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回 無計托微波 一往痴情投大葯 孤身懸絕壁 千重彩霧涌明珠
原來江小妹同了阮蓮,一半是因龍九公行時再三叮囑,不問途中如何艱難危險、有無事故,必須照著路單地圖而行,不可改變;一半是見江明、阮菡近日形跡親密,似已發生情愛,均想成就這段好姻緣,故意避開,另走一路,好使二人親近一點,以為異日求婚之計。以為山徑崎嶇,只隔一條長嶺,翻越過去,走不多遠便可尋見原路。過嶺一看,才知中間阻隔甚多,明見原路相隔不遠,就在前面,等人趕到,不是絕壑前橫,無法飛渡,便是中隔危峰峭壁,難於攀援。想由來路繞回,一則太遠,又恐二人先到,久候不至,心焦驚疑,只得隨地繞越,一路查看形勢,上下攀援,相機前進,於是越繞越遠。費了許多心力,好容易才繞到正路,仔細一看,離開先前去往嶺南的岔道只兩三里,二女想起好笑。
小妹見阮蓮性情比乃姊還要聰明溫婉,連說「難姊難妹」,讚不絕口。阮氏姊妹本對小妹姊弟愛重,親同骨肉,無話不談。小妹看出阮蓮和自己一樣心思,正想設詞探詢乃姊對於兄弟背後言論,托她作合,忽然瞥見左側面一條幽谷之中彩光隱隱,映著斜陽,奇麗奪目。初走長路深山,都無什麼經歷,因見那谷地勢頗低,形如口袋,並無通路,內里奇花盛開,偏在一旁,相隔不遠,二女又均愛花,阮蓮首先提議,說雲霞怎會起自谷底,初次看見,又有許多從未見到的奇花,欲往便道一觀。小妹正有事托她,自己是大姊,耽擱不多時候,一看就走,未便拒絕,便同了去。
剛到谷口,忽然聞到一股桂花香味,甚是濃烈,方說「好香」,忽然想起南方深山大澤之中常有各種瘴氣,其毒無比,這片彩霞下面都是污泥,浮懸谷底,離地甚低,與尋常山川出雲、晚霞流輝迥不相同,谷中形勢低濕污穢,偏生著許多奇怪的花,莫要中了瘴毒?心念才動,便覺有些頭暈,急喊:「三妹快退!此是毒瘴。」
阮蓮身有蛟珠,中毒雖然不重,但也覺著頭有點暈,同時瞥見谷中蛇虺伏竄,為數甚多,那些奇花,遠看十分美艷,這一臨近,多半根干醜惡,無什生意,並有父親說過的好些毒菌在內,聞言大驚,忙往後退,小妹已自暈倒,身軟如綿,立腳不住,這一驚真非小可,忙伸雙手抱起,情急萬分,忘了向前,反往回跑,心慌意亂,不覺把路走錯,岔入歧途。當時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一看手上所捧小妹,人已周身火熱,昏迷不醒,面色卻比桃花還要鮮艷。心正悲苦,忽聽左側山腰上有人急呼:「你那同伴想是中了瘴毒,至多六七個時辰必死無救。我朋友家中制有解藥,不消多時便可痊癒。此時毒氣甚重,你切不可挨近她的頭,須防傳染。恐怕你也中毒,也許較輕,再要染了病人口中毒氣,一同昏倒,我只一人,身又有病,今日正要服藥,勢難兼顧。你們都是年輕女子,許多不便,最好將人托遠一點。」
阮蓮回顧,乃是一個英俊少年,邊喊邊跑,腳底甚快,轉眼已到二女身前,一面說話,一面朝二女面上細看,說完笑道:「還好,你和她同在一起,你又抱了病人走了這遠,居然沒有昏倒,只稍微中了一點毒氣,真乃幸事。如能支持,快些隨我走吧。」阮蓮早已頭昏眼花,四肢無力,只是神志未迷,此時托著小妹,覺著重有千斤,不能再進,急難之中,見那少年辭色溫雅,甚是誠懇,似頗正派,心中一喜,又聽說毒氣如此厲害,少女天真,脫口說道:「這位大哥真好,請你幫我一幫,我再也支持不住了。」說罷,雙手發軟,朝前一撲。
少年躲避不及,又知形勢危急,惟恐跌倒,雙手一伸便接了過去,覺著觸手之處溫軟異常,猛想起對方是個少女,如何捧抱人家?雙手已將小妹捧住,同時,阮蓮整個身子也隨同雙手往前撲到。這一來越發不能鬆手,忽一轉念,事在危急,這樣好的兩個少女,眼看危在頃刻,事貴從權,救人要緊,不應再有嫌疑,忙將小妹捧好,急喊:「這位姊姊仔細!」
阮蓮總算中毒尚輕,身雖疲軟,頭昏心跳,還能勉強行走,不過抱了小妹,情急心慌,拚命賓士,力已用盡,加以不知厲害,見小妹周身火熱人事不醒,不時用嘴去親前額,試驗寒熱,兩頭相隔太近,又染了一點毒氣,先還強提著氣,掙扎前進,見有好心人來,心雖略寬,說了兩句話氣便散了好些,當時手中一軟,驚慌中惟恐把小妹跌傷,也忘了對面是個少年男子,等到把人接過,忽然想起已自無及,本身跟著朝前撲去,也快暈倒,只覺兩眼直冒金星,兩腿軟得發抖,心裡一急,雙手扶在小妹身上,晃了兩晃,方始立定。略一定神,忙看對面少年雙手平伸,雖將小妹頭頸腿腕托住,並未挨近身上,滿臉愁急之容,神態甚是莊重,心想:這人真好,事已至此,救人要緊,好在無人看見,且隨他去,等人救醒再說。
心方尋思,少年見她立定,面上微轉喜容,苦笑道:「小弟也在病中,不能太多用力,雖有朋友住在嶺南,相隔頗遠,只好把病人送到我那養病之處,再往取葯,比較省力。姊姊如能勉強走動,扶著病人緩步走去才好呢。」阮蓮忙道:「我姊妹誤中瘴毒,多蒙尊兄相救,感謝不盡,無不遵命。」說罷,仍由少年捧著小妹,阮蓮扶著小妹,側身前行,一同走去。
阮蓮暗中留意,見少年捧著小妹,老是伸向前面,手臂從未往回彎過一次,看去腳底堅實,精力頗強,方才偏說不能多用力,好生不解。先還當他恐染瘴毒,後來看出對方始終小心捧住,一面還要照顧自己,除偶然查看病人面色外,目不斜視,神態莊重而又誠懇,越知對方少年老成,心更放定,無奈頭昏眼花,又不願男子扶抱,只得勉強掙扎,一步拖一步隨同走去,行約一里多路,越發吃力,方要探詢路還有多少遠,少年面色越來越紅,人也由一山谷小徑之中穿出,眼前豁然開朗,現出大片花林奇景,耳聽少年笑說:「到了!方才我真愁急,惟恐中途只有一人力竭,就有救星也都艱險,居然走到,真乃運氣。前面便是荒居小樓,本有一人照料,偏又有事他出,請到林中暫時安卧,等我取了葯來,不消兩三個時辰,便痊癒了。」說時,已同走往林內。
阮蓮見林中繁花盛開,白如玉雪,中心空地上建有一幢小樓,樹上懸著一張軟床,對面還有竹榻、竹椅、石凳用具,旁邊並有荷池、小溪,境絕清麗。當時只覺頭昏腿軟,行動艱難,只是心裡明白。少年先把阮蓮送往對面竹榻,請其卧倒,再把小妹捧往樹下懸床之上放落,代她蓋上被頭,又取一被代阮蓮蓋好。阮蓮也實支持不住,只得聽之。
少年隨往竹椅上坐下,將眼閉好,似在調神運氣,隔不一會,面上紅色漸退,依然面如冠玉,方去樓中取了兩粒藥丸,端了碗水,請阮蓮吃了一粒,將另一粒放在小妹口中,朝口內灌了點水,轉身笑道:「此是小弟平日救急所服,專能定神止痛,服后病人必要醒轉,身上熱痛也可稍減,想解瘴毒卻是不能。此類解毒靈藥乃我好友陳二兄所制,本來這裡還有一點,今早被我同伴帶去,只好由我往取。這裡終年沒有外人來往,我去之後,如有一身材矮小的少年回來,可將前事告知。那人年紀比我小几歲,名叫童一亨,我名李玉琪、如其口乾,石桌上放有涼開水,並煮得有茶,但須重燒。取葯要緊,往返還有十來里,不及奉陪,我先去了。」
阮蓮見玉琪端水送葯,甚是謹細,自己伸手去接,立即放下,毫不冒失,後為小妹喂葯更是小心,先用竹筷將嘴撥開,把丸藥輕輕放落,再拿起水壺灌了一點,雙手始終不曾沾身,心想:江家姊姊貌美如仙,人又溫柔謙和,無論是誰,一見就愛,不舍與之離開,我們女子尚且如此愛她,何況男子。以前為了婚姻之事,還鬧過兩次亂子,至今仇恨未消。此人少年英俊,竟會如此老成,所居深山之中,風景這樣好法,定是一位隱居山中的高人。方才見他腳底頗有功夫,人也並非弱者,快到以前並未見他吃力,雙目黑白分明,英氣內斂,分明內功頗有根底,不知何故面色忽轉通紅,到后閉目調神方始復原,又是獨居在此,所說的病想必是真,不知怎會不能用力?有心詢問,偏是中氣不濟,聞言剛說「多謝尊兄」,主人已匆匆走去。
阮蓮雖是年輕,從小便受高人指教,後來萬里尋親,姊妹二人往來江湖,頗有經歷;隱居望雲峰后,又聽父親和大姊阮蘭常時指點,人更細心機警,雖在急難之中巧遇救星,非此沒有活路,對於李玉琪仍極留心觀察。初服藥時,剛想起人心難測,大姊生得大美,萍水相逢,人還不曾看準,如何隨便吃人的葯?心方一動,猛覺滿口清香,那葯見水就化,又細又松,甘中帶苦,已隨口咽下,當時覺著胸頭一涼,頭腦清爽了好些,這才認定對方真是好人,心中感激。見人已走,側顧石桌上,果然放有幾件壺碗等飲食用具,旁邊石條上還有兩個大小風爐,大的火己熄滅,小爐上面放著一個三腳陶壺,形式奇特,從所未見。歇了這一會,精力稍復,身仍疲軟,懶得言動,幾次想往對面查看小妹病狀,均因頭抬不起,空自發急,無力起身。
不料小妹到時,人漸有點清醒,李玉琪走時所說全都聽去,心裡發急,只不知怎會到了人家床上。因料阮蓮同在一起,必已中毒,難於走動,便在床上閉目靜養,隔了一陣,心中煩渴已極,周身火熱,萬分難耐,還不知服藥之後己然稍好,否則再隔片時人便發狂,痛苦更甚,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阮蓮此時人已稍好,加以胸有蛟珠,毒氣不曾深入,如非上來不知底細妙用,隔著一層絹袋,當時取出固可無害,便是初中毒時,用珠在小妹頭上滾過幾遍,再用雙手搓上一陣,也可痊癒,就這樣時候一久,所染的毒也被蛟珠緩緩吸收了去,那粒九葯又有清心健神、止痛減熱之功,漸漸好了許多,只還不曾復原而已。阮蓮自不知道,正在閉目養神,盼望李玉琪取葯早回,剛把心神安定,忽聽小妹呻吟,關心大過,一時情急,頓忘病體,口裡喊得一聲「姊姊」,人便坐起。百忙中覺著熱退身輕,只力氣尚差,不曾完全復原,已和好人差不多,知是藥丸之力,不禁大喜,又聽小妹醒轉,以為和她一樣,好生高興。忙趕過去一看,小妹不特未愈,周身反更熱得燙人,臉也有些浮腫,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半睜半閉,顏如桃花,頭上披著幾縷秀髮,映著陽光越發嬌艷,人雖醒轉,翠眉深鎖,面容十分愁苦,最奇是身軟如綿,人和癱了一般,細一撫摸,不禁傷心,流下淚來。
小妹想要勸她,口張不開,強掙著說了一個「水」字。阮蓮想起李玉琪行時所說病人醒來恐要飲水之言,忙將石桌上所放涼開水取來,與她喂下。水剩不多,小妹兩三口便吃完,面有喜容,彷彿舒服了些。阮蓮見她不夠,意似還要,趕往桌上一看,還有半壺涼茶,茶葉大得出奇,從所未見,不知那是武夷山絕頂所產,共只十幾株,散在絕頂無人之處,最為珍貴。玉琪走時匆忙,未說詳細,阮蓮又在頭昏腦暈之際,沒有聽清,只知有茶,不知是在哪裡,陶壺又小,再想起主人曾有當日眼藥之言,見壺中茶葉共只兩大片,剪成十幾小塊,怎麼看也像兩片奇怪樹葉剪碎,絕不是茶。惟恐弄錯,轉身一看,見火爐上那隻形制奇特似壺非壺的陶器,內中竟有大半壺水,顏色淡紅,隱聞清香,本想放在另一爐上燒熱端去,小妹又在呻吟,以為壺中必是冷茶,端了起來,先嘗了一點,覺著又苦又澀,雖不像茶,味甚甘芳,初入口卻是苦極,心想:許是當地特產山茶,溪水甚清,大姊病人,不應吃生水,我雖口渴,還能忍耐,茶又大苦,不合口味,不如送與大姊吃完再說,如無多餘,我飲溪水也是一樣,笑問:「姊姊,開水已完。茶水尚多,可要熱過再吃?」
小妹此時口渴如焚,想吃涼的,又掙了一個「不」字。阮蓮見她說話吃力,頭現青筋,笑說:「姊姊不要開口,我知道了。這茶倒香,就是太苦,吃過才能回甘,你先吃點試試,」說罷提壺便喂,嘴對嘴,緩緩代她灌下。小妹吃得甚香,面上常現喜容,表示舒服,直到吃完,忽又說了一個「你」字,便將雙目閉上,胸頭不住喘息。
阮蓮見她吃茶之後,愁苦面容好了一點,忙說:「姊姊不要管我。不知怎的,我的毒氣輕得多,還抱你走了一程,現已差不多復原。只管放心養病,等主人回來,吃藥就好。這裡溪水甚清,爐火現成,不要管我,靜養好了。」說完,覺著口渴已止,便不再取水來飲,將椅子端過,守在小妹旁邊,細說經過。因恐害羞著急,只將被外人捧來之事隱起。說完,又談了一陣舊話,主人還未迴轉。心正盼望,猛覺身上有些發脹,血脈皆張,有異尋常,手腳也有些發軟,惟恐毒氣又發,萬一暈倒,恐小妹著急,推說想睡一會,便去對面榻上睡下,施展內功,運用真氣流行全身,覺著漸漸無事,人也復原,便坐起來。往看小妹,居然睡著,似比方才好了一點,心方稍慰。偶一回顧,林旁似有人影一閃。
正待轉身出林探看,忽見一人如飛跑來,手中拿著兩個小葫蘆,見面便說:「我名陳實,乃李玉琪至交。他在此養病已有數年,上月才將所用靈藥尋到,制煉成功,化成藥湯,準備今日服用。不料為救你們,用了點力,急於救人,又跑了一段急路,趕到我家,人便不能行動。他又不放心你們,固執同來,仍在這裡服藥,此時人在後面,因恐你們等得心焦,催我先來。此藥專治瘴毒,其效如神,服后只要一兩個時辰,便可將毒去凈,養上半日,就和好人一樣。」說罷,便令阮蓮喊醒小妹,將葫蘆中藥對嘴灌下。阮蓮見那來人也是中等身材,年比主人稍長,也是一個美少年,人更秀氣,忙即稱謝,將葫蘆中藥,如法與小妹服下。
陳實忽然驚道:「他說共有二人中毒,均是女子,我配了兩份葯來,還有病人,如何不見?」阮蓮方答:「我中毒較輕,蒙李兄給我一丸藥,吃完人便好了許多,今已復原。」話未說完,陳實一眼瞥見石桌上所放三耳陶器,趕過一看,面色驟變,忙問:「這裡面的湯藥,姑娘可曾看見有人動過?」阮蓮一聽便知大錯,又愧又急,當時粉面通紅,方說:「那是葯么?」李玉琪已被兩人搭了進來,看來意是往樓中走去,一見竹榻空在那裡,忙又放落。陳實滿面愁容,趕將過去,將搭送的人遣走,便和主人低聲密語。
阮蓮知道方才粗心,把主人的葯當茶糟掉,再一側耳細聽,才知那葯十分珍奇難得。主人得有多年奇疾,病在心腹之間,雖是文武全材,內外功都到上乘境界,無奈有力難使,稍微用力人便病倒,並還越來越重,眠食不安。后經異人指點,說非千年黃精和各種靈藥煉成的三陽大力丹不能醫治復原。這類靈藥均極難得,幸有幾個好友將他接來山中一同隱居,並在花林之中建了一所樓房與之養病,一面分頭四齣,到處物色,費了好幾年工夫,均未配全。前月聽說終南山中有一前輩異人藏有這種靈丹,如能得到成藥,還可免去九蒸九曬許多煩勞,已由一個姓畢的和姓歸的同門好友趕往求取。走了一月,病勢越重,正在愁急,另一好友恰在無意之中將最關主要的千年黃精得到,在花林露天之下,費了好些心力,連丸藥都來不及配製,剛將精華提煉成水,準備當夜服下以求速愈,不料走時匆忙忘了告知,被阮蓮誤當茶水與小妹服下。經此一來,病人毒去以後雖要多受一夜苦痛,但是此葯靈效無比,最能強心明目,輕身益氣,服得又多,人好之後,不特延年益壽,從此病毒不侵,並還平添極大神力。小妹固是因禍得福,主人卻是危險已極,加以當日救人又用了力,至多還有數日活命。阮蓮最難過是主人好心救人反受其害,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強勸陳實不要介意,莫被病人聽見,語聲極低,如非陳實為友情急,聲音稍高,一句也聽不出,不禁愧憤交集。
阮蓮正在無地自容,小妹耳目最靈,也差不多全聽了去,急得顫聲連呼「三妹」。阮蓮心更難過,剛走過去,忽聽玉琪笑道:「死生有命,小弟為人尚堪自信,決不至於真有兇險。二哥高義,萬分感激,還望照我所說,明日送她二位上路,只求那位姊姊行時與我一見便了。」
陳實還未及答,忽聽樹后介面道:「恭喜琪弟!天緣湊巧,大力丹已蒙寇老前輩賜了三粒。我方才趕到,見你不在林中,卻有兩位女客,心還驚疑,不料全是自己人。軟床上那位賢妹,正是上次我們所說改姓為江的那位師妹。歸途又蒙砂師聽你病在心腹賜你一粒小還丹。兩樣靈藥同時服用,正好卻病延年,福壽康強,比我們自煉湯藥功效更大。救的又是自己人,真乃大喜之事。等這位江師妹玉體復原,再作詳談吧。」說時,早由樹後轉出兩人,一高一矮,年約三四十歲。內中一個,正是方才所見人影,是個矮子,身子比江明差不多高,但是短小精悍,動作輕快,雙目神光外射,英氣逼人。
二女聞言,喜出望外。矮子隨對陳實道:「方才來時,因見內有生人,不知底細,在外偷聽。只知病人姓江,后聽說起此來用意,才知來歷。因病人不曾開口,雖知這位姑娘是她姊妹,未聽說起名姓,二哥、琪弟可知道么?」
阮蓮見來人都在對面榻前紛紛說笑,興高采烈,自己方才做錯了事,不是主人五行有救,幾乎誤了人家性命,自覺慚愧,僵在那裡,正不知如何是好,聞言,料那來人必與父親師長有點淵源。對方只在樹后偷聽了幾句,自己不過把由黃山起身、與小妹姊弟同行之事隨便談了幾句,竟會知道小妹來歷,斷定不是外人,這幾人的氣度談吐又都光明義氣,由不得心生感愧,連忙就勢走過,笑道:「真對不起。小妹一時荒疏,幾乎鑄成大錯,幸而吉人天相,二位兄長為友義氣,竟將秦嶺三公和吵大師的靈丹靈藥討來。大力丹我尚不知,吵大師的小還丹曾聽家父說起,妙用無窮,珍貴已極。二位兄長尊姓大名可能見告么?」矮子笑答:「我知二位,決非外人,愚兄歸福,此是三兄畢定,賢妹尊姓芳名?師長何人?家居何處?可是江師妹同門姊妹么?」
阮蓮見陳、畢二人也同起立,隨同說笑,神態親切,李玉琪更是滿面喜容,笑答:「小妹阮蓮,家住黃山望雲峰。大家姊阮蘭,乃天台山拈花大師門下。二家姊阮菡和小妹同胞雙生,從小喪母,蒙義母峨眉山白老姑撫養,剛到黃山隱居不久。」陳、畢、歸三人同聲喜道:「你就是太白先生阮師伯膝下的世妹么?我等同門弟兄五人,都是雙清老人門下,只大師兄餘一在此隱居,我四人剛來不久。先恩師歸真已十年了。」阮蓮一聽對方正是父親常時提起的平生至交周雲從夫妻的門人,難怪江家姊弟身世來歷俱都知道,越發高興。
玉琪方告陳實:「童一亨原說黃昏回來,此時未到,無人煮飯。余大哥不在家。來時匆忙,忘了提起。最好請歸四哥辛苦一趟,到余家喊兩個人來,代為準備。」忽又趕來一人,正是童一亨,身量比歸福稍微胖點,年紀卻輕,神態有點慌張,見面便說:「今早出山,中途遇見兩人形跡可疑。暗中窺聽,竟是芙蓉坪賊黨,說要上黑風頂去尋那老怪物,因有同伴未到,恐將路走錯,正往回走。聽口氣,彷彿要在這一帶經過。這裡向無外人足跡,如被無心發現,雖未必能知我們底細,終是討厭。隔了這半天,可有人來過么?」說時看見二女,面容一驚,介面說道:「二賊還曾提起諸家遺孤近在小孤山江中出現,內有兩個少女,雙眉一黑一白左右分列,這兩位女客怎會來此?」歸福笑道:「七弟就是這樣毛包。我和三哥早知道了,還沒顧得說呢。你快幫六哥煮飯去吧,這兩位世妹少時還要吃呢。」童一亨匆匆走去。
阮蓮忙道:「小妹眉毛正是一黑一白,由小菱洲起身時方始染黑,並且家姊和江大姊的令弟江明也在一起,因在嶺南分手,把路走錯,中毒遇救,蒙李六哥引來此地,詳情還未及說。想不到賊黨耳目眾多,我們蹤跡竟被發現。如今家姊、明弟尚在前面,天已將近黃昏,不知他們人在何方。我早留心,始終未聽響箭流星飛過,想必走遠。賊黨就要來此,實在可慮。我意欲請諸位兄長同往尋找,不知可否?」玉琪等四人忙即問明來意經過,玉琪方說:「三妹不可離開,須要照料病人,以免不便。我請三位兄長分途前往迎接,就便查探敵人蹤跡如何?」
歸福笑道:「六弟之言有理。我已有了打算,可命七弟多備酒食款待嘉賓,我們去了。」說完,三人匆匆走去。到了林外,分成兩路。陳實往尋阮菡、江明,連走兩條必由之路,均未發現,先疑無意之中走往余家,因那芳蘭谷長只兩里,一眼可以望過,不知二人坐在溪旁,臨水清談,被山石擋住,以為人行谷中,斷無不見之理,並又未入內細看,匆匆走過。快要到達,先遇歸福,說敵人並無蹤影,天已昏黑,計算途程,也該到達,意欲另走一路,被餘一命人追回,正埋怨陳實疏忽,沒有遠出探看,忽然發現一串流星帶著輕雷之聲,在側面空中飛過,人也快到林內。
阮蓮聽得一點響聲,但未看出,見了二人,聽完前情,想取流星回應,也放一支引其前來。餘一忽又命人趕來,畢定也同走回,說是方才回家,得知救人之事,因有前輩尊客來訪,不能親來探病,命人趕來,看李玉琪服藥也未,童一亨可曾迴轉,二女瘴毒是否解去,中途發現流星火箭,先已聽人說起,有好些賊黨能手要由當地經過,心頗生疑,到后一問,得知底細,便勸阮蓮不可再放,以防引賊上門,說罷走去。來人也是玉琪之友,但非同門,人甚謹慎,阮蓮不便再發。
人去以後,玉琪見阮蓮與小妹低聲耳語,似頗愁慮,陳實等三人又奉餘一之命,暫停片刻,吃點東西,月光一上,便要往前途探敵,不能再去,惟恐二女心急,笑說:「這位老兄也大小心。賊黨不來,山高路險,決看不見;如真由此經過,便不放火箭,也難免於生事。三妹只管照發,有諸位兄長在此,賊黨尋來,正好除害,怕他作什?」歸福笑道:「此言有理。我們每日除了種地就是種花,正閑得沒事做呢,賊黨自投死路,再好沒有。我看令姊他們來路正是這一面,不久必到,給他們一個信號,免得天黑把路走錯。」
阮蓮巴不得將流星發出,聞言越覺主人真好,忙取流星向空發去。小妹人也漸漸恢復神志,前後經過個把時辰,所中瘴毒已解多半,燒已減退,只是身軟無力,言動艱難,黃精等藥性又漸發作,周身筋肉脹痛,覺著氣血流行甚急,雖然難耐,但比方才毒氣未解時要好得多。第一支流星剛發不久,忽然腹痛欲裂,知要走動,又羞又急,勉強提氣,急呼:「三妹快來!」阮蓮早知玉琪暗命童一亨在樓內準備木盆、草紙,又燒了一壺熱水,聞聲會意,隨聽玉琪急呼:「七弟,快些出來!」又喊:「三妹,應用諸物都已備齊。請將大姊抱進,再取熱水應用,只要把毒打下,便是好人。就是多吃了黃精等葯湯,上來有些疲倦,氣血不調,到了半夜自會好轉。」話未說完,阮蓮看出小妹頭上直冒冷汗,手腳冰涼,腹中咕嚕亂響,面容苦痛,當著男子還想強忍,不願前往,知其決難忍受,忙即低聲說道:「這位李六哥志誠正直,樓中無人,患難之中拘什小節?你我又非世俗兒女。」邊說邊將雙手伸往小妹身下,將人捧起,匆匆往裡走進。
樓下明暗兩問,內里還有一個小套間,似是主人沐浴之所。另一小門可通樓后,燈已點上,窗也關好,室中放有一個木桶,提手已新被刀削平,桶前還放有一把椅子,上面兩個枕頭,旁邊一個大木盆,中有小半盆冷水。阮蓮暗忖:這姓童的看去毛包,心思卻細,一個男人家,難為他想得這樣周到。再看手中、草紙,一切解手沐浴用具,除便桶是用水桶臨時改制而外,無一不備,桶邊上還放有一圈舊布,心中好笑。剛把小妹被頭去掉,人還未放到桶上,忽聽小妹急喊「不好」,已是行動開來,下半身到處淋漓,奇臭難聞,羞得小妹顫聲急呼:「這怎麼好!」阮蓮笑說:「自家姊妹,這有何妨?大姊解完手就可洗乾淨,好在還有後門,又有溪水,包你不會被人看出。反正不弄乾凈也沒法勞動人家,有什相干?」小妹又羞又急,無可奈何,只得聽之。
阮蓮一則姊妹情厚,又想事由自己看花而起,即此心已難安,如何再避污穢?忙把小妹下衣脫去,放在桶上,且喜上衣沒有沾染,天又溫暖,方說:「這位姓童的心思真細,如無這把椅子和枕頭可以伏在上面,我還沒法離開呢。」忽然想起小妹常說終身奉母,不再嫁人,今日為想作成兄弟婚姻,執意分路,才被男子抱走一段。看主人對她這樣好法,自生重病,將多年心力尋來的靈藥失去,毫不難過,反恐對方聽去,於心不安。方才留心查看,好似全神貫注在大姊身上,目光老是注向一人,當靈藥初失,畢、歸二人未來以前,並有行時要見一面之言,對於自身安危,全未放在心上,分明心生愛好。只他為人正直,言行辭色俱都莊重,不易看出,又不肯冒失,作那非分之想而已。像大姊這樣人,誰見都愛,也是難怪。大姊今日九死一生,因禍得福,全是此人之力,又被抱了一路,萬一一見鍾情,如何堅拒?照她平日心志,豈非弄巧成拙,反累自己打破成見?心正好笑。
小妹大瀉了一陣,覺著腹中輕快,奇痛已止,只是腥穢難聞,見她立在面前照應,好生過意不去,人又力軟氣短,低喊:「三妹,請快取水,容我自己來洗,真太對不起你了。」阮蓮見她燈光之下,臉色重由灰白轉成紅色,知毒已盡,忙將小妹雙手連身伏倒枕上,試了一試,笑說:「不是小妹看花,你還不致受這罪呢。坐穩一點,我取熱水就來。這裡無人走進,放心好了。」說罷,探頭往小窗外一看,離後門不遠有一深溝,山泉到此分成兩路,一條沿溪而流,一條作人字形,順著山石直瀉溝中,珠飛雪灑,水霧蒸騰,斜月昏茫中看得甚真,少時收拾起來,連溪水也不至於污穢。心中一喜,匆匆趕出,問知阮、江二人雖然未到,空中方才卻有火星微閃,並有輕雷之聲,陳實等三人因往外面有事,恰巧望見,想必就要尋來,越發欣慰,忙提熱水走進。
剛服侍小妹洗滌乾淨,忽然想起天氣溫暖,為圖省便,四人共只兩個衣包,別時因小妹還要翻山,上下比較費力,全被江明拿去。下衣已污,沒有換的,想了想,只得先把屋中打掃乾淨,將便桶浴盆拿往後門外面匆勿沖洗乾淨,將桶盆放在瀑布下面,任其沖刷,再將下衣絞乾,就在外面樹上晾好,趕進房內。小妹已急得要哭,人又疲倦,不能走動。阮蓮再三勸慰,仍用被頭將小妹包好,捧到外面軟床之上。見童、陳等四人已全不在,玉琪將面朝里,知其有心迴避,暗告小妹,也覺這些少年男子真箇難得。
阮蓮先去林外放了一支流星,回來正將遇救經過錦上添花,說得主人好上加好,小妹自然感動。跟著便見陳實等四人由外走回,說:「方才去往花林深處同用酒飯,因見世妹有事,又忙起身探賊防敵,故未招呼。酒食已準備好,本想請世妹一人先用,來時忽見前面大放光明,仔細一看,光中現出一男一女,好似令姊、明弟,相隔不遠,不久必要尋到,等他二人到后,同用也好。」阮蓮聞言,忙往外跑,忽然想起身有寶珠,何不對照?剛一取出,畢定回顧身後大放光明,先當二人走來,后見阮蓮也有一粒寶珠,問知覆盆老人殺蛟所得,正在讚美,玉琪忽令童一亨來說:「先聽前面珠光照耀,還沒想到這等亮法。三妹並未出林,這樣茂盛的花樹,珠光照揚上騰,卧處一帶已是光明如晝,遠看定必更亮。先未在意,因聽江家姊姊連聲警告,恐被來賊發現,特命轉告三妹,速將寶珠收起。井請陳實等三人急速起身,去往前途查看,遇見阮、江二人,也請其收珠速來。」
正說之間,前面珠光忽隱,阮蓮也忙將珠收起,回到林內。等了一陣,正在談說經過,玉琪也轉過身來,由童一亨去準備酒食,將先用碗筷洗凈備用,一面和二女問答談話,並勸小妹閉目靜養,下去還有一點難受,但非痛苦,他也如此,過了今夜,人便復原,井有驚人神力。二女聽他辭色誠懇周到,十分關切,人又那麼正直聰明,氣度高雅,不覺投機,彷彿良友重逢,並非萍水之交。玉琪因陳實等三人去了好一會,阮、江二人還未見到,恐阮蓮腹飢,便問:「三妹,可要先用一點食物?」
二女聞言,心中驚疑,正在商量令阮蓮出林呼喊,阮、江二人已然趕到,走了進來。先見小妹病勢不輕,以為受了重傷,二人全都傷心愁急,趕到身旁,剛在哭問,阮蓮忙把因禍得福經過詳細說出,小妹被玉琪抱來之事仍未明言。阮菡心細,方要追問,阮蓮忙使眼色止住,又講:「前聽覆盆老大公說,蛟珠不但避水、夜明,並能去毒,想不到這樣靈效。早知如此,看花以前將它取出,大姊怎會吃這大虧?幸而因禍得福,不是這樣,怎會與李六哥和諸位世哥相見,結為患難之交?先不知賊黨要往黑風頂去尋壺公老人,也由這條路走。他們人多,事出意料,早晚必要遇上,一不小心,便受暗算。今有諸位世哥相助,如能就此除去,豈非快事?否則因我一念之錯,貪著奇花,闖此大禍,以後拿什麼臉見明弟和老伯母呢!」
阮菡料知中間還有隱情,不便追問,正說:「人生遇合,都是前緣。」童一亨已將酒菜擺好,來請人座,並說:「床鋪被褥,少時有人送來。因江大姊不便移動,須睡軟床,又要露宿,六哥也是一樣。諸位姊妹和江賢弟均須在此住上一夜。方才已托來人帶信,許因六哥所用軟床還要現制,須用雙層厚布,並有一個網將人綁住,方兔藥性發作將人滾落地下,力氣又大,難於制服。雖然未必會失去知覺,但是藥力太大,不可不防,所以都要堅牢,不然早送來了。余大哥本定今夜來此照料,因有前輩遠客新來,不能離開,又知畢、歸二兄已回,終有一人留下,我又迴轉,他多半不來了。江大姊是女子,我們男子不便招呼,子夜以前,還要吃點東西,我已備好,請二位姊妹和明弟早點吃完,萬一賊黨尋來,也好殺他一個痛快。」四人見他生得又矮又丑,不似歸福那樣精靈,說起話來指手畫腳,搖頭晃腦,和黑摩勒的徒弟鐵牛一樣滑稽,側顧玉琪,又自坐起,似想陪客。阮蓮知他不宜勞動,忙即勸住,稱謝不已。玉琪只得應了。
三人剛一坐定,阮蓮偷覷玉琪常朝小妹偷看,面色似喜似憂,似想心事,中間又把童一亨喊去耳語,聲音甚低,彷彿聽到「江家姊姊服藥太多,可將那粒丸藥放在粥內,更見靈效,井免少時藥性大發,難免受苦」。一亨意似不舍,說:「此葯共只一粒,如何送人?」玉琪似有怒意,又低聲說了幾句,毫未聽清,一亨方始應聲走去。因玉琪雖是客居,乃主人餘一同門弟兄,山中土地肥美,出產豐富,又有魚塘,百物皆備,方才來人帶來許多酒肉菜蔬,一亨烹調又好,擺了一桌,甚是豐美。一亨已先吃過,並未同坐,卻在一旁添飯端菜,往來奔走,又去備好麵湯,周到已極。三人實不過意,再三推謝。玉琪連說:「自己弟兄姊妹,你們初來不熟,並非客氣。明日如其不走,便是大家動手。七弟和我患難骨肉,生死之交,平日形影不離,無異一人化身為二,他就是我,不必客氣。」后又談起一亨乃玉琪另交好友,並非同門師兄弟,生有特性,只服玉琪一人,無論何事,奉命必行,別人就差得多。三人見他人極天真粗豪,卻又聰明精細,時候一久,俱都喜他。
吃完,天己深夜。陳實等三人未歸,眾人床榻被褥已由余家命人送來。玉琪所卧軟床須懸兩樹之間,樹榦既要堅實,相隔又不宜太遠。內有二枝均離小妹太近,玉琪執意不肯。後來阮蓮看出玉琪避嫌,再三勸說:「我們都是自己人,又非世俗兒女,患難之中,有什拘泥嫌忌?我們已多愧對,又不知藥性發作是何光景。再如為了我們受罪,心更難安。並非兩床都在一起,何必如此固執?」
小妹本就覺著對方人好,再見一亨拿了軟床,東尋西走忙個不已,除卻近處幾枝花樹,均不合用;玉琪似不願離開當地,想命一亨掛在對面高枝之上。一亨力說:「樹枝太弱,恐吃不住,並且一高一低,相隔太遠,好些不妥。」雙方爭執了兩三次,玉琪面色已轉深紅。小妹料知藥性將要發作,越覺不好意思。轉念一想,自從奉母流亡,隱居富春江上,先以打魚為生,家貧母病,又不敢出頭露面尋訪諸位父執老輩求助,又受牙行欺凌,不許上岸賣魚,每日出沒煙波,向往來舟船兜賣魚鮮,不知受了多少小人惡氣欺侮。幸遇虞舜民,將母女二人接往他家,方始苦盡甘來,由此深居簡出,不知不覺染了大家閨閣之氣,不喜和男子常在一起,尤其今日,格外怕羞,身受主人救命之恩,如何反使為難?忍不住介面說道:「小妹此時周身酸脹,氣血流動越快,藥性恐要發作。六哥高義,萬分感激,彼此均在病中,何必拘什小節?掛在近處,彼此談天也方便些。」
玉琪對於小妹原是一見傾心,自然愛好。始而只覺對方容光照人,從所未見,人素端正,並無他念,等將人救到林內,放向軟床之上,不知怎的;越來越愛,雖然極力討好,連病體也不顧便往余、陳兩家取葯尋人,也只覺得這兩個少女美艷如仙,英姿秀髮,心生憐愛,慘死可惜,急於救人,並無別的意思。及至病發昏倒,陳實勸他就在余家靜養,命人將黃精所煉藥湯取來,另命人往救二女。不知怎的,心思不定,剛一閉目,對方娉婷倩影和方才雙手捧抱之景老是湧上心頭,固執同去。后被人抬送迴轉,見小妹卧在原床之上,宛如海棠春睡,人更嬌艷,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忽然警覺:自己仗義救人,如何生出雜念?忙自收攝心神,不再愉看。跟著,歸、畢二人趕來,得知小妹身世,正是近來常聽人說的奇女子,越發心生敬愛,由不得又偷看了好幾眼,加以靈藥失而復得,反多了一粒小還丹,心中喜慰。但知對方明日病好復原便要起身,從此人面天涯,晤對都難,每一想到會短離長,心便有些發酸難過。繼一想,她是俠女,我也英雄,這等天仙化人,能得一見已是奇緣,不應再有他念。何況對方親仇未報,我又有恩於她,辭色舉動稍微失檢,便有挾惠之嫌,招人輕視,豈不冤枉?想到這裡,心中一涼,剛把雜念去掉,無奈情芽正在怒生,怎麼也強制不住,耳目所及全在對方身上。始而自知不合,還在暗恨學養不夠,定力不堅,平生自負奇男子,如何剛見美色便自忘形?再一轉念,絕代佳人有如傾國名花,稍微觀賞有何妨害?相愛不在婚嫁,只無他念,無傷大雅,這樣著意矜持反欠光明,轉不如從容說笑行所無事顯得自然。以後有緣再見固是快事,就是一別天涯,相逢無日,有此一會,也足記念,永留回憶,豈不也好?何苦自尋煩惱,將這最難得的半日夜光陰糟掉,只管胡思亂想,幹事無補?
主意打定,便和二女談說起來。阮、江二人一到,談得越發投機,只是心情矛盾,雖然拿定主意不再亂想心事,可是一到對方身上便格外留心,無論何事都惟恐對方不高興,更恐自己心事被人看出,辭色之間自然有點異樣。阮菡、江明還不覺得,小妹感恩心切,又聽阮蓮方才之言,有了先人之見,玉琪人又極好,以為師門淵源,互相投機,別無他想,自更茫然。只阮蓮一人旁觀者清,暗中好笑,玉琪也不知道,本恨不得兩床隔近,可和小妹相對,稍微親近,但恐多心不快,執意不肯,及聽小妹開口,忙即點頭。
阮、江等三人,見他先和一亨爭執甚烈,大家勸說,均不肯聽,小妹才一開口,立時應諾,連說「也好」。再看那床,就在小妹的斜對面,一亨好似故意掛高了些,雙方正好相對,相去不過丈許。江明還不以為意,阮菡便覺有些奇怪,再見妹子目視玉琪,抿嘴暗笑,想起初來所聞,忽然醒悟過來,假作有事,將阮蓮喊到樹后無人之處問知經過,想起日間小妹執意分手之事,不覺有了主意,忙告:「妹子千萬不可露出,也不要把玉琪抱走詳情告知大姊。此人實在真好,大姊如肯嫁他,天生佳偶,不過用情太熱了些。大姊為人外和內剛,又有終身不嫁之言,此時為之作合,一個不巧反而誤事。你太愛笑,容易露出破綻,最好不要管他。」阮蓮想起日間分手情景,心方好笑,江明忽然在喊「三姊」。阮蓮忙即回走,見江明背向來路,並未深入,問知小妹請其就去,笑說:「我姊姊在林中望月,明弟還不快去?」江明正想和阮菡商量夜間來敵如何應付,忙往林中跑去。
阮蓮回到小妹床前,聽小妹低聲一說,才知方才一陣風過將被角吹開,幾乎把腿腳露出在外,小妹這才想起藥性發作,周身酸脹,當著人又不好說,忙告阮蓮將包中小衣取來穿上,請其設法。阮蓮看出回來之後,小妹對她情更親切,心中高興,一摸頭上雖然發熱,額筋亂跳,問知周身皮肉發脹,氣血亂竄,到處發熱,並不十分難過,手腳已能轉動。回顧童一亨,收拾器具往洗未回,玉琪似恐被人看出,並防小妹有事避人,已將身子翻朝裡面,心想此人真聰明知趣,忙將包裹打開,取出一身中小衣和襪子,手伸被內,代小妹穿好,走往後門一看,濕衣已然快乾,只鞋於尚濕,看去明日也不會幹透,暗忖大姊明日沒有鞋子如何上路?忽見童一亨由水旁端了好些盤碗走過,見阮蓮對鞋出神,笑說:「大姊鞋子不好穿了;方才我和六哥說過,已托陳二哥想法。他知余家人多,這裡婦女都是大腳,容易尋找。二哥如回,必有幾雙帶來。我想總有一兩雙合腳的,只沒有這好罷了。」阮蓮稱謝回走,想起李、童二人都是那麼細心,一個男人家,什麼都想得到。大姊這雙快鞋雖是特製,連日山中賓士,業已穿舊,如其合腳,和主人多討兩雙,途中好換。可見初次出門的人,一樣不曾想到,途中便要為難。
剛出樓門,便聽玉琪高呼「七弟」。一亨立即奔出,手裡拿了一面繩網,先將玉琪身子放平,全身網緊,再告阮蓮,令將軟床下面繩網解開,將小妹如法裹緊,不可太松,不多一會藥性便要發作。阮蓮如言將人網好,一問小妹,答說:「方才那股熱氣業已灌滿全身。方才玉琪詢問,料是藥性將發。他也初次經歷,只聽人說,藥性大發之時,周身精血暴張,神力如虎,本身真力真氣,上來如果不善運用,與之相合,便要互抗,由不得奮身跳擲,無人能制,甚而發狂都在意中。但是無妨,經過個把時辰,周身真氣自然融會貫通,脹消酸止,養息半日便是好人。由此外表仍和平常一樣,力氣卻大得出奇。你見我面上紅色略微變紫,可將桌上所溫薄粥與我吃下,便可無事。」
江明、阮菡穿林走來,聞言一看,小妹全身已被網緊,只露一頭在外,因聽阮蓮暗中告知,粥中還有一丸靈藥,惟恐有失,笑問:「六哥,病人先吃點粥可好?」玉琪微一尋思,答道:「先吃無妨,能在發作以前吃下,痛苦可以立止。如先吃下,不經過病人一番跳動,恐怕先將藥性解去一些,將來氣力增加不如預料之大而已。」小妹便問:「粥中也有葯么?」玉琪知道走口,還未及答,一亨在旁便說:「此藥名為清寧丹,乃一位老前輩所賜,專為六哥藥性發作、止脹止痛之用。因恐大姊女子嬌柔,萬一到時不能忍耐,強自掙扎,被網勒痛,命我放在粥內。」
小妹聞言,忽然想起初醒時所聞玉琪失去珍葯毫不悔恨,只想走時與她見上一面之言,心中一動,將頭一偏,雙方目光恰好相對,覺著對方神情十分關切,不禁面上一紅,猛覺周身氣血竄得厲害,好似三四條大小長蟲在筋骨中東衝西突,上下急走,不禁「噯」了一聲。江、阮三人忙趕過去,見小妹面色已由紅變紫。玉琪一聽,忙說:「藥性不應發作這快,想是吃得太多、先又中毒之故。請快將粥吃下,不要等了。」小妹因覺粥中靈藥原為玉琪所備,如何捨己從人?還待推謝,玉琪昂頭急喊:「我已服了一粒小還丹,比此更好,決可無慮!大姊不必顧我。」阮蓮介面說道:「六哥好心,卻之不恭,所說也是實言。報德方長,大姊吃吧。」說罷,已將粥喂入小妹口中。小妹還想二人分用,不料阮蓮早聽出大力丹的妙用,中間雖有一點痛苦,與人無傷,有心代玉琪賣好,以使小妹感動,口中答應,喂之不已。
小妹腹中本空,那粥又香又甜,吃下去舒服已極,共只兩小碗,一氣吃完,才知一人享受,心甚不安。正在低聲埋怨:「三妹不應專顧自己,不顧人家。」忽然瞥見燈月交輝之下,玉琪一張白裡透紅的俊臉也漸轉成紫,正和一亨耳語,似在爭論,一亨埋怨玉琪不應將葯送人,自己受罪。玉琪好似不耐絮聒,有了怒意,一亨方始住口。自己身上也更脹痛,但是還能忍耐,心正不安,眼看玉琪面色已成深紫,雙目外突,周身顫抖,似在運氣相抗、痛苦不堪神氣。一亨忙趕上去將其抱住,回頭喊了一聲。方才送床的兩個壯漢便由林外奔進,一同將人抱住。由此玉琪周身抖得更加厲害,不時掙扎,力氣甚大,雖然身被網緊。又有三人將他抱住,那條軟床仍是搖晃不停,兩面花樹二齊震撼,樹上繁花受不住猛烈震動,殘英片片,紛落如雨,耳聽玉琪顫聲急呼:「二位妹子和明弟快將大姊抱住,留心照看!最好學七弟他們的樣,隨同大姊掙扎,將她力氣卸去,不要死抱,否則此網雖是特製,仍易掙斷,只一脫身沾地,任性所為,便不免於受傷了。」
小妹見他自身痛苦已似不能自制,心心念念仍在自己身上,呼聲那麼顫抖,時斷時續,還在說之不已。同時覺著自己身上方才脹痛反倒減退了些,氣血雖仍周身亂竄,並不難過,熱得也頗舒服,比起方才難受迥不相同,知是那丸靈藥之力,相形之下,越發過意不去,忍不住介面答道:「六哥放心。小妹蒙你捨己從人,脹痛已消多半了。」說時,瞥見玉琪的頭不時猛力昂起,彷彿周身都是痛苦,臉已漲成豬肝色,目光卻不時註定自己。回憶前情,心又一動,不禁又急又愧,又覺對方可憐可感,心亂如麻,也不知如何是好。又覺阮蓮可恨,不應如此,承了人家這大的情,這不比無心相救,人所同情,將來如何報答?心正煩亂。
阮蓮見她望著自己,雙目微嗔,似有見怪之意,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笑說:「大姊仗著靈丹之力,想已無事,何不將內家氣功運行一遍,如能當時會合,豈不好得快些?」小妹本得師門真傳,近日功力越深,聞言立被提醒,心想:事已至此,急悔無用。忙把心神鎮靜,試一運氣,果然如魚游水,當時貫通,周身舒暢已極,只酸脹還未全消,料已漸入佳境,便命鬆開。三人還不放心,待了一會,見小妹面色轉好,青筋已平,脹痛全消,燒也退盡,知非虛語。再看玉琪,苦痛彷彿更甚。四人均不過意,阮蓮心想:早知清寧丸如此靈效,二人分吃,想必一樣。
方自後悔,忽見陳實跑來,手裡拿著大包衣履,說是餘一所贈,因聽江氏姊弟來此,還有阮家二位世妹,本想趕來拜望,請往余、陳兩家盤桓一二日,等江世妹病體復原再走。不料那位前輩遠客竟是為了那批賊黨而來,到了半夜方始明言來意,指示機宜,命餘一和同隱諸好友朝賊黨來路迎去。中途遇見畢、歸二人正和群賊動手,上前相助,陳實也由別路趕到,殺了一賊。歸福又用兩根護手三棱刺連傷三賊,為首一個力氣最大的,又被餘一一寶刀將所用千斤鏈子流星斬斷,斫傷大腿。眼看倒地,忽聽一聲怒吼,由斜刺里山崖上飛來幾團寒光,乃是昔年山東路上大盜鐵彈子霸王強天生,此人力大無窮,比洛陽三傑一雄還要力大兇猛,頸間所掛純鋼打就的連珠彈共有六七十顆,每個約有拳頭大小,一發就是三粒,向無敵手,遇到強敵,再要雙手齊發,更無倖免,多好的硬功被他打上,也是筋斷骨折,休想活命。餘一如非武功高強,所用又是一口寶刀,本非傷不可,頭一彈飛來,不知厲害,橫刀一擋,雖未打中,震得虎口酸麻,手中寶刀幾乎打落地上。剛把先後六粒鐵彈勉強避過,崖上強天生同了兩個最厲害的老賊巨盜已同縱下,下余還有七八個賊黨,均沒想到會有大援趕來,凶威重振,齊聲喊殺,要為四賊報仇。余、陳、畢、歸等四人,連同去親友共有十一人,雖都能手,但那三個老賊十分厲害,眼看快落下風,並有兩人為賊黨暗器所傷,那位前輩異人原說萬無敗理,不知何故不肯出場,後來三個老賊又出於意料,敵人已將轉敗為勝,但不甘心敗退。正在苦鬥,崖上又有兩條人影飛落,男女二人,一老一少,一到先和賊黨打招呼,自稱獅王雷應,同了女兒玉鉤斜雷紅英,要為雙方解圍,兩罷干戈。
眾人方覺自己這面只有兩人受了輕傷,賊黨先後死傷了六七個,如何罷手?雷氏父女分明偏向自己,便把先遇賊黨如何仗勢行兇說了出來。這一起賊黨雖是芙蓉坪老賊手下,並不是往黑風頂去的那幾個,因在昨日接到鐵羽飛書緊急傳牌,說這班遺孤到了小孤山附近,只在江中坐船出現了一次,以後便無蹤跡,新近才聽人說,這些新出道的少年仇敵已打算在江湖上走動,內有數人已往武夷一帶走來,命其就地留心,四路查探。這些都是江、浙兩省綠林中有名人物,得信之後紛紛出動,到處搜尋查探,無意之中,由附近一座峰崖頂上,發現余、陳諸人所居綉雲庄、錦楓坪一帶風景清麗,並有好些人家田園,與尋常山村迥不相同,后又看出當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亂山雜沓,地勢十分隱僻。幾條入口,不是森林蔽日,黑壓壓不見天光,便是草莽縱橫,蛇虺四伏,形勢奇險。路更崎嶇,如非由峰頂下望,便由當地走過也看不出,左右連個樵夫葯客都未遇到,斷定主人不是異人奇士,便是前朝遺民隱居在此。因見土地肥美,出產眾多,山清水秀,美景無窮,不由動了貪心,欲往窺探。對方如非好惹,便作無心路過,假意結交,打好主意,再行發難;如是山中隱居的尋常人民,當時動手搶殺,再將離此一二百里的幾處賊巢搬來,據為己有。本沒安什好心,不料日間在附近山中探尋途徑,蹤跡已被對頭髮現。因那一帶地勢險僻,歧路甚多,所行均是野草灌木叢生的鳥道羊腸,無人荒徑,從高下望,彷彿有路可通,真走起來,卻是阻礙橫生,舉步艱難。好容易尋到日問江、阮四人所走路徑,見月光甚好,又在一處山石上面拾到一點前人吃剩下來的山糧肉骨,看出人剛過去不久,越發得意,以為夜裡尋去,不問文做武做均有話說。正在議論到后如何下手,畢、歸二人早在高處發現賊黨,立由橫里繞出,本想引逗,賊黨偏不知厲害,倚仗人多,恃強喝問,言語不合,動起手來。二人雖然眾寡懸殊,但都極好輕功,地理又熟,並未吃虧。跟著,餘一便帶人趕來應援,打在一起。
為首三賊都和雷應相識,雖知不是好惹,但聽口氣偏向對方,再想起近聽人說,雷應父女在金華北山會上已和敵人打成朋友,越發有氣。剛說了幾句難聽的話,雷應父女立時翻臉,幫助眾人動起手來。因三老賊都有一身驚人武功,內中兩人更具神力,仍只打了一個平手。惡鬥了一陣,正在相恃不下,忽聽遠遠有人發話警告。聽去也像一個老賊,三老賊立時不戰而退。餘一等將先那幾個賊黨殺傷殆盡,正想往追老賊,雷氏父女再三勸止,說:「三老賊雖然是往黑風頂去,此行決難成功。方才隔山警告的,乃他同黨,本領驚人,外號通天神猴,最是兇險,但他近年輕易已不出手。你們不認得他最好,不可招惹。今夜指點你們殺賊的那位老前輩,必有成算,此時不肯露面,許有深意。好在這一批賊黨、幾個能手死傷殆盡,就想報仇,也等這三個老賊黑風頂歸來之後。彼時形勢必有變化,決可無妨,請各回去吧。老夫父女也許能為諸位老弟稍效微勞,去往前途相機行事。歸告那位老前輩,我托他的事,務請費心,感謝不盡。如見江明,並請致意。」聽口氣,好似眾人底細和江、阮諸人已來此間俱都知道。余家今日來的那位老前輩,也似先就見過,並不訂有約會,問他何事,也不肯說,各自走去。趕到余家,陳實聽童一亨所說,知道眾人所帶衣履不多,好在同隱人家均有少年男女,又多富有,忙命人選了好幾身未穿過的送來,請眾隨意取用。阮蓮便代小妹挑了兩雙鞋襪,與她穿了一雙,把剩下的全數退回,告以眾人都不缺用,敬謝盛意。
小妹覺著體力已復,只周身筋肉微微有些發脹,忙令江明將網揭去,縱身下地,想往玉琪床前探看;忽見陳實正將一亨等三人喊開,獨自上前將玉琪抱住,周身按摩,一面附耳低語;不便走近,剛一停步,猛覺上重下輕,兩腿有點發飄,才信玉琪先前所說須到明日才能起身之言不虛;途程行止,九公均經指定,不能錯過,就早起身,到了小盤谷也難再進,便往一旁坐下。玉琪似見小妹下床,有些著急,忙喊:「大姊雖服清寧丹,復原得快,藥力還未發透,要到明日方能生出真力。最好安眠,如嫌軟床不舒服,請去竹榻之上睡上一會也好。諸位姊姊、明弟,前途尚遠,不將神養好如何上路?何況賊黨也要前去,好些可慮。床被已由七弟備好。我方才雖有一點難過,此時已漸轉好。陳二哥又奉無發老人之命,傳了手法,為我按摩,脹痛漸止,難關已過,請諸位放心,分別安歇吧。」
小妹見他面色由紫轉紅,目光漸漸復原,身已不再跳擲,也頗欣慰。聞言,覺著前途都是險路,不少危機,果須睡足養好精神,以便應付,便向玉琪謝了救命之恩和諸位兄長盛意,再令阮、江三人入樓安眠。童一亨在旁介面道:「我們四人,有三個要回余家,我照例守夜。樓中無人,明弟可睡樓下,阮家二位妹子同住樓上正好。」小妹本想到樓中安眠一夜,因聽陳、李、童三人均說「服完黃精精,須得一點露水氣,不宜睡在樓內。天明還要起來用功,呼吸清氣,玉琪每日睡在露天,便是為此。服藥七日之內,均須野宿」等語,小妹只得罷了。阮蓮見小妹沉吟,不等開口,便先說道:「我看軟床舒服,大姊仍睡上面,我將竹榻搬來,放在一旁,陪你如何?」阮菡、江明也想露宿,小妹因樓中床已搭好,惟恐主人費事,再三勸止。四人分別安眠。
小妹仍回原床和衣而卧,剛把眼睛閉上,因玉琪人未復原,心中不安,偷眼一看,見陳實尚在按摩,不時耳語,玉琪偶然回答,將頭連搖,意似不肯,語聲極低,目光老注在自己身上。忽聽陳實悄說了「世妹」二字,底下一句也未聽出,猛然心動,回憶前情,忽想起此人對我好似格外關心,是何原故?男子多半好色,莫要有什念頭?越想越疑,幾次暗中偷覷,玉琪目光均未離開,不由生出反感,心中有氣,冷笑了一聲便把雙目閉上,打算睡上一夜,明早起身,離開此地,兔生枝節。心意只管拿定,對於玉琪有了憎意,不知怎的,思潮起伏,老是不能定心入夢。稍一轉念,黃昏初醒時玉琪被人抬來,聽說救命靈藥被人失去,毫不在意,反恐對方不好意思,不令別人多說,只想走時見上一面,以及後來捨己從人,甘受苦痛,一面仍在關心自己病狀,經過情景相繼湧上心頭,由不得又往對面偷覷,見玉琪將臉朝天,正和陳實說笑,並說「大姊此時沒有變化,明早必能起身」等語,並無一句想要挽留之言,彷彿先前注目,全是為了關心病狀,又覺對方正人君子,全是好心,自己不該多疑。不料阮蓮在旁,看出小妹不快,朝對方使了眼色。玉琪何等聰明,見阮蓮暗打招呼,知道心事已被看破,雖然有點內愧,心中卻是驚喜交集,立時改口,表示無他。
小妹不知對方情根牢固,便自己無形中也在搖動,還當方才不該誤會,錯怪好人。疑念一消,回憶對方的人品氣度、談吐行為無一不好,反更增加好感。覺著男子好色,人之常情,何況對方又救了自己勝命,情意如此深厚。自己終身不嫁,他怎得知?易地而居,我是男子,遇到這樣機緣,也難保不生妄念,他只多看了幾眼,並無失禮之處,何必如此厭恨?日後萬一挾惠而求,有什意思表示,也可婉言相勸,告以心志,如不聽勸,至多避開,不去理他,還能把我怎樣?想到這裡,心神略定,藥力逐漸由上而下,周身溫暖,比前舒服得多。運用內功一試,果然真力加增,比前大了不少,稍微疏忽便難調勻。驚喜交集,知道此舉關係不小,以前常聽師長說,自己人雖靈慧,並有毅力恆心,用功極勤,無奈限於天賦,先天真力太差,師長專命做那紮根基的功夫便由於此。從小苦練十多年的苦功,新近又得了一口寶劍,雖經高明指點,學成劍術,昔年所學已全部貫通,據母親和司空老人考驗,仍是不耐久戰,缺少長力,如非學會猿公、越女雙劍合壁連環二十七式,驟遇強敵,能否勝任尚還難料。想不到無意之中有此奇遇。憑自己所學,再要加上許多真力,只練上三五個月,將來手刃親仇決非無望。越想越高興,惟恐疏忽,自誤良機,重又用起功來。
阮蓮斜倚竹榻之上,見小妹不再睜眼,似在閉目養神,又似睡熟神氣;再看玉琪,雖因暗中警告,將面朝天,不時仍要朝小妹偷看一眼,一會陳實走開,人也漸漸復原如常,面色由紅轉白,先是雙眉緊皺似想心事,忽似有什感覺將身側轉,由此目光註定小妹身上,偶向自己露出求助之容,心想:此人用情頗深,但是人心難測,相識不久,此時還不宜露出暗助之意。再者小妹心情也還不知。她先因玉琪看她,面色不快,后便閉目不理,不問真睡假睡,神情均頗冷淡。以前又有終身不嫁之言,我還是謹慎些好,免得把話說明,兩頭為難。心念一轉,便裝不解,也將雙目閉上,偷覷玉琪,似有失望之容,隔了一會,小妹仍無動靜。玉琪忽然低呼「七弟」,隨聽一亨趕過,玉琪低聲悄說:「諸位姊妹忙著趕路,明日午後恐要起身。可告余、陳諸兄備一桌酒,明日由我陪往余兄家中餞行。最好請余大哥抽空先來一次,陪客同去。你到天明喊我,並請大姊起身用功,我要睡了。」
阮蓮聽出玉琪好似醒悟不應墮入情網,知他人本光明正直,雖然一見鍾情,愛到極點,但知對方不是尋常女子,他又有恩於人,如有他念,便是挾惠而求,意欲斬斷情絲,改以嘉客相待,心想:「像大姊這樣人,連我姊妹見了她,都恨不能終日如影隨形,頂好一時也不要離開,何況你們男子。這還是在病中相見,沒看出她許多好處。別的不說,單她那樣溫和聰明的性情談吐,彷彿是一大塊吸鐵石,具有極大潛力,人一見面,不知不覺被她吸住,你又這樣愛她,明早起來,雙方見面,你要捨得從此分離,不再見面,那才怪呢!」
阮蓮雖只嘗了一口葯湯,藥力不大,也有一點感覺,身上微微發脹,經此半夜,藥性已過,人也有了倦意,見眾人全都閉目安卧,陳實和方才二人早已走去,只童一亨獨坐玉琪床邊,倚樹而卧,也似睡著。月光已斜,滿地清蔭流動,花影零亂,顯得小妹床前兩盞燈光越發明亮,四外靜悄悄的,便將雙目一閉,也自沉沉睡去。夢中聞得有人說笑,睜眼一看,天已大亮,玉琪、小妹正在林中空地上,各用內功,呼吸朝來清氣,吐故納新。江明同阮菡正在一旁漱口,當中石桌、坐具已全移開。玉琪、小妹都是容光煥發,精神百倍。定睛一看,原來雙方所學不同,各有專長,正在互相指點,玉琪一面應答,滿臉卻是喜容,高興已極。只童一亨睜著一雙睡眼,招呼來客洗臉,一面準備早點,忙亂不堪。想起昨夜情景,二人不知是誰先醒,如何這等投緣?可惜沒有看見,悄問阮菡、江明,也是剛起,因聽外面掌聲呼呼,驚醒一看,二人已在練習武功,並還打過對子,故意笑道:「六哥何時醒來?也不喊我一聲!」
玉琪知她靈心慧舌,心事已被看破,恐其不快,忙說:「我下床時天未透亮,正喊七弟升火燒水,不料大姊自在床上用功,並未真睡,見天一亮便自起身。最可喜是大姊共只半夜工夫,人便復原,如非龍九公路單有一定住處,此時起身均可無害。由此起七日之內,藥性逐漸發透,真力與日俱增,並還免去好些苦痛耽擱。暫時遇敵,只管動手,越跳動越有益處。只惜見面不久就要分別,不知何日才得相逢而已。因見三妹累了一日,睡得正香,大姊想你多睡一會,沒有驚動,並不是我的意思,請勿見怪。」
阮菡、江明見他不住賠話,惟恐阮蓮怪他,同說:「六哥太謙,哪有見怪之理?」阮蓮心裡明白,見玉琪說時有點情急面紅,越發好笑,也未開口。二人連練了兩個時辰,日光早已升高,阮氏姊妹和江明已先吃過早點,還未停手。後來還是小妹腹飢難忍,意欲稍息,玉琪方說:「小弟真箇荒疏,忘了大姊昨夜未用什麼飲食,不過吃完不能就練,等余兄他們來了再說吧。」便陪小妹入座,吃完早點,又往附近花林中,遊玩了些時,餘一、陳實、畢定、歸福方同尋來,說無發老人已走。眾人原想往見老人一面,聞言好生失望。餘一和玉琪身材差不多,人雖中年,英氣勃勃。賓主十人甚是投機,略談片刻,余、陳二人便請來客同往赴宴。阮蓮見童一亨也跟了來,笑問:「你也同去,誰看家呢?」一亨笑說:「休看這裡荒山野地,自從陳二哥來后,同了諸位兄長開荒搜殺,方圓百里內的野獸差不多被我們殺光,外人更走不到,便是昨夜賊黨,也未被他深入。六哥在此養病原是暫居,余、陳二兄那裡風景更好,六哥病癒之後就要搬回,同享清福。少時便有人來拿東西,用不著再來了。」
眾人邊說邊走,余、陳諸人因聽無發老人說起江氏姊弟身世經歷,比近日所聞還要詳細,互相稱讚。玉琪對於小妹情有獨鍾,更不必說。小妹因昨日後半夜用功時不聽玉琪動靜,早來起身,彼此對面,覺著玉琪少年英俊,相待雖極優厚,言動拘謹,除對自己格外關切,並無絲毫失禮之處,又是那麼文雅溫和,老誠已極。後來同練武功,見他所學另有專長,易攻易守,乃峨眉派嫡傳,剛請指點,立時應聲,盡量施為,毫不掩藏作偽,並說「此是師門嫡傳,變化甚多,別位師兄均未得到真傳。我雖然年輕,因得師長鍾愛,所學最多,無奈身染奇疾,病在心腹,不能用力使氣,內有好些手法,又非口傳所能學會,中只余師兄得了一半傳授,學時絲毫不能疏忽,原定病癒之後,與眾同門,一同學習」等語,自己一個外人,彼此師長雖都相識,門戶不同,難得這樣盡心,知無不言,就這一早晨,得了不少益處,再想命是此人所救,一點也不居功,不由情分漸厚,疑念全消,蹤跡上便親密起來。余、陳諸人因受無發老人指教,本有用意,上來一同說笑。走不多遠,漸漸兩三人做一起,分散開來。
阮蓮見阮菡、江明好似昨日約好,上來便自分開,一個同了畢、歸二人做一路,一個先和小妹、玉琪、餘一四人並肩說笑,走不多遠,餘一忽然借故離開,去和陳實走在一起;阮菡似因李、江二人越來越親近,不願夾在當中,退將下來,恰巧江明因見畢、歸二人耳語,恐有什事,也退將下來,恰巧對面,互相說笑了兩句,便同前進,不知不覺又聚在一起,由此如影隨形,不再分開;李、江二人談得正在興頭上,自然做了一路,於是四人做成兩對。阮蓮想起姊妹二人何等親愛,便是江家姊姊,平日對我也比骨肉還親,她自家姊弟患難同胞更不必說,一旦各人有了情侶,只顧自己說笑高興,更無一人理我,連招呼都沒有一句。而這幾個主人彷彿預先商量好似的,口說陪客同去,只玉琪算是陪著小妹,餘人全都自顧自走開,相隔少說都在丈許以外,剩下自己一人孤孤單單,想起又氣又笑,暗罵:這班男人家,一個好東西都沒有,越有本領的人越壞!
忽聽身後微微嘆息,回頭一看,正是童一亨,手持一支月牙鉤,跟在後面,好似有什心事,一張又寬又扁的臉,配著細眉大眼、凹鼻闊口和一雙又厚又大的耳朵,搖頭晃腦,皺著一雙細長眉毛,形態越發丑怪,由不得啐了一口。正沒好氣,忽然想起此人甚是忠實,昨日累他忙了一夜,今早天還不曾亮透便起來燒水煮飯服侍大家,和奴僕一樣,人家一番好意,都是一樣人,不過生得矮小貌丑,如何對他這樣討厭?再看一亨,從頭到腳已全換上新的,貌雖丑怪,人卻收拾得乾淨已極,連腳底一雙半舊快鞋也無絲毫塵污,回憶前情,不好意思不理人家,故意又啐了一口,然後回身問道,「你怎不和他們一起?落在後面,又無敵人,手拿兵器作什?」
一亨見阮蓮似有厭恨之容,本想往旁避開,忽見改容笑語,轉身喜道:「三妹你不知道,我從小孤苦,受盡人間惡氣,幸蒙六哥由地獄中將我救出,傳我武功,才有今日。我當他親哥哥一樣,自比別人恭敬聽話。諸位兄長待我雖好,但我自知貌丑、慌張,平日老和六哥一起。他們人太聰明,好些事我做不來,更不會用心思,無形中顯得疏遠,其實還是自家弟兄,並無親疏之分。平日我和六哥形影不離,今天他有了朋友,好似不喜有人在旁,故未上前。又知這一帶毒蛇頗多,最厲害一種名叫五寸紅的小毒蛇,身子並不大,藏在深草裡面,看去和死了一樣,忽然躥起,將人咬住,便將它斬成好幾段也不會鬆口,牙齒又尖又毒,一咬上人便深嵌入骨,難於去掉,幸而這東西夜伏晝出,否則更是討厭。只我和歸四哥有法子除它,余、陳二兄雖有解藥,被它咬上,也是討厭,那長期的苦痛先吃不住。因這東西照例等人走過方由後面躥來,咬住不放,我恐三妹為它所害,故此跟在後面。」阮蓮只覺一亨心好,也未想到別的,邊談邊走,時候一久,不由去了厭惡之念。
快要到達,余、陳、畢、歸四人漸把腳步放慢,等後面六人跟上,重又合成一路,所行也是一條山谷,前後十人,分而複合,極為自然,除阮蓮外,誰也不曾看出主人是故意。那山谷長只一里,形勢險僻,盡頭還有一座危崖與兩旁峰林相連,看去無路,人口門戶便藏在危崖之下,外觀彷彿大片花草藤蔓。到時餘一趕上前去,由花草叢中拉起一個鐵環,一扭一拉,那嵌在當中、約有七尺方圓、厚達兩三尺、上面滿生花草的一扇花門隨手而起,現出一個半圓形的深洞,走進五六丈便到外面,眼前倏地一亮,腳底現出大片田野。這才看出余、陳二家所居乃是南山中的一片盆地,四面都是峰巒圍拱,當中地勢凹下,現出數十頃方圓一片平原。本來風景就好,再經過主人多年辛苦經營,兩面峰崖上又有好幾條瀑布,不愁無水。水田甚多,山田也有不少,溪流縱橫,房舍整齊,花林果樹到處都是,風景美妙,令人應接不暇。所有房舍均無圍牆,多半建在山腰山崖風景佳處。余、陳兩家所居在一片荷塘前面,左近崖上又有兩條大瀑布,乃全村溪流發源之所,宛如一雙白龍,由半山腰上奔騰飛馳而來,直瀉廣溪之中,雄偉已極。水煙蓬勃,和新開鍋的蒸籠一樣,人在數十步外,便被涼氣逼得倒退。
江、阮四人見紅日當空,天已正午,主人還要留宴,惟恐耽擱太多,當日不能上路,也無心多看。玉琪看出小妹心意,知其不能久留,也不再勉強,同到余家,便請入座。雖是山居,餚酒也頗豐美,江、阮三人酒量有限,只江明一人量好,因有小妹暗示,同推量淺,主人並未多勸。阮蓮滿擬主人必要挽留,不舍分離,后見玉琪說笑自然,除對小妹比別人注意而外,別無表示,也不再似昨日那樣拘謹,小妹說走,並未挽留,反催上飯,彷彿變了一人,心中奇怪,以為二人途中也許把話說開,或是心有默契。繼一想,大姊心志堅定,不易搖動,玉琪又是一個志誠謹厚的人,雙方就有表示,也不會這樣快法,當時不便明言。吃完,天還不過未初,小妹剛一說走,主人便把代辦的乾糧、路菜取出,陪送起身,引上正路,四人自然推謝,又送了一段便自辭回,分手時,玉琪雖有一點惜別之容,也未多說。
人去以後,阮蓮暗問小妹:「玉琪路上可說什話?」小妹答說:「他因分手在即,他那本門劍訣,還有好些我未領會。又恐趕路心急,飯後不及同練,仗著朝來練了兩個時辰,手法已差不多記下,容易指點。我那猿公越女劍法他也不曾學全,想借同行之便互相傳授。只在快到以前,說是會短離長,望我前途珍重,不久能夠再見,別的未說什麼。這樣文武雙全心性純厚光明的少年,實在少見。幾位主人都好,只陳二兄比較圓滑,沒有他忠實,人卻謙和,算起來也是好人。想不到無意之中受了人家這大恩惠,將來如何報答?」阮蓮暗查小妹辭色,知是真情,事出意料,心疑玉琪自知求婚不便,業已斬斷情絲,改了念頭,隨口笑答道:「這都是我不好,無故看什奇花惹出的事。」小妹笑說:「人生禍福遇合都是前緣。我每日均為真力不夠擔心發愁,不是這樣,如何能夠轉禍為福呢?」
江明昨夜已得阮菡叮囑:明日上路,不要隔得太近,介面笑問:「聽說黃精精增加神力,此時已然見效,並且越跳動越好,我們因恐主人挽留,走早了一點,反正路不甚遠,照我們的腳程,趕到小盤谷天色還早。前面就有空地,姊姊何不試上一試?」小妹答道:「你就是這樣心急!趕到再練,也好放心,免得和昨日一樣又有耽擱。照著九公路單,已多走了一日。賊黨往尋壺公老人,早晚還要遇上好些麻煩。如能趕到賊黨前面將其除去,才免作梗。我正想把這一天耽擱趕它出來才好呢。」阮菡道:「陳二兄原說,為想藥性發透,增加氣力,只要用力跳動就行,並不一定是要練劍打拳。我們大家施展輕功,看能追上大姊不能。何人力乏,就知道了。」小妹笑說:「我們是走長路,不比對敵,無緣無故連蹦帶跳,像什樣子?」
阮蓮笑道:「空山無人,又沒外人看見。李六兄說,服藥之後六個時辰,力氣逐漸增加,由此起本身真氣越來越大,力逾十虎,身輕飛鳥。滿了七日,遇見強敵,便和他鬥上幾天幾夜,也不至於疲乏。本來還應多留一日,由他指點,練慣用功,隨時靜養,以免萬一頭重腳輕、氣力不勻之弊。因大姊服了一粒清寧丹,又忙著上路,故未挽留。想起昨日迷路幾乎誤事,九公所開路單我們已全看熟,這條路雖然難走,但極易認,岔道不多,方向又直,可以離此五六十里那座原定歇腳的崖洞為界,我們四人各憑本領腳程向前趕去,先到先等,大家見面為度,倒要看李六兄所說是真是假,大姊到底長了多少氣力。」
小妹先恐四人走單,遇見敵人吃虧,還不大肯,后見阮菡、江明形跡上好似疏遠了些,江明幾次想要湊近前去,均被阮菡暗使眼色止住,料是昨日分走一路被其警覺,故意疏遠。雖知二人情好依然,只比以前更深,但是對方一個少女,人又好勝,一有防閑之念,不再親近,便易發生誤會,也許由此疏遠下去;本就有點擔心,再見兄弟雖在隨眾說笑,面色微帶煩悶,老看著阮菡欲言又止,阮菡更裝得連話都不肯和兄弟多說,知道江明性情,恐其難過,阮蓮又在一旁勸說不已,心想:今早聽陳二兄說,此去小盤谷只有兩條必由之路,一近一遠。賊黨如往黑風頂,須由錦春坪一帶經過,這兩條路決走不到,怎麼也不會遇上,萬一尋來,必與余、陳諸人相遇。走時玉琪又曾說起,為防萬一,還要命人去往入口一帶偷看,並將連支流星要去幾支,準備賊黨如由這條路走,一面派人趕來接應,一面算好途程,發出流星警告。並且昨日那位前輩遠客竟是無發老人,雖然先不知道是他,未及拜見,既然跟蹤來此,必有成算,走得又早,並還約有獅王雷應父女,聽二老先後口氣,也許趕往前途將賊黨除去,至少也在暗中相助。此行已有高人暗護,樂得藉此給他二人一個親近機會,並還不現形跡,故意笑道:「本來我恐遇見賊黨,大家散開,勢力較弱。此時想起,前途山高路險,敵人又不知地理和我們在此,至多由后尋來,也追我們不上。李六哥他們已有準備,必不放他過來。可將五色流星每人帶上幾支,途中遇警,將它放起,立可應援。好在腳程都差不多,也不會隔得太遠。等我試試,照此走法,少說也快一倍,人雖吃力,也許趕到小盤谷天色尚早。我們看好途向與路單上標記,如其相同,月光再要明亮,沒有雲霧,也許能把昨日耽擱的路程趕出,豈不是好?」
江明聞言首先歡喜,連聲贊好。阮菡見他不守昨夜林中之約,轉憂為喜,這等高興,分明知道乃姊心意,仗著腳力較快,等大家走開,好和自己一起,心方暗笑,忽見妹子朝江明看了一眼,面有笑容,疑心江小妹和阮蓮暗中串通,想使江明藉此親近,到了途中必要設法避開,江明腳程較快,正好緊隨自己,回憶前情不由有氣,便朝江明冷笑道:「你們莫要高興,我還沒有三妹走得快呢。」江明沒有聽出言中之意,忙道:「二姊如追不上,我來陪你斷後如何?」阮菡更氣道:「我自己會走,誰要你陪?情願一人落後,偏不稱你們的心思!」
說時,阮蓮深知乃姊性情,已然負氣,一個不巧反而鬧僵,見小妹正將衣包取下重新紮緊,明聽乃姊和江明拌嘴,裝作不知道,湊近前去,故意說道:「大姊你病剛好,莫非還要背著包裹走長路不成?明弟是男人家,應當多出點力。我腳程也不甚快,大姊武功雖好,山中賓士尚是初次,大家同路還不覺得,改為單走,恐快不了多少,黃精精剛吃了一天,今日是否發生靈效也還難說。莫要我再三慫恿,反使大姊落後,才笑話哩。明弟生長黃山,只他腳程最快,縱高跳遠更是靈巧。我和你這兩衣包都交他背,便可扯平。我怕迫不上,要先走了。」說罷,將兩個衣包回手拋與江明,笑說:「明弟力大身輕,和猴子一樣,縱得又高又遠,被你一搶先,未免冤枉。我給你添點零碎,省你一馬當先,我們被你落下。再說黑風頂之行事在緊急,越早到越好。萬一彼此快慢相差太遠,遇見敵人也不便照應。我三姊妹腳程差不多,你背一點東西比較累贅,能夠扯平,仍能一同前進,豈不是好?」隨喊:「姊姊還不快走!真要落在後面不成?」
阮菡最愛妹子,見她滿臉笑容,和自己親熱賠話,不由把氣消去,又見江明紅著一張臉,似有為難之容,那兩個包裹本來不大,今早主人再三勸說,這一帶天氣雖極溫暖,到了小盤谷便是山高谷深,雲霧時起,瞬息之間陰晴不定,一到黃昏,山風甚寒,一早一夜,日夜天氣冷熱相差太多。聽說盤蛇谷中更有罡風飛墮之險,當黑風潮過之後,其寒徹骨。包中衣服太少,執意每人添了兩件暖衣服。走前,玉琪借著童一亨包裹打得好,又在暗中每人加了一身短皮衣褲,到了路上方始發現。雖覺四人都有一身好內功,不畏風寒,因那幾件衣裳又輕又暖,質料極好,原是主人家中御冬之用,丟了可惜,又想轉來還他,只得帶上,加上原有的,無形中大了一倍。江明身材又矮,這類事又沒做慣,一個還好,兩個背在背上更覺累贅。看著好笑,便走過去想分一個。江明朝來起身,因乃姊要試力氣將包奪過,心已不安,一見阮菡要背,自然不肯。阮菡見他固執,笑說:「你就要背,也把它紮好,搭在背上有多累贅!等我代你紮好,也省點事。這樣聽三妹的話,我倒看你有多大蠻力。」
阮蓮口雖說是姊妹同路,實則早想脫身,先朝江小妹把嘴一努,乘著乃姊與江明綁紮之際,故意驚呼:「大姊等我一等!」說罷,開步就跑,跑出不遠,回頭急喊:「姊姊快來!」阮菡不知妹子故意搶先,那兩個包裹又大又松,還要重新紮過,脫口說道:「都是你害他累贅,你自走吧,我們隨後就來。沒見你們這樣心急,一會工夫都等不及。」阮蓮巴不得有這句話,忙即往前跑去。
小妹方才路上就覺身於輕快,因和三人走在一起,還不怎顯,這一獨自上路,更覺身輕如燕,稍微一縱,就是十來丈,上下攀援,縱躍如飛,才知黃精精妙用果然靈效。先還想等候三人,不要隔得大遠,後來想起玉琪早來曾說「可惜姊姊身有要事,非走不可,否則,最好在頭一天,除了兩頓飯,日夜不停,練到明早再睡,醒來又練,想法用力,使其盡量發揮,將來力氣還要更大」之言,又見阮蓮走在中間,江明、阮菡剛同跑來,邊走邊說,神情親密,心想:這等走法,便遇敵人也不妨事,反而不易受人暗算。再往前途一看,那兩條去路正好交錯,橫在腳底。立處是一橫嶺,居高望下,看得逼真,只見山徑蜿蜒,隱現草莽之中。一條正是自己來路,一面崇山峻岭,深林蔽日,一面絕壑千尋,下臨無地,那條路又是高踞中腰,環山而來,最窄之處只容一人通過,並有野草灌木叢生其問,偶然露出一條險徑,看去從來無人經過,如非九公路單開有極詳細的地圖標記,常人到此決看不出,最易走迷。此路時斷時續,中間橫著好些山巒崖谷,必須橫斷過去,順路而行便要走錯。另一條彷彿幾個「之」字交錯一起,路單也經開明,所行都是山谷,崖高谷深,時有山洪暴發,形勢更險,路又遠得多。這條路是由昨夜殺賊的左近山谷中通來,賊黨比較容易找到,但要遠出好幾倍,多快腳程,此時也走不到。仔細觀查,都是景物陰森,來去兩面靜俏悄的。前面偶然草動,便有樟鹿灌兔之類小獸走出,往旁馳去,快慢不一,甚是從容,不似有人驚動神氣。心中一放,微一停留,阮蓮已由後面趕來,一路連躥帶縱,揮手催走,身法輕快,十分美觀。回憶玉琪之言,又看出後來三人功力差不多,自己就是跑快一點,一會也被追上。照此走法,日落以前定能越過小盤谷,往盤蛇谷走去,把昨日的耽擱補上。再看阮、江二人,也相繼追來,相隔不到半里。阮蓮業已趕近身旁,笑呼:「黃精精果然靈效,方才我見大姊上下縱躍真和飛的一般。還不快走!看比我們能快多少。到了小盤谷索性把路探明,等我們趕來,再同走進,不省事得多麼?還等他們做什?如不放心,我在當中,隨時眺望,前後呼應好了。」
小妹聞言,也覺有理,立即轉身飛馳而下,由此更不停留,一路急馳,不消片刻便搶前了老遠。開頭還在回望,惟恐後面三人把路走迷或是遇敵爭鬥,及至途中登高回望,三人已將路口走過。再往前,來路只一條,賊黨已不會再遇上,越發放心,同時覺著這一縱跳飛馳,比起早來練武還見靈效,彷彿真力真氣無形中隨同增加,用力越猛力氣越大,身也越輕,心中大喜,便以全力猛進。只顧興高采烈,越走越快,也忘了再等三人,三四十里山路,還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小盤谷入口預定宿處。
見那地方是一崖凹,無洞無門,只靠壁一片兩丈方圓的大青石,石縫中生有野草,塵沙污積,土腥之氣撲鼻,心想:沿途宿處,只這裡最差,似此污穢,如何住人?因恐三人後到,見人不在心中驚疑,一見旁邊都是紅土,日色不過西初,心想:前後兩個多時辰,竟跑了百多里山路,今夜月光如好,便可趕進盤蛇谷中部,將昨日少走的路補出來了。忙拾了一塊紅土,往崖壁上寫了兩行字跡,令三人在當地稍等,自往谷中探路,回來吃飽,候到明月東升,再往前進。
寫完,覓路上崖,乘著斜陽反照,順崖頂往前馳去。覺著跑了這一段急路毫不吃力,一看日光,再往前走個三數十里,趕將回來天還未黑,估計後面三人也只剛到不久,也許前後腳同時到達都在意中。遙望來路山徑,一眼望出老遠,均不見絲毫影跡,料是相隔大遠,越發放心大膽朝里走進。
那小盤谷前段形如一條蛇,蜿蜒曲折,中間危崖略有幾處中斷,先以為順一邊走,無論如何不會走失,又想查看谷中形勢,未照九公所說由谷底覓路前進。走了一段,覺著此谷除卻比別處深而曲折有點歧路而外,並無十分兇險難走之處,何以九公路單指明「到了谷口,天時如早,也要住下。只在申初以後到達,不可再進」?心疑前途還有險處,邊想邊走,心中盤算,走得又快,忙著早去早回,遇到中斷之處便越將過去。滿擬路單雖被江明拿去,不在身旁,但都記熟,不料上下相差,崖頂飛馳與由下面行走大不相同,一口氣走了十來里,覺著兩面山崖越來越高,形勢奇險,谷中地勢卻漸漸低了下去,由上望下,宛如一條極深的山溝、下面山石樹木和小兒玩具一樣,好些挺立谷中的奇石,看去都如蟻蜉。崖頂一帶更險得出奇,如非身輕體健,舉步皆難,上有一種怪藤,滿生針刺,尖銳異常,微一疏忽,鞋子竟被撕破了兩個洞,剛想起自己昨日所穿快鞋,走時未於,忘了帶來,那鞋雖舊,乃是母親箱中所藏蟒皮特製,尋常刀劍都斫不透,如何粗心忘記?幸而三妹多拿了人家一雙,否則此鞋已破,如何上路?忽又想起,前半一段還曾看見腳底谷中標記,這裡形勢更加深險,下面谷徑本對陽光,忽然如此陰暗,路單上的標記已有老長一段不曾發現,谷徑本如圓螺,還有好幾條岔道,照路單所開,一不小心便難走出,崖勢如此陡峭,上下好幾百丈,稍微陰暗之處,幾乎望不到底,上下縱躍已非人力所能,照此情勢,定是走過了頭,下面便是谷中最險的小螺彎,這樣難走,還往前進作什?心念一動,忙即退回。
初意順路而來,原路回去,下面谷徑雖險,並不相干,哪知方才走得太急,心又想事,後半沒有注意下面,連越六次斷崖,倒有四處岔道。小盤谷形勢險得出奇,不在盤蛇谷以下,不過地方小些,沒有那麼長大,歧路縱橫,迴環交錯,只有一條通往盤蛇谷中部的路,須照路單所開,左旋右轉,時進時退,盤繞而進,才能通行。小妹以為這等走法大奇,為了臨事謹慎,格外小心,又忙趕路,以為由崖頂居高臨下看清再走,共總三十來里一條山谷,當可看明,免得夜間行走,遇到黑暗地方,一不小心將路走迷,沒想到崖頂的路一樣難走。去時順路前進,貼著右邊崖頂,見有斷處便越過去,順勢轉折,竟轉往中心地帶最險之處,後半陽光又被峰崖擋住,看不出東西方向。等到回走不遠,這才看清那崖竟有好幾十條,曲折蜿蜒,密如蛛網,所行越看越不像原路。仰望天色,尚還未黑,下面峰崖林立,昏暗異常,那些奇峰怪石森立暗影之中,彷彿好些大小惡鬼張牙舞爪,就要迎面撲來神氣。到處黑影飛動,不見一點陽光,崖頂更有好些奇怪草藤,發出一種濃烈的臭味。昨日中過瘴毒,驚弓之鳥,越發害怕,路是越走越不對,心中一慌,越發往來亂竄。幸而服藥之後身子越輕,氣力越大,相隔好幾丈的危崖,一躍而過。
先見崖高谷深,危險異常,看去頭暈眼花,光景又太黑暗,還不敢冒失縱過,後來看出越朝一邊走路越不對,想往側面最高之處繞縱過去,只要發現夕陽星月,辨出方向,便可覓路回去。無奈那一帶崖勢最險,兩崖相隔最狹的也有六七丈寬闊,不敢嘗試。後來實在急得無法,又恐後面三人等久驚疑,心更愁慮。恰巧前途有一處地勢較窄,飛身一縱,居然縱過,毫不吃力,漸漸膽大。連試了好幾次,相隔只在十丈以內,都是一縱便到,心中略喜,膽也越大。一路縱高跳遠,在崖頂上飛來飛去,好容易縱到前面高峰,天色卻暗了下來。本來還可望見一點星月,哪知往來耽擱時候太久,到時天己昏黑,起了雲霧。登高四顧,無論何方都是昏蒙蒙的,三五丈外僅看出一點峰崖影子,再遠便看不見。這一驚真非小可!身旁雖帶有火箭流星,但恐三人跟蹤追來,這等大霧更易迷路。想了一想,無計可施,山風漸寒,身上已有涼意,想起夜來黑風之險,當地與盤蛇谷隔近,萬一遇上,豈不送命?正想雲霧剛起,還未漫過山頂,立處峰崖又是全谷最高之處,打算尋一洞穴,先作準備,以防不測,便沿著那峰走去。還未繞走一半,猛又想起此峰最高,對著陽光一面的山石必較溫暖,只要試出陰陽兩面,便可辨明方向,少時霧退,仍可覓路而出。
心念才動,耳聽輕雷之聲,忙即回顧,瞥見左側一串五色火星正由谷中飛起。因那一帶地勢最低,上下相隔太高,火星由下往上直衝,還未飛過崖頂,餘力已盡,在霧影中一閃即滅,看去相隔不遠。料知三人業已尋來,又驚又喜,先取一支流星往下發去,雷聲略響即止,知被崖石擋住,這樣大霧,也不知三人看見沒有。空谷傳聲,看火星來路只隔兩三條谷徑,相去只二三十丈,也許能夠聽見。在峰頂呼喊了幾聲,只聽空谷回音,萬壑皆鳴,餘音嗡嗡,半晌不絕,但不聽三人應聲。跟著又見一支火箭飛起,紅白二色,這次飛得較高,方向略偏,好似三人走遠了些,不禁又著起急來。暗忖:他們都在山下行走,我卻寄身在此危峰絕壁之上,如何能與相見?這一帶相隔太寬,光景越暗,稍一失足便一落千丈,休想活命。暗影中看不真切,無法繞過,這裡又有黑風之險,反正是要下去,不如趕到峰下再想法子。他們帶有地圖,此來必照九公所說標記而行,只要見面,不問進退,均好想法。心念才動,忽見兩團銀光起自前面,一前一後照耀崖谷,光甚強烈,那麼濃厚的霧,竟能透出,看去彷彿千萬層輕紈籠著兩團明月,知是二女蛟珠所發寶光。定睛一看,不由大喜。
原來那珠光就在前面谷底移動,相去雖有好幾十丈,已由側面谷徑中繞出,和自己成了一路。如非霧氣太重,連人也可看出。珠光照處,下面霧影幻成億萬片彩霞,奇麗無比,好看已極。照此情勢,一到下面,無論如何也能追上,忙取一支流星對準三人去路發去。火光到處,瞥見峰旁不遠現出一條斜坡,下面一段不曾看出,是否能通到底雖然不知,本在發愁,覺著峰高崖峻,上下削立,無可奈何之際,忽然發現有路可下,自然高興。剛想起衣包雖被江明拿去,身旁還帶有千里火,如何忘了取用?心中一喜,同時發現前面三人也似有了警覺。心中高興,忙將千里火筒取出晃燃,由霧中照路前進,一面拔劍在手,看好腳底,試探前行。一摸身旁還有四支流星,又取兩支朝下打去,眼看珠光往回馳來,心中越喜。相隔太高,隔著重霧,聲音不能透過,雖有迴音,只在崖頂一帶,任怎大聲疾呼,也無用處,便不再出聲呼喊。沿著那條崖坡,正待斜行而下,路忽中斷,又成了一片峭壁。
心方失望,連用火筒照看,剛看出腳底有路,相隔不過四五尺,也是一條斜坡,彷彿人力開成,作「之」字形曲折向上,下面珠光忽隱,試喊了兩聲,沒有迴音,便把下余兩支流星發下。待了一會,谷底也無反應,人已攀援而下,順著斜坡,看去走完。一看果然和上面一樣,被一塊大崖石擋住,無法再進。可是腳底不遠又有同樣的路現出,雖然有寬有窄,高下長短大致相同,別處崖壁均有草樹藤蔓挺生石縫之中,並有荊棘密布其上,所行斜坡卻是寸草不生,只壁上有些苔蘚山藤,頗似人力所建。先還以為事出偶然,連走了七八條這樣斜坡形的石棧道,所經都是一樣,內有兩處轉側並還相連,不禁吃了一驚,暗忖:這等荒涼陰森的深山窮谷,怎會有人在此居住,並還開有道路?這樣高的峰崖,上下好幾百丈,別的不說,就這一條坡道,要用多少人力才能建成,壺公老人家居黑風頂,相隔尚遠。這裡無人便罷,如有其人,決非尋常人物。這條坡道,不知是否通到崖下,尚不可知。照此形勢,主人所居當在峰腰一帶。初次來此,霧氣太濃,莫要冒冒失失惹出事來。再想下面三人本已警覺趕來,眼看隔近,珠光忽隱,由此便無動靜。這條坡道如此奇怪,阮氏姊妹收去蛟珠必有原因。覺著事情可慮,心方憂疑,連手中千里火也不敢輕用,只用劍尖探路,戒備前行。遇到轉折、中斷之處,實在無法,方始把火晃亮,看好腳底形勢便即收去。似這樣接連轉側盤旋而下,又走了十幾條坡道,崖高谷深,還沒走到一半。
小妹人極機警細心,知道越是危機當前,越是冒失不得,只管心中憂慮,依然強自鎮靜,一路試探,暗中戒備,往下走去。估計路程已過一半,並無異狀,路也越來越寬,方想下面三人如何毫無動靜,連流星也未再放一支?心中憂急,打算再喊兩聲試試,忽聽身旁石壁中鏗鏗鏘鏘、啾啾卿卿,並有飛鳥振羽之聲,緊跟著便見兩對碧光,其小如豆,兩點作一起,由霧影中急馳而來,離身不遠,略一飛舞,便朝前下面崖壁上投去,一晃不見。
小妹目力本好,剛看出是兩隻烏鴉般大的飛烏,剛才所聞異聲也是鳥鳴,為數頗多,種類更不在少,忽又聽鳥音中雜有人語,越發驚奇。連忙立定,靜心一聽,聲音又尖又脆,好似兩隻鸚鵡同時搶先開口,大意似說:「那三個娃兒,兩女一男,已被我喊住,引他上來。兩粒寶珠也全收起。只是內中一個小女娃想要捉我,被我罵了幾句。如非主人有命,才不饒他呢!方才在小螺彎滿崖亂蹦的那個小姑娘,不知怎會沒等我們招呼,就由九十三天梯上面走了下來,現在洞外不遠,可要喊她進來?」隨聽一女子口音說道:「師父近年改了脾氣,什麼事都不肯管。這幾個老賊實在可恨,這四個少年男女本領俱都不弱,樂得讓他們用寶珠把賊引來,為世除害。你老人家偏說他們深夜來此,正是谷中起霧之時,不似尋你而來。既然不願多事,便由他去也好,為何又命鸚鵡飛往警告,說他同伴在此,命其來會,是何原故?」
另一老婦答道:「徒兒只顧年輕喜事,也不想想那老怪物無論脾氣多怪,善惡邪正當能分辨,豈是來賊卑詞厚禮所能打動?休看賊黨老奸巨猾,此去尋不見老怪物還好,如被尋到,白用心機,吃點苦頭回去還是運氣,一個不巧,連老命也要送掉。你當我便宜他們么?我不過是見這四個小娃兒聰明靈慧,小小年紀,能有那好武功,實在難得。這幾個老賊個個心狠手黑,狡猾異常,本領都有專長,這四個小人如非其敵,難免傷亡。如能得勝,只被逃走一個,便是極大後患。不如由他去尋老怪物,自投死路。就是內有相識之人,老怪物手下留情,你蕭師叔也放他不過。因恐寶光照耀,將賊黨驚動,跟蹤尋來,狹路相逢,驟出不意受了賊黨暗算,才命鸚鵡將下面三人引往下層洞內,再將峰頂的一個引往相會。他們並非尋我而來,何苦多事?反正這條小盤谷照例不許惡人走進,賊黨來得去不得,自然有人除他,你忙什麼?」
前一女子笑道:「好師父,峰頂飛馳的那小姑娘,年紀比我還輕,居然有此本領,實在可愛可佩。如非師父喊我,早已尋去。這九十三天梯地勢偏僻,賊黨走過決尋不到。方才我令鸚鵡先引三人上來,便想見他一面。如今人在外面,我們說話,定必聽去。許是為了深夜荒山,我師徒隱居在這危峰峭壁之上,山深谷險,形跡詭秘,不知底細,難免驚疑。好師父,我終年在谷中隱修,實在煩悶,好容易遇到這樣人,容我喚她進來交個朋友可好?」老婦答道:「你又靜極思動了么?人不尋我,如何尋人?何苦使人疑心?」
話未說完,小妹早已聽出洞中師徒是隱居深山的異人,決非惡人賊黨。聽口氣,年紀輩份也不在小。心念才動,立時循聲走去。下走才三四丈,目光到處,瞥見地勢忽然平坦,現出大片石崖,上面生著好些松杉之類的古樹,靠壁一座大洞彷彿甚深,暗影中現出大小數十百點星光,紅綠金黃,各色俱備,燦若繁星,不住明滅閃動,知是鳥目放光,鳥嗚已止。方想主人怎會養了許多禽烏?洞中黑暗,如何相見?
正待通名求見,人已走到洞口,忽聽左側壁中女子笑說:「洞中黑暗,來人恐看不見,弟子將燈點起,再去喊她進來。」聲才入耳,小妹腳步本輕,又因事太奇怪,越發小心。剛把話想好,還未開口,呼的一聲,洞中百十點星光倏地迎面撲來,聽出來勢猛急,似有不少猛禽鴦鳥在內,心中一驚,忙即往後縱避,方說:「我非壞人,乃是專程來此拜見。」猛又聽一聲嬌叱,洞左忽現亮光,緊跟著急風颯然,面前白影一晃。
剛看出來人是個女子,對方已先開口道:「這位妹子受驚。家師百烏山人,乃昔年百禽道人公冶黃侄曾孫女,隱居在此已有多年。你那三個同伴想是尋你,由下面走進,不知怎的並未迷路,到未一段方始走了岔道,誤走小螺彎鸚哥崖險徑,眼看和你一樣,就要深入迷路,為了尋你不見,連放流星火箭,又將寶珠取出,你發火箭相應,這才發現你在峰上,正往回走。我日間奉命出山有事,歸途得知有好幾個老賊來尋壺公老人,也要由此經過。中有兩賊年已七旬,以前曾和壺公相識,並知小盤谷這一帶的走法,本來打算明早由此通行,因在谷外壁上發現妹子所留字跡,立事變計,仗著帶有地圖和特製風雨燈,已由後面趕來。賊黨起身以前,我由旁邊經過,可恨這些老不死的狗賊競是鼠目寸光,內中一賊當我谷中土人,竟敢對我嘲笑,雖被另兩賊黨勸住,喊我不理,又趕過來賠話,向我打聽谷中有無人家,住在哪裡,可否指點途徑。我看不慣那老奸巨猾的神氣,罵了他們幾句便走回來。那幾個老賊也實機警,聽我罵他,反說好話,由后追來。他們地理沒有我熟,差一點的地方不敢走進,自然追趕不上。師父恐怕珠光大亮將賊引來,現命鸚鵡先將他們引往下面洞中,少時便可前往相見。難得家師此時清閑,肯見外客,妹子遠來不易,可要入洞相見么?」
說時,小妹已將火筒晃燃,見那女子年約二十多歲,貌相丑怪,從所未見。一雙又深又大的眼睛,瞳仁碧綠,鬼火一樣閃閃放光,身材瘦長,手如鳥爪;一張白臉上生著大小數十粒肉痣,紅如硃砂,把兩邊面頰和前額差不多佔滿,中間藏著一個鷹鼻、一張尖嘴;暗影中看去,簡直不像生人,辭色卻極誠懇。知道醜人最恨人嘲笑,又因貌相丑怪,人所不喜,求友較難。聽她方才所說,賊黨必是見她貌丑,又穿著這一身又寬又大的白衣,難免說笑兩句,因而結怨。再看醜女,一雙怪眼註定自己臉上,十分注意,忙改庄容,微笑答道:「小妹才八九歲時便聽家師、家母說起,昔年岷山有一位老前輩名叫百鳥山人,家傳能通鳥語,乃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前輩異人,年紀早已過百。寒家遭難以前三十年便未聽人說起,想不到她老人家隱居在此。後輩未來以前,小菱洲龍九公本來開有路單,到了小盤谷外,如過酉時便要在外住下,明早再進。先還不知何意,為了途中耽擱,見天色尚早,意欲入谷探路,連夜起身,一時疏忽,把路走迷。此時想起九公竟有深意,總算沒有錯過,真乃萬幸。還望大姑代為稟告,說難女江小妹,同了兄弟江明和義妹大白先生之女阮菡、阮蓮求見,並望將他三人引來,感謝不盡。」
醜女介面笑道:「妹子不要這等稱呼。家師雖然年紀不小,聽你四人姓名,均非外人,你們師長都與家師平輩,龍九公和大自先生更是家師舊交,不必大謙。我本人家孤女,被一土豪強迫為奴,因我貌丑,受盡欺凌,幸蒙家師救出火坑,來此隱居。你如姊妹相稱,便看我得起。妹子既是朱家遺孤,家師斷無不見之理,請先同我走進,再命鸚鵡去喚令弟他們吧。」小妹聞言,知洞中老婦便是昔年名震西南四女異人之一,如蒙相助,再好沒有,驚喜交集之下,忽聽崖下高呼「姊姊」,正是江明,因在下洞久候小妹不至,想起先遇鸚鵡警告,語言靈慧,得知上有異人隱居,便請阮氏姊妹暫候,仗著練就夜眼,上來探看。
姊弟相見,小妹想起未問醜女姓名,忙即詢問。醜女笑說:「我名葛孤,少時再談。請先往見家師,再喊阮家妹子上來吧。」隨引二人往裡走進。自從醜女一出,方才迎面撲來的百十點星光,已似潮水一般退去,洞中燈也自點起。二人見那洞約有十丈方圓,上下都是奇石,並有兩棵大可合抱的枯樹埋在當中,左右分列。燈光一照,許多奇禽好鳥全都現出,種類甚多,大小不一。有的形如騖鳳孔雀,翠羽紛披;有的形如鷹-雕鷲,形態威猛;更有兩隻白鸚鵡和一些比麻雀還小的青鳥,通體純青,美觀已極,鳴聲上下,如囀笙簧,十分悅耳。主人所居石室在洞側圓門以內,也頗高大整潔。二人人內一看,洞頂兩旁各有一幢石凳台,燈光甚明。當中石榻上坐著一個白衣老婦,慈眉善目,赤腳盤坐,膚如玉雪,身材十分瘦小,滿面笑容。如非滿頭銀髮,看年紀至多四十左右,決不像是過百的老人。
小妹久聞大名,深知此老特性,來時已早暗示江明,令其小心,忙即上前禮拜。剛要開口,老婦把手一抬,笑說:「你們遠來不易,不必多禮,到這裡來再談吧。」小妹姊弟應聲起立,一同走進,二次又要下拜,被老人一手一個拉住。二人黨著對方微一欠身,自己便被那又白又嫩的手抓住,身不由己隨了過去,彷彿手臂特長,力更大得出奇,不敢違抗,忙同稱謝,隨老人手指之處,分坐兩旁。葛孤見狀笑說:「我說他們真好不是?果然是自己人。」
忽聽外洞群鳥飛鳴振羽之聲宛如潮湧。前見兩隻白鸚鵡忽同飛進,口作人言,尖聲急叫:「賊黨尋上來了!」葛孤立時面現怒容,轉身走去。老人喝道:「徒兒不要太忙!他們不會到這裡來。」葛孤人已到了洞口,回顧說道:「雪兒它們怎會看錯?師父太好說話了。我看看去,他不惹我,決不動手。」老人又喝道:「來賊中途退走,也不許你妄動!」小妹姊弟聽老人未了兩句似有怒意,語聲不高卻是震耳,知道內家氣功高到極點,這等持重,來賊決非易與;阮氏姊妹尚在下面,鸚鵡說完飛走,不知往喊也未。
心方驚疑,老人已笑對二人道:「前聽人說朱家遺孤逃亡在外,甚是可憐。為了仇敵厲害,自家身世姓名他們師長均不肯說。你兩姊弟小小年紀,賓士數千里來此涉險,你們師長既肯命你們遠離師門,在外奔走,本身來歷姓名可都知道么?」小妹雖因平日孝母,人又謹慎溫和,也只知道殺父仇人姓名巢穴。江母和各位師長俱因她家難慘痛,恐其傷心,惟恐激發烈性,輕身犯險,始終不肯明言。近由永康移居兵書峽,雖聽唐母說起一點,因被江母示意止住,不知其詳。江明以前更是茫然,連向師長好友探詢,始終一句也未問出。近在黃山途中和青笠老人那裡,先後聽說,知道本身姓朱,殺父仇人的名姓底細,都未聽說,只知是個老賊,住在芙蓉坪自家舊居,黨羽眾多,兇險無比。再要往下探問詳情,對方必加勸解,說時間未至,不肯明言。最後龍九公雖又說了一些自家身世,仍和各位師長差不多口氣,要等黃山刀劍鑄成,到了時機方肯明言相告。空自悲憤,無計可施,途中盤問江、阮三人,也不深知。正想黑風頂事完,再向各位師長設詞探詢,問出一點虛實,先往賊巢一探,非報此仇不可,想不到機緣巧合,百鳥山人這等關心,剛一見面便露口風,由不得勾動傷心,痛哭起來,還未開口。
小妹在旁,覺著自己真相仇敵已然得知,眼看雙方短兵相接,諸位師長偏還不肯明言,本就日常悲苦,聞言強忍痛淚,悲聲說道:「侄兒女等幼遭家難,母親師長惟恐少年無知,輕身犯險,好些話均不肯說,連仇人姓名都不知道。近來奉命出山,連遇異人,才知仇人虛實下落,仍是不知詳情。如蒙太婆示知,感激不盡。」老人不等說完,早把二人的手拉住,說道:「你們那些師長也太小心了。現既命你們出山,哪有日與敵黨相對,還不知他底細之理?我對你們說便了。」二人同聲謝諾,老人便將前事說出。
話未說完,江明剛哭喊得一聲,首先昏厥過去。小妹聽到傷心之處,更是肝腸欲斷,悲傷已極。要知江小妹姊弟出身遭難慘狀,以及前文預告諸緊張節目,均在以後諸集陸續發表。限於篇幅,讀者見諒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