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書生
開封「大相國寺」跟北京「護國寺」一樣,不過「護國寺」沒「大相國寺」那麼大,也沒「大相國寺」那麼古老……
「大相國寺」本是戰國「四公子」信陵君魏公子無忌的故宅。北齊時建「建國寺」,尋廢。
唐睿宗時復建,時適睿宗以舊封相王即帝位,故賜名曰「相國寺」。
雖然歷代屢廢屢建,「大相國寺」的莊嚴,肅穆,可絲毫無損,提起「大相國寺」天下沒人不知道。
要說有人瞪眼兒搖頭,那是他沒出過門兒,沒見過世面,太孤陋寡聞,其實,就算沒出過門兒也該聽人說過。它的名望和熱鬧,代代不衰,朝朝鼎盛。
每值廟會之期,真稱得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那份兒盛況,可就不用提了,打個譬喻:人縫裡直能擠死螞蟻!
「大相國寺」前面的廣場上,吃的、喝的、玩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無所不備,齊全得很。
瞧罷!東邊敲鑼,西邊打鼓,說書的、賣唱的、練把式的、賣膏藥的、雜耍……數上三天三夜也數不完!
總之,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最有名的,圍的人最多的,是那位賣「大力丸」的馬花亭,開封人管他叫禿頂老馬,矮肥身材,圓圓的紅胖臉,人頂和氣,永遠迷著眼兒咧著嘴笑臉對人。
他說得好,誰吃了他的「大力丸」,一巴掌准能打死一條牛犢子,說是這麼說,買的人照買,可從沒人去試過。
一巴掌打死牛,這牛未免吹得太大了點,那沒關係,儘管大家心裡頭雪亮,可誰也會情不自禁的往他那兒攢,聽他翹著鬍子吹,瞪著眼說瞎話!
沒別的,和氣生財,人家禿頂老馬練的是不含糊的真功夫,一張彈弓能閉著眼兒打落二十丈外人頭頂著的制錢兒,一路掃堂腿,能掃斷十幾根「梅花樁」!
就憑這,硬招牌,沒人願意瞧騙人的假玩藝兒!
買了他的葯的,那不說,只睜眼兒不掏腰包的,沒關係,過不一會兒他能讓你乖乖的掏出錢來換包「大力丸」。
除了「禿頂」老馬,玩雜耍的秦萬巧,賣膏藥的王老頭兒,練把式的宋鬍子,說書的張歪嘴,賣「抖牛」的二楞子,人跟生意都不錯,可都比不上「禿頂」老馬!
那年頭兒,人講義氣,尤其是跑江湖混飯吃,出門在外,大家都是苦哈哈的朋友,瞧人家大把大把的往腰裡塞,誰都不會眼兒紅,更不會有那橫鼻子豎眼,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地盤兒之爭!
今兒個我掙得錢多不是?好!拍拍胸脯,上館子去,大伙兒今兒個這頓算我的,大把大把的往外掏,面不改色!
有人說,掙錢不容易,何必呢?
胡說!錢,活-天能掙一天,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輩子有血性,講義氣的好朋友能交幾個?
聽!多感人?也顯得胸襟瀟洒,豪邁得緊!
誰有點急事兒不是?沒關係,今兒個卷攤兒收場,不做生意了,大伙兒爭先恐後,幫忙去,可都是真心!
要說像,北京的「天橋」有點像「大相國寺」,「天橋」可也沒「大相國寺」那麼大,那麼熱鬧,那麼……。
說到這兒,我總該打個招呼作個揖,也許有很多北平的朋友會指著書罵我,「大相國寺」那能跟「天橋」比!
諸位,雅量海涵,您多包涵,我是開封人,天下有幾個不願為自己的老家吹噓一番?願您一笑,看下去。
當然,如果您到過開封,逛過「大相國寺」,除了不該東比西比以外,您定會點頭說:這人並不完全是吹噓。
我這裡再作揖了。
「大相國寺」里和尚不少,連打掃的小沙彌都算上,總共也不過那麼三十來個,可是有一半以上是老和尚。
「大相國寺」的主持,法號不錯,上一字「普」,下一字「濟」,開封人都管他叫普濟老和尚。
普濟老和尚八十多了,可是看上去沒一點龍鍾老態,身材瘦削,像貌清癯,一雙老眼炯炯有神,頷下三綹銀髯飄拂,和藹祥和,永遠謙恭待人,和氣待人。
普濟老和尚不但是「大相國寺」的主持,而且是遠近知名的大善人,多下來的香火錢,他能一個不留地周濟窮人!
碰上荒年,他還能跋涉千里,跑遍天下,不辭勞苦地沿門托缽,化緣放賑,救苦救災!
開封人無不視若神明,焚香頂禮,暗中膜拜!
老和尚說得好,也越顯他是高人,此身皈依佛門,佛門中人慈悲為懷,悲天憫人,救濟眾生這是應該的。
同時,這也是為他自己,多造功德,以修正果!
有一次,有位香客說他會武。
他笑了,他說:出家人六根清凈,四大皆空,清心寡欲,吃齋念佛,青燈紅魚,日翻貝葉,有誰能這麼做,定會跟他一樣,不必練武,人不犯我,我也不犯人,練武作甚?
又一次,有位香客想剃度出家,跟著他修練。
結果,讓他兩句話給勸了回去。
「佛門雖大,不渡無緣之人!」
「天全欲淡,雖凡亦仙,了心悟性,俗即是僧。」
由此,足見普濟老和尚是位修為超人的佛門高僧。
「大相國寺」以前如何,無法考證。
不過,在普濟老和尚接任主持以後,十餘年來,一直安寧無事,很平靜,暮鼓晨鐘,佛門清凈。
但,這一年,來了事,而且是禍事……
這一年,除夕剛過,正值上元。
上元,俗稱元宵,又叫元夜,元夕。
這一夜,笙歌到處,張燈為樂,所以又叫燈夕,燈節。
元宵的起源,史無明文,惟「史記、樂書」說:
「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祀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祀,到明而終。」「初學記,德篇」說:「今人正月望日夜觀燈,是其遺事。」
由此,可見遠在漢代,已有元宵張燈習俗!
不過,古代的上元習俗,和後世不大相同,它的重心是祭祀,似乎並不在於張燈。
元宵張燈的風氣,到了唐代才盛行。
據雍洛「靈異小錄」說:「唐朝正月十五夜,許三夜,夜行其寺觀街巷,燈明若晝,山棚高百餘尺,神龍(中宗年號)以後,復加麗飾,仕女無不夜遊,車馬塞路,有足不躡地,深行數十步者。」
到了唐玄宗時,由於這位皇帝的特別提倡,更使元宵燈色達到燦爛輝煌的頂點,自此以後,永為定製。
「大相國寺」前的元宵,更為熱鬧,更擁擠!
當真是仕女夜遊,車馬塞路,有足難躡地!
盛況空前,平日里的那些攤兒,都收了,代之而現的,是到處誇毫鬥彩的上元燈跟好幾排棚子。
「大相國寺」前的廣場上,五顏六色,燈火燦爛輝煌,光同白晝,人山人海,人擠人,人碰人!
笙歌處處,歡樂聲,聲震夜空,遠達數里J
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如火如荼,熱鬧到了極點!
正是樓台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
瞧罷,聽罷……
「大相國寺」廣場前,踱著四方步,一搖一幌地走來了一個書生!
今夜仕女無人不出遊,按說,一個書生沒啥稀罕!
可是,這書生跟別的書生不同!
春寒料峭,夜晚尤甚,大冷天里,這書生只穿了一襲單薄的雪白儒衫,手裡,還拿一柄摺扇!
摺扇,文人雅士,那是裝飾,可是這時候又裝得什麼飾,書生畢竟是書生,處處難脫書獃子的痴獃、迂腐!
這時候,人恨不得把頭都縮在暖和的衣領里,他卻偏偏穿著一襲單薄儒衫,難道讀書人都窮,買不起?
可也怪,書生他瀟洒從容,一點寒意也無!
是嘍!人窮骨頭硬,冷嘛,也得咬牙忍著點兒!
誰讓十年寒窗沒考中,沒發跡?
要是考中了發跡,準是紫貂輕裘,暖暖和和,還穿得那門子短命單薄儒衫?想想,怪可憐的!
書生,除了身後背著個書篋外,別無長物!
看樣子,像是遊學天下,途經開封,讀書人都自命風雅,當然不肯錯過這可大大風雅一番的元宵佳節!
書生,人不但長得俊美英挺,如臨風之玉樹,而且隱隱有一種高華孤傲的超人氣度!
這氣度,摸不著,說不出,但只消有人看他一眼,便能很清晰地感覺到,只消那麼一眼!
書生一進「大相國寺」廣場,手中摺扇輕揮,便向左邊第一座棚子走了過去!
第一座棚子是「燈虎」,這該是讀書人的拿手好戲。
書生在人堆后住步停身,隨即將雙手往後一背,抬頭舉目看了起來,看歸看,可是他沒開口,沒猜!
適時,棚里的「燈謎」只剩下了兩題,一題謎面是:「閣下才學冠古今。(捲簾格)打古才女一。」
另一題謎面較為複雜,四句:
「劉備打馬過檀溪。
蕭何拉著韓信衣。
曹操錯過華容道。
霸王烏江別虞姬。」(會意格)打果名四。
頗雅,猜的人很多,你一句,我一句,可全沒猜中!
不但未射中鵠,而且笑話百出,差之十萬八千里!
那第一題謎面竟有人猜詩仙李青蓮!
明明射的是才女,這下可好,他先生硬把青蓮居士變成個女的,滑天下之大稽,絕了!
惹來了哄然大笑,他老兄還臉紅脖子粗地振振有詞:「怎麼?李白是太白金星下凡,神仙下凡,才學還會錯?誰能比得過他?你們沒聽說過李白是詩仙?猜錯了就猜錯了,俺又不是神仙,個個都能猜中,俺全都猜中了,你們還猜個屁!猜不中俺還敢猜,你們敢么?哼哼!」
這話不錯,他老兄的膽,是比別人要大一點兒!
糟了,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這回,他老兄沒吭氣,臉一紅,一跺腳,扭頭就走!
哈!跟著他後頭又是一陣大笑,這一陣比前兩陣還要響亮,笑儘管笑,那兩張紅紙仍然在那兒掛著!
別說猜不著,這下連試也沒人敢試了!
書生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拍拍身旁一名少年!
這位少年是個大個子,壯得像條牛!
人不但壯得像牛,而且一雙眼又圓又大,十足的一雙牛眼,他牛眼一翻,楞楞地道:「怎麼?」
書生摺扇遙指,笑了笑道:「有意思么?」
大個子會錯了意,頭搖得像貨郎鼓:「沒意思,俺猜不中,有啥意思?」
書生笑了,道:「我是說,你願不願意猜?」
大個子牛脾氣,火兒了,牛眼一瞪,道:「不願猜俺來幹啥?」
不錯,不願猜來幹什麼?
好瞧的到處都有,何必苦了兩條腿地站在這兒耗?
書生有點啼笑皆非,皺皺眉,笑道:「說得是,這樣吧,咱們倆合作,我動腦筋你說話,猜中了,彩品算你的,猜不中,我頂了,如何?」
大個子牛眼略一眨動,楞楞說道:「真的?」
書生道:「我騙你做什麼?」
大個子猶不放心,道:「你可別坑俺,剛才俺二叔都讓大伙兒給笑跑了……」
那敢情好,原來適才那位老兄是大個子他二叔!
嗯!到底是一家人!
書生截口說道:「這兩個謎,我十拿九穩,你丟不了丑,再說,猜錯了!我頂,你擔心什麼?你這麼大個子我敢坑你?」
一想也對,憑自己這付傻大個兒,他敢!
吹吹氣也能吹出他個一丈遠!
大個子猛一點頭,道:「好,你說吧!」
書生微微一笑,低低說了一句!
大個子楞了一楞,立刻揮著大巴掌叫道:「卓文君!」
聲如悶雷,能嚇人一大跳!
可真的嚇人一大跳,大伙兒都在聚精會神,絞盡腦汁,窮搜枯腸,霹靂般一聲大叫,還能不嚇一大跳?
大個子前面的兩個人,首當「銳鋒」,那是兩名黑衣漢子,身形一震,雙雙回頭,三角眼,山羊鬍瘦瘦高高的那名,瞪了大個子一眼,冷冷說道:「猜就猜吧,你小子吼個什麼勁兒?」
老虎頭上拍蒼蠅,敢情找碴!
大個子冒了火兒,牛眼一瞪道:「俺猜猜的,關你啥事?」
對啊!俺猜俺的,關你啥事?
總不好意思說嚇了一跳,瘦高漢子臉色剛一變!
書生說了話,目光輕注,冷然說道:「閣下,開封府是個有王法的地方,可不容人隨便發橫,今兒個燈節『大相國寺』到處歡騰喧天,猜謎要不大聲點兒,棚里聽得見么?聲音大一點有什麼不對?怕嚇著就躲遠些!」
讀書人那來這麼大火氣?
手唯縛雞,稱稱也沒四兩力氣.這書生膽子夠大!
一頓奚落,瘦高黑衣漢子白了臉,一雙三角眼暴射狠毒凶煞,剽悍逼人,陰陰一笑,抬起了手。
旁立矮胖黑衣漢子忙伸手扯了他一把,低聲地道:「咱們不是來惹事的!」
瘦高黑衣漢子神情一震,倏斂凶態,乖乖轉過頭去!
書生面上浮現一絲令人難懂的笑意!
適時,棚內一名穿著長袍的中年漢子揚聲呼道:「卓文君,卓文君,猜中了,是那位……」
一手扯下紅紙,一手拿起一包彩品!
大個子樂了,適才事剎那間忘得一乾二淨,眉飛色舞,口沫亂飛,咧著大嘴直笑,急不可待,揮手叫道:「王大叔,是俺,二牛子!」
敢情彼此認識!
長袍漢子聞聲投注,立即楞住,半天才詫聲說道:「二牛子,是你,瞧不出你還真有兩下子,比你二叔能多了,誰再說你傻,王大叔第一個不依,拿去!」
一包彩品,隔老遠從人頭上丟了過來!
大個子一把接住,摸摸看看,嘿嘿直樂!
燈謎就剩下了一個,書生望了他一眼,笑道:「怎麼樣,沒騙你吧,要不要再來一回?」
大個子早服了,抱著彩品,直點頭:「要,要,要,當然要,相公,俺謝謝了!」
不錯,人雖傻,倒挺懂事的!
書生笑了笑,又低低說了一句!
大個子又揮手大叫,比前一次嗓門兒還大:
「王大叔,俺又猜中了,第二個是桃、石榴、杏、梨!」
不含糊,全是人家告訴他的!
棚里長袍漢子霍地躍起,直了眼,聲音都走了腔:「二牛子,你是怎麼搞得,怎麼今兒個忽然變了個人,成了聰明透頂,一肚子學問,難不成你小子以前是裝……」
大個子叫道:「王大叔,俺猜中了沒有?」
「猜中了,猜中了!」長袍漢子叫道:「『逃』、『實留』、『幸』、『離』,一個沒錯……」
大個子截口叫道:「那再丟過來一包呀!」
長袍漢子連忙又丟過來一包彩品,道:「二牛子,回家等著俺,咱爺倆好好聊聊!」
大個子沒答腔兒,沒別的,只顧抱著彩品樂了!
樂歸樂,他沒忘全是人家幫的忙,沖著書生直彎腰:「相公,謝謝你了,謝謝你了!」
書生揮手笑道:「用不著謝,替我辦點事兒,你可願意?」
那還有不願意的?大個子連忙點頭!
適時,這座棚前面人都散了,紛紛走向別的棚子!
書生指著適才那兩名黑衣漢子背影,笑道:「跟上去,踢他們一腳,隨便你踢那一個,告訴他們,四先生說的,叫他們天亮之前,滾出開封!」
大個子可不懂什麼叫怕,何況他早已服了書生?
正好出氣,一點頭,轉身便走!
書生出手如風,一把將他拉回,別看他個子大,在這位沒四兩力氣的書生手下,他竟行不得!
大個子人傻心不傻,瞪著牛眼,瞪著書生直發楞!
書生鬆開手,笑廠笑,道:「別忙,還有,辦完了這件事兒,然後再到第五棚,找賣『大力丸』的『禿頂』老馬,告訴他我住在『大相國寺』里,把這個給他!」
翻腕自袖底拈出一物,那是一塊色呈褐紫,寸余見方的小竹牌,順手遞給了大個子!
大個子三不管,接過竹牌,扭頭便走!
這回書生沒攔,望著他那跟半截鐵塔般寬大雄壯的背影,點頭微笑,飄然舉步,轉眼消失在人群中!
大個子邁開大步,跟上兩名黑衣漢子!
誰跟他橫鼻子豎眼他找誰,飛起一腳踢向那名瘦瘦高高,三角眼,山羊鬍的黑衣漢子!
「大相國寺」廣場上萬頭攢動,人那麼多,歡笑鼓樂聲震耳,誰會留意到後面來了一腿偷襲?
「砰!」地一聲,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
大個子牛勁兒不小,瘦高黑衣漢子上身往後一仰,身形向前衝出去好幾步,差點兒爬下了!
這是誰那麼大膽子,不想活了,還得了!
兩名黑衣漢子霍然回身,瘦高黑衣漢子氣白了臉,氣炸了肺,兇惡猙獰,牙咬得格格響,厲喝一聲:「好小子,你敢情是活膩了……」
閃身欲撲!
大個子沒一點怯意,瞪著牛眼喝道:「四先生要俺告訴你們,天亮之前,滾出開封!」
兩名黑衣漢子神情猛震,臉色大變,尤其瘦高黑衣漢子,如遭電殛,機伶一顫,硬生生地剎住身形!
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在人叢中亂轉,聲音走了腔:「四先生在那裡?」
大個子往後一指,道:「就在那兒,你要找他……」
顯然,他還以為書生仍在身後。
還好,兩名黑衣大漢連看都沒敢看,面無人色,腳底下抹了油,拔腿便跑,一溜煙衝出了「大相國寺」廣場!
大個子可真沒想到這句話那麼嚇人,楞了半天,搖搖頭,又往人叢中鑽去,他是要到第五棚去!
不管這句話如何,這一腳可出了氣!
大個子心裡頭透著舒服,三撞兩撞擠進了第五棚!
第五棚,是「禿頂」老馬搭的,趁著熱鬧賣他那獨門仙藥「大力丸」,平日里看不見的傢伙,全擺出來了!
瞧!刀、槍、劍、戟、拐子、流星……明晃晃的直耀眼,仗以成名的拿手大彈弓就掛在棚角!
今幾個馬師傅沒親自露手,嘴裡叼著旱煙袋,正坐在棚里一條長板凳上壓場,只有三個年輕漢子露著胳膊袒著胸在大聲吆喝,拉架子練把式,招徠顧客,推銷「大力丸」。
大個子直往棚里闖,瞪著牛眼,劈頭一句便嚷:「誰是『禿頂』老馬?俺送東西的!」
這還了得,「大相國寺」前,晚一輩的誰不低頭哈腰,恭恭敬敬地叫聲「馬師傅」,這小子吃多了撐的啦!
一名年輕漢子剛一變臉,長板凳上站起「禿頂」老馬,馬花亭涵養好,人和氣出了名,迎著大個子微笑說道:「我就是『禿頂』老馬,小哥兒什麼事?」
大個子一聲不響伸手遞出了那面竹牌。
「禿頂」老馬胖臉上笑容突然凝注,倏現一片震驚笆,雙目電閃冷電寒芒,插起旱煙袋,伸雙手恭敬接過竹牌。
抬眼凝注,道:「小哥兒,有什麼吩咐?」
大個子更不解這塊竹牌有啥稀罕,但沒時間多想,其實,憑他,就是挖空了小腦子也想不出,楞了楞,道:「四先生說,他住在『大相國寺』里!」
「禿頂」老馬更和氣,道:「多謝小哥兒傳令傳話,請坐坐,容我……」
大個子搖搖頭,道:「沒事兒了,俺要回家了!」
說走就走,扭頭出了棚子,擠進入叢!
「禿頂」老馬楞了,須臾,小心翼翼地探手人懷,揣起那面竹牌,又復走回長板凳上坐下,叼起了旱煙袋!
適才變臉的那名年輕漢子,走過來輕聲說道:「師父,什麼事兒?」
「禿頂」老馬眼皮沒抬,低低回答:「你四叔祖來了!」
年輕漢子神情猛震,驚喜說道:「四叔祖多年未現俠蹤,這時候突然駕臨開封……」
「不知道!」「禿頂」老馬搖頭說道:「你四叔祖昔年那件事後,一直隱居『黃山』,沒有大事,你四叔祖不會輕易離開那兒,看來開封……」
擺擺手,住口不言。
年輕漢子察言觀色,沒敢多問,走了開去……。
※※※
在靠「大相國寺」寺左不遠處有片草地!
這片草地,因為野草過長,所以棚沒往這兒搭,攤兒也沒往這兒擺,沒攤兒,沒棚的地方就沒有遊客!
人都往熱鬧處鑽,誰會往這兒走?
這片草地,是「大相國寺」附近最冷清的一塊地方!
冷清的地方,也不見得沒一個人影!
有,還不止一個,算算總有十幾個!
那是十幾個團團圍坐的小叫花!
一個個衣衫破爛,蓬頭垢面,臉上,手上都是油泥!
正東的一個年紀較長的小叫花,似是這群小叫花之首,又黑又髒的小臉兒上,一雙烏溜溜漆黑髮亮的大眼睛,透著令人頭痛的機靈!
他比手划腳,東指西指的一陣子,然後揮揮手,十幾個小叫花一鬨而散,穿過草地,先後沒人人叢中!
最後站起來的是他,拍拍屁股,慢吞吞地走上廣場!
說他慢,那是指他走路,當他要往人叢中擠時可不慢,瘦小身形一閃就沒了影兒,刁鑽滑溜,快得令人眼花!
從這頭擠了進去,不到片刻工夫,他又從那頭擠了出來,髒兮兮的兩隻小手裡,多了兩個黑色的小包!
望了望手中摸來貨,大眼睛略一眨動,小臉上綻開了一絲得意笑容,抬起頭,剛要走!
可是,人楞住了,身子釘住了,半張著嘴,大眼睛瞪得圓圓的,發了直,靈魂兒像出了竅!
沒別的,眼前站著個人,負手含笑,正望著他!
這個人,是那白衣書生!驀地里,小叫花定過了神,小臉兒漲得發紫,望了望手中兩個黑色小包,只苦沒地方藏!
書生頭往人叢中一偏,輕輕說道:「還人家去!」
小叫花一聲不響,身形一閃,擠人人叢,轉瞬間又擠了出來,站在書生面前,抬眼望了望,旋即低下頭去,一雙小黑手捏著破衣角,一付怯怯忸怩態。
突然一陣吆喝聲及陣陣朗笑聲傳了過來。
擁擠人群豁然閃向兩旁,讓出了一條路!
讓路是讓路,可都有點倉皇神色,好似來了毒蛇猛獸,走慢了一步,便會被咬上一口似的!
廣場人口處,並肩走來了三個中年漢子!
左邊一個,身著青衫,白面無髯,長眉細目,一臉邪氣,眉宇間儘是奸詐狡猾色!
右邊一個,身著黑衫,濃眉大眼,滿臉橫肉,兇悍逼人,目中流露一股桀傲兇殘色!
居中一個,身著白衣,風流俊俏,步履瀟洒,只可惜目光險鷙,邪而不正,令人看一眼便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此人比左右兩人還厲害,還可怕!
三個人一路談笑風生,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傲氣四溢,大有天下英雄唯我,不可一世之概!
這三個中年漢子前面,另有兩名黑衣大漢,長得兇狠如煞神,正在寒著臉,瞪著眼,大呼小叫,揮手開道。
看氣派,不亞於五花驄的黃堂太守!
人叢里,躬身哈腰,滿臉堆著觳觫笑意,響起了一片可憐,恭謹招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少鏢頭安好!」
「少鏢頭……」
「少鏢頭……」
「……」
「……」
無奈,他聽若無聞,談笑他的!
書生皺皺眉,向著小叫花投過探詢一瞥!
小叫花眉梢挑得老高,低聲回話:「三義鏢局趙振秋的好兒子!」難怪!原來是南七北五,十三省總鏢頭,「無敵神刀」趙老鏢頭的愛子,怪不得這般橫行霸道氣焰高漲!
書生臉色倏沉,飛快掠上一層寒霜,雙目暴閃,凜若冷電,威態懾人,劍眉突挑,冷哼一聲說道:「原來是他的兒子,養而不教,太以任性放縱,我來替他管教,管教,領他到『龍庭』見我!」
話落,閃身沒人人叢!
適時,小叫花身形彈起,其疾若箭,迎面撲去,一閃擦身而過,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三個中年漢子霍然色變,駐步旋身望去小叫花已立於三丈外,手中揚著一物,擠眼弄睛,叫道:「能追得上小老子,小老子就還你!」
「三義鏢局」家產萬貫,富可敵國,區區一袋珠子算不了什麼,可是這個人丟不起,這口氣也咽不下!
白衣漢子一張俊臉變了樣,神色怕人,白里滲青!
小叫花說完話,扭頭一溜煙地跑了!
這不是自詡身份的時候,看人家身手,兩名趟子手也夠瞧,三個身形同時飄起,如飛追去!
為「大相國寺」廣場上留下了一陳不小的騷動!
但這陣騷動沒一會兒就平息了,又是一片熱鬧。
小叫花一出「大相國寺」便直奔「龍庭」!
今夜月色好,夜空里,也像脫弩之矢!
後面三個也不含糊,十三省總鏢頭的愛子更不同凡響,月色下,恍如三縷輕煙,但仍無法迫近十丈以內!
在這一代,「龍庭」成了遺迹,沒關係!
小叫花穿「午朝門」,經「潘」、「楊」二湖,在「龍庭」前廣場上倏然駐步停身,一看,站的地方沒錯。
因為「龍庭」高高石階上,儒衫瀟洒,衣袂飄風,負手站著白衣書生,銀輝下,益顯飄逸出塵!
書生步下石階,足不踏實,如蹈空躡虛,冉冉而降!
小叫花雙手遞過那袋珠子!
適時,後面三位也聯袂射落,一丈外停身,六道目光直逼小叫花,然後又落在書生身上!
書生一舉珠袋,淡然說道:「是我要他這麼做的,要找找我!」
居中白衣漢子冰冷答話,道:「我說這要飯小賊何來天膽,原來身後還另有高人指使,那就難怪了,一大一小,一個也休想倖免!」
「好大的口氣!」書生淡然說道:「就憑你這一句『要飯小賊』,就該立斃掌下,你就是趙振秋的兒子,『玉面小神』趙小秋?」
白衣漢子傲然點頭道:「不錯,大爺正是趙小秋!」
書生眉梢微挑,指著左右二漢子笑道;「那麼,趙大爺,這兩位又怎樣稱呼?」
白衣漢子道:「趙大爺的朋友,人稱『索命雙煞』葉大爺,秦大爺!」
書生微微點頭,道:「索命雙煞,我久仰,只恨未能識荊,趙大爺,你可知道我是何人:這要飯小叫花又是何人?」
白衣漢子道:「碌碌無名,趙大爺不想知道!」
「好吧!」書生攤手笑道:「不想知道也就算了!我再問一句,我要他把你三位引來此處,你知道我用意何在?」
白衣漢子道:「趙大爺沒工夫跟你噦蘇!」
書生微笑說道:「你趙大爺沒工夫跟我噦蘇,我書生也不屑跟你多費口舌,不過,我要先把用意說清楚……」
頓了頓話鋒,接道:「趙振秋家教不嚴,教子無方,我要代他管教管教你,元宵佳節,『大相國寺』人多,我不願煞風景,驚動別人,掃了別人觀燈遊興,所以我要他把你領來此處,懂么?」
「懂!趙大爺懂!」白衣漢子臉色鐵青,怒極而笑:「窮酸,你真活得不耐煩了!」
森冷目光暴射,閃身飛撲!
小叫花勃然變色,要出手,卻被書生止住!
書生一聲輕笑說道:「不知是你是我!」
抬手一指,就要點下!
驀地里,遙遙傳來一聲蒼老顫呼:「四叔掌下留情!」
陡地,蒼老顫呼變成了驚怒厲喝:「畜生大膽,還不住手!」
書生聞聲收手!
白衣漢子身形一震,忙撤招抽手,退回原處!
十丈外,兩條人影如電,疾掠而至!
一個是皓首銀髯的魁偉錦袍老者!
一個是白髮皤皤,衣衫樸素的老婦人!
錦袍老者身未落地,半空中一掌摑向白衣漢子,道:「畜生,還不給你四叔祖跪下!」
落地后,與老婦人立即雙雙跪下,垂首不敢仰視,鬚髮抖動,顫聲說道:「四叔開恩!」
白衣漢子沒敢躲,躲也躲不過,「叭!」地一聲,被摑了個正著,俊臉上五道指痕立刻紅腫老高!
他現在明白了,凶態盡斂,氣焰全消,面如死灰,混身顫抖,不知是疼是怕,額上見了汗,跟著跪下!
這下可難為了「索命雙煞」,跪不是,站在那兒也不是,互一遞眼色,要溜!
小花子適時冷叱:「真是好朋友,敢動一動我打斷你四條狗腿!」
「索命雙煞」也已悟書生是誰,那裡還敢動,再來二十對「索命雙煞」,有四十條命也抵不過人家一個指頭,只有乖乖站著,卻是尷尬得很!
書生沒理錦袍老者,目注老婦人,揮手說道:「養不教,父之過,秀芸,沒你的事,你起來!」
老婦人再頓首,還想再求!
書生陡挑雙眉,道:「你是不聽我的話了?」
老婦人身形一顫,道:「秀芸不敢!」連忙站起,退立一旁!
書生轉注錦袍老者,臉色倏沉,道:「你怎麼說?」
錦袍老者皓首低垂,道:「振秋知罪,四叔開恩!」
書生冷哼一聲,道:「一個少鏢頭,仰仗你做父親的聲名,有什麼了不起,是誰教給他逢人自稱大爺的!」
錦袍老者皓首垂得更低,不敢置辯!
書生冷然又道:「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形?」
錦袍老者道:「振秋略有耳聞!」
「好個略有耳聞!」書生目閃寒芒,沉聲說道:「既然知道,為什麼置諸不問,不加管束!」
錦袍老者身形倏起顫抖,頓首說道:「振秋知罪,四叔開恩!」
書生冷冷說道:「除了這句話,你沒別的可說么?」
錦袍老者身形劇顫,不敢再說。
書生聲色一轉嚴厲:「仗勢欺人,作威作福,開封人畏之若虎,敢怒而不敢形諸於色,更不敢說一句話,還有別人過的么?……」
頓了頓話鋒,接道:「好在這是在開封,只是居民,倘若一旦激起武林公憤,群起征討,眾怒難遏,就憑你一所『三義鏢局』能應付得了么?你想到了後果么?」
錦袍老者仍觳觫不敢言!
書生又道:「我可以在『大相國寺』前當場以門規嚴加懲治,但我不願驚動群眾,掃了人家遊興,一方面也是顧及你的面子,我既將他引來『龍庭』,又事先通知你,那也是先給你打個招呼,對你,我做得已經很夠了,現在以門規你該對我有個交待……」
既列門牆,豈有不知以門規該當何處之理?
錦袍老者身形暴顫,連連頓首:「四叔開恩,四叔開恩,振秋一脈單傳,僅此一子……」
書生臉一寒,沉聲截口:「當初身人我門時怎麼說的,你要我擅改門規?」
錦袍老者悲聲說道:「振秋不敢,祈請四叔開恩,振秋願一身承當!」
書生道:「對你,我另有懲罰,事到如今,在我面前,你還袒護他?」
錦袍老者鬚髮俱顫,默然不語!
老婦人突然再度跪倒:臉上滿是悲凄驚駭神色,仰首祈求,說道:「四叔,畜生他罪當該罰;但趙家一脈單傳,秀芸夫婦又僅此一子,絕了趙家香煙,何顏見地下祖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敢請四叔開恩,暫緩懲罰,等畜生娶妻生子,接替趙家……」
書生神色稍霽,微有不忍意,揮揮手,說道:「你起來,你起來,我找振秋說話……」
老婦人沒敢起來,書生轉注錦袍老者,臉色又寒:「振秋,他一身武學,可是你傳他的?」
錦袍老者仰起頭,老淚縱橫,剛要說話!
小叫花人最機伶,連忙暗遞眼色!
錦袍老者看見了,可是他不敢,毅然承認:「正是振秋所傳!」
書生看得清楚,一點頭,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我不能讓他仗恃我門武學,繼續桀傲欺人,要不然天下武林會指責『神州四奇』濫收門人,弱我四兄弟名頭,你給我追回來……」
錦袍老者與老婦人同聲悲呼:「四叔……」
小叫花也連忙陪上笑臉,眨眨大眼睛,道:「四叔,小明也求個情!」
書生側顧沉喝:「賣弄聰明,想讓振秋欺我,你還敢多嘴!」
小叫花嚇得一伸舌頭,連忙閉嘴!
「聽我說完!」書生,目光移注地上二老,道:「念你誠實,我這裡還有一罰,任你夫婦選擇,小秋家中面壁三年悔過,從此嚴加管束,即日起,撥出十萬銀子周濟貧苦,以贖你這為父不嚴的過錯,你夫婦選吧!」
分明有意開脫,這還用說!
錦袍老者與老婦人如逢大赦,狂喜欲絕,含淚顫聲,仰首說:「多謝四叔開恩,振秋夫婦願選後者!」
小叫花一蹦三尺,拉著書生衣袖,涎臉說道:「四叔,您真好,向來最疼我們這晚一輩的!」
好甜的小嘴,書生面上浮現一絲難忍笑意,瞪了他一眼,道:「少跟我耍貧嘴,你自己做的事怎麼說?」
小叫花臉一紅,赧笑說道:「四叔,您可別怪我,是二叔教我的,我一個小孩子,在開封又沒人管吃管住,要不……那怎麼活?」
擅於察言觀色,他看出沒怒意,又往上爬了一尺!
書生笑了,沒說話!
錦袍老者與老婦人趁勢站起,回顧身後,齊揚怒喝:「畜生,還不快叩謝四叔祖開脫之恩!」
白衣漢子這時靈魂才歸了竅,膝行數步,頓首顫聲:「叩謝四叔祖不罪之恩!」
書生目光凝注,冷然說道:「站起來聽我說話!」
趙大爺沒了脾氣,再頓首緩緩站起,卻仍未敢仰視!
書生道:「你該知道,幸虧是我先來開封,要是你三叔祖早我一步,如果給他碰上,事情就不會有那麼便宜,他鐵面無私,能把你剝皮抽筋,能把你父親逐出門牆,我心軟,但不會有再,短時期內我不會離開開封,就是我離開了,開封你同門前輩,平輩頗多,他們往日或許看你父親的面子,今後他們不會了,為自己,為雙親,為家聲,我希望你好自為之!」
白衣漢子垂首唯唯,敬畏領受教誨!
書生雙目冷電森寒,轉注「索命雙煞」,雙煞機伶寒噤,連忙低頭,不敢對視,書生淡淡一笑,道:「這與二位無關,不過,今後江湖當有再見日,也望二位洗面革心,好自為之,二位請吧!」
「索命雙煞」如奉綸旨,轉身飛遁而去!
外人走了,自己人好說話!
錦袍老者恭謹發問:「四叔不在黃山清修納福,突然駕臨開封……」
書生截口說道:「不只是我,你師父、二叔、三叔都會來,早晚而已,我們有事兒,仲夫跟子良兩個呢?」
錦袍老者恭聲答道:「保著趟重鏢往河北去了!」
書生點點頭,道:「我說過,我這趟來開封有事兒,但是今後幾天內,開封所發生的任何武林事,不許你們插手,你只管閉上門做你的十三省總鏢頭,不聞不問,懂么?」
錦袍老者不是糊塗人,滿臉感激神色,道:「多謝四叔,振秋省得!」
書生點點頭,笑了笑,道:「今後幾天,我住在『大相國寺』,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往『大相國寺』走,有事我自會找你們,天不早了,回去吧!」
老婦人道:「四叔,您幹什麼住在『大相國寺』里?鏢局裡……」
書生微笑截口道:「謝謝你夫婦的好意,我這麼做自有我的道理,走吧!」
二老深知這位當世奇才,年輕四叔的脾氣,說一不二,誰也無法挽回,恭謹拜別,轉身要走。
老婦人卻突然望著書生,一付欲言又止神態!
最後,終於鼓足了勇氣,低低說道:「四叔,婉姑娘還是每年來一趟開封,打聽您的……」
書生臉色倏變,老婦人連忙住口。
須臾,書生面上神色一轉黯然,唇邊閃過一絲極其輕微的抽搐,雙目失神,獃獃前視,無力揮手,道:「我知道了,別讓她知道我來了!」
老婦人不敢再說,低頭轉身,偕夫率子,緩緩離去!
老少三口走遠,書生漸漸恢復常態,側顧身邊小叫花,淡笑說道:「小明,你也走吧,我要在這兒站一會兒!」
小叫花想說什麼,但一觸及書生那不怒而威的懾人目光,卻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施禮騰身,飛射不見!
剎那間,偌大一座「龍庭」,空蕩,寂靜,就剩下書生孤伶伶獨自一人,再難見別的一絲人影!
皓月偏沉,將他那頎長身影映射在地上,拖得更長。
人、影相對,兩透凄涼,望之令人鼻酸j
書生,冠玉般俊面,木然冰冷,英風盡掃,豪氣不存,一任夜風狂飄衣袂,月色下,恍若一尊石像!
此情、此景,莫道不銷魂,明月萬里,天涯共此時!
驀地里,夜空里飄蕩起千聲滿含悲傷的長嘆:「金劍已沉埋,往事堪哀,此心已如古井水,永難再揚千波紋,婉若!世間盡多奇男子,你這是何苦……」
雪白人影電閃,「龍庭」空無一人!
只有餘音伴著兩顆晶瑩清淚,隨夜風漸飄漸遠……。
「大相國寺」前,夜已深沉,人已盡散!
諸棚空空,群燈已收,滿地紙屑舞動飛飄!
燒香許願的善男信女也已不見再來!
小沙彌揉著睡眼,打著哈欠,剛要上門!
石階上人影閃動,書生飄然而至,揚聲笑道:「小師父,請候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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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彌聞聲一怔,瞪大了眼,問道:「這位施主是隨喜,還是……」
書生搖頭笑道:「我找普濟大和尚!」
小沙彌道:「你認識?」
書生笑了:「開封城內誰不認識普濟老和尚?我認得他,他未必認得我,其實,原本都是一家人,對么?」
小沙彌也笑了:「施主很風趣,請佛堂等著,小僧去通報!」
書生道:「多謝小師父,有勞了!」
舉步進了「大相國寺」,直上「大雄寶殿」!
小沙彌徑自轉入殿後不見!
沒一會兒,殿後步履響動,偏門閃轉出了身材瘦削,像貌清癯,銀髯飄飄的普濟老和尚!
他微注書生一眼,合什微躬身形:「施主要見老衲?」
書生還禮笑道:「深夜打擾,自知唐突,甚感不安!」
普濟老和尚道:「好說!施主有何見教?」
「豈敢!」書生含笑說道:「我出外遊學,素慕開封歷代古迹文物,打算在此逗留一個時期,因所帶盤纏不多,未敢投宿客棧,想在『大相國寺』借住幾日,所以不揣冒昧,特來跟大和尚商量!」
按說,出家人應予人方便,誰知
普濟老和尚淡淡說道:「『大相國寺』歷代相傳,不留外客,就是遠道香客也從未留住過,老衲不敢擅自破例,施主原諒!」
真和氣!一口拒絕了!
書生沒在意,淡淡說道:「我聽說『大相國寺』的主持大和尚,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普濟老和尚答得好:「不敢當,身在佛門,出家人理應日行百善!」
書生目光深注,微笑說道:「大和尚行善為己?為人?」
普濟老和尚道:「不敢相瞞,兩者俱是!」
書生笑道:「既然也是為人,何獨不能為我?」
普濟老和尚道:「施主明鑒,老衲為的是芸芸眾生!」
「大和尚好辯才!」書生道:「大和尚總不能否認我也是芸芸眾生之一,大和尚為的是芸芸眾生,難道說芸芸眾生中的某一個人有了急苦,有了困難,大和尚就視若無睹,棄而不顧么?」
普濟老和尚一怔為之語塞,但旋即低誦佛號說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上秉佛旨,慈悲為懷,普濟眾生,焉能就眾而舍一,施主誤會了!」
「大和尚!」書生笑道:「出家人上秉佛旨,慈悲為懷,大和尚忘了個方便為本,我足跡遍北五省,所居皆禪門古剎,何獨『大相國寺』不能予人方便?佛旨普濟眾生,大和尚法號普濟,當應了解這普濟二字作何解釋!」
「阿彌陀佛!」普濟老和尚老眼圓睜,鬚眉皆動,道:「施主誇老衲好辯才,看來老衲不如施主多多……」
書生飛快介面,一笑說道:「大和尚誇獎,那是我站穩一個理字,理直才能氣壯!」
普濟老和尚略一沉吟,道:「多謝施主教我,老衲敢也跟施主打個商量,施主只管往客棧投宿,無論多少天,吃住一概歸老衲,如何?」
「大和尚!」書生揚眉笑道:「照你這麼一說,我這讀聖賢書之人,豈非成了詐人吃住的無賴了,多謝好意,我不敢領受!」
普濟老和尚真好涵養,心平氣和,道:「施主,讀聖賢書賢知……」
書生截口說道:「大和尚,我謁寺造訪,婉言懇求,於禮無缺,如談『禮』字,我卻知道大和尚這態度並非出家人應有的待客之道!」
普濟老和尚白眉微軒,道:「請施主明教!」
「豈敢!」書生道:「到那兒說理,大和尚都該予我方便!」
這倒好!他是在這「大相國寺」住定了!
普濟老和尚白眉一皺,道:「施主可不能體諒他人苦衷!」
書生挑眉說道:「大和尚,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我似曾明言,所帶盤纏不多,設若因在開封投宿客棧,而後日流落他鄉,餓死異地,試問大和尚你這日翻貝葉,吃齋念佛的慈悲出家人於心能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