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嚇煞人

第七章 嚇煞人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聲音就多了。

鳥籠的搖曳,秋蟲的鳴叫,本來很微弱的聲音,現在都已聽得很清楚。

天外還有風聲,還有雁聲。

雁聲更嘹亮,更凄涼。

「深怕數秋更,況復秋聲徹夜驚。第一雁聲聽不得,才聽,又是秋蟲第一聲。凄絕夢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遙想故人千裡外,關情,一樣疏窗一樣燈。」

秋聲中的雁聲,幾乎被詩人普遍地應用,黃仲則這首詞正是一個例子,他卻說第一聲聽不得的是雁聲。

只因為一聽到雁聲,愁思很容易就來了。

張鐵、林平現在來的卻不是愁思。

就連這雁聲,在他們聽來也只有恐怖為感覺。

剖開的屍休已用白布蓋好,還有蕭百草,老掌樞,兩個官差的兩具屍體亦已搬到一旁。

凄冷的燈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龐說不出的可怕。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雖在自布的下面,可惜他們都曾看過屍體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到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們就彷彿已看見白布下的死人。

他們的目光卻又不由自己。

因為那邊不時有聲音傳來。

蒼蠅展翅的聲音。

現在只不過初秋,還是蒼蠅的季節。

蒼蠅在夜間出現,總喜歡飛舞在燈火的周圍,何況這燈火之下還有屍休。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已開始發臭。

發臭的屍體對蒼蠅來說本就有一種很強烈的誘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屍體之上,也有蒼蠅在盤旋。

這種聲音在他們的感覺,已不只是討厭。

他們已停下說話。

那是驅除恐怖的一種很好的辦法,但也要有說話的心情。

他們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地方。

只是想。

總算他們的膽子還夠大,還支持得住。

膽子不夠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隨常笑出入。

夜更深,窗外冷霧凄迷。

風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霧。

燈光冷霧中朦朧,活人的臉龐,死人的臉龐,也都在冷霧中朦朧了。

這冷霧簡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來。

話人有人氣,死人亦有鬼氣。

死人有七個,活人卻只得兩個。

鬼氣自然比人氣更重。

鬼氣陰森!

張鐵、林平只覺得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兩個人。

漫漫長夜,如果只得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度過。

他們兩個人私下亦打算不離開對方的了。

只可惜一個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張鐵並不想這時上茅廁,但需要的時候,他卻也沒有辦法。

他當然不好意思解決這種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店堂里於是就只剩下林平一個人。

在這種環境之下,身旁有一個活人總比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好。

張鐵一離開,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覺得這店堂又冷了幾分。

少了一個活人,鬼氣自然相應重了。

他的額上卻有汗。

冷汗。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嘆息。

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他沒有回頭,面容卻一寬,道:「這麼快?」

這話一出口,他的面色就變了。

張鐵才出去,沒有理由這麼快回來。

張鐵的腳步也沒有這麼輕。

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腳步聲。

「誰?」一聲輕叱,他急忙回頭。

這一動,他就發覺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動,一雙冰冷的手已從後面伸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麼?

鬼?殭屍?

林平面都青了,脫口一聲慘呼。

店堂後面的院子非常陰森。

沒有燈,只有天邊的一彎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沒有燈的地方本來就已陰森的了,何況這院子當中還植著一株白楊?

白楊蒂長葉大,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是秋樹中最令人蕭瑟一種,亦是蕭瑟秋聲的代表。

院子里的西風此際正急。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

在這個院子,這個時候,又豈只愁煞人,簡直已嚇煞人。

張鐵心膽都寒了。

他的名字雖有一個鐵字,在他的身上,卻只有一樣東西是鐵打的。

他的刀。

刀鋒雖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這個地方,無論在做著什麼,他都絕不會讓那把刀離開他的手。

刀有殺氣,一刀在手,據講連鬼都要讓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開褲子,就聽到了林平那一聲凄厲已極的慘呼。

他的一張臉立時白了,刀嗆嘟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霧更濃,燈光濃霧中更黯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張臉龐都已扭曲,一臉驚懼之色。

這驚懼之色,你說有多強烈就有多強烈。

他的眼睜大,眼珠已凝結。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沒有變化。

看樣子他竟是給嚇死的。

他的身上並沒有血,身上衣服卻已經萎縮,整個身子都在散發著迷濛的白煙。

絕不是風吹入來的冷霧,也絕不是死氣。

死氣無色,冷霧通常只帶著夜間的木葉清香,這白煙卻飄著刺鼻的惡臭。

迷濛的白煙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膚竟是在消蝕。

只不過剎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龐也已不再像人的面龐。

肌肉消蝕,現出了骨頭,連骨頭都開始消蝕。

風吹過,骨肉散成了飛灰,散入冷霧中。

張鐵死盯著林平的屍體,一個身子僵住在那裡。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霧彷彿已結成尖針刺入他的心深處。

他奔回來的時候,店堂中並沒有人。

現在也沒有,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是有人存在,並且已待在身後。

他突然回頭。

在他的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他只是突然驚覺,完全不知那個人什麼時候來到了身後。

那個人簡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來的幽靈。

事實上,那個人的確已死了七八天,己沒與可能是一個人,卻只怕還沒有到冥府報到。

這兩天他還在人間徘徊。

他還是一具殭屍。

冷漠的臉龐,殘酷的眼神。

站在張鐵身後的那個赫然是鐵恨。

「鐵手無情」鐵恨!

他面容如生,一個身子仍標槍般挺直。

殭屍的身子本來就挺直,直得很。

殭屍的臉龐,你又知不知道是什麼模樣?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張殭屍臉龐,你又害不害怕?

「鐵都頭!」

張鐵失聲驚呼,一張臉剎那死白。

他驚呼的聲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個人突然見到鬼一樣。

他害怕見鬼。

鐵恨彷彿沒有聽到,面上完全沒有表情,雙腳一跳,跳到了張鐵的面前。

張鐵一聲怪叫,忙舉起手中刀。

死在他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殺氣。殭屍不會死,卻可能倒在刀的殺氣之下。只可惜他的刀還未舉起,鐵恨雙手正扼住了他的咽喉。

鐵手本已無情,變了殭屍更不會留情了。

「殭屍──」張鐵嘶聲慘呼未絕,語聲便已被扼斷,舌頭卻被扼了出來。

他的眼也死魚一樣突出。

一般腥臭的氣味突然在他胯下湧出,他的一條褲子已全都濕了。

鐵恨這才鬆開手。

他的眼珠子在轉。

殭屍的眼珠子是不是還會轉動?

目光落在蕭百草的屍身之上,鐵恨的面上竟露了惋惜之色。

殭屍的面容是不是還有變化?

殭屍是不是還有感情?

鮮紅的門,紅如鮮血。

巷子里只有這扇紅門。

鸚鵡樓也就在這紅門之後。

門戶已打開。

應門的仍是那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一雙眸子黑如點漆的那個小姑娘。

給王風開門的時候,她上上下下最少打量了王風十眼,現在給常笑開門,卻連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象她已看出這卜人比王風更難惹。

她低著頭,囁嚅著道:「你們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們是來查案的。」

小姑娘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地望著他。

安子豪隨即問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們通傳。」

安子豪還未表示意見,常笑已搖頭,道:「不必,我們這就去找她。」

這句話出口,他的腳步已舉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趕緊讓開,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她雖然年紀小,見識也不多,卻已看出常笑亦是個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無論常笑做什麼,她都只能一旁看著,甚至連看最好也不看的,遠遠的躲避開去。

她當然沒有跟在後面。

穿過迴廊,走過花徑。

花寒依稀夢,蟬語訴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蟲聲,莫說歌聲無影,連酒氣都沒有。

這並不像往日的鸚鵡摟,更不像是個妓院。

現在這時間正是妓院的黃金時間,但除了他們一行十人,除了開門的紅衣小姑娘,沒有其它人走動。

左右的樓房都有燈光,窗紙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彷彿在偷窺著這些不尋常的來客。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們莫非已聽到了風聲,先躲了起來?

常笑走著忽然道:「這妓院的生意似乎並不好。」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來這妓院搜查一事已傳了開去?」

安子豪道:「這裡的地方雖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聰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發生在平安老店和鸚鵡樓兩個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們並不難想到接著必會來鸚鵡摟。」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現的殭屍,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安子豪勉強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打了兩個寒噤。

夜色已很濃,這時候殭屍應己出動。

常笑盯著安子豪,說:「你的膽子並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來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殭屍這樣的東西存在?」

安子豪嘆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手下毫無疑問是給活生生嚇死的。」

常笑道:「並不一定殭屍才可嚇死人。」他一聲冷笑,又道:「你那個手下,一個人私自轉回,絕下會沒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許他有所發現。」

常笑冷笑道:「為什麼你不說他看中了鐵恨口含的避毒珠?」

安子豪沒有作聲。

常笑接道:「你還有的那個手下不是說過他們撬開棺材之際,看到鐵恨面目如生,並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風告訴他們那完全因為鐵恨口裡含著的避毒珠,才能夠保持屍體不變。」

安子豪點頭。

常笑道:「那樣的一顆珠子,你可知什麼價值?」

安子豪道:「價值連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個手下為人的確有些貪心。」

常笑道:「一個人作賊不免心虛,如果膽子本來就已不很大,不要說殭屍,一個人突然從棺村裡站起來,已足以將他嚇死。」

安子豪結結巴巴地道:「可是……棺村裡卧著的是鐵恨,鐵恨已經死了七八天,已釘在棺村裡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給釘在棺村裡七八天,就不悶死也餓死的了。

死人是不是還能復活?

這就是問誰,誰也會搖頭。

但故老相傳,死人是有可能變成殭屍。

這傳說是否真實?卻沒有人敢肯定。

世間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相信,但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釋?

常笑沒有解釋,冷笑道:「誰知道鐵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釘在棺材里?」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還有個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說王風?」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問題只是他肯不肯說老實話。」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沒有人敢不說老實話。」

這是不是太誇口?太自信?

他補充道:「據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條路,沒有人想走那條路。」

那一條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聲。

對於常笑的話,他不願置儀,也不敢置議。

常笑接問道:「他是不是還在鸚鵡樓?」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問話的時候還在。」

王風現在並不在。

鸚鵡樓中就只有一個血奴。

五丈寬的照壁散發著白粉的氣味,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十萬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萬把魔刀下的十萬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鸚鵡,還有血鸚鵡的十三個臣子一十三隻血奴都已消失在這白粉的後面。

照壁已被粉飾得雪白,沒有了魔畫,只是幅普通的照壁。

在魔畫的襯托下,這地方簡直像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一夜之間就毀在王風手下。

沒有了魔畫,這地方也只是個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並不像王風,第一眼並沒有落在照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這地方現在還有什麼比血奴惹人注目?

血奴已換過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嬰兒,整個人已不像鸚鵡的臣子。

但她還是叫做血奴,她也依然美麗。

美麗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卻並沒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轉開。

硬底的皮靴,帶刺的長鞭,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的鉤子,剛粉刷過的照壁,常笑的目光一一從上面掠過,才又轉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帶著笑問。

「嗯。」血奴笑著應。

嫵媚的聲音,甜美的笑容,她好象很歡迎常笑的降臨。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道:「聽講你向來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這是事實。」

常笑道:「現在你穿得很整齊。」

血奴道:「因為我怕著涼。」

常笑道:「這幾天都差不多,並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現了殭屍之後,這地方不知怎的就變得陰陰森森。」

一說到殭屍,她的語聲就不很穩定。

常笑道:「你也怕殭屍?」

血奴道:「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膽子普遍來說都不大。

常笑道:「那幹嗎你不離開,還留在這裡?」

「我沒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紅了。

一個女孩子如果還有地方去,亦不會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那裡不好?」血奴的面色馬上變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裡。」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親,做母親的如果是個好母親,做女兒的也根本就不會做妓女。

常笑點點頭,目光轉向放在那邊牆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倌材,難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殭屍的窩,殭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血奴的臉不由白了,吃吃道:「這副棺材並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私自將它搬走。」

常笑道:「王風不肯將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沒有問他,今天早上一時間又醒不起。」

常笑詫聲道:「他不在這裡?」

血奴道:「早上一早就出去,到現在還未回來。」常笑說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麼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曾說過去找他朋友的屍體。」

「鐵恨的殭屍?」

血奴點頭道:「殭屍在日間據講只是一具屍體,聽他說,他是想儘快將屍體找到。」

常笑道:「為什麼?」

血奴道:「只要找到屍體,他說也許就有辦法制止鐵恨再變殭屍,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變殭屍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個巫師?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隨又道:「如果已找到殭屍,他勢必會搬回來,再放入棺材釘好,現在已是殭屍出現的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找不到屍體,索性找殭屍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說不定他現在已找上殭屍,被殭屍扼住咽喉,再不會回來的了。」

這些話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幾個冷顫。

血奴的臉龐更加白了

常笑卻全無反應,一樣的面色,一樣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釘口之上,也一樣可以看出棺蓋這七八天之間是否都釘穩。」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屍體的兩個宮差已自越身而出。

仵作這一行出身的人,對棺材這種東丁本來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沒有再行吩咐,轉顧安子豪:「萬通剩下的那一灘濃血,那一隻黑手,在什麼地方?」

安子豪道:「在樓下,樓梯後面的小屋子裡。」

常笑目光又一轉,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兩個隨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應聲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兩個官差中的一個應聲亦停下了腳步。

常笑隨即又道:「檢驗那棺材一個人已足夠。」

董昌連聲應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樓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著他們四人離開,喃喃自語道:「濃血,黑手,這如果不是真的殭屍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

這如果只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以唐氏兄弟對毒藥的認識,再加上一個仵作出身的董昌,一定會水落石出的了。

事情是不是這樣簡單?

燈光雖明亮,到了那邊的牆壁,已變得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燈光之下,更覺得恐怖。那官差因此將旁邊的一盞燈也拿過去。他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工作。做他這種工作,即使經驗豐富,環境不夠光亮,亦很容易判斷錯誤。多了那盞汀,棺材使有了光采,雖然始終是死亡的象徵,看起來總算已沒有那麼恐怖。

棺蓋已先後兩次打開,第二次打開之後,就沒有釘上,因為屍體己不在裡面。屍體已變做殭屍跑掉。在未找到殭屍,未尋回屍體之前,棺蓋釘上豈非就很多餘。

王風甚至沒有將棺蓋蓋好,只是隨隨便便的擱在棺材上面,蓋不住棺頭,露出了兩三寸的一道空隙。所以要打開這副棺材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那官差將燈放在旁邊的一張兒子上放下,走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將那棺蓋捧開。

棺蓋一打開,颯的一個人就從棺村裡直挺挺地彈了起來。殭屍!棺材是死人的東西。從棺材里出來的難道還會是一個活人?死人之中,據講就只有一種殭屍還可以跳動。

──那副棺材就是殭屍的窩,殭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想到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常笑不由就機懍懍的打了個冷顫。

其它的官差卻嚇慘了。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貓,尖聲驚叫了起來。嚇得最慘的當然是那個捧開棺蓋的官差。他雖然仵作出身,這還是第一次遇上屍變,看見殭屍。慘白色的衣衫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是一團霧。殭屍雙掌齊眉,雙袖掩臉,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個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彷彿透著泛骨的寒氣,一動寒氣就變成了陰風,吹滅了几上的燈光。沒有了那慘白的燈光,那官差的面龐也一樣發白,他的眼已睜大,眼中充滿了驚懼,強烈的驚懼他想走,但雙腳完全不受指揮,就像給釘子釘死在地上。他想叫,口腔的水份卻都似已被陰風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蓬的一聲,他捧著的棺蓋脫手墮地,他的整個身子亦癱軟了下去。

殭屍卻沒有再動,凄冷的目光從雙袖縫中射出,瞪著那個官差癱軟在地上,槍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彎,坐倒在棺材緣,一雙袖子亦隨著垂下,然後他就張開嘴巴,放聲大笑起來。好得意的笑聲,好可怕的笑聲。在這種環境下聽來更可怕。

這笑聲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給笑得失魂落魄。殭屍是不是也能笑,這笑聲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女孩子膽子通常都比較小,這一次卻是例外。

血奴本已嚇得隨時都可能昏倒,但殭屍的袖子一袖下,殭屍的笑聲一響起,她混身竟好象有了氣力,蒼白的臉龐亦泛起了紅暈。她居然睜眼瞪著那個殭屍。

看她的表情,簡直就要衝過去打那個殭屍一拳,咬那個殭屍一口。她竟然真的衝過去。一衝過去她的拳頭就落下。雖然並沒有咬那個殭屍一口,她最少打了那個殭屍十拳。

好大的膽子。莫非她又已著了魔,昨夜消失在牆壁上的那第十三隻怪鳥,那第十三隻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也是奇濃嘉嘉普魔域中的一種妖魔。

妖魔打殭屍,這豈非就是鬼打鬼?常笑的膽子更大。開始的時候,他也很驚訝,但現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殭屍的笑聲一人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劍柄。劍現在仍在鞘內,殺氣卻已蘊斥於整間小樓。

這殺氣竟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他的一雙眼亦是殺機畢露,迫視著那具殭屍。雖然,他還未有所行動,人劍已經呼之欲出。人未出,劍未出。說話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聲斷喝霹靂一。樣擊下,滿樓鬼氣頓被擊散。

常笑的嗓門實在夠大。

一個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門不大才怪。

何況他還練了十多二十年的氣功?

血奴已經住手,那雙手卻不是給常笑喝住,而是給那隻殭屍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雙手實在不容易,她凶起來簡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體,氣力大得嚇人。

殭屍幾乎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拉住。

總算他已有、兩次經驗,這一次已沒有前兩次那麼狼狽。

這具殭屍當然就是王風。

血奴好容易才放棄掙扎,喘息著在棺緣,在王風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認出那不是鐵恨的殭屍,也不是其它孤魂野鬼,是王風。

她給嚇慘了,王風卻笑得那麼開心。

那就算是王風真的己變了殭屍,她也要衝過去,揍他一頓的了。

她喘著氣,瞪著王風,突然問道:「你什麼時候變做殭屍的?」

王風勉強收住了笑聲,道:「今天早上你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卧在棺村裡面。」

血奴一張臉上立時發紅,道:「你都看到了?」

王風道:「那時候我還沒有睡著。」

他的目光已變得朦朧。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那一身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

那一對輕柔在胸膛上的手?那滿面如痴如醉的神情?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那已看在眼內,她絕不相信這個人當時會老老實實的卧在棺村裡面。

她叫了起來:「打死你,打死你──」她口裡說的雖凶,心中當然並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風。

王風也根本就沒有放開她的手。

兩人立時又扭作一團,簡直就旁若無人。

那些官差不由得目瞪口呆,一個個都好象已變成了殭屍。

常笑卻氣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聲大喝:「住手!」

這一聲更響亮,給他這一喝,整個屋子部幾乎起了震動。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會給他這一喝便喝的跳起來。

血奴就給喝的跳起來。

王風雖然沒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雙手不覺已鬆開。

他的面上居然還有笑意,笑望著常笑,忽然問道:「你好象是個做官的?」

常笑鐵青著臉,冷聲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風道:「怪不得你的嗓門這麼大。」

常笑盯著他,道:「你不怕官?」

王風笑道:「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麼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聲,道:「你躲在棺材里幹什麼?」

王風道:「睡覺。」

常笑目光一掃,道:「這裡有三丈寬的大床。」

王風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里,也好象不犯法。」

常笑道:「嚇人就犯法了。」

王風膘一眼掙扎著正要爬起來的那個官差,道:「我沒有嚇人,只不過從睡覺的地方跳出來。」他又笑,接道:「你屬下的膽子,似乎並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膽子卻不小。」

王風道:「本來就不小。」

常笑悶哼道:「怪不得膽敢在棺材裡面睡覺。」

王風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來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棺材已睡過死人?」

「知道。」

「什麼都知道,你這是喜歡棺材的了?」

王風立刻就搖頭:「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麼要睡進去?」

「我沒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寬的大床上,道:「這張床也不好?」

王風道:「對別人很好,但對我卻不好。」他笑著解釋:「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勢必就像死人一樣。」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進棺材?」

王風道:「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王風道:「我不想這麼快就真的變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殺你?」

王風道:「有,昨天就已有四個,真正要殺我的卻不是他們。」

常笑道:「他們只是四個劊子手?」王風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開罪了什麼人?」

王風道:「什麼人我也沒有開罪,他們要殺我也許就因為我留在這裡,因為我是一個聰明人。」

常笑道:「據我所知聰明人的確都不怎樣長命。」

王風道:「有時是的。」

常笑道:「有時是指什麼時候?」

王風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

這本來是武鎮山武三爺的說話,他記得這麼清楚,莫非是覺得這話很道理。

常笑點頭道:「一個人使人有危險感覺,一定不會受歡迎。」

王風道:「處理一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你當然知道最好是用什麼方法。」

常笑連連點頭道:「那種方法的確好,我也時常用。」

王風道:「好辦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們發覺你死人一樣睡著,那就會有效的了。」

王風道:「所以我只有睡進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發現了,很容易就給活活的釘在棺材裡面,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你是否能夠想象?」

王風打了個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經走出過一具殭屍。」

常笑道:「那樣的一副棺材當然沒有人願意走近去,如果不怕殭屍回窩時遇上,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睡覺地方。」

王風道:「好就說不上,裡面有石灰,還躺過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將就將就。」他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就連這種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

揭發了的秘密就不再成為秘密,如果他再睡進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遠睡下去,永遠不會再出來的了。

常笑冷冷的凝注著王風,忽然說道:「你怕死?」

王風立刻搖頭。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簡直就怕得很。」

王風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問:「死有什麼可怕?死的確沒有什麼可怕。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鳳的刺割。沒有憂傷,沒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於卑賤的思想,再不必熱切去貪求什麼。死,其實只是一種解脫。在王風來說,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冒險。一根要命的閻王針,早就已決定了他的生命…他本來只能再活半個時辰,出為運氣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卻也只能再活一百天。一百天現在已過了四十九天…只剩五十一天。五十一天並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與遲死五十一天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他又怎還會怕死?」

常笑沒有回答王風的話,反問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王風道:「那些人要殺我的真正原因,真正要殺我的本來是什麼人,現在我仍不怎樣明白。」他隨即又說道:

「這其實明白與否,也不要緊。」

常笑道:「什麼才要緊?」

王風道:「我未了的那件事。」

常笑追問道:「哪仵事?」

王風道:「尋問我朋友的屍體,送返他的故鄉。」

常笑道:「你跟鐵恨是朋友?」

王風點點頭。

常笑注目又問道:「你們在什麼時候認識的?」

王風道:「八九天之前。」

常笑一怔道:「七八天之前他已是個死人,你卻是八九天之前認識他,到底你們認識了有沒有一個整天?」王風道:「沒有。他們認識還不到一天,就遏上了血鸚鵡,血鸚鵡帶來的邪惡與災禍就痛擊在鐵恨身上。這其實是鐵恨的願望。血鸚鵡據講每隔七年都要降臨人間一次,帶給人間三個願望。只要你能夠看見它,它就會讓你得到三個願望。

無論什麼願望,它都會讓它實現。鐵恨的第一願望卻是求死。只因為他絕對不相信血鸚鵡的存在。他更想不到竟會遇上血鸚鵡。血鸚鵡只是讓他如願以償。」一想起這件事,王風就不禁搖頭。常笑也搖頭,道:「認識還不到一天的朋友,你就肯替他賣命了?」

王風道:「我認識他雖然還不到一天,知道他卻已很久。」

常笑道:「知道他什麼?」

王風道:「知道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我一向佩服正直的人。」

常笑已很久沒有笑,一聽王風這句話,就笑了。

他笑著道:「如果你只是因為這個原因替他賣命,我擔保你一定會後悔。」接著他又補充道:「正直的人絕不會說謊,而據我所知,在血鸚鵡這件案子上,他已經不止一次說謊。」

王風並沒有追問下去,卻笑道:「說謊固然可恥,但若吐露事實足以惹起更大的不幸之下,還是可以原諒的。」

常笑冷笑,踱了開去。

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他踱了一個方步,又面向王風;道:「鐵恨的屍體據講是你帶回衙門的?」

王風承認。

「當時鐵恨已死亡?」

王風點頭。

「你肯定他的確已死亡?」

王風道:「一個人是生是死,我還可以分得出的。」

「蕭百草剖驗屍體的時候,你是否也在一旁?」

「不在,蕭老先生工作的時候並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他認為那會影響他的工作,其實他就算準許我留下,我也未必願意留下。」

「你怕看?」

「我還怕嘔吐。」王風反問道:「你難道不知那是怎樣噁心的一回事?」

常笑沒有答,板起臉,道:「你只需回答我的問題。」

王風道:「只許答,不許問?」

常笑道:「不許。」

王風道:「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

常笑道:「官!」

王風道:「你又當我是什麼東西?」

常笑道:「平民百姓。」

王風連忙糾正道:「江湖人。」

常笑又一聲冷笑。

王風接著道:「江湖人不怕官,不受管,也沒有官敢管。」

常笑又冷笑道:「我敢管!」

王風道:「就算敢管,我就算受管,又怎樣?我又沒有犯法。」

王風又冷冷道:「我有什麼犯法的嫌疑呢?」常笑冷聲道:「你協助嫌疑的犯人,逍遙法外。」

王風道:「又一個嫌疑,這嫌疑的犯人又是誰?」

常笑道:「鐵恨。」

王風一呆,忽然笑道:「到現在為止,雖然你仍沒有來一個自我介紹,我卻早已猜到你是誰。」

常笑道:「誰?」

王風道:「常笑!毒劍常笑。」

常笑冷笑道:「你睡在棺材里,消息還這麼靈通。」

王風道:「今天清晨,安子豪來找我說過話。」

常笑悶哼道:「這個人說話未免大多。」

王風道:「我還知道一件事。」

常笑道:「也是他說的?」

王風搖搖頭,道:「那件事我最少已聽人說過十次,第一次最少已在五年之前。」

常笑道:「到底什麼事?」

王風笑笑道:「我還知道你另有一個很哧人的外號,就叫活閻王。」

常笑木無表情,反而問:「這個外號好不好?」

王風道:「好是好,有一點,我卻很不明白。」

常笑道:「哪一點?」

王風道:「活閻王顧名思義,是人間的閻王,你怎麼連鬼都管到了?」

常笑道:「你是說鐵恨?」

王風道:「殭屍難道不是鬼?」

常笑道:「你肯定他已變成殭屍?」

王風道:「我沒有見過殭屍,卻見過屍體,我敢擔保他已是一個死人。」

常笑道:「我連屍休都沒有見過,在未見到他的屍體之前,我仍當他是一個活人。」

他霍地迫視王風:「你也敢擔保自己所說的全都是事實?」

王風又一笑,道,「就算是事實,你好象也沒有辦法。」

常笑亦笑了,道:「你知道我還有一個外號叫做活閻王,卻似乎不知道我這個外號怎會得來。」

王風道:「那是因為你的心夠狠,手夠辣,劍夠毒。」

常笑道:「心狠自然手辣,手辣自然劍毒,這三樣其實只是一樣,你只說中了一樣,還差一樣。」王風道:「哪一樣?」

常笑道:「刑夠重。」他又笑道:「在我的重刑之下,我敢擔保所聽到的一定是事實。」

王風笑道:「你好象已有意思對我用重刑來迫供?」

常笑只是笑,這笑容已顯得很殘忍。

王風笑接道:「只不知你怎樣將我拿到那重刑之下?」

常笑道,「想知道還不容易?」

話口未完,他的左手已伸指一指。

那一指還未指正王風,七個官差已有三個撲了過去。

捧開棺蓋的那個官差站得最近,第一個撲到,卻不是抓人,一拳就向王風面門打去。

這一拳簡直就是公報私仇。

方才給王風哧得最慘的就是他,對於這個小子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好感,對於這個小子的一臉笑容更就瞧不順眼,所以常笑一下令去拿人,他便立即就想到先打掉這個小子的一臉笑容。

那並不是致命的地方,就算打重一點也不會死人,所以他放心去打。

他打的也已夠重。

這一拳沒有一百最少也有九十九斤的氣力,打上去已不止可以打掉一面的笑容,整張臉都可以打花的了。

蓬一聲巨震,一條人影就飛了出去。

王風仍站在原地,一張臉也沒有花。

那個官差的臉卻花了。他一拳才出,王風的拳頭已重重地打在他面上,打塌了他的鼻樑,打開了他滿面血花,甚至將他打飛丈外。

王風這一拳已不止一百斤。

那個官差剛飛開,另外的兩個官差已撲至,四雙手鷹爪一樣抓向王風的左右手。

抓是抓住了,卻是王風的左右手「大鵬展翅」,反抓住他們兩人的一雙手腕。

王風馬上就一聲大喝,將他們兩人掄了起來,擲了出去,擲向其餘的四個官差。

其餘的四個官差正要衝上,那兩個官差就已泰山壓頂也似的迎頭壓下。

總算他們手急眼快,兩兩成雙,雙雙齊心合力,硬將兩個同伴接下來,四個人,竟全都被震得退出了一步。

王風的氣力實在不小。

給他擲出的那兩個官差臉都青了,接著那四個官差的臉色亦不見得太好,猙猙錚錚四聲,四把刀不約而同全都亮在手中。

刀光亮如雪,這四把顯然都是好刀。

一刀在手,四個官差的面上都現出陰狠的神色。

只看拔刀的姿勢,就知道他們都是用刀的好手;只看面上的神色,就知道他們刀下絕不會留情。

王風似乎還沒有看他們,他正兩手交替,拍掃衣袖,就像方才那三個官差身上的什麼已有不少落在他衣袖之上,更像事情在他擲出兩個官差之後就已了結。

事情又怎會這就了結?

四個官差刀出鞘,腳步更開始移動,左右移動,四個人分開了四個方向。

王風的眼只要望出去,最少就可以望到兩把刀。

他已放下手,伸一個懶腰,忽然道:「睡眠足夠,精力充沛,這個時候最好就活動一下筋骨。」

四個官差中的一個立時道:「我們一定好好的讓你活動一下。」

王風的目光應聲在四把刀上掠過,道:「但動到刀子我就恕不奉陪,那些東西向來就有礙健康。」

另一個官差冷笑一聲,道:「只可惜由不得你。」

語聲一落,他的人就衝上。

其它的三個官差亦同時發動。

雪亮的刀鋒閃著的目的光芒,這四個官差使的競是同一樣的刀法。

兩刀砍向王風的雙肩,兩刀砍向王風的雙腿,他們並沒有下殺手。

因為常笑還要留下王風的一條命,還要問王風的口供。

但這四刀砍中,王風就得變做王八,雖然保得注性命,也只能在地上爬了。

王風雖然不想奉陪,更不想變做王八。

在他的後面就是那副棺材,棺材的後面卻是牆壁,他不能再躲進棺材,身後亦已沒有退路。

他只好想辦法應付砍來的四把刀。一個人要應付四把刀並不容易,好在那四張刀用的都是傷人的刀法,不是要命的刀法。

傷人的刀法,總比要命的刀法,容易應付。

他一聲暴喝,一摔,突然一起身,迎向左面揮刀砍來的那個官差。

這一躍,砍向他雙腳的兩刀就落空,那一摔,右邊砍向他肩膀的一刀亦落空。

一下子閃開了三把刀,不能說他沒本領的了,只可惜三把刀之外還有一刀。

這張刀本來只砍向他的肩膀,但他這一摔,就變成砍向他的胸膛。

肩膀不是致命的地方,胸膛卻是致命的地方。

他避開了三把刀,竟闖入了一條死路。

以他這麼精明,臨敵經驗這麼豐富的人,實在沒有理由犯上這種致命的錯誤。

莫非他突然想起自己只能再活五十一天,等得不耐煩,索性就乘這個機會,拼掉這條命算了?

他雖然敢拚命,不要命,那個官差卻不敢要他的命。

常笑並沒有命令他殺王風,他絕不敢殺王風。

因為那往往就要賭上他自己的一條命。

所以一發覺王風的胸膛撞向自己手上的刀鋒,他已就哧了一跳。

好在,他在刀上已留有分寸,連忙將刀帶開。

他只當王風是被其它的三把刀逼入了這一條死路,萬想不到王風是自己闖入來,看似在拚命,身形那一摔之後還有一個變化,刀即使沒有帶開,亦未必能夠砍上王風的胸膛。

那一個變化的目的當然在閃避砍向胸的那一刀,現在刀已帶開,就變了多餘。

所以王風並沒有施那一個變化。

好象他這等高手,又怎會做這種多餘的事情?

他施另一個變化。

刀倉猝帶開,那個官差的面前便有了空隙,他搶入這個空隙,揮拳痛擊那個官差的臉。

「咚」一聲,那個官差最少飛出了一丈,雖然還沒有倒下,左半臉卻憶腫了。王風一拳打出,整個身子亦沖前了半丈,左右腳一轉,斜踩了午馬,右拳正收回,耳邊就已聽見哧的一聲異響,眼角同時瞥見一道劍光凌空飛來。

劍光迅急,劍勢毒辣。常笑的毒劍終於出手。

三尺青鋒閃電一樣擊擎王風的胸膛要害。聽他方才的說話,本是要那些官差生擒王風,再重刑迫供,可是看他這下的出手,分明揮劍就想將王風擊殺。他並不是一個三心兩意的人,只不過他已看出擊殺王風比生擒王風更簡單。

一個難以生擒的犯人,要逃走的話也一定很容易,這種經驗他已經有過一次。只是一次。一次在他來說已足夠,那一次之後,對於難以生擒的犯人,他就開始實行那種簡單而有效的方法。不怕殺錯好人,他只怕走脫了犯人。殺錯好人對他並沒有影響,走脫了犯人卻又要他再傷一次腦筋,再費一番氣力。

他不同鐵恨。鐵恨寧可再傷一次腦筋,再費一番氣力,也不肯枉殺一個好人。他卻是寧枉毋縱。所以他如果殺掉一千人,枉死的就算沒有九百,也有八百的了。這十年之間,他殺掉的人豈止一千。再枉殺一個王風,在他又算得什麼?

劍一閃即至。快、准、毒!峨帽劍派奪命十二劍任何的一劍在他用來都無不名副其實。要閃避這樣的一劍是不容易,但以王風的身手,應該也沒有困境。他卻沒有閃避,反而迎上去。那剎那之間,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支短劍。短劍刺向常笑的胸膛。

長劍三尺,短劍只得尺六,雖然短上了許多,在常笑的長劍刺入他的胸膛要害之際,他的短劍勢必亦可以刺入常笑的胸膛要害。

他有這種自信。他更敢拚命,一劍刺出,不求自保,只在殺敵。這一劍之後,也沒有變化。常笑的毒劍擊殺之下,他看出,任何的變化都是一種結果。──只有使自己的處境更惡劣。他並不喜歡這結果,何況常笑這個人已值得他拚命。

常笑也看出王風在拚命,更看出王風實在有跟自己拚命的本領。一陣是烈的驚悸立時襲上他的心頭。他並沒有打算跟王風拚命。他雖然喜歡殺人,卻絕不喜歡自己同時被殺,就算負傷也不喜歡。總算他那一劍之上還未盡全力,仍有餘力避免跟王風拚命。他連人帶劍飛快倒翻了開去。人在半空,哧哧哧的反手便是三劍。

他的人就像是刺胃,混身都布滿了尖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可以抗拒外來的傷害。

王風卻沒有追在他身後,那一劍落空,便收住勢子。常笑翻身落地,又是面向王風,他盯著王風,忽然道:「我看你,並不像瘋子。」

王風道:「本來就不像。」

常笑道:「那你就應該知道,方才那一來會有什麼結果?」

王風道:「你我都變成死人。」

常笑道:「以你的武功,要招架我那一劍,相信並不難,」王風道:「也不易。」

常笑道:「招架都可以,要閃避當然就更容易的了。」

常笑又道:「你那為什麼還要跟我拚命?」

王風反問道:「方才你那一劍是不是存心殺我?」

常笑點頭承認。

王風道:「你既然存心殺我,不跟你拚命怎成?」

常笑一怔道:「你喜歡跟人拚命?」

王風道:「要看什麼人。」

常笑道:「哦?」

王風道:「有種人明知打他不過,我就會趕緊腳底抹油,可是有種人,就算必死無疑,我也要去跟他拚命。」

常笑道:「你所說的一種人,到底是哪一種人?」

王風冷冷地瞪著常笑,道:「惡人。」

常笑又一怔,面上忽然又有了笑容,道:「我好象不是惡人。」

玉風冷笑道:「我看就像了。」

常笑笑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跟你拚命的了。」

王風道:「你不是說過要將我拿下來,用重刑迫供?」

常笑道:「現在已不必,一個人膽敢拚命,又怎會說謊?」他大笑收劍,又道:

「你既然沒有說謊,我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

王風道:「最低限度,你總該將我扣押起來。」

王風道:「因為我已經犯法。」

常笑目光一掃那幾個官差,道:「打官差雖然犯法,這件事,卻不能歸就於你。」

王風奇怪地睜大眼睛。

常笑竟然也講道理,不單止王風奇怪,那些官差也同樣奇怪。

常笑接著道:「何況要殺你都難,要將你扣押,豈非就更傷腦筋?」

這才是常笑的真心話。

這個人也懂得看風使舵,他實在也有些意外。

常笑還有話說,接道:「更何況今後很多事說不定我都要藉助於你。」

王風冷冷道:「我還沒有意思跟你混在一起。」

常笑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現在在調查什麼?」

王風試探著問道:「可是關於血鸚鵡那件案於?」

常笑點頭道:「也就是七年前太平王府庫藏珠寶一夜之間完全神秘失蹤的那件案子。」

王風道:「那件案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常笑道:「跟你沒有關係,跟你的朋友鐵恨卻有很大的關係。」

王風道:「鐵恨已死了。」

常笑道:「死因是什麼?」

王風目光忽變得很遠,道:「你可曾聽過十萬神魔為了慶賀魔王的壽誕,聚會『奇濃嘉嘉普』,以十萬滴魔血化成一隻血鸚鵡,作為他們的賀札這件事?」常笑道:「最少已聽過十次。」

王風道:「血鸚鵡每隔七年便會降臨人間一次,帶來三個願望,只要你看見他,你就能得到那三個願望,無論什麼願望都可實現。」

他輕歡接道:「現在距離它上次降臨人間,已又有七年。」

常笑道:「你也相信這種事?」王風笑道:「我本來不信,現在卻不能不信。」

常笑道:「你看到它了?」

王風點點頭。

常笑一笑,冷笑。

王風道:「你不信?」

常笑沒有否認。

王風道:「鐵恨也不信,所以他才表示如果看到血鸚鵡,第一個願望便要它讓他死。」

常笑道:「結果他真的遇上血鸚鵡,血鸚鵡真的就讓他如願以償?」

王風苦笑道:「天下間的事情有時就是這樣子湊巧。」

常笑笑了笑,問道:「這件事你聽哪一個說的?」

王風道:「當時我正坐在他的對面。」

常笑嘎聲問道:「你是說目睹著這件事發生?」

王風道:「第一個看見血鸚鵡的還是我,當時我已呼叫他不要回望,甚至撲過去要抱住他的頭,但都已太晚。」

常笑沒有作聲,面上的笑容亦己僵硬。

他看得出王風並不是說謊。

王風的語聲更弱,按又迫:「回頭只一瞥,他就在血鸚鵡的笑聲中倒下去。」

常笑吃驚道:「像人一樣的笑,笑聲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妖異邪惡,就像他說話的語聲一樣。」「他還會說話?」王風頷首,突然打了兩個寒顫。常笑忍不住追問道:

「他說了什麼?」

王風回憶的顫聲道:「你們是同時看見我的,現在他的願望已實現了,還有兩個願望我會留給你,你等著……」

血鸚鵡的說話就像已烙上他的心頭,脫口而出,競連一個字也沒有遺漏。

他的語聲也透著某種邪惡妖異的譏誚,彷彿他亦已變成了血鸚鵡的奴才。

那本已死灰的臉龐也就更詭異更難看了。

常笑的面上哪裡還有笑容,追問道:「那隻血鸚鵡後來又怎樣?」

王風道:「飛走了。」

常笑道:「你有沒有追上去?」

王風嘆了一口氣,道:「我倒也想追下去,只可惜我並沒有長著翅膀。」

常笑轉問道:「當時你們在什麼地方?」

王風道:「墓地。」

「墓地?」

「我們是因為追著血奴追到那裡。」

常笑的目光立時落在那邊的血奴面上。

血奴並沒有反應,痴痴地望著王風。

令她著迷的卻一定不是王風,只是王風的說話。

她的眼中充滿了羨慕之色,她羨慕什麼?

王風看到了血鸚鵡?血鸚鵡還有的兩個願望都已留給王風?

王風的眼睛順著常笑的目光一轉,搖頭道:「我們當時追的血奴不是她,是只怪鳥。」

常笑哦一聲,又問道:「墓地上當時可有其它人?」

常笑道:「以你的武功,如果有人躲藏在附近,一定瞞不過你的耳目,何況還說話?」

王風道:「你不信那番話是出自血鸚鵡的口中?」

常笑微嘆道:「鸚鵡無疑是一種非常靈巧的鳥兒,甚至還會說人話,所以據我所知,秦淮河畔那間寶香齋所養的一隻鸚鵡更會念唐詩,可是說到底,不外乎長時間訓練的結果,那隻血鸚鵡跟你說的,卻分明不是那種出自訓練的話。」

王風道:「那番話無疑應該是由人說的,但事實上是發自鳥口。」

「我相信你所說的是事實,只是這種事,又的確難以令人置信。」常笑大大的吹了一口氣。

王風苦笑道:「你這種心情我很明白,要不是身臨其境,我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常笑又吹了一口氣,道:「看來這件事就只有兩種解釋,若非那隻鸚鵡通靈,我們便得要接受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這個傳說。」他搖搖頭,又道:「連血鸚鵡這種事都可能是事實,殭屍的存在豈非更就大有可能?」

沒有人作聲。

這一靜,小摟彷彿就陰森起來。

樓外更陰森,夜色已濃如潑墨。

常笑朝門外膘了一眼,忽又道:「這時候殭屍應已出動了。」

這句話出口,就連他自己,也打了一個寒噤。

其它人也就只有一個王風例外,他居然還笑得出來,道:「他的窩仍留在這裡,我想他遲早總會回窩來休息一下。」

常笑道:「你不怕?」

王風道:「他跟我是朋友。」

常笑冷冷道:「最好他變了殭屍之後,也仍認識你這個朋友。」

王風道:「認得與否是其次,只要見到他就成。」

常笑道:「對於他變成殭屍這件事莫非你也有疑問,一定要見到他才確信?」

王風道:「這仍不是我主要的目的。」

常笑忍不住追問下去:「你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王風道:「設法阻止他再變成殭屍。」

常笑道:「你希望自己的朋友死後能夠安息?」王風道:「很希望。」

常笑道:「交著你這種朋友實在不錯。」

語聲忽一頓,他的目光又轉向門外。

是人,不是殭屍。

安子就在前面,後面董昌,唐氏兄弟。

四個人一個不缺,面色也並無異樣。

常笑目光一掃董昌三人道,「你們已檢查過萬通的屍體?」

三人點頭苦笑。

他們所見到的只是一隻手,一灘濃血。

常笑道:「有什麼發現?」

「萬通的屍體早已化成濃血,只剩一隻右手,那只有手亦已死黑髮臭。」

「靠的床上放著他的配刀,刀鞘卻在另一邊。」

「刀口有血,刀柄有血,都並不相同,刀口的血與一般無異,刀柄的血是那種濃血。」

「在他那隻右手中指指尖,剖出了一枚七星絕命針,顯然是因為這一枚毒針,他那雙右手才變成死黑色。」

「那灘濃血雖已干硬,但以我們的經驗推斷,極有可能是『化屍散』的結果。」

「說據以上種種的發現,我們認為萬通昨日在開棺驗屍之際,中指指尖就給刺入了一枚七星絕命針,針上的巨毒迅速蔓延,使他那隻手盡成死黑,他發覺中毒,必然立刻暗運內力,阻止毒氣再上升,所以死黑的只是一截手。」

「可是給送入那間小屋之後,他已不能再支持下去,為了保全性命他惟有忍痛拔刀,將那隻手斬斷,然後所謂殭屍就來了,在他的身上下了化屍散,化去了他的身子,那隻右手卻因為已給斬掉,反而得以留下。」

常笑靜靜的聽著,並沒有表示意見,一直等到董昌與唐氏兄弟交替將話說完,才開口道:「化屍散這種東西似乎並不常見。」

唐老大道:「也並不罕見,據我們兄弟所知,江湖上好幾個幫會都用這種東西處置人犯,用來當毒藥暗器使用的黑道高手據講也有好幾個。」

常笑道:「哪幾個?」

唐老大道:「陝北斷虹子,江東烏鴉,河西赤雁,燕南毒手書手蕭秋雨。」

常笑道:「他們跟鐵恨可有關係?」

唐老大想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一個官差實時插口道:「我記憶所及,大約在五六年前,鐵恨在湘西曾經偵破一間黑店,在那間黑店後院,據講是有一個化屍池,黑店的一夥謀財害命之後,就將屍體投入池中,毀屍滅遺迹……」

常笑頷首道:「那是說,鐵恨是有機會得到化屍散那一類的藥物的了。」他霍地回頭,盯著王風道:「那個官差真正的死因現在你已清楚,對於這件事,你又有什麼意見?」

王風一旁正在聽得發獃,給常笑這一問,頓時如夢初覺,苦笑道:「要非我親眼看見鐵恨暴斃,又親身護送他那副棺材,七八天以來未離左右,棺材又一直釘死,根據他們這驗屍報告,我一定懷疑他仍然生存。」

常笑亦自苦笑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懷疑的,可是聽你說得那麼肯定,卻又實在不能不相信他已經死去。」

王風道:「也許他身上的確藏著化屍散之類的毒藥,在扼殺那個官差之時,無意中掉到那個官差的身上。」

常笑淡淡道:「那支毒針也是無意中從他的身上飛出來,刺入萬通的中指指尖?」

王風只有苦笑。

常笑搖了搖頭,喃喃道:「我走馬天下十年,所接手的奇案,所遇上的怪事,已不能說少的了,但都能有一個解答,有一個解釋,可是像這樣奇怪的案子,這麼奇怪的事情,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我簡直束手無策。」他一再搖頭,嘆息著道:「也許你還不知,我著手調查這件案子,到現在為止,已有兩年多了。」

王風雖不知,並不懷疑常笑的說話。

常笑嘆息著坐了下來,接著又道:「十萬神魔,十滴魔血,化戍一隻血鸚鵡,血鸚鵡的出現,太平王府庫珠寶的一夜之間神秘失蹤,郭蘭人的死而復生,生而復死,這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不可能發生。」

玉風道:「可是事實就存在,而且的確已發生。」

常笑嘆息道:「我本來絕不信有所謂妖魔鬼怪,有所謂第二世界──」王風截口道:

「最初我也不大相信,但怪事接二連三發生,尤其是遇上了那隻人一樣笑語的血鸚鵡,實在不由我不相信。」

常笑沉吟道:「只可惜那些事情發生之際,我都沒有在場,否則,我也許能夠找出事情的真相。」

王風道:「你仍在懷疑?」

常笑道:「不能不懷疑,就拿現在這件事來說,殺人的是殭屍,可是驗屍的結果,分明就是人為。」

王風忽然抬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殭屍殺人?」

常笑道:「連殭屍我都未見一面,又怎會見過殭屍殺人?」

王風道:「殭屍殺人的時候,可能就像人一樣,動用他身上所有能夠殺人的東西。」

常笑道:「哦?」

王風淡笑道:「無疑是眼見為實,不過當時你站在一旁,現在難保亦成一灘濃血。」

常笑亦笑了,道:「只要能夠弄清楚事實,解悶心中的疑團,化作濃血又何妨?」

王風道:「那你不妨耐心等下去,他的窩還在這裡,遲早總會回來的。」

常笑道:「等,我一定等,我還準備四齣找尋他的蹤跡。」

王風道:「你的膽子看來也不小。」

常笑笑道:「並不比你大,有你在一旁壯壯膽子最好。」

王風道:「只可惜我現在仍然不想跟你混在一起。」

常笑淡笑道:「你不是要去尋找鐵恨的屍體?」

王風道:「我沒有說過不去。」

常笑道:「那我們何不走在一塊兒,彼此也樂得有一個照應?」

王風道:「也許你這是出自好意,但這種好怠,我只能心領。」

常笑奇怪地望著王風。

王風隨即道:「因為我的膽於其實並不大,我害怕還未找到鐵恨,就已給嚇死。」

常笑終於明白,道:「你是害怕我?」

王風道:「害怕得要命。」常笑道:「為什麼?」

王風嘆氣道:「只因為你是毒劍常笑,活閻王常笑。」

常笑閉上嘴巴。

王風繼續道:「殭屍殺人最低限度也還有原因,他所以殺萬通,是因為萬通冒犯了他,你殺人據我所知,通常都沒有所謂原因,走在你身旁,時刻都要提防你的劍突然刺來,不嚇死也得擔心死了。」

常笑在聽著,忽然又笑了起來,道:「這種說話我這是第一次聽到。」

王風道:「好象我這種說話不顧後果的人,本來就很少。」

常笑道:「的確少,我最欣賞這種人,所以我保證,即使你真的犯了罪,我也會當面說清楚才下手,絕不會抽冷子殺你。」

他說得很認真,王風卻完全沒有反應。

常笑淡淡的一笑,目光無意中落在對門那面照壁之上,忽一頓,道:「這面壁好象剛刷過?」

王風道:「昨夜才刷過。」

常笑道:「誰刷的?」王風道:「我。」

常笑笑笑道:「你是不是精力過剩,無處發泄?」

王風道:「我倦得連棺材都肯睡進去,你說是不是?」

常笑道:「這面牆壁莫非有問題?」

王風道:「大有問題,對著它,我就仿如置身奇濃嘉嘉普。」

常笑一愣道:「奇濃嘉嘉普?」

王風道:「『奇濃嘉嘉普』就是諸魔聚會的地方,沒有頭上的天空,沒有地上的土地,只有風和霧,寒冰和火焰──」常笑突然截口道:「牆上到底有什麼?」

「一幅畫。」王風的目光迷濛,「畫的就是奇濃嘉嘉普那個地方,畫的就是那一天。」

「哪一天?」

「諸魔齊賀魔王十萬歲壽誕,滴血化鸚鵡的那一天。」

「諸魔是什麼樣子?」

「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狀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顆人心。」

王風的語聲非常奇怪,就像是幽冥中飄出來,虛虛幻幻的,接道:「他們的手中都拿著刀,刀鋒上都在滴血,血已化成了鸚鵡,飛向一個頭戴紫金白玉冠的年輕人,那就是魔中之魔,諸魔之王。」

常笑道:「魔王又是什麼樣子?」

王風道:「完全和人一樣,容顏很英俊,神態很溫和,含笑接受諸魔的膜拜。」

常笑道:「那之外還有什麼?」

王風道:「十三隻怪鳥,圍繞血鸚鵡飛翔,有燕子剪尾,有蜜蜂的毒針,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王風的語聲仍是虛虛幻幻。

除了血奴,所有人都聽呆了。

他們的眼神已漸迷濛,彷彿亦已看到了那幅又美麗,又恐怖的魔畫。

血殷紅,刀青白,燕子的剪尾烏亮,蝙蝠的傘翼漆黑,孔雀羽毛輝煌,風凰的羽毛如火焰,還有九天十地的十萬神魔,他們衣飾的美麗,顏色的妖異,只怕更不是人間所有。

那該是何等美麗,何等恐怖的場面。

王風嘆了一口氣,接下去:「他們也就是血鸚鵡的奴才。」

常笑脫口道:「血奴?」

王風道:「正是血奴?」

常笑的目光不覺又落在站於那邊的血奴的面上,道:「那幅畫是你畫的?」

血奴搖頭道:「我哪來這種本領。」

血奴的目光卻轉向空白的那面照壁,喃哺道:「一個外來的客人,約莫在兩年之前,他走來這裡,告訴我魔王和血鸚鵡的故事,然後又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在這面照壁之上畫下了那幅魔畫。」

常笑問道:「他可曾告訴你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血奴一瞥常笑,露出了一面笑容。

她的笑容溫柔如春風,美麗如春花,又像春水般變幻,可是那瞳孔深處,卻冷如春冰。

常笑怔住在那裡。他實在不明白血奴在笑什麼。

血奴笑著道:「他說我又可愛,又可怕,雖然連碰部沒有讓他碰,卻已能給他前所未有過的滿足,簡直就是一個魔女,來自奇濃嘉嘉普的魔女。」

常笑並不懷疑血奴的說話,因為好象這樣的說話,他已從安子豪的口中聽說過一次。

平安老店那個掌柜不就是這樣?

血奴笑接道:「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奇怪的地方,於是就追問下去--」常笑道:

「於是他就告訴你那個故事,給你在照壁之上畫下那幅魔畫?」

血奴道:「他認為這地方與我簡直就格格不入,非要畫上那幅畫不可。」常笑道:

「你認為也是?」

血奴道:「當時我已給他那個故事迷住,甚至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會畫畫。」

常笑道:「他那幅畫畫得好不好?」

血奴道:「好極了,他簡直就是個畫畫天才。」

常笑奇怪道:「既然是這樣,怎麼你又肯讓王風將那幅畫刷掉?」

血奴輕輕嘆了一口氣,膘著王風道:「因為他也是一個魔王。」

常笑道:「哦?」

血奴仍瞟著王風,眼波如醉,道:「他也是連碰也沒有碰我就能夠給我前所未有的滿足,莫說一幅畫,就算將我生吞活剝,我也一樣由得他。」

常笑的目光不由轉向王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兒遍,微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本領?」

王風苦笑。他只有苦笑。

常笑隨即問道:「你又為什麼要刷掉那幅畫?」

王風道:「因為那幅畫有鬼。」

常笑不覺又「哦」了一聲。

王風道:「畫上的十三隻血奴一時十二,一時十三,不單隻會飛,還更會冷笑。」

常笑一怔,道:「你見著他飛出來?飛回去?」

王風道:「如果我看到,現在我已在八百里之外。」又笑笑解釋道:「我這個人一受驚,跑起來往往比馬還快。」

常笑道:「那你又怎知道那十三隻血奴會飛去飛還?」

王風道:「它們本來都在畫中,可是一下子,十三隻竟變了十二隻。」

常笑道:「也許你開始就數錯了?」

王風道:「沒有這種事。」

常笑道:「你這麼肯定?」

王風道:「因為那神秘失蹤的第十三隻血奴不久回到原來的地方,但到我刷牆的時候它又不見了。」

常笑摸了摸腦袋,道:「你又聽到它在什麼地方冷笑?」

王風道:「就在牆壁上。」

常笑的眼睛立時大了,道:「牆壁上還是牆壁里?」王風道:「這也有分別?」

常笑道:「有,你可是不能肯定?」

王風默認。

常笑轉問道:「牆壁後面是什麼地方?」

王風道:「另一個房間。」

常笑問道:「誰住的?」

王風道:「宋媽媽。」

「宋媽媽又是何方神聖?」

「並不算什麼神聖,只是一個老巫婆。」

「巫婆?」常笑的眼睛睜得更大,「這種地方怎會住上一個巫婆?」

王風道:「因為她本來是血奴的奶媽,你是不是想跟她見上一面?」

常笑道:「很想。」

王風道:「你不妨著人去找她來。」

常笑道:「我自己去找她。」

王風道:「你要到隔壁她所住的地方參觀一下?」

常笑道:「一定要。」

王風道:「門就在隔壁,最好找不過。」

常笑道:「你不去?」

王風道:「我昨夜已去過一次,一次已足夠。」他的面容已有些不自在。

常笑察貌辨色,道:「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王風膩聲道:「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看到了一個赤裸著身子的老太婆。」

常笑一愣。

王風嘆口氣,道:「你可知一個脫光了的老太婆,是怎樣的樣子?」

常笑道:「我雖然還沒有這種機會,但亦可以想象得到。」

他面上的神情變得奇怪,就好象嘴上突然給塞住了一塊幾十兩重的油泡肥肉。

王風道:「現在是你的機會了。」

常笑盯著他,道:「你真的不去?」

王風道:「昨夜我幾乎已給她嚇死,好象這種經驗,一次都已太多。」

常笑道:「是不是她爬到你身上?」

王風沒有作聲,那副表情卻已替他回答。

常笑道:「怪不得你現在仍有餘悸,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當然趕緊逃命去了。」

王風道:「換轉你,你怎樣?逃不逃?」

常笑道:「逃得一定比你還快。」他笑笑又道:「那一來,你當然不能好好參觀一下那個地方。」

王風承認。

常笑又道:「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再去一次。」

王風道:「那種地方有什麼好參觀的?」

常笑道:「也許那個地方有些東西能夠解開你心中的疑團。」

「哦?」王風似乎已動心。

常笑道:「這一次你大可以放心,因為除了我之外還有我的十個手下,未必第一個又是挑上你。」

王風在考慮。

常笑好象突然想起了什麼,轉向血奴,道:「那個給你在牆壁上畫畫的客人,可曾留下名字?」

血奴道:「他姓郭。」

常笑又問道:「郭什麼?」

血奴搖搖頭,道:「不知道。」

常笑道:「他沒有說過?」

血奴道:「他只說過有一個兄弟叫做郭繁,曾經親眼見過血鸚鵡。」

常笑淡笑道:「原來是郭易。」

血奴奇怪道:「您怎知他是郭易?」

常笑說道:「郭繁根本就只有郭易一個兄弟。」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舉步走向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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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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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嚇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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