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如獲至寶
這隻鵰翎箭是誰射的?
在「蒙古」,射獵的人多的是,射獵的事也日日可見。
難不成是射獵的人射的?
這一箭,就落點來說,稱得上一個「險」字,這要是射中了人怎麼辦?
以這支箭射力之強勁來看,只要是射中了人,那可絕不只是皮肉傷。
這是什麼樣一個射獵之人?
是誤射還是……
不管怎麼說,這一箭至少讓兩個中年喇嘛收勢停住,沒再騰身離鞍。
只聽左邊老喇嘛怒喝。
他用的是「蒙古語」,關山月聽不懂。
但可以猜得出,一定是喝問誰亂射箭。
還真是,一個豪壯話聲傳了過來,只一聲,用的也是「蒙古語」。
關山月還是聽不懂,但可以想見,可能是回應。
許是,在這一聲之後,五匹健騎,一前四后,帶起老高塵頭,一陣風似的馳到,近前。馬嘶聲中,一起踢蹄而起,一個飛旋落地,全都像釘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好俊的騎術。
騎術,在「蒙古」算不了什麼。
好騎術,在「蒙古」也是比比皆是,真是放眼望去都是,一抓就是一大把。
可是,這五人五騎,那是好騎術里的好騎術,在「蒙古」絕對是數得著的。
這五人五騎,人,從頭到腳一身黑;馬,也是從頭到尾一色黑,一根雜毛都沒有,而且黑得全身發亮。
五個人,都是蒙古壯漢,後頭四個,壯而驃悍,但沉穩、豪爽,個個眼神十足,鞍轡講究;鞍邊各掛一口長劍,右後方那個,胳膊上還架著一隻鷹,其他三個鞍邊則多了些飛禽走獸。
前頭一個,此後四個魁偉,四十上下年紀,氣宇豪壯,濃眉大眼,絡腮鬍,目光炯炯,明亮如電,顧盼生威,加上他的個子、氣宇,可以說是威勇懾人,鞍邊排一張人高巨弓,一看就知道弓硬力強,不是他這樣的,恐怕也拉不開,箭壺裡插著十幾支鵰翎箭,跟射入地上那支一模一樣。
不用說,剛才那支箭是他射的。
五人五騎停住,前頭威猛黑衣壯漢,端坐鞍上,向著兩名老喇嘛拾雙手合了一下什。
這是「蒙古」人見喇嘛之禮。
見喇嘛都要行禮,何況是見了大喇嘛。
威猛黑衣壯漢見了這兩個老喇嘛,只是雙掌合了一下什,連身都沒躬,更不要說離鞍下馬,趴伏在地了。
兩名老喇嘛臉色為之一變,左邊老喇嘛以「蒙古」語大聲發話。
關山月還是聽不懂,但猜得出那是責問。
後頭四名黑衣壯漢臉色也都變了,要說話。
威猛黑衣壯漢招手攔住,自己用「蒙古」話說了幾句。
左邊老喇嘛臉帶怒色,又說了幾句。
威猛黑衣壯漢微怔,隨即有驚喜色,看了關山月一眼,又說了話。
左邊老喇嘛老臉上驚怒之色增添了三分,指著威猛黑衣壯漢大聲叱責。
威猛黑衣壯漢邊說話,邊俯身拔起射入地里那支鵰翎箭揚手遞出。
一名中年喇嘛過來接過去,然後到左邊老喇嘛駱駝旁,恭恭敬敬,雙手遞出。
左邊老喇嘛接過那支鵰翎箭,住箭桿上看了一眼,老臉上的怒容立即減了三分,也沒再說話,拉轉駱駝走了。
左邊老喇嘛一走,右邊老喇嘛跟四個中年喇嘛也忙催動駱駝跟著走了。
走得相當快,轉眼沒了影。
關山月旁觀至此,由於不懂「蒙古」語,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猜得出,是威猛黑衣壯漢攔了喇嘛們。
而老喇嘛所以這麼好說話的率眾走了,既沒動手,也沒再說什麼,關鍵是在那支鵰翎箭上。
那支鵰翎箭怎麼了?是怎麼一個來頭?居然能讓「活佛」座下的大喇嘛低頭?
不管怎麼說,人家攔了來抓他的喇嘛們,總該先謝謝人家。
關山月說了話:「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也說了話,這回用的是漢語,而且是純正的京片子:「閣下就是那位管『敖漢旗』閑事,逼得一個大喇嘛自絕,那漢人里的江湖人?」
關山月微微一怔:「那個老喇嘛告訴閣下了?」
威猛黑衣壯漢笑了,絡腮鬍為之抖動:「正愁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話?
難道又一撥要抓關山月的?
關山月道:「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道:「剛才我跟那個老喇嘛用『蒙古』語說話,閣下沒聽懂,是么?」
關山月道:「是的。」
威猛黑衣壯漢道:「不要緊,我用閣下聽得懂的話,跟閣下說一遍。」一頓,接問:「閣下看見了,我人沒到,先射箭過來。」
關山月道:「是的。」
威猛黑衣壯漢道:「我跟閣下一樣,愛管閑事,平素跟喇嘛也沒好感,我是見他們要對閣下動手,人沒到,箭先到,攔他們。」
不是誤射。
關山月道:「謝謝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道:「你不用謝我,該謝我的是他們,這會兒我知道了,要不是我人沒到,箭先到,攔了他們,恐怕倒霉遭殃的是他們。」
關山月道:「不敢。」
威猛黑衣壯漢道:「你都能逼得一個大喇嘛自絕,別客氣。」
關山月沒說話。
針對這一句,他不必、也不想再說什麼。
威猛黑衣壯漢又道:「我人趕到之後,那個老喇嘛仗著他的權勢,怪我不該射那一箭,問我什麼意思;我告訴他,我是見他們要動手,箭先到攔阻,然後人再來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關山月道:「那個老喇嘛告訴閣下了?」
威-黑衣壯漢道:「他先告訴我,他們來自活佛座下,后告訴我為什麼抓你。我明白了,我如獲至寶!」
這話?
關山月也想知道:「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道:「我聽說你的事了,你為管『敖漢旗』的閑事,能逼一個大喇嘛自絕,不但一身武功高絕,也絕對是位豪俠英雄;我敬重這種好樣兒的,也愛結交,當時就想見見,又知道你是個漢人,以為你一定離開『蒙古』走了,正感遺憾,懊惱得不得了,不想在這兒讓我碰見了,不是如獲至寶是什麼?」
要是這樣,那的確是!
關山月道:「謝謝閣下抬舉。」
威猛黑衣壯漢道:「謝我抬舉?是你自己抬舉自己,我才該謝謝你呢!」
關山月道:「閣下謝我?」
威猛黑衣壯漢道:「你不但沒離開『蒙古』。還往這兒來了,讓我能見著你,一償我的心愿,我不該謝謝你么?」
關山月道:「閣下越發的抬舉了。」
威猛黑衣壯漢道:「你說我抬舉你,我說是你自己抬舉自己,這麼樣說下去,沒完沒了,不說了,我接著說我的了。」
關山月道:「閣下請說,我不打擾了。」
威猛黑衣壯漢咧嘴一笑:「這才是!」一頓,接道:「這一來,我更不能讓他們抓你了!我告訴那個老喇嘛,你閣下這個人我要了,讓他帶著我的話回去覆命。他們來自『活佛』座下,權大勢大,不可一世,這種事頭一回碰上,那個老喇嘛當然不肯,還喝叱我大膽;我把我的箭當信物,讓他拿回去覆命,他接過我的箭,一句話沒再說,就帶著人走了。從頭到尾就是這麼回事,閣下明白了吧!」
這是實情。
關山月都看見了,也明白了;他知道,威猛黑衣壯漢在「蒙古」一定是位人物,還是位大人物,不然不會讓來自「活佛」座下的大喇嘛都這麼買帳。
他道:「我明白了,承蒙義伸援手,再次謝謝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一擺手:「我不說了么?該謝謝我的是他們,要不是我趕巧碰上,伸了這把手,倒霉遭殃的是他們。」
關山月道:「那是閣下客氣,閣下抬舉。不管怎麼說,我認為是閣下救了我,我記下了,我還要趕路,不能久留,告辭!」
鞍上一抱拳,他就要抖韁踢馬。
還真是不能久留,真得快走了。
因為一輪紅日快落下去了,日頭一落下去,天就黑了,天一黑,在這什麼都看不見的地方,哪兒有「蒙古包」?哪兒有人家?哪兒是「科爾沁旗」?
威猛黑衣壯漢忙抬手:「別忙,請留一步。」
關山月沒抖韁踢馬,道:「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道:「好不容易碰見了閣下,剛還說如獲爭寶呢,我怎麼能讓閣下走?」
關山月道:「閣下是要?」
威猛黑衣壯漢道:「怎麼說閣下也得上我那兒待兩天去,讓我好好兒親近親近,好好兒交交閣下這個朋友。」
原來如此。
這麼一位人物。
是真佩服關山月,真想交關山月這個朋友。
關山月感動,道:「謝謝閣下抬舉,謝謝閣下看重,我受寵若驚:盛情本不能卻,奈何我還要趕略。」
威猛黑衣壯漢道:「閣下要上哪兒去?不管哪兒,閣下上我那兒待過之後,我送閣下去!」
夠熱誠,夠豪爽!
關山月道:「謝謝閣下,那倒不必,我只是怕天一黑……」
威猛黑衣壯漢道:「閣下地不熟,怕天一黑找不著路?」
關山月道:「正是!」
威猛黑衣壯漢道:「跟我走,上我那兒去,還怕什麼天黑找不著路?」
這倒是!
可是關山月急著上「科爾沁旗」找人,急著見十年不見的虎妞,不想去。
關山月道:「閣下?」
威猛黑衣壯漢道:「閣下究竟是要上哪兒去?能不能說?」
這后一句,想必是因為關山月是江湖人,他知道江湖人有很多事不能說,不願說。
這,關山月沒有不能說,也沒有不願說,他道:「我要到『科爾沁旗』去。」
威猛黑衣壯漢突然咧嘴笑了,絡腮鬍為之抖動,道:「弄了半天,閣下是要到『科爾沁旗』!不用擔心了,天再黑也不怕找不著路,也註定閣下得上我那兒去,天意讓我能交上閣下這個朋友,天意也讓閣下非交我這個朋友不可。」
這話?
關山月要說話。
威猛黑衣壯漢接著道:「『科爾沁旗』是我家,我家就在『科爾沁旗』!」
巧了!
「科爾沁旗」的人物。
「科爾沁旗」的這麼一位連「活佛」、「活佛」座下的大喇嘛都買帳的大人物,難不成會是?
會這麼巧么?
要不是,「科爾沁旗」又哪來這麼一位大人物?
關山月為之震動,一時沒說話。
威猛黑衣壯漢笑望關山月:「怎麼樣閣下?不怕找不著路了吧!是不是天意讓我交閣下這個朋友,天意讓閣下非交我這個朋友不可?」
前者,關山月不怕了。
後者,還真有幾分。
關山月定了定神,要說話。
威猛黑衣壯漢笑得更得意了,道:「走吧!一塊兒走吧!」
既然都是到「科爾沁旗」去,自是得一塊兒走了。
既然都是到「科爾沁旗」去,一塊兒走又有什麼不好?
關山月沒說話,一塊兒走了,跟威猛黑衣壯漢走了個雙騎並轡。
那四名黑衣壯漢跟在後頭。
沒多久,看見了一片燈海,一大片。
藉著皎潔的月光看,這一大片燈海有「蒙古包」,也有房舍。
真是很大的一片,一眼看過去都看不見邊兒,看不見盡頭。
威猛黑衣壯漢馬鞭一指:「閣下,這就是『科爾沁旗』了,還不是『科爾沁旗』的全部。」
這就是「科爾沁旗」!
還不是「科爾沁旗」全部!
是比「敖漢旗」大。
比「敖漢旗」大得太多了!
關山月道:「這只是『科爾沁左翼中旗』?」
威猛黑衣壯漢道:「不錯,這只是『科爾沁左翼中旗』,閣下是要到?」
關山月道:「就是『科爾沁左翼中旗』。」
他對威猛黑衣壯漢是不是他所想的那位大人物,又多了三分把握。
威猛黑衣壯漢又笑了:「還真是巧,還真是天意。」
可不!
還真是!
只是,他沒問關山月這個漢人,這個漢人里的江湖人,到「科爾沁旗」來,而且是「科爾沁左翼中旗」,來幹什麼?
他怎麼會沒問?
一般來說,都會問。
這不唐突,不冒失,更不犯忌諱!
威猛黑衣壯漢也該問。
這不是到哪個城鎮,這是到「蒙古」,到「蒙古」的一個旗,漢人里的江湖人,沒有特別的事,不會來。
可是,威猛黑衣壯漢他就是沒問。
怎麼回事?
是疏忽了沒問,還是根本不問?
或者是乍遇想見的人,如獲至寶之餘,太高興了,忘了問了?
這恐怕要問問威猛黑衣壯漢才知道了。
誰問?
眼前只有關山月。
可是關山月沒問。
恐怕關山月也不會問。
片刻工夫之後,近了,再看這片燈海,這片「蒙古包」,這片房舍,簡直就像個市鎮。
這時候的這片市鎮,外頭看不見人,外頭看得見的,只是成群的牲口,牛、馬、羊、駱駝。
人都在「蒙古包」里,都在房舍里。
或許這時候是飯時。
或許「蒙古」人起得早,歇息得也早。
所以,威猛黑衣壯漢帶著關山月進了這一片,幾乎沒碰見人。
東彎西拐了一陣,威猛黑衣壯漢帶著關山月到了一處房舍前。
這房舍跟漢人的房舍不一樣,雖然也有大門,有圍牆,可是看不見飛檐狼牙,也看不見亭、台、樓、榭,有的只是一座座平頂的房舍。
這一圈圍牆好長,圍的一圈好大,裡頭的房舍好多。
大門口排著兩盞大燈,好亮,光同白晝。
門口一邊各四,站著八名蒙古壯漢,各佩腰刀,一個個雄糾糾、氣昂昂,嚇人!
威猛黑衣壯漢帶著四名黑衣壯漢,偕同關山月一到,站門的八名壯漢立即恭謹施禮,齊聲說了一句「蒙古話」。
威猛黑衣壯漢帶著四名黑衣壯漢,偕同關山月,直進大門。
進大門再看,好大的一個院子,有水池,還有花卉,挺美,也挺氣派。
過來兩名「蒙古」壯漢,拉住了威猛黑衣壯漢跟關山月座騎的轡頭。
威猛黑衣壯漢跟關山月翻身下馬,把座騎交給了兩名「蒙古」壯漢,然後,威猛黑衣壯漢抬手肅客,把關山月讓進了座落在不遠處,正中間的一間房舍。
這間房舍好大,恐怕是待客大廳,燈火輝煌,擺設簡單,但是,潔凈也有幾分雅意。
威猛黑衣壯漢說了話:「這就是我的家,閣下看怎麼樣?還不錯吧?」
關山月道:「閣下客氣,何止不錯。」
說話間,又有兩名「蒙古」壯漢來到,一端水,一端茶,也就是一個請客人擦臉洗手,一個奉茶。
威猛黑衣壯漢又說了話:「閣下坐了,我去換件衣裳就來。」
他走了。
一身獵裝回來,是得擦洗擦洗,擦擦衣裳。
家裡要是有老人、長輩在,回來了恐怕也得趨前問安,稟告一聲。
這是禮!
這種人物怎麼會不懂禮!
關山月擦了把臉,洗過了手,逕自坐下喝茶。
他發現他喝的不是奶茶,而是茶葉沏的茶。
不知道是不是怕關山月喝不慣奶茶。
關山月又發現地上沒鋪氈毯,坐的也是漢人家用的几椅。
兩邊壁上掛的畫,不是「馳馬圖」,就是「狩獵圖」,畫中人都是威猛黑衣壯漢。
畫得好,不但栩栩如生,跟真人一樣,而且威猛豪壯的氣勢一樣的逼人、懍人。
一定是出自名家手筆。
關山月正看著,威猛壯漢來了,看得出,擦洗過了,也換了便衣,一襲海青袍子卷著兩段雪白的袖口,威猛豪壯之中,也顯出幾分瀟洒。
他帶笑來到:「讓閣下久等。」
關山月起身相迎。
威猛壯漢忙抬手:「閣下別客氣,坐,坐。」
說話間,邁著雄健步履已到近前。
關山月跟他雙雙落座。
一坐下,威猛壯漢一眼就看見了關山月那杯茶,笑道:「許是怕閣下喝不慣我們『蒙古』奶茶,他們擅作主張給閣下沏了你們漢人的茶,平常一個個粗手粗腳的粗漢,沒想到這回挺細心的,且看咱們待會兒吃的,是不是也是漢家菜飯。」
關山月忙道:「太麻煩了。」
威猛壯漢道:「說什麼麻煩!飯總要吃,我這兒經常吃漢家吃,喝漢家喝,要不然哪兒來的茶葉給閣下沏茶?」
這倒是。
關山月還待客氣。
威猛壯漢又說了話,問道:「閣下頭一回來『蒙古』吧?」
關山月道:「是的。」
威猛壯漢道:「習慣么?」
關山月道:「江湖人走南闖北,從東到西,到處去,就得隨遇而安。」
這是說,他習慣。
威猛壯漢道:「『蒙古』不比內地別處,到底習俗差得太多。」
關山月道:「我倒不覺得。」
威猛壯漢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閣下不是到我這兒來的頭一個漢人,可卻是頭一個江湖人;『蒙古』沒有江湖,我卻是『蒙古』的半個江湖人,所以,閣下到我這兒來不要客氣,更不要拘束。」
關山月道:「只是太打擾了。」
威猛壯漢道:「怎麼說著說著閣下就來了?」
關山月道:「我這不是客氣,我這是實情實話。」
威猛壯漢道:「閣下可知道,我這兒多少人吃飯,多少人住?多一個人吃飯,多一個人住,叫打擾?」
關山月要再說。
威猛壯漢先說了話:「閣下,你是我想見的人,能碰上閣下,真像我說的,我如獲至寶,你來我這兒打擾,我求之不得,行了么?」
關山月不好不改了口:「閣下實在是太抬舉了。」
威猛壯漢道:「又來了,我說了好幾回了,是你抬舉了你自己。漢人,尤其是漢人里的江湖人,有幾個願意管『蒙古』人的事?尤其是找到『蒙古』來管,有幾個敢在『蒙古』惹喇嘛,尤其是惹大喇嘛,又有幾個惹得了?閣下不但敢惹、惹得了,還讓一個大喇嘛,因落敗而自絕,這在『蒙古』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閣下,你的作為,你的膽識,你的修為,讓我佩服,我還從來沒佩服過誰呢!你閣下是頭一個,往後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了,說不定你也是最後一個。」
關山月道:「閣下,我實在……」
威猛壯漢不讓關山月說話:「閣下,究竟是怎麼回事?能說說么?」
他讓關山月說事情的經過。
關山月說了,從「承德」那家客棧說起,一直說到他離開「敖漢旗」。
只有兩件事他沒有說,一是老人猜他來「科爾沁旗』的目的,一是玉朵兒為報恩要對他獻身。
聽畢,威猛壯漢一臉欽佩色,鬢髮微抖,還有點激動,道:「我沒有說錯,閣下是漢人江湖人,管『蒙古』人閑事的頭一個,也是在『蒙古』敢惹大喇嘛,能惹大喇嘛的頭一個,這個朋友我一定要好好交交。」
他也不問問,關山月要不要交他這個朋友。
關山月道:「謝謝閣下,是我的榮寵。」
威猛壯漢炯炯目光一凝:「閣下這麼個人物,怎麼老愛說這種話?不該!」
關山月道:「我說的是實情實話,而且是由衷之言。」
威猛壯漢道:「我更不愛聽了,實情實話應該是,還不知道這是你我誰的榮寵。」
這還真是實情實話,也是威猛壯漢的由衷之言。
如若威猛壯漢是關山月所料的那一位,雖然他是「蒙古」的頭一個、第一人,可是關山月是「海威幫」少皇爺,如今的「南海王」——「無玷玉龍」郭懷的師弟,論資質,論修為,比郭懷甚至有過之,威猛壯漢他能交上關山月這種朋友,還真是不知道這是誰的榮寵。
只是,威猛壯漢並不知道關山月,不知道這些。
他應該是有一雙慧眼。
關山月想再說。
威猛壯漢還是不讓關山月說話:「閣下,我認為咱倆有緣。」
關山月道:「閣下是說?」
威猛壯漢道:「我想見見閣下,正愁閣下已經離開『蒙古』回去了,不想竟讓我碰上了閣下,我的家在『科爾沁左翼中旗』,閣下卻是要到『科爾沁左翼中旗』來。」
真是,話都說到這裡了,威-壯漢還是不問關山月來幹什麼。
關山月也不說。
而且,關山月料到威猛壯漢是誰了,也不說破。
關山月沒說話。
威猛壯漢這回讓關山月說話,他問關山月:「閣下以為如何?」
關山月不能不說話了,道:「的確。」
他所以不願作答,是因為一旦威猛壯漢知道他是來找「神力老侯爺」的,為什麼來找「神力老侯爺」的,不知道會拿他當敵當友?
威猛壯漢笑了:「這就對了,有緣就是天意,天意如此,我怎麼能不不好好交交閣下這個朋友?」
話說到這兒,一名「蒙古」壯漢進來,以「蒙古語」躬身稟報。
威猛壯漢立即站了起來:「飯好了,走,咱們吃飯去。」
關山月跟著站起。
威猛壯漢跟著又是一句:「閣下,什麼都不要說。」
關山月笑了,倏然而笑:「恭敬不如從命。」
威猛壯漢眉鋒一皺:「還是說了!」
關山月又笑了。
威猛壯漢也笑了,大笑,豪邁大笑,聲震屋宇。
笑聲中,威猛壯漢一伸健壯有力的大手,拉關山月外行。
吃飯不在這一間。
在另一問,離這一間不遠,在這一間左邊,隔一間。
吃飯這一間略小一點,一樣的燈火通明。
用的也是漢家桌椅,大紅桌布,碗盤杯箸,全是銀的,擦得發亮。
飯菜已經擺上了,也是漢家吃喝,豐盛的一桌,八名「蒙古」壯漢恭立伺候。
豐盛,排場,不遜京里大府邸。
跟京里王侯之家不同的是,這裡,這一桌,顯得豪邁,粗獷。
關山月想說話。
威猛壯漢先說了:「閣下,這時候,嘴是用來吃喝的,不是用來說話的,坐,坐。」
關山月還想說。
威猛壯漢又先說了:「恭敬不如從命,這話可是閣下說的。」
關山月不說了。
威猛壯漢笑了。
兩人落了座,威猛壯漢又說了話:「今天你我訂交,該喝點兒,是么?」
這話讓人不能說不。
關山月道:「我量淺。」
威猛壯漢道:「閣下這樣的,我不信量淺,不過我還是願意說,想喝多少喝多少,怎麼樣?」
關山月道:「行!」
威猛壯漢道:「也請放心,我請閣下喝的,不是『蒙古』的奶酒,是內地的酒,什麼好酒我都有,我最愛的是東北的『二鍋頭』。」
關山月道:「反正喝不多,我都行。」
威猛壯漢道:「那閣下就客隨主便!」
他抬起了健壯有力的大手。
酒器來了,不是杯子,是銀碗,大銀碗。
這哪是喝點兒!
關山月不由一怔。
威猛壯漢忙道:「閣下,恭敬不如從命。」
關山月沒說話。
酒來了,整壇的,現拆泥封。
「蒙古」壯漢的大巴掌,只一下,酒香四溢。
不用喝,聞就知道,絕對是好酒,而且是陳年的。
「蒙古」壯漢一手提,一手托,上前一人一碗。
威猛壯漢端起了他那一碗:「我想干,可是我還是要問,咱們怎麼喝?」
關山月道:「閣下說的,客隨主便。」
威猛壯漢一怔,大笑,連說了三聲「好」,一仰而干。
關山月也端起了碗,一口氣喝乾。
還是好酒,可是入口就覺出了酒的力道。
關山月不擅酒,也從沒這麼喝過,可是他有把握不會醉,就是喝上一壇也不會醉。
一碗喝乾,「蒙古」壯漢上前,又是一人一碗。
三碗過後,威猛壯漢面不改色,毫無酒意,說了話:「我不想說,也不想問,可是總不能老這樣兒,我叫呼格倫,請教。」
關山月沒料錯,是那位大人物,是「蒙古」那頭一個,第一人。
不愧是!
而且,來了!
關山月道:「回稟王爺,草民姓關。」
見著「神力老侯爺」,總要讓老侯爺知道,他姓關。
威猛壯漢呼格倫親王一怔:「閣下知道我?」
關山月道:「誰不知道『蒙古』『科爾沁旗』有位呼王爺?以草民所見的閣下,絕對是。」
呼王道:「閣下是知道我這個名,還是知道我這個人?」
關山月道:「草民都知道。」
這是實情實話!
呼王道:「那就別讓我難受,更別讓我生氣。」
關山月知道他何指,道:「王爺,禮不可廢。」
呼王道:「這是在『蒙古』這是在我這兒,我這兒沒有這個禮。」
關山月道:「恕草民直言,王爺這兒要是沒有禮,王爺不會這麼名揚天下,受人尊敬,也稱不了當今『蒙古』第一人!」
還真是!
呼王兩道濃眉軒動:「閣下!」
關山月道:「王爺應該只是不拘小節,而不是不講禮。」
呼王道:「對閣下你……」
關山月道:「王爺,禮,對誰都要講,唯一的不同是禮要有節,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禮節。」
呼王道:「可是對閣下……」
關山月道:「王爺,任何人都一樣,不能有例外,王爺要是非如此這般抬舉草民不可,草民不敢陷王爺於不禮,容就此請辭!」
呼王目光一凝,懾人的兩眼之中閃現異采:「我受教了,閣下許我為『蒙古』第一人,恐怕閣下也是當今江湖的頭一個;像閣下這樣的朋友要是不好好交交,就再也找不到像閣下這樣的了,呼格倫會遺憾終生。」
這位「蒙古」王爺,還真是生就一雙慧眼。
這是不是就是說……
話鋒一頓,他接道:「誠如閣下所知,我是小節可以不拘,禮不可不講,咱們之間還是這樣,行么?」
關山月道:「草民理當遵從。」
呼王道:「閣下對我自稱草民,聽起來彆扭,更難受,可是沒法子,只好聽了。」
擺擺頭,笑了,是苦笑。
關山月也笑了,他不是苦笑。
呼王告訴了關山月他的姓名,也問了關山月,關山月只告訴呼王,他姓關,別的也沒多說。
呼王也沒再問別的,什麼也沒再問。
還沒問關山月來「科爾沁旗」有什麼事。
怎麼說他都該問。
誰都會問。
這根本就是隨口的話。
可是他就是沒問。
由此可知,他是故意不問。
是知道江湖規矩,還是等關山月自己說?
不管是什麼,他沉得住氣。
關山月也沉得住氣,不說。
他沉得住氣的,還不只這一樣。
悲憤親仇十年,十年來他錐心刺骨,痛斷肝腸,大仇殘凶雖已一一伏誅,但主其事者如今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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