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英雄本色

第六章 英雄本色

蓋鐵腿濃眉一掀道:「沒那一說,我蓋明可敢自誇明眼人,行家,我瞧得出,你老弟剛才那一手可是如假包換的真工夫,沒十幾年苦練別想來這一手,舉起刀來手就會發抖,你老弟這一手在現下江湖可以說是頂尖兒的工夫了……」

年輕漢子還待再說。大姑娘銀姑已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杯茶,笑吟吟道:「蓋爺,您請坐喝茶。」

耗子般中年漢子在一旁說了話:「真是,怎麼忘了讓蓋爺坐了,蓋爺,您這兒坐,您這兒坐。」

順手搬過一張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蓋鐵腿身後。

蓋鐵腿豪邁不忘禮,謝了一聲道:「咱們都坐,咱們都坐。」

四個人坐定,年輕漢子搶在蓋鐵腿之前開了口:「我們初到『開封』來,趕的是這三天廟會,今後這三天里,還望蓋爺您照顧。」

「照顧不敢當。」蓋鐵腿道:「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兄弟,有道是:」四海之內皆兄弟『,誰沖誰伸個手不應該,你老弟要是說我在』開封『待得久,認識的人多這我沒說的,只要有什麼事,你老弟儘管找蓋明就是,不過話又說回來,就憑你老弟剛才那一手,那一個不長眼的敢在老虎嘴上拔鬍子呀?「

他笑了,年輕漢子也笑了,年輕漢子道:「我這點兒蒙人、唬人的假玩意兒,可不敢跟蓋爺您跟那樂寶林齊名的摔跤比。」

蓋鐵腿一搖頭笑道:「摔跤憑的是幾斤力,也憑兩字取巧,算不得工夫,更算不得真工夫,人家說我跟樂寶林齊名,那是抬舉我、捧我。」

這人不自傲,不好勝,難得。

年輕漢子要說話,蓋鐵腿卻接著開了口:「我還沒有請教……」

年輕漢子道:「不敢當,李,李燕豪。」

蓋鐵腿一挑拇指,一掀濃眉道:「好兩字燕豪……」

年輕漢子李燕豪道:「蓋爺誇獎了。

「老弟,」蓋鐵腿目光一凝,眼神直逼李燕豪,道:「別蓋爺,蓋爺的,刺耳,也讓人聽了心裡難受,你老弟是個豪邁不羈,洒脫不俗的人物,也是條上頂天,下立地的硬朗鐵漢子,我蓋明有心高攀交你這個朋友,你要看得起我。抬舉我,就叫我一聲大哥……」

李燕豪道:「蓋爺錯愛……

蓋鐵腿一按桌子,虎地站了起來。

李燕豪含笑忙道:「蓋大哥請坐。」

蓋鐵腿神色一緩,坐了下去,道:「老弟,我蓋明不願意把自己看得太低,你可也別把自己看得太矮。」

李燕豪笑笑說道:「那要看對誰了,站在別人面前,我比任何一個要高出一頭。」

蓋鐵腿笑了,一擺手,道:「老弟會說話,咱們說正經的,讓我先弄清楚,那位老哥跟這位姑娘,是……」

李燕豪道:「路上碰上的,因為情意投合話投機就成了一夥……」

一指耗子般中年漢子道:「這位姓杜,單名一個華字。」

回手又一指銀姑,道:「這位是杜大嫂……」

耗子般中年漢子忙道:「蓋爺,她叫銀姑,從小在江湖上長大的。」

沒想到這麼一位年輕輕的大姑娘,果然是耗子般中年漢子杜華的渾家,真讓人替他叫屈。

蓋鐵腿「哦」地一聲道:「杜老哥好福氣。」

銀姑眉宇間掠過了一絲異樣神色,微微低了低頭。

杜華則得意地嘿嘿笑道:「蓋爺您誇獎,蓋爺您誇獎。」

蓋鐵腿沒跟杜華多說,轉望李燕豪道:「老弟這趟是從哪兒來。」

李燕豪道:「我從南七省來,在黃河渡口碰上了他二位……」

杜華又插嘴說道:「在沒碰上李爺之前,銀姑走繩子我幫場,後來在黃河渡口碰上李爺,李爺說那套玩藝是俗套,大伙兒都瞧膩了,事實上玩那玩藝的人可真不少…

…「

「的確,」蓋鐵腿點了點頭,截口說道:「走繩子那套玩藝兒跟我們這一門兒摔跤一樣,會的人多,瞧的人也膩了,論生意,要比李老弟那一手驚險新奇的真工夫,真本事可差了好大一截,李老弟那一手瞧了,可真讓人揪心冒汗……」

掃了銀姑一眼,道:「錯非是大嫂這位自小在江湖上長大的姑娘家,換個人還真不敢跟李老弟玩這一手兒。」

銀姑含笑說道:「蓋爺誇獎了,全是李爺那手兒真工夫,真本事,我跟李爺說過,要是換個人殺了我我都不幹。」

蓋鐵腿笑了,他笑著說道:「賢夫婦這棚子讓我這一耽擱,生意全沒了……」

杜華忙道:「不,蓋爺,您不知道,這是李爺興的規矩,每天只露那麼一回……」

蓋鐵腿「哦」地一聲,望著李燕豪道:「是么,老弟?」

李燕豪笑笑,說道:「不是怕這蒙人,唬人的玩意兒露多了讓人瞧破拆穿……」

蓋鐵腿道:「老弟分明是怕鋒芒過露,過於招眼,其實也是,真工夫,好本事不能多露……」

李燕豪道:「蓋大哥,真正好工夫,好本事,就不會這麼輕易顯露了。」

蓋鐵腿一搖頭道:「不然,必要的時候也該露露,至於什麼時候必要,那就要看情形了。」

蓋鐵腿這話說得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

李燕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蓋鐵腿忽然站了起來道:「老弟,不敢打擾過久,我走了……」

杜華忙道:「蓋爺您這是什麼話,再坐會兒……」

蓋鐵腿道:「我還有后話,好在杜老哥這兒每天只露那麼一回,我那場子也收得早,怎麼說我在開封待得久,今兒晚上我請李老弟跟賢夫婦上我那兒喝兩杯去……」

李燕豪一聽這話要開口。

蓋鐵腿抬手一攔,道:「老弟,四海之內皆兄弟,到哪兒都得交幾個朋友,怎麼說我算得上個地主,你要看得起我,抬舉我就別多說。」

李燕豪笑了,一點頭,道:「別讓蓋大哥給我瞧俗了,行,我叨擾了,一準到就是。」

蓋鐵腿樂了,一咧大嘴笑道:「這才是,這才是英雄本色,其實我該謝謝老弟你賞臉,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天一黑我就來接,請先收拾好,別讓我久等。」

李燕豪笑道:「有什麼收拾的,我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兒,穿上件衣裳,洗把臉就走了。」

這一句話逗得蓋鐵腿,杜華跟銀姑三個都笑了,笑聲中,蓋鐵腿走了,李燕豪、杜華,銀姑三個送出了草棚。

望善蓋鐵腿那高大,魁偉,隱隱懾人的背影,杜華一咧嘴笑了:「嘻,真不賴,沒想到咱們會攀上蓋鐵腿請喝兩盅兒,面子不小,傳揚出去這還不知道要露多大的臉呢。」

銀姑冷冷翻了他一眼,道:「別臭美了,武大郎照鏡子,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像兒?人家蓋鐵腿請喝兩盅兒?咱們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沾了人家李爺的光,要不誰認識你姓杜的是誰呀,人家蓋鐵腿可沒把你這芝麻大點兒放在眼裡呢。」

杜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但他仍咧著嘴,嘿嘿笑著替自己解窘圓場:「沾李爺的光有什麼要緊,又不是扯著別人的衣角兒跟在別人後頭討頓飯吃去,李爺跟咱們還外么?

不管怎麼說,反正今兒晚上蓋鐵腿請喝酒有我一份兒。「

銀姑臉一拉,道:「弔死鬼搽粉,死要臉,我瞧你能噁心人到哪輩子去。」

一擰身,扭頭進去了。

杜華掃了李燕豪一眼,皺眉笑道:「您瞧瞧,您聽聽,李爺,多衝,多橫,這哪像個女人?」

李燕豪能說什麼,別的自不便說,他笑笑說道:「夫妻倆鬥嘴還不是常事兒,世上沒有不鬥嘴的夫妻,有時候牙還會咬著唇兒呢,男人家,氣度要大點兒,多讓著點兒不就沒事了?」

杜華陪笑說道:「您好度量,這女人您不知道,她哪兒知道讓呀,越讓她越來勁兒,恨不得往人家頭上爬,就別讓我忍不住了,說不定我那天給個下馬威,一頓整得她乖乖的。」

真漢子,真丈夫。

李燕豪往後掃了一眼,道:「留神大嫂聽見。」

杜華猛然一驚,緊張地往裡望了一眼,旋即嘿嘿笑道:「李爺,您怎麼也逗起我來了?」

李燕豪笑了,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要往裡走。

忽聽有個人對杜華說了話:「老杜,許久不見了,你好哇,一晃兩三年了,沒想到在這『開封』大相國寺前碰見你老杜,你那一口子呢?」

李燕豪只當是杜華來了朋友,轉回身看,杜華像沒聽見,低著頭擦過他身邊就往棚里走,李燕豪看見了,十幾步遠處,站著個一臉絡腮鬍的黑大漢,個頭兒跟蓋鐵腿差不了,一臉的粗獷,驃悍色,尤其那單瞪著的一隻獨眼,凶光四射,望之嚇人。

這黑大漢這時候開了口,咧著大嘴,笑得猙獰:「老杜,好朋友既然朝了面躲是躲不掉的,裝聽不見,看不見就能了事兒了么,你老杜也未免太小氣了,怎麼這樣兒對好朋友啊?」

杜華充耳不聞,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往裡走,這時候,布簾兒一掀,打裡頭走出了銀姑,她掀簾跨出,一眼就瞧見了黑大漢,先是一怔,轉而臉色一變,收腿就要往回收。

黑大漢適時笑道:「銀姑,來不及了,要不你就別露頭,露了頭再想往裡縮,那還來得及么?」

銀姑想是也覺得來不及了,她腿只收了收,並沒有縮回帘子後頭去,她睜著一雙杏眼,臉上的表情

讓人難以言喻:「老黑,是你……」

「不錯,是我,」黑太大漢笑著說道:「行,真不賴,難得你還認得我老黑,剛才我還問老杜他那口子呢,他裝聽不見,你評評理,這像對好朋友么,我能進你們這棚子里坐坐么?」

話雖這麼說,他腳下已然邁了步,大踏步邁向了草棚。

銀姑白了臉,一推楞立在眼前的杜華,甩布簾走了出來,往棚子里一站,冷冷說道:「老黑,你想幹什麼?」

黑大漢的站立處本來距草棚只有十幾步遠近,黑大漢步子大,一步抵別人兩步,銀姑這一句話工夫,他已進了草棚,往銀姑跟前一站,一臉猙獰邪笑地道:「不想幹什麼,我還想幹什麼?只想跟你們兩口子聊聊,好朋友多少年不見了,——不該么?」

銀姑不知是氣還是怕,話聲都發了抖:「老黑,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么?多少年了,你還不放過我么,想想當年,錯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黑大漢像沒聽見,瞅著銀姑咧著嘴道:「銀姑哇多少年不見了,你好哇,沒想到在這塊地兒上碰見你們倆口子,這真是山不轉路轉,不是冤家不碰頭,當年我就說過這麼句話,只人不死,這輩子總會再碰上的,如今看來我那句話沒說錯,這世界也顯得太小了,銀姑哇,兩三年不見,你可是越來越標緻,讓人恨不得喝口水把你吞下去,也難怪,跟了老杜心裡舒服,人只要舒服,還能不越來越標緻,越來越動人么……」

銀姑聽不下去了,杏眼一瞪,叱道:「老黑,閉上你那張狗嘴,你要放明白點兒,銀姑可不是當年的銀姑了……」

「那當然,」黑大漢笑道:「你跟老杜這麼多年,老杜教了你不少,老杜可也給了你不少。」

這句話太那個了,銀姑煞白的臉龐上掠起一片羞紅,揚手向黑大漢臉上摑去。

黑大漢既黑又粗的兩道眉毛一聳,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銀姑那皮白肉嫩的一段皓腕,道:「怎麼動手了?

玩兒這一套你還差得遠。「

銀姑一掙沒能掙脫,既羞又惱,抬腿頂向黑大漢的小肚子,黑大漢臉色一變,笑了:「乖乖,你這不是要我的命么,怎麼,銀姑膩了,想換換口味?」

口說手不閑,那另一隻毛茸茸大手探了下去。

銀姑臉猛然一紅,厲叱說道:「老黑,你敢……」

一彎柳腰,猛往後一挫步,總算躲了開去,黑大漢卻趁勢一抖腕,銀姑踉蹌而退,砰然一聲撞在後牆上,這一下撞得不輕,把頭髮都撞亂了,只聽黑大漢冷笑說道:「敢?別人不知道你清楚,我老黑可沒什麼不敢的,只是我老黑沒那麼好的胃口,像你這種爛娘兒們,脫光了我都懶得瞧一眼……」

銀姑霍地轉望杜華:「姓杜的,你耳朵里長了驢毛了,你聽聽好聽呀,你聽得下去呀,這就是我銀姑跟你的好處,虧你也是個漢子,你的女人讓人打罵,你連動都不動一動。」

杜華真漢子,真丈夫,他低著頭,連眼都沒抬,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銀姑挑柳眉,瞪杏眼,還待再說。

黑大漢那裡笑著開了口:「你瞧見了,這就是你的男人,那一樣比我老黑強,他就他娘的會舐人屁股,你跟他算是跟對了……」轉望杜華冷冷一眼接道:「姓杜的,我找你找了兩三年了,從北六省,到南七省,從南七省又回到北六省,今兒讓我碰上了,無論怎麼說,這筆帳咱們總得算算……」

銀姑道:「開封城是個有王法的地方,老黑,你想幹什麼?」

「王法?」黑大漢冷笑說道:「王法值多少錢一斤,我他娘的就是王法,想幹什麼,問得好,他姓杜的拐我的女人,我想跟他親熱親熱。」

一抬腿,從褲腿里抽出一把匕首。

銀姑大驚,叫道:「老黑,你……」

杜華是條漢子,可是他是見不得這明晃晃玩藝兒的漢子,兩腿一矮跪落了地,臉上沒一點血色,混身哆嗉:「黑大哥,無論怎麼說,你念在當年……」

黑大漢冷笑說道:「我要不念那一段,女人還不會跟人跑呢?」

邁步就要逼過去。

李燕豪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就是人命一條,他只跨一步便到了黑大漢身邊,抬手一攔道:

「這位有話好說,在這地方,動這東西不大相宜,這幾天是廟會,萬一鬧出人命,那也掃人的興,是么?」

黑大漢轉眼望向李燕豪道:「朋友,你是幹什麼的?」

李燕豪含笑說道:「這棚子是我跟杜華兩個人的……」

黑大漢道:「這麼說你是杜華的朋友?」

李燕豪道:「可以這麼說,不過要是說我們倆是合夥就更為恰當點兒!」

黑大漢道:「我不管你是他的什麼人,我只問你清楚不清楚這件事兒?」

李燕豪道:「我站在邊兒上看了大半天,也聽了大半天,多少知道一點兒,『開封城』有王法,江湖上也有江湖規矩,還有比動刀子更好的辦法,是不?」

黑大漢冷笑說道:「別的辦法我不中意,我就喜歡這辦法,識相你就站遠點兒,我認人刀子可不認人!」

李燕豪倏然一笑道:「好話,閣下好橫……」

銀姑突然跺腳叫道:「李爺,您別管,這種事兒噁心人,管了會臟您的手,讓他殺了我跟杜華好了,跟了這沒出息,軟骨頭的窩囊廢,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李燕豪淡然一笑道:「這件事我可以不管,可是我不能讓他們在這佛門聖地前,廟會之期殺人……」

黑大漢冷笑一聲道:「本來我只是想嚇嚇他的,沖著你我今兒個非殺他不可,看看誰能咬我?一邊兒去。」

他抬左手劈向李燕豪攔在他眼前那隻手的腕脈。

李燕豪笑笑說道:「閣下,你可真和氣,杜華拐走了你女人,我跟你有什麼仇,什麼怨?」

他沒躲,任黑大漢一掌劈在他的腕脈上,「叭」地一響,悶哼一聲,李燕豪跟個沒事人兒一樣,黑大漢卻抱著左手一彎腰,呲牙咧嘴退了一步。

李燕豪望望他道:「閣下,聽我的,還有比動刀子更好的辦法,你真要動刀子,請換個地兒,也錯過這兩天……」

黑大漢瞪著李燕豪道:「怪不得你敢伸手,敢情你是個硬點子,我手或許軟一點兒,可是我有比手硬的東西。」

右腕一挺,那柄匕首直取李燕豪的小肚子。

銀姑驚叫說道:「李爺,留神……」

李燕豪眉梢兒微微一揚,道:「這你閣下就不對了,怎麼竟對和事魯仲連下了手?」

左手往下一撥,右掌跟著揮下,只這麼一下,黑大漢手裡那柄匕首已到了李燕豪手裡,李燕豪揚了揚手裡那柄匕首道:「我不為己甚,你閣下也請見好就收……」

黑大漢惡狠狠地瞪著李燕豪道:「朋友,你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銀姑叫道:「李爺,別告訴他……」

李燕豪像沒聽見,望著黑大漢道:「我姓李,叫李燕豪,燕趙的燕,豪傑的豪……」

黑大漢一點頭道:「姓李的,你是漢子,可比姓杜的強得多,我老黑記下你了!」

扭頭出了棚子。

李燕豪道:「閣下,你的刀……」

黑大漢扭過頭來道:「先放在你這兒,過兩天我會找你要回來的。」

扭頭大步,走了。

李燕豪沒說話,笑笑揚了揚那柄匕首。

銀姑走了過來,道:「李爺,您不該管,說什麼您也不該管……」

李燕豪淡淡說道:「我說過,我不是管這件事,可是我不能任他在佛門聖地之前,廟會之期殺人。」

他沒說二話,側轉身掀簾進了後頭,他從杜華面前走開,杜華叫了他一聲,要往後跟,可是李燕豪沒理他。

銀姑跟在李燕豪後頭,往杜華臉上吐了口唾沫,擰身也進去了。

杜華一怔,卻沒敢吭一聲,也沒抬手擦那滿臉的唾沫,他站在那兒發了一會兒楞,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頭走出了棚子。

後頭那一小間,李燕豪坐在凳子上,兩眼盯著那柄匕首直瞧,銀姑就坐在他眼前,一雙杏眼緊緊盯在李燕豪臉上,好半天才聽他說道:「李爺,謝謝您……」

李燕豪連眼都沒抬,淡然一笑道:「怎麼,還跟我客氣?」

銀姑眨動了一下杏眼,道:「我是個跟人跑的女人,您一定認為我是個不要臉的淫賤女人,是不?『

李燕豪抬起了眼,道:「銀姑,你怎麼好這麼說……」

銀姑眼圈兒一紅,道:「李爺,您不知道,銀姑是個苦命的女人,從小到大沒過著一天好日子,十幾歲那年碰見老黑,他騙了我,我跟了他,跟著他在江湖上到處跑,日子更苦,我掙錢給他花,一點兒不如意就打得我皮開肉綻,您看看,李爺,我身上還有一條條的鞭痕呢……」

說著,抬手就去解衣裳扣子。

李燕豪忙抬手一攔,道:「

我知道,銀姑,我又不是不信!「

銀姑噙著兩眼眶晶瑩淚水,道:「

我讓您看看,您也好知道老黑這東西有多麼狠……「

她飛快地解開衣扣,露出一片鮮紅的兜肚,一塊雪白的肩膀,果然,那雪白的肩膀上縱橫有幾條烏黑的鞭痕。

李燕豪眉鋒一皺,把頭別向一旁。

銀姑沒在意,掩了掩衣裳,接著說道:「多少年了,鞭痕印兒一點也沒消,您知道為什麼嗎,李爺,老黑他用皮鞭浸了油抽我,您說,這日子是人過的么,苦我不怕,反正我自小沒過過甜日子,可是賣力氣賣命掙來錢給他花,一點兒不如意他這麼打我,我受不了,跟了他半年多,我有了身孕,原以為替他生個孩子他會對我好一點兒,誰知道他說……」

掏出手絹兒擦了擦眼淚,捏了把鼻子,道:「誰知道他說跑江湖的不能生孩子,他說有孩子是累贅,養過孩子的女人沒人瞧,給我買了包大紅花,硬要我打掉,您想,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我怎麼肯,我沒聽他的,您猜怎麼著,他在我肚子上踹了兩腳,我連命差點兒都給送了,您說,李爺,這種人還算人么,還有人性么……」

頓了頓,道:「可巧這時候杜華來了,杜華是老黑的朋友,老黑天天往外跑,杜華照顧我,端湯送水,什麼好聽他說什麼,到最後他要我跟他走,我橫了心,咬了咬,原以為這下跟了好人,甜日子不敢盼,至少不會讓人當牛馬,當畜牲了,誰知道杜華他又是個沒骨頭的窩囊廢,李爺,您說我怎麼辦,今後我能靠誰……」

越說越傷心,她頭一低,香肩聳動,捂著臉哭了起來,悲悲切切的,像株帶雨的梨花,讓人好生不忍。

李燕豪皺了皺眉,道:「銀姑,別難受了,人都有坎坷不平的一段……」

銀姑哭著說道:「這我知道,我要是個男人家還好,偏偏我是個女人家,原先碰上一個那樣的,後來又跟一個這樣的,您說,我怎麼辦,怎麼辦啊……」

她哭得更悲切,更傷心,身子往前一傾,更爬在了李燕豪肩膀上。

李燕豪眉鋒深深一皺,要躲沒躲,銀姑正在傷心的時候,需要有人慰勸,他不好意思,也不忍。

他雖然沒好意思沒忍躲,嘴裡卻忙說道:「銀姑,別這樣,快收收淚,住住聲,讓人看見了不好意思……」

「您說誰?」銀姑仰起頭,直起腰,嬌靨上滿是淚漬,那悲凄嬌態楚楚動人:「杜華,他敢,他也配,別說我爬在您身上哭,就是我跟了您,他也管不著,更不敢吭一聲……」

李燕豪道:「銀姑,話不是這麼說……」

「您要我怎麼說?」銀姑道:「

我跟他早跟膩了……「

李燕豪突然站了起來,道:「我出去走走,你也歇回兒,別再哭了,今兒晚上還要做客去,紅腫著兩隻眼怎麼好,你說是不是?」

他含笑說了這句話,然後就往後走。

「李爺,」銀姑站了起來叫了他一聲。

李燕豪含笑說道:「我一會兒就回來。

腳下沒停,掀簾兒走了出去。

銀姑一雙淚眼望著那頎長的背影被布簾擋住,沒再說話,沒再叫,她臉上有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異樣表情。

李燕豪帶著那把匕首在「大相國寺」前到處逛,正值廟會之期,不愁沒看的,出棚的時候,他沒瞧見杜華,他沒在意,在人堆里也沒瞧見杜華的人影兒,他也沒在意。

日頭偏西了,李燕豪回到了棚子里,進了後頭那一小間,銀姑像個沒事人兒一般,生似剛才傷心,剛才哭的不是她,換了一件乾淨新衣裳,打扮得跟朵花兒似樣,臉上薄薄施了一層脂粉,還描了眉,銀姑人長得本就不賴,更加上地皮白肉嫩,這一打扮,充份地顯露出一個成熟的少婦風韻,望之動人,也醉人。

李燕豪掀簾兒進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兒羞意,羞答答地望著李燕豪,擰著身子含笑說道:「李爺,您瞧瞧,這樣兒行么?」

李燕豪點了點頭,打從心裡說道:「真美,銀姑…

…「

銀姑杏眼一睜,直楞楞地望著李燕豪道:「真的,李爺,在您眼裡,我真美么?」

李燕豪遲疑了一下,倏然一笑道:「別哭,一哭就不好看了。」

銀姑沒哭,卻笑了,笑得嬌,笑得羞,還帶著幾分動人的媚意,嘆道:「沒想到您也這麼壞……」

她揚手要打,可是手剛一出手地又收了回來,貝齒咬了咬下嘴唇兒,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望著李燕豪道:「李爺,您有過女人么?」

「沒有!」李燕豪搖頭說道:「我哪兒來的那福氣。」

「我不信!」銀姑眨動了一下杏眼,道:「像你這麼俊的人,又有一身這麼好的本事,會沒女人?」

李燕豪搖搖頭笑道:「行了,銀姑,你別損我了……」

「真的,李爺!」銀姑道:「別的女人怎麼看我不知道,在我眼裡你俊得可以,我要還是個姑娘家,非死心塌地的跟您不可。」

李燕豪道:「謝謝你,銀姑,杜華還沒有回來么?」

他有意顧左右而言他。

銀姑臉色一寒,道:「提他幹什麼,掃興。」

李燕豪笑笑改口說道:「時候差不多了,蓋鐵腿該快來了……」

只聽一陣雄健步履聲傳了進來,有人進了棚子。

李燕豪笑道:「八成是曹操到了……」

一句話還沒完,布簾兒一掀,蓋鐵腿探進了腦袋:「誰是曹操?」

銀姑上前見了禮,輕輕地叫了蓋鐵腿一聲。

李燕豪則笑著說道:「我跟姑娘剛提起蓋大哥……」

蓋鐵腿笑道:「敢情說的是我,怎麼樣,收拾好了么?我不進去了,咱們這就走!」

李燕豪道:「恐怕等會兒,杜華出去了,還沒回來。」

蓋鐵腿「哦」地一聲,轉望銀姑道:「大嫂子,杜老哥哪兒去了?」

銀姑當著蓋鐵腿不便寒臉,強笑說道:「誰知道他野到哪兒去了,明知道晚上有事兒,到現在還不回來!」

蓋鐵腿道:「杜老哥什麼時候出去的?」

銀姑道:「出去有老半天了,也該回來了。」

蓋鐵腿道:「不要緊,開封城裡丟不了他,咱們先走,到家后我馬上派人找他去,不出半個時辰,准把他找回來交給大嫂子!」

李燕豪想說什麼,銀姑卻先開了口:「那也好……」

轉過頭望了望李燕豪:「您看怎麼樣,李爺?」

她已經說了,那也好了,還問李燕豪,丈夫是她的,李燕豪又能怎麼說,只得點了點頭道:「也好,有蓋大哥這個朋友,『開封城』里就是掉根針怕也能找得回來。」

於是,三個人出了棚子,蓋鐵腿在前,李燕豪跟銀姑走在後頭,銀姑挨李燕豪很近,讓人一看準會誤會他倆是小兩口,其實也是,杜華跟銀姑站在一塊兒,尤其銀姑現在像朵花兒似的,杜華哪兒配。

蓋鐵腿前頭帶路,在人叢里擠出了「大相國寺」前這片廣場,三月天還不算熱,連暖和怕都談不上,銀姑卻擠得見了香汗,不住的閃人,不住的往李燕豪懷裡躲。一會兒皺眉,一會兒輕叫,嬌得不得了。

出了「大相國寺」前這片廣場,一輛單套馬車停在路邊兒上,車前站著兩個英氣勃勃,也都挺俊的年輕漢子,一見蓋鐵腿帶著人來到,立即上前哈腰,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師父!」

蓋鐵腿往身後一指,道:「這就是你們的燕豪叔,上前見見!」

李燕豪一聽這話急了,忙道:「蓋大哥,你可別……」

一句話沒完,那兩個年輕漢子已跨步上前,深深一躬,齊齊叫了聲:「燕豪叔!」

李燕豪攔不住話,可攔得住人,上前一手一個架住了兩個年輕漢子,道:「不敢當,今後咱們是兄弟……」

「兄弟?」蓋鐵腿一旁說了話:「老弟,你這是折他們…

…「

李燕豪道:「蓋大哥,我才多大,怎麼敢當……」

「老弟,」蓋鐵腿一整臉色,正色說道:「江湖上重的是輩份,可不是年歲,輩份在那兒,就是白了鬍子也得叫個年輕小夥子尊稱一聲!」

李燕豪還待再說,蓋鐵腿已然抬手指向銀姑:「這位是杜大姑!」

兩個年輕漢子轉向銀姑也照樣施禮叫了一聲,慌得銀姑連忙還禮,羞得沒處躲。

蓋鐵腿在一旁說,這是他兩個不成材的徒弟,老四跟老五,老四叫雷青,老五叫楚玉,老大,老二,老三在家裡候駕,沒來,一輛車也坐不了那麼多人。

該說的說完了,三個人上了車,雷青跟楚玉趕車,鞭子一揮,輪動蹄響,順著鼓樓大街直往北馳去。

蹄聲得得,輪聲轆轆,這輛單套馬車走大街,穿小衚衕,沒多大一會兒,停下了。

雷青跟楚玉掀開了車蓬,蓋鐵腿頭一個下了馬車,李燕豪跟在他後頭,輪到姑娘,她硬怕離地高不敢跳,江湖裡長大的賣解女子竟怕這個,誰信。

李燕豪不信,可是他沒奈何,不得不伸個手握銀姑的手,把她扶下來。

下了車看,馬車停在一個不算大的宅院兩扇大門門口,兩扇大門挺寬,挺大,也挺氣派,門口並肩站著三個人,一式黑色褲褂,扎褲腿,捲袖子,打扮俐落,也顯得精神。

左邊一個約摸卅多歲,中等身材,濃濃的眉,大大的眼,肩寬胸厚,挺結實挺壯,也很英武。

中間一個,年輕一兩歲,高個子,瘦瘦的,長眉細目,透著一臉精明。

右邊一個又白又胖,胖臉上永遠堆著可親的笑容,胖是胖,可沒肚子。

這三個,沖著蓋鐵腿一躬身,恭恭敬敬一聲:「師父!」

蓋鐵腿像點名似的,手指點著道:「老大,老二,老三,燕惕,安德恭,褚亮,上前見見,你們燕豪叔,杜大姑。」

躲是躲不掉,逃也逃不過,更推辭拒絕不得,見過禮后,蓋鐵腿馬上吩咐老四雷青,老五楚玉出去找人去,雷青跟楚玉雙雙答應一聲,連停都沒停就走了。

師父是英雄,徒弟是好漢,李燕豪看得暗暗點頭。

北方的大院子,四合院兒進了大門,蓋鐵腿讓客直上堂屋,邊走他邊說道:「在『開封』混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沒落下,只落下這麼一片產業,跟數不清的朋友。」

李燕豪笑著說道:「蓋大哥還求什麼?」

說得是,產業有了,朋友也有了,蓋鐵腿他求什麼,江湖上混的有幾個能像他這樣的。

堂屋裡坐定,老大燕惕忙別的去了,老二跟老三一個倒茶一個端,三杯既香又燙的茶放在了茶几上。

剛獻上茶,帘子外頭傳進個脆生生的甜美話聲:「客人都到齊了么?」

老三褚亮快一步掀起了帘子,打外頭進來個姑娘,這位姑娘一進堂屋,滿屋子燈光為之一黯,跟朵花兒似的,銀姑馬上被比了下去。

這位姑娘年歲跟銀姑差不多,也許還比銀姑小兩歲,一身打扮,墨綠色的緊身小襖,墨綠色的八幅裙,一雙墨綠色的繡花鞋襯飾二絕,小巧玲瓏,瘦不盈握,醉人。

姑娘她有點瘦,但瘦不露骨,一顆烏雲螓首梳得沒一根跳絲兒,一排整齊的劉海兒護蓋在那白皙嬌嫩的香額上,瓜子臉上,一雙彎而長的柳葉兒眉,一對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杏眼,瑤鼻,檀口,還有兩個小酒窩兒,美,明艷,還帶著幾分英氣。

這是誰?

銀姑瞧楞了,兩眼之中還有驚訝,詫異外,還帶著女人特有的妒忌。

李燕豪也有點錯愕,但那只是一剎那間,他知書達禮,欠身站了起來。

「別跟她客氣,老弟,」蓋鐵腿一抬手眼望著剛進來的大姑娘道:「涵英,這就是燕豪。」

大姑娘深梁一眼,上前淺淺一福:「蓋涵英見過燕豪哥。」

蓋涵英,也姓蓋,不用說,這是——

李燕豪不敢正視那雙目光,答了一禮,道:「不敢當,姑娘……」

「姑娘?」蓋鐵腿座上叫道:「叫她一聲小妹。」

李燕豪有點窘,笑笑,沒吭氣。

大姑娘蓋涵英瞟了蓋鐵腿一眼,道:「彆強人所難,哥哥,燕豪哥的臉皮兒比我還嫩。」

李燕豪被她這一激,雙眉一揚,要叫,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他明白,還缺少點兒勇氣。

蓋涵英似乎看穿了他,微微一笑,轉望銀姑道:「這位想必就是杜嫂子……」

銀姑如大夢初醒,猛可里站了起來:「不敢當,姑娘,我叫銀姑!」

銀姑本有著江湖女兒的那種不羈的豪情,可是面對著姑娘蓋涵英,她卻有點局促跟失措。

蓋涵英美目一掃,目光從李燕豪臉上掠過,含笑說道:「燕豪哥跟杜嫂二位都請坐……」

目光最後落在蓋鐵腿臉上,道:「杜大哥怎麼沒來?」

「出去了。」蓋鐵腿道:「剛才我去的時候還沒回來,我已經叫老四跟老五去找了!」

蓋涵英道:「那就多等會兒吧……」

轉望老三褚亮道:「老三,去跟你大哥說一聲,酒菜待會兒再上,免得涼了!」

褚亮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欠個身出去了。

在蓋鐵腿的催促下,李燕豪跟銀姑歸了座,姑娘蓋涵英則坐在蓋鐵腿身邊的那張椅子上,也不知道李燕豪為什麼,那麼惹人注目,蓋涵英的那雙目光老在他臉上轉,看得李燕豪好不自在。

突然蓋涵英笑了,也開了口:「聽說燕豪哥使得一手好劍…

…「

蓋鐵腿道:「何只是一手好劍!」

蓋涵英瞟了他一眼道:「我話還沒有說完呢,你急什麼?」

李燕豪不自在地謙笑說道:「蓋大哥的話還能信……」

蓋涵英含笑說道:「他是我哥哥,我不信他的信誰的。」

蓋鐵腿拇指一挑,道:「好話!」

李燕豪道:「我那是蒙人唬人的玩藝兒……」

蓋涵英道:「燕豪哥,我這個哥哥可是個會家!」

李燕豪道:「會家也有走眼的時候。」

蓋涵英道:「燕豪哥要這麼說,那只有試試了,是真是假,一試便知,燕豪哥你說是不?」

這話聽得李燕豪一怔,他好不懊悔,早知道蓋涵英有這麼一說,倒不如剛才承認了好。

蓋鐵腿笑了,一拍大腿,道:「對,待會兒試試,老弟露一手,我見過了,也讓他們飽飽眼福,開開眼界!」

李燕豪道:「蓋大哥這是跟著起鬨。」

蓋涵英道:「燕豪哥要是不賞這個臉,那是說我們這班人面子不如我哥哥!」

李燕豪情知這兄妹倆一搭一擋,是非逼出自己點兒什麼不可,要想推託恐怕不容易,尤其這位蓋涵英姑娘,她也不是個饒人的人,當下他笑笑說道:「看來賢兄妹非逼我露醜不可了……」

蓋涵英笑了,一欠身道:「我這兒謝謝燕豪哥了……『

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進來,有人進了院子走得很匆忙。

蓋鐵腿濃眉一揚道:「這是誰這麼魯莽……」

帘子一掀,進來的是老四雷青,他的臉色一看就知道不對,進堂屋沖著蓋鐵腿跟蓋涵英欠了個身:

「師父,師姑……」

蓋鐵腿道:「回來了,什麼事兒這麼匆忙?」

雷青往李燕豪跟銀姑那兒掃了一眼,有點猶豫。

蓋鐵腿眼一瞪,喝道:「只要進這堂屋坐的就是自己人,說。」

雷青應了一聲道:「師父,杜大叔出事了……

李燕豪神情一震!

銀姑站了起來。

蓋鐵腿先是一怔,繼而抬手說道:「大嫂子,你請坐,天大的事有我蓋鐵腿……

轉眼望向雷青,道:「你杜大叔出了什麼事兒?」

雷青遲疑了一下,道:「杜大叔他……他讓人剁了……」

李燕豪霍地站了起來,銀姑臉上沒表情,這時候她沒什麼反應。

蓋鐵腿也坐不住了,變色站起暴喝說道:「怎麼說,這……這是誰……」

雷青嘴皮動了一下,但沒說出誰來。

蓋涵英突然叫了一聲:「杜大嫂…

…「

她腳下跨步,奇快只一步已到了銀姑身邊,伸手便去扶銀姑,可是她仍嫌慢了一點兒,銀姑臉色發白,砰然一聲坐回椅子上,搖搖頭顫聲說道:「謝謝蓋姑娘,我不要緊……」

兩眼一閉,淚水兩串沿著蒼白的臉滑落胸襟前。

「老四,說啊。」蓋鐵腿叫了起來:「知道是誰么?」

雷青望了望他道:「師父,是……

是王大奎……「

銀姑猛然睜開兩眼:「老黑,這天殺的……」

「怎麼?」李燕豪道:「銀姑,老黑叫王大奎?」

銀姑一挫貝齒道:「除非世上還有第二個王大奎……」

李燕豪轉望蓋鐵腿道:「蓋大哥認識王大奎?」

蓋鐵腿遲疑了一下,道:「是這樣的,老弟,開封城的這班人我有幾個不認識的!」

李燕豪道:「蓋大哥,王大奎在開封待得很久么?」

蓋鐵腿點了點頭道:「待了不少日子了,前些日子他從外地來,一進開封城就先到我這兒來見我。」

李燕豪道:「這麼說現在找他也不難?」

蓋鐵腿臉上掠過一絲難色道:「這……」

轉望雷青問道:「老四,王大奎還在城裡么?」

雷青看了他一眼道:「我是聽他們說人是王大奎殺的,我找過王大奎,可是沒找著他……」

蓋鐵腿轉過來道:「老弟,你想,殺了人他還會待在這兒不走么?」

李燕豪只覺得蓋鐵腿跟雷青師徒二人之間,似乎有什麼言詞閃鑠之處,可是他一時又不便直問,他沒說話。

銀姑顫聲問道:「四兄弟,杜華他人在那兒?」

雷青道:「就在鼓樓大街,離相國寺不遠的一家酒館里,杜大姑,那兒您不能去,衙門裡已經有人去了……」

銀姑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總不能不去給他收屍……

蓋鐵腿咳嗽一聲道:「大嫂子,這個衙門對於江湖事一向深惡痛絕,你這一出面怕他們擺起官架子來問個沒完二這樣不好,等我派個人把杜老哥要回來……」

「那也好,」銀姑站了起來,盈盈一福道:「苦命人在這兒謝謝蓋爺了!」

蓋鐵腿忙站起來答禮說道:「大嫂子這是什麼話,我跟杜老哥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可是彼此一見如故,咱們江湖上講的是兩字義氣,就是不認識的人找著我,事無論大小也是一句話,何況這是杜老哥,大嫂子只管放心就是。」

銀姑擦了擦眼,忍著淚道:「那,蓋爺,您今兒晚上這頓我心領了……」

蓋鐵腿道:「大嫂子,碰上這種事我也不敢再留你,只是人死不能復生,大嫂子你……」

銀姑微一點頭道:「謝謝蓋爺,我知道,這誰都不怪,只怪我自己的命……」

頭一低,捂著臉走了出去。

蓋鐵腿一擺手道:「涵英,跟出去照顧去,老四,套車!」

蓋涵英跟了出去,雷青答應一聲也出去了「

李燕豪這時候說道:「蓋大哥,我該送銀姑回去……」

蓋鐵腿沉默了一下,一點頭道:「也好,今兒個這一頓算罷,咱們改天再聚,走,我送你出去。」

他該說的都說了,只沒提緝兇兩字,按說不管他認識不認識王大奎,也不管跟杜華是什麼交情,只衝著李燕豪,他就該幫這個忙,以他蓋鐵腿在「開封」一帶的勢力,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李燕豪在心裡打了個結,可是他沒說出來,這怎麼好說。

他出了蓋家大門,銀姑已然登上了馬車,車轅上坐的是雷青,蓋涵英就站在車邊兒上。

李燕豪跟她打了個招呼,沒多說什麼就上了車,他一上車,車轅上雷青就抖韁揮鞭趕動了馬車。

車裡銀姑捂著臉直哭,李燕豪默默坐在一旁,沒勸她,什麼也沒說,他知道,這時候勸人那是白勸。

車到了「大相國寺」,李燕豪扶著銀姑下了車,謝了雷青一聲就往裡走了,這時候正是熱鬧時候,銀姑忍著淚,虧她能忍得住。

可是一進草棚后的那一小間,銀姑坐下來就放聲痛哭,李燕豪仍沒勸她,他皺著眉坐在一邊兒,他在想,今後銀姑怎麼辦!

真的,這是樁棘手的事,今後銀姑怎麼辦?

良久,良久,銀姑住了聲,收了點兒淚,仰起臉,嬌靨上滿是淚漬,兩隻眼都哭紅了:「李爺,杜華雖然窩囊,可是他不該這麼慘死,更不該死在老黑那天殺的賊種手裡……」

李燕豪能說什麼?他只能這麼說:「我知道,銀姑……」

銀姑道:「李爺,杜華沒了,怎麼說他跟您朋友一場!」

李燕豪道:「你放心,銀姑,這件事我不會不管的!」

銀姑站起來沖他跪了下去:「不管怎麼說,銀姑總是杜華的人,這兒給您磕頭了,您千萬給他報這個仇……」

李燕豪忙把她扶了起來:「銀姑,你這是幹什麼……」

剛站起,銀姑突然爬在他懷裡又哭了起來:「李爺,我心裡好難受……」

李燕豪這時候更不忍躲,不忍推了,只得任她爬在懷裡,道:「我知道,銀姑……」

銀姑道:「我一半兒難受是為杜華,一半兒難受是為自己,您說,李爺今後我怎麼辦,怎麼辦啊,我……」

李燕豪眉鋒一皺道:「銀姑,你沒個親朋好友的么?」

銀姑道:「沒有,李爺,我是個苦命的孤兒,那來的親朋好友啊!」

李燕豪眉鋒又皺深了三分道:「這麼說你沒去處……」

銀姑道:「沒有,李爺,要說我的親朋好友,只有您李爺一個……」

李燕豪沒說話,他怎麼說,是承認還是否認?

承認她,他不能,否認嘛,又不忍。

事實上銀姑沒說錯,如今她的親朋好友,的確只有李燕豪他一個,這是實情實話。

銀姑揚起了頭,她那張臉離李燕豪的臉只有寸余:「李爺,您說,我該怎麼辦?」

李燕豪口齒啟動了一下,沒說話。

「李爺,我好苦的命啊。」銀姑頭一低,又爬在他懷裡哭了起來。

李燕豪感覺得出,他的胸前濕了,熱熱的一片。

「李爺,不如讓我死了吧,讓我跟杜華一塊兒去……」

她突然離開了李燕豪,一個大轉身一頭往牆上碰去。

牆是竹子編的,木板釘的,哪能碰死人。

可是在這種情形下,李燕豪卻不能不拉她,這也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李燕豪出手如風,一把拉住了她,道:「銀姑,你這是……」

銀姑身子被帶得往後一踉蹌,她再一轉身,恰好,整個人倒進了李燕豪懷裡,死沒能死成,一肚子委曲悲傷全發泄在李燕豪懷裡,痛哭失聲。

李燕豪作了難,銀姑在他懷裡直哭直揉,他卻不好推開她,他只有扶著銀姑的一雙粉臂道:「銀姑,你收收淚,住住聲,聽我說……」

銀姑聽話,住了哭聲道:「李爺,您有什麼好說的,又能說些什麼,能讓我跟著您,您能要我么?」

沒料到她倒先說出來了,李燕豪心頭微微一震,一時沒能答上話來,他怎麼能說不,那是刺激,在這時候李燕豪實在不忍再刺激她,點頭,他能么,他能要她?

李燕豪沒說話,銀姑又哭了起來:「李爺,我活著不如死,您還是讓我死了吧,我找杜華去,在人世沒個依靠,到陰間總得有個人……」

說著她就往外掙。

當然,李燕豪不會放開她,他有點急了,一搖銀姑道:「銀姑,你住住聲,有話要說,別再這麼要死要活的好不?」

銀姑低著頭道:「李爺,還有什麼話好說,我是個女人,既沒親有沒故,您叫我去依靠誰啊。」

李燕豪道:「暫時你就住在這兒,天無絕人之路,以後總有辦法好想的……」

銀姑道:「我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啊!」

李燕豪道:「銀姑,你……」

只聽一陣步履聲由遠而近,而且進了草棚,李燕豪忙道:「銀姑,你住住聲,有人來了。」

他這話剛說完,隨聽一個話聲傳了進來:「燕豪叔在裡頭么?我是燕惕!」

李燕豪道:「蓋大哥的大徒弟來了,你先坐下!」

他把銀姑按在了板凳上,然後邁步走了出去,掀開那塊布簾,老大燕惕就在眼前,燕惕沖他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聲。

李燕豪沒客氣地受了燕惕一禮,道:「有事兒么?」

燕惕說話也是那麼恭謹,他道:「師姑叫我來的,師姑說杜大姑一個人住在這兒怕不方便,叫我接杜大姑家裡將就幾天去。」

李燕豪一聽這話,心裡為之一松,一點頭道:「那真是太好了……」

布簾兒掀動,銀姑紅著一雙杏眼從裡頭走了出來,燕惕忙一欠身,叫了她一聲。

銀姑淺淺答了一禮,道:「大兄弟的話我聽見了,謝謝蓋姑娘的好意,我不敢打擾……」

李燕豪眉鋒一皺,

燕惕道:「您別見外……」

銀姑道:「我不見外,而是我得給杜華戴孝,戴孝的人怎麼好……」

燕惕道:「這一點我師姑早想到了,都是自己人,那裡也沒那麼多忌諱,要不然師姑就不會派我來接您了。」

銀姑搖搖頭,道:「蓋姑娘的好意我很感激,只是……請大兄弟回去告訴蓋姑娘…

…「

李燕豪一眼看見從人叢里走出兩個人,直向草棚這邊走來,他看得清楚,那兩個,前頭走的是姑娘蓋涵英,後頭是老二安德恭,蓋涵英身上加了一件斗蓬,益顯儀態萬千,美艷動人,他當即說道:「蓋姑娘來了。」

銀姑抬眼望去,燕惕轉身哈下腰去。

姑娘蓋涵英帶著安德恭很快地進了棚子,她第一眼便望向李燕豪,深深一眼之後,她轉望燕惕:

「怎麼這麼久!」『

燕惕道:「杜大姑不肯去……」

蓋涵英道:「真沒用……」

轉眼望向銀姑,道:「杜大嫂,我就知道老大沒用,請不動你,所以我隨後趕來……」

銀姑道:「怎麼還讓姑娘親自跑這一趟……」

蓋涵英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我不來怕杜大嫂你不肯到家裡去,現在我來了,怎麼說杜大嫂得賞我這個面子,車子在外頭,咱們走吧!」

銀姑還待再說,蓋涵英已轉向李燕豪,道:「燕豪哥,哥哥讓我來請你一塊兒去,也好跟杜大嫂作個伴兒。」

李燕豪本想謝辭婉拒,可是轉念一想他要不去,銀姑一定不會去,當下他點了頭道:「謝謝賢兄妹,蓋大哥寵召,我不敢不去!」

蓋涵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燕豪哥好見外的話……」

轉望銀姑道:「走吧,杜大嫂!」

伸手拉住了銀姑的手。

銀姑剛才本來是要說什麼的,可是她現在竟沒再說,頭一低,道:「那……那我就謝謝了。」

她任憑蓋涵英拉著往外走去。

來的是一輛馬車,蓋涵英跟銀姑上了車,李燕豪沒往車裡,他去跟燕惕,安德恭三個人擠在了車轅上。

老二安德恭趕車,順著鼓樓大街往北走,這回李燕豪是高坐在車轅上,街上的情景他看得一清二楚。

馬車剛拐出鼓樓大街,李燕豪一眼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進了一家客棧,他心裡為之一跳,急道:

「你們倆趕車先走,我有點事兒去去就來。」

他沒等燕惕跟安德恭兩個答話便跳下了馬車,過街直往那家客棧行去。

燕惕跟安德恭兩個眼快,眼神也好,也看見了那一閃進入那家客棧的背影,他兩個臉色雙雙為之一變,安德恭顯得很著急,扭頭就要對車裡說話,燕惕伸手一攔道:「回去,快!」

安德恭聽了他的,扭過頭來猛揮一鞭,套車牲口一疼,帶著馬車猛往前竄去……

李燕豪到了那家客棧前,他連抬眼看那家客棧的招牌都沒有,邁步便進了門。

櫃檯里迎出個夥計,把李燕豪當成了住店的,迎前就要說話,李燕豪一聲:「我來找人的。」看也沒看那夥計一眼,便往後去了。

這家客棧不小,前面是店面,櫃檯所在,後頭一共是兩進後院,進了頭一進後院,李燕豪沒看見什麼,他停也沒停地便直闖第二進後院。

剛進第二進後院,他便瞧見那熟悉的背影進了東邊頭一間屋裡,進屋關門,屋裡隨即亮了燈。

李燕豪側轉身走了過去,到了門前他抬手敲了門。

門剛響,屋裡便響起個粗嗓門兒話聲:「誰呀。」

李燕豪道:「查店的!」

屋裡那粗嗓門兒話聲道:「好嘛,查店查到我屋裡來了!」

步履兩聲,屋門豁然而開,當門而立的是那叫老黑的黑大漢,他先是一怔,繼而臉色猛然一變,身子往後一退,兩條胳膊一合,就要關門。

李燕豪伸兩隻手按在了兩扇門上,李燕豪沒他個子大,胳膊也沒他老黑粗,可是他老黑硬是關不上那兩扇門,轉眼間他老黑施勁兒施得連身子都抖了起來。

李燕豪笑了:「閣下,比力氣,較勁兒,你還差一點兒。」

黑大漢突然鬆開了手,轉身就要往裡跑。

兩扇門砰然一聲,李燕豪跨步進了屋,出手如風,一把抓住了黑大漢后領。

黑大漢身子一抖,塌肩,挫腰,一個大轉身,那斗大的拳頭直搗李燕豪胸口。

李燕豪淡然一笑道:「閣下,玩這一套你也不行。」

下面出腿,同時左手往下一撈,他左手撈住了黑衣大漢的右腕,下面那一腿也掃上了黑大漢的兩段小腿,悶哼一聲,黑大漢躺了下去,砰然一聲摔個結實,李燕豪左手一扭,黑大漢臉親了地,一條右胳膊到了背後,疼得他「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李燕豪沒再施勁兒,道:「閣下的膽子不小,行了凶還敢待在城裡大搖大擺的,這一場人命官司你打去!」

黑大漢挺硬的道:「你把我送進衙門去好了。」

李燕豪搖頭說道:「沒那麼便宜,那些官兒我知道,白花花的銀子一送就能了事,你今天住上進去,明天一早就出來,你我都是江湖上跑的,咱們照江湖上的規矩行事。」

黑大漢臉色一變,道:「那也好,你是杜華的什麼人,來淌這趟渾水,管這檔子閑事,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戲,他拐走了我的女人,這仇不該報么,王八好當氣難受,這口氣不該出么?再說你讓我換個地兒找他,我不是也聽了你的么,他要不離開『相國寺』,我絕不找他……」

李燕豪道:「我沒說不該,你說得是,朋友妻不可戲,杜華拐走了你的女人,這個仇固然該報,可是你該想想當初你是怎麼對銀姑的…

…「

黑大漢道:「我怎麼對銀姑的,這臭婊子對你說了什麼……」

李燕豪手上力加一分,道:「你嘴裡放乾淨點兒……」

黑大漢疼得哼了一聲,身子這麼一抖,他身下頭滾出來一樣東西,一滾老遠,那是一顆念珠。

李燕豪一見這顆念珠,人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一樣,臉色一變,兩眼猛睜,俯身用右手抓起了那顆念珠,看了一看之後,轉眼望向黑大漢喝問道:「這顆念珠哪兒來的……」

黑大漢道:「你問這幹什麼?」

李燕豪眉梢兒一揚,道:「王大奎……」

黑大漢王大奎一怔,道:「你知道我叫王大奎……是了,一定是那臭……銀姑告訴你的……」

李燕豪冷然說道:「別管誰告訴我的,我只問你這念珠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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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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