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苗疆蠶蠱
快到了,關山月才知道是往省城來了。
天已經黑了老半天了,省城是個重要的地方,「兩廣」總督衙門,「廣東」巡撫衙門都在這兒,加以又臨著「南海」所以城門已經關上了。
不要緊,「南霸天」的人能叫開城門,八人八騎沒有阻攔,沒有盤查就昂首挺胸地進了城。
足證「南霸天」在官府方面也吃得開。
天黑了半天了,城門都關了,大街上還是燈火通明,行人來往,省城就是省城。
關山月知道省城的繁華熱鬧了,也想起了結實小夥子說的了。
走了兩條大街,拐進了條巷子,說是巷子,卻像一條小街,只是沒街那麼熱鬧,也不見行人,相當僻靜。
巷子里一座大宅院,宏偉門頭高圍牆,門口還拼著兩盞大燈,照著門前幾丈內跟白晝似地,在大燈上各一個頭大的「羅」字。敢情也姓羅。
八人八騎就在這座太宅院前停下,剛下馬,側門就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帶兩個僕人開門,一見面就埋怨:「怎麼這麼晚?老爺已經發脾氣了!」
帶頭那黑衣漢子聽得臉色變了,要說話。
白胖中年人看了關山月一眼:「什麼都不要說了,快跟我見老爺去吧!」
敢情他把關山月當成請來的名醫羅孝文了。
話落,他帶著兩個僕人轉身走了。
帶頭那黑衣漢子讓人接過他跟關山月的馬匹,帶著關山月跟去了。
好大的一個院子,兩邊屋裡燈亮著,院子里有人走動,人還不少,都是像黑衣漢子一樣的人。
過了這個院子,進了後頭一個院子,不一樣了,到處是大樹,枝葉茂密,房舍一間間,畫廊一條條,房舍飛檐狼牙,畫廊曲折縵回,或燈光下,或暗影里,有人,五步一個,十步一個,人也跟前院的不一樣,雖也個個黑衣,但看得出,都是不俗的好手,這就是護院之流,不是打手惡奴了。
一條長長的畫廊上,一間屋燈光特別亮,門口站著兩名神情冷肅的黑衣人,腰間各佩一把帶鞘鋼刀。
白胖中年人就在門前停下,恭謹躬身,小心翼翼,道:「羅老爺,請名醫的人回來了。」
裡頭傳出一聲沉喝:「進來!」
白胖中年人恭應一聲,帶著那黑衣漢子跟關山月進去了,白胖中年人哈著腰,黑衣漢子低著頭,看得見他臉發白,幾乎沒了血色。
是間書房,書桌挺氣派,書櫃里藏書也不少,三面壁上也都排著名家字畫,可就不覺得有書卷氣,也聞不見書香,更不要提典雅了。
書桌后坐個中年人,看上去有四十多,一身華服,相當白凈,長眉細目,相貌也不錯,可就眉宇間有股子暴戾之氣,臉上的神色也橫蠻驕傲,不可一世,讓人看了會不由皺眉。
敢情「南霸天」不是什麼三頭六臂、膀大三停、腰粗十圍的人物。
可是,看得出,這中年人可比三頭六臂、膀三停、腰十圍的人物厲害、可怕。
進門幾步,白胖中年人示意黑衣漢子跟關山月停住,然後他上前躬身稟報:「稟老爺,人到了。」
華服中年人一臉冷意,抬了抬手,白胖中年人忙躬著身退向一旁,哈著腰垂手站立。
見皇上也不過如此!
華服中年人冷然望黑衣漢子,突然一臉冷怒,砰然拍了桌子。
白胖中年人嚇了一跳,為之一哆嗦。
黑衣漢子更是驚叫出聲,砰然跪下了:「老爺開恩……」
華服中年人怒叱:「沒用的東西,小姐等著大夫治病,你一去這麼久,耽誤了怎麼辦?不是看你已經把人帶回來了,我就砍了你!」
居然也是一口挺不錯的官話。
黑衣漢子忙磕頭,磕得砰枰響:「謝老爺恩典,謝老爺恩典……」
華服中年人怒喝:「滾起來!」
「是,是!」黑衣漢子連忙爬起,垂手退立,臉色更白,滿頭汗,額上多了個包。
華服中年人冷怒目光投向關山月,話聲依然泠,但已經沒有怒意了:「你就是羅孝文?」
關山月可不在乎什麼「南霸天」,他從容泰然,淡淡一句:「我不是。」
實話實說,他原也沒打算欺瞞誰。
華服中年人一怔,白胖中年人也一怔,黑衣漢子砰然一聲又跪下了。
華服中年人霍地轉望:「他說他不是羅莩文?」
黑衣漢子低著頭顫聲道:「回稟老爺,他不是。」
白胖中年人驚望黑衣漢子。
華服中年人臉色一變:「他是什麼人?」
黑衣漢子道:「不知道,路上碰見的。」
華服中年人臉色大變,霍地站起,神情嚇人:「好大膽的東西,你敢騙我,來人!」
黑衣漢子忙又磕頭:「老爺開恩,老爺開恩……」
恭應聲中,門口那兩個進來了。
華服中年人怒喝:「拖出去,砍了!」
黑衣漢子倒在了地上,嚇癱了!
那兩個又一聲恭應,就要動。
關山月說了話:「慢著!」
那兩個腳下為之一頓。
華服中年人怒向關山月:「你……」
關山月道:「主人是不是可以暫息雷霆,容我說句話?」
華服中年人神情更嚇人,簡直要吃人:「你給我住口!」
關山月沒有住口:「主人難道不想知道我是什麼人?」
華服中年人沒馬上說話,頓了一下才道:「說!」
關山月說了,他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主人不該怪這位貴介,那位名醫不肯前來為令嬡治病,他不得已,他也沒說我就是那位名醫,他並沒有欺騙主人,他能把我帶來為令嬡治病,我到覺得他有功無過。」
華服中年人激怒道:「他有功無過?羅孝文竟敢不來為我女兒治病,他就該殺了那個狗東西!」
關山月道:「我剛才說了,他是要殺那位名醫,是我攔阻了他……」
華服中年人道:「你……」
關山月道:「我認為治病救人是醫者的天職,但是那位名醫不願來為令嬡治病,也不能勉強。」
華服中年人道:「不來為我女兒治病,他就該死!」
關山月道:「那位名醫是有違醫者天職,但罪不及死,我認為主人應該反躬自省,為什麼那位名醫寧死都不願來為令嬡治病。」
華服中年人拍了桌子:「你,你敢……你說是你攔阻他殺那個狗東西?」
關山月道:「我說過,我認為那位名醫罪不及死、何況,殺了那位名醫,對今嬡的病沒有好處。」
華服中年人道:「你能攔阻我的人?」
關山月道:「事實上我攔阻了貴介,主人也該知道,主人所派去的那幾位貴介,並不難攔阻。」
這是說……
華服中年人臉色變了一變:「他可曾告訴你,他幾個是我『南霸天』的人?」
關山月道:「貴介說了。只是,我來自外地,並不知道什麼『南霸天』,不過,那位名醫倒是告訴我了。」
華服中年人道:「那你還敢伸手管閑事,攔我的人,膽子下小!」
關山月道:「我剛才說了,我認為那位名醫罪不及死,殺了那個名醫,對令嬡的病沒有好處,反而讓人更不齒,也夏痛恨『南霸天』!」
華服中年人的臉色又變了一變:「你是江湖人?」
關山月道:「可以算是。」
華服中年人道:「你是那條路上的?」
關山月道:「我還說不上我算是那條路上的。」
還真可以這麼說。
華服中年人臉色大變,一雙細目中厲芒暴射,又拍了桌子:「不管你是那條路上的,到了『廣東』竟然敢伸手管我「南霸天」的閑事,你是吃了熊心豹膽,你是找死!」
一個「死」字出口,沒聽見再有別的。
錚然聲中,那兩個中的一個已然鋼刀出鞘,劈向關山月頸后,出刀,劈砍,一氣呵成,而且疾快如風,顯見得好身手,跟那癱在地上的黑衣漢子幾個又自不同。
這一刀是斜斜劈砍,關山月頭都沒回,也沒出手,往前邁了一步,堪堪避過,道:「我是來給令嬡治病的,不是來鬥毆廝殺的。」
華服中年人像沒聽見,暴喝:「殺!」
先一個再砍出手,另一個也出刀劈砍,一取上盤,一襲下盤,都是橫砍,刀光耀眼,刀風逼人。
這兩刀不好躲。
關山月沒躲,霍地轉身,雙掌齊出,疾知閃電,已呈住那兩個的腕脈,手上力加一分,悶哼聲中,兩把鋼刀落了地,嗆啷大響中,關山月往外抖手,同時鬆了那兩個腕脈,那兩個離地飛起,斷線風箏般摔了出去,砰然兩個摔在院子里,沒再見進來。
關山月緩緩轉回了身,道:「我再說一次,我是來給令嬡治病的,不是來鬥毆廝殺的。」
華服中年人只是看見了,還是像沒聽見了,細目中厲芒暴閃,道:「看來你不錯,難怪你敢伸手管我『南霸天』的閑事。」
他這程話聲落,那嚅關山月突然騰身而起,兩道寒光帶著兩名黑袍客從門外卷了進來,往關山月腳下穿過,關山月落了下來,雙腳正懸在兩名黑袍客頭頂上,兩道寒光倏斂,各握一把長劍的兩名黑袍客往前沖兩步,趴了下去,關山月也落了地,他道:「我再說第三次,我是來給令嬡治病的,不是來鬥毆廝殺的,主人要是真殺了我,就沒有人耠令嬡治病了。」
這回,華服中年人不但看見了,也聽見了,厲聲道:「殺了你,我再派人去找羅孝文那個狗東西。」
關山月道:「那位名醫寧死不會來給令嬡治病。」
華暇中年人道:「耶我就再殺了他!」
關山月道:「那麼一來,還有誰能冶令嬡的病?」
華服中年人微怔,沉默了一下,咬牙:「我就不信,我遍求天下,請不來能治我女兒病的名醫!」
關山月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寰宇之中,盡多能人;一定有能治令嬡病的名醫,只是,縱然那些天下名醫肯來為令嬡治病,令嬡的病能等么?」
華服中年人神情震動,細目中厲芒斂去,臉上的激怒之色也不見了,連說話都平和多了:「你會治病?」
關山月道:「我學過岐黃之術。」
華服中年人道:「你能治我女兒的病?」
關山月道:「我還不知道令嬡是什麼病,看過才知道,我總會盡心儘力。」
華服中年人道:「既知『南霸天』,為什麼你肯來為我女兒治病?」
關山月道:「我認為主人是主人,令嬡是令嬡,我也認為既然學岐黃之術,治病救人就是天職,不能違背,病人都是一樣的。」
華服中年人突然激動:「好一個我是我,我女兒是我女兒、好一個病人都是一樣的,沖你這句話,我讓你為我女兒治病,可是……」他突然又是一臉嚇人的凄厲之色,一雙細目中也又現如電厲芒:「你要是治不好我女兒的病,耽誤了她……」
關山月仍是那麼泰然從容,但話說得很誠懇:「我只是學過岐黃之術,並不是懸壺的醫者,我只是不願見貴介殺那位名醫,不忍見令嬡無人醫治,受盡苦難折磨,我願意盡心儘力,但不能包醫。」
剎時間,華服中年人怕人的神情斂去,道:「你跟我來!」
他走出書桌,大步外行。
關山月轉身跟了去。
不必管那黑衣漢子,黑衣漢子保住命了,死不了了,兩個黑袍客也只是昏過去了而已,身上最疼的應該是摔出去的那兩個,不過也不要緊,過兩天就好了,本來嘛,年輕輕的,挺結實,挺健壯,也是練家子,還能捱不過這個。
書房外頭畫廊上,院子里,布滿了儘是各持長劍的黑袍客,還有兩名神情冷肅的黑衣老者,看得出,都是好手,身份地位跟那些佩刀的黑衣漢子絕下一樣,顯然都是被驚動趕來的,只是,沒有主人的話,不敢輕舉妄動。
華服中年人跟關山月出來,兩名黑衣老者跟那些黑袍客忙躬身後退,讓出了畫廊上的路。
華服中年人看也沒看一眼,順著畫廊往後走。
關山月跟了去。
往後走,走完了畫廊,進了另一個院子,沒前兩個院子大,但別是一番景緻。
花木扶疏,清香微送,亭台樓榭一應俱全,華服中年人帶著關山月到了一座小樓前,小樓燈光外透,靜靜座落,此刻兩扇門輕開,兩名青衣婢女低頭施禮恭迎:「老爺。」
華服中年人說了話,話聲很輕:「夫人還在么?」
簡直不像剛才的他。
一名青衣婢女道:「回老爺,夫人還在。」
華服中年人沒再說話,帶著關山月進了小樓。
進小樓,上小樓,朱紅樓梯雕花扶手,樓梯上鋪著厚厚紅毯,走上去一點聲響都沒有。
小樓上,外間是間小客廳,由置雅繳,陳設簡樸,跟華服中年人那間書房,給人的感覺大大不同。几上有燈,燈型雅而美,燈光+分柔和,裡頭一間垂著珠簾,也透著柔和燈光。
華服中年人輕聲說話:「夫人,我帶人來為女兒治病了。」
他倒是知道先打招呼,而且更輕聲細語,更不像剛才的他了。
珠簾輕輕掀起,出來一位中年婦人,中上容貌,衣著樸素,脂粉不施,隱隱有一種逼人之氣,眉宇間有一股淡淡憂愁。
看來,中年婦人也是位練家子,而且修為不俗,只是,此刻這夫婦倆,怎麼也不像「南霸天」人妻。
華服中年人忙迎過去:「女兒醒來過么?」
中年婦人微搖頭。
華服中年人突然悲急:「女兒這是怎麼了?究竟是什麼病?」
中年婦人似有意岔開,望關山月:「這位就是你請來的羅大夫?」
華服中年人斂態點頭:「是的。」
他沒有否認,沒說實話。大概沒工夫多說,也或許怕妻子擔心,著急。
中年婦人道:「那就快請羅大夫看看女兒的病吧!」
這話是對華服中年人說的。
華服中年人似乎心情相當壞,他看也沒看關山月,道:「跟我進來!」
他先走了過去。
關山月沒跟,道:「方便么?」
華服中年人已到了門邊,沒回頭,也沒理關山月。
倒是中年婦人說了話:「羅家江湖人,不講這個,何況先生是看病的大夫,請!」
這位婦人恐怕是出身江湖大家。
關山月欠個身,走了過去。
這一間是卧房,不小的一間卧房,跟外間小客廳一樣的淡雅樸素,陳設簡單,除了一座衣櫥、一座妝台、一張床、桌椅、盆架外,幾乎沒有別的,連床上鋪的、蓋的都是淡雅的。
床上,一對玉鉤勾起紗帳,素麵的被子下躺著一位怙娘,看年紀,在二十上下,臉龐削瘦,臉色臘黃,閉著眼,宛如熟睡,一動下動,看上去病得相當重。
儘管病得相當重,但仍然看得出來,黛眉鳳目,瑤鼻檀口,長得相當好的一位姑娘,而且劉海不亂,秀髮沒有跳絲,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華服中年人站在床前,一雙細目緊盯著姑娘,臉上的神色是憂愁,焦慮,悲痛,疼惜。
這就更不像「南霸天」了!
床旁另站著一名青衣婢女,垂著雙手微低頭,既恭謹又小心。
中年婦人說了話:「搬張凳子來,請先生給小姐看病。」
青衣婢女應了一聲,忙去桌旁搬張凳子放在床前。
中年婦人又道:「先生請。」
關山月謝了一聲,去到床前坐下。
中年婦人這回沒有支使婢女,自己跟到床前,從被子徑輕輕托出床上姑娘一隻手,放在床邊。
姑娘的手,手指纖細修長,根根似玉,只是如今皮包骨,沒有一點血色。
關山月伸兩指搭上姑娘腕脈,這是他得自和尚師父傳授的醫術,頭一回派上用場,和尚師父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樣樣絕學,醫術自也稱神,查知脈象,他心頭不由為之一震,收回手說話:請夫人捏開令嬡牙關。」
中年婦人照著關山月的話做。
關山月探身看了看床上姑娘半張的檀口;又讓中年婦人翻開床上姑娘的一雙鳳目,看過之後,他問:「請問夫人,令嬡得病多久?」
中年婦人道:「快三個月了。」
關山月道:「可曾醒來過?」
中年婦人道:「不曾,近三個月來,滴水粒米未進,全靠我以真氣灌注。」
難怪三個月滴水粒米未進,至今還能維持。
能以真氣維持女兒性命,也可知中年婦人的修為了。
關山月道:「三個月前,府上可有苗疆的人來過?」
華服中年人道:「苗疆?」
中年婦人道:「先生這一問,是……」
關山月道:「令嬡這不是病。」
華服中年人道:「怎麼說?這不是病?」
中年婦人道:「我女兒這不是病?那是……」
關山月道:「令嬡中了蠱!」
夫婦倆同時神情震動,也同時叫出了聲:「蠱?!」
關山月道:「是的!」
華眼中年人臉色大變,目閃厲芒,震聲道:「夫人,金花!」
中年婦人雙目之中也閃現如電冷芒,但隨即就隱斂了,似乎不願回應華服中年人的話,她蓮至沒看華服中年人,凝視關山月!神色平靜中微透泠肅,道:「恕我冒犯,先生沒有看錯么?」
對一個替人看病的人說,這還真是冒犯,不過,天下父母心,誰的兒女誰疼,這是可以諒解的。
華服中年人砰然跺了腳,這一腳跺得不輕,小樓為之震動,他神色嚇人:「該死……」
中年婦人轉過臉去,冷冷看了他一眼:「這一刻沒有任何事比救女兒要緊。」
不知道她是不願華服中年人當著關山月這個不明來歷的外人說,還是她夠冷靜,夠鎮定,不管怎麼說,她不失為一位愧煞鬚眉的女中丈夫。
不知道華服中年人是有所悟了,還是認為夫人說的有理,他住口不言,只是,神色依然嚇人。
中年婦人轉回臉來:「我女兒是中了蠱,不是病,先生能救么?」
關山月道:「容我勉力一試。」
華服中年人急怒:「你究竟能不能救我女兒?」
華服中年人沒中年婦人和氣,也不如中年婦人能待人以禮。
關山月仍不在意,道:「此時此地,府上能找的,恐怕只有我了。」
是不是如此,華服中年人應該清楚,他還要再說。
中年婦人冷然說了話:「讓先生試!」
似乎,「南霸天」羅府,是以夫人為主,夫人說了算的。
華服中年人又不說話了。
中年婦人又道:「有勞先生了!」
這話不硬,可也不軟,在這一刻能如此,她的確是位愧煞鬚眉的女中丈夫,也一定出身江湖大家。
關山月道:「請借把匕首一用。」
要匕首。
華服中年人一怔,忙道:「你要匕首幹什麼用?」
關山月道:「請主人放心,是我用,不是給令嬡用。」
華服中年人道:「你用?你要……」
中年婦人又說話了,依舊冷然:「把你的匕首給先生。」
華服中年人又不說話了,抬手探腰,從腰裡拔出一把匕首,敢情隨身帶著呢!許是為防身,他這把匕首刀身窄,只有一般匕首的一半,奇薄、寒光逼人,象牙把雕花,纏以金絲,看得出來,是把名貴的寶刃。
關山月卻沒在意,接過匕首做了說明:「若是我沒有看錯,令嬡中的該是相當厲害的『金蠶蠱』,這種蠱,一般所知,只有放蠱的人可解,別的任何人救不了。其實還有一種解法,只是知道的人不多,這種解法就是以人血將蠱誘出……」
華服中年人不等關山月把話說完,道:「你是要用你的血,把我女兒體內的蠱誘出?」
關山月道:「正是。」
華服中年人道:「不必用你的血,用我的血。」
他伸手要匕首。
關山月沒有把匕首遞過去,道:「主人的血跟我的血不一樣。」
華服中年人道:「都是人血,我的血跟你的血怎麼不一樣?」
關山月遲疑了一下。
中年婦人又說話了:「先生用不著多說了,請快救我的女兒。」
關山月應了一聲,捲起左衣袖,以匕首輕碰小臂,其實根本就還沒有碰著,左小臂已然破了一道□子,鮮血湧現,伸左小臂,將涌血的傷處靠近床上姑娘鼻端,隨見近三個月不醒不動的姑娘有了動靜,嬌軀泛起了輕顫。
華服中年人驚喜,急叫:「女兒……」
中年婦人冷喝:「噤聲!」
華服中年人忙住了口。
床上姑娘突然矯軀泛起輕顫,但人卻依舊未醒,嬌軀不停地輕顫,人不但未出一聲,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
華服中年人瞪大了一雙車目,神情極為緊張,他卻摒息凝神,沒敢再出一聲,基至連喘大氣都不敢。
中年婦人神色依然冷肅,還是那麼冷靜,還是那麼鎮定,但臉上也泛起了陣陣輕微抽搐,兩眼眨也不眨一下。
就這麼,約莫盞茶工夫,忽見床上姑娘的鼻孔里鑽出了金內一點,不斷地蠕動。
華服中年人一雙細目瞪得更大,都瞪圓了,簡直目眥欲裂,他人也起了顫抖,聽得見,都簌簌作響,但就是緊閉著嘴,不出一聲。
中年婦人臉色煞白,兩眼閃現如電厲芒,望之嚇人,但她站在那兒不言不動,也沒有顫抖,像一尊石雕人像,怕人的人像。
又約莫盞茶工夫,床上姑娘鼻孔里那不斷蠕動的金黃一點,突然化為金光一道,自姑娘鼻孔里射出,落在了關山月左小臂涌血傷處,那是金黃色一條像蠶之物,比蠶太,粗細長短如小指,而且通體金光閃閃,簡直就真是一條金蠶-華服中年人神情大震,忍不住張口要叫。
中年婦人伸手抓住了華服中年人一條胳膊,華服中年人身軀一震,硬生生把一聲叫咽了回去。
關山月又抬手,匕首揚起落下,寒光一閃,左小臂涌血傷處的那條金蠶,攔腰一斷為二,從涌血傷處脫落,往下掉去。
關山月匕首再遞,寒光再閃,那攔腰一斷為二的金蠶,碎為點點,落在了地上。
再看床上姑娘,矯軀已經不再輕顫了,又自靜躺不動。
華服中年人這才叫出了聲:「女兒!」
關山月說了話:「令嬡還聽不見,只是請主人放心,金蠶已出,令嬡已經沒有大礙了。」
中年婦人臉色已恢復,怕人的神情與兩眼厲芒也都斂去,額上卻見汗跡,也說了話:「先生的大恩,我夫婦不敢言謝……」
關山月道:「夫人言重,我不敢當,真正救了令嬡的,是賢伉儷,不是我。」
中年婦人道:「先生這話……」
關山月道:「賢伉儷信得過我,准我為令嬡治病。」
中年婦人道:「先生不要再說了,救冶小女之恩,我夫婦永不敢忘。」
關山月道:「學醫本在治病救人,況且可巧我知道解『金蠶蠱』的這一方法,也沒有太費事,夫人又何必耿耿難釋。」
中年婦人不再說什麼了,她問:「請問先生,小女中的蠱雖然已經解除,但接下來……」
關山月道:「夫人只需以真氣灌注,再佐以食補,不出百日,令嬡就能恢復了。」
中年婦人道:「先生請外間坐,容我為先生裹傷。」
關山月道:「不敢勞動夫人,血已經停了,皮肉小傷,不礙事。」
的確,關山月左小臂上的傷,已經不再流血了。
中年婦人深深一眼,道:「先生手臂上的傷口不算淺,下然血不會外涌,這樣的傷不經包札而能自行止血,莫非先生自行閉住穴道?」
關山月道:「正是。」
中年婦人道:「我一直看著先生目光未曾稍離,不見先生自行閉穴,莫非先生是以真氣閉穴?」
華服中年人神情一震。
關山月道:「正是,讓夫人看出來了。」
中年婦人為之動容:「外子這把防身匕首是把寶刃,吹毛斷髮,斬金削玉,鋒利無比,先生適才斷『金蠶』,力道、分寸之拿捏,不是好功力,絕做不到,如今又知先生能以真氣自閉穴道,足證好修為,先生是位名醫,還是位內外雙修的一流高手,我夫婦失敬。」
關山月道:「不敢當,初入江湖,還是生手,那裡稱得上一流,夫人抬舉了。」
華服中年人說話了:「夫人,這位不是羅孝文。」
說實話了。
中年婦人一怔:「怎麼說,這位不是羅太夫?」
華服中年人道:「不要在這裡站著說話,請關先生外間坐,我再告訴夫人。」
於是,三人出房到了外間,留那青衣婢女在房裡照顧。
分客主剛落座,中年婦人就問:「究竟怎麼回事?」
華服中年人說了,就他所知的,從頭說到了尾。
聽畢,中年婦人再次動容,肅然望著關山月,一臉敬意:「比起先生的俠肝義膽,羅家汗顏、慚愧。」
關山月道:「夫人言重了,賢伉儷的求醫心切,只是為令嬡之病,只要能治好令嬡,不管是誰,應該都一樣,還請賢伉儷不要難為羅大夫。」
中年婦人道:「先生這話更讓我夫婦汗顏了,我夫婦絕不會,也絕不敢了,我夫婦從先生的俠義作為上,已經有所領悟了。」
華服中年人一臉羞慚色,道:「羅強為對先生的諸多無禮賠罪!」
他站起身,向著關山月抱拳躬身。
關山月站起答禮,道:「不敢當,主人求醫之心切,應該是人同此心,可以理解,只是,關山月斗膽,敢請主人今後行事,多為令嬡著想。」
華服中年人「南霸天」羅強道:「羅強懂了,多謝先生明教。」
倒是能從善如流,改變得快,而且也能不恥對一個比他小多少歲的人低頭,足證「南霸天」本性不惡,愛女之心力量尤其大。
關山月以這種手法喚醒了醫者都不願為他女兒治病的「南霸天」不也強過以武懲治,以武除惡百倍?
中年婦人再次凝目深註:「看先生的行事,應對,怎麼也不像個初入江湖的人。」
這許是關山月的成長過程,以及和尚師父的十年教誨有關。
關山月沒說什麼,只說:「夫人抬舉,令嬡所中之蠱已除,康復也指日可待,關山月之事已了,就此告辭。」
羅強夫婦倆都不提女兒遭人下蠱事,顯然是不願人知,關山月也不問,其實他也用不著關心。
中年婦人忙道:「怎麼,先生這就要走?」
羅強也忙道:「先生怎麼也在羅家盤桓兩天,讓我夫婦略表心意。」
關山月道:「謝謝賢伉儷,我只是路過,還要到別處去。」
羅強道:「不管先生要到那裡去,總在羅家小住兩天……」
關山月還待婉拒。
中年婦人談了話:「先生在別處有事?」
關山月道:「正是。」
中年婦人道:「那麼,我夫婦不便強留,只是在先生離此之前,我夫婦要略表心意,還請先生笑納。」
她就要示意丈夫去辦。
關山月抬手攔住:「賢伉儷的好意我心領,我只是個路過的江湖人,不是懸壺的醫者,還請賢伉儷不要以懸壺醫者待找。」
中年婦人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也不敢,只是……」
關山月道:「恕我直言,主人今後行事,能為令嬡著想,已是對我的最好賜與。」
中年婦人道:「我夫婦羞愧,先生既這麼說,我夫婦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話鋒微頓,她翻腕亮出一物,那是一塊半個巴掌大,烏黑髮亮的牌子,看樣子像是竹牌,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竹子做的,只見朝上的一面,上頭刻了一個「甘」字,工整的楷書,她接道:「我姓甘,叫甘鳳英,出身『西南』甘家,先生如今或許還不知道『西南』甘家,以後一定會知道,行走江湖也一定會碰見甘家人,請帶著此牌,以免甘家人冒犯,這是一點心意,先生萬勿再推拒。」
給「西南」甘家的信物,不給「南霸天」羅家的信物,或許羅家沒有信物,或許羅家只羅強下個口諭就行了,不必信物,再不就是「南霸天」羅家,在江湖上還不如「西南」甘家。
中年婦人甘鳳英話說得誠懇,而且也只是她娘家一塊信物,關山月不便再拒絕,當即稱謝接過。
甘鳳英見關山月接過那塊甘家信物,相當高興,道:「先生讓我表示了些微心意,倒是我該謝謝先生,聽先生說只是路過,不知先生原本要到那裡去?」
關山月道:「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原本要到那條路附近的縣城投宿一晚,然後往北去。」
甘鳳英道:「原來如此,如今天快要亮了,先生一夜末曾歇息,難道不要在舍下略作停留,等天亮再走?」
關山月道:「多謝夫人好意,不打擾了,既入江湖,一夜不歇息,或夜晚趕路,又算得了什麼?」
甘鳳英道:「先生說得倒也是,容我夫婦派人送先生一程。」
關山月道:「再次謝謝夫人的好意……」
甘鳳英道:「先生不要再客氣了!聽先生說,在此人生地不熟,既如此,天亮之後先生都不知道路該怎麼走,何況此刻天還黑著?」
這倒也是!
關山月沒再拒絕,任由羅強、甘鳳英夫婦派人相送,並贈坐騎代步。
送關山月的兩名羅家人,雖然也是一身黑衣的中年漢子,但黑衣與黑衣不同,看得出,這兩名黑衣中年漢子,在羅家的身份、地位不低。
在羅強、甘鳳英夫婦親自送出羅府之下,關山月跟那兩個,三人三騎走了。
辛虧有羅家人送,天還沒亮,城門還沒開,沒羅家人送,關山月還出不了城,走不了。
應該說,沒有羅家人送,關山月這樣走出不了城,走不了。要是換一種走法,恐怕什麼也擋不住關山月。
出了城,關山月勒疆停馬,讓送他的兩名黑衣中年漢子指點他往北去的路之後就回去,兩名黑衣中年漢子不肯,關山月說,由此往北去,一路上他都是人生地不熟,總不能送他一直送到北方,而且,今後行走江湖,人生地不熟之處更多,總得自已去闖,去歷練,不能老靠別人,否則那還算什麼江湖人?
說的是理,兩個黑衣中年漢子聽了他的,拉轉坐騎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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