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紫鵑與姑娘母女倆說走就走,匆忙收恰了一下,立即跨上坐騎飛馳而去。
說快,西藏迢迢千里,也不是一下就能趕到的。
時辰就跟八隻鐵蹄下的路一樣,飛也似地過去。
天黑了,要是日夜急趕,別說人了.馬匹也受不了,累倒了兩匹坐騎,那是欲速不達,要快反慢,何況大黑夜裡人馬都看不遠,怎麼趕路?、沒奈何,母女倆只好歇下。
就歐在路旁的草地上,霜姑娘拾了些乾柴,升個火堆,隨頓吃喝了一點,母女倆就打算露宿過夜了。
取下行囊當枕頭,氈子蓋在身上,霜姑娘已經躺下了。
可是紫鵑躺不住,她就坐著望著眼前的夜色獃想。
當然,想的是藍玲,想當年,也想白天碰見藍玲的時候。
姑娘道:「娘,躺下歇息吧!」
紫鵑道:「我躺不住,正好,咱們娘兒倆輪流守夜,你先睡,後半夜我再睡。」
姑娘知道老一輩那種無以取代的深厚感情,也知道勸是白勸,遂沒再說話,閉上了一雙美國。
不知道過了多久,火堆的火漸漸小了。
在不遠處的兩匹坐騎突然又有了警覺,抬頭豎耳,微現不安,幸好都拴在石頭上,不虞受驚逃去。
姑娘驚醒了,轉頭看,乃母仍那麼坐著,連姿式都沒變,忙低聲道:「娘,又有什麼近了!」
紫鵑沒動,道:「我知道了,我在聽。」
姑娘沒說話,她也在凝神聽。
這一帶的夜色特別靜,靜得邊個蟲鳴都沒有,風不吹。草不動,死一般的沉寂。
按說,這種情形是最容易聽見什麼的。
可是姑娘什麼也沒聽見。
人沒聽見,馬有警覺,禽獸的感覺,總比人來得敏銳!
而且禽獸都有一種奇特的感應,這是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所不及的。
忽聽紫鵑道:「藍玲,是你么?」
姑娘心神一震,坐了起來。
會是她那位玲姨么?
她那們玲姨會被當年與乃母深厚的感情所吸引,情難自禁地暗隨不舍么?
四周低沉的夜色里,沒有反應,一點都沒有。
只聽紫鵑又道:「藍玲,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由我自己近廿年的日夜思念之情,我知道一定是你……」
四周夜色里,仍無反應。
「藍玲,我知道,你想見我,那麼你就該知道,我更想見你。姑娘、紅菱,沒有一個不思念你,上天可憐,好不容易地讓我在這兒見到了你,你又何忍躲著不跟我見面?」
說著,說著,紫鵑情不自禁地哭了。
夜色里,竟也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啜泣聲。
姑娘血氣上涌,一陣激動,叫道:「玲姨……」
紫鵑哭喊出來:「藍玲,我求你!」
她翻身就要跪倒。
夜色里,傳來一聲帶著顫抖的呼叫,十足的女子嬌呼:「紫鵑,不要!」
一陣輕風,眼前多了個人,不是白天所見那個人,十足的一個女子,中年女子,雖是中年,不失嬌美。
但,藉著火光看,她臉上、手上,凡是肌膚露在外面的地方,都長著一層綠色的絨毛。
姑娘看愣了。
紫鵑也直了眼。
只聽她顫聲道:「紫鵑,怕么?」
「藍玲!」
一聲悲呼,紫鵑騰躍而起,伸雙臂緊緊抱住了她,痛哭失聲。
她也擁住了紫鵑,放聲痛哭。
姑娘仍怔怔地望著,不知道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兩行珠淚已滑過嬌靨,落在了面前的草地上。
半晌,紫鵑跟她微微分開,中聽紫鵑道:「怕?我都快怕死你了……」
她又抱住了紫鵑,又一陣哭,半晌才鬆開紫鵑住了聲,道:「讓我先看看孩子……」
她跟紫鵑望向姑娘。
姑娘忙站起身。
紫鵑道:「霜,快見過玲姨。」
姑娘:「侄女兒給玲姨磕頭。」
姑娘要跪。
藍玲已到了她面前,伸手扶住:「別,孩子,讓玲姨看看你。」
姑娘看她,她看姑娘,兩雙美目都涌了淚:「長得真好,可不活脫脫當年的你。」
紫鵑過來拉著藍玲坐下,姑娘就坐在了一邊。
紫鵑凝望藍玲,開口直問:「藍玲,白天……」
藍玲道:「那是我的喬裝,為的是不願讓人認出,也為唬唬那些愚夫愚婦,其實,現在也不見得好多少。」
紫鵑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藍玲道:「說來話長,當年咱們辭別姑娘……」
一頓改口:「先別說我,姑娘近年來怎麼樣,可安好?還有紅菱,你們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紫鵑把傅夫人胡鳳樓以及紅菱母女們的近況,一一告訴了藍玲。
藍玲邊聽邊流淚,等到紫鵑把話說完,她已是淚滿面,泣不成聲。
紫鵑叫道:「藍玲……」』
藍玲搖頭道:「不要勸我,積壓在我心裡多少年了,我要不趁這機會發泄發泄,哭個痛快,我會死……」
聽她這麼一說,紫鵑遂也沒再勸,事實上紫鵑也知道,鬱結積壓心中過久,不加以發泄,那還真能要人的命。
痛痛快快哭了一陣之後,藍玲漸住了聲:「你們都有了好歸宿,姑娘的終身託付雖然不盡如意,但到現在也算夫婿敬愛,兒子孝順。只有我,我慚愧,無地自容,早知道有今天,不如當初死了好。」
紫鵑道:「藍玲,別這麼說,相處多年,誰還不知道誰?你一定是有你的不得已。」
藍玲道:「說什麼不得已,是我的命不好,也是我自己沒骨氣,捨不得死,其實,我也是不甘心……」
紫鵑道:「藍玲,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年來,你又是怎麼過的?」
藍玲沉默了一下:「讓我從當年說起吧,咱們相處多年,情如姐妹,你的女兒也就跟我的女兒一樣,我也不怕你們母女知道……」
話鋒頓了一下,她接道:「當年咱們分別以後,各奔前程,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就到了這一帶,那個時候,這條路還沒開,這兒是荒涼一片,不見人煙,野獸出沒,簡直就像蠻荒,可是我在這兒碰見了一個人……」
紫鵑輕「呢!」了一聲:「什麼樣的人?」
「中年人。」藍玲道:「應該是武林中人,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也不知道他的出身來歷,只知道他是個隔絕世人,獨自隱居的怪人……」
霜姑娘忍不住問道:「玲姨,那個人怎麼了?」
藍玲道:「他不知道用什麼手法,使我喪失了神智,毀了我……」
紫鵑、霜姑娘臉色猛一變!
姑娘好生後悔,道:「玲姨,我……」
藍玲道:「孩子,什麼都不必說,我剛說過,我不怕你們母女知道,而且這也是當年的事了,我早就麻木不在乎了。」
紫鵑握了握她的手,道:「藍玲……」
只這麼一聲,這一聲卻帶著無限的安慰。
也只有如此了,別的還能說什麼,說什麼有用?
藍玲道:「醒過來以後,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山洞裡,一個有人長年居住的山洞,不用說,那就是他住的地方,可是他人已經不見了,我身邊有一本書,封面上寫著四個篆字『三絕秘笈』。
當時我就想死,我沒有骨氣,也不甘心,我想,他走了,雖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或許他會有再來的一天,到那個時候我可以報仇雪恨,然後再死。
於是我就住在那座山洞裡,練起了『三絕秘笈』上所載的奇異武功,費時整整三年,我練成了那種奇異武功,這個時候,這條路開了,開始有人來往走動,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我來到這條路上找他,沒找到他,卻碰上了不少想占我便宜的人,我一個個殺了他們,也開始痛恨起了男人……」
紫鵑忍不住再次緊握她的手,又叫了一聲:「藍玲……」
藍玲道:「我知道,或許我不該,可是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看見男人我就想殺……」
紫鵑、霜姑娘為之心神震動,可是母女倆又能說什麼?
藍玲這種心態,是殘酷的事實造成的,不能怪誰。
只聽藍玲接著道:「漸漸地,這條路上的來往人少了,接著,路也封閉了,可是這時候我又發現,我身上起了奇異的變化,沒有多久,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兒。這時候我才明白,所謂『三絕秘復』的三絕,是羞於見天,不容於地,自絕於人,我又想死,可是我更不甘心了,他害我這麼慘,我非找到了不可……」
紫鵑道:「從他走了以後,他就沒再來過?」
藍玲微搖頭:「沒有。」
紫鵑道:「事隔這麼多年,再見面,你還認得出他?」
藍玲道:「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
霜姑娘遲疑了一下:「玲姨,要萬一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呢?」
藍玲道:「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骨!」
可見,她是多麼地恨那個人了!
紫鵑道:「他長得怎麼樣,是不是有什麼特徵,你告訴我們娘兒倆一下,萬一我們娘兒倆日後碰上……」
藍玲道:「沒有用,就像你說的,事隔這麼多年,人與事變化都很大,我能告訴你們母女的,也只是他當年的模樣,你們母女是認不出他來的,還是讓我自己找吧!」
她說的倒也是實情。
紫鵑沉默了,沒說話。
藍玲忽然問道:「你們母女怎麼會走上這條路,?打算上哪兒去?」
紫鵑當即把有關燕俠的事,以及此行的目的,也告訴了藍玲。
藍玲聽畢,忙道:「『南海』郭家人……」
紫鵑道:「就是『無玷玉龍』郭家的後人。」
藍玲驚叫了一聲。
紫鵑忙道:「郭爺沒娶,六個都是郭爺的義子。」
藍玲話聲突然起了激動:「原來是郭爺的義子,那就難怪你們母女願意千里迢迢,遠赴西藏冒這個險了……」
話聲未落,兩眼之中突問奇光,接道:「有人來近,還不少,五個!」
她霍地站了起來。
紫鵑、姑娘也忙站起。
紫鵑伸手按住了她:「藍玲,別!」
顯然,她是怕藍玲再殺人。
藍玲道:「我會忍,不過要看他們是什麼人,來意如何!」
只聽一個清朗話聲傳了過來:「藍玲?」
藍玲霍地轉過臉去,厲聲道:「什麼人?」
那清朗話聲道:「我認識個藍玲,不知道你這個藍玲認識不認識胡鳳樓姑娘?」
藍玲猛一怔,道:「姑娘……」
紫鵑腦際光一閃,猛然想起_人,心神震動,脫口道:「侯爺!」
人影橫空,疾閃射落,五個人,一前四后,正是傅侯跟他那四護衛!
傅侯落地就是一怔:「原來是紫鵑。」
紫鵑定過了神,忙襝衽為禮:「婢子見過侯爺!」
傅侯道:「別這麼自稱,風樓視你們如妹,我怎麼敢讓你們這麼自稱。」
姑娘也行了禮:「晚輩段霜,見過侯爺!」
傅侯道:「姑娘姓段,那是紫鵑的女兒,長得好,跟紅菱那兩個,仙露明珠,難分軒輕。」
紫鵑道:「謝謝侯爺誇獎。」
傅侯目光轉身藍玲,猛一怔:「藍玲?」
藍玲微低下了頭。
紫鵑道:「是的,侯爺!」
傅侯臉色一變:「你怎麼……」
紫鵑截口道:「侯爺,藍玲的遭遇一言難盡!」
她是不知道藍玲是否願意讓傅侯知道。
藍玲低著頭,沒說話。
傅侯何許人?目是明白,當即道:「那以後有空再說吧!」
紫鵑道:「侯爺怎麼會到了這兒?」
傅侯道:「路過,遙見火光,過來看看,你們呢?」
紫鵑道:「也是路過。」
是實情,可也是說話三分。
傅侯道:「上哪兒去,從這兒路過?」
紫鵑道:「去看一個朋友……」
傅侯道:「你有朋友在『西藏』?」
紫鵑跟姑娘都一怔!
傅侯淡然道:「你跟藍玲說的,我都聽見了,郭燕俠怎麼會去了『西藏』?」
紫鵑心神震動,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傅侯道:「你不原意說,我不勉強,可是你要知道,我也能跑一趟『西藏』,其實,只是我知道他去了『西藏』,這就夠了。」
姑娘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紫鵑忍不住道:「侯爺,現在沒當著姑娘,您這是何必?您已經……」
傅侯淡然截口道:「不為別的,食君俸祿,傅家也幾代受皇家恩寵,不能也不敢不忠心赤膽以報!」
紫鵑道:「真不為別的。」
傅侯勝然微變,「我剛說過。難道你信不過?」
紫鵑道:「這是在這兒,也就這麼幾個人,您就不能全當不知道……」
傅侯冷然道:「傅玉翎不是那種人臣,再說你這也是害傅家,害你們姑娘。」
話落,帶著四護衛騰身而起,破空疾射,向著西方電閃不見。
姑娘道:「糟了,娘,咱們又添了勁敵。」
紫鵑跺腳道:「怎麼他會上這兒來,偏又讓他聽見了!」
藍玲猛抬頭:「紫鵑,我跟你們去。」
紫鵑一怔:「你也去?」
藍玲道:「『西藏』『密宗』不是好對付的,有我去,你們省事得多。」
姑娘喜道:「好哇,這下連傅候也不怕了。」
紫鵑道:「藍玲,咱們不同於別人,不能不顧全姑娘。」
藍玲道:「我知道。」
紫鵑道:「那你是不是要回去收拾收拾。」
藍玲道:「我還有什麼好收拾的。」
紫鵑道:「那……不能讓傅侯搶了光,咱們現在就走。」
藍玲道:「放心,只管歇息一夜,他搶不了先的。」
紫鵑訝異望藍玲。
藍玲道:「把馬匹舍了,明在早上我帶你們母女走。」
紫鵑、姑娘明折了,藍玲那種見所示見、聞所未聞的身法,他們母女是見識過了,有那種身法在,准可以追上傅侯,進而超越到他們前頭去。
母女倆放心了。
紫鵑重又拉著藍玲坐下……
口口口
這是一個人。這是一個大帽黑衣人。
這個大帽黑衣人就坐在這條大路當中,盤膝而坐,背西面東。
一頂大帽遮擋,看不見他的面貌,不過從他那頎長的身材,以及隱秀威儀的身影看,他必定是位很不凡的人物!
既是位很不凡的人物,怎麼會坐在這種地方,這條路上,尤其是坐在路當中,難道就不怕擋人路?
剛說擋路,事可就來了。
遠處,他面對的方向,傳來了蹄聲跟輪聲。
車馬來了。
可不?遠遠的一輛黑馬車馳了過來。
馬車相當快,很快的近了。
高篷、單套,車轅上是個面目冷峻的黑衣漢子,車篷密遮,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不用想,趕車的早看見大帽黑衣人了,大路當中坐個人,尤其是醒目的一身黑,還能看不見?
頓時,馬車緩了下來,丈餘外停住。
冷峻黑衣漢子握鞭站起,就要說話。
突然,一個低沉話聲從黑衣人那大帽陰影下傳出,不但帶著勁力,還隱隱有懾人之威:
「你做不了主,讓能做主的現身說話。」
車簾陡然撳開,一個枯瘦紅衣喇嘛翻身上了車轅,老眼兩道銳利目光,直逼大帽黑衣人:
「施主何為?」
大帽黑衣客道:「平日都是和尚化緣,今天我要跟和尚化個緣!」
枯瘦紅衣老喇嘛道:「這種事倒是新鮮,施主恐怕是頭一個。」
大帽黑衣人道:「不管什麼事,總要有個頭一個。」
枯瘦紅衣老喇嘛道:「說得也是,但不知施主要化什麼?」
大帽黑衣人道:「你車裡有什麼,我就化什麼。」
枯瘦紅衣老喇嘛兩眼精芒一閃:「原來施主是個有心人。」
大帽黑衣人道:「早在我跟你化緣時,你就應該知道了。」
枯瘦紅衣老喇嘛道:「可是沒想到施主意在此。」
大帽黑衣人道:「現在你知道了。」
枯瘦紅衣老喇嘛道:「當然知道了,只是我若是不肯施捨呢?」
大帽黑衣人道「以前,找人化緣的有惡僧,現在,找和尚化緣的也有惡客。」
「這麼說,施主是位惡客?」
「我是善是惡,要看施捨的人的態度而定,要是施捨的人慷慨、爽快,我化了緣就走,絕不多事掠擾,也絕不多作別的要求,那就不能稱之為惡客了,是不是?」
「說得是,說得是,只是,施主既知以前找人化緣的有惡僧,當知那些惡僧必有他的仗恃。」
「我當然知道,有道是:『不是猛龍不過江』,又道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你說是不是?」
枯瘦紅衣老喇嘛兩眼精芒再閃,道:「那就讓我先看看,強要化緣的惡客,究竟有什麼仗恃吧廣
他話落揚手,向著坐著車前地上的大帽黑衣人輕輕一揮。
輕描淡寫又輕描淡寫,簡直就像趕蒼蠅。
大帽黑衣人一笑:「好個『密宗』『大羅印』,頭一招就下殺手,和尚,我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只說話,沒動,一動也沒動。
動的是地上的土,突然在人面前打旋揚起,然後,忽然化為一線,一折,閃電似的射向了高坐車轅的枯瘦紅衣老喇嘛!
枯瘦紅衣老喇嘛一怔,猛驚,不知是沒敢抬手擋,還是沒來得及,只見他頭一偏,那既疾又猛一線塵土,「卟」地一聲,擦著耳輪打過。
只聽大帽黑衣人笑道:「幸好『密宗』『大羅印』我見識多了,不然這頭一下就非傷在和尚手裡不可。」
枯瘦紅衣老喇嘛定地了神,猛往起一站,一件紅衣像吹了氣,倏然鼓起,瘦小的身軀也為之暴漲一倍,兩眼圓睜,須髯飛揚,神態嚇人,然後,他離開車轅飛起,頭下腳上,直撲車前地上的大帽黑衣人。
大帽黑衣人大笑:「和尚,『密宗』『九變魔影』,怕不怕『降魔檸』?」
他隨話抬右手,突出一指,直指老喇嘛額頭兩眉之間!
就這麼一指。
也只是蓄勁待發。
可是已經夠了!
嚇得老喇嘛機伶一顫,身軀倏地恢復原狀,硬生生揚頭而起,直上半空,半空中再折腰倒射,又落回了車轅之上。他臉色大變,一臉驚容,駭然道:「施主似乎熟知『密宗』?」
大帽黑衣人笑道:「那當然,剛我不說過么,不是猛龍不過江,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我還知道,你接下來就要施看家的本領『攝魂大法』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對我照樣沒用.不信你盡可以試試看,」
枯瘦紅衣老喇嘛臉色陰晴不定,顯然他正半信半疑,猶豫不決,不過,旋即,他臉色忽轉陰沉,道:「施主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大帽黑衣人道:「和尚何意?」
枯瘦紅衣老喇嘛道:「我只是個人下之人,若是施主要的施捨給了施主,卻連施主是何許人都不知道,如何向主人交待?」
大帽黑衣人一點頭道:「是理,我可以告訴你,想當年我在『雍王府』效力的時候,和尚你還縮在藏邊過苦日子呢!我姓關,和尚聽說過有這麼個姓關的么?」
枯瘦紅衣老喇嘛臉色大變,機伶暴顫,失聲道:「原來是關……」
大帽黑衣人道:「和尚,我不喜歡當年在『雍王府』的職稱。」
枯瘦紅衣老喇嘛立即改了口:「原來是關將軍,那我就好跟主人交待了,關將軍要的就在車裡,是關將軍自己扶他下車,還是我代勞。」
大帽黑衣人道:「不敢偏勞,也不好意思,還是我自己來吧。」
他挺身站起,走到車前,掀起車簾伸手進去扶出一人,正是燕俠。
大帽男在人掀車簾,扶出燕俠,就站在枯瘦紅衣老喇嘛的身邊,老喇嘛卻一點也不敢輕舉妄動。
燕俠被大帽黑衣人扶下了車;卻跟在沉睡中似的,整個人靠在大帽黑衣人身上。
大帽黑衣人攔腰扶起了他,轉臉一笑:「和尚,謝了,要是願意再見我,咱們就會後會有期,要是不願意再見我,咱們就會後會無期了。」
他騰身而起,倏化長虹,飛射不見!
枯瘦紅衣老喇嘛面如死灰,立即冷喝:「走,折回去!」
趕走的忙揮了鞭,鞭梢兒脆響聲中,馬車轉了一個圈子,飛也似地馳上來路。
口口口
這是一座廟,年代很久遠,但是並不殘破。
一座年代久遠,而不殘破的廟,卻冷靜異常,不但沒有香火,就連和尚也沒有一個。
連個和尚都沒有,廟是誰修茸,又是誰每天打掃的?
這就不知道了!
應該總有人。
可不,你不看,連後院的處處花草,通幽曲徑都還是挺好的。
如今,就在這後院的一座小亭里的石凳上,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大帽黑衣人.一個正是燕俠。
燕俠似乎睡醒,可卻像是剛醒,還睡眼惺松,迷迷糊糊的,望著大帽黑衣人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
只聽大帽黑衣人笑道:「你小子可以清醒了。」
他抬手一巴掌拍在了燕俠的腦門上。
燕俠先是一怔,繼而機價一顫,最後兩眼猛睜:「關叔!」
大帽黑衣人自稱九姓關,老喇嘛稱他關將軍,燕俠叫他關叔,不用說,他是關山月。
關山月笑道:「難得你還認得我。」
燕俠霍地站了起來:「我怎麼……」
關山月抬手一攔:「別問我,你自己想。」
燕俠緩緩坐了下去,剛坐下,卻猛又站了起來:「我想起來了……」
關山月又抬手一攔:「想起來了就想起來了吧,別站著,害得關叔跟你說話,還得仰著頭。」
燕俠忙又坐了下去,急道:「是無垢,不是那個無垢,是冷無垢……」
關山月截口道:「我知道,只是也不能怪她,她是被別人迷了心智,然後受命對你施以『攝魂大法』。」
燕俠道:「誰?誰迷了她的心智?」
關山月道:「一個紅衣老喇嘛,想想看,你不會不記得他。」
燕俠想了一下道:「我記得他,可是他……」
關山月道:「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聽命於別人。」
「還有別人?」燕俠道:「誰?」
關山月道:「『天威山莊』的那位莊主。」
燕俠詫聲叫道:「冷無垢的父親?怎麼會?」
「怎麼不會?」關山月道:「女兒是個好姑娘,她的爹不見得就是一個好人,一母能生九種,壞爹也能生好女兒啊!」
燕俠道:「您怎麼知道……」
關山月道:「我當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怎麼會在半途上把你截了下來。」
燕俠道:「我跟這位『天威莊主』的莊主,何怨何仇?」
「當然有。」關山月道:「你姓郭,也不只姓郭的,像我這個姓關的,還有以漢族世胄,先朝遺民自命的,都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燕俠一怔:「您是說,他是他們的爪牙?」
關山月道:「爪牙?你輕看這位『天威山莊』的莊主了,你怎麼不想想,誰能把不可一世的紅衣喇嘛,當鷹犬似地驅使?」
燕俠為之愕然:「關叔,您是說……」
關山月道:「那個『天威山莊』的莊主,姓愛新覺羅,叫允禎,你說他是誰?」
燕俠像突然被人打了1拳,猛地跳了起來:「雍正!」
關山月道:「可不!」
燕俠臉色大變,神情猛震:「這怎麼會,這怎麼會……」
關山月道:「怎麼不會?要不怎麼叫『天威』?要不怎麼能威震天下?要不怎麼會那麼神秘,幾乎沒人見過他……」
燕俠砰然一聲坐了下去,哺哺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關山月道:「為什麼不可能?他設『天威山莊』,藉『天威山莊』之力控制武林,這麼一來,普天之下,他就是唯一的霸主,朝廷也好,武林也好,只有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瞞不了他……」
燕使不由為之瞿然,道:「好厲害,他好厲害。」
關山月道:「是厲害,不過憑心而論,歷代君主,也只有他有這個能耐這麼做了,換個人,就是想這麼做,恐怕還做不到呢!」
燕俠忽然凝目:「普天下知道『天威山莊』莊主就是他的,絕不多,您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任由他……」
「任由他」如何?燕俠沒說下去。
但是關山月懂,他微微笑了笑,道:「世上有些事,有些道理,一時是說不清楚的,沒辦法讓任何人都明自的。」
這位關叔,胸羅萬象,技比天人,跟老人家不相上下,連老人家都十分敬重,他既然這麼說,絕對有他的道理!是以燕俠聽了這句話之後,沒有說話,不敢辯駁!
只聽關山月又道:「你不必管這件事,這件事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你還是想想,當初你是打算幹什麼去的呢?」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燕俠忙道:「關叔,我想起來了,當初我是要到『西藏』『喀喇布達宮』去救無垢去。」
關山月微一笑,道:「行了,你的神智色經完全恢復了,盡可以放心大膽地上『西藏』去了……」
燕俠還沒有說話,關山月已我問道:「你可知道,那個紅衣老喇嘛,要把你弄到那兒去?」
燕俠道:「燕快不知道。」
關山月道:「世上有些事,就是那麼巧,他就是要把你弄到『喀喇布達宮』去,打算讓誰都找不到你,最後讓你死在『喀喇達布宮』,無聲無息地從世上消失,神不知,鬼不覺,郭家人絕不會找上允禎。」
燕俠不由為之機伶一顫!
關山月一笑又道:「小子,往後小心點吧,此去『西藏』『喀喇布達宮』,處處都是陷阱,步步都是殺機,別救不了無垢,自己再困在那兒,那可是給人找大麻煩啊。」
燕俠臉上一熱,道:「聽關叔的口氣,您好像不打算到『西藏』去?」
關山月道:「你小子對自己倒是會玩心眼兒,求人家幫忙還拐彎抹角繞圈子。」
燕俠臉上火熱,窘笑沒有說話。
關山月微一搖頭:「別想打我的主意了,忘了在『獨山湖』的時候,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了?既然惹上了這個,你就必須自己去面對,自己去應付。
這件事要是能成,將來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也有所可以回憶的,可以引以為傲的,你說對不對?」
燕俠道:「當然對,您總是有道理。」
關山月道:「關叔只告訴你一件事,將來萬一是在『西藏』碰見了這位冷無垢,不許對人家太絕情,人家總算對你不壞,這次用『攝紅大法』對付你,也不是她自己的心意,否則允禎就不必動用那個紅衣老喇嘛先迷住她了。」
燕俠只覺心裡有五味雜陳,沒有說話。
關山月道:「你不算笨。應該想到了,已經有了個無垢,如今又來個無垢,這個事是不是太巧了點兒?」
燕俠忙抬眼:「您是說……」
關山月只望著他一笑,沒有說話。
這一笑,笑得燕俠心頭猛震,臉上大熱,半晌,他才慢嚅道:「我沒想到,她會是允禎的女兒。」
關山月道:「我可以說是對他的事知道得不少,也相當了解他的人,連我都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女兒。」
燕俠心頭又一跳,忙凝目:「關叔,您是說……」
關山月道:「這個關叔要以告訴你了,據關叔所知,他沒有這麼一個女兒。」
燕俠訝然道:「那她是……」
關山月道:「可是關叔只能告訴你這麼多,或許將來你會知道,不過,你知道不知道,並無關緊要。」
燕俠忍不住還想再問。
關山月道:「用不著關叔提醒你吧,救人如救火啊。」
燕俠心神一震,立即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關山月站了起來。
燕俠忙跟著站起,道:「那麼,關叔,燕俠現在就告辭!」
關山月道:「去吧,關叔再叮囑你一句,小心,別把自己擱在『西藏』!」
燕俠恭應了一聲,也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邁步出亭走了。
他懂禮,這會兒再急,當著長輩的面,他沒敢施展輕功身法,也不急在這一會兒。
燕俠走了。
一個清朗話聲不知道起自何處:「這個孩於真懂禮。」
也不知道從哪兒出來這麼一個和尚,話聲落時,他已然站在亭子前。
是個鬚眉俱霜的老和尚,身材高大,臉色紅潤。
關山月道:「你不看看是誰有的孩子?」
老和尚道:「你真箇管了?」
關山月道:「當然是真的,郭家的孩子,有事都得自己應付。」
老和尚道:「我剛聽你說,早在『獨山湖』的時候,你也是說過不管的。」
關山月道:「誰叫我有個姓郭的朋友。」
老和尚笑了。
關山月道:「和尚別笑,事情必須由他自己應付,可是他必須能站著應付才行。」
老和尚道:「此去『西藏』還不是一樣,你能擔保他都能站著。」
關山月道:「這一點我毫不擔保,姓郭的人緣太好,朋友也不只我這麼一個。」
老和尚微一怔,旋即掀眉笑了:「你不是跟當年一樣,具大智慧,卻永遠留那麼一手。」
關山月道:「和尚你是輕看了我,姜可是越老越辣啊!」
老和尚白髯一飄,仰天長笑,笑聲裂石穿雲,直逼長空!
口口口
兩杯香茗,一局棋。
關山月跟老和尚,在禪房矮榻上,盤膝對面而坐。
四道日光望著棋局,兩個人卻交談著。
老和尚道:「你具大智慧,以你看,還要等多久?
關山月道:「和尚,世事如棋!?
老和尚道:「我知道,我問得直接了當,你最好也不要跟我說玄虛。」
關山月道:「不是玄虛,我說的最真實不過。」
老和尚道:「是你不知道,還是我這個和尚沾的塵俗還沒褪盡,不配知道?」
關山月笑道:「和尚,要說塵俗,沒人比我沾得更多更重,恐怕終我這一生都超不盡。」
老和尚道:「未必,主要還在心而不在身。」
關山月笑道:「和尚說得好,使我頗感安慰,頗感安慰之餘,我要告訴和尚,恐怕要到幾百年之後,你我都趕不上了。」
老和尚臉色立趨疑重:「你有所根據?」
關山月道:「不然你問我幹什麼?」
老和尚白眉一掀:「那也不要緊,好在咱們的子子孫孫永繼不絕。」
關山月道:「和尚能想通這一點就行;」
老和尚忽然目射奇光:「可是讓這一個躺下去總可以!?
關山月道:「躺下一個,有用么?」
老和尚道:「你是不知道,他跟別個不同,論他的心性作為,早就該躺卜去了。」
關山月道:「不容易啊!」
老和尚道:「總該有個人能,一定有。」
關山月道:「那是當然,不過還不到時候。」
老和尚道:「什麼時候,是誰?」
關山月道:「和尚,我打個啞謎。」
老和尚白眉為之一皺。
關山月道:「要不然你不要問我。」
老和尚只好點了點頭:「好吧,啞謎就啞謎,只和尚能悟了,也就不成其為啞謎了。」
關山月道:「你要是悟得出,我也就不叫它啞謎了。」
老和尚為之一怔。
關山月道:「和尚,四走北六南出!」
老和尚皺眉望關山月。
關山月道:「不懂!」
老和尚道:「和尚不是神仙。」
關山月道:「我本來就沒把你當神仙。」
老和尚道:「換誰怕誰也不會懂。」
關山月微一聳肩:「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老和尚道:「難不成這是天機?」
關山月道:「和尚你還真說對了,這正是天機。」
老和尚一雙白眉皺深了三分:「你這是何必?」
關山月止色道:「生地由命,興亡有數,這麼大的事,不是天機是什麼?」
老和尚一嘆道:「和尚青燈古佛,苦修這麼多年,反而比不上你,敢問,什麼時候才能懂?」
關山月道:「難說,以和尚你,要是現在不懂,恐怕就要等事過之後了。」
老和尚嘆道:「誰叫和尚到現在還肉眼凡胎,只好等事過之後了。」
關山月站了起來:「和尚,我該走了。」
老和尚抬眼道:「你何處去?」
關山月道:「往北走。」
老和尚道:「往北幹什麼去?」
關山月道:「有大事。」
老和尚道:「難道這也是天機?」
關山月道:「這不是。」
老和尚道:「既然不是,何妨說給和尚聽聽?」
關山月道:「可以,只是怕和尚你仍然不懂。」
老和尚道:「只要不又是啞謎,和尚不信自己如此愚笨。」
關山月微一笑:「那麼你聽,我這大事,既是一場功德,又是一份罪孽。」
老和尚嗔目道:「又是啞謎。」
關山月大笑,笑聲中,他轉身下榻,揚長而去。
老和尚為之愕然,旋即,他一臉肅穆,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