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試探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今夜,夜逢十五,夜空中,高掛著的,是-輪銀盤般皎潔冷月。
可惜,烏雲二三,滯留碧空,掩住了那清靜銀輝。而,烏雲淡薄,皎潔明月隱約其中,仍能灑射下一些冷光,冷光照射大地,大地上景物依稀可見。
時值深夜,萬籟俱寂。
莫干山,青蔥一堆,靜靜地浸沉在月光下。
莫干山為天目山分支,相傳春秋時,莫邪、幹將鑄「莫邪」、「幹將」兩劍於此,關於鑄劍,「吳地記」中,有著這麼一段記載:
「吳王闔閭使幹將鑄劍,鐵汁不下,莫邪曰:『鐵汁不下,有何計?』幹將曰:『先師歐冶,鑄劍不銷,以女人聘爐神,當得之。』莫邪聞語竄入爐中,鐵汁出,逐成二劍,雄號幹將,雌號莫邪。」
但是吳越春秋則又是一種說法,究竟哪種說法對,無考,事不關本書,也無須在此多贅述。
總之,莫干山風景奇麗是實!
這裡是莫干山下的一片荒郊曠野,這片荒郊曠野由莫干山一直延伸到天目山旁,一望無垠。
在這片荒郊曠野中,緊靠莫干山山腳下,有一座破廟,這破廟,相傳是供奉著幹將、莫邪夫婦,到底是與不是,由於年代過久,廟宇失修,毀的毀,倒的倒,已沒有辦法看得出可靠的痕迹了。
這座廟,跟莫干山一樣,靜靜地沉浸在月光下,左近,除了偶爾有幾隻狐鼠之類竄進竄出外,寂靜的出奇。
驀地里,遠處飄起子兩條人影,一個魁偉,一個頎長,疾逾流旦閃電,向著這座破廟,飛射而來!
轉眼馳至,雙雙射落在廟前那一片空地上,月色下,可以看的
很清楚,那赫然竟是賈玉豐與岑非二人!
他兩個足一沾地,就跟在天王寺前的情形一樣,立即躬下身形,由賈玉豐揚聲發話:「稟老主人,賈玉豐、岑非兄弟,特來覆命!」
有一點跟在天王寺前不同的,就是破廟之內,立即響起一個冰冷話聲,冰冷話聲「嗯」了一聲,「事情都辦完了?」
賈玉豐、岑非身形倏地一陣抖動,何故?是怕!賈玉豐道:「稟老主人,我兄弟幸不辱命,兩項使命均已先後達成。」
「好!」廟中人笑了,可笑得陰森:「你兄弟辦事很快,我很滿意,足見我眼光不差,賈玉豐前罪可免,岑非聽候后賞!」
賈、岑二魔身形再顫,是喜!一起躬身:「謝老主人恩典!」
廟中人道:「前一事情形,我已盡知,后一事結果,我至今未悉,賈玉豐,你且把經過情形,與我概述一遍!」
不知廟中人是懷疑二魔沒把后一事辦妥,還是……
只聽賈玉豐應了一聲是,恭謹說道:「不敢矇騙老主人,賈玉奉兄弟鎮江之行,結果雖圓滿,但當時情況至為險惡,險些被擒……」
廟中人「哦」了一聲,道:「我不信那孫如陵老兒有這高功力,能使你二人不敵!」
賈玉豐道:「稟老主人,『鐵掌金刀』孫如陵怎是賈玉豐兄弟對手?賈玉豐是說,另有其人……」
廟中人截口說道:「他另請高手幫忙?」
「不!」賈玉豐道:「此人並非跟孫如陵有任何淵源,乃是途經鎮江……」
廟中人冷哼說道:「是何人大膽,敢管我的閑事?」
賈玉豐一震躬身,道:「稟老主人,賈玉豐不敢說。」
「為什麼?」
「此人威震宇內,聲名赫赫!」
「諒非無名之輩!」廟中人冷哼說道:「快說,是哪個大膽匹夫?」
賈玉豐狀甚畏懼所指之人,猶豫片刻,方道:「稟老主人,此人自稱『九妙秀士』百里……」
「胡說!」廟中人震聲驚喝:「宇內武林怎有……」剎那間話聲驟轉平靜:「賈玉豐,何言自稱?」
賈玉豐道:「賈玉豐兄弟福薄緣淺,未曾見過九妙!」
「這麼說來,是他自己說的了?」
賈玉豐點頭應是。
沉默了一下,廟中人道:「此人什麼模樣?」
賈玉豐呆了呆,道:「莫非老主人也未見過九妙?」
「少廢話,說!」廟中人陡揚冷叱。
賈玉豐為之機伶一顫:「稟老主人,此人白面無髯,文士裝束,身穿一襲黑衫,面目英俊而陰沉,手持一把『玉骨描金扇』……」
「是他了!」廟中人冷哼一聲,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冷笑:「卻不知何人天膽獨具,敢假扮九妙招搖撞騙!」
賈玉豐為之一怔:「賈玉豐愚昧,老主人怎知那九妙不真?」
「這……」廟中人頓了一下,旋即冷笑:「蠢才,倘若那人真是九妙,你兩個哪還能回來覆命!」
不錯,論功力,合他血盟十友之力,也難抵九妙掌下三招,憑他兩個焉能僥倖逃脫掌下?
賈玉豐明白了,立即躬下身形:「老主人有所不知,賈玉豐兄弟並未能在他手下走完一招,也不是憑本身所學逃脫,而是被另一人義施援手所救!」
廟中人顯然大感意外,「哦」了一聲,冷冷說道:「放眼宇內武林,誰人具有此功力,能在九妙掌下救人?」
賈玉豐道:「稟老主人,此人藉藉無名,卻功力高絕,竟不在九妙之下,從容頡頏三招,秋色干分,難分……」
「三招之後,誰勝誰負?」
賈玉豐羞愧低頭:「賈玉豐兄弟未敢逗留,故爾不知……」
本來是,九死一生,撿回兩條性命,有機會還不逃命,哪裡還會等在那兒看勝負。
廟中人冷笑說道:「是我多此一問,據我所知,放眼武林,能敵九妙者,出家人不算,唯十絕一人,而十絕已然作古,那麼,此人該是出家人!」
想必,他指的是神僧聖心、神尼三音。
賈玉豐道:「稟老主人,此人是個俗裝老者,自稱『一缺老人』……」
「住口!」廟中老人又揚聲震驚,厲喝叱道:「賈玉豐,你敢欺我!」
那岑非飛快地向著賈玉豐投過訝異一瞥。
賈玉豐機伶寒顫,連忙躬道:「老主人明鑒,這是他自報名號,賈玉豐大膽也不敢……」
「夠了!」廟中人突然冷冷說道:「說你欺我,你還不服,咳,武林之中,何時出了這麼一位人物?我縱橫四海,睥睨八荒多年,卻從未聽到說過一缺老人此人、你兄弟聽到過么?」
賈玉豐囁嚅說道:「以老主人淵博胸羅,多廣見識,尚且不知此人,賈玉豐兄弟見少識淺,哪裡會聽到過?不過……」
「這就是了!」廟中人冷笑說道:「還不過什麼?」
賈玉豐道:「那一缺老人並也自稱是慕容繼承之師!」
廟中人又「哦」一聲,說道:「岑非,是么?」
岑非微躬身形,道:「不錯,那位一缺老人是這麼說的!」
廟中人冷笑說道:「你假扮的是慕容繼承,他可曾對你說了些什麼?」
岑非猶豫了一下,道:「我二人未等他說話,便……」
廟中人長笑說道:「便逃之夭夭,看來我又多此一問了……」
隨即一聲冰冷輕哼:「未想到前後不過短暫幾日功夫,武林中竟然現跡這麼多位高人,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是……」
忽地厲聲說道:「賈玉豐,既熱如此,你二人憑什麼來此覆命?」
「稟老主人,賈玉豐兄弟是在事成之後,要走時才被碰上的!」
「這還差強人意!」廟中人話聲已轉平和,但仍冰冷懍人:「那麼是我錯怪你二人了,可曾留一活口?」
賈玉豐道:「老主人既有所命,賈玉豐兄弟焉敢不遵?」
廟中人道:「諒你二人也不敢不遵,如今,進來聽我吩咐!」
賈玉豐略一遲疑,應了一聲,與岑非同時跨步而前。
但,剛走兩步,突然雙揚慘呼,砰然栽倒,寂然不動。
這變化太以突然,廟中人一聲驚咦,隨見一條黑影破廟而出,划空疾掠,直上夜空。
適時,夜空中長笑震天:「我老婆子尾隨至此,等候多時,你還想走么!」
一灰一黑,兩條人影,不知由何處掠起,捷若游龍,迅如閃電,分左右雙撲由破廟中射出的那分人影。
一聲沉喝,一聲清叱,砰然大震,緊接著「嘶」地一聲,一灰一黑兩條人影斜斜飛起,直出丈余。
自破廟中射出的那條人影直騰再上,忽地身化長虹,向著茫茫夜空中,飛射而去,一閃不見。
黑影再揚清叱,閃身欲追,灰影卻及時叫道:「師妹,那匹夫身法高絕,來不及了!」
雙雙落地,月光下,美姑娘黛眉挑煞,美目凝威,嬌靨上,是一片濃濃寒霜,無限惱恨。
閔三姑則目注手中一截破袖搖頭苦笑:「好厲害的匹夫,咱兩個絕學盡出,『大般若掌』齊遞,竟然奈何他不了,仍讓他從容逸去,這番心血,白費了!」
隨手丟了那截破袖,轉注地上賈、岑二魔:「人已在十裡外了,你兩個可以起來了!」
賈、岑二魔翻身躍起,賈玉豐搖頭苦笑,岑非卻伸手往臉上一扯,現出劍眉星目,玉面朱唇,赫然就是慕容繼承!
他恨恨說道:「都是恩叔,要我跟著栽倒,要不然等侄兒跟恩叔進入廟內,裡應外合,還怕那匹夫肋生雙翅!」
那賈玉豐不用說自然是古寒月所扮,他播頭說道:「幼主錯怪老奴了,老奴怎不希望那匹夫一舉成擒!可是咱們進廟不得,幼主該知道,由賈玉豐、岑非假扮我主僕之事,可知這匹夫必擅精妙易容術,既如此,咱們這兩張臉,一到近前,焉能瞞過他的雙目……」
慕容繼承挑眉說道:「縱讓他識破又何妨……」
古寒月道:「假如能把他一舉成擒,那自然無妨,可是眼下咱們並沒有把握,那自該又當別論了!」
慕容繼承仍難釋然,道:「侄兒不懂!」
古寒月搖頭苦笑,道:「老奴在那一篇謊言之中,所以捏造出百里相,旨在試探他是否是百里相,假如他果真是百里相,而咱們又被他識破了,那豈非等於告訴他,咱們已對他起了懷疑?」
慕容繼承立即省悟,臉上一紅,默然不語,但旋即他又挑眉說道:「那麼,恩叔扯出侄兒義父,又是何意?」
古寒月他怎能說其意是在試試對方是不是「一缺老人」,呆了一呆,笑道:「幼主難得糊塗,百里相宇內第二,恩主已然故世,僧尼二聖又不問世事,老奴若不扯出個功力高絕的人物來,何人能幫咱們脫身?」
慕容繼承釋然了,笑了笑,紅著臉,沒再說話。
閔三姑卻望著古寒月開口笑道:「古大俠,高見以為如何?」
古寒月長眉一挑,道:「此人奸詐、機警、狡猾、多智!」
閔三姑大笑說道:「好八個字,英雄所見略同,我老婆子也有同感……」
話鋒恕轉,接道:「不過,也不能說一點沒有奏效,先而驚喝胡說,繼而又說宇內武林怎有……我老婆子以為,接下去必是怎有兩個百里相,可惜老匹夫及時住了口!」
古寒月道:「還有,他那斷言九妙不真的理由,似乎並不恰當!」
閔三姑點頭說道:「但卻不能說他說的不是理由。」
古寒月緩緩點頭,微皺長眉:「閔前輩,一舉未能成擒,再找他可就難了!」
閔三姑笑道:「不過,那一個百里相,一個承哥兒之師,也夠他傷腦筋的了……」
忽地目中異采一閃,住口不言。
緊接著,古寒月目中也閃寒芒,欲言又止。
這情形,慕容繼承正在跟美姑娘喁喁交談,他兩個誰也沒留意到,其實,就是留意了,只恐一時也難懂。
片刻沉默之後,古寒月打破沉默,道:「閔前輩,如今……」
閔三姑略一沉吟,道:「先回去再說,我老婆子一夜折騰,如今已是飢腸轆轆,不勝其苦,回去先好好吃一頓!」
古寒月三人聞言失笑。
於是,男女老少四人,相率騰身,飛射而去。
於是,莫干山下,這座破廟前,又恢復了片刻前的寂靜。
只有,一隻破袖在夜風裡不住飄舞,獵獵作響。
上天堂,下蘇杭,這是說蘇杭風光美麗,有若天上。
事實上,也的確不差,江南好,到過江南的人,沒有不去蘇杭一帶逛逛的,否則,那是虛了此行。
不說蘇州,單說杭州,不提杭州城的其他所在,單提那青山如綉,明湖如畫,波光垂柳,塔影鐘聲,風景佳麗,冠絕天下的西湖,就夠瞧的!
詩人眼中,是:「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這麼說,西湖是怎麼看都美,美得清奇,美得不帶人間一點煙火氣,直如那位前古美人西施。
且也不說那西湖美景「三潭印月」、「放鶴亭」……
光說說那殿宇宏開,朱紅圓柱矗立數丈的「岳廟」。
岳廟,內祀南宋鄂王岳飛父子。
凡看過精忠岳傳的人,對岳飛父子的精忠事迹,無不熟得不能再熟,無不肅然起敏。
看,那大門上一聯,不正說明了國家郅怡之道,及岳王的精忠節操。
「天下太平,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
乾坤正氣,在下為河嶽,在上為日皇!」
岳廟之後,為岳墓,是岳飛父子的埋骨處。
而正直是波光耀眼,仕女們結伴遊湖,畫舫只只,蕩漾於碧波之上,笑語陣陣,飛揚於堤畔柳蔭之際。
這岳廟之後,岳王父子的埋骨處,那一片巨木蒼蒼、蔽天濃蔭之下,一片陰涼清冷之中,卻負手站立著一個白衣文士。
他,身材頎長,面對那翁仲成列,生鐵所鑄奸臣張俊、秦檜,及秦檜妻王氏丑像,左右一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的墳墓而立。
由是,看不見他那面貌,不過由他那隱透懾人之威,及一種說不出的高華氣質,那飄逸、瀟洒、脫拔的頎長背影看,此人必也風範超人、神采蓋世,是個罕見的美男子!
紅男綠女皆游湖,他一個人卻跑來此地憑弔岳墳,致哀致敬,真是……
驚地,他抬頭一嘆:「正邪自古同冰炭!……」
嘯嘯嶺聲至此,背後,那片參天古木之中,突然一聲蒼勁佛號,直上長空,有人介面笑道:「毀譽於今辨偽真!……貧衲唐突,不揣冒昧,為檀越一續,檀越高雅之士,當不至以魯莽見責!」
白衣文士還真沒料到背後樹林中另有他人,身形微震,隨即-聲輕笑:「大和尚說哪裡話來,在下正感下句難續,謝猶未及,何敢……」
人卻沒回頭。
「檀越忒過謙了,以貧衲看來,檀越懷驚世奇才,胸羅萬有,學富五車,怎有下句難續之語,只恐貧衲所續,太嫌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白衣文土身形再震,仍沒回頭,笑道:「那是大和尚誇獎,更是大和尚謙虛,在下一介腐儒,質魯才庸,雖經十年寒窗,但領悟太差,又不求甚解,故所學微薄,怎敢當大和尚那驚世奇才,胸羅萬有,學富五車謬許?至於大和尚不吝金玉,所作續句,那只有令在下自嘆不如,深慚淺陋,更感敬佩!」-
番話,聽得背後出家人呵呵大笑,聲震長空:「檀越,貧衲有飄飄然之感了,玩笑適可而止,就此打住,請再恕貧衲斗膽唐突,觀檀越背影,你我似曾相識?」
白衣文士身形再震,仍不回頭,笑道:「只怕大和尚法眼有誤,看錯了人,在下所交之中,沒有出家人,也請大和尚諒宥直言!」
「阿彌陀佛,好說,好說!」一陣大笑,背後出家人道:「也許貧袖老眼昏花,誤認韓荊州,不過,檀越高士,讀書人也應知禮,彼此交談數語,因何始終以背對人?」
白衣文士似也知失禮,猶豫了一下,笑道:「大和尚所責甚是,是誠在下失禮,不過,大和尚倘若是要辨認在下面目,是否大和尚故人,那恐怕會令大和尚失望……」
「是果真貧衲老眼昏花,看錯了人?」
白衣文士道:「另外還怕驚了大和尚佛駕!」
「貧衲冒昧,願聞其詳!」
白衣文士淡然笑道:「引為傷心事,不願多開口,大和尚何妨自己看。」
說著,緩緩轉過了身形,目光隨之向那片叄天古木林旁投去。
白衣文士那一張臉,令人扼腕惋惜,那本該是玉面朱唇,劍眉星目,俊美絕倫的一張臉,卻是張臉色焦黃,短眉細目,不帶一絲血色的面孔。
這,跟他那臨風玉樹般身材,高華雍容,隱隱有懾人之威的氣度,大大地不相襯配。
這,使得合十卓立於參天古木樹林旁,那位面色赤紅、白眉銀髯的清癯老僧,為之雙目飛閃異采。
中年文士笑道:「大和尚,如何?是否法眼有誤,是否驚了佛駕?」
老和尚目光深注,淡然一笑,道:「貧枘老眼不花,檀越請取下那面上之物!」
「高明的眼光!」中年文亡一震笑道:「看來我難逃高明法眼,大和尚請看!」
舉手一抹耳後,手中多了張極薄的特製人皮面具,但,面具后的那一張臉,卻是更丑更難看。
預料中,老和尚必然是一怔告罪,豈料大謬不然,視若無睹,淡然笑道:「檀越,請再取下那第二張!」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苦笑搖頭:「大和尚,我服了,十多年不見,大和尚猶能一眼看穿故人,我這舊識安慰之餘,只有五體投地了!」
不但未取下第二張面具,反而把第一張又戴了上去,他承認是老和尚舊識,既承認了,便無須再示本來。
老和尚老眼深注,白眉為之一皺:「檀越,不嫌膩煩么?」
中年文士淡然笑道:「大和以為我願意?事出無奈耳,非為對大和尚,但卻不得不對大和尚以外之人!」
老和尚笑道:「貧衲之外,只有一人。」
中年文士道:「我對的也就是那一人!」
老和尚悚然說道:「這麼說來,檀越都知道了?」
中年文士道:「我不知道什麼,只能說有點明白,大和尚該知道,這種事,非比小可,沒有十分把握……」
老和尚點頭截口,道:「檀越高見,這種事,知道沒有用,要有證據,自己知道也沒有用,要讓天下武林都知道!」
中年文士搖頭淡笑:「大和尚也該知道,這並不太容易!」
老和尚道:「貧衲知道,但對檀越來說,可也不太難!」
中年文土唇旁掠過-絲淡淡笑意,道:「大和尚,他極富心機,功力不下於我!」
「究竟檀越宇內第一!」老和尚道:「貧袖只知道放眼天下,無人能高過十絕,貧衲也知道,九妙他永難超出過十絕,這是天下武林公認的事!」
中年文士笑道:「那是大和尚跟天下同道看得起我,其實,百年來,宇內並尊的是佛法無邊,金剛不壞的僧、尼二聖!」
老和尚笑道:「尼是得道比丘,憎是昏庸和尚,十多年不見,檀越何時學來這套引人發惡的捧人功夫?」
看情形,聽話意,這一儒、一僧,交情至為深厚。
中年文土失笑說道:「大和尚應知道我從不捧人,也不擅捧人,平生不作半點虛語,所言皆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老和尚呵呵大知:「人生若夢,終日昏昏,年來一心盼俠駕,今日才得遇故人,老懷大慰,欣喜欲狂,懂得大書特書,貧衲這趟西湖沒有白跑,檀越,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中,你我品茗暢談,敘敘別後去,如何?」
中年文士點頭笑道:「能與高僧一席話,必得終生半日閑,故人相逢,人生快事,既蒙寵邀,敢不從命,只是……」
抬眼向著岳廟方向投過飛快一瞥,接道:「怕有不速之客,擾人清興,中途大煞風景,為之奈何!」
老和尚目末轉瞬,笑道:「亦故人也,彼此皆俠義中人,江湖之中也常碰頭,何妨邀之同往……」
隨即轉頭揚聲笑道:「老檀越風範依然,神采如舊,可喜可賀,怎不早出相見,為何躲躲藏藏做那忸怩女兒態!」
話聲方落,微風颯然,一丈內、飄然射落一名鶉衣百結、雪發銀髯的老叫化,竟然是那窮神柳悟非!
他一張臉漲得通紅,窘迫百般,搓手郝笑:「柳悟非只恐打擾大和尚與故人敘舊,不敢冒然現身拜見,不敬之處,大和尚多包涵!」
老和尚合十說道:「好說,老檀越埋劍堡一去,多日俠蹤難覓,今日怎也突然現跡西湖,當不是有那閒情逸緻,莫非……」
柳悟非一怔說道:「大和尚也去過埋劍堡?」
大和尚道:「老檀越與古大俠談話時,貧衲就在左近!」
一句話勾起了心中傷病,柳悟非老臉抽搐,目現淚光!
老和尚老眼深注,暗睹一嘆,道:「阿彌陀佛,人死不能復生,武大俠九位乃在劫難免,貧衲敢請老檀越節哀止悲,多多保重有用之身!」
柳悟非老臉上浮現一絲凄慘苦笑,輕嘆說道:「多謝大和尚慰勉……柳悟非這趟西湖之行,確屬有事!」
老和尚道:「不知貧衲可能略聞一二?」
柳悟非赧然,道:「何話不可對大和尚說,柳悟非自不敢隱瞞大和尚,是敝幫傳信,摯友東郭逸約了柳悟非在此會面!」
老和尚目中異采一閃,道:「東郭檀越還未來么?」
柳悟非道,「約定正午在此碰頭,想必就要來了!」
老和尚點了點頭,略一沉吟,道:「但不知東郭檀越約老檀越,為了何事?」
梆悟非面有難色,瞧了中年文士一眼,意頗趑趄。
老和尚神目如電,立即瞭然,笑道:「這位是貧衲方外至交,彼此不外,老檀越不必有所顧忌!」
中年文士淡然而笑,拱手說道:「我久仰柳窮神義薄雲天,血性奇豪,心儀已久,只恨福薄緣淺,一直未能識荊,今日得睹俠駕,足慰渴慕,引傲終生!」
柳悟非老臉一紅,忙拱手還福:「有道是:不知者不罪,閣下海涵,柳悟非生就窮命,我這一生,說什麼義薄雲天,血性奇豪,那是見笑……」
頓了頓,道:「柳悟非請教……」
「不敢!」中年文士忙道:「姓殷,草字適仁!」
柳悟非呆了一呆,方待發問。
中年文士已然又道:「殷商之殷,合適的適,仁義之仁!」
柳悟非眉鋒一皺,暗道:能得老和尚稱方外至交之人,當世之中,沒有幾個,自己老眼不差,此人氣度高華,隱隱有懾人之威,不類常人,也分明有一身高絕功力,怎麼卻是藉藉無名,聽來陌生?
心中這麼想,口中卻忙笑道:「原來是殷大俠,柳悟非失敬了!」
又寒喧了兩句,他立刻轉向了老和尚:「不敢隱瞞大和尚,東郭逸邀約柳悟非,旨在共商為友復仇大計!」
原來是商量如何對付慕容繼承!
中年文士目中閃電般掠過一絲奇光。
老和尚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貧衲有個建議,不知老檀越願否採納!」
老和尚說的話,焉有不聽之理!柳悟非立即恭謹躬身:「大和尚有何令諭,只管示下,柳悟非無不敬遵!」
「檀越言之過重了,貧衲這裡先行謝過!」老和尚合十微躬身形,道:「不管東郭檀越會不會自爽約期……」
柳悟非呆了一呆,詫聲問道:「大和尚,這話怎麼說?」
「貧衲只是隨便說說!」老和尚淡然說道:「世間有些事很難預料,也許,東郭檀越半途會遇見什麼事耽擱,而不能如期趕來與老檀越晤面,這種事,世間常有,不是么?」
柳悟非沒多想,點頭說道:「大和尚說的是,柳悟非聆聽指示!」
「不敢當!」老和尚淡笑道:「貧衲敢請老檀越,將那為友復仇之大計,移在老檀越見著呼延大俠與褚大俠之後行之,不知老檀越……」
柳悟非惑然凝注,道:「大和尚是指呼延鐵嘴與專諸妙手?」
老和尚點頭說道:「正是老檀越這位兩位至交好友!」
柳悟非沉吟說道:「大和尚必然有以教我!」
「不敢!」老和尚道:「貧衲不便說什麼,只是老檀越見著他二位之後,對於為友復仇大計,也許會有所改變,也未可知!」
柳悟非老眼一睜,道:「大和尚是說……」
老和尚截口說道:「老檀越,貧衲不便再說些什麼了!還是請老檀越找著他二位,聽聽摯友的意見再說吧!」
老和尚是不願說,柳悟非儘管滿腹詫疑,卻也不便再問,當下,略一沉吟,立即躬身說道:「柳悟非明知大和尚這吩咐,必有深意,敬遵所諭就是!」
老和尚還禮笑道:「不敢當,貧衲謝謝老檀越,時辰快到了,老檀越就請在此等候吧,貧衲等告辭!」
合十微躬身形,與中年文士雙雙飄然離去。
背後,傳來柳悟非恭謹話聲:「二位好走,柳悟非恕不克遠送!」
轉過岳廟,走出了那片蒼蒼參天古木,老和尚始轉注中年文士,突然一笑說道:「檀越好個『隱世人』!」
中年文士淡然一笑,道:「還好他不是大和尚,否則我非被當場揭穿不可,大和尚,我出於無奈,非到萬不得已,不願示人真身份!」
敢情「殷適仁」為「隱世人」,是個諧音假名。
老和尚笑了笑,沒說話。
起家了幾步,中年文士道:「大和尚,你我哪兒去?」
老和尚笑道:「泉自幾時冷起,知從何處飛來,你我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中品茗長談,貧衲不是說過了以?」
中年文士目光深注,直欲看透老和尚肺腑:「大和尚,你真要我去那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中品茗長談,歡敘別後不成么?」
老和尚笑道:「檀越何作此問,出家人不打誑語,貧衲幾曾騙過檀越?」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道:「以前或沒有,這次恐怕難說!」
老和尚軒眉說道:「清凈佛門,雲山勝境,巧遇故知,品茗長談,乃人生難得幾回的大快事,貧衲何必欺騙檀越!」
中年文士未辯,卻突然停了步,一把扯住老和尚衣袖:「大和尚,你知道我別處不去,偏來西湖何為?」
老和尚笑道:「想必是聞得江南春色好,西湖美好如西子!……」
中年文士截口笑道:「大和尚,我沒有那麼好的閒情逸緻,假如我是為那湖光山色而來,我大可放舟湖心,蕩漾碧波之上……」
老和尚飛快說道:「那麼憑弔忠烈,追思古人……」
中年文士大笑說道:「大和尚,我來西湖並非無因,不期而遇,豈是巧合?你倘是再裝糊塗,我可要把你視同……」
「阿彌陀佛!」老和尚突揚佛號,忙道:「檀越莫要壞了貧衲一生所積因果!」
中年文士失笑說道:「那麼你再裝獃痴,跟我回去走走!」
老和尚笑了笑,抬頭說道:「要走檀越自己走,貧衲是不敢追隨左右。」
中年文士道:「一個金剛不壞身,敢莫你也膽怯么?」
老和尚笑道:「貧衲是怕,是怕沾了煞氣,惹了邪氣!」
分明是玩笑,中年文士雙眉一挑,道:「大和尚……」
老和尚截口笑道:「檀越敢莫是要用強?須知貧衲閑雲野鶴已慣,更非那天生勞碌命的老駝子可比,檀越勉強貧衲不得!」
中年文士大笑說道:「大和尚,知交數十年,真是好朋友,難道我非你壯膽撐腰不可么,你不去我自己去!」
轉身要走。
老和尚出手如電,一把攫上他的手臂:「檀越,你真要回去走走?」
中年文士回身說道:「大和尚這是幹什麼?我平生何曾做過虛言?你不去難道也不許我去?」
話雖這麼說,腳下可沒動。
老和尚笑道:「檀越,莫忘了,隱靈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中,茗長談,歡敘別後,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中年文士笑了笑,道:「未敢忘,我也不會那麼健忘,只是我說過,我來此非為江南春色好,也不為西湖美好如西子,沒那麼好閒情逸緻!」
老和尚默然不語,良久一嘆搖頭說道:「貧衲服了,也輸了,檀越,你真的以為他會來?」
中年文士道:「然則,柳窮神之言何解,大和尚又何以教我?」
老和尚搖頭說道:「檀越聰明一世,怎糊塗一時,他是怎麼樣一個人,檀越只怕比貧衲更清楚,他會這般容易讓檀越等上么?」
中年文士無絲毫意外之色,淡淡說道,「大和尚,答我那後半句!」
老和尚又豈是糊塗人?老眼深注,笑了:「檀越,那後半句,要等到了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中,屆時,貧衲自會指點迷津!」
中年文士揚眉說道:「為什麼?」
老和尚笑道:「只因為真正故裝獃痴的,是檀越!」
中年文士笑了,笑得有點不好意思:「要不是我以這步棋相逼,只怕糊塗的仍是你大和尚!」
老和尚笑了笑,沒開口。
中年文士忽地皺起雙眉,神色也突然之間,顯得有點凝重:「大和尚,這麼說,他是已然聞得風聲,不來了?」
老和尚點頭說道:「只怕正是如此,他那心智,檀越不會不知道,他既然約了柳悟非在此會面,貧衲以為他事先不會不來看看,只怕他到的比貧衲還要早!」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可能,大和尚,佇立半日,在大和尚之前,我沒發現過一個人進入百丈之內,憑他,還瞞不了我!」
誰要能進入百丈之內,而能瞞過這位中年文士,只怕他一身修為,已經入了陸地神仙境界了。
老和尚老眼深注,閃射湛湛神光,搖搖頭,說道:「彼此數十年知交,如同自己人,檀越何必相瞞?」
中年文士身形微徽一震,茫然說道:「大和尚何作是語?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對任何人均如此,何況對大和尚!」
老和尚淡淡一笑道:「貧衲敢借用檀越一句話說,以前或許如此,這次只怕未必!檀越所言,他瞞不過百丈之內該是指檀越當年功力,而非指如今!」
中年文士雙眉一挑,道:「大和尚,當年如何,如今又如何?」
老和尚雙目神光閃射,道:「當年檀越功力,就是貧衲欺近百丈,也休想瞞過檀越,如今檀越功力,只怕貧衲進入五十丈,檀越猶茫然不覺!」
中年文士神情猛震,身形驟起一陣輕顫,啞聲說道:「那是大和尚修為精進,異與當年!」
老和尚淡然笑道:「檀越怎不說,那是十九年前,檀越遠赴唐努烏粱海,獨搏雪衣八魔身負重傷,功力大打折扣!」
中年文士勃然變色,身形暴顫,緩緩垂下頭去。
老和尚面有憐憫之色,老眼深注,輕嘆說道:「檀越不必如此,人生在世,並非為……」
中年文土猛然抬頭,臉上已是一片平靜,微笑說道:「大和尚,多謝明教,也無須對我有所憐憫,人生在世這並不是最可悲的事,最可悲的,莫過於妻兒失散,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有冤難訴,有苦難言……」
老和尚目中神光一閃,臉色倏整,沉聲說道:「檀越奇才,怎作是語,世事無須扼腕,人生且自舒眉,只要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何在乎世情之毀譽褒貶?再說,紙難包火,奸不久藏,冥冥之中自有公道,舉頭三尺便是青天,千載沉冤也有個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之口,更何況檀越……」
「大和尚!」中年文士滿臉羞愧色,額頭見汗,赧然說道:「再謝明教,我冥頑已退,從此不再怨天尤人!」
一整臉色,接道:「我只問大和尚,大和尚是怎麼知道的?」
老和尚笑了笑,道:「貧衲請問檀越,適才由貧衲立身處至檀越立身處,兩下里有多少的距離?」
中年文士神情一震,苦笑說道:「還好是大和尚……」
「檀越錯了!」老和尚道:「在貧衲之前,還有一個他!」
中年文士立時變色,機伶寒顫,住口不言。
老和尚望了他一眼,緩緩說道:「檀越,貧衲奉勸一句,人不可對自己失去信心,尤其檀越!」
中年文士又緩緩抬起頭,目光暗淡無神,似脫了力,剎那之間,像是變了個人,唇邊抽搐,苦笑說道:「大和尚,你說,他來過了?」
老和尚不想點頭,但他又不能不點頭:「事實如此,貧衲不願意謊言否認,那樣是對檀越毫無益處!」
「多謝明言!」中年文士道:「大和尚想必知道,根據事實看,他已認出是我了!」
老和尚點了點頭,沒開口。
中年文士又道:「大和尚,別人不知,你可知道我的隱衷!」
老和尚又點了頭。
「那麼……」中年文士一聲自嘲苦笑,道:「大和尚,你要我如何能恢復自信,又從何處自信起?」
老和尚白眉雙軒,張口欲言,卻欲言又止,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開了口,卻又不是那先前本要說的:「檀越,別的貧衲不敢說,只要檀越記住,邪不勝正,道必勝魔,必要時,檀越只管提起自信,放手施為!」
中年文士搖頭苦笑:「邪不勝正,道必勝魔,話是不錯,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可是大和尚要知道,我如今連自保都無力……」
突然神情震動,目閃奇光,滿臉驚喜,逼視老和尚:「大和尚,是你……」
老和尚淡然一笑,截口說道:「貧衲沒說什麼,只要檀越緊記,邪不勝正,道必勝魔,誠如檀越之言,這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中年文士一臉激動,顫聲說道:「不敢再謝大和尚,我記住了,但大和尚告訴我,何時?」
老和尚笑而不答。
中年文士緊跟著又問一句:「大和尚,又為了什麼?」
老和尚答得妙,也隱含禪機:「只因為檀越是檀越,貧衲是貧衲,檀越跟貧衲當年有過一度邂逅,除此,沒有別的理由!」
中年文士領悟絕頂,他自然懂,唇邊一陣抽搐,那神色,似笑而非笑:「大和尚,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什麼都別說!」老和尚笑道:「檀越要說的,貧衲都聽膩了,貧衲居處那池洗耳清泉,水色已混,不敢再添塵污了!」
中年文士想仰首長笑,但他似有所顧忌,終於忍住了,深深地看了老和尚一眼,淡笑說道:「大和尚,一別多年,你不但佛法益深,修為精進,便是連這罵人的技巧,也更進了一步!」
老和尚失笑說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六根清凈,檀越莫糟蹋了貧衲!」
中年文士笑了笑,突然皺起雙眉:「大和尚,這麼說,我這一趟,是白來了?」
「不然!」老和尚搖頭說道:「江南春色無限好,西湖西子兩難分!」
中年文土不愧奇才,一點即透,笑道:「那麼,大和尚,如今……」
老和尚笑著截了口,道:「靈隱寺前,飛來峰下,冷泉亭中,你我品茗長談去!」
中年文士眉鋒一皺,欣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