第四十七回 夕陽秋冷半世劫餘
鄧小龍按捺不住怒氣,冷哼一聲,撒步便走,一徑擦過陸丹身邊。
方巨收回目光,大聲問道:「姑娘,雪兒帶我們回來幹什麼?」
陸丹仍然垂首無語,方巨以為她聽不到,大聲地再問她一遍。
她稍稍抬頭,嗯了一聲,輕輕道:「沒有什麼!」
那銀鈴也似的聲音,已變得沙啞,而且滿是鼻音,宛如患了重傷風。
方巨凝目一看,道:「姑娘你為什麼哭了?」
他跟著大叫一聲,在這殘夜沉寂之際,那雷鳴也似的叫聲,直可傳出十數里路去。
鄧小龍驀然止步,一轉身,雙目灼灼,瞧著疾衝上來的方巨。
方巨一肚子怒氣,揮杖追將上來,其勢洶洶,但這刻吃鄧小龍冷地瞪視,不覺一怔,沒有立刻掄杖砸下。
「小子你欺負姑娘?我可要砸扁你……」
他大聲叫喊。
鄧小龍道:「你可是方巨?倒是魯莽得可以。想我們兄弟從來只有以德報怨,幾時欺負過那位姑娘,不信你去問問她……」
陸丹心裡如被一支冷箭颼地射中,秀眉深深鎖皺一下。
「我果真是以怨報德嗎?不,不,他根本沒有將我的生死放在心上,卻趕著救那賤女人,打個渾身血污,哼,我才不理他呢……」
她辯解地想。
「唉,我算得什麼呢?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末嫁身。即使他並不情薄,我又該當如何?」
淚水又從她面頸上流下來,這一剎那間,真箇是柔腸寸斷,悲不可仰。
鄧小龍冷冷地瞧著她,見她宛如泥塑木雕般,端坐在驢背上,沒有半點兒反應,不覺有點奇怪。
但也想不出究間其中有什麼緣故,便氣哼哼地迴轉身,繼續走他的路。
一點兒也不理會舉杖欲砸的方巨。
傻大個兒可直僵在那兒,要知他天性淳厚,非是窮凶極惡之輩。
如今見陸丹給人家一說,競答不上來,自己那根紫檀竹杖可就砸不下去。
他回頭道:「姑娘,我怎樣辦啊?」
陸丹咬著嘴唇,心中又悲傷,又紛亂,沒有聽到方巨的話,於是,方巨便只好舉杖僵站在那兒,形狀可笑。
她徐徐舉袖拭去淚痕,眼光一閃,但見鄧小龍抱著鍾荃,已走出兩三丈去。
空中的雪兒清亮鳴叫一志,忽地疾瀉而下,竟然撲翅不已地停在鄧小龍前面丈許之處。
大概它見主人不理睬他們,以為自己是瞧錯了人。
陸丹不知不覺地一催白驢,倏忽間已衝過鄧小龍,反截在前面。
鄧小龍也自停步,凝目瞧著她。
她這時才醒覺自己這一下是幹了什麼,但覺鄧小龍那對鋒銳如劍的目光,冷冰冰地直戳進她的心房,似乎已知道她的心意。
「姑娘,你可不必勉強。」
鄧小龍仍然冷冷地說,顯然他怒意未消,依然要狠狠地挖苦於她:「我們兄弟生死有命,不願乞回性命……」
陸丹幽幽道:「你不會明白的,隨便你怎樣想吧,但現在請你告訴我,他受的是什麼傷?」
鄧小龍沒有立即回答,似乎是考察她是不真心實意,方巨又撒開長腿,一下子衝過來。」我們在慶余樓,正與昔年大內二老對仗之時,他忽然被那陰風箭張鏡山以陰風箭暗算於背部。」
鄧小龍終於說了。
「哦,是防風箭?怪不得他躲不開。」陸丹道:「那麼有個背著女人的矮胖子也是和你們同路的了?我們下午經過那兒,替他擋退幾個襲擊他的人,他便騎著黃馬跑了。」
鄧小龍忿忿道:「原來那該死的潘自達也逃得性命。那匹黃馬可是師弟的呢!」
方巨忽然怪嚷一聲,搶到鄧小龍身邊,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抱著的鐘荃。
陸丹飄身而下,飛到他們之間,縴手推開方巨,道:「你別嚇著他好么?讓我瞧瞧……」
方巨大聲道:「那是師兄啊,師兄,你怎麼啦?」
聲音宏亮之極,蘊含著無數焦慮真情。
鄧小龍立刻道:「你放心,他雖然中了毒藥暗器,但他根基天賦之佳,當世無二,故此雖然昏迷,仍能迫住毒氣不讓蔓延……」
「是誰的毒藥暗器?我可要砸死他……」
「那廝已經死了,你不必生氣。」
鄧小龍變成安慰他起來。
「怎樣?陸丹姑娘,你的化毒丸管用么?」
陸丹情不自禁地伸出玉手,撫在鍾荃面龐上,悄聲說道:「大概可以,啊,他大概很痛苦,額上都沁出冷汗。」
說著話間,左手已掏出一個小瓶,以迅速的動作,拔蓋倒出一粒,放在鍾荃口中。
然後又倒出一粒,先收小瓶,再請鄧小龍將鍾荃身軀翻過來,掀起衣服,露出傷口,只見那兒僅有拇指般大的黑點,傷口極小。
她毫不猶疑,將那粒化毒丸放在自己口中,嚼碎了和著唾涎,塗在傷口之上。
眨眼工夫,那層化毒丸的漿膏忽然變成黑色,而且像已經幹了般掉下。露出傷處肉色,已經恢復原來顏色。
鍾荃呻吟一聲,身軀動彈一下。
陸丹幫忙鄧小龍把他放在地上,盤膝坐好。
方巨一徑在嚷嚷,這時快活地叫道:「師兄,師兄,你怎樣啦?可覺得好了?」
鄧小龍衷心贊道:「久聞峨嵋化毒丸能解天下之素,果然靈效無匹。」
陸丹只微笑一下,蹲在鍾荃面前,卻見他忽然睜開眼睛,凝瞧著她。
眸子里依然神光湛然。
「你可好了?」
她輕輕地問,心中卻明知此問乃是多餘。
「謝謝你。」
鍾荃緩緩應道:「這一路上,我雖然昏昏然不能動彈,但心中仍然明白,耳中也能聽到聲音,只不能動彈而已,謝謝你……」
方巨也擠過來蹲下,道:「師兄,我是巨兒呀!」
鍾荃一面想運氣歸元,但心中卻亂得很,簡直什麼事也不能做。連應該坐著或是站起來也不知所措。
他早將方才的對答完全聽在耳中,也知道陸丹後來溫柔已極地摸摸他的面,這些矛盾的行為,令他這個一貫老實的人,不知怎樣想法才好。
他現在只能等事情發展下去,然後,他才知道後果如何。
陸丹忽然站起來,低著看著他,道:「我……我……」
她本來很堅定地想說些什麼話,又是這一站起來,卻吶吶無語。
鄧小龍道:「我且在四下瞧瞧,方巨,你也來吧,我可以告訴你此行經過。」
方巨果然跟他走開,這兒只剩下他們兩人。
陸丹這次決然地道:「我這就回峨嵋去,永遠不要再見到我。」
「我?不要再見到你?」他重複地念叨一遍。
聲音中既驚訝,又失望。
「你可是恨我?」
他又問:「那是為什麼呢?」
她沒有立即回答,明亮的眼光在黑暗中閃爍著,在他面上不住地流盼。
他勇敢地去瞧她的眼光,因為他除了在她美眸中找尋答案之外,再無別法。
「唉,你不會明白的。」
她幽幽道:「除了上一輩的仇恨,還有我們自身……」
末后的兩個字,說得特別重一些。
當然她是想起了自己的憾恨,而不是光指鍾荃的薄情。
鍾荃當然不能明白,囁嚅一下,老老實實地道:「是的,除了上一輩的仇恨之外,不必說你,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土氣得可恨……」
陸丹用力地搖搖頭,卻沒有回答。
鍾荃突然站起來,深深地瞧她一眼,在這夜色黯黑之中,但覺她除了原來的美麗之外,更多了一種朦朧的美。
一種從未曾有的情緒奇異地侵襲他,那便是自卑。
這種陌生奇異的情緒把他整個人淹沒,使他的呼吸也有點兒艱困。
歇了片刻,這片刻時間,在這種奇異的沉默中,顯然令人覺得非常長久。
鍾荃忽然想趕快離開她,因為現在他覺得已經夠了。
他曾經和她當面話別,這已經夠了。
也使他再也受不了,他得趕快離開,不管以後的生活將會如何單調乏味,更不管將來心靈上的寂寞是如何難受。
但到底已經了結一樁事。
他道:「那麼,我得走了。」
眼見她似乎在點頭,便悵憾地轉過身軀。
忽然臂膀上被人牽住,他斜眼瞧瞧,發覺是她那雪白美麗的玉手。
「最後要告訴你的,便是我們之分手,並不因上一輩或你的忍心,是因為我……」
「我忍心?」
鍾荃忽然迴轉身,錯愣地反問。
「是的。」
她答,但眼光一觸著他,身軀禁不住微微一震,改口道:「啊,不,現在我相信你不是忍心,可是我……」
她幽怨的聲音,使得鍾荃心裡對她非常憐惜起來。
至於那自卑之感,卻因她僅僅幾句話的語氣聲音和態度而完全消滅。
「你有什麼苦衷?」
他非常誠懇地問:「可以告訴我么?」
陸丹一時難以委決,她既想說出內情,以便鍾荃了解而減輕自己心上的重擔。
但她又知道說將出來,於事實一無所補。
而且她也羞於啟齒說出這等事。
「我……我已遭遇了不幸。」
她說,卻說得斷斷續續的,顯然話說出口時,仍然不斷地在猶疑考慮。
「那是在隱賢山莊發生的。」
她不得不解釋下去,一面垂下首,避開他那雙發出奇異光芒的眼睛。
『那時我中了機關埋伏,使用內家真力貫注在劍上,想刺開那近尺厚的鋼門,可是只刺開了尺許口子,便因用力過度,真元耗損過甚,因而昏厥「你……你能將近尺厚的鋼門刺穿?」
鍾荃不覺駭然問道:「那麼後來怎樣呢?」
「唉,刺穿鋼門又怎樣呢?這次劍會,我不參加了,但願你能夠揚威天下……」
她稍為歇一下,好像是除了在口中說出這願望之外,還在心底向上天祈禱,祝他在劍會上技壓群雄。
「當我醒來之後,發覺已躺在長椅上,那血掌尤鋒的孫兒尤東霖,站在一旁,便是他將我移到椅上去的,他……萬惡的東西,咳,我也不必說下去鍾荃胸中一陣翳痛,也不知是怒火抑是妒火,把他的心燒得隱隱作痛。
「那麼你打算回峨嵋去?」
他果真不再詢問下面之事。
「是的。」她簡短地回答。
「好吧,我遲些日子,再往峨嵋找你。」
「你來找我?現在你要到哪兒去?」
她不勝驚訝而又感激地問。
雖則她還不敢遽爾肯定,但心裡已經明白他這句話中之意,不啻是說即使她已非完壁,也仍然愛她。
「我去隱賢山在找那廝。」他忿忿道:「然後我再返峨嵋找你。」
她已真箇確定了她的意思,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最後她道:「你何必來找我呢?那萬惡東西已受內傷,我離開那兒,在地道一間囚室里見到華山的薛很兒妹妹,把她救出來之後,正因她餓了數日沒有氣力,以及我真元耗傷而怕被庄中之人攔截。
「忽然發現全在起火,出來一瞧時,敢情是毒書生顧陵和那位羅老前輩,即是在迷魂谷屋裡住的那位前輩,將全庄燒得片瓦不留,方巨和我的小白驢都被她救出在庄外,據說在中之人,除了婦孺之外,全部給毒書生顧陵殺死了。」
鍾荃怒道:「這廝手底太過黑毒了,我若有機會,必定要再和他拼拼,希望能夠為天下除害。」
語氣堅決響亮,正義凜然,陸丹又是微微一震。
只因她最不能忘記他的,便是這俠骨義膽。
「他一見到薛妹妹無恙,高興得不得了。可是薛妹妹一聽他又殺那麼多人,便不理他。
「毒書生顧陵顯然非常窘,一方面為了自尊心的問題,似乎不能懇求於她,一方面又似乎因為對薛妹妹太過痴心,故此不能決然離開。我雖真想鬥鬥他,但那時渾身無力,是以緘口無言。倒是那位羅老前輩忽然打破僵局,將薛妹妹拉過一旁,不知說了些什麼話,薛妹妹便來和我道別,說是要跟他們一起走,但到哪兒去,連她也不曉得。
「於是,我便和巨兒一起回峨嵋,咳,我已萬念俱灰,打算以後永遠隱跡深山,再也不過問擾攘紅塵之事,你不必再來找我。可是,我仍然感激你肯再來峨嵋的情意……」
鍾荃堅決地道:「我定要去峨嵋找你,不管你是否肯見我。但那廝可曾燒死了?」
陸丹輕輕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心亂如麻,簡直不能想些什麼東西。」
鍾荃迅速地決定了,他心中仇恨之火,燒得他再也不能耽延片刻。
他道:「現在薛師妹的下落已知,鄧師兄便可往華山復命。他是答應過桑姑姑找尋薛師妹的。我則往隱賢山在去,事完之後,便往峨嵋。」
他再強調一次。
陸丹卻在心中想道:「我不能阻止你,但你到峨嵋去,也將找不著我。」
他回頭叫道:「師兄,請你過來……」
鄧小龍和方巨趕快過來,方巨宏亮地叫了鍾荃一聲。
鍾荃歉然道:「巨兒體暫時還得跟陸姑娘先返峨嵋,我遲幾日便到峨嵋去,你不會生氣吧?」
方巨呵呵笑道:「我愛跟姑娘在一塊兒,師兄你過幾日一定要來啊!」
他點點頭,隨即將薛恨兒下落告知鄧小龍,並且將自己的決定也說了。
鄧小龍聽他往隱賢山莊找人晦氣,心裡立刻明白其中必有隱情,但此刻卻不便詢問。
於是,四人分作兩撥,這離別的滋味,大有不同,首先說那鄧小龍,他一見了陸丹,便直想起他失去的鏢貨,但在這情形之下卻又不便詢問,只好有點兒不舍地離開。
方巨一片渾飩,既知師兄很快會來找他,故此仍然甚是興頭。
鍾荃滿腔說不出的妒恨,此刻心上已無餘隙可以容納其他感情。
唯有陸丹,這位容貌和武功都稱絕天下的少女,星眼裡淚光微閃,玉容寂寞。
只有她暗中知道,目下這一別,就等如人天永隔。
她再也不肯和他再見。不管他是情意如何地真摯,能夠容忍她的一切不幸。
但她卻不能容忍自己的貶值,她不能忍受日後老是覺得不匹配的痛苦。
甚至於那從一而終的觀念,也足以令她極之苦痛,雖則她並非自願地讓別人佔有,可是事情既已成為事實,她知道已無從逃避。
鍾荃和鄧小龍一徑轉身向迴路走,沿著漢水,走向下遊方面。
他們經過了蛇塘。卻沒有發現什麼,一直走到數里之外,那兒有座村落,村外另有一處人家,雖然不是什麼大莊院,可是數幢房子孤立村外,對比起村中的矮陋房屋,便覺得自有一番氣象。
鄧小龍在一株大樹下停住腳步,有點兒喘息地道:「是了,這一處定是那蛇塘的主人費家……」
當下他將經過情形詳細告訴鍾整。
結論道:「這裡走出江邊,正是我解那無人小船的所在。真奇怪,這費家既有這等治蛇的本領,何以我並沒有所聞?記得以往倒是有個姓劉的,傳說家裡蓄養無數毒蛇,不過這些並不屬於江湖道,是以我也沒有留意。」
鍾荃道:「師兄既然不知,小弟更加不會明白。可是師兄你為什麼會喘息呢?敢情是真氣被那血掌尤鋒震傷么?」
一面說著,一面探手囊中摸些什麼。
鄧小龍點點頭,道:「那老傢伙掌力的確厲害,那一下對掌,我根本沒挨上他的肉掌,已被他的掌力在半尺之遠給震回來。若換了內力稍弱的,怕不在一尺之遠已給震傷,這老魔頭的是厲害……」
鍾荃伸掌過來,掌心托著三粒丹藥,道:「師兄請服下這葯,相信可以立刻治癒這等內傷。」
鄧小龍但覺得清香撲鼻,知道乃是崑崙馳名天下專治內外傷的火靈丹,連忙接過服下。
這火靈丹人口便化,即使在昏迷狀態中,依然可以服用。
歇了片刻,鄧小龍的聲音響起來,他欣然叫道:「妙極了,現在我已經全好啦!」
鍾荃道:「那麼我們走吧,小弟真想立刻趕到隱賢山莊,找到那小子「陸姑娘不是說隱賢庄已被燒毀為平地么?你還想在瓦礫中找誰?」
「我總得走一遍才死心。」
他堅決地道:「現在我真可惜第一掌用般若大能力時,沒把那上官老魔頭也擊斃。這些人決不會教出好人來。」
鄧小龍沒有做聲。
鍾荃又道:「幸而那尤鋒沒有逃得性命,其實他若不是以全力硬碰,只恐也無法殺死他。」
「那麼我們動身吧!」
鄧小龍岔開話題,他的確不願意見到鍾荃發狠的樣子:「我先陪你走一趟,再到華山找桑姑姑報訊。真奇怪,薛師妹為什麼跟他們走呢?難道她真愛那毒書生顧陵么?但也不應形同私奔啊!」
鍾荃道:「好,我們動身。」
兩人奔出數步,忽見村外那幢屋子裡燈火悶悶,兩人去路正經過那些房子。
鄧小龍道:「我們順便瞧瞧那是不是費家,現在為什麼會點起燈火呢?」
他自言自問,腳下一用力,疾撲而去。
鍾荃也自緊隨在後,他雖然甚是心急,卻不便反對師兄之意。
兩人到了切近,鄧小龍首先飛縱上房,略一瞻顧,便低聲對後面的鐘荃道:「這不正是賈家么?你瞧……」
原來裡面一個小院子里,這時燈火甚亮,但見這院子里遍地是蛇,有兩個人在裡面正在喂飼這些蛇。
忽然另一道角門打開,一個渾身水跡的壯漢匆匆進來,大聲道:『順父,咱們那蛇塘的網給扯破了,那是被人用咱們的飼蛇船勾破的。也不知是無心抑是有意,正是用咱們船底特別的葯釘勾破的。」
一個人抬起頭,卻是個中年人,他道:「那麼你們有沒有趕緊修好那網?」
聲音甚是明細。
「有,有,但已走散了許多,而且北塘里那條雙首鐵線蛇也失去蹤跡。」
「什麼?你看清楚了?那雙首鐵線蛇奇毒無比,天下有誰能將之盜走?啊,是了,定是劉家師兄弟不憤我獨傳劉師父秘技,故意來搗蛋。」
他說完了,便繼續飼蛇,好像不大介意。
鄧小龍一拉鍾荃,飄身飛退出這屋子,重複上路,一面道:「原來這費家乃是姓劉的徒弟,這就無怪有這麼多蛇,想不到我誤打誤撞,使他們兄弟多了一樁心事,可是我沒有去動那什麼鐵線蛇啊!」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那是白鳶雪兒的傑作,只因雪兒大生以蛇為糧,特別喜歡和奇毒的蛇作對,故此它是晚和那雙首鐵線蛇大戰了好一會兒,得勝之後,忽然瞧見鄧小龍手中抱著的鐘荃。
這雪兒靈慧無比,立刻飛回去拉陸丹趕來。
這兩人腳程何等迅速,趕了大半個更次,已過了漢中府。
鄧小龍在晚風殘月,晨曦迷茫中,回首翹望,喟然嘆道:「想那大內雙凶,聲名赫赫,威震衰宇,如今也落個身敗名裂。我鄧小龍何曾不是叱吒一時,然而現在呢……」
言下不勝悵惘。
他們一直沒有休息,是日傍晚時分,已到了隱賢山莊。秋風夕陽下,杳元人跡,更顯出加倍的荒落凄涼。
鍾荃楞了許久許久,黯暗無語。
如今他知道這怨恨已是無法可報。
他道:「師兄你不必陪我了,我自個兒到峨嵋找她,你最好快將薛師妹的消息告知桑姑姑……」
鄧小龍點點頭,他瞧得出鍾荃那種抑鬱無奈的心情。
本來有好些話想說,諸如鏢貨之事,卻只好理在心底。
假如他說出來,那將是最不近人情之事,他道:「師弟,你好生保重,愚兄這就立刻動身前往華山,然後返回南昌故里。你可以在劍會舉行之前,到我家裡暫住。」
鍾聖感覺得出他的誠意,便衷心地道謝,道:「屆時小弟定必拜擾師兄,那時,也有許多話要告訴師兄,如今,唉……」
鄧小龍明知再說下去,徒然無益,朗朗說聲再會,便邁步先走。
鍾荃一直等到瞧不見鄧小龍的背影,這才茫然四顧,順腳向遍地瓦礫焦炭的庄中走去。
猛然心中一動,放步疾走。
原來當他轉過一堵破牆,忽然瞧見遍地敗瓦殘礫中,尚有一座屋子,巍然屹立。
他自家也不知怎樣想,卻疾如奔馬般急朴而去。
臨切近,只見這座巍然獨存的屋子,並不高大,牆上儘是火炙之痕,粉塵完全剝落,露出已燒得焦黃的石頭。
他舉掌一擊,用了七成力量,但覺腕臂大震,竟然擊之不動。
當下便估出這石牆最少也有半丈之厚。
「怪不得這座石屋巍然獨存,原來牆壁這麼厚,這樣說來,若有人躲在屋中,也不致被火炙死。我且設法入屋一探,若果沒人。便得回頭往那些沒曾被毒書生顧陵殺死的婦孺居處尋訪。」
主意一定,便繞屋而走,轉到那邊,忽見在一堵牆之下,坐著一個人。
鍾荃心頭一震,想道:「這廝年紀甚輕,面目俊美,卻甚是憔悴,獨個兒坐在此地,當是本庄之人,難道我合當報得此很,天教那廝在此處等死?」
須知鍾荃為人雖然樸實淳厚,但並非愚蠢之輩,當時聽陸丹一說不知那廝生死,心中便估量出尤東霖多半沒死。
此後他便一直不再尋思尤東霖有否被陸丹殺死之事,卻只恐怕他會在後來給毒書顧陵殺死或是被火燒死。
現在他不知打哪兒的靈感,立刻認定那俊美少年便是尤東霖。
這種超乎理解的奇異感覺,的是令人時常為之訝異。
他一直走過去,那俊美少年已聽到聲息,抬目瞧著他,等到他走近,忽然道:「你可是崑崙派的?」
聲音甚是微弱。
鍾荃愣了一下,反問道:「你可是尤東霖?」
那俊美少年也為之一愣,提高聲音:「小弟乃是從尊兄步履動作間那種獨得的滯灑從容風度中,猜知尊兄乃是崑崙派高人。但尊兄卻何以得知小弟賤名?實是令人莫測高深。」
鍾荃眼光陡然變得冷峻異常,凝射在他那俊美的面龐上。
他之所以不立刻指斥動手之故,便是因為他心中本來認他是個傲橫無行的紈絝子弟,不料在一見面時,毫無成見中的形象,而且待人談吐時,甚是彬彬有禮。
只這麼兩句話,便已完全扭轉了他的觀感。
「你真箇是尤東霖?我本不認識你,可是我正要找你……」
「找我?尊兄貴姓高名?有何指教?」
鍾荃忽然心中一轉,變得怒氣勃勃,想道:「大凡奸惡之徒,多半裝得非常溫文動人,這廝大概也是這一類人。而且,她也許便是被這廝的偽善面孔所欺,沒有立刻殺死他!」
他心中想著,臉上的顏色不住變換,把個尤東霖瞧得十分奇怪,而且還有點兒恐懼之感。
「你可是負了傷?」鍾荃有點兒咄咄迫人地問,這種態度,他平生未曾用過。「怎樣子受的傷?」
『哦……我是受了傷。」他囁嚅地答:「尊兄找我何事,難道不可以見告么?」
鍾聖到底不是那種偏激自傲的人,因此,霎時間又轉過心來,想道:「這廝不似是偽裝的,只看他一派斯文,盎然於面,真是彬彬讀書君子,我且不要發作,先問清詳情再說。」
當下變得溫和地道:「且不必問我來意,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便是昨夜我曾與峨嵋的陸姑娘談過一陣,你可認識她?」
尤東霖身軀一震,勉力扶牆而立,問道:「你……你遇見陸丹姑娘,她提起我么?」
鍾荃點點頭,忽然又覺得心中怒火焚涌有點兒按捺不住。
尤東霖見他臉色不對,驀地頹然坐下,低聲道:「你們都是四大劍派的,大概她托你來殺死我,是么?」
鍾荃冷冷道:「我正是要來取你性命。」
「尊兄請便,小弟絕不敢還手。」
「還手?哼,憑你也配。」
尤東霖那優美謙雅的面上,忽然閃過一道光亮。
那是一種振奮的神情,但他隨即又表現得非常灰心。
「隨便怎樣說也一樣,反正她有心殺我,我絕不能抗拒。」
「為什麼?她為什麼有主宰你生死之權?你說……」
「我不知有什麼理由,但當我一想到她也想我死之時,我便覺得再活下去也毫無意思,況且,我已被她用劍風震傷內腑,即使想抗拒,也是不行啊!」
「這是我的意思,是我要殺死你。」鍾荃斬釘截地說:「她只沒有阻止我便是了。」
「你的意思?究竟你是誰啊?」
鍾荃微笑一下,他此刻又從他俊美的面上,瞧出那種振奮欲起的神情。
霎時一個念頭掠過心上,便道:「我是誰你不必管,可是我崑崙派弟子,絕不能乘人之危,而且最低限度我也沒有主宰你願死或願活的力量和身份。現在你先服下我的靈丹,片刻便能復原,之後你要休息多久,全都可以,這樣你如被我殺死,當不致瞑目吧?」
尤東霖臉上閃動奇異的光輝,他道:「現在我明白了,你是因為她而要殺我,你根本沒有權利這樣做。」
他嘲弄地笑一聲,繼續道:「可是世上的人,往往是這樣地自以為是。」
鍾荃微哼一聲,遞給他三粒火靈丹。
等他服下了,才道:「也許你說得對,許多人常會自以為是,而我偏偏便是其中之一。」
尤東霖似因藥力行開,開始打坐運氣,沒有回答。
鍾奎在一旁耐心地等候,宛如貓在伺候耗子般,寞然而又全神貫注。
大約過了頓飯工夫,暮色漸深,光線已有點兒朦朧。
尤東霖驀然睜眼,道:「謝謝你的靈丹,我現已經完全好了,甚且比未傷之前更好,崑崙火靈丹馳譽天下,稱為至寶,果然不誣。」
鍾荃道:「你須休息多久?或者要安排些什麼後事?」
尤東霖奮然站起來,道:「你雖是崑崙名門弟子,但也不必太過自負,我尤家絕藝,也不是可以輕侮的,我這就去撿拾我的兵器,就在廳子里。」
鍾荃冷笑數聲,並不置答。
他之所以不說出血掌尤鋒已死在他掌下之故,便因他覺得這樁事純是一件意外,而他乃用無堅不摧的先天真氣功夫把人家殺死,算不得真功夫。
同時也不應在這時候說出此耗,使得尤東霖心神散亂,這可屬於不公平和不正當的手段。
片刻之間,尤東霖已經捧刀出來,身形起落之間,那份輕疾迅快,使得鍾荃也為之矍然動容,不敢像起初那樣輕視。
要知尤東霖天資絕佳,自幼便得傳大內雙凶的絕技,集兩人秘藝於一身,是以細論起來,尤東霖也可算是武林年輕一輩中,非常特出的好手。
鍾荃朗聲一笑,道:「好,我們就在兵刃上見個生死,倒也爽快。」
尤東霖道:「一任尊便,但你可以放心,即使我幸而得手,也不會傷你性命。」
鍾荃仰頭長嘯一聲,鏘地掣下背上金光閃閃的太微古劍,振腕一抖,泛起金光萬道。
尤東霖倏然退後兩步,凝眸打量他的太微古劍。
鍾荃冷冷道:「此劍雖有金光異彩,但並不能斬金切玉,你可以放心。」
尤東霖搖搖頭,道:「你這到真像她那一把,只是顏色不同。」
一提起她,鍾奎立時又火上心頭,冷冷哼一聲,倏然揮劍前沖。
尤東霖猛可揮刀,竟是乾坤十三式絕妙招數,但見白虹匝地湧起,來勢迅疾毒辣,的是武林中絕妙刀法。
鍾荃清嘯一聲,忽然縱起半空,猛一躬腰,身劍合一,急瀉下襲。
這一式是崑崙無上心法雲龍大八式中「龍捲柱天」之式,乃是三天式之一,奧妙無方。
尤東霖頓感重壓如山,特別是敵劍金光四射,宛如掛天金虹。
自己雖使出上官民所傳獨步天下的乾坤十三式,但看來若能防身不敗,已經很不錯了。
不覺引吭大叫道:「你是崑崙神龍鍾荃?」
鍾荃這一式使出來,神妙得有如神龍盤空,倏起倏落,劍光吞吐間,已攻了敵人十餘部位。
卻因敵人那柄彎曲的長刀,光氣森然,掩蔽得全身無隙可乘,心中也不禁喝聲彩。
此刻乍聞此言,清嘯一聲,雙腿一蹬,施展出聞名天下的雲龍大八式身法,在空中轉過彎,飛開大半丈,飄落地上。
他冷冷一哼,道:「你既知我姓名,更得小心點兒。」
兩句話把尤東霖激得雄心萬丈,俊美的面上閃動著異樣的光輝。
驀地長刀一揮,竟然進撲攻敵。
鍾荃手中太微古劍起處,使出白眉大和尚自創的抱玉劍法,一式「渾金璞玉」,劍光化成一幢金傘般罩著全身。
叮噹連響數聲,尤東霖連攻三刀,俱如砍在鐵牆之上,震得手腕微麻,心中大駭。
鍾荃見他似有餒容,驀地長嘯一聲,一劍削出。
這一劍正是妙絕天下的攔江絕戶劍。
鍾荃近日來雖然老在江湖上奔走,但事實上功力卻屢有增進。尤其這正反六招十八式攔江絕戶劍,經他常日默思瑞忖,不知不覺已融會於心,威力已出乎他本人意料之外。
但聽絲絲刺耳之聲,尤東霖眼見敵劍只在面前削過,便不理睬,冷不防劍光過處,竟然到了喉嚨部位,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使出乾坤十三式精奧招數,長刀一豎,在這瞬息之間,光華如雪,封住上盤。
鍾荃自家也大感意外,忽然收劍,定睛一想,確定了自家功力進境,心中暗忖道:「我若使用雲龍大八式,雖必能贏他,但似乎太費事,飛上飛下的,如今只須使出這攔江絕戶劍,大概使到反方開手式時,亦能將此人立斃劍下。呵,呵,想不到此劍法威力如是神妙,方才他身形被我刻上真磁引力移開大半尺,還不知道。我心中仇恨,定要用這狠毒超世的劍法來報卻。以免……以免到了緊要關頭時,我又下不了毒手。」
他到底是崑崙高弟子,無時不是心存善念,在這種情形之下,尚恐自己下不了毒手。
尤東霖道:「你這劍法從哪兒學的?就像她……」
鍾聖一聽他提起陸丹,立時又冒火起來,冷哼一聲,道:「我既然自以為是,但何以許多地方都似她,你別是走了眼吧?」
大凡處身妒火洪爐中的人,說的話每每尖刻之極。
這兩句話根本鍾荃自己也沒有想到。
尤東霖臉色大變,怒喝道:「你這匹夫,萬死不足以蔽其辜,須知士可殺不可辱,你當尤某是何等人。」
怒罵聲中,又復揮刀進撲。
鍾荃挺劍不動,等到刀光臨頭,風聲撲面之時,猛可一劍削出。
但見金光成排銜接削出。
刺耳之聲又復大作。
但他劍勢並未使盡,猛一挫腕,又收回劍光。
只見尤東霖彎曲長刀所向空檔,身軀微側,又露出足以致命的破綻。
他道:「你實在太不行了,這刀法是誰教你的啊!」
尤東霖玉面變色,收刀站定,嘿然無語。
他實在驚駭敵人的劍法和身法(其實鍾荃並沒有移動,只因那真磁引力把他移開,是以招數完全落空,他卻以為人家的身法特別),這刻腦筋連轉,盤算應付之法。
鍾荃又道:『你應該說你自己才是死有餘辜,老實說,像你這種人物和談吐,我真願和你交個朋友。可是,今日若讓你逃出我鍾荃劍下,我鍾荃此生也不再踏入江湖。」
尤東霖真想問問他為什麼這樣恨自己,即使陸丹是屬於他的,也沒有理由非殺死自己不可呀。
可是他似乎難於出口,大丈夫頭可斷,志不可屈,寧可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能在勢屈之時,露出乞命之意,最少也會引起人家誤會。
他也變得冷冷地,傲然道:「你的劍法雖然神妙,但我尤某並不懼怕,鹿死誰手,尚待事實揭曉。」
鍾荃道:「好,我們且看事實。」
話聲甫歇,首先發難,金光乍閃,一式「龍子初現」,一縷劍氣直射對方眉宇之間。
尤東霖凝身不動,候得敵劍將到,猛可一傾頭,長刀疾削敵臂,左掌忽然箕張抓出。
鍾荃一見他左掌血紅如火,便知此是家傳血掌奇功,真不敢輕視,只因這種血掌功夫厲害之處,並非在於沉雄,而是在於能夠震傷人家真氣,鄧小龍便是曾傷於血掌尤鋒掌力之下。
當然忽然拔身倒退飛起,尤東霖愣一下,正在疑惑敵人何以退去,猛聽他一聲清嘯,閃電飛將回來,一道金虹,疾刺而下。
尤東霖右刀左掌,竭盡所學,招架攻拒,眨眼間拆了十餘招,一時劍氣刀光,金龍銀虹,把更深的暮色也像沖開一角,光線顯得特別開朗。
鍾荃已較上勁,竟不肯使用攔江絕戶劍,非以師門絕藝殺死對方不可。
這時打得興酣,倏又使出「飛龍回天」之式,在空中疾飛一匝,身劍合一,疾沖急瀉。
這一劍全身功力畢聚,劍氣如山。
尤東霖竟然覺得封閉不住,大叫一聲,依然刀掌齊飛。
鍾茶運全身功力,劍光一吐,嘭地一響,竟然硬生生刺破刀光網影。
可是尤東霖左掌招數傳自血掌尤鋒,與右手刀各自為敵,這時疾如電閃般到鍾荃中盤。
鍾荃雖然能夠一劍刺死對方。
卻也難免要捱敵人一掌。
這個決定可不能馬虎,直是性命所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