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奇注比劍美婦留情
且說鍾荃在這形勢之下,心中大為著急,竟是沒處躲藏。
蹄聲如雷,送人耳中,他心中一急,猛然深深吸一口真氣,渾身骨節連珠輕響聲中,他的身形已暴縮了兩尺有多。轉眼間,已由雄壯結實的年輕小夥子,變成矮瘦的小個兒。
這一手縮骨易體之術,乃是內家中最難練的一種功夫,必須純陽之體,而且由幼童便須鍛煉,艱困異常,一旦破去童身,這門功夫便跟著完蛋。有了這些艱難條件的限制,加上練成以後,也沒有什麼大用,故此世間具有這神功的人,可以說絕無僅有。
鍾荃自幼在昆崙山上,深得大惠禪師鍾愛,閑來無事,便替他鍛煉這門功夫,故此鍾荃竟練成了這種縮骨易體的功夫。
他揚長地走動著,那兩騎一先一后,會合在大門前,果然是五名武士之二。他們瞥他一眼,便匆匆走進去了。
他暗自歡喜地想道:「想不到這一手功夫,能夠大派用場,瞞過他們耳目,倒是有趣得很。」
心中想著,腳下已走到門前,探頭張望。
只見亭子中的人紛紛站起來,他呆了一下,立刻醒悟地道:「是了,這兩人之中,必定有一個帶回消息,我且撇開一旁,暗中跟蹤,便可知曉。」
於是,他立刻走到幾丈外的巷口等候。
只過了一會兒,裡面的人紛紛出來,僕人把他們的馬都牽來。
他叫一聲苦,忖道:「他們不知要到多遠的地方去?若是太遠了,只怕腳程跟不住。…
那邊一共七人上馬,嘩拉蹄聲響處,徑投西南而去。
他將身軀恢復原狀,然後施展開絕妙輕功,在後面飛追而去。
出了土城,夜色茫茫,籠罩住大地。
他漸漸和那七騎離遠了,只好聽著聲音,一路追下去。
約模走了五十多里路,馬蹄聲已經消失了。
當下他仍然沿著大道加急向前撲奔。
忽然心中一動,猶疑地停下腳步,舉目四面張望,只見荒野迷茫,夜色暗淡,峰巒丘陵,宛如巨大的黑色怪獸,盤踞蹲伏,一時間委決不下應該往哪邊去才好。
他自己搖頭道:「鍾荃啊,你要好好記住,凡事一放開手去於,便要專心一意,切莫首鼠兩端,猶疑不決,古人道,當斷不斷,自食其亂,方才要不是你委決不下,一路追趕,還一路想著怎樣通知章端巴師兄,以致現在,嘿,把人家都趕丟咧。若是打開始時,專心一志憑你的身手,怎會輸給四條腿的畜牲。」
一面埋怨著自己,一面向四周審察形勢。終於,他伏下身軀,把耳朵貼在地上。
這一聽之下,使他大為欣喜。原來他聽到就在右面不遠處,傳出馬蹄輕輕敲地的細碎聲音。
那馬蹄聲並不移動,大概已經系住。
這番更不遲疑,揉身飛縱而起,一躍三丈有餘,凌空飛去。
黑夜之中,他的身形就像頭大編蟈似地,迅速飛翔,掠過幾個小丘。
「什麼人?」一個低沉的口音,嚴厲地低叱一聲。
他吃了一驚,但去勢大快,已掠過發聲之地。
當下腰問微一用力,驀然轉折方向,橫墜下地。
在他身形猛一轉彎之際,三點寒星,從他腳尾電射而過。
他從聽到的破空之聲,模糊地覺察那三點寒星,定是釘形暗器,腳尖剛剛探地,只見小丘后,一條人影,陡地長身揮手。又是三點寒星,向他作品字形襲到。
鍾荃鐵掌一揮,掌力如狂飆般橫掃,那三枚暗器,立刻向斜刺里飛墜。
那人看不清他是用什麼手法擋開暗器,不敢立刻追撲,沉聲喝道:「朋友你是誰?
再不報上萬兒,可不跟你客氣了。」
鍾荃極快地四面瞥掃一眼,只見十餘丈外,隱隱有些房舍,腳下躊躇一下。
那人見他不答,而且不進不退,摸不出是何門道,又喝問一聲。
鍾荃身形搖擺一下,猛然向那人撲去,相距不過二丈許,以他的身手,眨眼便到了那人面前。
瞬息間,兩下都看得清楚。
那人正是五名武士中,名叫郝老剛的。他也認出鍾荃,駭然大叫一聲,揚起手中大刀,當頭便砍,口中罵道:「原來是你這臭鳥,老爺我……」
刀光森森,寒風割面。
鍾荃被他這一罵,心頭火起,這時沒有兵器在手,駢指驀然一敲。
郝老剛久經大敵,經驗豐富,這一刀看來勢凶,其實並沒有使盡氣力。
只因他已看到對方身形奇快,一躍三丈有餘,簡直跟橫空大烏彷彿。故此這刻口中雖然罵人,但手上並不敢絲毫大意。
這時猛覺刀身被敵人指尖一敲,立刻斜斜盪開,險些兒把持不住,不由得又嚇了一大跳。
說時遲,那時快,兩條人影連閃之間,但見一人撲地倒向地上,刀光一縷,卷削對方小腿。
鍾荃呸一口唾沫,原來那郝老剛極是乖溜,在那刀身一盪之時,情知和人家相差太遠,驀地使個無賴招數,和身滾向地上,手中大刀,急削敵足。
他呸了一口,下面使個腳法,錯眼問,已一腳踩在敵人刀上。
郝老剛用力一抽,沒有抽動,啪地一響,胸膛已受了一腳,骨碌碌滾下小丘。
鍾荃如影隨形,飄身而下,只見郝老剛仰面躺著,張大嘴巴,卻是不言不動。原來方才鍾荃腳尖一挑,己閉住他的穴道。
他知道官家的人,最是難惹,只要沾上了,便是個沒休沒完,而他這次下山,正要到中原去,重樹崑崙聲威,要是大老早和官中人結下樑子,這個麻煩,便說不清有多麼大,於是他不禁後悔起來,心中忖道:「我真是心粗氣浮,全無半點見識,早就該把面目蒙住,甚至改變身材,那不就乾淨么?」
忽然幾聲喝叱之聲,隱隱隨風送來。
他狠狠地跺跺腳,低聲道:「姓郝的,你可不能怨我心地太狠毒,要非早知你是小人之輩,我還可放你一條生路,但如今,你可活不成啦!」
郝老剛只有眨眼睛的份兒,半聲也做不得。
鍾荃抬腳,正想蹴出,忽然吐一口氣,收回勢子。
那邊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他雙足頓處,身形倏地破空而起,幾個起落,便自撲到村落去。
所謂村落,也不過寥落數家居戶,短垣敗牆,完全是不經眼的小屋。
卻見一間屋頂,影綽綽站著兩人,隱約可以看得出虯髯連腮的金大人,與及俊秀的李大人。
隔壁單邊的一間小屋,門前一片用竹籬圍住的園地,此刻正有兩人,正在動手。
但見兔起鶻落,身形十分迅疾。
他訝然地瞥視一眼,想起一個主意。當下深吸一口真氣,身形暴縮,這次縮得體積更小了,上身的衣服,已經拂到地下,連忙脫下,絞成一條,系在身上。另外褲子也是太過長大,只是勢不能連褲子也不穿,只好拉起褲腳掖在腰問。
最後,把腳下那雙布履拾起來,藏在外衣中。
展開輕功,宛如一頭野貓子貼著牆根,直撲過去。
園中相搏的兩人,這時正斗得激烈。其中一個正是狂傲自誇的病金剛杜錕。他使的是外家金剛散手,掌風如山,呼呼直響,勁急非常,可以想像到他掌力之沉雄。
對方卻是個女人,用一條雪白的絲中,包裹著頭髮,柔軟的中尾,隨風飄拂,甚是好看。
她手中待著三尺青鋼劍,舞動問青光閃閃,劍法既滑溜,又毒辣,身劍配得合拍,看來竟能迫住對方極強的掌力。
病金剛杜錕一向以金剛散手馳譽武林,並不使用兵刃,他這種外家掌力,極盡陽剛之能事,大有擊石如粉之威力。招數施展中,還間歇地發出喝叱之聲。
看來大概已鬥了一會兒,病金剛杜餛心下焦躁,大喝一聲,運掌如風,橫擊直撞,掌風虎虎擊盪中,一直進迫。
他一連打出七八掌,把那女人迫到竹籬邊。
鍾荃料定屋下的人,眼光一定跟著那廝殺的人移動,便趁這個空兒,倏然輕急巧快之極地掠去,一縷輕煙般伏在竹籬邊,閃眼從竹縫間愉覷。
只見病金剛杜錕一口氣運完,威勢略煞,那女人青鋼劍急如岡電般,連環刺出,刷刷刷一連七八劍,又把杜錕迫回園中原來位置。
屋頂上的李大人哈哈一笑道:「好劍法」
園中的病金剛杜錕怒嘿一聲,似是吐氣開聲,加強掌力威勢,又似是為了李大人的話而發。
鍾荃心中又納悶,又好笑,想不出那姓李的,何以會對自己夥伴反加誚笑。
他自幼受天下仰慕的一代高手白眉和尚等幾位名師夾磨鍛煉,對於武功一道,眼力自然超人一等,這時已估量出這兩人真正的實力,心中忖道:
「怪不得那姓杜的驕橫狂做,他一手外家硬功掌力,甚為厲害。哎呀,莫非他便是近十餘年來,在燕冀一帶大大有名的冀南雙煞之一?」
須知鍾荃從未曾離開過崑崙,故此各派名家以及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是聽白眉和尚及大惠禪師所說。
「他們再相持下去,那女的必定會吃虧,」他又想道:「只看她一手天山劍法,還未曾練到家,甚至其中還夾雜不少其他宗派的厲害劍招,雖毒辣而不夠精純,再耗下去,必敗無疑。屋頂還有兩人未曾動手,想來也不會在杜錕之下,我今晚若不仗義趕來,只怕她凶多吉少,慘遭姓杜的酷刑了……」
忽見劍光青氣陡盛,幻起朵朵青色的劍花,猛攻病金剛杜錕。
杜錕一時之間,竟沒法施展掌力,又後退了四五步。
屋頂李大人喝一聲彩,叫道:「她從哪兒學得這幾手華山劍法呀?可惜內力差了一點,身法步眼倒是滿好。」
杜錕叫道:「她的漢子多著呢!二哥你也要教她幾手么?」
金大人笑一聲,道:「老三別胡扯,留點神吧。」
李大人霍地騰空飛起,一面叫道:「老三退下,交給我好了。」
話聲中,已飄落在兩人旁邊,伸手把背上兵器掣下,原來是柄鋒快長劍。
杜錕悶哼一聲,反手猛攻,掌風沉雄凌厲之極,轉眼間把那女人迫到竹籬。
李大人忙叫道:「喂,老三住手啊,我要試試她的劍法咧」
金大人也叫道:」老三你怎麼啦?快守住那邊。」他的聲音十分宏亮雄壯。
杜錕刷地躍開,悶聲不響,跳出竹籬。
那李大人身法好快,在這瞬息之間,已躍過來代替杜錕的位置。
那女人顯然有點氣喘,再退兩步,身軀挨在籬笆上。
只見她生得一張白素素的清水臉,鼻纖嘴巧,那對烏溜溜的眼睛,十分狐媚動人,年紀不過在花信之間,豐滿的身材,顯示出是個極為成熟的少婦。
她聽出李大人語氣中,有點特別的柔軟的意味,當下舉劍道:「喲,你們用的車輪戰法,存心想累死我么?」
李大人退後一步,笑著道:「那麼就讓你喘息一會兒,你說可好。」
她格格一笑,垂下青鋼劍,舉起左手,摸摸頭上白絲中,嬌聲道:「你呀,是什麼大人?恕我眼生,他們不是現在和坤大學士府中的特級衛士,冀南雙煞惡客人金魁和病金剛杜錕么?你夾在中間,變成冀南雙煞中哪一煞呀?」
靜夜之中,那種嬌滴滴的聲音,特別媚人。
這時夜已漸深,風中挾著瑟瑟寒意,竟似暮秋初冬光景。
李大人笑一聲,道:「你不認得我,我卻久仰你的大名,而且還認識教你那手遊絲毒針的人,他托我找你呢!」
她忽然嗔叱道:「放屁,你到底是誰?」
病金剛杜錕本來一肚皮不高興,因為他聽到李大人的口氣,好像向這美麗的少婦弔膀子,也不想奔波萬里,飽嘗風霜炎日之苦,為的是誰,這刻也禁不住大笑一聲。
李大人道:「啊喲,你怎麼罵人哪?他說他自己也要找你來啦!」
她沒有做聲,似乎被他的話駭住了。
屋頂上的惡客人金魁忽然發出一下哨聲,卻聽到東南北三面都傳回一下哨聲。
惡客人金魁用那雄壯嗓子叫道:「是哪一位朋友來了?敢請現身說話。」
原來他早就似乎聽到郝老剛駭叫之聲,只因當時園子中剛剛對上手,敵人劍法縱橫,驟然間似乎極為厲害,病金剛杜錕吐氣開聲,叱吒如雷,於是一時疏忽,沒有立刻分心查究,其實也由於他們三人自負已慣之故。
及至好一刻工夫,還沒有聽到郝老剛的訊號,便知不妙,趕快發訊號查問,果然其餘三面的人,都沒有事故,只有郝老剛那面,聲息全無。
李大人嘻嘻笑道:「你約了什麼朋友來助陣?喚他出來吧?」口氣中極為狂大自負,全不把來人放在心上似的。
她含糊地道:「你們自己看吧!」
惡客人金魁叫道:「在下是冀南雙煞兄弟與及玉郎君李彬,朋友請現身答話。」
他的聲音中,隱隱含著慍意。
鍾荃哪知這三人,近數年來,在武林中地位更高。尤其玉郎君李彬,雖是和冀南雙煞拜把子結為兄弟,同任職於好相和坤府中,但他本人乃是名門正派出身,為劍家中能手,這時他們自報姓名,無異是最後警告,為友為敵,就在這時判別了。
他躲在籬下陰影中,身形細小,生像塊石頭似的,儘管惡客人金魁居高臨下,暗中四面查察,也瞧不出可疑之處。
病金剛杜錕嘿然一聲,縱身飛撲而去。
這時的鐘荃,也為難地愣在籬下,動也不動,因為他聽玉郎君李彬和那女人的對話,竟然判斷不出他們打什麼主意,更不知應該怎樣辦,暗中助她逃走么,她卻好像井無逃意,而且該怎樣下手呢?病金剛杜錕的匆匆撲開,無疑是去查看郝老剛的情形,只要他一解開郝老剛的穴道,便會知道是黃昏時遇見過的人所為了。
他還在猶疑不決,十餘丈外已傳來一響哨聲。
惡客人金魁怒聲大喝道:「老二,那位朋友既然瞧不起咱們兄弟,不肯現身答話,敢情是考量咱們兄弟來啦,你手下緊點,把這賤人收拾下,別要栽在這兒,讓江湖朋友嘲笑!」
語氣中,身形暴起,徑撲鄰近的屋字。
鍾荃趁這個機會,沿著籬笆,一下子溜到那邊,那是在那美艷少婦挨身處三四尺遠,匿伏不動。
玉郎君李彬對惡客人金魁的怒罵,宛如半點不聞,頭也不回一下,好整以暇地道、「喂,你的朋友若給他們搜出來,那就糟了,不但你的朋友逃不脫,便你也得多吃點苦頭哪!」
她狐疑地四面瞥視一眼,沒有回答。
他又道:「來,你把劍伸出,我們較重一下內力怎樣?」
她迷惑地搖搖頭,嬌軟地道:「我為什麼要跟你比呢?」
語聲是這麼地嬌軟親呢,使鍾荃也覺得心中不舒服起來。「為什麼她要用這種語氣和聲調呢?」他想。
玉郎君李彬哈哈一笑,道:「你要知道,在本大人面前使劍,正是班門弄斧!」
「我知道你是劍術名家,」她柔聲道:「可是不動手也不行呀!」
「我正是給你一個機會,若是你在比較內力之時,我數五下而你能夠支持,便放你逃走。」他歇一歇,詭秘地笑一下,繼續道:「要是你支持不住,便得好好地服侍我三晚。不過,我仍不能庇護你,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停了一會兒,她斷然道:「好吧,就是這樣,你可不能賴帳。」
她身軀微微再向後退,把竹枝壓得格格作響。
「笑話。」他不高興地道:「我玉郎君李彬豈是那種反覆之輩?寧可失信於天下,莫失信於婦人,哈……哈……」
她挺挺胸膛,手中青鋼劍慢慢舉起來,顯然對於這個生死之約,大有怯意。
忽然她劇烈地震動一下,把劍垂下。
「喂,你怎樣啦?」
她歇了一下,然後堅決地大聲道:「不成,這兒只有我們兩人,一無見證,等會兒冀南雙煞又可以不承認,我才不這麼笨哩,除非……」
「除非怎樣?」
「除非你喚他們隨便哪一個來,點頭承認你的諾言有效,才能相信。」
他不覺慍然在鼻中哼一聲。
她連忙又道:「我雖是個女流,但在江湖上從來未曾失信。現在是關於我切身生死之事,叫我焉能不鄭重?李大人你也該讓我輸得心服才是,對不對?」
玉郎君李彬被她說服了,回顧四處。
只見在周圍十丈之內,兩條人影,躍蹤如飛,倏起倏落,知道是冀南雙煞正在全力搜索潛入敵蹤,兩人把搜索圈子一路縮緊,務必尋個水落石出。
當下眉頭微皺,叫道:「大哥,你過來一會兒。」
惡客人金魁大聲道:「老三,你繼續搜索,我去那邊看看。」
玉郎君李彬等他來到切近,方才輕描淡寫地道:「大哥,你又何苦這樣搜尋呢?
也不怕人家笑話?憑咱們兄弟三人,那廝除非像烏龜般縮頭不出,否則總要他見識世面。」
他歇一下,繼續道:「方才我和這位娘子約好,如此這般,請大哥見證。」
惡客人金魁嘿然無語,勉強點頭。在這情勢之下,他是不能不點頭答允的。否則即是等於刮下玉郎君李彬的麵皮,在武林人物的想法,卻是不能忍受的彌天大辱。
玉郎君李彬道:「怎樣,如今你可滿意么?」
她微微嬌笑一聲,道:「李大人果真夠面子,我便賠上這條性命,也甘心了。」
話聲一歇,倏然利劍平舉,指著對方。
玉郎君李彬的劍尖驀然穿上來,忽然從外門滑下,劍尖一發一收之間,風聲颯然,勁力外溢,沖得少婦衣褲飄擺幾下。
鍾荃看得清楚,心中奇駭交集。因為他看出這一劍,雖然是玉郎君李彬自發自收,並非對敵變招,可是大凡武術名家;舉手投足,都會不由自主地使出自己最有心得的架式。玉郎君李彬這一式,正是武當山九宮劍法中,絕妙心法,大衍如環之式,內家真力已能從劍尖發出,這時不過劃了半個圓形,乃是把真力猛地收回,卻因武當派擅於因勢借力,故此這一式收勁時,也不採用懸崖勒馬的急勁,卻是俠到極點地自行向外門消卸收回。
他並非害怕玉郎君李彬的武功,要知道這刻鐘荃本身功力,除了內家真力受年齡所限,比諸當年大惠禪師(鐵手書生何涪)略遜些微之外,其餘招數劍式等功夫,莫不勝似師叔當年。
他駭怪何以會這麼巧,一出山便碰著這種事?加以這是名門正派的武當弟子,以玉郎君李彬的功力來看,已是武當嫡傳的身手了,可是憑他的功夫和師門規條,怎會投在和坤府中,為好相效力?這是可奇之二。
武當弟子,守身如玉,可是玉郎君李彬分明是要以比劍來換取三夜風流。這是可怪之三。
玉郎君李彬道:「大哥,郝老剛怎樣了?」
原來他突爾收劍,乃是問這一句,可見得這人雖然狂做自負,但遇事卻能全盤籌顧,到底是成名人物,自有一著。
惡客人金魁道:「他沒事,只被點住穴道,那廝原來是晚間所見的藏族少年,怪不得屢問不答。」
「和那些人一同辦事,簡直丟人,眼睜睜地也會讓人治住,哼」他發了幾句牢騷,然後轉過口氣,又道:「娘子,我要動手啦!」
惡客人金魁忍不住搖搖頭,敢情他聽了娘子的稱呼,覺得大無稽。
但見劍光一展,兩劍貼在一起。
玉郎君李彬故示閑暇地道:「你好生準備,行啦,大哥,請你數五下。」
惡客人金魁開始數出聲來,第一下聲音響處,只見少婦的劍忽然下沉廠半尺許,但隨即穩住不動。
數到第三下,猛聽錚錚之聲不絕,兩劍相交之處,竟然激出火花。
少婦的劍搖擺了幾下,斗地又穩住不動。
郎君李彬汗流浹背,驚駭之極。他做夢也料不到這少婦竟能抵住他的內家真力,而且她劍上所生的力量,煞是奇怪,彷彿是從別的地方出傳來,但又非常實在地抵禦消卸自己的內力。又彷彿她的劍上,有一種非常深沉廣博的內蘊,能夠盡量容納外來的壓力,而且並不反攻回拒。
惡客人金魁也自額上冒汗,張大嘴巴,就要叫出第五下。
玉郎君李彬猛運全身內家真力,一壓一挑,剛好是第五下的聲音喊了出來。
只見少婦的劍沉下寸許,立刻凝指不動,劍光一縷,划面而起,卻是玉郎君李彬自家的寶劍挑個空,駕起一溜劍光。
他這一挑,已用盡全身功夫,雖然沒有把敵人的劍挑飛卻也把少婦身形帶得前沖一步。
她身後的竹籬笆格嘞一聲,敢情她的左手在身後抓住竹枝,故此發出響聲。
少婦垂劍道:「李大人,這一場可曾完了?」
玉郎君李彬玉面變色,仰天狂笑一聲,叫道:「想不到李某栽在你手上。」
惡客人金魁依然沉住氣,平靜地道:「老二,你安靜點,這算得什麼?」
那少婦道:「既然李大人有命,我可要走了。」
金魁撮唇發出兩下哨聲,然後道:「你走吧!」忽然變得非常嚴厲地道:
「可是你口中別缺德,否則金某雖然踏遍天涯,也要尋到你!」
那少婦畏怯地不做一聲,驀地飛縱而起,躍出竹籬外,剎那問隱沒在黑暗中。
鍾荃伏在籬下,動也不動,嘴角卻帶出得意快活的笑容。
惡客人金魁一把揪住玉郎君李彬的手腕,決斷地道:「我們走吧一-」
跟著口中發出退卻的訊號,一面向系馬處躍去。
四下守伺著的武士與及病金剛杜錕,瞬息之間,已經會合一起。
這裡鍾荃長長舒一口氣,緩緩站起來,低頭一瞥,只見自家雙足,已經深深陷入干硬的泥土中,少說也有尺許深。
他拔足出來,吐一口氣,身形暴然漲大,回復了原來體積,一面利落地穿衣納履。
剛剛結束停當,只聽馬蹄聲如春雷乍響,循原路馳走。
他對自己滿意地笑一聲,拍拍褲子上沾著的泥塵,然後徐徐走開。
兩丈外的陰影中,忽地傳來一聲嬌喚,隨著聲音,一條人影,凌空飛墜。
來人正是那美艷騷媚的少婦,她這時已把青鋼劍歸鞘,頭上扎著的白絲中,也解下在手中,溫柔地扯弄著。
她在鍾荃面前三尺處停步,悄聲道:「謝謝你!」她又向前踏一步,和鍾荃相距不過尺許,定睛打量著他。
「我真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她又說,詞色之中,增加一點誠懇的意味。
鍾荃但覺蘭麝香味,直沁心脾,他一生住在和尚寺中,哪曾嗅過這種女人香味,不覺掀鼻用力地嗅了一下,衝口道:「啊,好香!」
她哧地笑一聲,軟聲道:「恩公你尊姓高名?可以告訴我么?」
「我姓鍾名荃。」他爽直地道:「姑娘你千萬別叫我恩公。」
她笑了一笑,立刻使他住嘴說不下去,面上一陣熱辣辣的。
「那麼,叫你做什麼呢?」她以近乎挑逗的聲音說。身軀挪動一下,柔軟豐滿的胸脯,輕輕地觸到他粗壯的手臂上。
他吃驚地道:「我不曉得,我可要走啦!」
他退開一步,避開那軟綿綿的異樣感覺。
「你別走/她叫道,伸手去扯他的臂膀,卻扯個空。「我還有話跟你說,你別走哪!」
他淬爾又退開一步,生澀地道:「你有話,可是你別走過來……」
「好,好,」她連忙答應著:「我就站在這裡,動也不動。」
他吁一口氣,劇烈跳動的心,平靜了一點。
她道:「你你的身份?」
他仍舊那樣生澀地回答:「你就是要問我這個么?」
她愣住了好一會兒,忽然渭嘆一聲,軟弱地道:「是的,現在沒有什麼了」
他道:「那麼我走啦!」
她垂下頭,沒有做聲。
鍾荃忽然對自己粗率生硬的語氣後悔起來,歉然地瞧她一眼,身形倏地倒縱而起,在空中翻個身,眼角最後一瞥間,只見她仍然如一尊塑像似地,垂頭而立。
頃刻間,他已飛縱到大道上。他像發泄什麼似地,腳下用足勁,颼颼飛奔。
可是他發覺心中那一絲歉意,老是用不掉。終於,像逃避什麼似地,回到投宿的藏人家裡。
他一直跨人屋中,章端巴和那主人閑談著,那位主人身上披著厚厚的毛毯。敢情隨著夜色加深,天氣變得更為寒冷。
章端巴喜叫道:「你回來啦,事情怎樣了?」
他垂頭喪氣地搖搖頭,答道:「沒有事,那些人敗走了。」
章端巴濃眉一皺,目光閃爍一下,隨即放聲笑道:「呵,我的話可沒有錯吧,凡是沾上女人的事情,必定大傷腦筋她長得漂亮么?」
鍾荃啼笑皆非地瞧他一眼,但不能否認地點頭承認。她實在是艷麗動人。
「好呀,事情既然辦妥,你就趕快睡一會兒,天亮還得趕路呢!」
「師兄,你一點也不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哦,你說得對,究竟他們為什麼要追襲她呢?」
「這個……小弟也不知道。」鍾荃只好據實回答:「因為她……」
「呵,呵,怎麼樣?我早就知道不必問你,一句話,凡是有女人在其中的事,一定使人莫名其妙。」
鍾荃只好默然咽下一口氣,躺向主人已經準備好的床鋪。
在章端巴忖想中,這件事既然了結,以後便不會再有什麼牽纏,故此不必多問,而在鍾荃心裡,也以為如是,所以也不再提起。
一宿無話,翌晨起來,謝過主人之後,洒然就道。
章端巴道:「現在我們直奔葉爾羌,謁見喀瓦酋長,轉道直赴喀什葛爾。」
「對了,昨晚你救的那位姑娘,是什麼人?那些官家武士知道是你救的么?」
鍾荃道:「小弟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姓名來歷,那時忘了詢問,小弟助她之時,並沒有現身,故此那些武士並不知道。可是小弟又曾經露面,所以他們又知道是我……」
「唉,你真把我聽得糊裡糊塗。」
鍾荃也覺得自己的說話,太過沒有頭尾,忍不住笑一下,然後將昨晚的經過詳細說出來。
說到他伏在籬后、而他們開始準備用劍較量內力之時,他說:「小弟早已發覺那位姑娘的內家真力,萬萬不是玉郎君李彬的敵手,暗暗替她著急,忽見她使開架式,左手竟伸出竹籬,小弟當下靈機一動,連忙輕輕捏住她的左手。她吃驚地震動一下,差點被對方發覺了,幸好她早知道有人潛來,故此立刻用言語岔開。小弟使出般若大能力的最初步功夫,借物傳力,把自家真力傳到她的劍上,代她抵禦,那人原來是武當派高弟,內家真力極是不錯,小弟差點也抵擋不住,因為一來小弟的惜物傳力功夫未練得好,只能夠傳力抵禦,絲毫不能回攻,二來所伏匿的地位不佳,力道的運用,大為減色。故此當對方逞威最後一擊時,小弟一雙腳,直陷入地中一尺有多,差點兒沒敗了。」說話間,兩人已走出城外老遠。
章端巴鼓掌道:「師弟這一手漂亮之極,那兒個人回去想瘋了,也猜不出此中玄虛。」
鍾荃心下歡喜,嚴然覺得自己甚是機智靈變。
兩人走到中午時分,已到達葉爾羌部,當下由鍾荃自個去見喀瓦酋長。
這喀瓦酋長乃是葉爾羌族中一個支族酋長,信奉的是伊斯蘭教中黑山宗,當年這一宗被白山宗消滅,他這一族全靠昆崙山的大師們,在因緣湊巧的機會下,換回滅族的厄運,自后便和昆崙山有極密切關係,儘管信仰不同,仍然時有來往。
鍾荃見到喀瓦酋長,說明來意,喀瓦哪敢怠慢,立刻吩咐一個叫維克的親隨勇士,帶了自己的信物,隨鍾荃上路。
和章端巴會合之後,一齊騎上喀瓦酋長送的快馬,催韁上道。
一路無事,翌日晨間,便到達了喀什葛爾。
這喀什葛爾城往昔即是疏勒國,清高宗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部,曾設參贊大臣在此,節制諸城,這兒分類漢城和回城,峙踞烏蘭烏蘇河兩岸,同是我國邊境極西門戶,中亞、阿富汗,印度諸地商貨雲集,居民之間的服裝,極盡光怪陸離之能事,尤以回城為甚。
他們所要訪求的寶劍主人,乃是住在北面回城,人城之時,章端巴喇嘛自行策馬他去,剩下鍾荃和勇士維克兩人,徑自人城。
他們先到喀瓦酞長所介紹的族人家裡,卸下行裝,同時休息一下,等午間再去訪晤劍主,以便騰出一些時間,等章端巴託人向劍主先容。
好容易等到未牌時分,鍾荃便跟著勇士維克,一直走到劍主波斯人的居處。
那波斯人乃是此間巨富,氣派極大,大門處有司閽人看守。
鍾荃上前,用回語說明要見主人面談,那司閻人一聽之下,連連搖手道:「不行,不行,我家主人昨天生了怪病,如今動也不能動,怎能夠見你。」
鍾荃怔了一下,道:「怎麼這般湊巧,昨天才得了怪病?」
司閻人慍然道:「你這客人好沒道理,難道我騙你么?由昨晚到今早,不但這回城裡的醫生部請來診過,便是河那邊漢城的醫生,也通通來過了。
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可以自己打聽去。」
鍾荃連忙陪笑臉道:「老兄莫怪,原來我是說得不對,只因我自家事。
所以把話說快了,實在沒有以為老兄騙我。」
司閽人道:「這才對了,客人你有什麼事呀?可以先留下話,明兒大少爺回來,我代你稟告便了。」
鈍荃囁嚅一下,心中想道:「他家大少爺不知做得主不?這事不必光泄漏。」
於是答道:「謝謝老兄了,我明兒再來一趟吧,但願你家主人貴體康復。」
在牆根陰影下幾個衣衫襤褸的閑漢,忽然味地發出譏聲。
那司閻人不滿地咕咦道:「討厭乞丐,我家主人永遠不會施捨給你們的。」
一個漢子起身,趔趄地走開幾步,然後叫道:「大神也不會保佑他!」
司閻人喝一聲,跳出大門,那漢子叫聲未歇,已自一溜煙跑了。
鍾荃迴轉身,和維克一同回去。
主人見他們回來,問起情形,鍾荃據實說了,並且探問那波斯巨賈的情形。
主人道:「他表面上倒沒有什麼,可是生性最是吝嗇,一毛不拔,而且專門放高利貸,許多田地產業,都是這樣弄回來的,所以很不得人心。」
鍾荃恍然點點頭。
主人又補充道:「他養有幾個兇惡的打手,而且又和官府勾結,所以直至現在,還是一帆風順。」
當下鍾荃只好打疊起心意,等待明天再去訪那波斯巨賈。
他耐心地挨到晚上就寢之時,卻仍等不到章端巴喇嘛的消息,這是他們分手時,章端巴說好無論如何,也會託人捎個訊息給他。
終於他步向左邊那所矮小的空房,準備睡覺。這間房有兩處牆壁已露出相當大的缺洞,晚上擋不住寒氣,故此沒有人住。鍾荃抵得住寒冷,又愛清靜,故此不介意這個,執意要睡在這房間。
這時,燈光熒熒,黯淡的光輝,照出房中一張孤零零的木榻。
他睡在榻上,離那桌的油燈,不過四五尺距離,當下舉掌一揮,一股掌房中一片漆黑,他正要朦隴入睡,忽然被一些聲音驚醒,立時睡意全消,側耳細聽。
卻是極輕微的腳步聲,驀地停在屋外,跟著是衣裳悉索之聲,他不必睜開眼睛去瞧,已經判斷出是有人打牆上的破洞鑽進屋來,心中禁不住疑雲大起。
「這就太奇了。」他想道:「難道是賊人企圖入屋行竊?這種破爛的屋子,我如是賊,也必不顧而去,可以想出此賊之笨,真是天下難覓。」
悉索之聲很快便消失,那人已經進了房中。
他又想道:「我且不理他,瞧他究竟有什麼企圖。」
那人在黑暗中仁立,隱約聽到急促的呼吸聲。
隔了好一會兒,那人摸索地走動起來,忽然一腳碰在榻邊,發出聲息。
他大概是立足不牢,上身一傾,雙手連忙支向榻上,正好按在鍾荃臂上。
鍾荃心中連喊笨賊不已,口中卻故意晤了一聲,模模糊糊地,宛如夢中轉側,那人的手立刻縮回。
但跟著鍾荃便駭了一大跳,便因為忽然風聲急銳,直襲向他肋下的吊筋穴,認穴之准,雖在黑漆之中,依然毫釐不爽。
他不暇尋思,靠外面的右手起處,一把綽住勁襲的手指頭。
那人咦地驚詫一聲,驀地甩腕,想掙脫被綽住的手指頭,卻沒有甩開。
原來鍾荃這一探手,乃是使出雲龍大八式中的半下變招,莫小看他僅是輕輕綽住敵人指頭,要是他一發狠,便能夠在這小小部分,傳出內家真力,把敵人內臟震傷。
這時雖不曾發出內家真力,但那人如何能容易地使勁甩開他的手!
可是鍾荃這時驀地又駭一跳,因為那人驚詫之聲,十分清脆,宛如女性口音,兼之那兩隻手指,人手軟滑,柔若無骨,還有陣陣香味,送人鼻中。
他的反應極快,瞬息之間,已自動放開手,但沒有做聲,也沒有再動彈。
那人忽然倚坐在榻上,急促地喘息起來,也沒有做聲。
歇了片刻,鍾荃翻個身,把面轉向牆壁那邊,心中想道:「你就坐在那兒吧,反正我不管,章端巴師兄說得好,凡是有關女人的事,都是最傷腦筋的。這回我可不管你們娘們兒的事情了,你就坐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