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窮途詭辯
西門城,是越來越近了,打車縫裡溜眼,算卦的仍好好地坐在對街衚衕口,跟個沒事人兒一般!
心裡一塊斗大石頭,漸漸地往下放了!這,由他倆臉上的神色可以看得出來!
到了,跟鬼門關似的西門城,就在眼前!
兩名中年漢子低著頭,互覷一眼,臉上浮現一絲令人難懂的異樣神色……。
突然,一隻大手拍上肩膀!
兩名中年漢子正在提心弔膽,這下可嚇了一大跳!神情猛震,一哆嗦,連忙抬頭!
這一看不要緊,差點兒沒把靈魂嚇得出了竅,想扭頭就跑,可是兩條腿不爭氣,它就挪不動!
面前冷然站著一人,倒不是那算卦的,可比算卦的還令人頭皮發炸,是那位威猛懾人的駝背老人!不說別的,單他那雙圓睜的巨目,瞧上去就懍人!
兩名中年漢子,居左那名,壯了壯膽子,笑得好勉強!道:「這位老人家,有什麼事兒么?」
話是說出來了,可是舌頭不大靈活!
駝背老人可沒那麼好心情,一揮手,冷然說道:「少跟我駝子來這一套,想要命,就乖乖地給我滾回去!」
居左那名中年漢子,八成兒膽子長了毛,哈腰道:「老人家,小可兄弟是由洛陽來做生意……」
駝背老人沒說話,巨目暴睜,抬起了蒲扇般大巴掌!
這回不敢再說了,也沒膽裝了,兩名中年漢子互一遞眼色,腳底下抹了油,扭頭就跑,一溜煙沒了影兒!駝背老人沒追,望著那兩條如喪家之犬的倉惶背影,咧嘴一笑,轉身擠入了街旁人叢中!
與此同時,東門、西門、北門,都出現了兩個鬼頭鬼腦,商人打扮的中年漢子,都是一付作賊心虛樣!
可都分別讓書生、「禿頂」老馬、小明,擋了駕,也都讓他們由那兒來,回那兒去,一個也沒動他們!
「開封城」內,炊煙四起,一會兒光景,便暮色低垂,萬家燈火!
天黑了!城頭上的書生走了,換上了幾個年輕輕的精壯漢子,個個短打勁裝,身手矯健!
算卦的,也收了攤兒,可是那駝背老人卻住進了靠城門的一家客棧,他那間房子對著街,開著窗子!
小明跟那十幾個小叫花,枕著破碗,摟著打狗棒,就躺在城門內那屋檐之下,睜著眼聊天,愜意得很!
「禿頂」老馬,仍然靠著窗,坐在「悅賓樓」頭,可是跟他來的那幾個徒弟,全都不見了!
「汴梁世家」那兩扇朱漆大門之前,踏著月色,走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書生,一個是算卦的!
算卦的手中空空,吃飯的傢伙一樣沒帶!
倒是書生手中摺扇輕繞,瀟洒異常!
「汴梁世家」那高高的石階之上,正站著兩個家人模樣的中年漢子,滿臉凶像,不可一世!
一眼望見書生跟算卦的走來,臉色不由一變,互一遞眼色,站在左邊的那名,就要轉身進門!
算卦的開了口:「這位,慢走一步,帶點東西進去!」
那名中年漢子只得站住,笑著哈了腰:「尊駕,叫我么,有什麼事么?」
對別人,「汴梁世家」的這兩位,可從沒有過好臉色!
算卦的沒答,笑了笑,道:「我看管家的很面熟,好像在那兒見過?」
站左的那名漢子白了臉,強笑說道:「咳,咳,這個,這個……」
這個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句!
算卦的笑了:「我想起來了,今兒個下午,在西城門,管家跟這位跟在靈車后,怎麼?二位跟萬大老闆是親戚?」
算卦的一張嘴損得不饒人!
兩名中年漢子啞吧吃黃蓮,有苦說不出,要說發脾氣,還沒那個膽,只得陪笑聽著!
倒是書生厚道,他笑著說了話:「麻煩那位通報一聲,就說卜百曉,聞人俊兄弟專程拜訪!」翻腕自袖底拈出一份名帖,遞了過去!
居左中年漢子如逢大赦,雙手接過名帖,轉身入內!
須臾,一陣步履聲.由遠面近,大門內,迎出了四名老者,最後一名,正在那位胡四師爺!
最左一名,身材高大,灰衣,獨目!
第二名,身材瘦高,黑衣,白臉,透著陰森!
第三名,身材矮胖,青衫,臉既紅又圓!
不用說,這準是「汴梁世家」的大、二、三師爺!
也是昔年「修羅四侍」中的青、白、藍衣三侍,青衣侍井太玄,白衣侍邴浩,藍衣侍屠能!
四位師爺,齊出迎客,這可是「汴梁世家」絕無僅有的事!
一出門,便拱上了手,大師爺井太玄哈哈大笑:「不知二位駕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
算卦的,書生齊拱手,算卦的道:「好說,倒是我兄弟來得魯莽,四位師爺海涵!」
井大師爺咧嘴笑道:「『神州四奇』蒞臨兩位,『汴梁世家』蓬蓽生輝,井太玄四人能代主迎迓,更感畢生榮寵,怎麼,三先生沒來?」
算卦的笑了笑,道:「他有事兒,身人龍潭虎穴,總該留個後手!」
四師爺臉色齊變,井大師爺強笑說道:「周到,周到,別說區區『汴梁世家』,就是當年『修羅教』總壇,二位還不是要來便來,要去便去!」
算卦的淡笑說道:「只怕昔年『修羅教』,難比今日『汴梁世家』!」
四位師爺臉色又一變,算卦的卻淡然又道:「是貴主人看不起我兄弟這塊招牌,還是病足不利於行?」
井大師爺強笑說道:「二先生錯怪了,敝東家半個月前就出了門!」
算卦的「哦」地一聲,拱手笑道:「那是卜百曉失禮,井大師爺原諒!」
井大師爺還想再說,胡四師爺突然說道:「井老大,這豈是咱們待客之道,莫讓他二位見笑!」
算卦的目光投向胡四師爺!
井大師爺快道:「井太玄想起一事,該向二先生賠罪!」
算卦的故作一楞,道:「怎麼說?」
井大師爺笑了笑,道:「古四弟不知二先生駕臨開封,日前『悅賓樓』上……」
算卦的一笑截口,說道:「我以為是什麼了大不了的事兒,原來是那回事兒,說起來,卜百曉不知胡四師爺就是古四俠,該賠罪的,倒是我卜百曉,古四俠那柄威震武林的扇兒……」
胡四師爺陰陰說道:「別提扇子,想起來顯得古月天小氣,反正多年不用,現在更用不著了,壞了算了,我早就覺得它壓手,多虧二先生,換個人還真毀不了它,古月天該謝謝!」
這話,話裡有話,算卦的笑了笑,尚未說話!
四位師爺已側身讓路,舉手肅客!
算卦的沒謙遜,不客氣,當先進了大門!
進了門,井大師爺把客人直讓上大廳!
「汴梁世家」富可敵國,不亞王候府邸,大廳燈火輝煌,富麗堂皇,美崙美奐,氣派異常!
坐定,四名青衣小童奉上香茗!
四名青衣小童退去后,井大師爺不容算卦的跟書生開口,獨目炯炯,輕掃客座,笑道:「二位何時駕臨開封?怎不賜告一聲,也好讓井太玄四人略盡地主之誼,把酒談笑,敘敘當年!」
算卦的淡然答道:「井老大何必明知故問?要盡地主之誼,現在也不遲。」
「說得是!」井大師爺強笑擺手:「古四弟,吩咐擺宴。」
胡四帥爺還沒應聲,算卦的已然說道:「時候多得是,又何必急於一時?」
井大師爺笑道:「話可都讓二先生說了,也好,恭敬不如從命,今日作罷,只要三位不走,不愁沒有機會!」
算卦的笑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最好就此作罷!」
井大師爺哈哈大笑,接著,邴二師爺,屠三師爺,胡四師爺都開了腔,搭了口,說得儘是些無關痛癢的當年事!
不但不提「鏢」事,也絕口不問來意!
談笑中,算卦的突然說道:「井老大,專誠拜訪,做主人的怎不問客人來意?」
井大師爺臉一紅,獨目飛閃寒芒,窘笑說道:「井太玄正欲請教!」
「這才是!」算卦的笑了笑,道:「我先請教古老四,今兒個是約期的第幾天?」
胡四師爺隨口說道:「第三天!」
算卦的目注井大師爺,道:「那麼,何須再問我兄弟來意?」
井大師爺平靜地笑道:「二位是來要鏢?」
「不錯!」算卦的道:「由第一天至今,我兄弟未見有人還鏢?所以,不得不親自跑上一趟,專誠拜訪,聽個信兒!」
井大師爺笑道:「期至不還,的確是『汴梁世家』缺理,無如,二先生,劫鏢的不是『汴梁世家』,拿什麼還?」
這敢情好,不承認了!
書生微笑不語!
算卦的卻大笑說道:「井老大,彼此都是明眼人,何必呢?」
「二先生!」井大師爺面色一整,道:「井太玄生平沒有不敢承認的事,只是,『汴梁世家』確未劫鏢,二先生如若不信,我莫可奈何!」
算卦的沒在意,翻腕自袖底取出那隻紫檀木盒,手掌平攤,目光轉注,笑問胡四師爺:「這可是你古老四之物?」
「不錯!」胡四師爺神色不變,奸笑點頭:「正是古月天被扒去之物,怎落二先生手中?」
這句話,暗含譏諷!
無如,算卦的也不含糊,笑道:「一般地黑吃黑,你古老四怎麼得來的,我就怎麼得來的!」
胡四師爺吃吃笑道:「二先生知道我是怎麼得來的?」
算卦的道:「這是『三義鏢局』所保重鏢中的一件,我正要請教!」
胡四師爺道:「我可是花了幾百兩銀子換來的!」
「便宜!」算卦的笑道:「單這一件就價值連城,幾百兩銀子花得太值得,若有這種便宜可得,告訴我一聲,我也去去!」
胡四師爺搖頭笑道:「恐怕不行了!」
「怎麼?」算卦的道:「莫非沒機會了?」
胡四師爺道:「正是沒機會了,那是個過路的珠寶商!」
「好巧!」算卦的道:「怎麼都讓你一人兒碰上了?」
胡四師爺嘿嘿笑道:「二先生善卜,應該看得出,我這幾年正交運!」
算卦的雙眉一挑,道:「古老四,你可是成名多年,響噹噹的人物。」
胡四師爺奸笑說道:「不敢,當著二先生跟四先生,古月天這塊小招牌,算得了什麼?不過,二先生,古月天字型大小小,做得可是童叟不欺,貨真價實的負責買賣,沒有不敢擔當的事兒!」
算卦的目中寒芒一閃,道:「這麼說來,這我卜百曉冤枉人了?」
胡四師爺笑得狡猾:「古月天不敢這麼說,不過,鏢確不是『汴梁世家』劫的!」
算卦的道:「何不說不是你古老四!」
胡四師爺道:「古月天如今是『汴梁世家』人,這沒什麼兩樣!」
算卦的冷哼了一聲,道:「你古老四果然高明,這你能推得一乾二淨,那麼,『三義鏢局』丟鏢之日『川中三丑』喬裝改扮駕著一輛馬車,車篷密遮,由『邯鄲』駛進『開封』,直奔『汴梁世家』,車內裝的是什麼東西?」
算卦的道:「駕車的不是我古月天,二先生何不問『川中三丑』?」
胡四師爺道:「你怕我不問,車是到了『汴梁世家』!」
胡四師爺道:「這我承認,車確曾到過『汴梁世家』!」
算卦的道:「車內裝的是什麼?」
胡四師爺道:「車不是我的,我如何知道?」
算卦的冷笑說道;「車旁馬身之上,打得有『汴梁世家』烙印,有何分別?」
胡四師爺笑道:「車是『川中三丑』借用的!」
算卦的道:「車卻是你『汴梁世家』的,我不以為你古老四不知道裡面裝些什麼?」
胡四師爺道:「事實上,古月天的確不知道!」
算卦的道:「『川中三丑』該向你古老四報告!」
胡四師爺道:「彼此是朋友,沒這個必要!」
算卦的冷笑說道:「車進了『汴梁世家』,可沒再出去!」
胡四師爺道:「車本來就是『汴梁世家』的!」
算卦的道:「別忘了,『川中三丑』借用了!」
胡四師爺道:「他總不能借一輩子!」
算卦的道:「可是『川中三丑』不是你『汴梁世家』的人,借車載來了東西,總不能不原車載著走,是么?」
「不錯!」胡四師爺道:「多年的朋友,在我這兒多住些日子,又有何不可?」
算卦的尚未說話,邴二師爺突然冷冷說道:「車就在後院,古四弟何不請二先生去看看?」
胡四師爺尚未應聲!算卦的已然大笑說道:「邴老二,你把我卜百曉當做了什麼人?」
邴二師爺冷冷說道:「邴老二不敢,不過,二先生無憑無據,也不應上門亂找人,『川中三丑』借車載物,裝得什麼與『汴梁世家』何干,別說『汴梁世家』管不著,就是任何人也無權過問!」
算卦的目中寒芒連閃,大笑說道:「到底是吃誰的幫誰,不錯,我卜百曉本無權過問,可是車裡要裝的是『三義鏢局』丟的鏢,那卻要另當別論!」
「也不錯!」邴二師爺道:「那二先生也應找『川中三丑』,犯不著找『汴梁世家』?」
「說得是!」算卦的霍然站起,往外便走!
邴二師爺身形平飄,橫里攔住,雙眼一翻,道:「二先生那裡去?」
算卦的道:「找『川中三丑』!」
邴二師爺道:「這裡是『汴梁世家』!」
算卦的道:「我認為沒有什麼兩樣!」
「分別太大了!」邴二師爺道:「『汴梁世家』可不容人亂闖!」
算卦的臉色一變,目中暴射威稜:「邴浩,你是對我說話?」
邴二師爺心中一懍,未敢答話!
主座上,突然站起了井大師爺,他獨自一瞪,道:「邴二弟且退。」
邴二師爺還真聽話,默然退後!
井大師爺目光轉注算卦的,道:「二先生,我兄弟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不能不替人干差事,換個別人,二先生知道我兄弟會如何對付,但對二先生,我兄弟不敢,井太玄不但可以請二先生入內找尋『川中三丑』也可以讓二先生遍搜各處,只要二先生能在『汴梁世家』中找到『川中三丑』,或與丟鏢有任何關連之物,井太玄兄弟聽憑二先生處置,但假若找不到,又該當何說?」
這一著厲害!
但算卦的也沒聽小明他們來報,說「川中三丑」離開了「汴梁世家」,再說,如今也騎虎難下,雙眉一挑,方欲答話!
一直未開口,一直端坐未動,但卻一直冷眼旁觀的書生,忽地一笑站起,望著算卦的笑道:「二哥,好啦,他四位寄人籬下,難免有苦衷,何必苦苦跟他四位過不去,到此為止,走吧!」
算卦的一點就透,也深知這位拜弟智慧超人,自有道理,正好乘機下台,默然不語!
井大師爺臉上一紅,笑道:「多謝四先生!」
「好說!」書生淡笑說道:「井大師爺,我承認『汴梁世家』高我兄弟一著,無證無據,今天我兄弟拿『汴梁世家』沒辦法,不過那只是今天,錯過今天,鬥智較力的時間多得是,請轉告等待報告的貴主人,這筆帳,賴不掉,為『汴梁世家,』我希望他快點還鏢!」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敢情人家知道他主人在家!
井大師爺臉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
書生笑了笑,轉注胡四師爺道:「胡四師爺,我臨走奉勸一句,以後少在我面前賣弄心智,否則那是你胡四師爺自討苦吃!」
舉手微拱:「告辭!」
轉身與算卦的行出大廳!
雖明爭暗鬥,禮不可缺,四位師爺一直送到了大門!
望望「汴梁世家」不見,算卦的忍不住道:「四弟,難不成……」
書生一聲輕笑,揚聲說道:「要想保全兩腿,奉勸閣下趁早回去!」
算卦的也有所覺,霍然旋身,一條黑影起自身後十餘丈外屋角暗隅中,疾如鷹隼,倉惶飛遁!
算卦的冷哼一聲,右手方抬!
書生出手如風,飛快攔住,笑道:「二哥,他消受不起,糟蹋了『鐵指環』!」
算卦的冷冷說道:「看來升太玄四個匹夫,膽子比昔年大得多!」
書生笑道:「有褚長風背後撐腰,他們還怕什麼?出師奏捷,第一回合贏了咱們,他四人恐怕更不得了!」
算卦的神情一震,道:「四弟,當真!……」
「怎麼不真?」書生道:「這又是個大跟頭,『川中三丑』跟那些鏢,只怕已經不在『開封』了,說不定連獨孤恩兄也被運走了!」
算卦的道:「何以見得?」
書生道:「二哥現在該知道適才在『汴梁世家』,我為什麼一直沒開口,我冷眼旁觀,由他四人安祥神色中,猜透了八分!」
算卦的詫聲說道:「但這幾天……」
書生截口說道:「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方法,不過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了咱們兄弟,手法定然高明,走吧!回去再說!」
話落,黑、白人影疾閃,飛射不見!
※※※
這是「開封」西北角一條僻靜的衚衕!
衚衕里,二十幾戶人家,房子矮小而簡陋!
衚衕里,左邊第二家一間房子里,孤燈一盞在燈下,坐著老少八個人。
這八個人是書生、駝背老人、算卦的、「禿頂」老馬、小叫花小明、跟三個黑衣精壯年輕漢子!
適時,書生正朝著小明說話:「小明,你怎麼說?」
小明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晴,道:「四叔,小明辦事兒可從沒出過紕漏,打從您交待的第-天,小明就沒見『汴梁世家』的任何人出過門兒!」
駝背老人介面說道:「既沒出過門兒,就溜不出開封,我就不信邪,難不成這批王八羔子會升天遁地么?」
書生目中異采一閃,笑道:「很難說,也許他們會升天遁地……」目注「禿頂」老馬,接道:「花亭,這幾天四門情形如何?」
「禿頂」老馬道:「除了今天外,沒見一個可疑人物!」
書生想了想,望了望著算卦的道:「二哥,今天的事,四門都有,而且情形類似,假如他們早就把鏢運出去了,今天似乎就用不著這樣了,是不?」
算卦的神情一震,道:「四弟是說他們是在今天把鏢運出去的?」
書生道:「我是以幾天來的情形推測,中不中,沒有十分把握。」
「不錯!」駝背老人道:「要是早運出去的,今兒個用不著玩兒命的來這一套!」
書生望著他,笑問:「三哥也這麼想?」
駝背老人道;「事情很明顯,換換咱們,假如鏢早運出了『開封』,咱們絕不會在今天來這一手兒,那沒什麼意思!」
書生笑道:「既然我的推測不差,就該不會有錯了!」
算卦的道:「可是今兒個那幾個東西,都給擋回去了!」
「不錯!」書生笑道:「但,二哥,褚長風跟『修羅四侍』,沒有一個不是極具心智,狡猾奸詐,他們的手法,不會這麼幼稚、淺薄,那幾個人,祗要稍為機警的人,一眼就能看穿,這不該是對付咱們的手法!」
小明插口說道:「走北門的那兩個東西,躲在衚衕口探頭探腦,鬼鬼祟祟,任何人看見都難免起疑!」
「這不就是么?」書生笑道:「褚長風真要這麼運鏢,他就不足以被咱們視為勁敵,也不足以駕御『修羅四侍』那般桀傲兇殘之徒,真正的手法,該是在咱們意料之外,高明得讓人看不出,即或能看破,也該極費一番心思……」
算卦的瞿然說道:「四弟是說……」
書生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算卦的道:「四弟,那批鏢,不算少,『川中三丑』是三個活生生的大人,我想不出他們是如何地偷渡陳倉法!」
書生笑道:「這才是褚長風的高明處,高明得讓人想像不到,出人意料之外,就是有所懷疑,咱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算卦的詫聲說道:「四弟,難不成你知道了?」
書生淡笑說道:「知道了,可惜知道得太遲了!」
駝背老人由來性子急,道:「四弟,別存心急人!」
書生笑道:「我這就說,明兒個,咱們該到『萬家香』醬園走一趟!」
駝背老人與算卦的腦中靈光電閃,驚嘆出聲!
駝背老人霍地站起,瞪大了一雙巨目,失聲說道:「四弟,難不成今兒個那趟出殯有毛病?」
書生道:「正如二哥所說,那批鏢,不算少,『川中三丑』又是三個活生生的大人,除了這,我想不出還有第二個辦法!」
駝背老人猛擊-掌,鬚髮微張:「對!怪不得姓萬的別的馬虎,單張羅靈車,那靈車容一批鏢,幾個大人,足夠足夠了!」
倏地威態盡斂,滿面羞愧,看了算卦的一眼,道:「二哥,這個跟頭栽得不輕,人家可是打西門出去的,而且是大搖大擺,從從容容!」
算卦的苦笑一聲,轉問書生:「四弟,世人該不會有人拿自己生身之母開玩笑的?」
「不該有,有了該殺!」書生淡笑說道:「可是二哥怎知姓萬的不是真遭母喪?」
算卦的一怔,沒能答上話!
書生笑了笑,又道:「二哥又怎知萬家不是真的出殯,怎知靈車上不是真的放著萬老夫人靈柩。靈車上坐幾個人,放點東西,這該可以!」
算卦的微一點頭,沉吟說道:「姓萬的怎會跟『汴梁世家』有勾結?『汴梁世家』的人,既然未出大門一步,『川中三丑』跟那批鏢,又是怎樣?」
書生笑道:「前者很難說,也許本是-丘之貉,也許由於『汴梁世家』的威迫,姓萬的他不敢不幫忙,後者卻令人費解,玄奧莫測,但可以在三哥適才一句升天遁地上動動腦筋。」
算卦的神情一震,道:「怎麼說?」
書生微笑不答,轉注「禿頂」老馬,問道:「花亭,你在開封住了十多年,對『開封』的事兒,應該瞭若指掌,『汴梁世家』跟『萬家香』醬園,平素可有來往?」
「禿頂」老馬赧然搖頭:「花亭沒見過他們彼此有來往,縱有,也是生意上的!」
書生點頭說道:「同是向人,難免生意上有來往,你替我估量一下,由『汴梁世家』到『萬家香』醬園,兩下里距離多遠。」
「禿頂」老馬不愧「老開封」,隨口答道:「直著算,出不了百丈,總在八十丈上下!」
書生點了點頭,轉注算卦的,笑道:「二哥,昔年『修羅教』一條地下秘道長有百廿丈,如今這八十丈上下遠近,挖條地下秘道,該不是難事……」
算卦的悚然動容,點頭未語!
書生笑了笑,接道:「他們絕不能升天,升天也瞞不過咱們,既不出大門一步,而能把人、物送到『萬家香』醬園,非有地下秘道不可,既有,絕不是這幾天之內能挖成的,而是早就有了,既然早就有了,他們彼此之間,也絕不只是生意上的來往!」
駝背老人嗔目叫道:「對!準是一個窩裡的!」
書生目光移注,笑道:「三哥,這是大膽假設,有待細心求證!」
駝背老人跺腳說道:「分明一個窩裡的,還求得那門子證?四弟做事……」
「我做事由來如此!」書生笑道:「絕不冤枉一個無辜……」
駝背老人接道:「可也不能放過一個惡徒!」
書生笑道:「那是當然!」
算卦的突然說道:「四弟,老和尚的事……」
書生說道:「二哥,剝繭抽絲,要一層一層的來!」
算卦的默然不語,但旋又說道:「四弟是認定……」
書生笑道:「一般地大膽假設,細心求證!」
驀地里,書生、駝背老人、算卦的、六目電閃寒芒!
書生揚眉笑道:「花亭,看看是誰來了?」
「禿頂」老馬與三個精壯年輕漢子,轉身疾掠出屋!
轉瞬間「禿頂」老馬又折了回來,道:「四叔,是小秋!」
是「三義鏢局」的少鏢頭,趙小秋,這時候也來幹什麼?
話聲方落,趙小秋疾步而入,恭謹施禮!
書生道:「面壁在家,誰讓你來的?」
趙小秋道:「是家嚴!」
書生問道:「他的膽子大,什麼事?」
趙小秋道:「我師祖到了!」
書生「哦」地一聲,笑道:「現在鏢局?」
趙小秋道:「是的!」
書生轉注算卦的,揚眉笑道:「大哥來得正好,我正發愁!」
算卦的道:「怎麼?」
書生笑道:「二哥難得糊塗,開封城沒人認識大哥!」
算卦的明白了,微笑不語。
書生轉向趙小秋,笑道:「你先回去吧,你二叔祖,三叔祖跟我隨後就到!」
趙小秋躬身應是,腳底下可沒動!
書生目光深注,道:「還有事兒么?」
趙小秋怯怯望了望書生,囁嚅說道:「家慈命小秋稟告四叔祖,婉……」
書生神情猛震,道:「什麼時候?」
趙小秋道:「跟小秋師祖一起到的。」
書生默然不語,良久才揮手說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趙小秋暗暗吁了一口大氣,施禮而去。
算卦的望了書生一眼,道:「四弟,是婉姑娘來了?」
書生點了點頭,沒說話!
駝背老人濃眉一軒,道:「四弟,我可又要說你了……」
一眼望見算卦的眼色,嘆了口氣,住口不言!
書生沒理會,抬眼淡然說道:「二哥,你跟三哥去一趟好了。」
算卦的道:「你不去了?」
書生點了點頭。
算卦的道:「只因為婉姑娘來,所以臨時改變了主意?」
書生苦笑不語。
算卦的道:「人家一個姑娘家,長途跋涉,千里迢迢,為得就是見你-面,四弟你忍心?多少年了?」
書生唇邊浮現一絲輕微抽搐,良久方道:「二哥,你何苦逼我,那麼多年都過了,我怎能……二哥又不是不知道,婉若她跟我……」
「她跟你怎麼樣?」算卦的截口說道:「我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你不該,四弟,有些事是躲不過的,也是任何人無法阻攔的,我不願多說,只問你忍心不忍心讓她跟多年來一樣,滿懷失望,心碎腸斷,流著淚回去!」
書生身形暴起顫抖,玉面陣陣抽搐,低下了頭………
但,驀地,他抬起了頭,雙目暴射寒芒,但倏又斂去,剎那間變得黯淡失神,繼又凄然苦笑,喃喃說道:「大哥,你這是何苦?」
算卦的跟駝背老人也有所覺,臉上陡現異樣神情,互望一眼,雙雙站起!
適時,孤燈微閃,房門口多了個無限美好的身影!
那是位風華絕代,清麗若仙的黑衣人兒!
她!一雙清澈、深邃的美目,如蒙上了-層薄霧,包滿著無限的難言喜悅,也帶著太多的凄楚哀怨!
這一雙足能令人心碎腸斷的目光,正落在書生身上!
清涼的面頰上,有點兒蒼白,可也帶著紅暈!
失色的香唇,微微抖動,唇邊,浮現著一絲似笑,卻又比哭更令人心酸的笑意!
一雙素目中,淚光閃動,可是她沒讓它流出來!
屋內外,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陣沉默,任何人都受不了!
忽地,算卦的打破沉默,笑道:「多年不見,婉姑娘好!」
黑衣人兒微微襝衽,嫣然強笑:「多謝關注,二哥、三哥好!」
算卦的道:「大哥也來了?」
黑衣人兒道:「在外間,他不肯進來。」
算卦的轉向駝背老人,笑道:「三弟,走,外間找大哥聊聊去!」
駝背老人不是糊塗人,一點就透,大步行了出去!
兩個老的一走,小的自然跟著出了屋,轉眼間走得一乾二淨,屋內,就只剩下黑衣人兒、書生,還有那盞孤燈!
看來,那是識趣的好心人!
瞧!黑衣人兒的臉好紅!
屋外,響起了一個蒼勁詁聲:「四弟,我跟你一哥、三哥先走-步,待會兒跟婉姑娘到鏢局來!」隨即寂然,再不聞一絲聲息!
這下好,避得更徹底,更遠!
書生沒答應,但卻站了起來,望著黑衣人兒,強笑說道:「婉姑娘好!」事實上不容他不開口!
黑衣人兒美目暴射異采,這目光,包含得太多,無人能領會,淚光隨之一涌,檀口微張,輕輕說道:「謝謝四哥,四哥也好!」
書生有意避開了那雙令人心弦顫抖的目光:「婉姑娘請坐!」
黑衣人兒裊裊行前數步,緩緩坐下。
又是一陣沉默!
還是書生先開了口,「婉姑娘幾時到的?」
他是明知故問,沒話找話!
黑衣人兒道:「剛剛,跟大哥一起到的,我每年這時候總要來-趟『開封』,在路上碰見了大哥,大哥告訴我,四哥回來了!」
書生點頭說道:「我是早來了。」
黑衣人兒美目凝注,淚光再涌,凄涼笑道:「今天,該是我這多年來,第一次見著四哥,想見四哥一面,可真不容易!」
書生玉面上飛閃抽搐,強笑說道:「彼此天南地北,我又浪跡江湖,萍飄不定,所以……」
黑衣人兒接道:「四哥如今在開封,可是我要不來這兒,恐怕今年這一趟開封又要白跑了,再想見四哥,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書生玉面飛紅,羞愧低頭,但旋又抬頭說道:「婉姑娘,你這是何苦?」
黑衣人兒悲笑說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凄院再笑,沒溢下去。
書生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默然!
默然片刻,黑衣人兒目光深注,道:「四哥可別怪大哥,是我請他帶我來的!」
這讓書生怎麼說?他明明知道是他那位熱心拜兄,主動帶她來此,好讓他跟她見上一面的!
他能說些什麼?怪還是不怪?
低著頭,沒說話!
黑衣人兒凄惋一笑,又道:「四哥也別怪振秋夫婦,他倆都對我說了!」
書生猛然抬頭,道:「振秋跟秀芸說了些什麼?」
黑衣人兒愁苦悲笑:「他倆說四哥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願跟我見面!」
書生臉漲得通紅,好窘,良久才赧然強笑:「沒這回事,婉姑娘別聽他們胡說!」
心裡可著實很氣惱!
黑衣人兒道:「這麼說來,四哥沒有不得已的苦衷?」
書生剛退的羞愧紅熱,倏又湧起,書生更窘,道:「事實上……我不願瞞婉姑娘,有……」
黑衣人兒笑得傷感,道:「我想聽聽四哥的苦衷是什麼?」
書生臉上陡現難色,半晌方道:「婉姑娘,你我身份不同,姑娘是宦門閨閣千金,我則是動輒廝殺,常沾血腥的武林人……」
黑衣人兒道:「四哥別忘了,我也會武!」
書生道:「會武的,不一定都是武林人!」
黑衣人兒道:「我這身武學,可是四哥傳授的!」
書生道:「我的本意,只是讓姑娘有以防身!」
黑衣人兒道:「但四哥應該知道,我這幾年來,一直行走江湖!」
書生道:「我知道,怎麼說姑娘總是知府千金!」
黑衣人兒道:「四哥知道,我不是一般宦門閨中女!」
「這我知道!」書生道:「要不然,當初我不會讓姑娘學武!」
黑衣人兒道:「堪以自慰的,我沒有一般官場習氣,不是嬌生慣養,我可以經任何風險,也可以吃人所不能吃的苦,說起來,我該感謝我爹,他不同於一般做官的……」
「不錯!」書生由衷的說道:「令尊廉潔、剛正、賢明,最難得胸襟洒脫,氣度超人,是我生平僅見,也是我唯一敬佩的長者……」
抬眼深注,接道:「無如,婉姑娘,這不是能不能冒險,能不能吃苦的事,我是武林人,武林人浪跡江湖,萍飄四海,今東明西,朝聚夕離,這種生活,不適於姑娘……」
話余微頓,又道:「再說,今尊僅姑娘一女,姑娘何忍心四齣江湖,置年邁老父於不顧?我又何忍心帶走他唯一的愛女?……」
臉色一整,接道:「姑娘是個孝女,也是位深明大義的絕代巾幗,為彼此都好,我希望姑娘冷靜三思!」
黑衣人兒嬌軀猛起顫抖,美目淚光閃爍,檀口數張欲言又止,緩緩垂下螓首,默然不語!
書生玉面上倏地掠起無限痛苦神色,唇邊泛起陣陣抽搐,星目凝注,目光一如心中之紊亂,憐惜道:「姑娘……」
黑衣人兒猛抬螓首,嬌靨上一片煞白,剎那之間,竟轉變得平靜出奇,淡淡一笑,道:「多謝四哥教我,我明白了,今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心中略寬,但愧疚、痛苦更甚,書生道:「姑娘,聞人俊至感……」
「四哥,別這麼說!」黑衣人兒微笑說道:「也別安慰我,我不會有什麼難過!」
書生唇邊一陣抖動,隨即浮現一絲凄慘苦笑……。
半晌,還是書生先開了口:「姑娘,令尊大人安好?」
「謝謝四哥!」黑衣人兒神情一黯,道:「他老人家身體大不如前了!」
書生道:「辛勞過度,最為傷身……」
「那倒不是!」黑衣人兒微搖螓首,凄楚笑道:「是我這個做女兒的,太讓他老人家操心。」
書生明白了,心中-震,垂首不語。
黑衣人兒笑了笑,又道:「四哥,你知道,少青是他老人家最鍾愛得意高足,但若比之四哥,少青他又難及萬一!」
書生抬起了頭,勉強笑了笑,道:「多年不見了,少青好么?」
黑衣人兒微頷螓首,道,「他,考場得意,仕途順利,去年剛放『當陽』!」
書生面上突現喜色,道,「那真是太好了,真該向他道個喜,姑娘,現在總該相信,去年我的話沒說錯吧!」
黑衣人兒淡然笑道:「我認為他該找著四哥跪拜謝恩,沒有四哥,他不會有今天!」
書生道:「姑娘錯了,少青天資過人,再加上令尊多年……」
黑衣人兒搖頭接道:「我沒有錯,少青固然天資過人,若沒有四哥當年幾個月的指導,他一輩子也別想博取功名……」
話鋒微頓,又道:「我爹之飽學,當朝不作第二人想,但卻唯服四哥一人,對四哥,他老人常嘆不如,每慚渺小!」
其實,又何止他爹,書生蓋代奇才,胸羅之淵博,放眼宇內,無人能以企及,無人能望項背!
書生赧然笑道:「那是令尊謬獎,少青兄之人品、才華,該是絕無僅有,百年難遇,不愧令尊之得意高足!」
黑衣人兒美目凝注,道:「四哥好像很欣賞他?」
書生有意無意,避開了那雙令他心悸的目光,道:「不是欣賞,是佩服!」
黑衣人兒道:「可是據我所知,他敬佩四哥,更甚於敬佩我爹!」
書生笑道:「那是他看得起我!」
黑衣人兒笑了笑,突作此問:「適才所言,真是四哥唯一的苦衷么?」
書生神情一震,道:「姑娘何作此問?」
黑衣人兒淡淡笑道:「我以為那是四哥的苦衷之一,卻不是四哥的唯一苦衷!」
書生神情再震,強笑說道:「姑娘的話,令我難懂!」
黑衣人兒道:「以四哥的高智,我以為四哥早明白了……」
美目凝注,接道:「四哥用心良苦,胸襟超人,令我敬佩,少青他要知道,他不知該多感激四哥,但我要告訴四哥,四哥也該知道;有些事,是絲毫勉強不得的……」
書生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黑衣人兒淡淡一笑,接道:「我知道,這還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爹曾有意於少青,而少青卻又有恩於四哥,對么?四哥!」
書生身形震動,仍未開口。
黑衣人兒又道:「要談恩,只怕四哥給他的恩,更多,更大,當年四哥的身體重病,他送醫救治,這是做人應該的,而四哥……」
「姑娘!」書生突然抬頭,截住話鋒:「你錯了,唯一真正的原因,是少青人品、才華,無不超人,唯有他才能配得上姑娘,也唯有那種生活,才……」
「我明白,四哥!」黑衣人兒淡笑說道:「但適才我說過,有些事,絲毫勉強不得!」
一句話堵住了嘴,書生欲言又止,終歸默然。
黑衣人兒又笑了,這一笑,笑得凄楚:「四哥不是女兒身,不知道女兒家在這方面心死得很。」
書生突然喚道:「姑娘……」
「四哥,聽我說完!」黑衣人兒截口說道:「唯有我自己才明白我自己,假如四哥以為唯有少青那種生活才適於我,四哥這種江湖生涯,不適於我,那麼,我敢說,四哥錯了,四哥也看錯了我了,四哥唯一說對的了,是我不該隨四哥四齣江湖,置年邁老父於不顧,也只有這道理,才能說動我的心,別的,都不足以影響我,我現在也明白了,我不該這麼做,但是由此,我也知道了,今後該怎麼做……」
書生剛要說話,黑衣人兒卻已然接著說道:「四哥,別問我。就是問,我現在也不會說,不單是對四哥,對任何人我也不會說,不過,總有一天,四哥會明白的!」
書生低下了頭,良久才顫聲說道:「姑娘,你要讓我負疚終生,一輩子不安?」
黑衣人兒笑了:「我知道四哥怎麼想了,四哥要這麼想,那四哥又錯了,我不會讓四哥負疚,也不會讓四哥不安。」
書生道:「那麼……」
黑衣人兒道:「四哥,我說過,現在我不會說的!」
書生再度默然,又緩緩低下了頭……。
※※※
各行各業的買賣商號,都有不同的開門兒時間!
「開封城」中開門兒最早的,是「鼓樓」兩旁賣豆漿、燒餅、油條的,豆漿是剛磨的,燒餅油條也都剛出爐出鍋!
瞧!熱氣騰騰,摸著燙手,大清早,坐在那兒,來碗既甜又燙嘴的熱豆漿,兩套燒餅油條,汗毛孔里都舒服!
開門兒較晚的,做的都不是趕時間生意,拿北大街的「萬家香」醬園來說,就不必開太早的門兒!
「萬家香」醬園,做的是整壇兒批發生意,可不零星地賣,有誰會一大早跑來買幾罈子醬?
都是老早訂得貨,幹什麼開那麼早的門?
這兩天「萬家香」醬園,全「開封城」的買賣,數它開門兒最晚,其實,那也等於沒開門兒!
因為「萬家香」有喪事!
按說,出了殯,該開張了!
可是,「萬家香」仍沒正式開張!
一直到晌午了,「萬家香」醬園門內才有了動靜!
一陣輕響,門動了,可是只開了兩扇!
兩扇門兒寬窄就只能容一個半人進出,兩個人就不行!
開了門,一個夥計打扮的中年漢子袖著手兒走了出來,在門外站了站,望了望大街上的馬車行人,又進去了!
他剛進去,對街踱過來一個人!
那是個身著深藍綢夾袍的老者!
老者鬚髮如雪,滿面紅光,精神奕奕,左手提著個皮囊,右手握著根旱煙袋,很氣派!
別的不說,單瞧這打扮,就知道老者不尋常!
老者的那身打扮,可是那年頭有錢大老爺的打扮!
不信,瞧!
那根旱煙袋,嘴兒是玉的,桿兒烏黑,不知何物,可是那旱袋鍋兒,任何人一看即知,硬是純金打的!
單這根旱煙袋都夠一個尋常八口之家,吃上半輩子的,誰能說老者不是家財萬貫的有錢大老爺,大財主!
八成兒是來訂貨的!
行,一開門兒就是生意,這筆生意恐怕還不小。
要不,誰上醬園幹什麼?難不成聞醬味兒去了?
老者到了門邊,輕輕地咳了一聲。
其實,用不著,門內早就迎出了適才那名中年漢子。
沖著老者一拱手,哈了腰:「老大爺是……」
「怎麼?」老者揚著一雙白眉,笑了:「不認識我了?」
中年漢子一怔,道:「恕我眼拙……」
老者「噢!」地一聲,笑道:「半年前還在寶號訂了二十大壇上好豆醬,老弟怎忘了?」
中年漢子想了一想,赧然陪笑:「對不起,老大爺,做生意來往客人太多………」
說得是,做生意一天所接觸多少人?日子要近還好,半年多了,那兒那麼好記性,難怪他認不得了!
老者哈哈一笑,道:「沒關係,沒關係!」
說著,往裡便闖!
有錢的大主顧,可不敢得罪,中年漢子讓了一步,道:「老大爺今兒個是……」
老者截口說道:「找萬老闆有點事兒,另外再訂點貨。」
中年漢子道:「老大爺來得不巧……」
「怎麼?」老者一怔說道:「難不成萬老闆不在家?」
中年漢子道:「正是不在家!」
老者道:「那兒去了?」
中年漢子道:「老大爺想必不是本地人!」
「不錯!」老者道:「我打『中牟』來的!」
中年漢子道:「難怪老大爺不知道。」
老者道:「什麼?」
中年漢子道:「敝東家老太太故世了!」
老者「哦!」地一聲,道:「這我昨兒晚上進城就聽說了,昨兒過了晌午出的殯!」
中年漢子道:「小錯!」
老者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道:「這跟萬老闆不在家,有什麼關係?」
人老人,難得糊塗!
中年漢子笑了:「敝東家昨兒個出殯,到現在還沒回來!」
老者目光凝注,笑了:「老弟莫非欺我這老頭子?那有送殯當天不回來的?」
中年漢子一本正經地道:「事實上,敝東家的確沒回來!」
老者呆了一呆,道:「老太太葬在那兒?」
中年漢子道:「老大爺問這幹什麼?」
老者道:「路近應該回得來!」
中年漢子道:「不近,『朱仙鎮』!」
「『朱仙鎮』?」老者又一怔,道:「怎麼那麼老遠?」
中年漢子笑了笑,道:「敝東家去年在那兒買了一塊地,聽說什麼『龍』……」
「龍」了半天,可沒說上來!
還是老者幫了腔,道:「『龍眠地』?」
中年漢子猛一點頭,笑道:「對!」
老者道:「好風水!」
中年漢子道:「所以敝東家要把老太太葬在那兒!」
老者想了想,道:「『開封』,『朱仙鎮』,兩下里不算近,嗯!當天是回不來,這麼說,萬老闆是真的不在家了?」
中年漢子道:「還會騙老太爺不成!」
老者一付惋惜神色,搖搖頭道:「既然萬老闆不在家,那就沒法子了!」
語出有因,中年漢子訝然說道:「怎麼,老大爺有急事兒?」
老者道:「倒不是我的事兒,我是受人之託,來跟萬老闆談筆生意的,萬老闆既不在,這筆生意恐怕做不成了!」
中年漢子道:「什麼生意?」
老者反問:「老弟能作主?」
中年漢子笑道:「我雖做不了主,可是『萬家香』自有作得了主的人!」
老者道:「少老闆?」
中年漢子道:「敝東家沒兒沒女!」
老者道:「那是……」
中年漢子笑道:「老大爺先說是什麼生意。」
老者目光深注,道:「老弟想先聽聽值不值得?」
中年漢子點頭笑道:「老大爺精明。」
「好說!」老者笑道:「跟老弟一樣,都是做生意的。」
中年漢子臉-紅!
老者笑了笑,道:「值得,我敢擔保,准值得!」
他仍沒說,可是中年漢子也不含糊,道:「老大爺還沒說是什麼生意?」
老者笑了笑,道:「讓我先訂了貨再說,成么?」
敢情他還賣關子!
中年漢子想了想,剛要點頭!
突然,後面傳來-個冷冷話聲:「郝七,你在跟誰說話?」
叫郝七的中年漢子身形一震,忙帶笑說道:「遲爺,客人上門了,老主顧!」
話聲方落,後面轉出一人,長袍、瓜皮帽、身材瘦高、鷂眼、鷹鼻、耳後見腮,稀稀疏疏的幾根山羊鬍子!
兩手皮包著骨,又黑又長,十根指甲長有數寸,一眼就給人個感覺,此人陰沉、多智、狡猾、奸詐!
郝七連忙躬身陪笑,指著老者道:「遲爺,就是這位!」
老者帶笑拱起了手!
這位遲爺卻盯著老者看了好一會兒,才拱手還禮,笑了,可是皮笑肉不笑,能令人頭皮發炸!
「這位老哥貴姓?」
老者道:「黃,草頭黃!」
被喚遲爺的老者道:「老哥不是本地人?」
黃姓老者笑道:「老弟台怎麼知道?」
被喚遲老爺的老者陰陰地笑了笑,道:「開封城差不多的主顧,我都認識!」
黃姓老者笑道:「我打『中牟』來的!」
「中牟?」被喚遲爺的老者道:「好地方!」
「好說!」黃姓老者道:「小地方,那能跟『開封』比?老弟台怎麼稱呼?」
明知「遲爺」,他還要問,八成兒不願這麼叫!
被喚遲爺的老者道:「遲九!忝為小號帳房!」
黃姓老者再拱手,道:「原來是遲帳房,失敬了!」
遲九道:「好說,黃老哥要訂貨?」
黃姓老者道:「不錯!」
遲九道:「訂什麼?」
黃姓老者道:「豆醬!」
遲九道:「要多少?」
黃姓老者道:「二十大壇!」
遲九側顧郝七,道:「記下來!」
收回目光,道:「什麼時候要?」
「不忙!」黃姓老者道:「我想先看看貨色!」
遲九道:「郝七,挖-勺來!」
郝七剛要應聲!
黃姓老者已然搖頭說道:「不!我要看看整罈子貨!」
遲九道:「都一樣!」
黃姓老者笑了笑,道:「老弟台,我也是做生意的。」
遲九略一沉吟,側顧輕喝:「郝七,帶黃老哥後院瞧瞧去!」
郝七應聲則身帶路!
帳房遲九則陪著這位黃姓老者,往後院行去。
「萬家香」這後院可不小,院子里,放著數十大缸壇醬。
院子的西北角上,放著三個較小的缸。
東西角上,則堆積著上百個小空壇!
遲九拿起缸蓋上的勺子,往缸里挖了一勺,順手遞向黃姓老者!
黃姓老者接過勺子,聞了聞,然後伸出一個指頭,沾了些醬,用舌頭舐了舐,敢情他還要品味兒。
遲九目光斜瞥,道:「黃老哥,如何?」
黃姓老者頻頻點頭,道:「不錯,行,就是它吧!」
放上勺子,一指西北角那三隻小缸,道:「那也是么?」
遲九道:「跟這大缸里的-樣!」
黃姓老者道:「我瞧瞧去!」
遲九伸手一攔,道:「不用瞧,黃老哥!」
黃姓老者一怔,道:「怎麼?」
遲九道:「黃老哥沒見那三隻小缸,是單獨放的。」
黃姓老者道:「所以我問那是不是!」
遲九眯著眼,笑道:「是,沒錯,可是那不賣!」
黃姓老者道:「難不成是自己留著吃的!」
遲九笑道:「黃老哥說對了!」
黃姓老者道:「不賣,我嘗嘗總行吧!」
遲九道:「黃老哥最好別嘗!」
黃姓老者道:「怎麼?」
遲九笑道:「黃老哥要是嘗了那個,就不想買這個了!」
黃姓老者明白了,大笑說道:「說得是,還是不嘗的好,自己吃的,當然是最好的!」
遲九眯著眼笑了笑,一擺手,道:「請吧,黃老哥,前面坐去!」
黃姓老者點點頭,有意無意地,向著那隻封著門的小缸,又看了一眼,轉過身行出後院!
郝七拿眼角溜著黃姓老者的背影,向著遲九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遲九眉頭一皺,點點頭,跟著行了出去!
到了前面,帳房遲九滿臉堆笑,肅客入座!
黃姓老者搖頭說道:「不坐啦,過兩天我就來取貨,麻煩早點兒給我裝好!」
遲九日光凝注,道:「黃老哥不是說,有筆生意要談么?」
黃姓老者未答,目光投向郝七!
郝七一笑說道:「老大爺,遲爺就是能做主的人!」
黃姓老者點點頭,笑了!
遲九擺手笑道:「黃老哥,何妨坐下談!」
黃姓老者笑道:「說不得只好再打擾片刻了!」
坐定,遲九望了黃姓老者一眼,道:「黃老哥,說吧,怎麼回事兒?」
黃姓老者吸了一口旱煙,咳了一聲,笑道:「我受朋友之託,是我那位朋友想跟萬老闆做筆生意!」
遲九目光深注,笑道:「這麼說,黃老哥是專誠來談生意的!」
「不!」黃姓老者搖搖頭,道:「做生意是順便,成不成還要看萬老闆!」
遲九道:「黃老哥且說說看,是什麼生意!」
黃姓老者略一沉吟,道:「我那位朋友有幾件珠寶、古玩……」
遲九眉頭一皺,截口說道:「黃老哥,敝東家開得是醬園!」
黃姓老者笑道:「這我還會不知道么?只是這幾件珠寶、古玩俱皆罕世奇珍,價值高昂,別處沒人買得起!」
遲九陰陰笑道:「敢情黃老哥拿敝東家當了大財主。」
黃姓老者看了他一眼,笑道:「遲老弟,何必呢?誰不知道萬老闆家財萬貫,富可敵國?」
遲九笑了笑,未置一調,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黃姓老者笑了笑道:「如何?老弟台!」
遲九搖頭哭道:「既是罕世奇珍,價值高昂,恐怕敝東家也買不起。」
黃姓老者道:「老弟台,咱們可是談生意的,談生意用不著客氣。」
遲九道:「我說的是實話,再說,敝東家也沒有搜購珠寶古玩的嗜好。」
黃姓老者道:「我是受人之託,沒保證生意必成,既如此,那就算了。」
探懷摸出一錠白銀,又道:「這是我的訂金,剩下的過兩天取貨時再付。」
說著,就要站起。
遲九突然說道:「黃老哥,我想先聽聽價錢!」
黃姓老者道:「生意不成,還談什麼價錢。」
話雖這麼說,可沒站起來!
遲九一雙鷂眼凝注,笑道:「價錢合適,也許可以成交。」
黃姓老者道:「我可不會漫天要價。」
遲九道:「黃老哥且說說看!」
黃姓老者搖搖頭,道:「我不敢說!」
遲九道:「怎麼?」
黃姓老者道:「說多了,生意難成,說少了,朋友吃虧,我擔不起,只要你老弟台點個頭.價錢你們談去。」
遲九笑道:「對!中間人不好做,黃老哥精明!」
「好說!」黃姓老者道:「不經-事,不長-智,吃-次虧,學-次乖,我為朋友吃虧上當,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遲九道:「那黃老哥還管?」
黃姓老者苦笑道:「誰叫彼此是朋友?請託難辭,有什麼法子?」
遲九笑道:「看來黃老哥是難得的熱心人!」
「那倒不是!」黃姓老者道:「天生的吃虧上當脾氣,改也改不了!」
遲九笑了笑,忽改話題:「我想先看看貨色,黃老哥身上帶得可有?」
黃姓老者點點頭說道:「這可以,談生意那有不帶貨色的?」
伸手入懷,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物!
是個小巧精緻的紫檀木盒!
怪的是,竟跟小明由胡四爺身上摸來的那個,一般無二!
遲九神情一震.霍然色變,鷂眼暴射寒芒!
黃姓老者沒看見,他正全神貫注,輕輕地,慢慢地在抽盒蓋,生似怕-失手給摔了!
難怪他這麼戰戰兢兢,摔破了,別說家產,就是連老婆、孩子都賠進去也賠不起!
好不容易抽開了盒蓋!
遲九隻一注視,駭人神態剎那盡斂!
紫檀木盒裡,是只通體晶瑩的「玉蟾蜍」!
不但玉質頂上,毫無半點瑕疵,而且雕刻琢磨,也是一流手藝,-望可知是只價值不菲的珍寶!
黃姓老者盒不離手,這時才抬起了眼,道:「老弟台,如何?」
遲九捋著山羊鬍子,將頭連點,嘆道:「珍品,珍品,遲九今天算開了眼界!」
黃姓老者緊跟著一句:「老弟台,這筆生意做成做不成?」
遲九未答,指著黃姓老者手中紫檀木盒,反問:「黃老哥,這類珍品,貴友還有幾件?」
黃姓老者道:「總共不下十件,這件恐怕還是最次的!」
遲九歪著頭,想了想,道:「這樣好不?敝東家連這件在內買下五件,剩下的,由我替黃老哥另外介紹一家買主!」
黃姓老者道:「只要生意做得成,怎麼買法我不管……」
又小心翼翼地蓋好盒子,揣進懷中,接道:「但不知老弟台另外給介紹的買主,是那一家!」
遲九笑了笑,答得狡猾:「只要生意做得成,黃老哥何必過問那一家?」
黃姓老者搖了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
遲九截口笑道:「難不成黃老哥不放心?」
「那倒不是!」黃姓老者再度搖頭,正色說道:「如今接頭的是你老弟台,再由老弟台介紹別家,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這年頭兒人心很壞,我怕……」
遲九大笑說道:「原來如此,那黃老哥盡請放心,我所介紹的這家買主,可是舉世皆知的殷實商人。」
黃姓老者可仍有點不放心,望了望遲九,道:「我仍想先知道-下!」
遲九略一猶豫,笑道:「看來,黃老哥當真是吃過多次虧,上過多次當了……」
笑容一斂,接道:「黃老哥當知道『汴梁世家』?」
黃姓老者笑了,道:「普天之下,誰不知道,老弟台這一問……」
遲久淡淡說道:「知道就行。」
黃姓老者道:「難不成老弟台介紹的就是『汴梁世家』?」
遲九微笑點頭,道:「不錯,放心么?」
誰不知道「汴梁世家」世代殷實商人,出不了差錯!
黃姓老者赧然笑道:「既是『汴梁世家』,那我就放心了,老弟台該早說。」
遲九笑道:「現在說,可也不算遲。」
黃姓老者赧笑站起,道:「就這麼說定了,過兩天,我帶那位朋友一起來取貨,價錢由他跟老弟檯面談好了!」
遲八點頭笑道:「行,就這麼辦。」
黃姓老者拱拱手,躬身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