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血掌爭霸 震幽穹
在夏一尊呼轟揚起的連環九刀里,項真抖劈十七掌倏然閃退,刀光與掌影在勁風中相觸,震出密密的「噗」「噗」聲響,而項真在急退里,便正好倒掠至李悟爬近來的三步之前!
事情快得幾乎已不能用人們的肉眼去追攝——
府在雪地上的李悟突然傾盡全身之力電射而起,他雙手握筆,有如一抹流光般沖向背朝著他的項真,而「赤臂筆」尖銳的筆端微微顫動著,在空氣中發出輕嘯,就那麼歹毒又凌厲的猛然插往項真背脊!
項真全神都置於夏一尊的拼戰中,哪裡還會想到已經奄奄一息的李悟竟然尚有這麼「困獸掙扎」的一手?他甫始察覺,那股尖利的銳風已然到了背後不及三寸之處,在這種猝然不測的情形下,他欲待閃躲已是不及,緊急里,項真飛快左旋,雙掌暴起后揮,於是,血光倏現,李悟的「赤臂筆」擦過項真右肋掠過,劃開了他的黃袍,帶出一條血流肉綻的口子,不分先後,項真的雙掌亦已結結實實震擊在他胸前,將李悟整條身體硬生生砸得骨碎腑裂,縱飛著撞跌出尋丈之遠,又一頭扎在積雪裡面!
事情的發生,像是在眨眼前開始,又在眨眼后結束,而項真震斃李悟的雙掌尚未及收回,雲雕夏一尊的『雙環龍紋刀』已在一片眩目的寒光中當頭砍來!
厲嘯驟起,項真瘋虎般不退反進,他在這生死一發中,不可思議的展出了「龍翔大八式」里最為精絕的一式「化龍飛月」,那麼快如閃電般倏然暴射,快得就宛如那已不是一條人的影子,像一抹光輝的耀亮,一股流星曳尾的映閃,在瞬息間,夏一尊手上的鋒利刀刃已「嚓」的飛過項真背脊,一條半尺長的傷口立時翻卷,鮮血激噴,但是,夏一尊的手中刀尚未及收回,項真的掌力已一連十六次重重劈在他的胸膛!
一聲令人毛髮悚然的尖嚎出自夏一尊的嘴巴里,尚攙和著一口一口吐出的熱血,這位青松山庄的莊主,名震一方的「雲雕」,已像一團死豬般猛向一邊翻出,手上的「雙環龍紋刀」亦已松指飛拋,「撲嗤」穿進了一名青衫大漢的咽喉,這名青衫大漢尚未倒地,夏一尊已四仰八叉的重重跌落積雪之上!
一聲鬼嚎出自第一個目睹此狀的青松山庄庄友口中,他剎時如遭雷殛,僵木當地,只知道拉開嗓子,像靨似的乾嚎:「啊——啊——啊——」
於是——
第二個,第三個青松山庄的屬下也被引過來看到了,他們的反應幾乎是相似的,在一陣震駭的襲擊后,他們同時心膽俱裂的怪叫:「不得了啦……莊主死了……」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莊主不行了……」
頓時,一片嘩叫之聲像潮水似的涌盪四周,像山崩似的傳揚向天,叫喊聲里,包含了多少不可言喻的驚恐,融合了多少絕望幻滅的惶亂,更攙揉了多少大勢去矣的悲哀,宛如青松山庄的人們全在這一剎失了魂,員了魔,他們在一陣鬼哭狼嚎里,竟而轟然四散,大部份的入迷了心一樣拚命奪路奔逃,你推我擠,助拐腳踩,人踩人,人拌人,武器兵刃丟棄滿地,就那麼像瘋了似的蹌踉逃走了!
包要花渾身血跡斑斑,衣破發散的歪斜著狂奔過來,他嘶啞著嗓子大叫:「公子爺,你好么?」
身子大大搖晃了一下,項真覺得背脅上的傷口有如火炎般的疼痛,口裡也乾澀得有如放了把沙,他咬著牙嗤息著道:「還好……」
驀然,項真嗔目大叫:「老包前撲——」
包要花似是也受了傷,但他行動卻極其快速,聞得項真呼叫,包要花已不及回顧,他猛然朝雪地撲下,就在他前胸甫始沾地的同時,一溜藍汪汪的寒芒已貼著他的背上飛探而過,碎衣飄舞中,唔,包要花的背脊已現出一條淺淺的血槽來!
似乎像一陣旋風,項真暴射向前,人未到,七十六掌陡然閃飛,飛向那暗襲包要花的人——突目切齒,面容歪曲的夏麟!
夏麟竟然不躲不避,他直迎上來,手中「龍腸軟劍」長揮短斬,電劈項真,藍芒炫迷中,項真斜掠上彈,一團黃雲般的身影已挾著萬鉤之力猛擊夏麟!
「龍腸軟劍」劃過空氣,響著刺耳的尖嘯,灑出刃影如帶,狂卷密纏,又快又急的再度罩向項真,項真掌力未吐,倏然飄移,而甫始飄移,他那一式「化龍飛月」身法二次復出!
夏麟似是已失去了理智了,他雙目血紅,牙齒深深陷入下之內,項真快得不可比擬的飛進向前,夏麟卻仍不躲讓,他死死瞪著其實連他也看不清的敵人身影暴起十九劍猛然削斬!
於是——
鋒利至極的劍身在項真肩頭連續絞過三次,三股鮮血混成一片濺射,在那「龍腸軟劍」方始揚起的瞬息,一陣連串得分不出先後的刺耳聲肉聲已響徹四周。
夏麟手舞足蹈的飛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下,又突的一彈,再滾出三尺,終於在一陣抽摔下寂然不動了,他的那柄「龍腸軟劍」,亦孤伶伶的被拋置在尋丈之外,朝著灰黯的天空眨閃著悲涼的冷眼……
一拐一拐的,包要花大口喘著粗氣跑了過來,他盯著神色晦澀疲乏的項真,惶急的道:「公子爺,公子爺,你還挺得住么?」
項真卓立著,憋著氣,沙啞的道:「當然……」
頓了頓,項真又道:「你也傷了?老包……」
嘆了口氣,包要花道:「就在你宰殺夏者鬼的當兒,我卻吃了那韓清一劍,這一劍正好砍在我大腿根上,至少入肉半寸,痛得我齜牙咧嘴,就險些連眼淚也掉出來了,操的……」
項真雙目中寒光倏射,他四處搜視,而四處除了西門朝午與羽復敬仍在傾力狠拼外,竟然已空蕩蕩的不見一人,除了遍地狼籍的屍體,就只有一些無力逃跑的傷者哀吟了。
虛乏的,項真道:「那韓清呢!」
包要花忙道:「別急,他給了我一劍,我也用板子砸斷了他兩排肋骨,挨了劍,我痛得一蹌踉,這老小子轉身就跑了……唉,我再去追也沒有追上,想不到他斷了兩根時骨卻仍能跑得我這般快法,你說,怎能叫人不佩服?」
低促的,項真道:「還有別的傷處么?」
點點頭,包要花道:「有,不過只是些皮肉之傷,就像方才我背後吃夏一尊寶貝兒於給弄上的那一下差不多,全沒什麼大礙……」
開始移步往西門朝午與羽復敬激斗那邊,項真咬著牙,徐緩而平靜的道:「老包,你掠陣,我去替換西門當家。」
吃了一驚,包要花歪歪扭扭的跟了上來,他急切的道:「你瘋了?公子爺,你身上帶了這麼多傷,無法再和那羽復敬硬拼了,你這不是等於拎著自己小命要子么?」
浮起一抹苦笑在唇角,項真道:「不要替我擔心,我知道該如何辦,老包,西門當家的只怕已經支持不住了……」
包要花忙道:「你歇著,公子爺,我和西門當家的挾攻羽復敬……」
項真沒有回答,徑自向前急走,這時,他們已來在西門朝午與羽復敬廝殺處約丈許之側,現在,西門朝午和羽復敬已激鬥了二百招以上,西門朝午顯然已是力竭技盡了,他全身汗出如漿,喘息聲遠至丈外也依舊可聞,身上的白袍破裂不堪,皮肉翻卷,血跡斑灑,而發也披散下來,面孔上的表情,更是獰厲悍野得嚇人!
羽復敬亦受了傷,他的右胸袍襟撕裂,五條爪印血淋淋的劃在那裡,左臂衣袖也全被拉爛,整條手臂全是鮮血,在血糊糊的肌扶上,可以隱約看出綻開的皮肉傷痕……
雖然,他們兩人全帶了傷,但顯然的,西門朝午的傷痕比他的對手羽復敬來得嚴重,目前,他幾乎是把出娘以來的勁道也都用上了,做著勝負即決之前的最後狠搏!
這時——
羽復敬手上的「龍腸軟劍」揮展如驟雨千條萬點,如浮雲鬼抹輕游,如怒浪排山倒海,如雷電猛擊力劈;劍勢之快,之玄,之詭,之狠,之奇,簡直已達難以思議的地步了。
在咬著牙關中,西門朝午的「鐵魔臂」翻飛縱橫,起如烏龍騰雲,落似黑流入水,閃掠彷彿鬼爪魔臂,轟砸直如六丁降杵,威力狂烈,氣態猛悍,但是,任他傾力以赴,卻是再竭而哀,無以周全,眼看著就要支持不住了。
突然——
項真身上的黃袍燦亮如電,他飛撲入場,人在半空,「八圈斬」中的絕活已暴展而出,在他雙臂的合併猛翻里,千百掌影已有如惡魔的嘲笑般倏然蓬罩向羽復敬!
羽復敬不愧有「隱冥郎君」之稱,項真的掌力甫透,他已在微晃之下倏掠七尺,身不轉,目不移,反手十九劍倒斬項真而來,去勢的快捷狠辣,堪稱一絕!
「呼」「呼」「呼」速滾三旋,項真驀然拔高五尺,在方始躍升中,又猛而撲回,揚手十六掌揮劈,大斜身,雙掌再出,又是二十一掌,這前後四十掌出招之快,就像四十個項真同時現身攻擊一樣,勁氣激蕩,力道萬鈞,有如無數枚鐵鎚在空中強烈的瀉射飛穿,暴猛無匹!
一擊落空,羽復敬立刻側走,項真的掌力颳起了滿天積雪,而積雪又在半空旋舞撞擊,發出「嗤」「嗤」亂響,這時,項真也往左邊掠出,他在飛掠中,振吭大呼:「當家的且退——」
項真的突然介入,羽復敬的分手阻襲,這都是眨眼之間的事,西門朝午正待撲上前去挾攻,項真已發下話來,於是,西門朝午也深知自己是挺不住了,他在一個蹌踉之下躍出了斗圈!
旁邊,包要花馬上過去扶住了險些坐倒地下的西門朝午,西門朝午立即以「鐵魔臂」拄地,身子大大的搖晃著,只見出氣不見進氣,連臉色也成了白中泛青!
包要花攙住了西門朝午,一面扶著他,一邊用左手不停的在他心上搓揉,好一陣子,西門朝午才長長吸了口氣,眼睛也由緊閉著而緩緩張開。
苦笑一聲,包要花關切的道:「當家的,死不了吧?」
望著自己與包要花身上染滿的血跡,西門朝午疲累已極的道:「死不了……」
停了一下,他又道:「但也夠受了……」
挫挫牙,包要花斜眼瞄了瞄那邊正在捨命相拼的項真與羽復敬兩人,他喟了一聲道:「操的,這老小子可的確厲害……」
西門朝午沉重的道:「老實說,假如項兄再不前來提我一把,恐怕我至多也支撐不過十來個回合……」
眼珠子一翻,包要花道:「我們看得出來,你也是真挺不住啦……」
雙手移動了一下拄在雪中的「鐵魔臂」,西站朝午黯澀的道:「自我行道江湖以來,除了項兄等有數的幾個人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等高手,唉,真叫高手,包兄,你看看羽復敬使起他那把軟劍來,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了,與他對敵,使人有一種觀對瀚海峻山的感覺,深浩,雄奇,詭秘,幽遠,我不止一次的發現人家竟有些使我束手無策,無懈可擊的招式,若非我還能急中應變,只怕早就栽了……」
禁不住也有些提心弔膽的凝目瞧向正在進展有著一場龍爭虎鬥的那邊,包要花吞著口水道:「這一下,連我也替公子爺捏著把冷汗了……」
現在,項真與羽復敬之戰已到達了白熱化的階段,他們全在過招以前都帶了傷,一滴滴的猩紅鮮血隨著他們身形的掠閃濺拋四周,潔白的雪地上印著點點鮮艷的血跡,看上去,就有如在蒼促之間用一種奇妙的方法繪成的若干圖案,古怪的令人怵目心驚,奇異得有一股子不可言諭的邪厲冷酷意味!
羽復敬那張線條冷硬,輪廓鮮明的面容,僵木緊板得沒有一絲表情,好像他根本不覺得身上那些創傷的痛苦,宛如他除了眼前的拚鬥之外其他的一切全已忘懷,他緊握著他的「龍腸軟劍」,施展著天龍雲卷,風呼地顫的驚人攻擊,漫漫的藍色寒光,由四面八方飛旋縱橫,再向四面八方消斂隱失,如此周而復始,波波不絕,宛如他手上的軟劍已不像僅是一柄軟劍,更似是天神手中的法杖,那麼不可思議的呼風喚雨,搖撼生威,變出干奇百怪的景像,幻起超出物體本能之外的效力,層疊著,接連著,無聲無息……
項真更是聚集了所有的注意力,他以超然的定性忍耐著肉體上各處傷口所加諸於他的痛苦,將精神意志連著一口純極的真氣貫注於這場生死攸關的狠斗中,他雙目不霎,嘴唇緊閉,眸瞳深處,閃射著一片紫中帶紅的煞光,以一雙肉掌,兩隻鐵似的飛腿,在強敵那電光石火般的犀利劈刺里有如一抹極西掠來的豪光,在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空隙中穿射,在險惡到不能再險惡的情態下翻飛,而他的掌勢宛如雷神的霹靂,連串連串的前瀉猛斬,力震山嶽,又似漫空的血刃飛舞——附以惡意的詛咒,在他雙腿的倏旋倏揚倏蹴高,項真彷彿已變成了一個八臂之煞,那等狂悍懾人,又那等殘忍酷厲……
就像這樣,他們各自以本身的畢生功力相較,各自本身的往昔所學相拼,每一出手,俱皆狠毒無比,每一招式,更是殘暴駭人,沒有人會有退一步的想法,因為,他們原就是在進行著沒有退一步可能的殺戮啊!
兩百招過去……
兩百五十招,三百招四百招,五百招過去了……
項真和羽復敬的廝鬥仍然在繼續著,他們彼此相搏之間,出手的方式與攻拒的招法,全都是瞬息萬變,難以預測的,更是詭異而幻迷的,而且,其進行的快速直令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那種繁複而浩大的拼搏手段,竟全是電閃般一起又逝,甫逝再至,在一般武林人物較手時所需要的十倍以上時間裡,他們已做完了這些連連奪命以及保身的過程!
在青松山庄這片鄰近庄門的曠地上,除了這正在傾力玩命的兩個人之外,就只有西門朝午與包要花還孤伶伶的站在一邊,除了他們,四周全是一片空蕩蕩的,冷清清的,再也看不見青松山庄方面的任何一個人影——還能活動的人影,雪地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檢,全是在顫抖著呻吟的負傷者,青松山庄那麼些莊稼,那麼些武師,如今,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空氣中飄浮著濃重的像銅銹似的血腥味道,而山莊的中段與後段,火勢是微弱下去了,但仍有黑煙硝霧冒升,裊裊散散的騰游半空,於是,空氣中又增加了些難聞的焦臭氣息,以至把原本晦黯陰沉的天空也污染得更加陰沉了;青松山庄已失去了它貫常的幽雅與寧靜,現在,它宛如一座修羅場,一幅地獄圖,充滿了恐怖又凄厲——正如項真曾預料到的。
斗場中……
項真與羽復敬之戰,又延續了二百餘招,如今,兩個人全疲憊了,全衰微了,但,越是如此,卻越發接近了生死即決的關頭!
項真的絕活「八圈斬」加上他的「斬掌」,雙斬互濟,齊出並施,羽復敬則使出他威震天下的「屠龍十三式」竭力以抵,空氣全在他們的攻拒過程中呼嘯激蕩,而積雪被勁風拂起,飄舞翻飛在他們四周,繽繽紛紛,異常悅目,像是千萬朵白花自九天降落,又似——又似錫泊冥紙的灰燼在迷濛中沉沉掩映!
於是,決定的時間來了——
羽復敬猝然矮身,「龍腸軟劍」繞在頭頂,閃出無數道眩目迷魂的晶瑩藍光,尖銳的划起了大小不同的千弧萬圈,密密層層的罩殺過去,每一次出手之間,劍刃與劍刃連接之間可謂毫無空隙,而棱鋒的威力所及,非僅全在它的實際接觸之上,它所帶出的削厲勁風,亦同樣可以傷人死命,其狠其絕,已達超凡入聖之境!
不再考慮,不再猶豫,項真立即催動起他「龍翔大八式」中那最為精湛的一式——「化龍飛月」,就在敵人的劍雨刃風罩到之前閃電也似的展開了旋轉,繞著對方出手下威力範圍之外的一線旋轉;項真知道,由人力推行的一切動態過程將不可能永無停頓,更不可能永無間隙,它總有破綻,總有疏忽,也總有喘息的時候!
他猜對了!
在羽復敬那種狂風暴雨也似的斬劈掠舞一口氣施盡之後,羽復敬微一斜身,「龍腸軟劍」其快無比的揚空而起,閃過一抹刺眼的藍輝,然後,幾乎就看不出有任何變換似的改成另一種上下飛旋的勢子再度沖落——
但是,就在羽復敬的軟劍揚空,改勢換招的一剎那,僅僅是中間這一個用肉眼極難察覺的一剎那——小小空隙——項真的身形已幻成一抹黃光猝進倏退,快得就彷彿只是人們的錯覺就彷彿他原本便仍在他現在的位置未曾移動過一樣,而羽復敬的「龍腸軟劍」也宛如卻追回千萬條已逝的流光,長嘶著,「嗖嗖嗖」的自項真身體幻成的黃色影像上掠過!
心腔子猛的一震,西門朝午失聲驚呼:「分出勝負了!」
神色灰白,包要花喃喃的道:「我的媽啊……」
雪地上——
兩條人影,已然分明,黑袍的羽復敬站在左邊,黃袍的項真挺立於右,兩個人的兩張面色,全是慘白得和地下的積雪一樣,他們同樣的髮髻散亂,同樣的渾身汗水血透,而他們就那麼直僵僵的站著,麻木了似的互相凝注著對方——
時間,緩緩的過去……
空氣似已凍凝,沒有一丁點聲音出自他們兩人口中,慘白的臉,如漿的汗,透衣的血,以及跳動的唇角,浮突的筋脈,森冷又微現迷茫的眸子,良久,老天啊——
羽復敬慢慢的往下蹲去,他蹲下的勢子十分緩慢,握在手上插拄於雪地里的「龍腸軟劍」也就被他往下踣倒的體重所壓負漸漸彎曲,彎曲,終於在一聲龍吟也似的,「錚」然脆響中驟然折斷,就當軟劍折斷的同時,羽復敬亦已倒卧地下!
像窒息的呆了一下,包要花驀地跳了起來又叫又笑:「老天爺保佑啊,公子贏啦,公子贏啦……」
沒有吭氣,西門朝午用他最快的速度奔向了項真,在離著項真五步之前他又立即停住,滿臉的驚悸焦的之色,西門朝午兩邊太陽穴在突突的跳,他淌著冷汗道:「項兄,項兄,你礙事么?」
出乎西門朝午意料之外,項真竟仍有力氣出聲,他艱辛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暗啞的道:「我背上又中三劍,只怕見骨了……」
頓時如釋重負,西門朝午撫著心口道:「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乖乖,我生怕你也吃了大虧……」
這時,包要花也奔過來,他三不管的先上前檢視項真的傷口,仔細看了好一陣,他臉上變色道:「公子爺,好險窪,姓羽的這三劍全貼著你的背脊骨削來,三大片肉全削掉了,每一處傷口俱可見骨,只要劍刃再深半分,你便不死這一輩子也要終身殘廢,如果背脊骨被斬斷了三截,你就永不要再想挺起腰杆子走路了,好險,真是好險……」
西門朝午也走上來看,他咋舌道:「可不是、白生生的脊椎骨上還粘著碎肉血絲,老天爺,也不知道三劍是怎麼削的……」
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包要花道:「真是陰差陽差,不曉得是公子爺你脫身得快還是羽復敬出手歪了準頭,便算失了分毫,黃龍即要變成癱蛇了……」
打了個激靈,西門朝午目光移向僵卧地下,雙目仍然半瞌半睜的羽復敬,羽復敬的面上神色依舊是那般冷漠,那般深沉又那麼森酷;他已經死了,雖然已經死了,卻竟連一丁點痛苦怒恨不甘的表情也找不到;他靜靜的躺在那裡,絲毫不帶掙扎或扭曲的異態,安祥得就像在睡覺一樣,就好像這種悲慘的後果與他沒有關連一樣,他是那般淡漠,又那般沉默,削薄的唇角,似乎還隱隱噙著一抹無奈而迷茫的苦笑……
西門朝午搖搖頭,低沉的道:「姓羽的老小子有種,你看他臉上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別的人斷命時那等古怪獰惡,齜牙咧嘴的難看像……」
吶吶的,包要花也道:「這老小子就像在睡覺,根本看不出他是經過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拚鬥后被擺平的……好寧靜……」
猛然一驚,西門朝午已注意到羽復敬的嵌體左胸上有兩隻鮮明的手印,手印是紫色的,深深嵌進了羽復敬的肌膏,嵌進去的位置,正對心臟,內行人一眼看去,便可明白那乃是足堪致命的一擊!
吸了口氣,西門朝午轉向項真,驚異的道:「項兄,你是用『紫邪掌』取了羽復敬性命?」
微微點頭,項真低啞的道:「不錯,羽復敬練得一身好『鐵布衫』功,用尋常的掌力只怕還傷不了他……」
說到這裡,項真有些哀悼的注視著羽復敬那安祥的,僵木的,又稜角鮮明的面孔,過了一會,他的目光又再移到羽復敬那兩隻虛張著的茫然眸子上,那雙眸子,如今看去,是如何的呆板,凄涼,又毫無生氣啊,再也找不著他活著時的尖利與威狠了……」
嘆息一聲,項真道:「羽復敬是一個奇人。」
包要花自身上掏出來他隨身攜帶的刀創葯及綿布,正半跪在項真背後為他敷藥治傷,聞言之下,包要花轉過頭來道:「何有此言?」
項真傷感的道:「你們沒注意他自從和我交手以來,自始至終,沒有講過一句話,一個字?」
西門朝午頷首道:「不錯,這老小子乾脆利落得緊!」
苦笑一下,項真道:「而且,由這裡可以看出來他不喜虛套,為人坦磊!」
因為包要花敷藥的手腳重了些,項真不由抽搐了一下,咬了咬下唇,西門朝午忙道:「包兄,輕點!」
閉閉眼,項真又緩緩的按著道:「他在中了我那『紫邪掌』致命一擊之後,在斷氣前的一剎,臉上的表情竟是我出乎意料之外的深沉而平靜,沒有一般人在這種關頭時所不可避免的憤恨,恐懼,悲痛,不甘,以及詛咒,他原可以有力量最後再講幾句話的,但他卻沒有講,他只是那麼令人感受深刻又永不能忘的看著我,一直到他倒地,連哼也沒哼過一聲……」
西門朝午喃喃的道:「是一個奇人……」
項真微垂下頭,悠悠的道:「當家的,你可知道他為什麼會在死前死後如此平靜的道理么?」
怔了怔,西門朝午道:「我多少可以意會,但不能盡之言傳……」
咬咬嘴唇,項真沉沉的道:「很簡單,這道理可以說人人都知道,但是,只怕很少有人能夠做得到……」
西門朝午輕輕的道:「項兄,你說說看——」
抬起頭來,項真徐緩的道:「羽復敬看得透人生的意義,他也更明白生與死之間的真諦,換句話說,他知道在我們生存圈了里的悲哀以及江湖血腥日子下積累起來的終極對果,他深切的知道……」
停歇了一下,項真又傷感的道:「人,活在世上,不論三天五天,十年百年,總免不了一死,因此,死亡也就代表了一段段人類生活的結束,每一個人,都有一段活著的記憶,也脫不掉那早晚將來臨的結束;而天下人無數,也就各有各種的結束方式,我們在武林里靠敵刀頭過日子的人,也就需要採取此戈殺后損命的途徑來做結束,古人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即是對這種結局的明確寫照;江湖中人,應該死在刀刃之下,這正是得其所哉,沒有什麼遺憾和可恨的……羽復敬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也就會如此淡泊而安詳了。」
沉默好一會,西門朝午才用力點頭道:「是這樣,項兄,你說得有理,假如羽復敬果真這樣想,他也相同的有道理了……」
苦澀的一笑,項真道:「人一定是這樣想的,否則,他必不能如此安寧,甚至在他望著我的時候,竟然在目光里還有些悲憫的意味……」
西門朝午低沉的道:「生平遭遇強敵無數,羽復敬此人,處處是最為特殊的一個了……」
輕喟一聲,項真道:「我與你正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