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奈何山上 奈何魂
山是黑的,嶙峋嗟峨的石頭是黑的,連在石隙岩縫裡生長出來的花草也是黑的,黑得冷森,黑得酷厲,黑得不帶一丁點兒「活」的氣息。
這座山不太高,卻邪得令人心裡起疙瘩,有六棵黑色的巨松並排挺立山頭,這六棵巨大的松樹枝幹古虯,伸展盤繞,似是六個惡魔揮舞著他們的手臂,押舞著他們的手臂嘯弄於天地之間。
而天,天是陰沉而翳重的,雲很低,很濃,濃得似一團團的黑墨,也像一團團的壓在人們的心上,現在,正是秋涼,金風吹拂,似在哭,含著淚。
一蓬血淬然噴起干一塊黑色的山石之後,又被風吹得散濺了一地,一個身材魁語的大漢,像喝多了酒,歪歪斜斜的走了出來,打了兩個轉子,重重的跌到地上,他的天靈蓋已經爛碎,粘白的腦漿與鮮紅的血液混攪在一起,宛如一枚爛透了的紅柿子。
「呼」的一聲,另一條身影凌空拋起,似一隻怒矢,整個撞在另一塊山石上,又被反震之力彈回,再碰到後面的黑岩,清脆的骨骼碎裂聲傳出老遠,冷漠的山石表面抹上紫紅色的血漬圈圈,紫紅色的血斑點點,那山石,黑得更醜惡了。
風尖銳的呼嘯,山頂的六株巨松擺舞得更兇猛,更猙獰了,但是,這黑色石山周遭的氣氛卻如此寂靜,死樣的寂靜。
越過眼前這幾塊猙獰的山石,七個穿著黑色長衫,容貌陰鷲冷酷的中年人,站成了一個半圓,六雙半眸子里的光芒閃射如電,卻匯聚成為一個焦點,如野獸面對著他們的獲取物——一個淺黃色的身影。
這人站在一個弧度的中央,黃色的儒衣飄舞得洒脫之極,一雙眼睛清澈澄朗,鼻子挺直端正,厚薄適度的嘴唇紅潤得誘人,他的衣衫色調是黃得如此安詳,如此寧靜,那鵝黃的色彩隱隱流露著一種無可言喻的華貴高雅氣質,襯著他那潔白細膩的肌膚,那有意無意間的脾腺之態,十足像一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
他們八個人,就如此靜靜的互相凝視,暫時,沒有任何動作,方才死去的兩個人,彷彿與他們毫無關聯,彷彿那是發生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地方的一件遙遠的事情一樣。
緩慢地,站在最左邊的一個黑衣人開始略略移動了一點,那美得迷人的黃衫客淡雅的笑笑,修長的雙手美妙的交疊於胸,黑衣人似乎非常顧忌,粗厲的面孔緊繃著,鼻尖上汗珠盈盈。
右首的另一個黑衣人,憤怒的睜著他只剩下一隻的左目,重重的「哼」了一聲,於是,左邊的黑衣人猛一咬牙,像一抹閃電,淬然撲上,掌影如刃鋒漫天,飄忽卻又凌厲的攻向那位黃衫客!
隨著他的動作,其他六個黑衣人同時掠進,剎時銳風激蕩,掌勁如潮,黑色的身影晃飛似鴻舞長空。
只是瞬息,那人們僅僅眨眨眼皮子的時間,一條人影宛如失去了他身體的重量,一塊石頭似的被猛然拋起,如方才那兩個先登極樂的朋友一樣,毫無掙扎之力的被摔飛到嵯峨犬齒交錯的山石間——
「噗」的悶響刺耳的傳來,眼前,又已恢復了原來的局面,黃衫客在中間,黑衣人圍成一個半圓,不過,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
黃衫客年輕而伎俏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毫表情,淡淡的,非常平靜。平靜得如一泓深逢的潭水,那神態,似是整個寰字毀滅在他眼前也不會引起他的慌亂似的。
雙方沉默了片刻,又突然人影飛閃遊動,於是,又有一條身軀被強力震起,剎時后又恢復了原先的形勢,自然,黑衣人這一方面已減少成五個人了。
這些黑衣人的為首者,大約便是那少了一隻眼睛的中年漢子,他的面孔瘦削露骨,眉毛稀疏,一發狠便現出嘴裡的兩枚大板牙,這時,他睜著那隻獨目,眼白上血絲滿布,他的四個同伴,也個個面孔肌肉緊繃,額角淌汗,神色中,流露出極度的惶急與不安。
獨目向他的同伴巡掃了過去,假如照方才的方式推演,現在,應該是那位倒數第一個,有著一大把絡腮鬍子的黑衣大漢動手了,但是……
那大漢咬著嘴唇,粗大的喉結在不停的上下顫動,目光里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慌亂,不錯,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父母所賜的生命要毀在眼前,不論他這條生命是善良抑是邪惡,他都會戀戀不捨的。
黃衫客靜靜的望著他,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獨目人深深吸了口氣,瞳仁的光芒剎時變得如一條百步蛇似的冷酷陰毒,而這目光,又冷酷的投向那虯髯大漢的身上!
虯髯大漢倏然大吼了一聲,身形暴凌的三轉九折,奇異的撲擊而上,黃衫客抿嘴一笑,快速得似西天的流電,當其他四人的側攻夾襲尚未及到達可以夠上的位置,在一片翻飛起落的掌聲中,他的雙手豎斜如刃,那麼令人不及追攝的一掠而回,虯髯大漢已一聲慘號,像先前他死去的同伴一樣,骨碌碌嚕的震彈而出——他心裡明白,方才,敵人雙手那一劈之勢,他已結結實實的挨上了十六掌,但是,他也只是心裡明白,卻一輩子也說不出來了。
又恢復了原狀,僅存下的四個黑衣人已無法再布成一個半圓的包圍陣勢,他們並肩站成一排,汗水已濕透了他們的黑衫,微微的喘息襯著他們的驚駭與絕望,生與死,就快分明了。
黃衫客優雅的一拂衣袖,鵝黃色的絲質儒衣泛起一抹淡淡的柔潤光彩,他仰首望了望空中沉重的雲翳,輕輕喟了一聲,那模樣,似在觀賞秋的景色,文靜裡帶著說不出的儒雅,平和極了。
於是——
就在他那聲輕輕的喟嘆出唇之際,光影一閃,又有一條黑影飛掠著罩到,另三條人影亦分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攻向他可能移動的三個角度!
但是,他沒有移動,沒有絲毫移動,雙掌幾乎無法看清的倏然閃晃一下,那閃晃的姿勢是如此美妙,如此詭異,卻又如此辛辣,當凌空撲擊的人影被硬撞出去的同時,黃衫客的掌聲仍然有足夠的時間回截猝襲另外三個幾乎在同一時間攻來的敵人!
兩條人影四掌驟而互拍,千鈞一髮中,狼狽不堪的倒仰而出,另一個沒有借上這種助力的黑衣人卻沒有這麼幸運,當他驚覺情勢不妙時,黃衫客的右掌已如鋒利堅刃一樣的自他頸項擦過——那麼輕輕悄悄的擦過,只是,帶起了他那顆大好的頭顱。
動作在須臾間展開,又在須臾間結束,黃衫客又仰首向天,一聲輕喟又自他口中發出,彷彿他一直就沒有中斷過這個悠閑而文雅的動作,天知道,就在他這細微的舉止間,兩條生命已經寂滅了,永遠的寂滅了。
目前,孤單單的,剩下的兩個黑衣人,有如兩個木雞般呆在那兒,三隻眸子里的神色黯淡得如秋螢遠去后殘留的那一點可憐的光暈,這光暈里卻包含著巨大的悲憤和畏懼,有一股「力礎之下心空餘」的意味。
黃衫客淡漠的注視眼前這兩個人,他的面孔上沒有得意,也沒有慶幸,那神情,宛如擊敵致勝的結果本來便是應該歸屬於他一樣。
兩個黑衣人對望了一眼,那獨目者的凶戾氣焰已經完全消失,他的另一個同伴,是個身材肥胖又十分高大的中年人,這高大的黑衣人滿臉橫肉,頷下生著一顆拇指大小的黑痣,黑痣上的一撮痣毛正在輕輕抖索,他的面孔上沒有明顯的退縮之色,但是,這撮痣毛的抖動,已經將這位高大漢子的心理說明得清楚了。
黃衫客從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他仍舊沒有吐出一個字,眼神中,卻流露著極度的徹悟與智慧之光,似乎他隔著一面透明的水晶鏡望穿過去,已清晰的看到眼前這局勢延續的結果,他那神態,在平靜中令人感到有一種無可抗拒的窒息與震懾之力。
幾乎不易察覺地,緩慢地——
兩個黑衣人在悄然向後移退,這移退,說是這兩個黑衣人慌駭之後的有意動作,毋寧說是他們兩人在心神驚懼之下的下意識反應,甚或,以他們往昔的強悍習性,連他們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他們已在畏縮了。
黃衫客半側過臉,默默凝注身後不遠的六棵黑色巨松,松樹的枝丫在盤結飛舞,在寒瑟的秋風裡掀起如濤之聲,天上的烏雲滾動著,聚合著,四周光度晦澀,在這猙獰的黑色石山襯托之下,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獄圖啊!
微微嘆了口氣,黃衫客的語聲如來自九幽,那麼遙遠的響起:「這奈何山,真是凄冷蒼涼。」
兩個黑衣人暗裡一哆嗦,不知所以的互相看了一眼,黃衫客轉過身來,目光遠淡的望向山下的一片浮沉落霞:「世上萬物輪轉,皆有生息,天地運行亦順著生息之道周而復始,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例外,花有開放,也有凋零,人自墜地,終至衰老,四季轉換,白晝黑夜,互相交替而永遠不能無異,今日,與明天便截然不同,花謝了,縱使再開,也永遠不是原來的那朵花了,人一去,不會再有這個人回來,而現在……」
他的雙瞳清澈的望著兩個黑衣:「今天快要過去,永沒有第二個今天來了,黃昏象徵著一段最美麗的,詩情畫意的沒落,代表著不朽的結束,人在這個時候離去,意念與感觸上應該非常舒適與恬靜。」
可憐生的,在這個時候,兩個黑衣人哪裡還有心緒領受黃衫客這一段充滿了柔靜的話語,他們又不知不覺的退後了幾步,三隻眸子不敢稍有閃眨的瞪視著黃衫客。
黃衫客淡淡的一笑道:「這山的名字不好,也叫奈何,二位,九泉之下有道奈何橋,你們知道不?」
獨目者喉頭顫動了一下,他鼓足一口氣,語聲卻沙啞低澀:「項真,你夠狠……」
黃衫客搖搖頭,道:「不,我不狠,人活著,不要有痛苦存在心間,若這痛苦大深沉,還不如遺忘,當然,深沉的痛苦是不易遺忘的,但是,我們卻知道有一種最佳的方法,你們不會忘記今天的仇恨,也是痛苦,我用這最佳的方法免除你們的痛苦,不是非常仁慈而又寬厚么,嗯?」
肥胖的黑衣大漢驀然一跺腳,氣塞胸隔的大吼道:「古哥,我們還等什麼?你還怕咱們死了沒有人報仇?」
黃衫客冷冷的接上道:「會有的,如你們運道好,你們便不會白死。」
獨目者那隻獨目驟而凶光暴射,喘息剎時急促起來,黃衫客淡漠的一挑那雙劍眉,猝然掠進——這是他自開始以來,首次主動攻擊!
淡黃色的影子如一抹流光,獨目的與胖大的黑衣人方始驚覺,已經到了眼前,兩個人慌忙分躍左右,四掌齊出斜劈,但是,卻有如擊向一個虛幻的影子,尚未來得及收勢變招,那肥胖的黑衣人已厲嗥一聲,滿口鮮血狂噴的仆跌出九步之外!
獨目者心頭的跳動似乎已在這一聲厲號發出的同時凝結,他不及側視,雙掌迅速按地,兩腳似兩個流錘般拋甩而起,但是,不幸得很,黃衫客在古怪的一個迴旋之下,已握住了他的雙腳,像要擲掉他仇恨一樣地猛力摔出,獨目者在空中掙扎翻舞,他似乎要脫出這股足可致他於死命的強大力量,可是,他顯然失敗了,就在他的四肢儘力箕張之際,時間已造成了遺恨——他的背脊整個撞在一塊堅硬的黑色山岩之上,反震之力,又將他硬生生的朝反方向彈出了七尺!
黃衫客望著這一幕悲劇結束,他沉默了片刻,慢慢的走到獨目者奄奄一息的身軀之旁,獨目者的面孔,這時看去有著極度的怪異,臉上的線條,扭曲得完全不似一個曾像個「人」的面孔,他的嘴巴大張著,兩隻大板牙暴露唇外,稀疏的眉毛隨著他胸腔的起伏在顫抖,滿臉是血,一隻獨目,像要突出眼眶一樣盯視著俯身向他凝望的黃衫客。
黃衫客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道:「古固,假如你痛苦,那麼,這痛苦就會很快消失了!」
獨目者喉頭呼嚕著,獨目泛白,他努力翁動著嘴巴:「項……真……你……確是……背著……煞字一個!」
那黃衫客,嗯,他叫項真,平淡的看著古固,平淡的道:「善泳者溺,古固,哪一天,我也說不定栽在另一個地方,或者我們的情形不盡相同,但,結果卻一樣,我們遲早都得在奈何橋上過一遭。」
古固的眼球上翻,瞳孔的光芒淡散,他哆嗦著,吃力的叫:「等著你……圈抱九龍……全在等著你。」
語音尚在寒冰的空氣中繚繞,說話的人卻已在一陣劇烈的抽搐后寂然不動,是的,他怕永遠也不會動了。
項真站好身子,回顧山頭的六株巨松,喃喃的道:「深秋了,天地間的氣息實在蕭索,似秋月之下聞蕭聲,凄涼……」
他轉身下山,有如一朵淡淡的黃色雲彩,那麼飄渺,那麼灑逸,像一顆划空而過的流星,當你發現,已經消逝無蹤。
奈何山,依舊聳立在煙霧似的沉靄之中,就像煙霧裡的一個幽靈,朦朦朧朧的,凄凄切切的,它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它不會識得人世間的悲苦,或者,它只曉得奈何!
輕輕的風吹拂著那柔黃的衣衫,項真飄逸的行走在這條寬闊的驛道上,路兩旁的白楊樹上只剩下稀疏的枝梗,像一幅隨意揮灑的淡墨畫,顯得如此清雅,而在清雅中,又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虛虛渺渺的意態。
一條清溪,在幾株幼松之側彎向里去,這幾株幼松,那麼靜逸的生長在驛道旁的窪處,青松白楊,相映成趣,另有一番風光。
項真那雙如劍斜聳的眉毛微微舒展了一下,漫步行入,在清溪之邊安適的坐了下來,默默凝視著清冽的流水,那麼專註,那麼平靜,彷彿欲在流水中撲捉著什麼,這,或是過去,或是將來。
溪水中,升起一連串的泡沫,泡沫浮在水面上,隨波而去,又散了,散得乾淨,散得不帶一線蹤影。
悄然嘆息一聲,項真的眸子里泛出一層朦朦朧朧的,如夢如幻的煙霧,他的面容沉靜,在沉靜里,微漾著悒鬱與落寞,而這樣,卻越加使他的神態俊逸,越加使他美得尋不出些兒瑕疵了。
遠遠的,有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傳來,這步履聲很急,很亂,沒有看到,已可猜測出那奔跑的人,是處在惶恐失措的情形之下。
項真淡淡漠漠的往外飄了一眼,路上,他已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蹌踉奔進,這人一臉絡腮鬍子,膚色黝黑而兩隻眼睛又圓又大,但是,他此刻渾身上下卻染滿了血跡,髻發散亂,面孔上充滿了痛苦與悲憤交織成的條線,張著嘴已,流著白色泡沫似的唾液,那樣子,狼狽加上凄慘。
忽然這大漢重重的在地下摔了一跤,他慌忙爬起,但卻在一聲尖銳的鞭梢子呼嘯中,又仆倒下去,背上,清晰的映現出縱橫交錯的,血淋淋的鞭痕。
項真向那人背後看去,嗯,在尋丈之外,一個身材修長,穿著一襲月白儒衣的年青書生,正單手負在身後,右手握著一條九尺多長的細刃蟒鞭,那麼閑閑散散的,像在抽苔一頭狗那樣地鞭打著這高大漢子,看情形,像這樣一路鞭打下來,已經有很長的一段路途了。
那大漢在地下痛苦的嗥哼了一聲,竭力挪動著身子閃躲著,年青書生那張俊秀的面龐卻沒有一絲表情,鞭梢子似雨點一樣猛烈的抽打下來。
大漢的衣衫像花蝴蝶般染著血跡飛舞,他暴突著眼睛,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血,被鞭梢子帶得四散迸揚,但是,這大漢就是咬緊了牙關不吭不叫。
年青書生抿著他的嘴唇,鼻孔微微翁動著,刷的將蟒皮鞭抖了一個鞭花,一下子纏在那大漢的脖子上,猛力將他扯得離地飛起,又沉重的摔在地上。
大漢躺在地上,渾身抖索,四肢在不停的痙攣,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沾滿了泥沙,汗水濕透了他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裳,他仍然瞪著雙眼,仍然那麼不屈不服的死死盯著那年輕書生,目光里,有強烈得足可焚熔一切的仇恨之火。
年輕書生陰沉沉的望著他,冷冷的道:「晏立,這段路不會太長,你可跑到盡頭,到了那裡,自會有人給予你應該得到的報償。」
大漢強烈的抽搐了幾下,凄然卻頑悍的笑了笑,啞著嗓子:「姓魏……的……你……你不用這麼狠……我宴立……不……不會向你求饒……」
那姓魏的年輕書生哼了一聲,陰森森的道:「求饒也沒用,晏立,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在幫里也混了近十年的時間,不想你卻罔顧信義,喪盡天良,竟敢私通幫主愛妾,晏立,我真為你感到羞恥,雙龍義幫里竟出了你這種敗類!」
叫晏立的大漢,瞳孔中升起一陣迷迷茫茫的愴然,他痛苦的閉上眼,喉結在急速的抖動,可是,他沒有為自己聲辯一個字,當然,現在便是有所聲辯,也不會有任何用途了。
姓魏的年青書生用手中蟒皮鞭在頰上揉了揉,冷峻的道:「我魏字自接任雙義幫紅旗以來,與你相交亦算不惡,你應該知道我的習性,淫惡邪盪,我最是不容,使我難堪的是,想不到第一個交在我手中處置的本幫叛逆,竟會是你!」
晏立又痙攣了一下,但仍然沒有出聲,那書生,魏宇,淡淡的道:「我無法使你早些求得解脫,因為我要忠於幫主的諭令,這一路上,只有請你忍耐,到了地頭,幫主的叛妾會與你一起送上柴堆火焚,那時,你就不再痛苦了,很快就可以使一切平靜了。」
說完了這些話,魏字神色一沉,叱道:「現在,你起來!」
晏立咬著牙,抖抖索索的爬了起來,他剛剛搖晃不穩的往前走了兩步,魏字已一聲不響的淬然向他抽了兩鞭,鞭梢子答在皮肉上的聲音清脆得刺耳,晏立打了個蹌踉,但沒有再摔倒,他喝醉了酒一樣地往前走來,已經快到項真坐著的地方了。
魏宇輕飄飄的跟在後面,手中蟒皮鞭左右交換,沒有一點點憐憫的抽打著前面的大漢,一雙眼睛,卻警覺的往項真坐著的地方斜了過來。
又是一鞭抽在晏立的頭頂上,晏立悲嗥了一聲,一個跟頭仆在地上,他全身簌簌抖索,用嘴巴啃嚙著地上的泥砂,雙手十指痙攣的抓挖著地面,魏字往前邁了一步,生硬的道:「晏立,爬起來!」
晏立奮力往上挺了一下,卻癱瘓了似的再度仆倒,他努力試了兩三次,但依舊沒有爬得起來,魏字臉色冷漠,手腕一振,蟒皮鞭在空中呼呼盤舞,刷刷刷,又是十多鞭抽了下去,打得晏立四肢拳屈,全身抽動。
一個淡淡散散,像天塌下來都驚動不了似的語聲,那麼帶著一絲寒意的傳來:「你也知道,這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並不好受,是不?」
魏字驀地縮手后躍,目光尖利的投向來人身上,在驛道的窪入之處,項真正古怪的凝觀著他,嘴角微微抿著。
一種本能的直覺,令魏字感到有一股沉翳的壓力在胸腹間擴張,他隱隱覺得,這不速之客來得十分突兀與怪異,而且,顯然沒有存著「友善」的意味。
微微一斜身,頭向上仰,魏字雙手握拳,一高一低的朝胸前一擺。這是雙義幫向外人表明幫號及來歷的架勢。
項真淡漠的揚揚眉毛,幽冷的道:「我明白,你是雙義幫的朋友。」
魏字冷板板的道:「想閣下也是道上同源,雙義幫懲罰幫內叛逆,閣下是明眼人,尚請抽身讓過。」
項真望望地上的晏立,靜靜的道:「我想,你應該放了他。」
魏宇剎時臉色大變,他狠狠的盯著對方,生硬的道:「道上規矩閣下全不顧了,插手到別人的家務事上去?要知道雙義幫並不是好吃的角色!」
項真奇異的看了魏宇一眼,緩緩向他行近:「現在,沖著你這句話,我就想試一試。」
不知怎麼搞的,魏字竟然退後了一步,他強按住憤怒,厲聲道:「站住,好朋友,你大約還不知道你如此魯莽會換來什麼後果!」
項真並沒有站住,仍舊慢吞吞的向前移動,安詳的道:「我知道,而且,非常知道。」
暗中一咬牙,魏宇猝然就地轉了一個半弧,上身輕塌,手中的蟒皮鞭抖得畢直,有如一條貫射長空的飛鴻,帶著刺耳的嘯聲戳向對方額心!
好像根本就沒有任何動作,但項真卻明明已移閃到三尺之外,看不出他是如何移動的,宛似他本來就是站在那裡一樣,蟒皮鞭的尖細鞭梢子擊打著空氣,發出一片嗤嗤之
心腔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魏宇頓時感到有些暈眩,他來不及再做其他思維,弓背曲身,拔起了尋丈之高,在他身形甫一凌空之際,蟒皮長鞭已又似驟雨急瀉,劈啪連聲的向敵人抽去。
那麼令人不敢置信的,那麼玄妙的,項真淡黃色的身軀在急雨狂風般的鞭與鞭的微小間隙里閃挪著,他閃挪得如此輕雅,如此洒脫,卻又快得像一抹抹橫過天隙的電閃,就像他生來便適於在狹窄的空間活動,就像他生來便融合於快速之中。
在空中一個翻滾,魏宇的右臂自左肋下探出,長鞭在空中抖成盤盤卷卷霍霍呼呼的再度纏掃上去。
項真雙足釘立如樁,略一側身,猝然暴掠,像一陣狂風迎面撲來,魏字迅速翻躥,手中鞭卻已在一緊之下被敵人奪去,他目光急斜,只看見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擊向自己左肩,幾乎連意念還沒有來得及轉動,那隻手掌已接觸了他的身體,一股強勁的力量,將他重重的震飛出尋丈之外,一個跟頭摔倒子地!
魏宇是雙義幫的紅旗,一身功力深厚精湛,他身軀甫一沾地,猛的吸了一口氣,正待翻身躍起,一隻穿著淺黃色精緻麂皮靴的腳已刷的將他硬生生踏回地上,那隻腳,端端正正的踩在他的背心!
仍是那淡淡漠漠的語聲,輕悠悠的傳向他的耳中:「魏宇,回去告訴你的主子『三目秀士』單殉,就說人給我帶走了。」
艱辛的側轉過面孔,魏宇的臉頰上沾滿了泥沙,他倔強的吼道:「鼠輩,留下你的名字!」
背脊上忽的一輕,那隻踏在上面的腳已經移去,一個冷瑟的聲音遠遠飄來:「波渺渺,雲重重,雨恨風凄,一縷孤煙細……」
渾身起了一陣痙攣,魏字的兩隻眼睛全發了直,他哆嗦著呢喃:「黃龍項真……老天,他是黃龍項真……」
在這一剎,早已失去了地上那個受苦受難的大漢蹤影,當然,也找不到項真了,好似一條黃龍在朦朧的瞬息里直升雲霄,隱於重重的雲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