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金剛出了後院,就直奔了東跨院。

東跨院幾間屋裡都亮著燈。可是靜悄悄的,院子里看不見人。

金剛先找到了馬六姐的住處。

馬六姐的住處,被安排在離東跨院門沒多遠的一間小屋裡,屋裡只馬六姐一個人,正在那兒洗臉呢!

金剛敲了敲門框,馬六姐扭頭一看,忙道:「喲!是您啊!」

忙把手巾扔在盆里,迎了過來。

金剛進了屋:「怎麼樣?有什麼事兒么?」

馬六姐道:「沒什麼事兒,就是楚慶和那狗養的來過兩趟,纏著三姑娘說個沒完的。」

金剛「呃!」了一聲坐了下去,道:「都說了些什麼?」

「還不是窮扯淡,」馬六姐也坐了下來,道:「那小子還能有什麼正經事兒,我看他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金剛哼了兩聲,道:「看不出他倒是挺積極的啊!」

「怎麼,您是指……」

「恐怕這小子是有意為潘九拉線,弄上一樁大功,想往高處爬!」

馬六姐「叭!」地往自己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就猜著了!這狗養的,缺德事兒都讓他幹了。」

金剛道:「讓他干吧!我倒正愁沒這麼個拉線的人呢!」

馬六姐一怔,急道:「您是說——」

金剛笑笑道:「六姐忘了,我小妹是來幹什麼的。」

馬六姐又怔了一怔,點頭道:「這倒是,這倒是。」

金剛沉吟了一下,道:「麻煩六姐一趟,叫她到這兒來一下。」

「三姑娘?」

「嗯!」

「好,我這就去。」

馬六姐站起來出去了,轉眼工夫之後,她陪著大姑娘走了進來。

一進屋,大姑娘就沖著金剛道:「大哥寵召,有什麼吩咐?」

金剛道:「少耍貧了,坐下來!我有正經事兒要跟你談!」

看金剛這樣,大姑娘還真不敢再說什麼,當即就坐了下來,眨動一下美目道:「什麼事兒,大哥?」

金剛道:「我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告訴我,你混進來的目的究竟何在?」

大姑娘道:「我,我是想以身試險,讓他們來個窩裡反,狗咬狗一嘴毛。」

金剛道:「讓他們這三個賊頭爭尋方老闆?」

大姑娘點了點頭。

金剛一點頭道:「好吧!你好好兒做你的,我隨時支援你。」

大姑娘一喜:「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這是什麼事兒,能逗著玩兒么!」

「可是你說隨時……」

「本來就是隨時。」

「大哥,你要弄清楚,過了明天,我也許能不走!可是你不一定能留得下來。」

「我要是連這點兒都弄不清楚,別的還能幹什麼!少替我操心了,還是全心全力進行你自己的事兒吧!」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來,一躬身道:「是,大哥。」

「還有,記住,」金剛道:「楚慶和再來,用點兒心思應付他,很可能他是座橋。」

大姑娘嬌靨而甜的倏然一笑,道:。大哥,我已經在他身上下過工夫了。」

金剛微一怔:「那最好。這個人也是十足的陰險小人,得提防。」

「我知道!我早看出來了。」

金剛站了起來:「沒事兒了,你回屋去吧!」

「是——」

大姑娘把這聲「是」的尾音拖得長長的,然後擰身出去了!

馬六姐道:「龍爺,我……」

金剛道:「六姐,這檔子事你幫不上忙!正如她剛才所說,過了明天,咱們這些人就得離開潘九這兒了,你全當不知道好了。」

「既是咱們都得走,那麼您——」

「我可以不走。」

馬六姐一怔:「您可以不走?」

金剛沒瞞馬六姐。把他跟潘小鳳的事兒概略地說了一遍。

聽完了金剛說的,馬六姐笑了:「龍爺,您真有辦法!到哪兒都佔便宜啊!那主兒可是出了名的一隻虎,沒想到竟讓您這麼輕易給降伏了。」

金剛笑笑,沒說話。

「只是,」馬六姐看了看他,又道:「我還真沒想到她是這麼個女兒家,看樣子她是動了真,將來您怎麼善後啊!」

金剛皺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為了工作,有什麼辦法。」

馬六姐搖搖頭道:「看樣子您這一行不好玩喔,年頭兒不同了,沒三妻四妾那一說,可是您要是到處欠下這種債,良心上也不好受。」

金剛道:「誰說不是。」

馬六姐還待再說。

金剛突然道:「你歇著吧!我去看看天仇去。」

他走了。

馬六姐明明知道,這位當今稱尊的龍爺是不願意談這種事的。龍剛他英雄好漢一個,可是碰上這種事,他也是照樣束手無策。

馬六姐也明白自己說不出什麼所以然,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有閉口不言了。

望著金剛出了跨院門,她輕輕嘆了口氣,轉過了身。她不是金剛,這件事也跟她沒關係,可是她心頭卻壓上了一塊鉛。

前院沒見虎頭老七,也沒見楚慶和。

金剛他過前院進了西跨院。

廚房的人都收工歇息了。

戴天仇還在院子里站著。

金剛道:「你怎麼老在這兒站著?」

戴天仇含笑道:「沒事兒,懶得在屋裡待著。」

「給你安排好了沒有,睡哪兒?」

戴天仇一指大廚房旁一間小屋:「喏!」

金剛看得眉頭一皺:「能睡么?」

「湊合了,好在只是一宿。」

金剛低了聲音:「沒怎麼樣吧?他們。」

「有一哥你出了面,他們還會怎麼樣!看來我這差事是最輕鬆不過了!」

「也別這麼說。他們要是真不買這個帳,我還是真沒辦法!」

「一哥,沒辦法跟外頭聯絡吧?」

「不必聯絡,都看咱們倆的了,反正川島芳子她們明天準定會到潘九這兒來。對了!我告訴你件事兒,等明兒個你回去后,告訴弟兄們全力配合!」

他把大姑娘的事告訴了戴天仇,囑戴天仇轉告弟兄們,別在外頭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

戴天仇聽完了金剛的敘述,怔住了,沒說話。

「怎麼了,兄弟?」金剛問。

戴天仇定過了神,道:「一哥,這可真是突出奇兵!」

「突出奇兵?」

「這位三姑娘這一著,恐怕比你我進行的工作收效要大。」

「你是這樣看的么?」

「一哥,這是情報戰里最高的一著。不戰而屈人之兵,兵不刃血!以敵人之力徹底粉碎敵人,難道收效還不算大?」

金剛點了點頭:「我也這麼想,所以我沒直攔她。不過那要她真能挑起他們之間的爭端才行。」

「一定挑得起來。」

「一定挑得起來?」

「一哥,難道你看不出。這些人只是以利合,毫無仁義可言,一旦在利害上有了衝突,要是不起內訌,你唯我是問。」

金剛沒再多說什麼。拍了拍戴天仇,道:「咱們等著吧!明天要忙一天呢!要是沒什麼事兒,就早點兒歇息吧!」

「是!」

戴天仇答應了一聲。

金剛又拍了拍他,然後走了。

金剛轉到了前院。明天就是個熱鬧日子,可是這時候偌大一個前院里,卻仍難看見一兩個人。

其實,金剛明白,這潘九府看不見什麼暗樁,可是暗卡卻是到處都是。平日里的戒備就已相當森嚴,在這種大日子口,那自然是更為森嚴,只是表面上不容易看出來罷了。

他正要往後走,卻看見院東長廊上,站著個女子身影,挺美好個女子身影。

不用細看,他一猜就知道,準是虎頭老七。

他走了過去!到近處,看清楚了,果然是虎頭老七。

虎頭老七一個人站在長廊上的暗影里,似乎透著落寞,而事實上從她的表情里,也可以看出,她是有點兒落落寡歡,而偏偏她笑臉迎人:「怎麼,還沒歇著?」

金剛道:「我能歇著么?」

「怎麼不能!各院有各院的負責人,完全讓你一個人兒顧,你顧得過來么?怕不累死。交待下來一聲不就結了么?」

金剛搖搖頭道:「我不能落人話柄,而且大伙兒都在忙著,我一個人跑去歇息!說不過去,也讓人不服。」

「瞧你說的。趙霸天是總管,怎麼始終沒他的人影呢?」

「他把事兒交給我了,還用得著親自到處跑么?"

「還是呀!你怎麼就不能——」

「七姐,人家是總管。」

「你這會兒也等於個總管。」

「那也只是等於。」

「不跟你抬杠了。愛歇息不歇息,又累不著我。」

金剛賠上一絲微笑:「我知道七姐是好意——」

「算了吧!我這好意算什麼,人家不會當回事兒的。」

這話有點不對勁兒。

金剛微微怔了一怔:「七姐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我得罪七姐了?」

「得罪?」

虎頭老七香唇邊,掠過一絲輕微地自嘲笑意:「沒有,誰也沒得罪我。」

「那是——」

虎頭老七臉上倏地泛給一片陰霾:「別問了!兄弟,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心裡好煩!恨不得痛痛快快哭一頓,更恨不得殺人放火。」

這種心情不難體會。

可是是什麼讓虎頭老七的心情,變成這樣兒呢?

金剛默然了。

「兄弟,」虎頭老七忽然柔聲道:「別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知心朋友!七姐怎麼說這種話。」

「知心朋友,相交不下,知心的朋友能有幾個,曲指算算,可憐!也只有你一個了。」

「七姐既許我為知心朋友,就不該這樣對我。」

「兄弟,我再說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金剛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他想探究原因,可又覺得還是不探究的好!

他沒說話。

虎頭老七又開了口:「住的地兒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在後院,是潘姑娘安排的。」

金剛索性,實話實說了。

「呃?」虎頭老七目光一凝:「咱們這位姑娘,可真是『尊師重道』啊!」

金剛沒說話。他知道,碰上這種事,說什麼都是多餘。

「怎麼,又不愛聽了?」

金剛道:「七姐這是何苦!我又不是沒跟七姐表明過。」

「就是沒表明過,我又有什麼權力過問?」

「七姐,」金剛搖頭道:「這叫什麼知心朋友啊!」

虎頭老七微微一笑道:「好利害,又拿這個扣人了。」

金剛聳聳肩道:「七姐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我問心無愧就是。」

虎頭老七笑了,既嬌又美更甜。拍了金剛一下道:「開玩笑的!我的少爺,別這麼一付無可奈何的樣兒好不好?看的人怪心疼的。好了,饒了你!明兒個還不知道要怎麼忙呢,快歇著去吧!」

金剛沒馬上走,道:「七姐住的地兒,安排好了沒有?」

「這你放心!什麼人都會漏,漏不了我的,趙霸天自會給我安排個舒舒服服的地兒。」

「呃?」

「怎麼,心裡是不是不是味兒了?不會吧!」

金剛皺了皺眉:「七姐,你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是嘛!說沒什麼,這話說不出口。說不是味兒,又怕日後給自己惹來麻煩!」

金剛苦笑道:「七姐,我可真是怕你了。」

「哎喲!這可不好,還沒讓人愛呢,先讓人怕,豈不是前功盡棄了么?」

「七姐,我不說話行么?」

虎頭老七格格地嬌笑了起來:「那更不好!待會兒讓人拿你當啞巴了。少爺,別這兒愁眉苦臉的了,歇息去吧!」

金剛還真不敢再待下去了。整了整臉色,道:「那我走了,要是沒什麼事,你也早歇著吧!」

金剛走了,往後院走了。

望著金剛的背影,虎頭老七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讓人心酸的凄楚與幽怨。

金剛沒看見。

其實,金剛不用看見,他心裡明白得很。

□□□

金剛進了後院,去找牛通。

牛通正在後院西一暗隅處里。一見金剛忙哈腰:「金爺,您還沒歇息著?」

「還沒有!我到處看看。」

「您辛苦。」

「我算什麼辛苦,辛苦的是大伙兒。」

「您放心請歇著去吧!這兒自有我呢。」

「牛管事對後院的布署,都巡視過了?」

「您放心!我一直這兒走走,那兒看看,隨時隨地都在巡視。」

「弟兄們都是輪值吧?」

「是的!金爺,都是輪值。兩個鐘頭輪一班。」

「這就是了,總得有個歇息,人不是鐵打的金剛,太累了挺不住。明兒個還要忙一天呢!等時候差不多了,牛管事就去歇著吧!」

「謝謝您!您請歇著去吧!別管我了。」

「後院有牛管事,我很放心,你忙吧!」

金剛走了。

牛通躬身哈腰恭送。

金剛明知道,會出事的幾個地方,都在自己控制之下,是不會出什麼事的。要是沒什麼太過意外的,潘九這個壽誕,十成十是可以安安穩穩,歡歡喜喜度過了。

雖然明知道不會出事,可是他不能不做做樣子,到處走動走動看一看。

如今該看的都看過了,他可以放心安歇了。

而一想到在住處等他的潘小鳳,他不由得有了猶豫!

潘小鳳的一片柔情,表現痴得厲害,實在是令人不能拒絕,然而,若是現在不拒絕,日後又怎麼辦呢?

沖著眼前的工作,他要留在潘九府隨時支援大姑娘。他不能拒絕潘小鳳,讓潘小鳳心碎腸斷,傷心欲絕!可是一旦到了日後,他怎麼辦,到那時候他該怎麼辦?

這的確是一個扎手的問題!

這個問題是金剛自己沒辦法解決的。

他怎麼辦!怎麼辦!

金剛深皺著眉鋒,心裡像壓了一大塊鉛。

事實上,他現在有點兒怕見潘小鳳,可卻偏偏又不能不見,只好見了。

他一路想著心事,腳下已踏上了回住處的路。

老遠地,他就看見精舍里有燈光。

這表示潘小鳳還在。

而等他進了精舍,卻沒有看見潘小鳳的人影。

金剛想叫,可是臨到了嘴邊,他把話變成了兩聲咳嗽。

他這裡剛兩聲咳嗽,潘小鳳的話聲從裡頭傳了出來:「來了!這就來。」

話聲是從卧房裡傳出來的。

卧室里也亮著燈,燈光比外間更柔和,讓人看著好舒服。

她待在卧房裡幹什麼?

金剛微微怔了怔,當即坐了下來。坐下來才看見,几上一杯徹好的茶。

他剛坐下,潘小鳳打卧房裡出來了,嬌靨上滿是甜笑:「沒事了?」

「算是沒事了。」

「累了吧?」

「還好。」

潘小鳳到跟前坐了下來,坐在金剛對面,把几上的茶端過來些,道:「剛沏好的。」

金剛想說話,話到了嘴邊,他卻又咽了下去,改口說了聲:「謝謝!」

潘小鳳看了他一眼:「幹嗎這麼客氣?」

金剛道:「起碼的禮貌,總是應該有的。」

潘小鳳道:「我覺得這樣生分!而且徒弟侍候師父,也是應該的。」

金剛笑了笑,沒說話。

潘小鳳道:「床上都弄好了,洗澡水也燒好了。你喝點茶歇會兒,先洗澡吧!」

金剛猛一怔:「姑娘——」

潘小鳳截口道:「我不叫姑娘。」

「小鳳,你,你這是幹什麼?」

潘小鳳眸子一轉:「徒弟侍候師父啊!」

「小鳳,咱們以後不來這個好不好?」

「不好。」

「小鳳,二當家的視你如掌上明珠,這要是讓二當家的知道……」

「知道怎麼樣?是我自己願意的!不錯,我爹拿我當掌上明珠,可是對你來說,我是徒弟啊!不是說有事弟子服其勞么,難道做徒弟的侍候師父不應該?」

「不是不應該,是我受不住。」

「做師父的,怎麼會有受不住的道理。」

「小鳳,」金剛目光一凝道:「你要是真拿我當師父,你就聽我的。」

潘小鳳咬了咬鮮紅的下嘴唇兒,眨動了一下美目,搖頭道:「天地君親師,這是五倫。我不能真拿你當師父,所以我也不能聽你的。」

這位姑娘有心眼兒。

金剛為之哭笑不得,道:「既是你不真拿我當師父,就絕沒有侍候我的道理。」

「我在這兒閑著也是閑著,燒個洗澡水,整理整理床鋪,沏杯茶,這等於是順水人情,怎麼能叫侍候?」

「不管是什麼!下次我不許你這麼做。」

「為什麼?為什麼不許?」

「沒有這個道理。」

「為什麼沒有這個道理?」

「你自己去想想——」

「我就是想過了,有這個道理。」

「小鳳……」

「你為什麼就不想想!撇開什麼師徒不談,咱們總是朋友!站在一個朋友立場,為你做點兒這些小事兒,難道不應該?」

姑娘她說的是理!要說朋友的話,這點事兒實在是微不足道。

可是金剛也有說辭:「奈何你我並不是朋友,你是二當家的千金,而我則是……」

「不錯,你是『三義堂』的人,我是『三義堂』二當家的閨女,可是我並不是『三義堂』的人,我把你當朋友。」

「小鳳,不要強詞奪理。」

「誰強詞奪理?你一口一個二當家的千金。你自己想想,你有沒有把我當二當家的千金。」

「怎麼沒有?」

「要是有的話,你也不敢那樣傲,對我那種態度了,對不?」

「這……」

金剛沒話說了。

「這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理?」

金剛苦笑道:「我說不過你。」

「你不是說不過我,而是說不過理。普天之下,說不過這個『理』字的,可不是你一個。」

金剛沉默了一下,整了整臉色:「玩笑歸玩笑,正經歸正經。小鳳,我跟你打個商量,以後別這樣了。」

「不行!」

「小鳳……」

「這是我一番心意,我愛這麼做!就這麼做了,我高興,你忍心說個『不』字。」

金剛又沉默了一下,點頭道:「小鳳,你的心意我懂!可是你沒有必要非這麼做不可。」

「我是沒有必要這麼做不可,可是——」潘小鳳微微垂下螓首,道:「我是個女兒家,這些都是女兒家該做的事,你不能否認吧!」

金剛聽得心頭往下一沉!這話相當露骨,任誰也不會聽不懂的。她這麼痴,這麼認真,這可怎麼辦?

現在,金剛寧願潘小鳳是頭一面時的潘小鳳。這樣,將來縱有什麼,他心裡的虧欠也會少一點。

而偏偏潘小鳳她已不是頭一面時的潘小鳳,她是現在的潘小鳳。

她變得那麼柔、那麼真、那麼惹人憐,就是鐵石人兒碰上,恐怕也硬不起心腸,何況金剛他不是鐵石人兒?他有一付俠義膽肝,有至性、至情!

金剛心情沉重,因之也忘了說話。

事實上,他是沒話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潘小鳳抬起螓首看了他一眼:「茶,你要是現在不喝,就等洗過澡再喝。」

金剛說了話。帶點懇求:「小鳳,這兒的事兒你別管了,回小樓歇息去!好不?」

「怎麼,嫌我羅嗦了?」

「天地良心,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潘小鳳目光一凝,正色道:「你不該是這種人。」

金剛道:「我不該是哪種人?」

「你不該是這種忸忸怩怩,小家小氣的人。」

金剛沉默了,他能說什麼,他的確不是這種忸忸怩怩,小家小氣的人!根本不是。可是,他為了不欠這筆感情的債,卻不得不這樣。

潘小鳳看了他一眼,道:「我說錯了話么?」

金剛目光一凝,道:「難道你非等我躺上床才走。」

潘小鳳道:「我等你睡著了再走。」

金剛聽得一怔,暗暗一聲苦笑!站了起來:「好吧!我洗澡去。」

他往裡走去。

潘小鳳也站了起來,搶先一步進入卧房,拿出了一套新的內衣褲,默默地遞給了金剛。

金剛又復一怔:「這是哪兒來的?」

「趕著給你做的,我自己給你做的。」

趕著給做的,已顯細心,情義重!自己做的,更顯情義濃。「沒有量身,你怎麼……」

潘小鳳眨動了一下美目,道:「用不著量身,我只多看兩眼,就知道你穿多大的了,不信你穿穿看,要是不合身,你就別穿。」

到現在,金剛知道,這面感情的網,他是躲不過了。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三分。他沒說什麼,默默地接過了潘小鳳手裡的內衣褲,走進了裡間。

望著金剛的背影,潘小鳳唇邊浮現起一絲甜美的笑意!轉身走到小客廳坐下。

她剛坐下,打外頭進來了兩個人,不是別人,赫然是潘九跟趙霸天。

潘九的臉色不大好看。

趙霸天跟在潘九身後,臉上沒什麼表情。

潘小鳳顯然沒想到乃父會帶著趙霸天到這兒來。微一怔,站了起來:「爹——」

潘九一開口就是氣忽忽的:「丫頭,你、你也太不像話,太過了!」

潘小鳳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臉色一整,柳眉一豎:「我怎麼不像話了?怎麼太過了?」

潘九指了指屋子,道:「誰讓你把小金安置在這兒的?」

「我讓我把他安置在這兒的,怎麼不對了!」

趙霸天道:「二當家的正在氣頭上。」

「我看得出來!可是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

「還說沒做錯什麼事!」潘九怒聲道:「你還嘴強,你怎麼能把小金安置在這兒,你問過我了沒有?」

「爹,您倒是先說說看!我為什麼不能把小金安置在這兒?」

「丫頭你——你這是明知故問。這是什麼地方!是你自己的屋。」

「這就是了!既是我自己的屋,我為什麼不能把他安置在這兒。我這麼大個人了,難道說連我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

「好哇!」潘九一拍桌子道:「丫頭,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把你慣壞了,現在你居然要自己做主了。」

「我自己做主有什麼不對,您常說:我已經長大了,生長在這麼一個家裡,凡事要自己拿主意,要挑得起事。」

「可是……」

「爹,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您不能不承認。今天我有這種脾氣,也是您多少年來教的,您一直都在誇讚我,今天不該挑我這件事做的不對。」

「我說不對就是不對,」潘九厲聲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把小金給我安置在這兒!讓他馬上給我搬到前頭去。」

「爹,」潘小鳳臉上變了色:「這話可是您說的?」

「是我說的。」

「好,讓他搬到前頭去,這話您跟他說。」

潘小鳳扭身要走。

「站住!」潘九忙喝止:「你要上哪兒去?」

「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誰也管不著,天底下大著呢!還愁沒個容身的地兒。」

潘九猛一怔:「你……」

潘小鳳扭頭就走。

趙霸天忙攔住:「姑娘,姑娘,您這是幹什麼!二當家的不過是說氣話。」

「我不管是什麼話。太讓我沒面子了,我還有什麼臉待下去!你躲開。」

「姑娘……」

「叫你躲開,聽見沒有?」

趙霸天不能躲,可又不敢不躲。正為難著,潘九說了話!語氣顯然已變了不少:「你這孩子怎麼老改不了這種倔脾氣,你怎麼就不想想!你是什麼身份,小金他是什麼身份,你單把他安置在這兒,別人背地裡會怎麼說。」

「我不在乎!背地裡誰愛怎麼說怎麼說,只別讓我聽見!」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是『三義堂』的二當家,你讓我這張臉往哪兒放?」

「我一不傷風,二不敗俗,有什麼丟人的。您要是認為我這麼做丟您的臉了,容易,我走!我離開這個家。」

她轉身又要走。

這回潘九自己忙上前攔:「你看,你看,怎麼說著說著又來了!丫頭,你也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因為我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才這麼做,您懂么?」

潘九一怔:「丫頭,你是說——」

「我喜歡他,我愛他。這輩子非他不嫁,不行么?」

潘九直了眼!趙霸天也直了眼!

潘九獃獃地砰然一聲坐了下去:「丫頭,你當真……這麼快,哪有這麼快的。」

「怎麼沒有!在我來說,這種事只一眼也就夠了。」

「丫頭,你,你為什麼早不說?」

「什麼事都非要我說出來不可么?在密室里我跟您說的還不夠么?」

「在密室里——那,那我還以為你是一時任性,誰知道……唉!真要命,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的告訴我?」

「現在告訴您就遲了么?」

「不是遲了,而是,而是……丫頭,你是打定了主意了?」

「當然是真的!別人不知道我,您不該不知道我。」

「這,這是從何說起,這是從何說起。」

「怎麼,您不願意?」

「好了,丫頭,你由得了誰不願意嗎?再說我也沒那個意思,小金呢?」

「在裡頭。」

「小金,出來。」潘九抬眼就叫。

趙霸天要往裡去。

潘小鳳要攔。

金剛自己出來了,他澡還沒洗呢。

他可是平靜得很,一點也沒有畏懼不安的神色!

「你一個人躲在裡頭幹什麼?我這兒嚷了半天了,難道你沒聽見?」

潘九瞪著金剛,語氣不大好。

「二當家的,我聽見了,」金剛淡然道:「二當家的正在跟姑娘說著話,我那個時候出來不大合適。」

「你倒是挺會挑時候的!我女兒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

「那就好!省得我再說一遍了。你給我聽著,我就這麼一個女兒,看得跟命似的,你可不許有一點虧待她,要不然我跟你沒完。」

潘九也真夠乾脆,說完話站起來就走!他不問人家是不是願意。

這是別人求也求不到的,潘九以為金剛准願意。

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有未婚妻。顯然,他是不認為這是難解決的事。

趙霸天賠上了一臉笑!走近來低低說了一聲:「兄弟,恭喜了!」

然後轉身跟在潘九身後走了出去。

金剛站著沒動,也沒說話,只望著門外的夜色。

潘小鳳走了過來,柔聲道:「別怪我爹,他不知道!」

金剛心裡一陣激動,轉過臉來道:「小鳳——」

潘小鳳道:「什麼都不用說,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何必再說。」

金剛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他是沒有必要再說什麼了。

面對這麼一位姑娘。說什麼有用?

「洗澡去吧!水都涼了。」潘小鳳又柔聲一句。

.金剛望著潘小鳳,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說,默然轉身往裡走去。

望著金剛的背影,這回潘小鳳嬌靨上浮起的,是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

金剛在沉重的心情下洗完了澡,在沉重的心情下換上了衣裳,在沉重的心情下走了出來。

潘小鳳一臉甜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洗好了?」

金剛嗯了一聲,走過來坐下。

潘小鳳道:「困不困,要是困,喝兩口茶就去睡吧!」

金剛道:「小鳳,你非等我睡了才肯走么?」

潘小鳳也「嗯!」了一聲。

金剛端起了茶杯。

「為什麼非急著攆我走不可,事情已經到了這地步了,要是不困,為什麼不能放開來,讓我陪你聊聊。」

金剛要喝茶,又停住了。望著潘小鳳道:「小鳳,你明知道,將來很不容易有什麼結果。」

「我知道,可是我也告訴過你,或許我這片痴心能感動天地,萬一不能感動天地,只要你如今能接受我這番情意,將來我也不會怪你的!要是你現在連接受都不肯接受,我又怎麼會有機會去感動天地?你說是不?」

這倒也是實情。

金剛沉默了一下道:「小鳳,你要知道,不是我不肯接受。人非草木,面對著你,面對著你這一片深情,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拒絕。只是,我怕將來對你有太多的虧欠。」

「你又不是沒跟我明說,我不會怪你的!」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我寧願你怪我!你不知道,那種一輩子的愧疚,我受不了。」

「那你就別虧欠我啊!」

「我又何嘗願意虧欠你,誰也不願意欠這種感情的債啊!」

「這種事讓老天爺去安排吧!要是將來真的沒有什麼結果,那也是天意,你就用不著有什麼愧疚了。」

「小鳳——」

「幹嗎談這個,談點兒別的不好么?」

眼前這件事是怎麼也談不出個結果來的。既是如此,何必費唇舌而又徒亂人意?

金剛沉默了。

「談談你吧!」潘小鳳道:「你是剛進堂口的,你為什麼要進『三義堂』來?」

「老這樣混沒出息,要混就混出個名堂來。」

「進了『三義堂』,憑你,一定可以混出個名堂來。只是,你以為這樣就是有出息?」

金剛暗暗一怔,凝目道:「難道不是?」

「我問你,你怎麼問起我來了。」

「我所以進『三義堂』,就是要混出個出息來,當然是認為這樣才能混出出息來,要不然我幹嗎進堂口來?」

潘小鳳笑了笑,沒說話。

這一笑,笑得金剛心裡犯了嘀咕:「你笑什麼?」

「你不是這種人。」

「我又不是哪種人?」

「你不是貪圖這個的人。」

「怎麼見得我不是貪圖這個的人?」

「我看得出來。」

「你看得出來?」

「嗯!要不我怎麼會頭一眼就喜歡上了你。」

金剛道:「小鳳,你要是為這喜歡我的話,我勸你還是趕快收收心,現在還來得及,你看錯了!人活在世上,沒有不圖名利的。」

「我沒有看錯,」潘小鳳搖頭道:「你絕不是圖名利的人。」

金剛心裡連猛跳了好幾下:「那麼,你看我是個圖什麼的?」

潘小鳳又搖了頭:「這我就看不出來了。」

金剛倏然一笑道:「別瞎猜了,這話要是傳進別人耳朵里,我就慘了!」

「你慘什麼?」

「怎麼會不慘,要讓二當家的,或者趙總管,以為我安的有什麼別的心,還能不慘?」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愛上了你,這輩子非你不嫁,我就等於是你的人了,當然只有向著你。」

金剛心頭猛一震,笑道:「瞧你說的,好像我真安有什麼別的心似的。」

潘小鳳低了低頭:「憑良心說,我倒希望你真安有什麼別的心。」

「呃!為什麼?」

「『三義堂』是個什麼組合,你我都清楚,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寄托在這兒。」

「小鳳——」

「我說的是真心話。」

「小鳳,你——」

「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心話?」

金剛搖頭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麼?」

「小鳳,你可知道,你犯了『三義堂』的大忌,也犯了江湖道的大忌?」

潘小鳳緩緩說道:「我知道,這等於是吃裡扒外,可是,我不在乎!為了你,我情願落個吃裡扒外。」

金剛相信潘小鳳說的是心裡的話。因為他知道,潘小鳳雖然生長在這麼一個家庭里,她卻不是一個同流合污的女兒家,而且她也不是那種有居心的女孩子。

像潘小鳳這種姑娘家,一旦愛上了一個人,她是會把整顆心都交出來的:甚至為情犧牲自己都在所不惜。

由是,金剛他為之暗暗一陣激動,道:「小鳳,你不能,我不希望你這樣。」

「為什麼?」潘小鳳眨動了一下美目,望著金剛。

「再怎麼說,你是『三義堂』二當家的女兒。」

「不錯,我是『三義堂』二當家的親生女兒,可是你也是我心愛的人啊!你要知道,要是老天爺可憐我,我就要跟你一輩子,我能不為你好么?」

金剛還想再說,可是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潘小鳳又道:「以前常常聽人家說,女孩子家大了,一旦有了心上人,就得把爹娘都放在一邊兒了。當時我體會不了,可是現在,我能體會了,是這樣。這是必然的現象,而且我也不認為跟孝道會有衝突!」

金剛口齒啟動了一下道:「小鳳,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對你這番好意,我很感激。」

潘小鳳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小鳳——」

「你該知道我要的是你的什麼。」

「我知道!」

「那麼你就用不著再說什麼感激。」

「小鳳,我——」

「我並不一定非要你說出來不可,只要你心裡有,我就知足了。世上有不少女兒家都喜歡聽,我不喜歡聽,我寧願讓自己去感受。」

金剛再也忍不住激動,伸手抓住了潘小鳳一雙柔荑。

潘小鳳嬌靨上也泛起了紅暈,但是她的一雙玉手並沒有動,任由金剛握著,握得緊緊的。

金剛望著潘小鳳,帶著激動:「小鳳,我,我——」

潘小鳳微微低下了頭:「沒聽見么,我並不一定非要你說出來不可,我寧願讓自己感受。」

金剛沉默了,他什麼也沒說。

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口頭上做許諾,他不能這麼做,拒絕這番深情,他又於心不忍,只好沉默了。

潘小鳳輕輕把一雙柔荑從金剛手裡抽了出來,道:「我沒有看錯人,很感到安慰!」

金剛道:「怎麼見得你沒有看錯人?」

潘小鳳道:「我是一番好意,你說很感激我,這就證明我沒有看錯人。你要是忠言逆耳,不知好歹,你就不會說感激,由此也可以證明,你認為我說的話並沒有錯。」

「呃?」

「說真的,」潘小鳳的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不要逼我非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不可,我不但不希望你長久待在『三義堂』,而且希望你能儘早脫離『三義堂』。」

「呃!為什麼,小鳳?」

「你不會知道,明兒個我爹做壽,會有日本人來。」

「我知道!怎麼?」

「明兒個的貴賓不在少數,而最重要,最受『三義堂』重視的,還是那些日本人,你知道為什麼嗎?」

「多少聽總管提了點兒。」

「『三義堂』是要跟日本人結盟締約,就是想要日本人幫助『三義堂』擴張地盤,把勢力擴及到整個華北。你想,這會是沒條件的么?」

金剛沒說話。

潘小鳳又道:「乍看,『三義堂』有日本人幫助擴張地盤,大有便宜可占,其實,日本人占的便宜更大,『三義堂』等於是幫日本人奪下了華北。不管『三義堂』以前的作為怎麼樣,那總是江湖道上的事,以作惡論,那也只是小惡,可是以後,『三義堂』就等於是賣國求榮的漢奸了,千古的大罪人了,這些你知道么?這是天地難容,神人共憤的事啊!」

「我知道!可是這是三位當家決定的事,誰也沒有辦法。」

「我勸過我爹,只有這一樣他不肯聽我的。他夢想『三義堂』在天下稱霸,他們三個把兄弟在華北稱王。我沒有辦法改變他們三個,只有勸你儘快脫離這個罪惡圈子,要不然將來會愧對祖宗父母,羞見咱們的同胞。」

「你既然已經盡到了人女的心意,也就夠了。」

「我知道,可是你——」

「我也不可能在『三義堂』待一輩子的。」

「我知道,我希望你儘早脫離。」

「小鳳,此時我不能脫離『三義堂』。」

「為什麼?」

「我剛進來,現在就走!『三義堂』上下,哪一個饒得了我,那豈不是自取殺身之禍么。」

潘小風陡揚娥眉:「我看看誰敢。」

「小鳳,別動意氣。我知道,你會不惜一切的護著我,可是沒有用!你護不了我的,『三義堂』並不只是二當家的一個人當家,就算二當家的願意放過我,恐怕大當家的、三當家的也不會答應,『三義堂』有『三義堂』的規法,要是有我這麼一個例外,壞了規法,以後還怎麼約束別人,你說是不是?」

「可是——」

「小鳳,」金剛拍了拍潘小鳳的玉手,道:「不急在這一半天,你一番好意,用心良苦,我答應你,儘快找個適當的機會,脫離『三義堂』,好不?」

「你說的是真話?」

潘小鳳美目凝視,眨也不眨。

金剛道:「小鳳,你該相信我,你要是不相信我,就等於信不過自己的兩眼。」

潘小鳳一陣激動,微微點了點頭:「我相信,我相信。」

「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你這番好意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金剛又拍了拍潘小鳳的手:「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睡了。」

「不。」

「聽話!」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小鳳,跟你寧願自己去感受一樣。我也不希望你這麼做,而不愛惜你自己的身子,明天咱們都要早起,而且都要忙上一天,都早點兒睡吧!」

潘小鳳遲疑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好吧!這一次我就聽你的,可是下一次說什麼你也得聽我的。」

「好,一句話。」

潘小鳳站了起來,依依不捨的走了。

送潘小鳳送到了門口,望著潘小鳳那無限美好的身影,金剛臉上的神色難以言喻,心裡的感受是五味雜陳。

潘小鳳是這麼一個女兒家,深明大義的女兒家,這麼一個女兒家,要是辜負了她,那是天大的罪過。

怎麼辦!

怎麼辦?

金剛不住的自問。

金剛儘管不住的自問,但他自己卻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解決辦法。

他心情沉重的從門口走回客廳坐下,點上了一根煙捲兒。

煙霧繚繞,金剛的臉上一片茫然之色。金剛似乎想從煙霧中找尋圓滿的解決辦法。

煙捲兒一根連一根,煙霧瀰漫了整個小客廳,金剛卻是毫無所得,臉上的神色更見茫然!

□□□

曙光,透進窗戶,透過瀰漫的煙霧,照射在金剛臉上。

金剛面前茶几上的煙灰缸滿了,煙頭兒堆得像座小山。

金剛一夜沒睡,也坐著一夜沒動,甚至連姿勢都沒變動。

江湖上天大的事兒,拚命鬥狠也好、鬥智也好,從沒有讓「龍剛」皺過眉頭,而今,就這點兒女情,使得他枯坐了一夜,愁思、苦想,結果依然是毫無所獲,沒想到一個圓滿而妥善的辦法。

看金剛的愁思苦想,想起當初伍子胥為過昭關,一夜之間愁白了頭的說法,應該不是誇大其詞。

嘹亮的雞啼,把金剛驚醒,讓他從苦思中回到了現實。

苦思的境界與現實的情形大不相同。

曙色揭開了這一天的序幕。

這忙碌、緊張,而又極其重要的一天開始了。

他不能再在屋子裡枯坐了,得開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他熄滅了手上的煙蒂,揉了空煙盒站了起來。

剛站起,頭為之一昏,他連忙扶住了椅背。

一夜沒睡,再加之苦思,抽了整整一包「老刀牌」使得他頭昏沉沉的,嘴裡發苦。

他洗了個臉,漱了漱口,就要出去。

忽然想起了几上的煙灰缸。

待會兒他走了,潘小鳳一定會來。

潘小鳳只一看見滿滿的一煙缸煙蒂,還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一旦潘小鳳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兒,她的心裡一定不好受,自己苦,何必加重她心裡的負擔!

金剛又轉回了身,把茶几上都收拾乾淨了,不願意讓潘小鳳看見,也都清理了,然後走進卧室,床上弄了個睡過的樣子。

等他都收拾好了,自己看看沒有什麼破綻了,剛要走,忽聽外間有動靜,有人進了精舍。

金剛忙走出卧室一看,他為之一怔。

是潘小鳳,打扮樸素淡雅,手裡還端著一個漆木盤,盤裡放的赫然是熱騰騰的早點。

潘小鳳也微一怔,旋即帶著甜笑走了過來:「你可都起來了?」

金剛掩飾地笑道:「今兒個是什麼日子,還能賴在床上委窩子,你不起得比我更早。」

潘小鳳含情脈脈一瞥:「我是專為你起來的——」

她把漆木盤放在了几上,接著說道:「這是我親手做的,來,咱倆一塊兒吃。」

最難消受美人恩。

而金剛如今除了硬著頭皮消受以外,別無他法,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只得坐了下來。

潘小鳳伺候得他無微不至,給他盛這個、盛那個,給他夾這個、夾那個。

金剛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承認,潘小鳳的手藝真不錯。

他絕沒想到,像潘小鳳這麼一個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的女兒家,會有這麼好的手藝。

他由衷地讚不絕口。

潘小鳳喜上眉梢。

金剛吃了一頓早點,很舒服的一頓早點。

潘小鳳很體恤人,知道金剛忙,話沒多說,人也沒多坐,端著漆木盤又走了。

金剛也沒敢多耽擱,他出了屋,去找牛通,後院一夜平靜無事。

從後院到前院,前院里不少工人在忙著搭戲台,搭棚子,楚慶和帶著幾個人正在照顧著,一見金剛來到,忙迎了上來,滿臉堆著笑:「金爺,早啊!」

「早,」金剛道:「怎麼,戲在這兒唱?」

「是啊!」

「我還當在別的院子里,戲台早搭好了呢,既是在這兒唱,怎麼遲到今天才搭台?」

楚慶和忙道:「這是咱們總管的意思,總管說搭早了礙事,反正只要人多,一上手搶著也能搭好了。」

「倒也是,」金剛點了點頭:「只要不耽誤事兒就行了。」

「您吃過了?」楚慶和轉了話題。

「吃過了,客人還沒來吧?」

「還沒有,恐怕也快了。」

楚慶和話說到這兒,忽一呶嘴兒:「您瞧,收禮的桌子正往外抬呢!」

金剛往楚慶和呶嘴的方向望了過去,只見莫一青正帶著幾個人,抬著兩張茶几也似的長桌往大門走。

金剛道:「今兒個還會有人送禮么?」

「普通壽禮是早幾天就送過了,不過也有些遠道兒的客人是自己帶著禮來的。」

「嗯,這倒也是,你忙吧,我各處看看去。」

他走開了。

楚慶和不住的哈腰恭送。

金剛先到了西跨院,西跨院正式忙上了,廚房裡「嗤」、「擦」地直響,油煙瀰漫。

戴天仇背著手在院子里走動著,他看見了金剛,立即迎了過來:「一哥早。」

「兄弟早,」金剛道:「沒什麼事兒吧?」

「沒事兒,」戴天仇含笑道:「昨兒晚上,他們幾個還跟我聊了大半夜呢!」

「呃?怎麼樣,很融洽?」

戴天仇點了點頭,含笑道:「天南地北,葷的素的,什麼都聊,每一個都很健談,我可真增長了不少見識,這些東西都是書本子上學不到的。」

「你這是等於在社會大學里聽了一堂課。」

「可真一點兒也不假。」

「兄弟,留點兒神,不管談得多麼融洽,對他們還得留點兒心眼兒,提防著點兒,儘管他們是忠義『洪門』中人,畢竟跟咱們的立場不同,他們看的只是一點,咱們看的卻是全面,得防他們臨時變卦,壞了咱們的計劃。」

「一哥的意思,是讓我進去盯著點?」

「那倒不必,你只防著他們有別的行動就行了,要是他們在飯菜里做手腳,我自然能防患於未然的。」

「一哥準備檢查飯菜?」

「我已然安排好人了,潘九的親信,他自會小心,萬一出點什麼紕漏,也扯不到咱們頭上來。」

「一哥高明。」

「好了,」金剛笑著拍了拍他:「自己弟兄,幹嘛說這個,你忙吧,我到東院看看去。」

金剛離開了西跨院,打算到東跨院去,可是剛到前院他就碰見了虎頭老七。

虎頭老七換了一套衣裳,似乎也刻意地刀尺過,美上加美,艷光照人,有她往前院,前院的一切都為之黯然失色。

大姑娘夠美、夠艷。

潘小鳳也夠美、夠艷。

可都不如虎頭老七那少婦的風韻動人、醉人,她一抬手,或是一顰一笑,或是秋波一轉,都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可就沒能把金剛的魂勾去。

金剛笑著道:「七姐讓人神搖目眩。」

虎頭老七那豐潤誘人的香唇邊,浮現一抹輕微甜笑:「算了吧,別口是心非的給你老姐姐灌迷湯了。」

「七姐,天地良心……」

「怎麼,跟我賭咒兒哇,犯得著么,兄弟?」

這話話裡有話,金剛微微地笑了笑,沒敢介面。

「一夜工夫嘴上就跟抹了油似的,昨兒晚上吃了什麼了?」

這話,話里更有話。

金剛不能不說話了:「七姐這是何苦。」

「難道不是?」

「天地良心……」

「怎麼,又來了。」

金剛苦笑搖頭:「七姐,我算是服了你了。」

「真服了我了倒好了。」

虎頭老七美眸轉動,瞟了他一下。

金剛正感到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見大門口方向,莫一青像陣風似的奔了進來,手裡拿著一份名帖。

金剛忙道:「來了貴客了。」

莫一青像陣風似的奔了進去,一轉眼工夫,潘九、趙霸天,後頭跟著莫一青,匆匆忙忙的迎了出來。

金剛道:「這樣迎賓法,足見來客是大有來頭啊。」

說話間,潘九、趙霸天等已出了大門,然後,從大門外接進三個人來。

這三個人,前頭一個四十歲上下,五短身材、穿西裝、打領結、唇上留著小鬍子,一看就知道是個日本人。

後頭兩個,裝束、打扮跟前頭一個差不多,身材、儀錶可就大不相同了。

後頭那兩位硬是唇紅齒白,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不但是唇紅齒白,簡直是皮白肉嫩。

這三個人,看得金剛一怔。

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前頭一個,是日本領事田中一郎。

後頭那兩位,大名鼎鼎,卻栽在他金剛手裡,日本「黑龍會」的艷、悍特工,川島芳子跟秋子。

只聽虎頭老七道:「日本人,後頭那倆怎麼母里母氣的?」

金剛道:「許是自小在女人堆里長大的。」

「那還好了,別是『相公』吧!」

金剛暗一皺眉,想笑,可是他又忍住了。

潘九、趙霸天熱絡地陪著小鬍子日本領事田中一郎,一路有說有笑的。

後頭那兩位,卻是目不斜視。

正好,金剛跟虎頭老七並著站在畫廊上,那兩位都沒瞧見金剛,在潘九、趙霸天的陪同下,很快地經過前院,進了後院。

「這三位客人特殊。」金剛道:「根本就沒往大廳讓。」

「你忘了,日本人,大買賣。」

「沒忘,只是,是他們求咱們,又不是咱們求他們,也犯不著這樣啊!」

「誰求誰呀,乾柴烈火。」

「七姐好比喻。」

「可不是么,難道錯了?」

「這要是讓二當家的聽見……」

「可惜他沒長著一對順風耳。」

金剛改了話題:「客人陸續來了,我不能站這兒閑著,得去照顧照顧了。」

「你去吧,」虎頭老七道:「只不來堂客,就沒我的事兒。」

這倒是實話。

金剛走開了,看看虎頭老七沒留意他,他拐個彎兒又去了西跨院,把消息送給了戴天仇,然後才折向了東跨院。

東跨院里沒什麼動靜。

不到上戲的時候,就沒這些戲班子的事兒。

先見到了馬六姐,頭一句話,金剛就說:「六姐,你旗下的大將到了。」

「我旗下的大將,您是說——」

馬六姐不免錯愕。

「金姑娘。」。她?!」『要不是手捂得快,馬六姐差點叫出聲來:「川島芳子!她、她、她……」

「跟她一塊兒來的還有秋子,跟日本領事田中一郎。」

「好哇,總會碰面的,看她怎麼見我。」

「有什麼不好見你的,你能把她怎麼樣?六姐,她們倆都是男裝,你認不出她們的,懂么。」

馬六姐怔了一怔,點頭道:「我懂了,可是……」

「不管那麼多,除非她們先跟你打招呼,要不然你就裝著不認識她們就對了。」

「好,我聽您的。」

「我不去見小妹了,待會兒你告訴她一聲,事情怎麼樣,全在她的唱做了。」

交待過了馬六,金剛又折回前院,進前院他看見莫一青、趙霸天陪著三個人進了後院。

那三個,只看見了背影,雖是背影,金剛已看出,那是二老一少。

他把不遠處一名漢子叫過來一問,才知道來大是大當家的跟三當家的,還有大當家的少爺。「三義堂」的三個頭兒齊了。

日本方面的人也到了。

好戲恐怕要開鑼了。

金剛唇邊浮現起笑意,笑得有點冷。

□□□

客人陸陸續續的到,都被讓進了前大廳。

后花廳,只有八個人……三義堂」的三個當家的,大當家的少爺、趙霸天、田中一郎、川島芳子、秋子。

八個人各自落了座,趙霸天站在一旁,大少爺站在大當家的身後。

田中一郎摸摸小鬍子,用帶著日本調兒的中國話開了腔:「三位既已齊了,本人也可以鄭重宣布了。」

一指身左的川島芳子,道:「這位不是本人的一等秘書。」

又一指秋子道:「這位也不是本人的二等秘書,她們兩位都是鄙國黑龍會的幹員,這位是川島少佐,在貴國名叫金碧輝,這位則是少佐的得力助手宮本少尉。」

「呃。」三位當家的、趙霸天、大少爺都直了眼,尤其是大少爺,盯著川島芳子、秋子不放。

川島芳子看也沒看大少爺一眼:「『黑龍會』派本人來見三位,可見『黑龍會』跟『三義堂』的合作,是多麼被重視,多麼誠懇。」

「是、是、是。」

潘九一連欠身答應。

那位「三義堂」大當家的宋山,則一臉的驚喜激動色,離開座位向著川島芳子一抱拳:「川島少佐……」

川島芳子冷冷道:「為了保密,以及以後方便稱呼,宋大當家的還是叫我金姑娘好。」

「是、是、是。」宋山沒口地答應:「金姑娘,金姑娘。」

川島芳子西裝革履,男人打扮,卻讓人叫她金姑娘,未免有點滑稽,可是在座誰都沒笑。

「金姑娘,對您的大名,我們兄弟三個可是如雷貫耳久仰了。」

川島芳子突然笑了,笑得是那麼嬌媚:「呃,大當家的知道我?」

「何止是知道。」宋山像吃了興奮劑似的,眉飛色舞,唾沫四濺:「對您這位『黑龍會』的頂尖兒人物,我們兄弟三個是早想拜識了,可是恨只恨一向福薄緣淺。」

「可不么,」三當家的孫萬突然插嘴道:「我們兄弟三個做夢也沒想到,這檔子事會是金姑娘您親自出馬,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大小事兒,全憑金姑娘您一句話了。」

「對、對、對。」潘九道:「今兒個是潘九的賤辰,沒想到金姑娘親自到來,潘九的造化大了,待會兒非好好敬金姑娘兩杯不可。」

川島芳子淺淺的笑了笑:「承蒙『三義堂』三位當家的看重,應該是我的榮寵,既是全憑我一句話,咱們雙方的合作,就這麼一言為定了。」

宋山、潘九、孫萬異口同聲:「一言為定,一言為定,當然一言為定。」

田中一郎面泛喜色,忙道:「既是三位毫無異議,咱們這就簽約締盟吧。」

他手伸進上衣里,似乎盟約早就準備好了。

川島芳子卻伸手一拉:「田中樣,用不著簽什麼約了。」

田中一郎一征:「少佐-」

川島芳子道:「『三義堂』三位當家的個個英雄蓋世,在這華北一帶,都是響噹噹的人物,中國的江湖好漢我清楚,輕死重一諾,一言九鼎,天大的事,只憑一句話也就夠了,對他們是不用簽什麼約的。」

「對、對、對極了。」宋山一拍大腿,唾沫星兒又四下飛濺了:「金姑娘可真夠了解咱們的,不用簽什麼約,我們兄弟三個既是點了頭,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絕無更改了!」

川島芳子瞟了田中一郎一眼:「田中樣,你看是不是。」

田中一郎笑得有點不自在,點頭道:「那最好不過,那最那不過。」

「小秋。」川島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立即從口袋裡取出一張銀票。

川島芳子接過來遞給了宋山,道:「剛才門口的禮,是我私人承送二當家的壽禮,這則是『黑龍會』對『三義堂』的一點小意思,還請三位笑納。」

宋山接過去一看,哇,硬是十萬塊大洋,他直了眼:「這,這……」

潘九跟孫萬也看見了,潘九忙道:「這,這怎麼好,太重了,叫我們兄弟怎麼敢收。」

川島芳子道:「三位要是不收,那是見外,也顯得三位沒有跟『黑龍會』合作的誠意,區區十萬塊大洋,算得了什麼,只要往後彼此合作愉快,三位得到的又何止這小小數目?連整個華北,甚至於整個中國都可能是三位的。」

「那——」宋山還真捨不得不要,忙道:「卻之不恭,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兄弟就敬領了,金姑娘您放心,我們兄弟既蒙『黑龍會』這麼抬愛,就是把命賣了也是應該的,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川島芳子道:「謝謝三位,我原就知道這種人物最好合作,咱們就這麼說定了,細節等稍後再談吧!」

宋山那位大少爺突然上前一步,哈著腰,滿臉賠笑:「金姑娘願不願意到處看看?」

「好啊,」川島芳子嬌媚一瞟,含笑道:「大少願意做個嚮導嗎?」

「理應奉陪。」宋大少爺骨頭都酥了,不知道哪兒學來的洋禮節,他彎腰抬起左臂。

川島芳子嬌媚一笑,把手搭在宋大少爺的左手上站了起來。

天,宋大少爺一陣激動,連手都抖了起來。

可是川島芳子似乎沒覺出,帶著秋子跟宋大少爺往外行去。

宋山大樂,向著田中一郎道:「咱們聊,咱們聊。」

他們聊上了。

川島芳子、秋子跟宋大少則走出了后花廳。

□□□

潘府後院的景緻是不錯,川島芳子一趟走下來,讚不絕口。

宋大少爺可說了話:「我二叔這兒不能算錯,可是還不夠好,金姑娘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家去看看。」

「呃,那一定比二當家的這兒還要好。」

「當然,要是兩下里一比,這兒就沒什麼看頭了。」

宋大少爺眉飛色舞,傲然自得。

「既然雙方談定合作,往後見面的機會多得很,我一定會到府上看看的,說不定我隨時會在府上住兩天呢!」

宋大少爺大喜過望:「歡迎,歡迎,只怕請不到,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回去后馬上為姑娘準備住處,隨時恭候芳駕玉趾降臨。」

「宋大少爺不但熱誠好客,還真會說話啊!」

宋大少爺魂兒都沒了,他恨不得接著川島芳子的口水咽下去,可惜他不敢輕舉妄動。

正這兒談笑著,一陣胡琴聲隨風飄送過來。

川島芳子一凝神道:「咦,這是——」

宋山忙道:「二叔請來的戲班子,都是京里來的名角,就在東跨院。」

川島芳子興奮地道:「呃,太好了,我很喜歡京戲,能不能過去看看?」

「金姑娘也愛中國的京戲?」

「何止愛,」川島芳子明眸一轉,嬌媚橫生,「我是個標準的戲迷呢!」

秋子道:「我們姑娘不但愛戲,而且懂戲,她對京戲的造詣,可不輸於內行啊!」

「呃,太好了,待會兒金姑娘吊吊嗓子。」

「到時候看情形再說吧,來的都是名角,我怎麼敢獻醜,豈不是井邊打水江邊賣,孔夫子門前賣文章么。」

「金姑娘太客氣了。」

「咱們快過去吧。」

「是,是,請。」

宋大少爺如奉綸音,陪著川島芳子往外行去。

三個人到前院。

金剛不在前院。

三個人進東跨院,卻頭一個看見了馬六姐。

川島芳子為之一怔。

秋子急示意。

川島芳子停了步,指指不遠處的馬六姐,道:「宋大少爺,那位是——」

「呃?她叫馬六,三義堂堂口裡的,專管天津衛的花檔!」

「呃?原來她也是『三義堂』的人。」

「怎麼,金姑娘認識她?」

川島芳子倏然一笑:「何止認識,麻煩大少爺把她請過來一下好么?」

「好、好,當然好。」宋大少爺連忙答應,然後向馬六姐揚起了手:「馬六,馬六。」

馬六姐聞聲轉頭,一眼就看見了宋大少爺,她一怔,三腳並成兩步趕了過來,一哈腰,賠上滿臉笑:「大少爺,您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宋大少爺一指川島芳子,道:「見見,這位是——」

川島芳子截了口:「六姐還認得我么?」

馬六姐得過金剛的指示,此刻她裝了糊塗,凝目望著川島芳子,一臉茫然:「恕我眼拙,您是——」

「忘了,六姐。」川島芳子笑笑道:「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馬六姐一下子瞪大了眼:「怎麼說,你,你是——」秋子道:「這兒還有個小秋呢!」

「哎喲,我的天,」馬六叫了起來:「果真——我的姑娘,當初你怎麼不聲不響的就沒了影兒,可沒把我急死。」

「怎麼,」宋大少爺這會兒才定過了神:「馬六,這位就是當日『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是啊,怎麼,您不知道啊!」

「我要是知道還問你,該死,你怎麼不早說。」

「大少,我也是剛看見金姑娘才知道的。」

「你扯到哪兒去了,我是說當初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金姑娘是這麼一位天仙化人似的姑娘。」

馬六姐還沒有說話,川島芳子已經把話接了過去:「喲,大少這是捧人呀,還是損人哪!」

川島芳子這句話,本來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可是這句很平常的話卻聽急了宋大少爺,宋大少爺脖子上的筋都蹦起來了:「金姑娘,天地良心,我怎麼敢損你,我這是掏心窩子的話,真說起來,我還覺得天仙化人這四個字形容得還不夠呢,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賭咒。」

說著,他抬起了手,意思真要賭咒。

川島芳子用她的手,把他的手按了下來。按得宋大少爺像觸了電似的,川島芳子又加上嬌媚一瞟,宋大少爺魂兒更是飛上了九霄雲外:「哎喲,說著說的,幹嗎這麼認真哪,瞧您急的。」

宋大少爺讓定身法給定住了,圓瞪眼、嘴半張,那付德性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馬六姐暗道一聲「噁心」,說了話:「金姑娘,你們主婢倆怎麼這身打扮,跟我們大當家的少爺到二當家府來了?」

「怎麼,六姐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潘二當家的壽誕,賀客里有日本人來談生意,這,六姐不知道么?」

「這我知道啊,可是——」

「六姐,我就是日方的代表。」

馬六姐真一怔,怔得是川島芳子會說實話:「怎麼,金姑娘,你會是日方的代表?」

「怎麼,六姐沒想到?」

「瞧你說的,我怎麼會想得到。」

「不對吧,六姐。」川島芳子瞟了馬六姐一眼:「當初在『四喜班』,你派弟兄對付過我,這不是表示你已經知道我是日本方面的人了么?」

「這,這……」馬六姐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幸虧她反應快,窘迫一笑道:「既然金姑娘你想到了這一點,我也不便再裝糊塗了,當初是沒想到『三義堂』會跟日本方面談生意,要不然,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動你啊,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千萬包涵,千萬包涵。」

「各為其主,我倒不便怪六姐,只是為人做事,目光不妨看遠點兒。」

「是、是、是。」

馬六姐只有委屈自己,滿口的應道。

川島芳子似乎也不便太甚,目光往幾間屋子裡一瞟:「聽說戲班子都是從京里請來的,名角兒不少。」

「是的,是的,要不要過去看看?」

馬六姐自是樂得趁機擺脫。

「我就是在後院聽見他們吊嗓子,想過來看看,我好這個。」

「呃,那好極了,你請,你請。」

馬六往裡讓。

川島芳子拍了宋大少爺一下:「大少,咱們過去看看吧!」

宋大少如大夢初醒:「嗯,啊。」

「走吧!」

川島芳子拉著宋大少爺,向幾間屋行去。

馬六姐自是亦步亦趨地陪著。

馬六姐經驗夠,人又是玲瓏心竅,她把川島芳子帶到了韓慶奎班的屋,韓慶奎等正幫著大姑娘吊嗓子呢,馬六姐進屋一拍巴掌叫道:「諸位,諸位,我們二當家的貴客金姑娘,大當家的少爺來看諸位來了!」

大姑娘何許人,入耳一聲金姑娘,立即明白,當即跟著韓慶奎迎了過來。

韓慶奎哈了腰:「大少爺,金姑娘。」

馬六姐一旁道:「這位是韓班主,這位是方玉琴方老闆。」

川島芳子道:「呃,原來是韓慶奎韓班主的班子。」

「不敢,您多關照。」

「對韓班主的班子,我是久仰了。」

川島芳子說著話,上前拉起了大姑娘的手,一雙眸子盯在大姑娘臉上,含笑道:「對方老闆,我更是久仰,方老闆是青衣祭酒,早就想聽聽方老闆的戲,可惜一直沒機會,沒想到今天在潘二當家府有機會一飽耳福了。」

「好說,您抬愛,多關照。」

大姑娘簡單幾句,既從容,又得體。

「別讓我耽誤了諸位的正事兒,諸位忙吧,我邊兒上看看。」

有了她這句話,大姑娘又吊嗓子了。

川島芳子跟宋大少爺坐在一邊聽。

宋大少爺是個只認「色」的傢伙,聽不出什麼來。

川島芳子可是不住地叫好。

顯然,川島芳子她真懂戲。

大姑娘唱的也的確不遜內行。

坐了一會兒,宋大少爺催促著川島芳子走了,韓慶奎、大姑娘、馬六姐一直送到院門。

望著那三個的背影,大姑娘道:「川島芳子跟她的助手宮本秋子。」

「可不。」馬六姐道。

「果然不愧為艷諜。」

「是夠艷的,您瞧,那小子跟侍候親娘祖奶奶似的。」

「這也是她一貫的伎倆,六姐,讓大哥知道一下。」

「怕金爺早就知道了。」

「我是說,讓大哥知道一下,她來過咱們這兒了。」

「嗯,對,我這就去。」

馬六姐匆匆地走了。

大姑娘跟韓慶奎轉身進去了。

馬六姐在大門口找到了金剛,金剛正跟楚慶和在一塊兒,一看見馬六姐,心知有事,藉個故走開了。

馬六姐跟金剛碰了面,把川島芳子去過東跨院的事,告訴了金剛。

金剛靜靜聽畢,只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了,六姐忙去吧!」

馬六姐沒想到金剛這麼輕描淡寫,微微一愕道:「您看她往東跨院跑,是——」

金剛道:「她好戲,六姐,她對戲的造詣,恐怕不遜於內行。」

馬六姐道:「剛才她自己也這麼說過,我原以為是她的藉口,這麼說來,她並沒有什麼別的意圖了。」

「應該沒有。」

金剛道:「不過這種事原就是而虞我詐,虛虛實實的,我還是會提防的。只是六姐,你更要多提防,說不定她已經對你動了疑了。」

馬六姐一驚道:「怎麼會?」

「六姐對付過她,忘了?」

「呃,原來您是指那回事兒啊,剛不是告訴您了么,我已經編了詞兒跟她解釋過了,她並沒有深究。」

金剛微一搖頭道:「六姐老江湖了,怎麼說話跟初出道的人似的,我不信六姐的解釋能讓她滿意,六姐別忘了,日本人是看準了步子才下這著棋的,『三義堂』不是那種對付日本人的組合,所以他們才會找上『三義堂』談合作。」

馬六姐臉有驚容,道:「這一點我可沒想到,那糟了,您看該怎麼辦?」

「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萬一潘九他們哪個問起來,你就說花檔歸你負責,金碧輝在一枝香鬧出了亂子,而且跟溥儀有關,你怕追查起來把三義堂牽涉進去,不得不下手對付她,這麼說想必能讓潘九他們滿意。」

馬六姐笑了,一挑大拇指道:「還是您行……」

金剛笑道:「六姐別捧我了,眼前事兒已經是緊鑼密鼓了,六姐忙去吧。」

馬六姐答應聲中走了。

又一撥賓客進了門兒,金剛迎上去招呼去了。

這一撥賓客里有兩個人,看得金剛微一怔。

這兩個人,一個是偵緝隊的楊隊長楊頭兒,多少日子不見楊頭兒了,楊頭兒人瘦了不少,臉色也有點蒼白,像是害場大病才好似的。

另一個則是個白胖小鬍子,穿長袍馬褂兒,頭戴呢帽,手裡還拿根「司的克」,一付中國紳士派頭。

這位金剛更熟,是楊頭兒的上司,軍警聯合稽查處的處長莫子玉莫處長。

怪不得能讓不可一世的偵緝隊長楊頭兒亦步亦趨,唯恐不周的跟隨著。

莫子玉也來給潘九賀壽了。

以莫子玉的身份、地位來說,他大可不必如此降尊紆貴。

但是以莫子玉的職責來說,他是必得來走這一遭,只因為他的職責跟地面上的黑社會,脫不了干連,軍警聯合稽查處維持地方上的治安,辦起大小案子來,是少不得要跟這些個龍蛇打交道的,這種關係一定要在平常先行建立起來,到時候才能運用自如。

就在金剛這微一怔神工夫,莫子玉跟楊頭兒也看見了金剛。

兩個人先都是猛一怔住,然後莫子玉笑著趕了過來:「喝,真巧了,沒想到在這兒會碰見兄弟你啊!」

處長稱兄弟的人,楊頭兒焉能不巴結,還唯恐巴結得稍遲,楊頭兒也趕了過來,滿臉笑,鞠躬哈腰的:「金少爺,許久沒見了,您好啊!」

莫子玉道:「怎麼,你們認識?」

楊頭兒緊張地忙望金剛。

金剛笑著道:「我一天到晚在外頭跑,難免跟隊長這種人物磕頭,一直承蒙楊隊長照顧,我還沒機會跟莫大哥說呢!」

楊頭兒臉色鬆了,滿臉是喜意與感激之色:「您好說,您好說。」

莫子玉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自己人還用客氣,你是我的兄弟,他不照顧你照顧誰,往後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知會他一聲就行了。」

「是,是,是。」楊頭兒忙道:「處長說得是,往後有用得著的地方,您只吩咐一聲就行了。」

「行了,」金剛道:「有你楊隊長這句話就夠了,吩咐我不敢當,既是自己人,往後總得多仰仗是真的。」

「這是什麼話,」楊頭兒急急道:「您這麼說不等於罵我么。」

莫子玉笑著攔住了楊頭兒:「行了,你也別說什麼,往後只記住,我有這麼一個兄弟就行了。」

「是,是,處長,您放心就是。」

莫子玉轉望金剛:「瑣碎事兒窮忙,許久沒上家去了,老爺子安好?」

「他老人家上保定去了。」

「呃,什麼時候去的,我怎麼不知道?」

「事遠門兒,走親戚,老人家不讓驚動朋友們。」

「唉,老爺子也真是,別人不讓知道,怎麼著也該跟我說一聲啊。這樣,兄弟,等老爺子回來,千萬告訴我一聲,讓我給他老人家接個風。」

「要陪客么?」

「還少得了你?」

「行,這事我一定辦到。」

莫子玉笑了,金剛也笑了,楊頭兒也陪著笑。

莫子玉忽問道:「怎麼,兄弟,你也來湊熱鬧,給潘九爺賀壽?」

金剛微一搖頭道:「不,大哥,我現在是『三義堂』堂口裡的人。」

莫子玉、楊頭兒猛一怔,莫子玉詫聲急道:「這,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你這是幹什麼?」

「說來話長,待會兒咱們找機會慢慢聊,大哥先進去坐吧!」

莫子玉詫異地看了金剛一眼:「好吧,那咱們就待會兒聊。」

莫子玉帶著楊頭兒往裡去了,自有人招呼著往待客廳行去。

金剛望著莫子玉、楊頭兒不見,吁了一口氣,轉身要走,忽聽一個脆生生的話聲傳了過來:「金少爺。」

這一聲帶著多少的驚喜,金剛一聽就知道是秋子叫他,他心裡猛跳了一下,可是,他裝作沒聽出來,循聲找去,找到了,畫廊上,三個人,川島芳子、秋子、宋大少爺。

望著男裝的川島芳子、秋子,金剛錯愕了一下,然後猛然驚喜,叫:「小秋!」

他跑了過去。

川島芳子激動,還帶點不安,眸子里是兩道炙熱的目光,但當金剛跑到近前的時候,她已經恢復了平靜,含笑說道:「好久不見了,你好啊。」

金剛表現得則仍是一臉驚喜與激動之色:「小秋,金,金姑娘,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宋大少爺冷冷接了口:「金姑娘怎麼不能在這兒,她是『三義堂』的頭一號貴賓,你就是掌花、賭兩檔的小金吧?」

金剛故作茫然:「是的,你是……」

「怎麼,連我宋大少爺都不認識。」

宋大少爺語氣不對,顯然,他是看在眼裡,心裡有點不大痛快。

「呃,」金剛「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大當家的少爺。對不起,大少爺,我沒見過您,所以不認識!」

宋大少爺冷哼一聲,剛要再說。

秋子那裡說了話:「宋少爺,金少爺跟我們姑娘老早就認識了,而且是好朋友,您怎麼好跟他這樣說話呀。」

宋大少爺不可一世,可就吃小秋這一套,立時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才道:「小秋姑娘,我沒別的意思。」

川島芳子說了話:「小秋,不許在宋少爺面前放肆。」

秋子嘴兒一噘道:「我怕宋少爺不知道金少爺是您的老朋友,告訴宋少爺一聲,有什麼不對。」

宋大少爺忙道:「說得是,說得是,金姑娘千萬別怪小秋姑娘,她是一番好意。」

川島芳子明眸轉動,含笑道:「只要宋少爺不見怪,我就放心了。」

目光一凝,望著金剛接問道:「聽宋少爺的口氣,金少爺是『三義堂』的人。」

金剛道:「我是蒙三位當家的垂顧,剛進『三義堂』沒多久。總覺得老這麼混下去混不出個出息來,所以才打定主意進了『三義堂』。」

川島芳子道:「金少爺進『三義堂』是進對了,要不然咱們也不會在這兒碰著面了。」

「說得是,金姑娘是來賀壽的?」

「是啊,三位當家的真客氣,尤其這位宋少爺,一直陪著我到處看。」

「金姑娘要是跟『三義堂』交往久了,會發現『三義堂』上下對人都很熱誠。」

「這個我現在已經發現了。」

她瞟了宋少爺一眼。

宋少爺混身為之一軟。

金剛道:「對了,我想起來了,馬六姐原也是『三義堂』的人。」

川島芳子道:「我剛才碰見過她了。」

「呃,打招呼了么?」

「打了,熟朋友見了面,還能不打招呼。」

「馬六姐恐怕很尷尬。」

「怎麼?」

「早知道金姑娘今天會是二當家的貴賓,當初說什麼她也不敢動金姑娘。」

「過去的事兒了,還提它幹什麼,」川島芳子淡然一笑:「誰又不是神仙,能預卜將來。」

宋大少爺顯得有點不安,想說話,卻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金剛看在眼裡,心裡明白,輕咳一聲道:「讓宋少爺陪著兩位到處走走吧,我還得照顧內外,不能陪兩位了,兩位住在哪兒,等明天我去看兩位去。」

川島芳子道:「金少爺請忙吧,我剛到天津,還沒固定的住處,等安頓好后我再來請金少爺。」

金剛道:「那就等以後再說吧,失陪了。」

他欠了個身,然後走開了。

望著金剛的背影,川島芳子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層薄霧!

宋大少爺乾咳一聲道:「金姑娘……」

川島芳子定了定神,收回了目光,含笑道:「還有哪兒沒看到,麻煩宋少爺帶路吧!」

宋大少爺如奉綸旨,連聲答應,陪著川島芳子跟小秋,順著畫廊走了。

走完畫廊,拐了彎兒,踏上了一條青石小徑,川島芳子忽然輕嘆一聲停了下來,只見她低著頭在身上到處找:「怪了,我的手絹兒怎麼不見了,剛還在身上呢?」

「不要緊,我這兒有。」

宋大少爺很殷勤,要掏自己的手帕。

秋子道:「不用了,宋少爺,謝謝您了。我們姑娘是從不用別人的手絹兒的。」

宋大少爺臉一紅,插在襟上的手沒抽出來:「那……是掉在哪兒,我去找找看。」

他是說走就走,走上畫廊,拐過去不見了。

川島芳子眸子里又蒙上了薄霧。

秋子道:「少佐,你為什麼支走他?」

川島芳子道:「我在想,怎麼那麼巧又碰見了他。」

「少佐是指金少爺?」

「嗯。」

「巧還不好么,這就是緣份。」

「秋子,現在是談正經事。」

「少佐是說——」

「他怎麼會進『三義堂』?」

「難不成少佐是懷疑他——」

「我也說不上來,更不知道是不是該懷疑他。」

「少佐又懷疑他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難不成他會是中國情報人員。」

秋子「噗哧」一聲笑了:「少佐,你懷疑得太離譜了,怎麼可能,根本一點可能性都沒有。」

「怎麼見得不可能?」

「少佐是怎麼了,忘了當初誘溥儀的事,他是怎麼幫咱們忙的?!他還救過你的命,中國的情報人員又怎麼會幫咱們的忙,又怎麼會救你的命。」

「可是誘溥儀的事,我完全失敗了。」

「可是你的命還在,誘溥儀事失敗跟他扯不上關係,過在溥儀自己猶豫,過在文綉從中阻撓。」

「難道你不覺得在這兒碰見他,他又進了『三義堂』太巧了么?」

「那也只是巧,而且我認為是緣份,這件事咱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中國方面絕不可能知道,既是這樣,少佐又有什麼好懷疑的。」

川島芳子皺眉道:「但願是你所說的。」

「少佐,你過慮了,『三義堂』投身咱們已經成為了事實,縱然有些風吹草動,憑『三義堂』的力量,誰又改變得了。」

川島芳子沉吟了一下,愁眉微舒,點頭道:「這倒也是。」

秋子瞟了川島芳子一眼,忽地嬌媚一笑:「少佐,緣份來了,可不能錯過啊!」

川島芳子嗔道:「別胡說,咱們的工作,不允許這個。」

話雖這麼說,但她的臉上卻浮現一絲異容。

秋子偷瞟了她一眼:「少佐別忘了,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們是人的事實,再說——」

「不要再說了,這是命令。」

「嗨。」

秋子答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步履聲傳了過來。

川島芳子從袖子里取出了手絹兒。

宋大少爺轉了過來,滿頭汗:「金姑娘,我都找遍了……」

川島芳子一揚手絹兒:「找到了。」

宋大少爺一怔,忙走了過來。

川島芳子接著道:「你們男人家的衣裳口袋真多,還裡外都有,真不習慣,自己放的東西都能忘了在哪兒了,害宋少爺到處找,真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宋大少爺一邊擦汗,一邊賠笑:「能為金姑娘效勞,這是我的榮寵。」

秋子道:「宋少爺溫文有禮,又這麼熱誠,真是典型的青年紳士。」

「好說,好說,誇獎,誇獎。」

宋大少爺沒白跑路,這會兒讓他跳井,恐怕他都干。

「真是。」川島芳子又加一句:「在咱們日本可找不著像宋少爺這種溫文有禮又熱忱的紳士。」

宋大少渾身又軟了,幸虧還有付骨頭架子支著,要不然非癱不可。

宋大少混身軟歸軟,好在他還能行走,陪著川島芳子、秋子又往別處逛去了。

□□□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宋大少陪著川島芳子、秋子回到了后花廳,后花廳里,「三義堂」三位當家的跟那位日本領事田中一郎談興正濃,一見川島芳子進來,都忙站了起來。

宋山滿臉堆笑地問:「怎麼樣,少佐,我二弟這兒還可以吧!」

川島芳子含笑道:「何止可以,天上神仙府也不過如此了,潘二當家的真懂得享受。」

潘九為之眉飛色舞,想說些什麼動聽的,可是嘴不爭氣,偏又說不出來,只有呵呵地笑著說:「誇獎,誇獎,好說,好說。」

孫老三一旁賠著笑道:「川島少佐,那些個名角,您見過了么,您是行家了,您看他們怎麼樣,還行么?」

川島芳子道:「班子是出了名的大班子,角兒也都是紅透半邊天的名角兒,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今兒個我可要大飽耳福了。」

孫老三道:「哪兒的話,那是您抬舉他們,要是您上台票上一出,准讓他們黯然失色。」

「對,」宋山隨聲附和,興緻勃勃:「少佐要不要上去票一出,也讓我們飽飽耳福跟眼福。」

「那怎麼行,」川島芳子忙道:「我又怎麼敢呢,當著這麼多位名角兒上台票戲,那不是井邊打水江邊賣,孔聖人門前賣文章嗎,大當家的是誠心讓我丟醜啊!」

川島芳子這番話說來平淡,嬌靨上還堆著笑意。

宋山可卻急得雙手連搖:「不,不,不,川島少佐,您這是冤枉我了,我怎麼敢哪,我宋山要是有這種心,管叫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川島芳子瞟了他一眼,笑道:「我說著玩兒的,宋大當家的怎麼當起真來了。」

宋山神情一松,還想再說。

秋子已然說道:「三位當家的,我們少佐有點兒累了,是不是有地方讓我們少佐歇息歇息。」

宋山忙道:「有,有,有。」

嘴裡說著有,兩眼卻望向了潘九。

潘九可真抓了瞎。他沒想到川島芳子有這個毛病,說真的,他這兒還真沒有一個招待女客的像樣地方,要是個普通女客,那倒也好辦,如今這位女客是唯恐巴結不上,唯恐招待不周的川島芳子,卻讓他往哪兒安置去。

潘九正那兒坐蠟,川島芳子道:「秋子胡說,我哪兒累了。」

她還是真不累,也沒想到秋子會讓她歇息。

秋子沖她遞過一個眼色:「少佐,潘二當家的這兒又不是別處,論起來也不是外人了,您幹嗎還客氣,不養養精神,到時候怎麼聽戲啊。」

川島芳子入目秋子的眼色,心裡有點納悶,可是她沒再說話。

這一下潘九更苦了,正這兒苦著呢,宋大少突然說了話:「二叔,讓川島少佐上小鳳妹妹樓上歇歇不就行了么?」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潘九猛拍一下手:「對,我怎麼就沒想起。」

轉望川島芳子忙道:「少佐,委屈您上我女兒樓上歇息歇息去,您看怎麼樣?」

川島芳子道:「方便么?」

「方便,方便,有什麼不方便的,您上她那兒歇息,是她的造化,只要您不嫌就行了。」

「嫌?」川島芳子嬌笑道:「令媛的香閨一定跟皇宮似的。」

「您好說,只您不嫌就行,請吧,我給您帶路。」

說著,潘九就要走。

宋大少爺忙道:「二叔,您是主人,在這兒陪田中先生吧,我陪川島少佐去。」

「那……也好,你去就你去吧。」

宋大少爺又討了好差事,向著川島芳子躬身擺了手。

「又要麻煩宋大少爺了,真不好意思。」

話雖這麼說,川島芳子到底帶著秋子前頭走了。

宋大少爺小心翼翼的旁邊陪著,到了潘小鳳的小樓前,川島芳子一邊打量小樓,一邊道:「大少爺,潘姑娘在樓上么?」

「大半在吧。」

「我看還是麻煩大少爺,先上去跟潘姑娘說一聲吧,要不然會顯得太冒昧,而且我跟秋子都是男裝,要不先說一聲,待會兒還得多費口舌。」

「少佐說得也是,那麼兩位就請在這兒等等。」

宋大少爺三腳並成兩步,進了屋,上了樓。

潘小鳳正靠在床頭看書,一見宋大少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一怔豎了柳眉,把書一扔,霍地站了起來:「誰叫你上我樓上來的?」

宋大少爺忙走了進來,賠笑道:「鳳妹妹,你別生氣,不是我要來的,是二叔叫我來的。」

「別的人都不能動了,叫你來?」

「真的,鳳妹妹,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二叔。」

一聽這話,潘小鳳氣消了些,可是說話仍沒好氣:「我爹叫你來幹什麼?」

「鳳妹妹,是這樣的——」

他把他的來意說了一遍。

潘小鳳一聽臉上就變了色:「什麼話,拿我的卧房給客人歇息,不行。」

「鳳妹妹——」

「少羅嗦,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拿我當什麼人,潘家這麼大的地方,哪兒不能讓客人歇息,偏上我這兒,她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鳳妹妹,你小聲點兒,剛不跟你說了么,是日本黑龍會的川島芳子。」

「我沒聾,我聽見了,她就是天皇老子,正宮娘娘也不行。」

「鳳妹妹,你這叫我怎麼說,她人已經來了啊。」

「容易,讓她回去。」

潘小鳳擰身坐在了床上。

宋大少上前了一步:「鳳妹妹,你這不是讓二叔為難么?」

「他為什麼難了,我都得替他著想,他怎麼就不為我著想。」

「話不是這麼說,這不是別的事,川島芳子來幹什麼,你不是不知道,這種人物能得罪么?」

「少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比你糊徐,日本人要是為這麼點事兒把合作的事吹了,合作並不是福,我看得很清楚,『三義堂』對他們有大好處,就是怎麼著,他們也照樣會巴著合作的。」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去告訴她,我說不行,讓她找別處歇息去。」

「鳳妹妹,這話你讓我怎麼說啊!」

「你不能說是不是,好辦,我對她說去。」

潘小風站起就要往外走。

宋大少爺本就急得頭上見了汗,這下連脖子上的青筋也蹦起來了,忙抬手攔:「不行,不行。」

「怎麼不行?」

「鳳妹妹,你不能這麼做啊!」

「為什麼不能,你要明白,卧房是我的,不是我爹的。」

「鳳妹妹,我求求你好不好!」宋大少爺可是真急了,眼珠子都紅了。

潘小鳳白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這就怪了,你幹嗎這麼熱心哪!」

「這個……這個……」宋大少爺突然結巴了,道:「鳳妹妹,不是我熱心,是二叔把這差事兒交給我了。」

「呃,那就這樣兒吧,我不怪你,你去叫我爹來跟我說,或者是我去跟我爹談談去。」

「這……」宋大少爺又急得雙手連搖:「鳳妹妹,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兒做啊!」

「這又怎麼不能了?」

「鳳妹妹,這麼一來,川島少佐一定會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心裡一定會不高興。」

「呃,她要到我這兒來歇息,還得遷就她高興,怎麼就沒人管我高興不高興啊!」

「鳳妹妹,不是這意思,而是這個人咱們得罪不起呀,她只說句話,就關係咱們『三義堂』的前途呀!」

「有這麼嚴重?」

「哎呀,鳳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來幹什麼的,要是萬一把她惹了,她不跟咱們『三義堂』合作了,轉過頭去找了別人,這整個華北,往後還有咱們『三義堂』混的么?」

潘小鳳冷然一笑道:「別把我當傻子,這件事我看得比誰都清楚,除了『三義堂』,她們找不著合適的人合作,怕談不成的該是她們,而不是『三義堂』,該拿喬的是咱們,我不懂怎麼偏咱們處處遷就她們。」

「這,鳳妹妹,不管怎麼說,你先點個頭讓她上來歇息,讓我把這件差事應付過去,行不?」

「你知道我的脾氣,」潘小鳳沉下了臉:「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鳳妹妹,你,你……」宋大少爺都急得要掉淚了:「我給你跪下好不好?」

說著,他竟真要往下跪。

潘小鳳忙往旁邊一躲,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鳳妹妹,你……」

「好了,好了,我答應了就是,你去叫她上來吧!」

潘小鳳終於點了頭。

宋大少爺大喜,沒口地答應,連聲地謝,轉身要走,突又想起了什麼,急轉回了身:「鳳妹妹,你可不能當面給人家難看啊!」

「當面給她難看,」潘小鳳冷笑了一聲:「我有那工夫,有那心情?」

「鳳妹妹——」

「你到底是去不去,要是等我改變了心意,你就是說出個大天來,可就沒用了。」

「是,是,」宋大少爺硬是沒敢再多說,連忙答應:「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宋大少爺急急忙忙的走了,不過轉眼工夫,他帶著川島芳子跟小秋,又上了樓頭。

潘小鳳看川島芳子,微一錯愕,她沒想到川島芳子長得這麼漂亮,是這麼位美艷嬌媚的人物。

川島芳子看潘小鳳,也為之微一怔。

宋大少爺一旁連忙介紹。

川島芳子展顏笑道:「我還不知道潘二當家的,有這麼一位漂亮的小姐呢。」

「好說,少佐誇獎,」潘小鳳那裡居然笑靨迎人:「我這兒既臟又簡陋,只要少佐不嫌,盡請在這兒歇息。」

「我已經很不安了,潘姑娘要是這麼說,我就更不安了!」

「那麼少佐請歇息吧,我失陪了。」

說完了這話,潘小鳳沒等川島芳子有任何反應,徑自出卧房走了。

她可不是沒地方去,她下了自己的小樓,就進了金剛所住的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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