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誘敵啖靈芝 叱燕嗔龍銀虹獨耀 痴情憐慧婢 明燈仙館寶鏡雙飛
話說孫同康正自戒備,先在路上所遇與周鐵瓢送葯的二青衣女孩,忽由來路那面疾弛而來。身前不遠,恰有一塊平石。二女到時,腳步早緩,已然走過,都又回身,坐向石上。孫同康見二女年紀不過十四五歲,貌甚清麗,聽周鐵瓢口氣,好似那長身玉立的女仙孫毓桐所用使女,也許前面山上燈光樓舍,便是她家。因人絕美,足生好感。正要出去問話,忽又想起:和二女在峰下洞中兩次相遇,神情甚傲;末次退時,手上光華剛剛回收,並似存有敵意。此非尋常人家女婢,還以慎重為是。
初念才止,忽聽一女說道:「這匹小馬真箇狡猾!我們已給它吃過苦頭,不知何人將它放下,竟敢尋上門來。可惜主人正往後山,去尋石二姑和司六姑,我倆都不能離開,追得晚了一步。跑得也真快,一直追到吊馬的峰上,均未追上,你說它跑得多快!這東西可惡,先前不該留情,再要遇上,非給它吃點大苦頭不可。」
另一個說道:「我看算了吧!一個畜生,何值計較?並且馬主人和周道爺多少有點瓜葛。你沒有見馬鬧那麼凶,後來查看,連芝圃中靈芝都被偷吃。主人正在更衣,她那性情,一向不許野男子和生人上門,又極愛乾淨,如何能容畜生糟塌?
「黑龍叫時,我和主人正站在窗前,明見一匹白馬銜一枝靈芝由此路跑去,竟似無事人一樣。我剛想開口,她把面色一沉,說尚有要事往尋石二姑。她對我們,平日雖極寬厚,但規矩卻很嚴,不問不許亂說,她已然明知不問,怎敢多話?所以我才使了一個眼色,將你攔住。她換好衣服,又呆立了一會才走。否則,我兩個雖然不濟,莫說是匹快馬,便是飛鳥,也追上了。
「在卧眉峰下,見少年騎馬而來,有風塵之色,不像個道術之上,未免看輕了他;後來他上那高峰壁,已與常人不同,進洞再現出那一鏡一劍,全是奇珍異寶。你誤認惡人,有心跟蹤,心想動手,被我阻住;后又誤當他是周道爺的敵人,暗中隨往查看。
「那鏡竟和主人那面寶鏡,除寶光稍有分別外,大小形式,全都一樣。可惜急於回家,沒聽出說些什麼。也是你惹事,好端端要試試那馬跑得多快,不想主人不弱,馬怎會差;本是有靈性的畜生,如河會容外人乘騎?它一倔強,你才將它吊起。到家除吊馬外,全多說了。主人只微微笑了笑,一句未說。
「這兩天,老是想事神氣,莫非那矮小胖子有什麼來歷,她不願招惹吧?否則,以她法力,馬跑無論多快,舉手成擒,死活由心。一個素來喜靜,除周道爺外,永不許一個男子上門的人,眼看野馬糟踐她的靈瑤圃,還吃了她的靈芝,直不過問。臨走時,反命我們把芝圃收拾乾淨,別的話什麼不說,分明知道神氣,這有多怪?
「依我想,吊馬的事你沒對她說。吊藤上有禁制,周道爺暫時還須靜養調元,不能出洞;莫非馬主人法力也高,心中不忿,因我主僕全是女子,不便昏夜上門,故意使馬誘敵?吊馬的事未對主人說,莫要惹出大事來又受責罰。」
前女忿忿道:「你把主人看輕了!她雖隱修多年,不大與同道往來,但是她的為人,外和內剛,休說本人,便我們也不許人欺負。你想那馬有多可恨,我好好問它摸它原是喜歡,它如躲開,不容外人撫弄,也說得過去。那知狡猾異常,先乘機將我籃中周道爺轉賜的一枚靈芝紫蘋吃去。我以為它是一個畜生,得了這麼大的好處,總可容我騎一會了。因為知它心靈,事前還和它說話:馬主人還有些事才出,並不帶走,只騎一會,看是如何快法便罷。它忽然連踢帶咬,差一點的人豈不被它送命?並且一任禁製得它疼得通身流汗,怎麼也是倔強,任你力說強勒也無用,才打了幾下吊起。
「這畜生不但力大,它那牙齒,也比刀劍還快。我一件新衣竟被撕裂,現在想起還有氣哩。我算計此馬吃了甜頭,必還要來。主人照例對外人總幫我們,乘她沒有知道以前,先擒到給它一頓大苦吃。馬主人如要逞強,便連他一起吊打,非賠還我們紫蘋靈芝不可;沒有,便將他那一鏡一劍作抵。萬一害怕不來,我已有理,明日便借故尋去。說不好,就動手;如打不過,或被主人知道,我們看守之責,不能任憑畜生糟塌,偷吃靈芝,決無話說。敗了主人自會出頭,怕化跑上天去!如若得勝,那小胖子就肯跪下服低,不好意思把他東西全數扣留,好歹也把那面寶鏡留下,和主人那面配對。」
正說得高興頭上,孫同康早就聽出了神,本心聽完再說:及至前二次一說,不特吊馬由於對方無故生事,並還給愛馬吃了許多苦痛,本就越聽越有氣。再聽到後來,對方並不干休,還想借馬盜芝為名謀奪寶鏡仙劍,全是一面歪理。不由怒火上升,再也忍耐不住,立即按劍挺身而出。
事也真巧,那兩女孩,一名青萍,一名紫燕。原因先在樓上,見馬主人順所辟山路,往卧眉峰先前吊馬之處逃去,當時未及追趕,事後循徑追蹤。不料那馬膽大心靈,早由亂石叢中繞回,引了馬主人來此伏伺。二女如若走過,孫同康不知愛馬是想為他報仇,二女便是吊馬的對頭而就錯過。偏巧那條山徑經過仙法開建,景物靈秀,沿途更多石枕、石墩之類;女主人孫毓桐,愛花喜潔,四時花開不斷;春秋佳日,更是萬花齋放,一片香光。二女一是人家孤女,窮苦非常;一受繼母虐待逐出,於先後數日內,仙緣遇合,被女主人和另一女仙發現,救回山去,收為女婢。入門才只三四年,己學有好些法力,同病相憐,最為情厚。
二婢平日無事,結伴同出遊行,當地恰是常憩之所。因料主人每往後山,必被同道女友留住,不會即回。家中尚有數婢,曾隨主人多年。紫燕實是心愛那馬,起了貪念,意欲乘機收伏;恐到家不好商談,已然走過,又拉青萍回身,同坐石上商議。不料馬主人就在左右後偷聽。
青萍年長一歲,心思較細;料那馬故意誘敵,馬主人必在後面,不然無此大膽。雖因追馬回來,並無跡兆,仍是留心;口說著話,目光不時四外巡視。正想起馬主人法寶神奇,不似好惹,勸紫燕回去;好在靈芝失盜,主人先已得知,不會見怪,何苦出來尋事。話到口邊,還未說出,猛一回頭,瞥見身側大石之後,閃出一人,正是前遇騎馬少年,滿臉怒容正往外走。
青萍知道有心伏伺,話被對頭聽去,爭端必起。惟恐對方乘隙暗算,忙先戒備,將手往右一擺,紫燕也自發覺。二女因主人嚴命,遇敵必經先問姓名來歷,不準先行出手。
雙雙同時躍起,站向對面,準備對方一出手,立即迎御,以防來勢太急,不暇談問。
那知孫同康只管有氣,仍覺對方是兩個幼女,勝之不武,並不想上來就動手;只打算責問兩句,為何無故欺人?如若不服,再尋上門去理論;暗算一層更未想到。見二女驚惶縱起,人是那麼秀美輕靈,心中好笑,反倒消了兩分敵意,竟自由石后從容走了出來。到了路旁,便自立定,戟指紫燕喝道:
「你二人的話,我已聽得。那馬峰前吃草,並不礙你什麼事;就說吃了什麼東西,也是你們強要騎它,才有此事。它雖心靈,終是畜生,不讓你騎,也是忠於主人;為何乘人不在,將它吊打?后被我解破禁法放下,人馬言語不通,無法訴它委曲,將我引來此地;先還不解何意,后你二人來此,才是它是誘敵。
「事已過去,莫不成為馬傷人?又念你們兩個無知小丫頭,背主惹事,本想不與計較,誰知你欺人太甚,不但和馬過不去,還要想奪我的寶物。你有多大本領,敢於如此發狂?我向不與婦人女子交手,何況你兩個小丫頭,你家在何處?說出來,我自尋你主人理論便了。」
紫燕先聽喚她丫頭,已是有氣,給青萍阻住。聽到未兩句,再也忍不住怒火,啐道:
「你這小賊,少出口傷人。丫頭是你叫的么?還說不與婦人女子交手,好象你本領大得很呢。我家全是女的,就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臭男子。莫非我們殺你,也不交手?憑你這樣小賊,也配見我家主人?有本事拿出來,不動手不行,除非那一鏡一劍留下作抵。
適才不合冒犯了我,還得跪下來賠禮,才能饒你;否則連人帶馬,一齊吊打三百藤鞭,吃苦更大。」
孫同康聞言,大怒道量,「休說你這小鬼丫頭,比你厲害十倍的妖人,尚且死在我手內。不過念你年幼女流,我這飛劍法寶威力太大;一樁小事,恐有傷亡,不值與你一般見識。只要肯認錯,便是罷休,你偏不知輕重好歹。我也知你們會點鬼門道,我雖年長,你們兩打一,又是迫我對敵,也可扯直。有何本領,施展出來便了。」
青萍見過孫同康的飛劍法寶,實是靈異;再一對面細看,越覺光儀英朗,不似常人。
為恐不是對手丟人,方想設詞解勸,或是問明了來歷再說。紫燕性剛靈巧,先在洞中見孫同康用劍光照路,便看出不是道術之士;但見那劍光正而不邪,能自掩蔽,也許是什麼有名人物新收弟子。一心看中那面寶鏡,為恐問出來歷不便再奪,便不等青萍開口,怒喝道:
「一個男子漢,偷聽壁腳,先就不要臉。既說不與女子計較,來此隱伏,偷聽作什麼?擒你這個小毛賊,用不著兩打一,不過你家姑娘,想看看你有什麼門道,敢來我們卧眉峰撒野!再如遲延,我把你和那匹馬一樣吊起,你就有本領,也施展不開了。」
孫伺康雖然好勝,平素謹細,聞言暗忖:自己什麼法術不會,此女小小年紀,如此大膽,雪龍那麼猛烈靈警,竟會被她吊起,莫要因她年小,輕敵心忽,吃她冷不防制了機先。堂堂男子竟為一小丫頭所敗,以後如何見人?並且不敗則已,萬一失敗,連法寶、仙劍和這匹愛馬,都未必能保得住。適才寶劍一碰,山藤禁法立解;畢竟有個準備,要好得多。心中一虛,立把寶劍出匣,跟著往旁一縱兩丈遠。本意縱遠一些,免得劍上芒尾傷人,只將對方震住,稍為輸口,便自收科;不料腳才點地回身,面前人影一晃,紫燕已跟蹤趕到,戟指嬌叱道:「你想逃么?」
孫同康方喝道:「無知賤婢……」底下話未出口,紫燕手揚處,早有一道三四尺的青光,飛起空中。
孫同康正要用劍去撩,青光卻不下落。心疑敵人飛劍不如自己,有些膽怯,方欲喝問,紫燕已開口喝道:「你看見么?我這是口飛劍,你劍雖好,無如你是凡人,不會使用。我只將手一指,青光往下一落,你人便斬成兩半。因見你說話,雖然可惡,不像是個壞人,故此不願就下毒手。如知我的厲害,乖乖跪下賠禮,將一鏡一劍獻出,作為賠償那馬偷吃的一株靈芝;再不然以此作抵,限你十日之內照原樣賠還一株也行。再如口強,你就不死,也成殘廢了。」
孫同康曾得楊瑾仙傳,雖然為日不多,因所得寶劍乃是神物,一經指點,便能出手飛起應敵。只為初得膽小,又以女仙的誥誡,這類神物奇珍易啟外人覬覦;自己功候不濟,尚難發揮威力妙用。珍愛過甚,惟恐有甚失問;握在手裡,好似要放心些。反正身輕力大,縱躍如飛;自覺劍光長大,揮舞如虹,和飛起空中不差多少。見對方青光甚短,越發看輕,心想決非手中仙劍之敵。同時又想到,二女乃孫毓桐女婢;本心不想傷人,青光一停,也就住手。還未開口,忽聽對方說出這等話來,不禁重又勾起怒火,大喝:
「賤婢休狂!當我飛劍不能出手么?不過看那劍光又小又短,始終念你年幼無知,不值出手罷了。我決不動手傷你,以免日後遇你主人時,不知我實逼無奈,還當有心欺負她的小丫頭。不信你就試試。」
其實紫燕早因孫同康縱身一躍,手中劍光,恰似一道丈許長銀虹,連人一齊飛起;到了地上,劍光又復縮短,只剩劍尖上-尾,宛如靈蛇吐信,伸縮不定,比先前在洞中所見,威力要大得多;雖不知孫同康暗中運用,藉以示威,卻看出此劍神奇厲害,非比尋常。自己飛劍,主人又不許傷害無辜,未必能敵。無如心愛過甚,利令智昏,老認定對方是個不會劍術僅精武功的凡人。心中微動,仍自追撲過去,只管有點內怯,仍想迫令服輸。
誰知對方反唇相譏,全不在意。紫燕老羞成怒,無法下台,怒喝:「不知死活的小賊,我不給你苦吃,誓不為人。」話未說完,耳聽青萍高呼「紫妹」,也未聽清說的什麼話,手指處,青光已急飛而下。初意也沒想真箇傷人,只打算聲東擊西,不使兩劍相撞,避開正面,將敵人衣服削破,好使贍寒畏服,仍是威逼打算。
那知孫同康學劍日子雖淺,卻是峨媚心法;劍的本質既極靈異,事前又服了白陽真人所留靈藥,要訣用法已全領會,於是弄巧成拙。說時遲,那時快!孫同康早有戒備,身手又極輕靈;見青光懸在離頭兩丈高處,忽然飛墜,立即縱身舞起三丈來長一道銀虹,橫撩上去。
紫燕瞥見敵人手上劍光,忽似銀虹暴漲,沒等青光臨頭,如電一般飛迎而上;知道十九不妙,忙將手一指青光,想再讓過,雙方勢均猛急,已是無及。銀虹過處,錚的一聲,青螢星飛,劍已受傷,又是惶急。尚幸敵人飛劍不曾出手,一接之後,人便縱落,仍就按劍而立,也未追殺過來。否則只被那銀虹里住一絞,青光立是粉碎,更是不了。
慌不迭收劍一看,一口長僅九寸宛如一泓秋水,精光四射的仙劍,已被銀虹斬缺分許深一個裂口。
青萍先見敵人劍光神奇,本來擔心,想阻紫燕,不令出手;無奈雙方已自發動,見狀也著急。方悄聲急說:「這樣怎好?」紫燕已是越看越怒,咬牙切齒,惡狠狠戟指喝道:「小賊敢傷我的飛劍,我與你拚了!」隨說,二次伸手一揚,先收回的那道青光重又飛起,仍懸空中,作出欲下不下之勢。
孫同康雖不得勝,但是敵人飛劍不如自己;及見二女俱都生得清麗絕俗,年紀又小。
一個嬌嗔滿面,氣得恨不能要咬自己兩口;另一個秀眉顰蹙,面如憂色,越顯得丰神絹秀,楚楚可憐。竟不忍心下那煞手。又見青光傷后再起,認為對方總是年幼,伎兩隻此;不由又生輕敵之念,方笑指青光說道:
「你那飛劍遠不如我,你怎還要放出來?實對你說,如非看你年幼無知,和你主人面上,換了別人,適才我稍為下手,你便活不成了。為何不知好歹?別的不說,單我這口劍,便是白陽真人留藏之寶,註定為我所有。你起貪心,想借故劫奪,豈非夢想?」
青萍在旁,聞聲大驚,忙喝:「你是何人門下?快說出來,兔傷和氣。」
孫同康不知對方另有機謀,始終當紫燕少女無知,傷了寶劍,情急發狠,敵又敵不過,故把飛劍二次放起,意欲冷不防乘隙下擊。雙方動手,幾曾有這等打法?幸遇自己,如換旁人,豈不把小命送掉?
方笑她行事幼稚,他猛想起二女主人乃來路飲馬時所遇,長身玉立、美絕天人的女仙孫毓桐。本就一路尋蹤,心心念念,想見她一面。周鐵瓢別時,曾說前有奇遇相待之言;信馬行來,前面山坡便是她家,所說奇遇定指此無疑。已然明知二女是她所用慧婢,怎為了一樁小事,幾句背後閑話,便與為敵?況又傷了她飛劍。即此已不好意思見她;再如應付不善,仇怨越深,將主人引來,人喜好勝,護自己人;一個不容分說,照周鐵瓢口氣,此女法力甚強,決非其敵。明可結交的一位女仙,反成仇敵,還要吃虧丟人。
素來行事謹細能忍,怎今日如此冒失?
孫同康悔念一生,敵意竟減去不少。及聽青萍一問,意欲藉此轉圜,忙介面答道:
「我乃孫同康,嵩山朱、白二位老仙是我恩師。現奉師命,往峨媚拜在妙一真入門下,路過此地。」說時,見青萍留神靜聽,滿臉驚奇之容。越料這三位仙師威名將二女震住;自己只不再要她賠禮,口風稍轉,立可乘機落場。同時,又聽道旁亂石叢中,愛馬雪龍連聲急嘶,只當催他動手,並未在意。一面還要查看空中青光和青萍的神色,一心數用,自易疏忽。
他那裡正說得起勁,對面紫燕早已準備停當,以為青萍要出來阻擋,嬌聲急呼:
「姊姊莫管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傷了我新得到的飛劍,除非將他那口劍賠我,決不干休。」隨喝:「小賊!快賠還我飛劍,你聽見么?」
孫同康見她情急,反生憐惜,突道:「我今晚無處投店,如引我去見你主人,暫借一席之地,不再尋我嚕-;我將來成道,准煉一口飛劍,賠還你如何?」末兩句未說完,紫燕手指處,當頭的青光已自下落。孫同康知道青光不是己劍之敵,不願再加傷毀,便不似先前縱身飛擊,只站在地面上,用劍去撩。口裡仍是勸說,欲使對方知難而退。
不料這次敵人甚是狡猾,早自防備;孫同康劍尾銀虹剛剛飛起,青光立即掣轉,改由橫里卷將過來。孫同康橫劍一擋,又復掣轉,立意不使兩劍相觸。由此起,上下縱橫,往來擊刺,倏忽若電,勢甚迅速。
旁立青萍急得高聲連喊:「你們不要打了!我有話說。」紫燕只是不聽,口中連答;「姊姊莫管,都有我呢。」手卻指定那青光,時緩時急,飛舞不休。
孫同康方料對方果是情急無計,意欲乘隙取勝,心中暗笑,這等打法一輩子也傷不了我;恰值青光又自高空掉頭,流星飛瀉一般直射下來。剛剛目註上空,打算等快臨近,再用劍往上撩去;也不想傷敵人飛劍,只暗用里字靈訣就勢將它里下。雖然不會收法,到手再行甩脫,且先嚇她一下,看其服輸與否,再作計較。眼看青光臨頭,不過丈許,好似對方看出他用意,不等劍光上飛,忽然騰空遁走。正想譏嘲幾句,就這目光註定上空之際,忽聽對面一聲嬌叱,猛瞥見一篷紅絲當頭撒下;同時,青光耀眼,當空飛劍,也照頭上直瀉下來。
這次的來勢竟比前神速得多,孫同康知道不妙,當時鬧了個手忙腳亂,兩頭不暇兼顧,伸手一撩,僅將青光隔退。因為紅絲先發,目光到處已自臨頭,上半身立被紅絲綁緊。總算仙劍神奇,將右半邊絲網穿破一洞,右手露出在外,未被一同綁起;否則,青光正好乘虛而入,吉凶就難定了。
孫同康上身被綁以後,青光依舊飛躍,前後擊刺不已。耳聽敵人連喝:「獻劍降伏,便饒你命。」心中氣忿,想發揮全力將敵人飛劍斬斷,再去身上紅絲。無如綁處漸漸越勒越緊,疼痛難當;青光來勢又甚猛烈,無暇回手斷綁,青光更是撈摸不著,眼看痛疼難禁。耳聽敵人嬌聲罵道:「小賊,你知我的厲害了吧!曉事的,快快跪下降伏,獻出一鏡一劍便罷;否則我只將五柔絲一緊,連你周身皮骨一齊勒斷,休想留命!」
孫同康天性強毅,如何肯向一個小女孩服低?知道青光畏那銀虹,不敢相接,厲聲怒喝:「賤婢,我念你年幼,又看你主人面上,不肯加害;竟敢用計暗算,今日有你無我。」說罷,咬牙強忍綁痛,假作力怯不支,乘那青光鄰近,倏然照著仙傳,暗中運用全力;冷不防當先一劍飛去。
紫燕原也不敢真箇殺人,只是立意恐嚇。先見孫同康被綁不倒,竟能忍受,已是驚奇;又恐主人責怪,不敢再加收緊,將對方勒穿皮肉,受了重傷,無法善後。正打不起適當主意,忽見敵人以退為進,還手甚猛;知道厲害,青光如被砍中,非斷不可,忙即回收。不料敵人急怒攻心,竟想拚命,劍上銀虹倏地暴漲士八丈,舍劍取人,橫卷過去。
事出不意,嚇了一個亡魂皆冒,連忙飛身縱起便逃。
本來這一劍,紫燕不死必傷,幸而佔了青萍的光。孫同康先對二女原無怒意,實迫無奈,才致心橫,猛下級手;劍光剛已一揮動,想起還有一女始終在旁勸阻,不曾出手,恰又並立一旁,豈不連帶波及?心中一動,臨危收勢,所用仙劍全憑主人心意主宰,收勢又快,二女才未受傷。就這樣,二女已吃劍光罩住,稍緩眉睫,便無幸理。
青萍受了一場虛驚,紫燕卻就勢縱向遠處。先前不肯接近敵人,只以飛劍對敵,便為看出劍光強烈之故;經此一來,越發贍寒。欺孫同康受綁負痛,不便追逐,也不回身,只在遠處立定,仍指青光擊刺。大罵:「小賊再如不降,我手一指,便將你勒死了。」
孫同康本就疼痛非常,情知所說不假,暗忖:「不殺此女,萬離脫身,結局不死也必受奇辱,寶劍還要全失。適才不該失策,眼看成功,怎又投鼠忌器被這小賤人滑脫?
就不想誤傷好人,也應事前設法將賤婢誘開,謀定後動;如何又是冒失,一擊不成,反受氣悔。平日自負機智,今晚偏是如此顛倒。賤婢有了防備,此劍雖能脫手飛出,知能取勝不能?」
想到這裡,他猛憶起仙人傳劍之事,暗罵自己胡塗,前在嵩山演習此劍,已能來去自如,為何不用?因此一來,又想起身後寶鏟的威力靈效,本心就想二寶齊施,再看前面敵人遠遠立定,不住拍手嘲罵,手揚靈訣,指著自己大喝:「小賊!問你三聲,再不應聲降服,便要你的命。」另一未動手的女孩,也趕了過去,但在低聲勸阻。
孫同康知事已急,益發急怒交加。強忍奇痛,運用仙傳靈訣,右手一揚一指,手中仙劍先化一道銀虹飛出,朝那青光追去;緊跟著,如法施為,右肩一搖。本心這一劍一鏟,自經那日女仙傳授,每日夜來,雖然運用玄功勸加習練;為恐功力不夠,敵人覬覦,從未出手用過。劍雖飛出,身現被綁甚緊,又是單衣,幾被紅絲深勒入骨;自己那等神力,連掙數次,不能掙斷分毫,反到越勒越緊。此鏟能否自行飛出?尚不可知。就能飛出,這勒皮嵌肉的東西也是無法割斷。無奈痛楚難禁,姑且試他一試。連空中飛劍也無暇指揮,急迫之下,竟全力運用。
那知敵人人小性強,恨他不過,已自行法施為;雖然不是最後毒手,照樣難當。所幸寶鏟靈異;紫燕這一加緊,起了反應,已生抗力將身保住。便孫同康不加運用,紫燕見敵不倒,一施殺手,也要自發妙用。
孫同康這一施為,身後寶鏟立冒起一幢青霞,升高丈許,倒卷而下,將全身包沒。
心中驚喜,方自默念:「寶鏟有靈,切勿傷我。只將身上紅絲斷去。」青霞微一閃動,紅絲果即消滅無跡,只是身上痛猶未止。當時心花大放,膽氣一壯;痛定思痛,立意報仇。一看空中青光正與銀虹相持,雖是無人主持,音光仍不敢與銀虹相撞;一味避實就虛,想從自己這面乘隙飛來,均被阻住,一擋即退。敵人雖仍嘲罵,手挽靈訣,朝自己連指,意似想將紅絲加緊,面上已現驚急之容。不由氣往上沖,為恐敵人還有別的法寶暗算,便在寶鏟青霞護身之下,手指空中銀虹朝二女追去。
紫燕先見紅絲加緊,敵人仍未痛倒,銀虹反到脫手飛來,緊跟著敵人身上冒起一幢寶光。心雖驚疑,無如騎虎難下,便不再聽同伴之勸,一面仍指飛劍去分敵人心神;一面施展殺手,朝前連指。滿擬「如意柔絲」厲害非常,只事前無備,一經套上,照此施為,便差一點的道術之上也禁不住,何況一個凡人?必要痛倒無疑。正打著如意算盤,忽見敵人不特未倒,竟自飛步追來。定睛一看,敵人身上紅絲已被破去,人雖步行,不會飛騰,那口飛劍卻似鏗天長虹當先飛射而來。自己飛劍既非其敵,已然嘗過味道,又不舍平白斷送。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嚇得收轉劍光,反身飛逃。
偏巧孫同康先由石后縱出時,無意中縱向二女歸路,她想往家中逃回,已是不能。
新學劍術,尚未到身劍合一地步,不能駕了劍遁飛行,只不過比孫同康功力較深,能夠時起時落,凌虛而駛;敵人雖不致於追上,那道銀虹卻是神速如電,晃眼便要臨身。這時又悔又怕,拚命往前逃走。
猶幸孫同康心中,老放不下途中艷遇,先雖憤極,想要復仇;等一脫困,追出不幾步,孫毓桐的亭亭情影,重又浮上心頭。再見紫燕,嬌怯怯忘命鼠竄之狀,心腸一軟;暗忖此時正好收風,上門求見,為何窮追不捨?暗中把手一指,劍光便緩了許多,一面仍故意急追;方想出聲喚住,如再想逃反難活命。猛瞥見側面半空中,似右紅光一閃,再看已無影跡。方疑看錯,忽聽身後,嬌聲急呼:「孫道長留步,聽我一言。」
孫同康回頭一看,正是青萍追來。本心正想有人轉圜,以免敵人倔強,不好落場;忙即止步,劍先也自停止,不再追逐。故意回身,氣忿忿問道:「你這小姑娘還好,不似她那樣無理逞強。今晚的事,你看見的,能怪我么?」
青萍苦笑答道:「我早看出你為人忠厚,心地純良;雖然因馬吃了點虧,心中氣忿,並未想和我姊妹為敵。此事實是紫燕妹子年輕氣浮,又因從小孤苦,幸蒙恩主救出火坑,忠心太甚,不計利害。明知你是周道爺的朋友,偏巧見你那面寶鏡,與恩主寶鏡形式一樣。想起恩主常說,昔年太仙師傅授此鏡,曾說鏡本一對,只是那面陽鏡,被一位古仙人收藏在一處山峽石洞之中,不曾出世;早晚合璧,我恩主再過兩三甲子,便有道成飛升之望。否則一任修為多勤,終須留滯人間,不過名山修鍊,作一散仙而已。
「我姊妹自聞此言,便自留心。忽然看見你那寶鏡,與恩主的一般無二;歸途和我說起,好容易有了機遇,偏生對方不是惡人,無故不好意思強奪。只要稍有因由籍口,定拚性命不要,也代恩主取來。正打不起主意,不料那馬太惡,性又靈巧;我們只看它長得好,試騎一下,稍為撫摸,原是愛惜,卻被它先搶吃了一枝紫蘋。如非主人嚴命速回,當時便想借故尋你了。後來它又詭計誘敵,偷吃我家靈芝,越認為有詞可借。見面之後,我剛看出你必有來歷,想要勸解,稟明主人用別的法寶換你寶鏡。你二人已然動手,傷了她的飛劍。
「此劍她新得不久,愛如性命,自然情急。既想奪鏡,又想出氣,才把柔絲放出。
此寶也是主人所賜,如今被你毀去,少時主人回來,已無法交代,必受責罰,你還苦苦追逼作甚?依我之勸,你雖受點痛苦,但是你明有法寶,不知如何不用,無異自找苦吃,與人無干;她卻飛劍法寶,一傷一毀,回去還要受責,你也該平氣了。
「我姊妹並非怕你,只為主人雖然恩厚憐愛我們,但是家法極嚴,想起害怕;加以自知有點理短,情願吃這啞吧虧,彼此一走了事。真要相迫,休說我尚未出手,二人合力,焉知誰敗?你敗固是弄巧成拙,你如得勝,我恩主向不容野男子在此放肆,你就難討公道了。」
孫同康見那女孩,貌既明艷,說話溫蜿得體,不亢不卑。明是求饒,不特不帶卑屈詞色,反而隱有骨刺,柔中帶剛,暗示自己須知進退,見好就收,趁此下台;否則驚動主人,尚有後患。心中讚許,正要回答,忽見紫燕也走過來,滿面嬌嗔,負氣旁立,並未乘機逃走。一則自己身上痛猶未止,想起前情猶有餘氣;二則,並想乘機投宿,求見孫毓桐,對方卻令他各自東西,一走了事,心中自是不願。冷笑答道:「你真會說話,但是此女欺人太甚。我被她鬼計暗算,現在身上還有餘痛,就此干休,沒有那麼便宜的事。」
紫燕聞言,挺身上前,氣忿忿說道:「我欺了你,便怎麼樣?我此時想開了,我喪失飛劍法寶,又丟了人,活也無味;除非你肯賠我,不然的話呀,你不干休,我還不干休呢!我現在此,你有本事把那鬼劍放下,殺剮任便,我決不逃。反正我恩主和姊姊也決饒不了你,就怕你沒有這大膽子。」
孫同康原打算嚇她幾句,不料她會橫了心,反向自己撒賴糾纏起來,心有顧忌,殺機一泯,再起便難。再看二女,都是嬌艷如花,一怒一顰,全帶著幾分天真.動人憐愛。
這等美秀嬌憨的少女,休說再用飛劍殺她,便打也下不了手,當時反被窘住,無言可答。
呆了一呆,想起本題,笑問道:「你這等兇橫,你主人是與周道爺相識的女仙孫毓桐么?
神仙也須說理,你兩姊妹無須拿她嚇我,以為我不敢傷你;我是不值與小女孩一般見識,只要你肯服輸,便自容讓罷了。不信把主人請來,看我可怕?」說時,見二女花容失色,大有驚懼之容。
話剛說完,忽聽身後,有一女子介面道:「只怕未必!」忙即縱身閃開,回頭一看,身後站定三個美如天仙的少女。一個正是渴思一見的孫毓桐;一個穿淡黃羅衫的,便是途中飲馬所遇,后在老洞口借渡同舟的川音少女此時發話的正是她,只是面有笑容,不似前兩次相遇時,詞色輕藐傲兀之狀;另外還有一個白衣少女,和孫毓桐差不多高,年約二十左右,也是長身玉立,美艷如仙,卻未見過。三女除孫毓桐秀眉微顰,似喜似嗔外,俱是一臉笑容,並無忤意。紫青二女,已然嚇得花容失色,跪倒在地。
三女一到,紫燕空中青光立即收去,銀虹跟蹤飛下。孫同康生平不喜女色,不知怎的,一見孫毓桐,心目中便留下一個極深的美人影子,念念不忘,也說不出是什麼原故。
本在渴想,月光之下再一對面平視,越覺對方美絕天人,端嫻溫雅,儀態萬方,不可逼視。方自面紅心跳,銀虹已然緊隨青光下瀉,飛劍靈異,只管劍主人本心不想傷人,形勢仍是又險又急。
孫同康瞥見銀光耀眼,相隔紫燕頭上,只一兩丈,不禁嚇了一大跳。脫口驚呼「噯呀」二字,慌不迭揚手一招,剛將銀虹收回;同時一道金光,巳由白衣少女手上發出,擋向紫燕二女頭前,似想將那銀虹隔住;一見已經回收,來去如電,一閃即隱。猛想起身外還有寶光籠罩,豈不貽笑大方?忙也收去。
忽聽孫毓桐微慍道:「這類無知膽大婢女,平白惹事,丟我的人;正好由她死去,二姊護她作什?」白衣少女笑道:「此事紫燕雖有不是之處,但她起心由於年幼喜事;不料孫道友馬太狡猾,年輕人多半好勝,你我昔年初學道時,何嘗不是如此?這事只算扯直,孫道友也曾吃點小虧,不能說是丟人,看我面上,恕過他們這一次吧!」
孫毓桐道:「我自先師仙去,退隱武當以來,雖然不肯受人欺侮,但我極講情理,決不偏心護犢。似她二人如此膽大妄為,如再放縱,以後不知生出多少事來。本應追回飛劍,重責一頓,逐出門去;因二姊金面,代為說情,不敢不遵。同時周道友又再三勸解,詳說經過。
「現有兩條路,由其自擇:一是回家各打三百荊條,姑免逐出,看其日後能否改過自修,再定去留;一是我也不屑教誨,看在二姊分上,連她已得到手的飛劍法寶也不追回,另外還各給一點金珠,今其自尋道路,從此不許入門。除倚仗所習微末劍術,在外橫行為惡,不論相隔千里萬里,我必以飛劍取她首級外,慨不過問。照此論罰,二姊總不致於說我處置太過吧。」
白衣少女還未答言,孫同康早看出紫青二女眼含淚珠,面容慘變。暗忖道家法嚴,犯規被逐,固是斷迭前程,奇恥大辱;似此嬌小娟秀的慧婢,三百荊條怎禁得住?心中老大不忍。又聽三女對己毫無敵意,忍不住紅著一張臉,忸怩著深施一禮,說道:
「孫仙姑暫且息怒,此事實因那馬報復心盛,將我引來;恰值她二人走來,我一時無知,年輕氣浮,為了幾句背後閑言,出面理論,致動干戈。最疏忽是周道長先前已有暗示,到時竟會忘了她是仙姑門下。現在自知不合,還望仙姑寬洪大量,看在周道長的分上,饒了她們,感謝不盡。」
話未說完,微聞黃衣少女低聲笑道:「明想因此求見主人,偏說鬼話。自家不知可能得到寬容,還代人說好話呢!」孫同康對於女子素不善詞令,又為對方容光所攝,本就矜持,詞不達意;孫毓桐一雙妙目再註定他面上,一言未發,喜怒莫測,越覺窘愧,不知如何是好。
孫毓桐含笑答道:「道友來歷,我適才得知,雙方師門均有淵源,否則我生平素不輕易犯人,也決不受人閑氣。今日之事固然咎在小婢,但我三人到時,她正受迫,落在下風;那怕事後將其處死,當時也必與道友分個高下了。小婢雖然無知妄為,姑念年幼,道友說情,又為引咎,再稍從輕尚可,如欲免罰,恕難如命。
「適才周道友飛書相告,說道友今晚尚無宿處,他還寶鏡尚須兩三日後,欲令下榻舍間。實不相瞞,我自隱居避世以來,只有八九位至交姊妹常共往還,門前素無男人足跡,初意也頗為難。適見道友為人果如周道友所說純厚光明,難怪白、朱二老前輩賞識。
似此嘉客,理當掃榻延款。此處不是細談之所,且請帶了雪龍,同往寒家一敘何如?」
孫同康聞言,自是喜出望外,隨請問另二女仙名姓。孫毓桐分別引見,才知白衣少女乃武當派女劍仙,石氏雙珠之一,女崑崙石玉珠。穿黃羅衫的名叫風雷劍司青璜,乃石玉珠的小師妹;雖然入門最晚,不在武當七女之內,但得乃師半邊老尼期愛,傳以本門心法,比起武當七女,功力並差不了多少。二女均與孫毓桐交厚,情逾骨肉。
孫同康禮見之後,見紫青二女仍跪路旁,正想開口,司青璜已先說道:「大姊,我向來沒有和人討過情,今天我看人家佔大便宜,卻累她們吃苦,實不甘服。我現向你舍臉,討個情面,你終不好意思,當著新來嘉賓,給我沒趣吧!」
孫毓桐笑道:「二姊、六妹都這樣說,我怎好意思再行堅持?不罰終是不好,姑且記責,以觀後效,該可以吧?」
司音璜隨喚二女道:「二丫頭,你主人已看客人情面,饒了你們,還不起來!」紫青二女方始叩了兩個頭,謝罪起立,又向司、石、孫三人謝了。雪龍也跟著踅了過來,昂首驕立,斜睨紫青二女,似有傲然自得之意。
女崑崙石玉珠笑道:「此馬不凡,便我見了,也自心愛,由不得想一試它的駿足。
她們小孩心性,自更難怪了。」說罷,孫毓桐延客同行,齊往前面山坡上走去。
孫同康到后一看,那山位列於武當西頭亂山之中,矗然高起,形勢雄峻,氣象萬千。
孫毓桐所居,外觀好似近山腳下的一片茂林,內里掩映著幾處樓台亭閣。實則由山腳起直到山巔,移步換形,都有主人就著天然形勢,獨運匠心開建出來的勝境;景物靈秀,美不勝收。尤妙是到處清潔如洗,凈無纖塵;房舍陳設,無一處不是精雅高華,巧奪鬼工。又當明月清風之夜,置身其中,越令人心曠神逸,無異登仙,那好處也說他不完。
因在夜間,主人早命紫青二人將馬引去安置,備酒待客,只陪同遊行了十之一二。
孫同康方自暗中驚讚,青萍來報,酒設半山棲鳳坪碧雲樓上。原來那山乃卧眉西峰,與周鐵瓢所居東峰遙遙相對,遠看一色青蒼,宛如列眉黛擁,縹緲天半;內里卻是各具林泉立壑之勝。西峰景物,本就奇秀;又經主人多年加意經營修建,時有仙靈往來,踵事增華。不似東峰,只周鐵瓢一人在山腳崖洞中苦修,一向荒蕪。峰腰雖有石氏雙珠昔年仙居,但是洞藏山腹之內,禁閉多年,外觀無奇。兩峰相去,無異天淵。
棲鳳坪更是西峰奇景之一,地在半山腰上,下面是大片園林湖盪,雲骨森列,溪瀑縱橫,白石清泉,交相映帶。上面卻是高峰挺秀,離頭數十丈,忽有大片奇石突出,棲鳳坪便在其上。四面綠油油,滿布苔茵,峰壁削立,本來無路攀升;主人又是劍仙,可以隨意飛行上下,用不著建甚途徑。只為日前一時乘興遊戲,妙用仙法,建了一條棧道;由下面起,隨著山形凹凸曲折盤延,直達奇石上面平崖。
那棧道寬二三尺,下橫鐵架,上鋪木板;靠外一面圍著半截紅闌,環峰而建。每十來步,設有明燈一盞,遠看宛如一條細長紅蛇蜿蜒環繞於碧峰之間。上面更點綴著百十顆明星,景更奇麗。那奇石突出山半,其平如砥,靠里一面,峰形忽往內縮。正面是一月亮門的大圓洞,洞前展開了七八畝方圓一片平地。
碧雲樓共只兩屑,建在坪的左側,又高又大;一面與峰相連,餘三面,軒窗洞啟,爽朗非常。遙望群山均在腳底,雲嵐如畫。樓前疏落落數十株梧桐樹,大均一抱以上,比樓還高。翠葉插雲,清陰映月,偶然一陣風過,滿地碧雲,宛如水流。
同行三女,都是仙容美艷,容光照人;為了陪客同行,俱由棧道飛橋,款步而上。
霞裳縞袂,雲鬢風鬟,仙袂飄飄,丰神絕代。月光下看去,宛如青女素蛾降自人間。
三女本就冷艷絕倫,加以棧道不寬,孫毓桐以主人當前引道;石玉珠和司青璜因有話說,落在後面;孫同康新來嘉客,恰巧居中。見前面孫毓桐,楚腰一捻,情影娉婷,仙步姍姍,似欲乘風飛去。
孫同康自從旅途驚艷,便自刻骨相思;這時仙容近接,相去密邇。只管平日老成,又似仙凡迥隔,自慚形穢,處處矜持,不願妄生遐想;就這眼皮上供養,也由不得心神陶醉,消受不起。孫毓桐卻是落落大方,不時側顧,指畫煙雲泉石,告以山上景物,星眸流盼,一笑嫣然,舉動言笑之間無不美絕天人,曼妙無倫,心中實是愛極。
及至行到樓前,孫毓桐回身揖客,見石、司二女還未走上,秀眉微皺,似有慍色。
孫同康這一路上,老是思潮起伏,心頭怦怦亂跳,惟恐失禮,強自鎮壓。內心如此,外表卻要做得莊重恭謹。那知情根深固,越這樣,舉動越不自然。一見孫毓桐面上含有慍意,只當仙人洞悉隱微,看破心情,好生惶恐;急得滿面通紅,低頭不敢仰視。
心方悔恨愁慮,忽聽身後司青璜笑道:「你們怎不進去?我不過和石師妹說兩句話,稍為落後。日常眾首,又不是客,也用等么?」偷眼一看,石、司二女剛由棧這走上,孫毓桐微啟星眸,看了司青璜一眼,欲言又止,隨即延客同進。
孫同康看出不似為了自己不快,心才略放,一面稱謝,同往門內走進。鑒於前失,越把全付心神貫注在孫毓桐一人身上,容止益發莊謹。耳聽身側,石、司二女低聲笑語,沒聽出說的什麼話。孫毓桐又側顧了二女一眼,面有笑容,好似有什麼可笑的事,忍俊神氣。兩下本是肩隨並進,這一來目光恰巧相對,由不得心神又是一盪,忙強忍住,室中景物也未及留意視查。及至登樓一看,酒香撲鼻,仙筵已設,慧婢旁侍;所用器用陳設,無不精雅華美,迥異人間。
原來這一桌筵席,是設在臨窗一個形式古雅的長方玉案上,玉色如脂,溫潤瑩澈,隱蘊銀光;酒食果脯,以及盤碗杯壺,多非人間所有,寶氣珠光,燦如銀霞。
孫毓桐請孫同康倚窗旁坐,石、司二女仙居中橫列,自在下手,倚窗陪客,殷勤勸飲。孫同康原是好量,又是饑渴之際;未入席前,聞得酒香,已動饞吻,再一入口,更覺仙釀芳醇,色香味三絕。菜肴更精美好吃,俱是平生初試,從來未有。初次登山,在座均是女仙,加以心中有事,本就又些拘泥。及見三女,除從容舉杯外,食物極少;石玉珠更是從入坐起,只略吃了點松子、桃、藕,那麼味美的菜肴,連筷子也未動。既恐見笑,又恐失禮,不敢盡情取食。石、司二女知他心意,也不說破,互相對視微笑,鬧得孫同康更窘。後來還是孫毓桐看不過去,帶笑說道:
「我雖不禁煙火葷酒,只是喜與同道姊妹往還。遇到芳辰令節,春秋佳日,用資點綴;平時只供小婢們食用,並不似常人,每日三餐,非此不可。除這凝碧仙釀,學自峨媚仙府,服食頗有益處,日常小飲幾杯外,別的食物,就吃也不多。石家二妹,更是辟穀多年;除遇到她同門七姊妹,和青璜六妹的謫降芳辰,照例會飲外,輕易不動湮火。
道友長路饑渴,只管盡量。我們不似世俗間人,有甚多拘泥禮數,更無男女之嫌。等到道友吃完,我還有話要請教呢。」
孫同康見她玉音清朗,吹氣如蘭,詞色誠懇。暗忖:「對方天上神仙,不尚虛矯,主人何等大方磊落。我也仙人門下,不過未入師門,道法未成,如此相待,分明看重;再如拘束,反啟輕視,並還窘得難受。」念要轉,雖仍不敢放肆,窘態已減去大半;一面謝諾,跟著從容飲食起來。
先還恐怕酒醉失禮,因司青璜再三代主人勸客,孫同康不善和女子應對;加以途中經過,知道在座女仙只她一人最難說話,不便逆她。接連飲了幾大杯,不覺有了醉意,膽氣漸壯,隨同說笑;對孫毓桐也敢作那劉禎平視,不似先前一味低頭淺飲小吃,連人都不敢看的神氣了。
司青璜問起來歷經過。孫同康談了一會,看出石、司二女仙均與主人至交莫逆
石玉珠豪爽俊雅,還不怎樣;只司青璜靈心慧舌,吐語如珠,說話每有寓意,難於揣測,又和孫毓桐終年常在一起,情逾骨肉知道如欲與主人以後常共往還,此女最關緊要,萬萬不可得罪,巴不得見好於她,每問必答。
孫同康便把「少林寺訪友,中途為報不平與盜結仇;穎水嵩山巧遇追雲叟白谷逸、矮叟朱梅二老,引往少室峰腰崖洞之中巧服靈藥;取得古仙人白陽真人所遺留的飛劍藏珍,又由妖人手中得到一柄寶鏟。后遇女仙楊瑾,給了一封柬帖,內有二老致峨嵋山凝碧崖妙一真人的一封信;才知二老己走,命由水路入川,持函往謁,拜在妙一真人門下。
因遇少林寺儈贈銀指點,托為帶信,才見周鐵瓢」等情,差不多全說了出來。
只說到末了一段,孫同康猛想起二老石上留字,曾有「遇桐則止,眉頂雙棲」之言,主人名中正有一桐字,所居卧眉峰又與眉頂暗合;當時心頭怦怦亂跳,話到口邊又復縮住,那裡還敢實說?偷眼往對面一看,孫毓桐聽了出神,一雙明如澄波的妙目也在看他;朗朗銀燈之下,越顯光艷。由不得心神一盪,益發麵紅耳熱,通身也發起燒來。總算素來老成,人又機智,忙把頭低下,假作整衣。停了一停,將二老石上所留四句偈語略去,強鎮攝往心情,重又往下述說。
說完,除石、司二女仙聽到後半,面有驚訝之色外,好似不曾看破自己窘狀。心方暗幸,忽聽司青璜笑道:「孫道友竟是白、朱二老引進到齊師伯門下的高弟么?我武當同門姊妹八人,與峨嵋派好些同輩道友,以及小寒山二女謝家姊妹均有交情,孫道友得二老引進,齊師伯斷無不收之理。」
孫同康聞言,自然謙謝,覺著自己雖然是個凡人,不料師門聲望如此高大,一說出來,對方立即另眼相看,又和三女仙拉成了平輩;不特面上大有光彩,將來拜師之後,只要努力修為,焉知不能到三女地步?心氣剛剛一壯,司青璜又道:「孫道友在五乳峰所遇少林寺僧滌凡,乃周鐵瓢昔年生死骨肉之交,可知他托你帶信的用意么?」孫同康答說不知,請仙姑指示。
石玉珠道:「我想此事有桐妹身任其難已足。孫道友雖是峨嵋弟子,但尚未正式拜師;似此強敵,不要累他吃虧受傷,反而不美。」
司青璜搶口答道:「我如非適才親見他那一劍一鏟的威力妙用,也不會如此說法。
師姊你想,白、朱二老何等法力;這兩位老前輩性情古怪,更喜提攜後進,他照顧的人,向例不許旁人欺負。況且孫道友,如由秦嶺陸行入川,既可就便繞道家中略為安排,又比行船要快得多,偏叫他由水路走。分明今日之事,早已算定。為踐昔年鐵瓢求他難中相救之言,所以才命孫道友由此經過,只催起身上路,卻不限他到的日期。
「還有峨媚派目前日益發揚光大;他那玄功劍訣最是珍秘,從不外傳。孫道友尚未入門,就說有二老情面,不會無望,共只個把月的途程,一入師門便領心法。楊師叔雖與峨媚兩輩至交,如非有什麼要事,對朋友未入門的門人,何須那等性急,越俎代庖,將由對方得來,向例除至交門人永不外泄的心法,擇要傳授?意猶不足,更把他所得法寶飛劍,用他佛門降魔真訣加以禁制,並還傳以用法。這不是三位老前輩,早商量好來作成孫道友的么?
「現在柬帖未到開示日期,不信到時看我料得對否。鐵瓢未始不知此次與妖僧對敵,關係他的成敗;重傷新愈,法力更非妖僧對手。他乃本門棄徒,僅能在此托點蔭蔽;如有人上門欺他,本山向例不許異派妖邪撒野,我們自可假公濟私,以全力相助;一離此山,便格於本門成規,愛莫能助了。敵人不止一個,大姊法力雖高,勝自有望,如欲永除後患,卻是艱難;萬一妖僧也約到有力幫手,更是弧掌難鳴,能否完全照顧得到,就不可知了。此時得一助手,再好不過。
「他許是見孫道友無甚法力,有口好劍,也未必能飛出運用;以為雙鏡合璧,便無敗理,卻不知此鏡非經行法煉過,不能盡發揮它的威力。孫道友得有楊師叔的佛法傳授,比他要強得多;加以初交,不便求人,因此未把滌凡函中之意說出,只將寶鏡借去,實是失策。孫道友如能與大姊同往,此鏡之外,還加上他那一鏟一劍,只到時不要怯敵心慌,萬無敗理。只不知孫道友,肯仗義拔刀犯險一行么?」
孫同康素來任俠仗義,本心想助周鐵瓢報仇除害;只為自知無甚法力,恐事不成,反為鐵瓢添累,方始中止。經此一激,已將俠腸勾動;再聽說到石、司二女俱都愛莫能助,只孫毓桐一人獨任其艱,並還缺一幫手,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有此兩層原因,意志益發堅決,慨然說道:
「我來時,本欲銳身急難,嗣因周道長法力高強,尚為妖僧所傷;身是凡人,惟恐無力相助,反而累他分神。新得飛劍法寶,雖蒙楊仙師傳授指點,尚未用過。別時又曾告誡,不到遇敵危急,不可出現。雖然中止前念,心實耿耿。現聽司仙姑一說,才知可以勉效微勞,遇上這類事,便是外人也無袖手,何況好些淵源。如蒙孫仙姑攜帶同往,赴湯蹈火,決不敢辭。」
司青璜連贊:「好,好!」孫毓桐似在尋思什事,未置可否。司青璜道:「大姊怎不說話?妖僧毒砂甚是陰毒,非雙鏡合璧不能破。孫道友寶鏡,雖是新得,但他得有佛門傳授,比鐵瓢以道家禁法運用要強得多。依我之見,可速命人將鏡取來,到時你二人同往,萬無一失。邪法厲害,但稍有疏忽,便即鑄錯,大姊就操必勝,也不可輕敵呢。」
孫毓桐笑道:「好在還有兩天,且等我仔細盤算再定吧。」
孫同康和三女相處漸熟,對方人又豪爽嫻雅,言笑無猜,再加上幾分酒意,先前拘謹忸怩之態為之一盡。對於孫毓桐,更是中心愛慕,敬如天人。好容易遇此良機,既可為友仗義,助一有道鍊氣士脫難誅邪,籍報俠僧滌凡萍水相逢,慨假兼金之惠;並還可與心上人乘機親近,真乃生平未有的幸事。以為對方用人之際,定必嘉許。不料孫毓桐先是淡淡的無所表示;等司青璜二次勸說,仍似有些推諉,並無允意。暗忖:聽司青璜之言,自己明可勝任;這等兇險場面,事前應早定局。自己是客,主人相待又優,似此仗義拔刀,如以為然,必有幾句嘉許的話;怎會如此冷淡,盤算再三?明是不肯面拒,設詞推託。
他失望之餘,心中一急,忽然想起紫青二婢曾有主人不喜臭男子上門之言;上門尚且不可,攜帶自非所願。心疑孫毓桐不願與之同行,忙插口道:「自知濁骨凡胎,孫仙姑如不便攜帶,只指明途向里程,約定時日,我自單人前往;會同應敵,也是一樣。」
孫毓桐含笑答道:「道友資稟甚厚,並非凡骨,攜帶飛行,也無不便;要去自然同路,以免參差。不過,尚有一事躊躇未能決定。道友長途勞乏,時已不早,且先下榻安息,明日熟計如何?」司青璜還要開口,給石玉珠使眼色止住。
孫同康雖不知是什麼用意,但看出孫毓桐並無不願之色,詞意也頗親切,心情重又一熱。只是貪看玉人,不舍離去;方想說是不困,石玉珠已先開口道:
「適見孫道友飛劍已是峨媚家法,但欠精熟。以此應敵,尚還不夠;許是楊大師匆匆傳授,未及詳言之故。不問同走與否,均須勤習。好在妖僧所限四十九日之期未滿,何日均可前往。我意桐姊如煩孫道友同行,可速令青萍傳語鐵瓢;令其稍緩二三日,謀定後動,以免臨事倉卒,難竟全功。孫道友即照楊大師所傳勤習;桐姊雖非同門,專一指點運用禦敵之法,卻是大有進益。有此三數日工夫,固是桐姊一個好幫手;便不同行,孫道友日後入川,也可免卻許多顧慮,豈不是好?」
孫毓桐道:「鐵瓢本定傷愈七日之內前往,只為孫道友急於入川拜師,他那寶鏡恰有大用;多此一鏡更操勝算,還可免卻些顧慮危害,但不便挽其久留,只好提前。二姊所說自是有理,恐孫道友未必能多留吧?」
孫同康此時一心只在孫毓桐身上,更無二念,巳不得立功自示。又聽說還要親自指點他的劍術,早已心中服貼,萬慮皆忘,便孫毓桐不開口,也要自告奮勇;再經心上人一說,明有挽留之意,益發心花怒放。暗自忻幸,更不尋思,搶口答道:「朱仙師並未明示日限,起初雖然心急拜師,但是修道人原主內功、外行同時修積,既然遇上,稍可為力,自不能置身事外,稍延數日無妨。因此還蒙仙姑指點傳授,更是求之不得,感謝非常;敬當遵命,事完再去便了。」
孫毓桐似喜似慍的看了他一眼這:「你那口劍,實是奇珍,只惜功力尚差;幸得峨媚真傳,稍為互相實習,便可發揮它的妙用。本意想請道友往適才走過的玉梅小榭下榻,為了演習飛劍,改請此樓暫住,以便早晚用功。東邊有一斗室恰可入定。盡頭小圓門,可通我新近所辟、平日用功養靜的石室;設有兩重禁制,除至交姊妹外,從未延過外客,道友自是例外。為了周道友的事,在家時少,如有什麼事,或想隨意遊玩,門外微呼青萍、紫燕,便有人出,只管吩咐她們。今夜道友可先入定,做完功課,隨意安歇。由明日起,早晚兩次,我再奉陪練劍吧。」孫同康連聲喜謝。
司青璜笑道:「孫道友,我一向口直,你滿口仙姑仙姑的,聽去俗氣刺耳。我們平日相見,俱以姊妹相稱,既顯親切,又不俗氣。凶僧也是大姊敵人之一,只不知她隱居在此。你與大姊同舟共濟,情如一家,此時誰也不當你外人。你將這稱呼改去,叫他桐姊大姊均可,不也好么?」
孫同康偷覷孫毓桐,微笑不語,不禁心神一盪。一面鎮靜,就勢答道:「三位仙姊既不鄙棄菲質,小弟遵命。」
司青璜突道:「還是少不了個仙字,自己用功夫吧,我們走了。」隨和石玉珠,一同起立作別。孫毓桐隨喚紫燕:「你且引客安置,我送二姊六妹,還有點事,明早再談吧。」說罷,三女就在樓前,同縱遁光穿窗飛去。
孫同康回顧紫燕,本是嬌怯怯和青萍侍立筵前,面上微帶愁慮之容。石、司、孫三女一走,青萍也收拾殘肴走去,只剩她一人在側。見孫同康看她,面上一紅,帶愧帶慍說道:「主人命陪客人,到那丹房中去打坐安歇哩。」
孫同康先遇二婢心存敵意,沒對二婢細看。這時見她生得眉目如畫,秀媚非常,年紀不過十四五歲,裊裊婷婷,立在對面,由不得使人一見生憐。暗忖有其主必有其仆,休看她小小年紀,又是一個使女;不說法力,單那本領,江湖能手中也自少見。似此美慧,定是主人心腹愛婢無疑,便笑說道:「多謝姑娘,先前我實不知來歷,望你不要見怪。」
紫燕朝窗外天空中,看了一看,微慍道:「你還說呢!你如果早點收風,何致被恩主撞上。恩主雖愛我們姊妹,家法極嚴,犯必無赦。幸而今天不似往常,只是記責,沒有當時行罰;否則,我們姊妹以後如何做人,不與你干休才怪,你明知我主僕來歷,為想上門,行強迫我輸口,還說事出無知,豈非鬼話。」
孫同康見她滿面嬌嗔,不好意思駁她。只得陪笑答道:「此事怪我不好,又將你法寶飛劍損毀,萬分抱歉。此去峨媚拜師,異日修道,如獲成就,定必設法以別的賠還與你,請你不要氣了。」
紫燕聞言,微喜道:「是真的么?」孫同康道:「我此來是客,堂堂男子,如何失信於人。」說時,青萍也自走回,紫燕喜道:「姊姊,這客人果然好,他肯賠還我的法寶飛劍呢。」
青萍笑道:「我說如何?別的不說,你只看恩主和石、司二位仙姑,除卻同道之交,平日最不喜與男人說話往還,何況是個外人!我們從小在此,幾曾見有男客上門?今日這等款待來客,已是從來未有之事,又特意在恩主以前獨自清修的丹室之內下榻,我至今還測不透是何原由?來客稍差一點,能這樣么?你到這邊來,我有話說。」
二婢隨往一旁,耳語了幾句再同走過來說道:「恩主回來,雖還有些時,但靠峰一面圓門,便是她的起居之所。此樓是她必由之路,萬一突然迴轉,見還未引客人安置,難保不受責,且請去至丹室再說吧。」
孫同康一聽,下榻之處乃心上人以前修鍊之所,好生忻喜。同去一看,那丹室就在樓上東偏樓廂以外,當地原是與棲相近的一塊奇石,大約半畝,室作六角形。前半空出一片平崖,崖側另設飛僑,與樓相連。室外環列著百千竽修竹,月華皎潔,竹韻-琮,清陰在地,曠宇高寒,置身其間,越令人有天風環佩之思。室中陳列更是高古雅潔,所有金床玉案、葯灶丹爐,全都古色古香,凈無纖塵。
二婢先引孫同康去往石壁一個色若錦雲、不知是何異草織成的蒲團之上落座,然後雙雙下拜。孫同康連忙攔阻,已自無及。二婢拜罷起立,紫燕笑道:「我們想求你點事,能答應么?」
孫同康因主及仆,對於紫青二女早生憐愛,又覺毀了她的法寶飛劍,不好意思,聞言立答:「只我力所能及,無不應允,但說無妨。」
紫燕喜道:「我們原是好人家兒女,只為早喪父母,受了惡人虐待,多蒙恩主收容。
先見根骨太差,本意稍為長大,多賜金銀,送還故鄉,交與我們親族安置。經我二人再四苦求,願為婢女,隨侍恩主,永不離去;又經石、司二女仙代為說情,方始允諾。平日相待,自是恩厚。
「去年我姊妹想學飛劍道法,又復苦求。雖蒙恩允,但聽司六姑說,恩主原極憐愛我姊妹,想收為門徒;只因根骨不濟,恩主又好勝,恐將來出外,受人欺侮。再者,修為成就也難,於是未允。六姑憐念我姊妹對主忠心,向道堅誠,特意指了一條明路,令我二人留心。說現今各派仙人中,只峨嵋派得天獨厚,煉有不少脫胎換骨的靈藥仙丹。
此後如遇見峨嵋門下,能求得一兩粒靈丹,再肯努力前修,便有成道之望。那時二位仙姑再向恩主求說,必蒙恩允了。
「人都是向上的,我姊妹自聞此言,除奮勉用功外,日常都在留心。無如恩主素少外客來訪,又不曾離開此山。雖聽說恩主與峨嵋派女仙墨鳳凰申若蘭至好,但我們已在此八九年,從未見她來過;想要求她,也是無法,空自盼望。今日因見那面寶鏡,除光華不同外,與恩主那鏡子一樣;前聽恩主說過,她隱修多年,便為等這雙鏡合壁之故。」
說著紫燕沉吟了一下又道:「恩主向例不許我們多開口。她和六姑說那些話,多聽不明白。只知此鏡關係她甚大,因此生心,想要奪取。偏生你是周道長的朋友,休說無故不能下手,就下手周道長也必不許,沒奈何只好退出。恰巧那馬狡猾,吃了我的紫蘋。
正想借故引你尋事,以便反臉奪寶。,那馬反尋上門來,引起爭端,被你將我飛劍和六姑所賜法寶損毀;結局你卻成了我家從來未有的嘉客。如今前事不提,我也不想賠還飛劍法寶,只求你峨嵋拜師之後,代我們各求一粒毒龍丸和兩粒大還丹,成全我姊妹兩個,便感謝不盡了。」
孫同康暗忖:以三女仙的道力交遊,尚不能求到這等靈丹,必是本門靈藥珍貴非常。
自己師還未拜,如何可以許此願心?本想拒卻,一則身來是客,對方兩個幼女,先前又毀損了人家的飛劍法寶,不好意思;二則本心憐愛二女,不忍使其失望。正作難間,一看二女,見自己沉吟未答,全都秀眉微顰,滿面愁急凝盼之色,越覺楚楚可憐,難以峻拒。想了想只得答道:
「你姊妹向道堅誠,人又聰明,便是平常相遇,我也極願為你們儘力。不過話須言明在先,我雖蒙朱、白二位仙師修書,引進到峨嵋門下,無如人在途中,師還未拜,師門靈藥至寶,不知到時能否請求,我實拿他不定。我入門之後,定必相機力求;只求不到時,卻不要怪我失信。」
紫、青二女同聲喜道:「我們只求你盡心,能否如願,那是我二人的緣福命數,怎敢絲毫抱怨。」
孫同康道:「既能諒我苦衷,即或至時事有礙難,也必代向朱白二位仙帥苦求,你看如何?」
紫燕笑道:「那更好了。時巳不早,請用功安憩。恩主不知何時方回,就回今夜也不會再見。我看她對你實是破例厚待,聞你新得峨嵋真傳,最好加功參悟,明早相見,必能得她指點,大有進益。有要用我們,一呼即至。多謝你的盛意,我們去了。」說罷,作別自去。
孫同康便往蒲團上坐下,始而回憶此行遇合之奇,思潮起伏;只一閉目,孫毓桐的倩影便湧上心頭,怎麼也不能寧靜下去。待了一會,猛想起自己一個凡夫俗子,素來正直,不親女色,怎今日為一女子動心?並且對方又是一位女仙,平日連男子都不令上門;萍水相逢,如此情厚,明是看重朱、白二位仙師和師門淵源。休說稍為失禮,便有什麼妄念被人看破,必下逐客之令。不特丟了人,也必被各位仙師知道;認為無品行,犯了色戒,不許入門。從此仙凡立判,仍墮紅塵,豈不把這不世良機錯過?當時心中一驚,立即省悟過來,居然把妄念止任,照著女仙楊瑾所傳口訣,用起功來。
孫同康本是歷劫多生,根骨甚厚,對於孫毓桐也是前幾世的夙因,由不得衷心愛戀,並無色慾之私。這一警覺,居然潛神定慮,將本身純陽真氣,由「鹿車穴」要道一陽之始,緩緩逆升而上;到「靈羊穴」,逐漸純一。再升至「太白」、「天牛」,人天分野,真氣越發凝鍊。由此經大椎骨上「玉枕關」,稍為停頓,便將道家認為陰閉難通的「生死玄關」衝破,轉折盤旋於「紫微」、「太乙」、「天庭」、「玄母」、「硯珠」之間。
走完「九宮雷府」,度過「十二重樓」,經「絳宮」(一名離宮)、「朱靈火府」、「土府童庭」;再調「寒靈丹精」、「玄武煞氣」,轉入「銀河」。由一分二,經左玄右牝、腎命兩門,下達「湧泉」、「三里」二穴,重又逆行;到了尾閭附近,二氣歸一,改穿「中元地闕」。此後便返本歸原,一任真氣自在流行,坐忘入定。(此節所談坐功,筆者雖亦不乏師承;第以俗塵碌碌,買山無計,功課久荒,記憶弗詳。此中利弊,實所難言。為應各方讀者函囑,附記於此,讀者幸勿以此嘗試。每日靜坐半小時,舌舐上顎,調息咽津;勿嗜色慾,少饜肥膩。行之日久,自能卻病延年,不須此也。)
孫同康途中,雖然得暇便照口訣勤習,畢竟旅次嘈雜,阻礙靜修;這時置身仙山靈境,又經過一番警覺策勵,益發用志不分,萬慮皆志。當時豁然貫通,進入妙境。坐完起身,已是氣和神旺,天君通泰。再步出門外一看,月光如水,人在鏡中,萬里晴空,更無懺翳。遠近群峰,時有白雲如帶環繞山腰,自在浮沉,因風舒捲。到處靜蕩蕩地,只修竹吟風偶發清籟;花影娟娟,自然幽艷,心神一暢。一看天色也就子正,適才並未坐了多少時候。獨觸靈機,恍然大悟,忙又回到原處,二次用功入定。由此返虛入渾,物我皆忘。
這一坐,竟到了次日傍午。孫同康還不知生具夙根靈慧,就這一夜工夫,悟徹玄機,功力大進。主人主僕已各來過一兩次,因看出他神儀內瑩,英華外映,是進步緊要關頭;又料他夙根深厚,仙緣遇合,巧服靈藥,得了高明指點。,峨嵋真傳,竟於極短時間內,屏除初來雜念,到此境界;心中喜慰,便不驚動他,各自走去。
等到孫同康坐罷起身,覺著周身輕便,舒暢已極,知有進境,方自忻幸。因室外修竹輕陰,只知日出天明,不知時間早晚;及至走往門前一看,一輪華日已到中天。想起昨晚主人曾有早來煉劍之言,必是自己入定太久,未去前樓。主人或當旅途勞乏,尚在夢中,不便相喚,因此誤卻。念頭一轉,玉人情影重又浮上心頭。正在悔惜懸想,打算去往前樓,去向紫、青二婢探詢;紫燕忽由竹林外捧了盥具,姍姍走進,見面便笑道:
「師叔真用功,進境更是神速。師父早來到此,甚是喜歡,少時便請師叔去至樓外棲鳳坪上練劍了。」
孫同康聞言大喜,方要開口,紫燕忽又盈盈下拜,起立說道:「弟子只改了稱呼,還志了稟告師叔呢!昨夜分手不久,師父便同六姑迴轉,弟子便將師叔恩允,異日代向峨嵋求取靈丹之事稟告。六姑便命弟子等退出,與師父商談了一陣,再行喚進。說向恩主勸說,已蒙恩允,收歸門下;並說師父自來就比師叔年長一月,今弟子轉告師叔,再見師父時以姊弟相稱等語。
「天明前,六姑別去,今早師父因聽弟子說,師叔尚在定中,親來看望;歸告弟子,說師叔一夜工夫大為精進。峨嵋家法,固是有名的事半功倍,易於速成,如非本人道心堅定,生具靈根夙慧,也無此快法。說時大是喜慰,隨命弟子等師叔起身,侍完洗漱,先去樓中進食稍息。師父為助周道友,想將妖僧和眾妖黨除去,須往山外一行。去已多時,不久必回,便陪師叔一同練劍了。」
孫同康越發放心大喜,又向紫燕道賀。盥洗后,同去前樓,見玉案上餚果酒飯,均已備齊,便要紫燕同食。紫燕答說:「每日辰、酉兩餐,素食為多,已然用過。再者,師父未命陪侍,弟子不敢。」
孫同康也不勉強,自坐飲食,笑問:「青妹何往?」
紫燕答說:「師叔最好呼名,不要如此稱呼。師父相待雖厚,家規甚嚴;如若聽見,還當弟子等放肆呢!青萍師姊,隨師父出山去了,一會就回來的。」
孫同康見她雖仍笑語天真,執禮甚恭,比起昨夜晤談隨便情景,大不相同;料是主人看重,必有囑咐。重又想起前事,不覺停杯沉吟,出起神來。
紫燕笑問:「師叔有什麼心事?可是怕延誤行期,入川心切么?」
孫同康道:「朱、白二位仙師並未限我日期。這裡的事,三二日可了;令師飛行絕跡,瞬息千里,就多耽延,如能求她攜帶一行,只比人走更快,有何妨礙?」
紫燕笑道:「師叔倒想得好,只恐師父未必肯帶你同飛呢。」
孫同康道:「我一介凡愚,令師天上神仙,對我如此厚待,感恩切骨;就不肯攜帶,為她效力,」是萬死不辭。只不知令師背後對我如同說法?」
紫燕聞言,略為尋思,反問道:「這先不談;照此說來,峨嵋派領袖群倫,高出各派之上,你為師父誤卻不世的仙緣,也是甘願的了。」
孫同康笑答道:「你師父便是仙人,我如真為她誤卻仙緣,她也不能坐視不問,焉有此理。」
紫燕又笑道:「聽師父說,她只散仙,小能飛升靈空仙界,所以至今仍在名山寄跡,不能離出塵世。那麼你如能拚卻在塵世上,多留一個多甲子,向妙一帥祖求說,連她一齊歸往峨嵋門下,一同修鍊,連弟子等也相隨沾光。但是她除延遲年月,不能與峨嵋第一代弟子同證仙業外,還要經一次大劫。前途也有好些艱危,師叔也願意么?」
孫同康話未聽完,已自觸動情懷,心頭亂跳;情不自禁,脫口答道:「與你師父同門共修仙業,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但能如此,休說災難,生死皆非所計;只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紫燕笑道:「師叔如此存心,也不枉帥父這等?你。不過,這決不是師父心意;照她心意,恰與此相反。咋夜她還與六姑爭論,本想師叔早日上路,紙為師叔身有至寶仙劍,易被妖邪生心。長途千里,所經又有兩三處妖人巢穴,想等你飛劍學成,能夠凌空飛行,再送上路便了。」
說著,她又加重了語氣道:「師叔先不要問:就問,我也不肯就說詳情。只請師叔信我,照我所說行事。我報了師恩,師叔也得如願。師父面前你只裝-,更不可露一字;稍被看出,我必受重責嚴罰,師叔想必也不忍心。以後弟子暗中請師叔如何便如何;像昨晚吃酒時,眼睛老朝師父看也來不得,外表越莊重越好。師父固然未必怪你,她恐你吃虧受苦,就要早打發你上路了。」
「沒有日內這一局,你不早走,便是向道不堅;如早起身,休說與師父同證仙業,見面都恐不易,豈非兩難么?此中詳情,好些未到時機,不便明言,三數日後,自知就裡。我和青姊出入必偕,像今日對談機會,實是難遇。最好當著青姊,也不要問。師叔自不免要吃一回大苦,但我事前定必先說。去否在你,如不願冒這危險,也可作為罷論;到時不去,仍走你的便了。」
孫同康雖然好些仍自不解,但已聽出,只自己肯冒危難,延遲一二甲子成道,便可與心上人同證仙業。又知昨夜偷覷心上人玉顏,已被看破,竟未見怪。想起仙人在石上留字「遇桐則止,眉頂雙棲」之言,不禁心蕩神搖,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勉強遏住心中情思,答道:「此時你不發問,我也無話可說。只要果如你說,赴湯蹈火,我必照辦便了。」
紫燕道:「今日在此,請師叔隨意起坐,不可再談此事,大約師父快回來了。」
孫同康應諾。紫燕又去端來一玉-香茗,說道:「師父早斷人間煙火,只是品茶猶有夙嗜。此是南宋小鳳團貢茶中的極品,因經南海青門島主女仙朱蘋,用仙法封藏至今。
師父與朱仙子本不相識,前年女崑崙石二師伯偶往相訪,談起雙方聞名,神交已久,又談起師父嗜茶之事。
「恰巧師叔將來的師姊秦大師伯紫玲,飛書約朱仙子和二師伯,往游所居海底仙府紫雲官;留連數日,再同往中土訪友。因此帶了十團,便道來謁大師伯武當派教祖半邊大師,並與師父訂交贈茶。便這烹茶的水,也是秦大師伯帶贈的,峨嵋仙府凝碧崖仙籟頂上靈泉,用盛天一真水的玉瓶帶來,經師父另用寶瓶收存。看去一小瓶,實則比十擔水還多,足供好幾年用。這還是咋夜師父吃剩下賞給我的,我捨不得吃,留來孝敬師叔;雖經重煎,一則水好,二則壺碗均是寶器,只是火候、色香味僅比頭次稍差,即此已雋絕人間了。」
孫同康素嗜茶酒,端杯一嘗,果然香味雋永,飲后神清。因見紫燕不特美秀靈慧,吐屬也極爛雅,笑問道:「謝謝你的美意。你小小年紀,吐屬如此風雅斯文,莫非學道之餘還讀書么?」
紫燕道:「弟子年幼,讀書不多,只為師父系出名門,從小便怡清翰墨,至今同道往來,不廢吟詠。石家二位師伯,和一位道號「姑射仙」林錄華的師伯,俱是極好詩才;昔年於武當七女中,號稱二秀,與師父交情也很厚。休說師父暇時還教,平時耳濡目染,自然短不了竊點皮毛,致令師叔見笑。」
孫同康方想問她,此時溫文禮敬,與昨晚對敵判若兩人,為何前倨後恭?忽聽破空之聲,紫燕忙道:「師父不在,竟有人來,必有話說,弟子去去就來。」說罷,便往樓外縱落。隨見一道青光自空飛墜,落在棲鳳坪危崖下面的環峰朱欄棧橋之上,未看清是否石、司二女之一,紫燕早已跟蹤趕去。
待不一會,青光刺空飛去。跟著紫燕跑回,面帶憂疑,匆匆說道:「師父就回,見時請師叔千萬不要說有人來過。」
孫同康問道:「來人是否石、司二位女仙么?」
紫燕急道:「正是六姑,她也是為了師父;師叔快不要問,師父靈警,一知此事,便誤她的事了。」
孫同康點頭應諾,正自懸揣,破空之聲又起,只比前次低微得多。先是一青一白兩道光芒,由山外高空白雲層中飛來,日光之下,飛高聲微;再吃青天白雲交相掩映,如是未服靈藥以前,耳目幾難聞見。
因來路頗遠,看去飛行較緩。忽耳聽紫燕歡呼得一聲:「師父、青姊回來了。」同時,前見青光忽又由後山一面空中出現,電也似疾迎上前去。轉瞬雙方均到棲鳳坪上空,三道劍光會合下降,落地現出孫毓桐和青萍。那兩次出現的青光,果是武當女劍仙司青璜,似與孫毓桐無心相值,另有他事要去神氣。
雙方見面,只在樓前互相說了幾句,遂朝著摟上含笑道:「適聽大姊說,孫道友昨晚別後,用功甚勤,今早大為精進,可喜可賀,好自珍重。隨同大姊勤習,定能如願成就。我適有事,須往青城山一行,改日再見吧。」
孫同康正自舉手為禮,口呼六姊,待要下樓相見;司青璜說完前言,已自飛去。孫毓桐也往樓側手去。隨聽紫燕道:「師叔不必下樓,師父就來,還有話說。」
待了一會,先是紫青二女走來。青萍禮拜之後,悄聲說道:「師父說師叔那寶鏟也是稀世奇珍,但師叔尚不會運用,只能仗以防身。少時務請師父傳授用法,如若推辭,可說異日峨嵋師傅雖然神妙,師父也是玄門正宗,此時學會用法,此去途中,可以壯膽,它便教了。」孫同康喜謝指點。忽聽遙呼紫燕,二女便同趕去。
一會兒孫毓桐師徒三人走來。孫同康見她衣飾本較石、司二女仙華麗,這時又換了一身深紫色的短袖緊身錦衣,露出半截雪也似白的手臂,越顯得柳腰約素,玉腕凝脂,皓齒嫣然,清麗入骨;比起咋晚初見,彷佛又添出無限丰神。眼前倏地一亮,不禁目眩神搖,心又怦怦一動,暗道不好,不敢多看,忙自鎮懾心神。方欲迎前禮拜致謝,孫毓桐已笑攔道:「我們同是世外之人,日常相見,越隨便越好。我較你稍為痴長,轉劫在前,如不見外,以姊弟相稱足矣。」
孫同康聽口氣如此親切,神又一盪,口中唯諾,竟無話答,其狀甚窘。孫毓桐始終落落大方,如無其事,一面禳坐,隨問:「昨聞道友持有白、朱二老柬帖,可知開視日期么?」
孫同康道:「那柬帖頗厚,外面紙有二行字跡,已然隱去。到此以前,曾經取視,空白處忽現啟視日期,應在三日之後。為周道長報仇除凶,恰在此三二日內,許是於此有關,也說不定。」孫毓桐略以沉吟,說道:「同弟,你真要參與此事么?
孫同康慨然答道:「修道人重在修積,原不計什艱危;似此凶僧所害又是端人正上,平日相遇,尚無坐視,何況追隨大姊,勉效微力,任多兇險,也斷無食言背信之理。」
孫毓嗣道:「既是這樣,且先把飛劍練好再說吧!」隨令下樓,同去樓鳳坪上。將昨晚今朝進境問明,笑道:「峨嵋劍術,雖然神妙,不可思議,只有夙根夙慧的人,便易成功。如非同弟預服白陽真人靈藥,又是屢生修為,也無如此容易。不過你未入師門以前,前生靈智未盡回復,遇敵時恐不免於疏忽。為此把周道友赴敵之事挪后四日,到時仙示己然開示,能否與我同行,也知道了。」
孫同康早覺美人恩重,感切肌骨,應諾惟謹,那還有什麼說。孫毓桐先傅他用本身真氣與劍相合,以及攻守擊刺之妙。傳完,各在相隔十丈以外的危峰奇石上立定,令孫同康只管將飛劍放起,按照所傳儘力刺來。
這時孫毓桐獨立危崖,向外石角之上,奇石孤懸,下臨千尋削壁,常人見了都覺眼暈,她卻俏生生按劍獨立。人是那麼娉婷美麗,又穿著一身雲錦霞裳,天風吹袂,飄飄欲舉;加上當地的奇峰秀梧,異卉名花,與坪上的樓亳互一陪襯,宛如小李將軍所繪仙山樓閣,中間有一瑤鳥飛仙,翩然降臨。
孫同康越看越愛,心中萬分矜寵,直恨不能俯伏足下,受其踐踏,才稱心意。只顧呆看,聞言竟答不出話來。正在心亂,忽聽紫燕喝道:「師叔呆立作什麼?怎不將劍放起?是為難么?」孫同康想起她先前警戒之言,不禁大吃一驚,乘機答道:「我正在想適才令帥所說用法呢!」隨說一拍劍囊,銀光如虹便自向空飛起。
孫毓桐見他飛劍來勢頗緩,笑道:「這樣不行,白陽仙劍雖是神奇,我尚能勉力應付,只管加功施為,無須顧忌。」孫同康明知對方劍術高深,不過藉此掩飾,立即依言施為。孫毓桐飛劍,也早放出抵禦,隨時指點秘奧,孫同康一一領會。一時劍氣沖霄,驚虹瀉地;星飛電舞,縱橫交錯,神光離合,窮極變幻。偌大一座棲鳳坪,全在劍光籠罩之下。斜陽再一返照,映得坪上樓台花木齊泛流霞,譎麗無儔。
孫同康雖然貪戀玉人顏色,當此難得良機、緊要關頭,居然也能強制情思,按照本來所學,與當日所傳授的法訣,全神貫注,竭力應付。好在重於指點,不是真斗,飛劍本質既高,又得有女仙楊瑾傳授,竟無手忙腳亂、相形見絀之勢。
孫毓桐見他全力應戰,空隙極少,尤其是心無二用,一學即會,暗中大為嘉慰。練完同去樓上,紫、青二女早已奉命先往,置酒相待。孫毓桐讓坐笑道:「同弟靈心夙慧,如此精進,真箇難得;此行如遇尋常左道中人,也足可應付了。」
孫同康見她笑語溫柔,喜形於色,自是喜幸非常,乘機說道:「小弟鈍根薄質,蒙大姊深恩寵遇,視同骨肉,五中銘感。來時嵩山所得妖人寶鏟,雖蒙楊仙子略傳用法,尚不能以之應敵,不知大姊可能一併傳授么?」
孫毓桐原意,孫同康留不數日,便要起身;料知仙示特命水路入川,又預傳以峨嵋心法,前途定有事故,本想他多學一點本領;恰巧當日與司青璜的約會,又以人赴青城作罷。石氏雙珠,也奉師命出山有事,正好閑暇,聞言答道:「此寶果然大是有用,並且學它不難。我料前途也必有事,多此一寶,連那寶鏡,就遇稍厲害一點的強敵,也無害了。率性今晚都傳你吧!」
孫同康見她邊說邊飲食,深清款款,自然流露,人是那麼美艷,氣度容止,偏又那麼高華端雅。正自又愛又敬,又感激又喜歡;忽見玉人提壺酌酒,皓腕待舒,柔荑春纖,脂凝雪映,忍不住心又一動。稍涉遐思,猛想起對方天仙化人,萍水相逢,如此深情相待;只為世外仙俠不計男女之嫌,又重師門情面,百計指點照護。似此深恩大德,百世難忘;理應尊如嚴師,敬如天人,才是正理。如何不自忖量,大德不報,轉以對方相待情厚,敢生妄念?當時警覺之下,不禁心驚愧悔,刻意戒備,矜持起來。
孫毓桐見狀,星眸微注,口角嫣然,似想開口,欲言又止。孫同康一味警惕,也未在意。吃完之後,又在樓角憑闌望月,清談了一陣。孫同康雖然滿心敬畏,不再胡思亂想;當此仙館銀燈,碧空明月之下,對著這心上玉人,三生愛寵,情根早已深種。何況二人立肩斜立,相去甚近,愈覺容光照眼,吹氣如蘭。人非太上,孰能遺此?
孫同康越是害怕,不敢冒失接近,情苗益發滋生怒茁。對方所問,又是家常經過,以及日後拜師學道,修積內外功行之策,在在顯出親密關係。宛如多年知己,劫后重逢,一往情深,自然流露;由不得使人心醉神馳,說不出的一種況味。
孫毓桐原本有意相試,見他由對面接談,變作面對月光,不再把雙目注視自己;還當道心堅誠,已能剋制情關,心中還自暗喜。那知三生愛侶,情緣糾結,想要擺脫如何能行?這等想法,正走反面。一會,孫同康為恐情難自禁,言行失檢,重申前請。
孫毓桐早知夙世因果,特意藉此查他的心志。覺他相對不如預想之甚,立即應諾。
命將寶鏟取出,仔細看過,笑道:
「此寶名太乙分光鏟,與金姥姥羅紫姻的紫煙鋤,均是北宋時代地仙半峰山人煉魔之寶,此鏟威力更大。後來半峰山人得到一部上清仙-,重修玄門上乘仙業。不料此時正臨道家四九天劫,上人平素遊戲人間,專以濟人為務;法力雖高,同道之交卻少;只有華山地仙陳希夷是他至交,可以為助。事前往求,偏又遠遊海外未歸。心想多年老友,對於自己切身成敗,不應如此漠然,怎將洞府封閉,連徒弟也一齊帶走?心中大是不快,便把封洞禁法撤去,意欲入洞,留書訣別。
「忽然發現桌上留有一張柬帖,上寫陳希夷為他應劫之事。連用先天易數虔佔多次,均以天機莫測,不能盡悉微妙。半月前,南海玄龜殿散仙易周父子來訪,二人合力同時占詳。經三日夜默運玄功虔心占算,二人始算出山人所得仙舞乃是副冊。習此法並非不能成就,無如到手稍遲,全功未竟,天劫已自臨身;又是中年入道,不是純陽之體。天劫厲害,就有能手相助,也是不濟;只有拚著轉世,期前屍解,方可轉禍為福。因知此舉決非所願,勸必不聽,為此留書詳告利害,務令照辦。除歷述前因後果,以及預防方略外,並將易理告知,如不深信,照此推算即可省悟。
「山人以前原曾算過多次,只為大劫天機微妙,越是局中人越算不出。任是法力多高,也只測知一個大概。初以苦修多年,方有今天;道家轉劫危難既多,修為又苦,在初降生十餘年法力未復以前,如無前生同道援引維護,更易受左道妖邪,劫持誘迫,墮入旁門;因此不願舍卻原有法身轉世。看完柬帖,留書致謝。回山再照所說,細一推算,果與陳、易二人之言相符合。因還有十年光陰,主意巳定,無須惶急,意欲期前多積善功。
「出山雲遊,正值方臘亂后,無意中做了一件大功德,同時也到了解屍時限。剛把法寶仙-,分別用法力埋藏在岷山、青城山、仙霞嶺三處,準備轉世取用。期前三日,忽遇神僧天蒙禪師化點,轉世才五歲,便皈依佛門,前生法寶並未往取。到了明初,才先後落到有緣人手中,只此寶不曾出世。
「我先也不知底細,昨日你用它防身,我在後山,隨侍武當派教祖半邊大師洞前閑眺,經大師指點,才知大概。她說此寶本身威力,已是神奇,並且不論正邪各派,甚至常人得到均能應用,只功效、威力大小不同罷了。
「你將來照師門傳授,固是極好,便照我所傳去煉,也是不差。你根骨夙慧俱佳,又得峨嵋劍訣和我適才指點,學時極易;只消用上三個時辰工夫,以後立可隨意運用。
雖還不能全發揮他的威力,也差不多了。可惜遇楊仙子走時太匆迫,無暇多傳,否則,此人具有仙佛兩家之長,威力豈不更大!」
說完,先傳了用法口訣,將寶鏟化為一幢青光,懸向身前;運用本身真氣與之相合。
等氣機相引,與寶相合,隨意消長,由心發收;再令如法勤習,不可稍懈,有個把時辰過去,便成功了。
孫同康見心上人以全付心力指點,手口兼用,直無停歇,感恩刺骨之餘,居然一心練劍,未起雜念。孫毓桐見他勤奮專心,也自忻然。練完天已中午,孫同康見心上人為己辛勞,由日間歸來練劍起,毫無休歇;心中不安,再四致謝。
孫毓桐笑道:「我們修道人,似此半日一夜忙碌,有什麼相干?只望同弟向道堅誠,由此奮勉前修,完成仙業,勿以世緣為念,便不枉我用心了。時已天明,你還未到斷絕眠食的功候,連日長路也頗勞乏。適才心無二用,又在運用真氣,與平時打坐差不多少,故不覺累;然總須歇息,仍請回房,少卧些時。起來我如在家,自會命人來請;否則有事他出,飲食隨意向小徒索取,閑時用功便了。」
孫同康雖已強制,不再生出妄念,但是情網已深,如何捨得離開?想說自己一點不累,又以孫毓桐己為自己忙了半天一夜,也須休歇,不便挽留。稍一唯諾之間,孫毓桐己作別走去。對面一起,還能強制心情;這一走開,只見背面,越覺娉婷情影,無限丰神,由不得心神欲醉,萬分愛戀。剛想用什麼措詞喚她回來,環佩珊珊,玉人已杳,只剩風袂雲鬟,縈繞腦際。
方自呆立凝望,心亂如麻,忽聽紫、青二女齊低呼:「師叔請歸卧吧!」同康心驚回視,二女面帶巧笑,知被看破。面上一熱,忙道:「我承令師傅授,累你二人也一夜無眠。你師徒對我恩德,真令人沒世難忘。此時我並不倦,不過令師盛意,命我安歇,不敢不遵。我且回房少歇,令師如起,敬煩喚我一聲,尚有事請教。」
二女笑道:「靜室蒲團甚大,原是家師以前打坐之用。靠壁另有小榻,上設衾枕乃是昨夜新備,可供師叔安眠。我二人尚要隨侍家師,請自去吧,恕不陪往了。」
孫同康只得迴轉昨夜原住靜室之內。想到仙業艱難,百世不遇,好容易有此際合;如陷情網,不能自拔,從此墮入重淵,也未始不自知警惕。再一回憶孫毓桐相待親厚情景,和朱、白二仙師在嵩山石上所留「遇桐則止,眉頂雙棲」之言,又似與人名地名均有吻合;心上人的聲音笑貌,以及款款柔情,重又浮上心頭。似這樣天人交戰,思潮起伏了好些時。最後盤算,心上人看重自己,十九由於向道堅誠,修為勤奮之故。不問如何,用功終是要緊。念頭一轉,立去蒲團上坐定,寧心調息功用起功來。
孫同康終是累世修積,道心堅定;只管三生愛侶,劫后重逢,清絲牢系已難解脫,到了用功之際,仍能使心智澄明,摒除萬念。不過一泓清水時起微波,比起昨晚更多一番強制之功罷了。
光陰易過,這一坐不覺又近天明。也是孫同康定數該有一場災難。峨嵋派真傳心法,只學的人是個慧根美質,用功再勤,極易修為;並且只把初步功夫學會,將本身真氣凝鍊為一,能夠運用通行士二周天,日常按時入定用功,一任多少天不睡,也不睏乏,精神反比以前健旺。孫同康坐罷起身,如不就枕,一到天明,紫、青二女必來相請。孫毓桐昨晚已經盤算,決計不令參與當夜之事;見時,定必設詞勸阻。孫同康把她奉如天神,決不敢於違背;再過兩日便即起身入川,不致受這一場大難了。
只為孫同康愛戀過深,先前打坐過了時候,起見星月交輝,夜猶未央,當時自不便去驚擾主人;想再用功,又恐和前夜一樣入定時久,起來玉人己自他出。便去小榻上卧倒,本意略躺片時,靜候紫、青二女天明來喚。不料人生眠息多年習慣,越是心身健強的人,越易入夢;雖因勤習坐功,體力未疲,睡眠終是舒服;況是多日不曾好睡,並有兩夜未眠,睡的又是極溫軟的沈席。著枕以後,略微胡思亂想一陣,便自昏沉睡去。
這一睡,竟到了第三日過午。夢中聞得紫、青二女在呼師叔。睜眼一看,二女同立榻前心中有事,開口笑問:「可是大姊喚我去么?」隨說隨即坐起。這才看出二女秀眉緊鎖,面有愁容。心疑二女因事受了斥責,還沒想到別的。正打算問,紫燕己先答道:
「師叔快起,進點飲貪,再說細情。」孫同康見桌上盥具早佛,急於往見心上人,匆匆洗漱,便想走出。青萍道:「師叔,你的寶鏟仙劍怎不帶上?少時還要應用呢!」
孫司康自得飛劍法寶以來,從未離身;只有昨日練習歸來,用完功就卧時。因當地是神仙宅第,不似旅途之中,須防宵小妖邪劫奪盜取;隨手解放身後。不曾佩上。聞言當是少時還要練習,仍未在意,忙回手榻上,取來佩好。猛瞥見窗外竹休中綠陰陰的,只地面上卻節出大片日影,才知日色西移,天已不早,自己竟會睡了一整天。恐孫毓桐出門訪友,好生後悔,邊問道:
「我咋晚回房打坐時久,天已將亮。本想求見令師,請她指教,因時太早,你兩姊妹又連日勞乏,想必尚睡,未敢驚動;想躺在床上,等候天明求見,不料睡得這死。」
紫燕道:「我二人如不來請,師叔到了明天此時也未必醒呢!」孫同康竟未聽出言中之意。因紫、青二女,從小便被孫、石二女引渡入門,以前雖是服役侍女,但是仙居清閑,主人又最愛憐,一向嬌憨;背了上人,便笑語天真,憨不知柱。孫同康見三女,平時言笑,喜容常掛在口角上…這時答話之間,面色始終沉鬱,若有心事。心中奇怪,隨口問道:「令師今早又出門了么?」
紫燕道:「帥父傍午就同周道長走了。」
孫同康聞言,想起周鐵瓢借寶鏡時,原說三日內歸還;妖僧鬥法,自在期前。后聽主人說是改期,也未細問。照此情形,必恐自己涉險,單獨前往。再一回想前情,與昨日紫燕所說,二女面色又那等憂愁,心上人此時未歸,定已挫敗被困無疑。不禁大驚,急問道:「令師法力高強,想必一到成功,怎此時尚未迴轉?石、司二女仙可曾來過.有什麼話說么?」說時,三人已到樓上,酒食也早備好。
紫燕道:「師叔尚未用飯,你吃我說吧!那妖僧真名叫做藍奇,以前原是師父手下敗將。因他作惡多端,本欲為世除害,已然將他困住,被一妖黨趕來救走;投到苗疆赤身峒,五毒天王列霸多門卜,學了不少邪法,早就立志報仇。不料列霸多,為了妖徒長臂神魔鄭元規與峨嵋派結仇,惡跡又多,致峨嵋七矮所誅;師徒多人傷亡殆盡,只妖僧和另一妖人漏網。
「妖僧知道峨嵋勢盛,各正派仙俠多有來往;去了赤身峒靠山,惟恐勢孤,不敢冒失生事。近十多年,師父隱居在此,除同道姊妹往還外,不輕與聞外事,外人久已不知蹤跡。自從赤身峒瓦解,妖僧又壯庇到紅衣僧加答吉門下。學會旃羅墨法,又煉了些九寒沙,自信邪法已高,重又勾起複仇之念。」
「周道長昔年,曾用飛劍削去他一片頭皮,幾乎送命,懷仇也是多年。無如此時周道長尚在武當門下,未曾犯規被逐;教祖半邊老尼素護門人,法力既高,又與正教長老交厚,生平從未受挫,不是好惹。周道長犯規以後,自知強仇太多,一味在山中隱晦苦修。妖僧本不知他被逐,隱忍至今。
「偏巧老河口上流柳林壩土豪彭崇漢,以前恃勢橫行,無惡不作,為周道長所制;懷恨出外,尋人報仇。輾轉尋訪,拜了妖僧為師;二惡相濟,立時尋來。雖己訪出周道長被逐之事,終以武當舊例,異派妖邪向不許在山中走動,何況尋仇生事?惟恐牽一髮而動全身,不敢上門欺人;先在隔河小鎮上結壇行法,等準備停當,再著一凡人入山誘敵。
「不料周這長多年濟貧扶弱,人緣最好,先期得信。強仇頗多,還不知來路深淺,暗中趕往,認出是多年前的仇人改裝到此。當時現身叫破,約期鬥法,決一存亡。彼時不知妖僧底細,和所煉九寒砂;以為這類邪法,事前結壇頗為費事,徑想就此除去。不料妖僧竟在雙方交手答話之際,暗放出一粒九寒砂。總算周道長近年修鍊功深,應變神速,當時還能強自忍耐,未被看出,送了性命。
「妖僧見他中毒,如無其事,震於以前威名,相隔多年不知強仇深淺,所答的話又妙,也自內怯。知道九寒毒砂,不用旃羅魔法相輔為用,威力要差得多。一聽約期,立即應諾。周道長勉強飛回,剛到所居茅篷前落地,人便昏倒。幸被司六師叔空中發現,看出他飛行有異尋常,自己不便前往,告知師父趕去,抬到我家,與他服了三粒靈丹;再用師父那面寶鏡,會合本身純陽真氣,接連三日夜,才將毒砂去凈,人已重傷。
「他知師父素性好潔,此事由於定數,再三求去;嗣經強勸,才將石二師伯舊居洞府暫借他住。總算妖憎不知師父在此,否則,師父生平只此一個仇人,久無音信,早疑惡滿伏誅,必不在意。又常喜和六師叔並馬游山,或獨出訪友;妖僧不是昔年怪裝束,見面未必認得,一旦狹路相逢,驟然發難,就不遭毒手,吃虧料所難免。
「後來司六姑向半邊大師探詢,得知九寒毒砂只師父雙鏡合璧能破。持鏡的人如是佛家傳授,更是絕妙。無如那面陰鏡,久為白陽真人封藏,連地方都不知道,如何尋取?
半邊大師性情奇特,為有周道長在內,平日雖最愛師父,竟不肯伸手。
「師父外和內剛,素不喜求人;妖僧不去,自己也從此多事。正為難間,這日同乘新得愛馬出遊,途中聞說嵩山少室危崖下,寶氣上沖霄漢,白陽藏珍有出世之望,連忙舍馬趕去,寶已為人取走,並且是個凡人。心中奇怪,跟蹤追尋,意欲遇時設法以重酬借出;不料寶光己為佛法禁掩,沒有看出。師叔來后,得知就裡。
「因楊仙子佛法神妙,本心是令師叔暫時防身,將來重習峨嵋心法,另有禁制,不能轉傳多人。石、司二師伯叔,力勸師父帶了師叔同去,萬無一失;師父又為了另外一段因果,不願使師叔為他延誤兩三甲子仙業,以防夜長夢多,又蹈前生覆轍。
「近日妖僧已然覺出上次仇人慘敗,深悔失策。料定此次必有能手相助,不特把魔教中邪法,盡量施為出來,並以本身元神與之相合。照他心意,似此周密,各正教中幾位著名長老均正閉關,周道長決請不來;半邊大師不管,別人任是法力多高,他也無敗之理,端的厲害非常。
「周道長新愈之後,非用此鏡,不能護身。恰好一人一鏡!師叔身劍尚未合一,帶去未免危險,一個不巧,便有大害;決定背了師叔,獨個兒犯險一行。事前被六師叔看破,先命弟子探問師叔心意。昨日抽空趕來,得知師叔銳身急難以後,又往青城山的入相助去了。別時對弟子說,師父與周道長約定今日申正前往,如在兩個時辰以內不歸,務請師叔跟蹤趕去,到後用太乙分光鏟防身入陣。
「本來妖壇在妖煙邪火包圍之下,難於沖人,可是妖僧如敗,師叔到時,師父已自成功;妖僧如勝,得意之際,見師叔這好根骨,又有那好法寶飛劍,必想誘入陣地,攝取元神;以防仗了法寶,防身遁走。師父和周道長,有雙鏡沖盪妖氛,至多不能發揮陰鏡威力;師叔只一入陣,必藉鏡光相見,速即會合一起。一面助周道長運用寶鏡,一面將寶鏟、飛劍全數發出去,十九轉敗為勝。
「休看師叔無甚法力,單就是這一鏟一劍,便有極大威力。昨日囑咐師叔,務請師父傳授此鏟用法,便由於此。事也真巧,如換了別人,也無如此容易。許是師父和師叔的機緣運數,早有前定;始而楊仙子破例傳授,事前又服了靈藥。前夜師叔專心用功,大為精進,以致一通百通,一劍一鏡經師父指點傅授之後,全能運用。
「昨夜師父還說,師叔如此靈悟,實在難得,就此上路,都可放心,結局助人仍是助己。我二人預料師父此行甚是危險,本想早喊師叔起身準備。適才石大師伯忽來告知,師叔不可早去,必須黃昏前起身,夜前到達,始可轉危為安。我們勉強挨到此時,終以轉危為安之言,心中疑憂;又想師叔不能飛去,騎馬較慢。盼到日色偏西,便將師叔請起。此時雖然還早,吃完也就快到時候了。師叔怎不吃呢?」
孫同康一聽心上人獨赴危境,早已惶急,那還吃得下去。當時便要起身趕往。二女見他義形於色,甚是感激。青萍道:「紫妹總是心急,石大師伯黃昏起身之言,必有原因。等師叔吃完再說,不一樣么?他這時才起,不吃飽,怎好應敵?」
孫同康道:「我一點不餓,雪龍雖快,救兵如救火,早到總好。請引我下峰就此去吧!」
二女再三相勸,孫同康只得胡亂搶吃了些,執意催走。二女本是憂疑,見他情急;時已酉末,差不多黃昏將近,便不勸阻,匆匆同由環峰飛橋走。還未及地,孫同康便高呼雪龍,隨聽一聲馬嘶。
青萍說:「此馬真靈,這兩日與我家兩馬同槽,甚是親熱;雖然無有系它,鞍轡已除,還未備呢。我先趕去取來吧!」話未說完,猛瞥見峰下芝圃側面,花木掩映中,銀箭也似駛來一匹白馬,口中正銜著那付鞍轡。三人見雪龍如此靈慧,也各欣然;同時人也到地,忙即結束停當。紫燕還想隨去,青萍道:「我們背師行事,巳不免於受罰。師叔終是法力尚差,你跟去添累么?」
孫同康心急如箭,早已問明途向,縱身上馬,往前馳去。趕到山腳,聞得二女同說:
「師叔馬到成功,回來你就喜歡了。」偏頭回顧,二女也自追出,竟和馬一般快;說完剛剛停步,雪龍似知主人心有急事,格外飛馳。就這一轉盼之間,已由日前石徑之中駛出老遠。
空山寂寂,四無人蹤,夕陽回照,滿天紅霞。孫同康一味縱馬急馳,眼前山石林木,似排山倒海一般對面迎來;兩側景物,成了兩條暗紅色的顫影,不住閃動,往後瀉去,一點看不真切。馬真快得出奇,不消片刻,已照二女途向,走出山去。
盂天與妖僧藍奇所居柳林壩,尚在對河二十裡外。孫同康趕路心急,又防土豪徒黨發現,奪馬生事;雖然不是自己敵手,一生枝節,多延時間。所行乃是一條僻徑,等到了河邊,卻無意中將兩處鎮集越過。人地不熟,河面又寬,急切間,無處尋覓渡船。
眼看前面不遠,便到二女所說,應渡河的斷柳枯樹之下。這寬河面,不知雪龍能否渡過?同康意欲和上次躍馬渡河一樣,問好雪龍,到了樹前將馬勒退,試它一試;要是不行,自己便由馬背上飛往對岸,任馬泅水過去,也無妨害。方笑來時失策,又想起自服靈藥,得了峨嵋真傳,輕輕一縱便一二十丈高遠;又經孫毓桐指點,近日功力大進。
雖不能身劍合一,絕跡飛行,真要飛馳起來,並不會比馬跑得慢;也許比馬快點,都不一定。
只為他愛馬太甚,自得以來,人馬從未離開,心中以為馬快,預有成見,匆促上路。
沒有想到本身功力遠非昔比,馬雖龍駒,遇上妖邪終是吃苦;到后還須設法隱起,諸多顧忌。本為求速,反而多出一個累贅。念頭一轉,便想當地下馬,獨自飛身渡河。剛要下騎,令馬回山;雪龍倏地一聲驚嘶,人立倒退了好幾步,同時面前急風颯然,似有一條小黑影,由馬前橫飛過去,一瞥不見。
這時馬馳正急,勢子猛速如矢;冷不防易進為退,孫同康只管本領高強,驟出不意,也吃了一驚,稍差一點,幾乎將人甩落馬下。心裡一慌,也未看清是人是獸,忙隱身形,戒備查看。四野空空,那黑影去路又是大河,山風簫簫,洪波浩浩,那有絲毫影跡?
孫同康心中有事,急於上路,也未再理會,就勢縱身下馬,撫著馬頭道:「河面太寬,你未必能縱過去;還有妖僧邪法厲害,黨羽又多,如被撞上,定為邪法所害。我要應敵,無法顧你。乘此黃昏無人,你仍抄山路僻徑回去吧。」說罷急匆匆便想起身,雪龍竟不肯從,口銜主人衣角,將頭連搖,低聲急嘶不已。
孫同康不知愛馬忠心,看出主人將有急難,執意相隨,不舍獨歸;見馬橫身阻擋,又見天近黃昏,心中懸念玉人,情急之際,不禁怒喝道:「你那日為紫燕用禁法吊起,曾吃過苦,遇的尚是好人;現在對頭是妖僧惡霸,孫仙姑、周道長尚且吃虧,邪法厲害,你定要跟去,為我添累么?」那馬仍是不從。
孫同康此時越想越覺:此馬前去,無異自投虎口;便自己能獲全勝,事前馬也未必不受危害。急得伸手要打,又知雪龍忠義,於心不忍。見馬意甚堅決,便掙脫飛起,也必隨去。方想嚇它說:「你不聽話,我便不要你了。」話未出口,雪龍倏地又是一聲驚嘶,升首舍了主人,人立起來。同時眼前黑影一閃,憑空現出一個身著褐布短衣褲,年約十多歲的矮瘦小孩。雪龍早揚蹄人立,猛撲上去。
孫同康以來勢突兀,終是素來和厚,惟恐傷人,忙即喝止時,那馬竟被人用法制住,升首揚蹄,依然人立原撲之勢,釘在地上,雙足不能下落;急得周身汗毛根根倒立,雙眼怒突似要冒出火來。可是幼童如無其事,也未見伸手,從容不迫迎面走來。
孫同康見那幼童,生得凹鼻突睛,又瘦又干;兩倏手臂上滿生黃毛,年紀似只十四五歲。形貌丑怪,從來未見;動作神情卻極矯捷老練,步法更輕。分明練就極好武功,摸不清是什麼來路。此次出門,連遇仙俠異人,有了經歷,並未輕視來人;又以應授事急,惟恐多生枝節,雖然心疼愛馬,仍忍氣忿,強笑問道:「你我素昧平生,為何將我的馬用法力止住,不令轉動?」
說時幼童已將走近,見孫同康手握劍柄,意似戒備;剛現出不快之色,聞言轉笑容答道:「我本要到一個生地方去,因來時沒有聽清,還未尋到,已然走過。見你騎馬跑來,意欲回身詢問。不料你那匹馬,誤認我有什麼惡意,大驚小怪;我又愛它靈巧好看,雖將它定住,只等問明再放,並無傷害。看你神氣,莫非和這馬一樣,要和我動手么?」
孫同康不耐多說,忍怒答道:「馬是畜生,知得什事?況它主人在此,你要問路,也須放了再說:來勢突兀,忽然出現,馬尚驚疑,怎能怪人?我此時身有急事,決不與人爭持;並且我也是外鄉來的,地理不熟。請把馬放下,另尋本地人打聽吧!」
幼童把怪眼一翻道:「你恨我欺了你的馬,不肯說么?休看我路不熟,我那去處只一走近,便可發現,遲早仍能尋到。你這匹馬,無故想撲我,如換常人豈不受傷?必須罰它站這半夜,候我事完再放。如非看你不像壞人,連你一齊算上,休想脫身。我走了。」
孫同康未及答話,眼前青光微閃,人已無蹤。再看雪龍愈發急怒,雙目怒瞪欲裂,只是不能出聲動轉。天色漸晚,既恐延誤時機,又恐雪龍被禁河岸,這等形態,啟人駭怪。休說敵黨發現,便遇當地土人,也是凶多吉少。其勢不能棄之而去,不禁又急又怒,指著雪龍道:
「你聽我話,迴轉卧眉峰多好!偏和我強,如今被這怪小孩制住。我先恐誤孫仙姑的事,不肯動手,忍氣分說;這小孩只當我不說,不知我也初來此地,只柳林壩去路,尚是聽人說的,並未去過。他懷恨將你定在這裡,使我進退兩難,這卻怎好?」
正埋怨間,忽想起上次紫燕吊馬之事,介面又道:「我現在用仙劍破這禁法。不過小鬼法力,似比紫燕高得多;我又外行,能否破解,尚不可知。如其不能,至多再待一會;我只好先除妖僧,助完孫仙姑,再請她來此救你了。」
雪龍聞言,馬目中急淚竟奪眶而出。孫同康不知上次由於周鐵瓢洞中行法相助,劍只是斷那吊馬山藤。這時禁法既較前利害得多,連日劍又加了好些威力;雖然由心運用,但是劍光強烈,稍為挨著一點,那馬也不死必傷。見馬流淚,以為情急悲憤所致,差點誤傷。
總算那馬命不該絕。他這裡手指劍訣一指劍囊,一道銀虹剛剛脫匣飛起,因恐劍芒掃傷愛馬,正待指定劍光,試探著緩緩向馬蹄空處繞去。忽聽一聲驚嘶,馬如弩箭脫弦一般,猛竄出去十餘丈,落地之後,方始緩緩跑來,離身三丈,目注劍光,停步不進,口中連嘶不已。看出禁法已解,好似怕那劍光神氣,心中驚喜,忙收劍罵道:「-東西,我捨得傷你么?還不各自回去,由我一人前往!」說時,馬又一躍近前,將路阻住,仍是強抗不走。
孫同康見天已黃昏,知馬性烈倔強,如不點頭,仍要隨往;心注玉人安危,無計可施。想了想,把心一橫,怒道:「你不聽良言,定要隨我犯險,依便依你。但我應敵,不能兼顧,到時必須覓地躲藏。如被妖黨發現,馬不比人,決不致於加害;我事完定必救你出困,你卻不可抗拒。此河太寬,你如縱不過去,我自飛越,你泅過去好了。」說罷上馬。未等勒馬後退,馬己奮身縱去;起步之處,離河不過丈許。
孫同康不知馬是龍種神駒,見它據岸一縱只六七丈,以為必墜河心,忙就馬背上將真氣一提,奮身往對面河岸飛去。縱落對岸,回看那馬並未沉水,竟在水波上,踏著洪波亂流而渡,飛駛停來。只和先前遇敵發威一樣,周身霜毛皆立;上岸以後,鬃毛方始倒下,比起平時,更為神駿威武。
遙望前途,二女所說柳林壩已然在望。極目平野,晚煙迷濛,斜陽只余殘景,映得去路赤暗暗的,彷佛人家田樹都吃暗霧罩住。同康匆匆不暇思考,上馬就跑。不料馬行轉緩,迥不似過河以前迅速。方要催令速行,馬忽把頭一偏,往側駛去,竟不聽命直行,只比前稍快,也不再出聲鳴嘯。暗忖此馬靈異,這等走法,與日前向紫、青二女誘敵相似。前途一望平陽,更無蔽蔭;許防仇敵覺查,特意繞走。念頭才轉,那馬果然折入左側密林之中,由兩邊丈許高的土崖衙中,繞向前去,方向並未走錯,知未料差。
時已黃昏,馬雖靈警,地理終是初經,越往前走得越慢,不時繞行折轉,始終不肯離開樹林土崖;一發現前面有人家田舍,便輕悄悄折退,另覓途徑。同康情知仇敵巢穴將近,似此避人繞越,豈不誤事?心一著急,縱身下馬,意欲令馬隱伏林中待命,步行趕去。馬又咬著衣襟,橫身阻攔。
孫同康見它神態緊張,卻不出聲,輕悄悄附耳說道:「我知你忠心,妖人厲害,怕我涉險。但是孫仙姑是我最敬最愛的人,周道長又是好人;現在二人多半被困在彼,萬無不往應援之理。我身有法寶、飛劍,如有兇險,朱、白二仙師也不把我引進峨嵋門下了。修道人例有險阻,怎能遇事畏難?事有定數,決無大害!乖乖聽話,由我自去;異日我如成道,你也隨同飛升,多好!我己有約於先,決不因你中止;再如強阻,必因你之故露出馬腳,豈非無益有害?」
雪龍聞言,似知主人志在必行,口雖鬆開,馬目亂轉,竟流下淚來。
孫同康只當馬畏懼妖法膽小,難得肯放,立即穿林趕去。回顧雪龍,呆了一會,往側繞去;樹林一擋,便不再見,也未在意,略看即行。初意相隔仇敵,總還有一段路;那知雪龍靈警,早已聞到邪味,為防主人蹤跡先泄,一路繞行,已將到達。出林不遠,再進一片高林環繞的墳地,便是妖僧結壇行法之所。本來邪法厲害,一被妖僧事先發現,便無幸兔;總算時運還好,應該仙緣遇合。馬一繞路,恰走在妖僧結壇的墳坡後面,免了殺身之禍。
孫同康先也不知就裡,冒冒失失,走出林外一看,暮色迷茫中,見林外不遠,臨河大片田莊,只是靜悄悄不見一人。暗忖這時日落黃昏,天未黑透,正是田家歸去之時,怎不見人?連炊煙都不見一縷?又見河對岸楊柳甚多,迎面一座大莊院,似有燈光隱映;近側有一大坡,坡后林木繁茂,濃霧沉沉,作暗赤色,與來路所見相似。
畢竟他經歷尚淺,也未理會;只疑莊院乃土豪所居,意欲探明下手。剛剛走往河邊,待要縱過去,猛聽坡後有人高呼:「師兄等我一等,我也要回家去。」心中一動,忙向河旁大樹后藏起。跟著便見一個小和尚,同了一個衣飾豪華、武生裝束的壯漢,朝河邊走來。
壯漢先說道:「想不到為了周鐵瓢這狗道,竟會引來一個美人。如擒到手,豈不快活?」
小和尚道:「你怎知利害?那女子名叫孫毓桐,也是師父多年未見的仇人。先只說報仇容易,還在喜歡,那知比前更強!她還不比狗道是武當門下棄徒,無甚同道,本身法力又高;今日之事,勝敗都是惹厭。如今雖被師父困住,但那兩面鏡子十分神妙,依然傷她不得。師父以前吃過她虧,只管法壇有霧遮隱,遇上能手,仍被看出。惟恐此女同黨,空中路過發現,下來作梗,那時吉凶難料。適才命我二入回庄,收拾東西;準備好便罷,不好,也有一個退路。你當是好惹的呢!快隨我走吧!」說時,已然走近。
孫同康聞言,才知孫、周二入正困坡后妖陣之中。當時氣往上沖,方想下手;小和尚性急,一聲催走,早伸手拉了壯漢,一溜綠光往對河飛去。猛想起此時應援要緊,殺這兩賊作甚?且喜下手稍慢,行蹤未泄;遙望妖光,已飛入庄內,立往土坡趕去。剛一上坡,便覺天氣奇冷,霧中曾隱有血腥之味,聞了頭暈心煩,身上直打寒戰,知道邪法九寒沙厲害。暗忖人未入陣,己是如此、怎能與之對敵?便把腳步停住,暗中查看。
只見邪霧中,各色光華電閃,卻聽不出雙方對敵之聲。他有心先放寶鏟神光,護身沖入,又恐妖僧警覺。邪霧甚濃,查不見門戶方向,一個冒失反而誤事。心正愁急,猛瞥見霧影中三色光華交會,直注一處;內中一道,正是自己寶鏡所放光華。斷定放光之處,孫、周二人定必在彼。剛往前一走,猛覺得奇寒浸骨,萬難忍受,二次退下。心念玉人,萬分情急之下,更不暇再計安危,忙把左肩一搖,寶鏟立化一幢青霞飛起,將全身護住;隨手拔劍,舞起一道驚虹,竟朝霧影中鏡光衝去。
本來孫同康如照司青璜令紫、青二女轉告的話行事,一到陣前,立被妖憎覺查;初遇大敵,雖有防身法寶,不知戒備,似此時這樣臨陣遲疑,必遭毒手,萬無生理!幸而龍駒靈警,看出主人有難;又知勢在必行,無法攔阻,勉強繞向陣后,前面一層難關首先避開。
妖僧法台恰背向土坡,自恃邪法厲害,禁制周密;土豪又是新收徒弟,法力有限,必須留此一處出入門戶。以為外人不敢由此侵入,否則便是自尋死路。萬沒料到來人外行膽大,情急應援,不知利害;所持太乙分光鏟,恰又是專御這類邪法的剋星。事出意料,等到發覺不妙,已無及了。
孫同康未入陣前,尚覺邪法厲害,寒穢難禁,有些膽怯。及見寶光飛涌,邪法不侵,膽氣更壯,人也舞劍沖陣飛入。上來看不出霧中景物虛實,本是運用昨日所習劍術,在寶鏟光幢護身之下,手舞劍光碟空飛降;準備觀准地勢,尋到孫、周二人,再落實地。
心中還恐妖霧迷漫,難於分辨。那知一下便將妖霞衝破,眼前倏地一亮。
目光到處,只見全陣大約十畝,來路上空,密壓壓罩住一大片暗碧色的妖雲;因被他沖開一洞,剛剛由分而合。腳底是一-幢林立的法台,一個光禿無發、形貌丑怪的紅衣矮胖妖僧,左手持著一面妖-,右手拿著一個尺許大小的葫蘆,口內發出兩股又勁又急的碧螢星雨,指定陣中,正在施為。心上人孫毓桐同了周鐵瓢,各在劍光法寶護身之下,手中各持一面寶鏡,發出兩道金光彩霞,將那大量碧螢星雨敵住。
二人相去不遠,似想會合一起;無如身外已吃碧光圍緊,雖為護身寶光飛劍所隔,未致受害,行動卻甚艱難。周鐵瓢更明顯出狼狽神氣,鏡光也較弱,兩道鏡光吃妖僧九寒砂隔斷,只能各自抵禦來勢,不能合壁,與前夜孫毓桐所說功用不符。
孫同康心中一急,立時雙管齋下,一面按照女仙楊瑾所傳佛家降魔口訣,手挽訣印,朝鏡一指;同時,連人帶劍就勢朝妖僧衝去。
說時遲,那時快!孫同康來時,台上妖僧惟恐夜長夢多,敵人法力又強,好容易看出兩鏡功力不能相等,乘其強行合璧之際,詭謀誘敵。雖然九寒砂損耗不少,且喜將兩強敵困住,難再會合;只要除去一個,立可成功如願。當此一髮千鈞之際,全副心力,都貫注在前面。孫同康寶鏟飛劍,威力靈異,來勢既急,由陣沖人。一到便衝破所設禁網,直落中樞要地,動作更是神速。
妖僧正打著功成在即的如意算盤,以為此時縱有敵黨來援,如不誘令人陣,外層禁網先自難破;來者又多是正教中人,不知禁網之下還籠有一層妖雲毒氣,中人不死即傷;到時必發神雷,先破陣外邪霧,斷無不覺之理。萬沒料到悄沒聲的,飛將軍自天而下!
等到警覺,已鬧了個措手不及。來勢又極似個法力頗高的能手,一面還得顧到前面兩個強敵,心中一慌,冷森森一道銀虹,巳電一般飛到。
妖僧看出厲害,不禁大驚!忙縱妖光飛起,準備迎御時,手中一震,對面敵人鏡光威力突然大增;九寒砂所化兩股潮流也似的碧螢星雨,立被沖斷。眼看雙鏡合壁,威力更大;苦煉多年,與本身元靈相合的九寒毒砂,首受強力震蕩,元氣大耗,心靈為之一顫。又瞥見銀虹過處,自己倉卒,只顧縱避來勢,忘了台上設備,竟吃敵人將台上-幢掃折了一大片。這些妖-,均經多年心血,苦煉而成,一旦毀去,再煉艱難。便九寒砂也要減卻好些威力妙用,敵人雙鏡合璧,又正是此砂剋星。分明成了有敗無勝之勢,如何不恨?
孫同康也是大難臨身,難於避免;無心巧合,佔了先機。已然聽見孫毓桐高聲急喚:
「同弟快到遠里,由我除此妖孽。」按說乘勝趕往,去與孫、周二人會合,豈非絕妙?
偏因恨極妖僧,見劍光到處,-幢盡折,邪氣四散,又看出對方手忙腳亂之狀,不由把事看易。百忙中,竟未聽孫、周二人招呼,為想一舉成功,口中大喝:「妖僧往那裡走!」
連身追撲過去。
妖僧本就萬分清急,狠毒之際,一見敵人連人帶劍一齊撲到,看出來勢厲害,別的法寶難於只御,把心一橫,不暇再傷台下兩敵,竟將葫蘆照準來人一甩。葫蘆口內的九寒砂,立似火箭一般激射而出。
孫同康滿擬妖僧前後皆敵,勢難兼顧,眼看劍光巳朝妖僧環身繞去,猛瞥見妖僧手上發出大股碧螢妖光,舍了孫、周二人迎面射來。先以為寶光護體,邪毒不侵;那知九寒砂陰毒非凡,得隙即入。寶鏟新得,不能盡量發揮它的妙用;雖有仙劍,未能身劍相合,破綻頗多;妖僧又以全力施為,如何能敵?兩句話不曾說完,九寒砂螢光已隨著他口說手舞的空隙,把那陰寒之氣侵入人身。
當時孫同康只覺得機伶伶一個寒噤過處,奇腥刺鼻,頭昏目眩,周身如落冰霜之中,奇冷徹骨,再也支持不住,隨即落向台上,不能言動。方想凶多吉少,同時聞得孫、周二人呼叱之聲。定睛一看,妖僧因見敵人劍光強烈,又有極強寶光護體,一味連身猛進,不計利害;只管急怒相拚,倉卒之間,拿不定對方深淺;惟恐邪法無功,反受傷害,一面全力施為,一面飛身遠避。這一來,孫同康固得轉危為安,倖免慘死,孫、周二人也得了莫大便宜。
原來二人早想破那法台中樞要地,只為九寒砂邪法厲害,雙鏡不能合璧,滅了功效。
妖僧防禦嚴密,無隙可乘,事未成功,反吃困住。不料孫同康赴援情急,不知厲害,行事雖極冒失,偏生機緣巧合,無意中乘隙沖入,一到,先將台上妖-毀去大半。
孫毓桐與他本是三生愛侶,危難關心,見他不聽警告,貪功冒進,中了邪毒落地。
一時情急,妖僧九寒砂已先撤響應敵;身外妖光也被雙鏡合壓,這一瞬之間照滅,阻力盡去。雖然葫蘆未破,邪法尚極厲害,無如救人心切,更不再計成敗安危,竟連同伴也未及招呼,喊聲不好,立縱遁光往台上飛去。
周鐵瓢原是久經大敵的人物,早就料到來人要糟;事由己起,也是愁急。本心所借寶鏡,自經孫同康在旁施為之後,威力大盛。雙鏡一經合璧運用,妖僧所持九寒砂已無所施為,只要穩紮穩打,徐圖收功,勝數已定。如將兩道鏡光照著台上毒砂,人便無害,何況還有寶光護體-這還是驟出不意,沒料到妖僧情急反噬,舍了當前強敵,輕重倒置;自己可惜應變稍遲,如能搶在前面將來人護住,令其速退,三人會合應敵,決無此事。
心念才動,剛把鏡光射向台上,未及開口,孫毓桐己當先飛去。
此時台上一面最重要的主-尚在;妖僧不過吃了冷不防的虧,還有好些邪法尚未發動。視此行事,憑二人的功力,犯險還在其次;最可慮是稍佔上風,妖僧帶了九寒砂逃走,豈不又留後患?還不知被他毒害多少生靈。事已至此,誼無忽置;不顧按照預計,先斷妖僧逃路和掃蕩陣中妖氛邪氣,也忙著跟蹤趕去。
這本是瞬息間事,雙鏡重又由分而合;妖僧恰在此時,飛身縱避出去。孫毓桐法力既高,人又機智靈敏,一到便見孫同康跌坐地上,周身俱在青色精光籠罩之下,光外更有銀虹環繞,分明無隙可乘。知他劍寶靈異,又曾受有佛法禁制,雖然寶主人無力主持的時候,仍能仗以防身;必是先前言動疏忽,略露空隙,致被妖砂乘虛侵入,邪毒不重,否則人早僵死。
她心方略寬,一眼瞥見台中心那面凶魂厲魄環繞的主-,妖僧也自飛搶過來;似知九寒砂已吃鏡光擋住,不能再以害人,想往主-前搶去,右手已然揚起,待要發難,如何能容?隨身飛劍,首先電掣趕往;緊跟著,揚手七八道火星也似的紅光,朝妖僧當頭打到。另一旁,周鐵瓢一手持鏡,隨同破那九寒砂;另一手指著一道白光,也是直射妖。正好不約而同!
那-雖然上附妖僧多年祭煉的千百凶魂厲魄,甚是厲害;無如妖僧同黨三人,已在孫毓桐初來,乘其誘敵之際,故意敗逃,冷不防下手除去。此外幾個妖徒,有的奉命陣前候敵,有的各守四角陣地;未奉師命,不能擅離,並且法力有限,干看著急。先吃孫同康深入重地,制了機先;鬧了個手忙腳亂,不能兼顧。
妖僧起初志在傷人;及見敵人落地,寶光不曾離身,援兵又到,九寒砂已難收功;方想變計,搶往中央,發動妖-,乘敵人抵禦分神之際,再把九塞砂全放出來,試上一試。能勝自好;一現敗狀,立帶法寶逃走,日後再作復仇之計。
那知這一逃避,敵人劍光飛離稍遠,門戶洞開,雙方均極神速,相差雖只一霎眼的工夫,孫、周二人兩道劍光,已如虹飛電掣,神龍剪尾,環著那面主-一剪立斷。大片厲嘯慘號聲中,妖煙邪霧四下迸射;無數惡鬼影於剛剛翻滾湧現,吃劍光又圈繞上一技,立即消滅。
妖僧因先前志得意滿,一時大意,驟為來敵所算,幾受重傷,早將法寶放出,護身回斗。一見主-已毀,敵人劍光如虹,正向台上殘餘妖-法器掃蕩;迎面又有七八枝火箭飛來,益發急怒交加。再見雙鏡合璧以後,雖將九寒砂敵住,自己有些相形見絀,但急切間決不能把九寒砂全數消滅。
最後一下殺手,妖僧因受師誡,尚還未用。好在仇敵援兵只此一人,已然中毒;對方法力已早見到,法台雖毀,只不再生枝節,仍可敗中取勝。加以蓄仇多年,此次仇未報成,反折了幾個黨羽門徒,毀卻好些心血祭煉的妖-法寶;越想越恨,不甘敗逃,竟欲違背乃師遺命,肆毒一拚。豁出多害生靈,造那無邊大孽!
妖僧先縱退一旁,用防身妖光抵禦火箭。乘著孫、周二人救護孫同康,掃減台上邪毒余氛,尚未追迫之際,表面假作不惜損耗九寒砂,與敵苦戰;暗將舌尖咬碎,運用邪法玄功,正待將本身元神與妖砂相合,含著滿口鮮血,向前噴去。
孫、周二人一面暗布羅網,去斷妖僧逃路,立意消減九寒砂;見吃鏡光照定,隨減隨生,妖僧一面防身抵禦,依然發之不己。暗忖這類毒砂煉時極難,仰此相持,終必全滅;並且越往後越糟,命也難保。自己最慮妖僧帶寶逃走,一個阻他不住,便留後患。
妖僧縱極兇橫任性,焉有不知之理?明知不濟,怎肯將此性命相連之寶,就此連人一齊逐漸葬送?方疑有詐,正自尋思戒備,妖僧口角微動,面色忽轉獰厲;毒砂碧螢妖光,也是時強時弱,閃幻不定。
孫毓桐首先警覺,看出妖僧必是背城借一,竟拚奇險,欲以本身元靈與身相合,傷人泄忿。自己雖然不怕,孫同康人已中毒受傷,怎禁得住對方全力一擊。就算寶光神奇,不致震散,但他一鏟一劍無人主持;經此劇裂震蕩,毒砂邪氛得隙即入。此與先前威力不同,中上必無生理。偏生敵人急怒相拚,毒砂雖吃鏡光擋住,逐漸消耗,仍是大量湧來;就地防護尚可,此時將人救出險地,卻是不能。一旦發生鉅變,萬難兼顧。心念才動,妖僧把口一張,一片血焰,立時噴出。
孫、周二人見狀大驚,知道不妙;孫毓桐更是惶急,一聲斷喝,正待犯險,以全力拚外搶護。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血焰離口,暴漲散布,將與九寒砂會合傷人、危機不容一瞬之際,倏地震天價一個大霹雷,由當空直射下來。來勢比電還急,金光一閃,眼前奇亮,千百團迅雷同時爆委,恰向妖僧迎頭打下!一聲慘叫過處,妖僧仰翻跌倒;一個通體精赤、血焰環繞的小番僧,正由頭上飛起,似要搶那手中葫蘆。緊跟著,一道青光斜射過來。妖僧元神似知不妙,待要飛身往東北方沖空逃去。
孫毓桐看出來了幫手,心中大慰:見妖僧一倒,葫蘆中九寒砂無人主持;勢已大衰,滿陣均是雷火紅光飛涌。知道妖僧元神如被逃走,不特仍可為害,那九寒砂與他心靈相通,只一逃走,仍吃收去。幸他惶急心慌,亂了步數,想連葫蘆搶走,自誤事機,正好除他。方喝:「周道友速用寶鏡制住毒砂,勿令橫溢。」正要飛身追殺。
一言未畢,來人已自現身;並還內行,未將葫蘆斬破。青光到處,先將下手中葫蘆奪去;緊跟著,揚手一片極淡薄的輕煙,恰搶在前面,晃眼展布反兜回來,似網鳥一般將妖憎元神兜住。葫蘆中九寒砂碧色螢光,已吃周鐵瓢趕上,用鏡光閉住。來人也下理會,將手一招,空中雲網便自飛降,連葫蘆一齊網去,毒砂妖光便不再冒起。
孫毓桐見來人是個道童,生得凹鼻突眼,身黑如鐵,又瘦又干;背插雙鐵獎,和一短劍,劍光己自收回,腰懸宵囊;目光如電,炯炯照人,形容甚是丑怪。知是正教門下高弟,不知怎會來援?方要趨前致謝,忽聽空中有人道:「紀師兄,后逃四妖徒連那土豪,俱巳被我追上殺死。你不是要到天琴壑畢大姊那裡,還她惜的法寶么?我往武常見過青璜姊姊,就去金鞭崖等你。快把丹藥交與孫大姊,走吧!」
孫毓桐一聽,猛想起來人,與平日所聞青城派門下高弟紀異一般無二。空中說話的,必是紅菱磴散仙銀須叟愛徒、司青璜之弟,火仙猿司明無疑。忙喚道:「是明弟么?竽我謝過紀道友,陪你見令姊去。此次承你和紀道友相助,必是令姊所約,我料她許在荒居相待呢!」紀異已然走近,未容禮謝,便取出一粒丹藥遞過,說道:
「昨日司道友去往青城,本意約了虞、呂二位師姊來援,不料均不在山;又趕往紅菱磴,恰值我與明弟一起。因半邊大師曾示先機,你那前生好友有難,尚要應過,必須到得恰是時候。邪法厲害,尤其九寒砂如不全數消減,定必貽毒人間,引起大疫。我見為時尚早,便與明弟約好時地,自往天琴壑找尋我的義姊,借用法寶。
「來時途中遇一道友,稍為耽延。明弟已然先到,曾與令友相見;支意攔他,算計我快到時再來,免此一難。始而令友誤認他是妖黨,又有一位老前輩將他喚走;說是定數難移,令友非此不能完全夙願,只得走去。嗣在陣前隱身相候,雖知令友人陣,定必受傷,無如愛莫能助;只得候到我來,一同下手。她因令友後來對他甚是謙和,明知有難,不曾助免,故此不願相見。令友雖仗白陽真人靈藥以及防身法寶之力,中毒不重,但也僅免慘死,復原甚難。幸他另有仙緣遇合,終可轉禍為福。
「我義姊花奇聞說此事,特將她師父韓仙子所賜靈丹贈他一粒,護住真靈,並免奇寒苦痛;否則,此沙奇毒,即便回生,本身元氣也必大傷,無從挽救了。我尚須將妖僧元神,連些毒砂送交畢、花兩位姊姊煉化;明日又是諸同門回山會集之期,必須趕回。
好在妖陣已破,殘氛易減,我去了。」
紀異說罷,不俟答言,一道青光已疾如閃電,刺空飛去。
孫毓桐久聞來這兩人,性情奇特;尤其紀異,除未成道前所結交的兩義姊外,休說外人,連同門師姊妹在一起,都不多交談。人已飛走,只得罷了。便與周鐵瓢合力,仍用雙鏡消滅殘屍邪氣。
一切停當,天還未亮。好在妖僧自知九寒砂陰毒,到時如被敵人震散些許,隨風浮沉,中人立死;已今士豪將當地佃戶居人全數遷避,欲俟事完,經他行法收集殘氛,再令迴轉,以防傷害自己人。只管雷火橫空,烈焰高起,並無一人在側;除妖僧師徒外,土著一人未傷。當將孫同康護身寶光收去,靈丹早已塞入口內;只向周鐵瓢取回所借寶鏡,匆匆敘別,行法護著孫同康,帶同飛回山去。
這時孫同康身上奇冷如冰,痛楚無比,知覺未失。孫毓桐三生愛侶,自更關切,事又由己而起;見他身寒如冰,不能言動,痛苦之狀,由不得念切心亂,竟把日前所想忘了一個乾淨,抱了同飛。一到,便往棲鳳坪內洞卧室中飛去,匆匆放向自己榻上,設法解救。
紫、青二女早在佇盼,見師叔身受重傷,被師父抱了回來。雖然事前有人說過,意中之事,也自惶急;趕急隨同入內,相助乃師救護。孫毓桐關心過甚,以為韓仙子靈丹雖有奇效,終恐邪毒太重;欲使受傷人少受痛苦,在藥力未發動前,運用玄功真氣,先去寒毒邪氣。便不再顧慮,坐向榻上,令紫、青二女各持一面寶鏡照定,自將孫同康扶起對面盤坐,將真氣凝鍊,嘴對嘴度將過去。
那知孫同康屢世修為,根骨甚厚,雖中邪毒,不能出聲說話,心仍明白,看得畢真。
服藥不久,寒痛已漸消失,只為看出心上人對他愛護周至,又復觸動情懷;這時面帶苦痛,一半故意做作,想得對方憐惜。及見心上人親手扶持,軟玉溫香,居然在抱,方自忻慰,感淪肌骨。跟著又見對方櫻口湊將上來;兩唇才接,一股陽和之氣帶著一縷溫香,立時度入口中;由咽喉注入,充沛全身,舒暢異常,這都不在話下。
最可喜是,自從一見容光,玉人情影便深印心頭,成了刻骨相思。休說比翼雙棲,常相廝守;但能一親玉肌,死也無憾。只為向道心堅,仙凡分隔,惟恐少有忤犯,強制妄念,平日連多看兩眼俱都不敢。想不到一夜之間,情景劇變!不特對面扶抱,飽餐秀色,並還唇口相接,溫馨徐度。似此關愛,情重可想。世間上最難消受美人恩!由不得魄化心融,神思陶醉。如非四肢無力,又加平素老成,知道對方不避嫌疑,志在救人,真恨不能伸手反抱向懷,盡情親愛個夠,才稱心意。
他心怦怦亂跳,正涉遐思。見孫毓桐本是面帶愁容,手扶雙肩,以口度氣;忽似有什警覺,將一雙凈如澄波妙目,看了自己一眼,立撤香吻,鬆手退去。當時春生兩類,似嗔四喜,又似帶著一點羞意,看去越發嬌媚。以前雖也調儻大方,但是容顏庄麗,婀娜之中含有剛健;尤其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炯炯雙瞳,隱寓威稜,令人不發逼視。似此頰暈紅潮,嬌羞薄慍,尚屬初見。
同康愛極忘形,情不自禁,意想伸手去抱。那知急切間邪毒不曾去凈,只管痛止寒消,四肢仍是棉軟無力。寒毒凍凝的筋骨血髓,剛吃藥力真氣融化,知覺初復,本應痛不可當,幸仗靈藥定痛;又當目注心上人,心醉神迷、萬慮旨志之際,重創奇痛已止,漸入愈境,一點小酸痛,自不留意。不過無甚動作還可,這一想伸手,結局手未抬起,反因真力漸漸局部復原,不能勻貫全身,力用得又猛,傷處受了強烈震撼;兩臂骨宛如寸寸斷裂,奇痛難禁,幾乎疼量過去。
孫毓桐原因真氣度入以後,鬃覺對方所受寒毒,不如預想之重。又看出對方痴看自己,目光隱蘊無限熱情,愁苦之容已消,分明先前有些作偽。自己志切救人,竟忘顧忌;雖是神仙中人,也不禁有些羞悔。方自作色微慍,想要開口;猛瞥見孫同康面容慘變,頭上冷汗直冒,往後便倒。心腸一軟,由不得伸手搶護,輕輕扶令就枕。
倉卒中,孫毓桐並未看出用力所致;只當三生愛侶,劫后重逢,相愛太切。因還不知前生底細,把自己視若天人;只管愛極,不敢稍為表現;及見自己不避嫌疑,以口度氣,自更情動於中,不免遐思。后再猛一作色撤退,只當心思已被看破;惟恐就此決絕,憂急過甚,血脈償張,激發傷痛所致。如非屢世恩愛纏綿,寧舍天仙位業,不願夫妻分離,也不會有今生遇合。不過這一世,自己轉劫較早,修為已有根底;意欲將此夙世情緣割斷,各修上乘功果,早證仙業,今其早日入山拜師,勿再留連牽絆。偏生定數難移,反累他受此苦難。自己不踐夙約,他並不知就裡,如何怪人?同時又見痛楚之狀,越生憐惜,便安慰道:
「韓仙子靈丹神效,經我真氣助化寒毒;你又根骨深厚,按理痛冷當止。適忽劇痛,想是有什麼激動,一會必可復原,明早即能起坐行走。你我前生,本是同門至好;此次中毒亦由我而起,故此不避嫌疑相救。你卻要安心靜養,不可愁急。一切前因後果,日後自知,此時言動不得。少時我還有人來訪,且閉目養神吧。」
孫同康原因用力冒失,震動傷處,痛過一陣也就轉好。加以藥力得真氣催動,靈效全發,痛已全止。見心上人這等溫柔撫懇,並無見怪之意,反說彼此夙世同道至交;好生忻幸,感激欲泣。自覺已能出聲說話,心說:「好姊姊,你不令說話無妨,怎叫我把眼閉上,連人也不令看?」方自尋思,孫毓桐說完,便自轉身欲行。情不自禁,脫口低呼了聲:「姊姊!」
孫毓桐知他不舍己走,回眸佯慍道:「少時石、司二位姊妹必要來訪。回時匆促,忘卻已服靈丹;為了便於調治,將你安置在我房內。你聽我話,靜養安歇;改日與你長談,就知我的心意了。」說時,粉面微又一紅,立即回身走出。
孫同康見她回眸笑語,無限丰神,詞意更是親切,隱寓深情,由不得心又一盪。還想開口,忽見紫燕暗中搖手示意;隨聽遠遠破空之聲,青萍趕了出去,知有人來,只得罷了。
紫燕先住外樓去看了看,迴向榻前,悄聲說道:「師叔怎不知足?實不相瞞,我自那日初遇師叔,覺著就說事由我藉馬奪寶而起,難怪來人,師父斥責我們也就夠了,如何將來人接到家中下榻,如此厚待?心還不服;后聽師父與司師叔爭論,才知師叔與師父竟有好幾世的淵源。便師父在此隱居,也為等候師叔轉劫重逢,將那隱藏千年的另一面寶鏡得到,使雙鏡合璧,同修仙業。
「不過師父性情外和內剛,加以前兩生為和師叔情分太厚,招來許多苦孽,終於先後兵解。意欲變計,請師叔獨往峨嵋尋師,免稽正果。不料陰錯陽差,為防師叔同往,鬥法受傷,結局受傷更重。適見師父對師叔情形,病癒后必有話說。此事暗中又有六姑與石二師伯主持勸說,同修仙業大是有望。
「本是三生舊侶,只要師叔發情止禮,不生世俗之念,日後必能與師父常在一起;如若言行失檢,使師父心生疑忌,此次分手,便難再相見了。我是門人後輩,又蒙師父深恩教養,本來不應多口;只為六姑兩次叮嚀,說是定數如此,為想彼此都好,特意偷偷奉告。師叔真不可造次呢!」
孫同康先聽紫燕前半語言,自己與心上人,前兩生不是夫妻也是同門至契,心方一喜;忽聽後半警告之言,不知紫燕因石、司二女仙,力言乃師與孫同康三生情緣,彼此各有信誓;況如嵩山二老作主,事早前定。
偏生孫毓桐轉世在前,十歲便被一女仙收到門下,多年修為,功力巳深;又眷懷今生師門厚恩,意欲免卻這段情緣,只與孫同康見上一面,應了妙一真人雙鏡合璧之言,便各奔前途,自修仙業。日後再往峨嵋,參拜前生師長,自消以前願約;免在塵世多留一甲子,受上魔擾,還許貽誤上乘功果。見孫同康應接受傷,果如司青璜之言,雙方又都深清流露。紫燕表面泄機,實則是想:師父道心堅定,便師叔也極正直端謹;如能事前提醒勿生綺念,只與師父作個名色夫妻,合籍雙修,同證上乘仙業,豈非絕妙?
孫同康自然信以為真,暗忖對方必是為了前生夙契,才對我深情關愛;如因此生出妄念,就以前生情誼,不致絕交,也必輕視生忿。並且自己也是同道之人,照適才那等想法,豈非誤人誤己?心方警惕,猛又想到:朱、白二仙師既令我入川,如何又有「遇桐則止,眉頂雙棲」等四句偈語留在石上?越想越怪,正自喜慮交集,忽聽遙呼紫燕,似是司青璜的口音。紫燕低囑道:「請師叔記住我的話,免致兩誤。六姑喚我,也許師父知道師叔往援,由我慫憑,還要受責呢!」說罷匆匆走出。
孫同康思潮起伏了一陣,神倦欲眠,不覺昏沉睡去。隔了些時醒轉,室中無人,覺著四肢動作自如,痛楚全消。試起身下床走了幾步,均無異狀,以為痊癒,心甚喜慰。
隱聞前樓笑語之聲,知道客尚未走,心中一動,打算尋去。暗付:「心上人為我傷重,才不避嫌疑相救;如知病癒,必要遷回原地,連這裡也不能再住,如何與之親近?不如裝病在此,縱不能再親玉肌,多承望她一點顏色,總可如願。只是這等行詐,於理不合,如被看出,反而不美。」
孫同康心方躊躇,猛又想起,此時必已天明,該是開讀仙示時期。嵩山石上四句偈語,為何與仙人命速起身之言不符?自己與孫毓桐的淵源遇合,想必也有明示。想到這裡,忙伸手採取那封貼胸密存的柬帖,已不知去向。
這一急,真非同小可!一看室中,鏟、劍、寶囊均經主人取下,連同寶鏡放向榻旁玉幾之上。他看長衣不見,床邊卻放著一身新衣;拿起一試,甚是稱體,料是舊衣污損,以此相換。記得柬帖密藏內衣袋內,甚是珍秘;對敵前還曾取視,尚未失落,如何不見,難道有人取去?又覺不會。心方愁急,育萍忽然走進,笑道:」師叔大難得脫,實是可喜!現在六姑又來與師父在前樓敘談,命我請師叔往見呢。」
(下文有雪龍復歸舊主、孫氏夫妻遭難好合、巧遇獸王彭勃、同隱洞天庄、五友結盟上峨嵋等絕妙驚險情節編按:原書第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