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酷虐之刑 龍出困
肉體的疲累與眩迷雖已不能支持,但項真的神智卻極為清醒,他噔、噔、噔,往後退了幾步,用手抓著床沿,低啞的道:
「汪姑娘……人呢?房中的人呢?」
那張面孔往前移進了一點,沒有回答,冷漠的凝注著他,朦朧里,有一種生硬與仇怨相糅的韻息,苦得很,澀得很。
項真用力摔摔頭,嘶啞的叫道:
「人呢!我的朋友,我的姐姐,他們在哪裡?告訴我,他們在哪裡?」
那張面孔有些模樣了,好像離得很遠,又好像靠得很近,中間隔著一層雲霧,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一個幽幽的聲音宛自天際傳來,聲音雖細,卻陰森得緊:
「項真,你的氣運盡了,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話?」
項真用手搓揉著太陰穴,吃力的道:
「你,你害了他們?」
冷冷一笑,又是那毫無情感的聲音:
「因為你先害了我的兄長,害了我的未婚夫,所以我才來害你,項真,你這空有其表,虎狼其心的惡魔!」
項真再次摔摔頭,迷惑的道:
「誰……誰是你的兄長?誰是你的未婚夫?」
迷濛中,那張面孔又移近了一些,怨毒的道:
「不要說了,項真,記著一句話,血債,要用血來償!」
項真試著提起丹田的一口真氣,但是,他卻失敗了,那口真氣像萎頹了一樣,那麼渙散,那麼虛軟,無論如何都聚不起來,他咬咬牙,憤怒的叫道:
「告訴我,我的朋友哪裡去了?我的姐姐哪裡去了?」
冷漠的,那聲音道:
「有個九幽地府,你知道,他們將與你一同去那裡。」
項真大叫一聲,奮出平生之力,暴叱如雷:「斬!」
他擅長的單招散手中,九絕式之一「月蒙影」突發而出,雙掌微收驟放,有如兩片鋼刀猝然飛出,快得毒,狠得凶,只聽一聲尖叫,緊跟著一聲怒吼,神智一陣暈迷,眼前一片黑暗,他已癱了一樣倒在地下……
悠悠的,飄飄的,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像在雲霧裡浮沉,在迷幻中遊盪,那麼輕巧,那麼空洞,而又那麼不由自主……
虛渺渺的,項真用力撐開眼睛,那眼皮,艱澀而沉重,似有萬鈞。身上的骨骼亦似散裂了一般,痛楚而酸軟,他又慢慢閉上眼,良久,再睜開,老天,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個什麼所在?
首先映入視線的,是一個半圓形的拱頂,那拱頂潮濕而黝黯,一盞半明不亮的小油燈,自拱頂懸挂下來,借著這小小油燈的光輝,可以隱約看出這是一間正方形的,四面全是石壁的房間,他身子下面擴建著霉爛的稻草,稻晦得發黑,一股腐濕的氣味一陣陣鑽入鼻腔,空氣惡濁得緊,他稍微一動,又發覺自己雙手已被帶上厚重的鋼銬,腰際扣著兒臂粗的鐵環,兩隻腳上帶著腳鐐,腳鐐與鐵環串連著兩根粗粗的鐵鏈,一直拖連到深嵌入石壁內的兩枚巨大的鐵圈內,身子只要稍一移動,便會發出嘩唧唧的聲音來。
這是什麼地方呢?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項真合上眼帘,靜靜的思索著,於是,他慢慢想出來了,想起自己如何去解救晏立的未婚妻,如何感到身體不適,如何回到小木屋找不著君心怡與包要花等人,又如何望見那一張朦朧的,卻可斷定是汪菱的面孔,他甚至還記得自己在情急脫力之下施出的那一記「月蒙影」!
咬咬下唇,他漸漸推斷出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一定是自己早年曾與汪菱及那老人結過什麼仇怨,傷過他們什麼親人,他們才會用這種方法尋找自己報仇,將自己擄來此處。
困難的轉動了一下身軀,項真舐舐嘴唇,他感到無比的乾渴與痛楚,嘴唇早已經焦裂了,喉嚨里又苦又澀,腦子的緊張已經消失,但四肢百骸卻點力俱無,像經過了一場巨大的病症,渾身上下提不出一丁點勁來。
忽然——
他聽到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片刻后,這房間的一部份已緩緩啟開,哦,那是一扇石門,這扇石門,也可以說是這間石室的一部份,那厚度,怕不在兩尺以上,只見四個彪形大漢在推它,還吃力得不得了!
門口有一陣低低的交談聲,片刻后,三條人影映了進來,項真眯著眼瞧去,嗯,那不是汪樵峰與他的女兒汪菱么?他們身邊,還站著一個年約五旬,方面大耳的白臉書生,這人一身白緞子儒衫,雍容得緊。
三個人慢慢來到他的身前,老人汪樵峰用腳踢了他一下,冷冷的道:
「項真,你該醒了。」
項真又舐舐嘴唇,沙啞的道:
「我是醒了,老丈,你的氣喘病也痊癒了吧!」
汪樵峰哼了哼,道:
「你以為這種場面很有意思,是么?」
項真笑了笑,道:
「沒有這個想法,不過,老丈,我什麼時候得罪了你?」
話剛出口,他覺得眼前一花,面頰上已火辣辣的挨了四記耳光,汪菱的語聲帶著仇恨的哽咽:
「項真,記得在五年前你與陝境『九賢派』決鬥的事?」
項真略微回憶了一下,淡淡的道:「記得。」
汪菱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啜泣著道:
「記得那次決鬥第二個死在你手下的人?」
項真平靜的道:
「當然,那是九賢派九賢中的『賢書子』汪召——」
他驀然一怔,道:
「是你兄長?」
汪菱抽噎得更厲害了,她憤怒的道:
「不錯,你還記得在你盡殺了九賢派的九賢之後,有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適時趕來與你一拚死活的事?」
項真吁了口氣,道:
「是的,那年輕人長得俊,氣度好,我不忍殺他,但是,他卻一再相逼,最後迫不得已……」
汪菱哭著,悲切的道:
「迫不得已,你就用出那狠毒的毒技『八圈斬』將他凌遲碎剮,分屍殘命,是么?可憐偉哥哥臨死還不得一個全屍……」
項真凝視著汪菱,安詳的道:
「那青年叫張偉,他是你的未婚夫?」
汪菱哭得更凄慘了,她哽咽著道:
「是的,你殺了他!」
項真頓了頓,緩緩地道:
「你知不知道他先用『烏毒砂』再用『回魂香』等下三流的歹毒暗器一再對付我?你知不知道我已三次以上給他生路善言勸他罷手?」
汪菱跺著腳,悲哀的道:
「惡魔,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殺了我哥哥,是你殺了我的丈夫,你毀了我的家庭,毀了我的終生幸福——天啊!你這萬死不足贖其衍的劊子手……」
項真淡淡一笑,道:
「你已不講道理,不明是非黑白,我還有什麼話好講呢?」
汪菱驀地雙眼圓瞪,神色凄怖,她俯身朝著項真,一字一字的道:
「魔鬼,我會用世間最殘酷的方法殺死你,我要你受盡痛苦慢慢死去,我要親眼看見你的嚎啕,親耳聽到你的呻吟,我會剜你的心祭我兄長,奠我夫君,我要割碎你的身體去喂豺狼!」
項真眉梢子微揚,懶懶的道:
「或者你將失望,姑娘,姓項的不容易嚎啕,更不會呻吟,而且,假如有可能,方才的四記耳光姓項的尚要雙倍奉還。」
汪菱氣得全身發抖,她哆嗦著,指著項真:
「你……你……你……」
那方面大耳,面孔嚴肅的白臉書生,此刻猛的踏前一步,雙掌左右開弓,一陣揮擊,直摑得項真滿臉鮮血,面頰青腫,耳朵鳴聲如雷,他陰沉的道:
「好雜碎,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充英雄你找錯地方了!」
項真搖搖頭,舐舐嘴唇,漫不經心的道:
「閣下高姓大名?」
白面書生冷冷一笑,沉聲道:
「青松山庄第一院院主奚槐。」
項真略一思索,靜靜的道:
「『白面梟』奚槐?」
白臉書生嗤了一聲,道:
「如何?」
項真吮了吮流血的嘴唇,淡漠的道:
「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只有在這種情況之下你才敢對我發威。」
白面梟奚槐雙目驟睜,狠狠的道:
「姓項的,要對奚某人用激將法你就錯了,奚某人不會放開你的!」
項真仰視著奚槐道:
「我明白你不會放開,假如在平時,奚槐,只怕你惹我不起。」
奚板臉上的白肉抽搐了一下,冷森的道:
「非常不幸,項真,那個時候奚大爺並沒有遇見你,遇見你之時卻是你眼前的這副狼狽像,你再狠,再有名望,卻在奚大爺的手下被揍得鼻青眼腫!」
項真不在乎的一笑,大約牽動了傷處,他的眉頭皺了皺:「這無所謂,因為你用的手法並不光明,如果堂堂正正的來,奚槐,我一己之力可以活宰你三個!」
白面梟奚槐忽然磔磔的笑了,笑著,他又是雙掌連摑,打得項真的腦袋左傾右仰,血沫子濺飛。
好一陣,他的手也打累了,才在笑聲里停手,眯著眼問:
「現在,你還嘴硬不?」
項真的上下唇破裂,兩頰全成烏紫之色,他翕動了一下腫裂的嘴巴,吃力的道:
「這只是開始,奚槐,更凶的還在後面,到我不能說了,我自然不會再說。」
白面梟奚槐冷冷一笑,道:
「你不算笨,姓項的,更凶的刑罰果然還在後面。」
老人汪樵峰向前踏了一步,低沉的道:
「奚老弟,這就開始第一道吧?」
奚槐點點頭,說道:
「公孫兄,你大約恨不得立即火燒這廝?」
汪樵峰不置可否的笑笑,項真語聲有些窒塞的道:
「老丈,你不姓汪?」
老人汪樵峰慢慢回頭,那麼狠厲的盯著他,一字一字的道:
「我不姓汪,我叫公孫樵峰,汪菱是我的世侄女,而且,我的師弟『陰陽使者』周崇禮便在三年前喪在你手中!」
項真嘴角勾了勾,道:
「周崇禮是你師弟?那一次,他為了一件『千珠翠環』連殺了十六個人,我實在看不過,上前好言勸阻,他卻想連我也一起殺掉,所以,我只好自衛……」
真名叫公孫樵峰的老人死死盯著項真,生硬的道:
「我不掌你的嘴,項真,我會令你試試更有滋味的東西。」
他朝奚槐點點頭,奚槐陰毒的笑了笑,回頭叫道:
「來人哪。」
隨著他的叫聲,石門外進來兩名身著夾綢水湖長衫,文質彬彬的漢子,兩人的手上,各執有一個尺許見方的紅漆木盒。
奚槐邪惡的眨眨眼,道:
「你們去侍候項大爺,可得使他舒服點。」
這兩個文質彬彬的漢子向奚槐微微躬身,面無表情的來到項真身前,其中一個打開他的紅漆木盒,取出一柄鋒利的牛角小刀,輕輕拔一根頭髮試了試,頭髮已迎刃而斷,他滿意的笑笑,將牛角小刀浸入木盒之內一瓶黑色的藥液中,片刻后他取了出來,一把撕裂了項真的衣衫,露出項真的胸膛來。
這人圓睜著眼,鼻孔殘忍的大張著,慢慢將牛角小刀割向項真的肌膚,刀刃是那麼鋒利,他只略一用力,已切裂了一條淺淺的,寸許長的血口子。
項真半睜著眼,仍是那麼淡淡閑閑的躺著,好像那柄小刀是割在別人身上一樣,顯得如此平靜與安詳,甚至連眼皮子也沒有撩一下。
執刀人一條一條的割著,一直到劃破了第十條口子,他才放回小刀,他的小刀剛剛放下,項真已感到被他割破的口子里生出一種又酸又癢的感覺,這種酸癢的感覺越來越劇烈,似是千蟻萬蟲在蠕動,在嚙咬,痛苦極了。
他暗暗咬著牙,依舊雙目半閉,面上毫無表情,良久,那執刀人發覺項真沒有反應,不禁有些迷惑的看了看盒中那瓶黑色藥液,奚槐格格一笑,道:
「不用看了,這葯不會失效的,只是咱們項大爺的忍耐工夫高人一等,來來,小五子,你再給他加點份量。」
喚做小五的執刀人答應一聲,乾脆拿起藥瓶,朝項真胸膛上傾瓶潑了下去,項真頓時覺得一陣火辣,酸癢的痛苦猛然加了十倍,這痛苦,一直鑽到骨頭裡去,用錐肉穿心這四個字,已經不能完全形容了。
五雙眼睛那麼直生生的瞪著他,項真緊閉著嘴,牙齒幾乎咬碎,但是,他的臉部還是有如一汛秋水,平淡無波。
過了好一會——
奚槐用小手指頭搔搔鼻孔,沉沉的道:
「項真,奚大爺整不到你輾轉哀嚎,就算不上是冀境青松山庄的一流人物!」
項真努力擠出一絲微笑,那麼冷冰冰的一笑,一側的公孫樵峰憤怒的哼了一聲,飛起一腳踢在他的右頰上,腳尖帶起一蓬鮮血,項真的右頰剎時裂開一道血糟!
蹲在地下的小五子動作快,在木盒內抓起一撮鹽巴,趁機填在項真臉上的傷口裡,順手也給了項真一記耳光。
項真平靜的仰卧著,眼皮子都不動一下,他是那麼安寧,安寧得令人懷疑他身上是否還有感覺。
奚槐皺皺眉頭,朝另一個垂手靜立的漢子示意,那漢子也蹲了下來,啟開木盒,拿出一隻金色把柄長有五寸的木棒,這金柄木棒約有銅錢粗細,頂端有一層濃厚的紫色膠狀物體,他用力將木棒按在項真的胸膛上,又猛然拔起,於是,項真身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皮膚也隨著木棒的拔起而被硬生生的粘撕了下來!
這執棒人似是對他這種動作十分感覺興趣,不停的按下拔起,拔起按下,不一會,項真雙臂,胸膛,兩肋的皮膚已是血肉模糊,斑斑駁駁,紅嫩的鮮肉與凄凄的血水滲糅著,那模樣,慘不忍睹。
一旁蹲著的小五子露齒一笑,抓了一大把鹽,慢吞吞的朝這些傷口上灑下,一面還沾著鹽巴用力在那些紅嫩嫩的創傷上搓揉一番。
項真毫不動彈的躺著,血漬遍布的面孔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連肌肉的抽搐都沒有,假如他不是還在輕微的呼吸,別人會以為他已死去。
奚槐用力朝項真臉上吐了口唾液,悻悻的道:
「這小子倒是能挺,奚大爺非要看他能挺到幾時!」
說著,他一伸手,執棒人已雙手捧過十根鋼針,奚槐慢慢蹲了下去,抓過項真的手掌,端詳了一陣,口裡「嘖」「嘖」有聲道:
「好一雙修長細白的手掌,嗯,細緻得和娘們一般,這雙手掌,卻也不知作了多少孽,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淚,唔,奚大爺就來給他超渡一下吧。」
他拿出一根鋼針,輕輕蘸了點黑色藥液,對準項真的指甲縫插進,一直深入指骨,一面往裡插,他的雙眼,一面注視著項真的反應。
奚槐失望了,項真沒有絲毫反應,仍舊和死人一樣躺在那裡沒有感覺,但是,奚槐知道他不會沒有感覺,因為項真的眼睛是半睜著的,而且,臉上的顏色已變成死灰,一種只有人們在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時才會顯露出來的死灰!
奚槐怒罵著,鋼針一根根的往項真十指插進,他插得那麼深,那麼用力,恨不能一下子插進項真的心窩。
公孫樵峰看見這個樣子,他雖然已是老江湖了,卻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汪菱卻張著小嘴,愣瞪著眼睛,鼻翼兒急劇的自動,她不相信眼前這個人還會具有一個人應具備的肉體感覺,這痛苦簡直是不能忍受的無法忍受的,但是,這人卻竟已完全忍受了,而且,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悻悻的,奚槐站了起來,不甘的道:
「公孫兄,明日愚弟稟明莊主,開始分割這小子四肢!」
公孫樵峰乾笑一聲,道:
「反正此次成事,老夫全仗貴庄幫忙,何況莊主大公子待菱兒亦十分真切,什麼時候宰這姓項的,全憑庄與老弟你的意思便了。」
奚槐笑著點點道:
「今天就到此為止,不管怎麼說,絕不能叫這小子就這麼便宜死掉,留著他一口氣,咱們慢慢鬆動他。」
說到這裡,他向公孫樵峰及汪菱做了個請的手式,回過頭來道:
「小五子,把那一盒『赤蟻』都放出來吧,讓這些小寶貝們嘗嘗武林高手黃龍項真的鮮血滋味,嗯,這確是個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呢。」
小五子答應一聲,自木盒中取出一個寸許見方的小玉盒,這個小玉盒上有著密密麻麻的,針點大小的透氣孔,他輕輕啟開,裡面,赫然蠕動著無數只殷紅的小小赤蟻,只只唇掀齒利,好不令人噁心。
汪菱目光瞥及,不由打了個寒顫,全身起著雞皮疙瘩,公孫樵峰打了個哈哈,暗裡拖了汪萎一把,二人匆匆行出。
小五子將玉盒一傾,滿盒的赤蟻完全倒在項真身上,這些醜惡的小蟲聞到了血腥味,立刻爭先恐後的蠕蠕爬上,聚集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中拚命嚙食起來,那麼一堆堆的,一群群的,隱約里,似乎真可以聽到它們啃吮血肉的刺耳聲。
奚槐冷沉著臉注視著項真一會,陰惻惻的道:
「姓項的,今天算你有種,咱們慢慢來,看看到底是你熬得過,還是奚大爺擺得狠!」
說完了,他一拋衣袖,與那兩位文質彬彬的仁兄相偕退出,於是,那扇沉重的石門又緩緩的關閉起來。
現在,石室中一片冷寂,燈光黝黯如鬼火熒熒,空氣中飄蕩著濃重的血腥,瀰漫著強烈的仇恨,然而,一切卻是那安靜,靜得似一座古墓。
輕輕的,輕輕的——
項真睜開眼睛,他徐徐吸著氣,徐徐吐著氣,在這緩慢的呼吸里,不到一會,身上的毛孔已透出一片蒙蒙的霧氣;這片霧氣越來越濃,熱騰騰的往上蒸發,於是,在他身上嚙肉吮血的赤蟻紛紛四散奔逃,這些赤蟻天性貪婪殘忍,等它們放棄了眼前的美食開始逃走,卻已來不及了,像是完全掉在一個火熱的大蒸籠里,片刻間悶薰得死了個乾乾淨淨。
緩慢地,艱辛的,項真一寸一寸的將手肘彎了過來,這時,他的全身開始劇烈的抖索,面孔肌肉完全扭曲得變了形,他移動著臂,像是一個老人在爬著萬仞巨山那麼困難,但是,他終於已將帶有雙料鋼銬的手臂轉到了臉前。
嘴唇翁動了一陣,他顫顫張開了嘴,滿口的鮮血流了出來,他的舌頭、齒齦及口腔,已經完全被他自己咬破,方才,他聚集所有的精神意志蘊藏於心中一點,讓知覺飄浮到無意識的一個全部屬於自己的夢的國度,他設想自己在舒適的林蔭下奏笙,在柔軟的松榻上酣睡,在銀燈的光輝里與君姐姐娓娓談心,於是,他忍過了,但是,卻在不覺中用現實的抵抗來做了第二重的抗衡。
他張開嘴,咬著指縫中的鋼針,一根根拔了出來,每拔出一根,他的全身就拳曲著抽搐一下,等都拔完了,他的呼吸己幾乎痛得停止。
雙掌流滿著汩汩的鳥紫色的血液,劇烈的顫抖著,這錐心的痛苦,刻骨的折磨,令他的身體一陣陣的不停抖索……
灑著鹽的傷口似燒著了一樣,炙熱得發麻,他吁了口氣,慢慢用毛孔里逼出的一縷縷霧氣蒸洗著,而目前,他的力量也僅能做到這一步了。
明天,對了,他記得奚槐說過,明天要將他的四肢慢慢切割,假如要設法逃走,只有今晚的時間了,但是,自己走得了嗎?目前,他恐怕連舉起一雙筷子都會感到吃力!
君姐姐不知如何了,包要花與晏立的安危亦十分堪慮,還有,自己救回來的那個女人呢?現在他們都在哪兒?他們沒有得罪過這些人,想不會受到與自己相同的酷刑吧?尤其君姐姐與晏立的舊傷都還沒有痊癒……
腦子裡浪潮般起伏思維著,他能忍受肉體上的昔楚,卻幾乎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煎熬,是了!項真的雙目驟睜,假如對方去折磨君姐姐,去折磨包要花甚至折磨晏立與他的女人,自己該怎麼辦?自己又有什麼法子可想?
他悲哀的搖搖頭,不甘心的,一再試著提運丹田的一口真氣,他知道只要能將這口真氣提過天地之橋,他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出這石室,但是,他失望了,那股子平常運用自如的純精之氣,此際卻是一提就散,似一個重病的人要舉起千斤之擔,有心,卻力不逮!
剛才,他想著,只要能夠運提真氣,便可以不受那麼多罪,他苦笑了,是的,只要能提起那股真力,只怕受罪的會是對方了……
目光沒有意識的在這石屋裡游移著,未了,怔怔的停在壁頂垂掛下來的那盞油燈上,燈光黃昏昏的,微弱的火頭,慢慢的黯了下來,卻又忽然一跳,突地明亮,嗯,為什麼呢?對了,是燈蕊又燃到了另一段浸飽了油的地方……
又燃到了浸飽油的的地方,那燈蕊,不是早已昏沉無力了么?不是早已奄奄一息了么?他徐徐的延續著,卻又能獲得支撐,假如油燈有靈性,方才一定也以為自己要媳滅了,一定也以為無能為力了,嗯,它卻又燃燒起來,又得到光明,它那麼緩緩的延續,慢漫的喘息,緩緩的延續,慢慢的,緩緩的……
項真的眸子突然一亮,腦海里閃電般掠過一道光輝,他想到了,他記起來了,不是么,自己早年曾學過的一套引氣渡命之法,不就是這個道理嗎?該死,自己怎麼會忘記了呢?怎麼會記不起這「一線提命」的內家導引秘法呢?
強自按下激動與興奮的心情,他閉目平靜了一會,於是,他慢慢收擾四肢,徐徐的呼吸,每一口氣咽下肚裡,再慢慢呼出,他閉著眼,使靈台澄凈,點塵不染,吸進去的空氣徐徐通過天地之橋進入丹田,再由丹田壓出經過天地之橋呼出,全身肌肉完全放鬆了,穴脈經道也盡情擴散,使身體整個進入一個絕對的「靜」的境界,一個超然無我的境界。
此刻,他除了慢慢的呼吸,完全沒有任何動作,無論是肉體上的抑或心靈上的,於是,約在兩個時辰之後,他那灰敗的面龐已經逐漸轉為紅潤。
極為小心的,他試看提引丹田之內的那股真力,剛剛用了點勁,那股真氣卻已似一團捏得不夠緊的雪球頹然潰散,吁了口氣,項真又慢慢的再試,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那麼小心,都是那麼柔和,於是,在提到第十七次的時候,這股真力已似一根線縛著的鐵鎚,那麼隱隱的引了上來,通過小腹,胸膈,直透天地之橋!
他雙目倏睜,吐氣開聲,真力陡然澎漲著直透四肢百骸,流暢得像一瀉無阻的浩滔江水,開始在體內有力的循轉輪迴。
一絲苦澀的微笑浮在他的臉上,浮在斑斑點點的血跡上,他不停的運轉著這股強大的力道,一直等全身汗水淋漓,氣出如霧之際,才慢慢停止。
現在,與兩個時辰以前已經完全不同了,雖然他的肌膚之傷仍然未愈,但他內在的潛力卻已完全充沛,他覺得滿身是勁,輕輕的,他試著坐起來,嗯,坐起來了,他略一用力掙扎,銬在雙腕上的厚厚鐵銬已起了一陣低啞的「咯」「咯」聲,他知道,他目前的力量已足可以解脫他身上的侄桔了。
移動了一下身體,他緩緩躺下,目光仔細的打量著這間古墓似的石室,好一陣子,忽然他又聽到一串金屬的當嘟聲,那扇沉重的石門又被慢慢推開尺許,一名身著長衫的漢子探進頭來向他注視了片刻,項真卻故意呻吟一聲,夢吃似的斷續叫喊:「水……水……」
那漢子挪揄的大笑起來,「呸」了一聲:「你命都要完蛋了,還想著喝水?媽的,我就說他一時死不了,小五子還真怕他挺了屍,你看,這不是在叫著么?」
一個門外的聲音哼了哼,道:「既然上面交待下來要咱們按時注意,咱們還是聽著點為妙,別真翹了就麻煩啦,你曉得,這些惡刑就是鐵打金鋼也招不住!……」
長衫漢子朝項真吐了口唾沫,縮回頭去,石門沉重的關上,隱隱傳來他含混的嘀咕聲:「這小子死了倒好……咱們哥兒們也免得在這陰潮腐霉的地方受他娘洋罪……」
項真睜開眼睛,嗯,不錯,這地方確是陰潮腐晦得厲害,莫不是一座地窖?對了,難怪沒有天窗等設備……
他又養了一會精神,輕輕坐起,吸了一口氣,雙腕已用力往相反的方向扭拗,慢慢的,慢慢的,厚重的鐵銬發出「咯」「咯」的崩裂聲,一條不規則的裂縫已出現在鐵銬青黑色的表面上,裂縫越來越大了,越來越深了,「咯咯」「咯咯」的聲音也更加響亮,終於,「蹦」的一聲脆響,鐵鑄已經整個折斷!
他笑了笑,再用相同的方法拗斷了腳鐐,拆開了腰環,這時,他感到些微的虛疲與勞累,休息了片刻,他站了起來,悄然在房中往回踱步,藉此活動活動瘀窒麻痹得太久的血液與肌肉。
身上剩下的八柄大龍角早已被收走,他自中毒暈迷到在這石室中醒轉,最少已有三天的時間,他知道,自己中毒之處在「長悠山」,而「長悠山」隔著冀境卻有五百多里之遠,這幾天的時間他們有的是閑暇搜去自己身上的任何武器,現在,除了一身衣衫甚至連根帶子也找不到。
朝四周望了望,他俯下身去用力扭下來一段鐵鏈,他用手比了比,約有五尺多長,嗯,好了,他又淡淡的一笑。
又過了好一會,他估計時間已經差不多,眨眨眼,開始大聲呻吟起來,呻吟中夾雜著哀嚎,這聲音自他嘴裡發出,痛苦而凄厲,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會這麼逼真,莫不是方才忍受折磨時所悶回去的聲音都在此時發泄出來了?
沒有出他所料,不要多久,沉重的石門已在緩緩移動,方才的聲音在破口大罵:「狗娘養的,嚎你娘的哪門子喪,鬼哭狼嗥!……」
那長衫漢子口裡罵著,又推開尺許寬的石門門縫中探進頭來窺望,還在不停吼喝:「不要叫了,你個天打雷劈的東西,早晚你也得脫皮碎骨,那時再吆喝不遲,現在嚷嚷些什麼?……咦?」
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話未說完已愣在那裡,第二個念頭還沒有轉過來,一條蛇似的驀然鐵鏈飛纏到他的頭上,將他整個身體「霍」的拖了進來!
長衫漢子雙手無力的揮動著,一交摔在地下,不等他看清是怎麼回事,一個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沉硬的傳入他的耳中:「好朋友,你來生記著不要隨意開口罵人。」
這漢子突著眼,抽動著身體,舌頭半伸,正想再做掙扎,一隻腳已重重的踏在他的腦袋上,於是,這個腦袋「撲嗤」一聲,已經成為一團稀爛的肉糊!
項真抬起腳來,在這具還在顫抖的屍體上拭凈了血跡,石門外,已傳來一個不奈的聲音:「牛老三,你他媽是怎麼回事?死進去了就捨不得出來?這壺酒你老爹要和李七哥兩個享用了!……」
項真冷冷的一眨眼,偏著身子出了石門,石門外,是一條丈許長的甬道,甬道盡頭有一列石階直通上去,上面還蓋著一面看去很厚的鐵板。
兩個亦是穿著長衫,捲起袖子的大漢,正支著腿半靠在牆上坐著,他們面前有一方小木桌,桌上,擺著一錫壺酒,幾碟小菜,兩個人都是紅光滿面,醉態可掬,看情形,已是喝了不少。
項真一出來,朝這邊的那位仁兄已「呸」的吐了口痰,叫道:「我的兒,你還真有癮頭,那小子叫他住口,還犯得著你像爹樣的侍候著不成?真他娘的……」
另一個醉醺醺的,又幹了一杯酒,拉開嗓子唱:「他好比……淺水龍……困他奶奶……的在沙灘……!」
項真僵硬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冰冷的道:「這條龍,已經破牢而出了。」
語聲好似帶著一股寒氣鑽進兩個醉漢的耳朵,他們俱不由愣了一下,迷惘的轉過頭來細看,這一看,卻彷彿看到了鬼,嚇得兩人齊一哆嗦,猛的跳了起來,連前面的木桌酒菜也撞翻了一地!
項真哼了哼,身形猝然掠進,手上鐵鏈倏揚猛揮,已將其中一個砸得摔出五丈,一頭撞到牆上!
另一個還沒有來得及伸手拿取斜倚在牆根上的兵器,鏈影一閃,他伸手一半的右手已「咋嚓」一聲被抽得稀爛,這人痛得面孔一扭,身子卻又被猛的纏倒!
項真一腳踏在他的胸膛上,血跡斑斑的青腫面容在黯藍的琉璃燈光映照下宛如厲鬼冤魂,他注視著地下的人,冷冷的道:「此是何處?」
這位仁兄全身早就痛麻了,他哆嗦著,雙目翻白,連嘴角的白泡也吐了出來,好一副窩囊相!
項真微微鬆了松腳上的壓力,低沉的道:「此是何處?」
那漢子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好一陣子,才抖索著道:「好漢饒命!……我說,我說……這是青松山庄第一院荷花水塘下的囚室……」
項真哼了一聲,又道:「上面有水?」
漢子喘息了一陣,齜著牙道:「有,有水……」
皺皺眉,項真又問:「如何出去?」
漢子略一猶豫,項真的腳已是一緊又松,他忙叫道:「我說……我說,在鐵蓋右邊有個鈕,只要用手按下去,就會有一個內嵌踏階的鐵筒罩下來,嚴密罩在鐵蓋上,走進那鐵筒,鐵筒上面便接著一塊突出水面的假山石,到假山石,就可以出去了……」
項真笑了笑,道:「按那暗鈕幾下?」
那漢子又遲疑了一下,項真生硬的道:「按幾下?」
漢子一咬牙,道:「七下。」
項真點點頭,冷森的道:「如果不對,我可以來得及殺你!」
說完,他略一掠身,已躍到石階盡頭,嗯,鐵蓋右邊果然有一粒拇指大的按鈕,他輕輕的,口裡數著按了七次。
一陣隱隱的機簧響聲傳來,片刻后,那緊閉的鐵板已慢慢往一旁移開,出口之外,果然罩著一個深圓的鐵筒,鐵筒盡頭,可以隱約看出是黑黝黝的出口。
他回頭朝那躺在地下發愣的漢子一笑,道:「謝謝,朋友。」
那漢子此刻驀地爬了起來,張口狂叫:「來人——」
「哪」字尚未出口,項真右手一抖一揚,鐵鏈上最前端的一個鐵環已「掙」的暴射而出,那麼快捷而準確的直穿入此人大張的口中,將這漢子帶得平坐著倒衝出七步之遠!
項真吁了口氣,緩緩爬進鐵筒,一級級往上攀著,忽然,上面出現了一張兇惡的面孔,粗音嗓子問:「李七,什麼事要上來?不到時辰不準換班,你他媽毛病最多,這一會你已是上來三次了……」
項真悶著聲往上攀爬,兇惡的面孔一直望著他,忽而有些疑惑的道:「咦,李七,你衣裳什麼時候換了?怎麼是黃色的?」
還有幾尺就到頭了,項真仰起臉來,淡淡的道:「黃龍的衣裳什麼時候不是黃色的?」
那張兇惡的面孔像被猛打了一拳似的驀然傻了,項真朝他一笑,在他還沒有第二個動作之前,鐵鏈已飛騰而上,一把就將這漢子打了下來,筆直的栽向下面的石階!
項真連看也不看一眼,輕輕聳身而上,上面,果然是一個曲折的假山洞穴,由山石的隙縫裡,可以呼吸清新的空氣,享受冷凈的夜風,還可以看見微微波動的池水,不錯,那囚室的確是在一個池塘的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