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回(5) 客館獨開樽 夜雨秋燈 欣逢俠女 松林同對敵 刀光鬢影 不見伊人
正走之間,忽見一個妙齡女尼,身穿一件半短僧衣,身材美秀,挑著兩大桶水由前面越坡而來。見了二人,忽然立定。李善把頭一低,依舊朝前馳去。阿靈畢竟年幼天真,覺著女尼那麼文秀的身材,卻挑著兩大桶水,走得又穩又快,想起前聞,由不得偏頭回顧,見女尼尚朝自己這面遙望,身旁又添了一個同伴,正是方才崖上所見。暗付:「那崖離地雖只兩三丈高,並無上下之路,兩下相隔何止二三十丈,我們這等快跑,也只走出十餘丈,崖上的人怎會下得這麼快法?」見主人已順崖坡轉彎,忙追上去低聲一說,李善埋怨道:「這類都是山中隱居的異人,又是佛門弟子、年輕女尼,幸你年輕,否則,還當我們不是好人,豈不冤枉?」說時,微聞路旁崖頂又有人微笑,阿靈方要開口,李善不願多事,忙催快走,不許回顧;到了前面高處,留神下面看浦俠女的白馬可曾在彼。
阿靈只得隨同疾馳。
前行路漸險峻,要翻過兩處峰崖,越過一條山溝,才到文珠系馬之處。李善因聽方才殺狼少年說起當地有幾家山民,文珠每來必將馬留在彼,托其照看,有時歸途也在那兩民家小住,盤桓些時才走,心想:「文珠不過先走個把時辰,前半同樣步行,只到山民家中稍微停留,便有追上之望。」忙以全力向前急馳。惟恐阿靈太累,邊走邊說:
「你年紀小,如跑太累,不妨少歇,隨後趕來也是一樣。我們在五里松見面便了。」阿靈口中應諾,依然緊隨疾馳,李善勸他不聽,好生憐惜,無如心上人的倩影橫亘心頭,急於追上,連說不聽,看出近兩月來功力大進,只得聽之。及至翻越過那三處險地,由一危崖覓路下降,果見山環之內有兩所草房,內中一家門前樹上系著一匹白馬,認出文珠所騎,好生驚喜。一路飛馳,全都有些氣喘汗流,以為馬在人在,鞍轡未上,尚無行意,相隔又近,怎麼也趕得及,忙令阿靈止步,略微定神再往前走。準備裝著問路,去往那家一探。
到后一看,那家草房甚是寬大整潔,向陽而建,左繞溪流,面對叢山,兩旁還有幾株老樹,門內卻無一人。喚了兩聲,不聽回應,正自奇怪,隔溪那家忽有一人趕來,滿面驚疑之容,笑問:「相公找誰?」李善因文珠不在,便問:「馬主人今在何處,是否還在白雲庵未回?」來人是個老頭,見李善辭色溫和,又提起白雲庵,方始改容,笑問:
「相公貴姓?是馬主人什人?」李善答以親友托帶口信,關係甚大,必須面見本人。老頭想了想,答道:「我看相公這人甚好,如換別人,我拿不定來路,還不敢說呢。」李善驚問何故,老頭答說:「馬主人姓名來歷相公可知道么?」李善料有原因,急於想聽下文,隨口答道:「至交至好如何不知?她是一位俠女,姓浦,夜間行路頭上有一粒夜明珠。我有急事見她,如不在此,當在白雲庵未回,我要尋她去了。」
老頭聞言忙答:「相公說得一點不差,這位姑娘是我們的恩人。昨夜到此,本來說好等她回來,便令我們拿她的信全家遷往浙江仙都山中分田享福。她這匹馬照例留在王四家中。此馬性如烈火,外人不能近身,地處又偏僻,從未出事。昨天王老四恐怕夜來還要下雨,特地牽往屋內。天明前聞得馬嘶遠遠傳來,與此馬相似,驚醒起來一看,房門大開,馬已不見,知道此馬最是貴重,如何對得起人,忙把兩家的人一同喊起,四下尋找,直到傍午也未尋見。回來正在著急,浦姑娘忽然趕到,問知前情,在馬柱下尋到一個竹片,笑說:「此馬被人偷去,你們不必驚慌,自能尋回。並且此馬性靈,外人無法騎它,只一鬆手立時逃回。」說罷匆匆走去。我們見她行時口雖說笑,暗中生氣,又把隨身寶劍和暗器連珠弩取出,看了一看,把帶來的雨衣丟下,收拾停當才走,好似要和對頭人動手神氣,全都擔心,又不許人跟去。走了一會,正商量派人往白雲庵老師父送信,那馬忽然跑回。我們料它是往前後山交界那一帶走去,此馬一回,有了借口,王四夫妻追去送信,我的大兒子恐她萬一遇見對頭,好漢打不過人多,還抄小路往白雲庵后那家送信。那地方雖然隔著一條山溝,不能過去,但比崖上這條來路要近一點,只是雨後泥濘不大好走。相公如要尋她,可由前面山環,貼著右側山腳,遇見岔道不要轉彎,走出兩里多路,過了五里松就快到了。那地方是片峭壁,下有大片松林,以前常時有人在內打架。如有約會,必在左近不遠。如見恩人,可告以馬已逃回,請其回來。」
李善話未聽完,心已怦怦跳動,匆匆問明路徑,便和阿靈趕去。相隔兩里來地,不多一會便自趕到,見前面松林峭壁均與山民之言相合,人卻不見。有心要走,又想起宮民兄妹之言,驚疑不定。再見阿靈面有倦容,拿了一個饅頭在吃,自己也是飢腸雷鳴,暗忖:「由一清早跑到此時水米未進,饑渴交加,便遇上事也難應付,何況阿靈年幼,無什本領,宮氏兄妹原令我隱身石后,朝外偷看,不如吃飽之後尋到那堆山石,藏在裡面,暗中等候,就便囑咐阿靈,令其遇敵時把人藏起,不要動手,免遭波及。即便被人打敗,對方見他一個幼童,又未動手,也不至於和他計較。」想到這裡,便和阿靈一說,各吃了兩個饅頭,一些干肉,又吃了一個蘋果。忽覺這裡不好,萬一錯過,又易被人發現,莫如先往林內尋到那堆山石把人藏起,且吃且等比較穩妥,忙往林中走進。見那松林地勢寬廣,一面是山,三面松林環繞,還有大小數十株花樹和兩處殿基遺址,殘磚斷瓦狼藉地上。以前乃是一座大廟,前後兩片空地均有畝許大小,宮氏弟兄所說石堆便在鄰近殿基石台的側面,地甚隱僻,前面好些老松,內有一株已年久枯死,盤根錯節,依舊夭矯騰挪,勢態生動,想見盛時鐵干蒼鱗,因風飛舞,鳳翥龍翔之概。那些怪石又是高低錯落,曲折迴環,絕好藏身之處,坐卧皆宜。
主僕二人先覓平整石塊坐下,取出乾糧,各自飽餐了一頓。候到申西之交尚無動靜。
李善料知文珠必中誘敵之計,無奈尋她不到,連村民也不見影跡,始而料定宮氏兄妹所說之言決無虛假,及至久候無音,想走又恐錯過,勉強忍耐了一陣,怎麼都是進退兩難。
見阿靈吃飽之後卧在石上已然睡去,心想:「阿靈小小年紀,跑了這大半天,也真虧他。」隨將雨衣與他蓋上。又候了一陣,心中愁急,萬分難耐,暗忖:「林中地勢廣大,方才只顧尋這一堆山石,不曾走遍,乘此無事,何不去往各林內仔細查看一下,如若有人在此爭鬥,多少總有一點痕迹。」念頭一轉,便由石後走出。回顧阿靈卧在陽光之下,睡得十分香甜,也未喚醒,獨個兒先往前面殿台殘址走去。李善畢竟初涉江湖,無什機心,因見林中景物幽靜,四無人蹤,信步前行,並未十分留意。等到穿過殿台前面空地,走往樹林之中,見樹色蒼蒼,滿地秋草已全枯黃,斜陽由林隙中穿進,照得樹樹蒼針都煥金色,想起時近中秋,家中父母為了自己婚事常時懸念,難得父母慈愛,因見自己不肯娶妻,忽對文珠鍾情,又聽簡、李二俠從旁一勸,不特沒有見怪,反任自己追蹤北上,一切均聽自主。照此情勢,自家父母決無話說,只不知心上人將來能否有意於我。黑天雁又非好惹,文珠雖有關中華山諸俠隨時相助,自己更是死心塌地千里追隨,但她那等任性自恃,孤身一人飛馳數千里,絲毫不知掩避,又把對頭當著好人;一路尋來,連人也未見到一面,婚姻之事實是渺茫。平生不喜女色,怎會放她不下?
李善正想起有些慚愧,忽聽右邊松林深處隱隱傳來喘息之聲,忙即趕去,到后一看,原來樹上綁著一個壯漢,口塞破布,正在掙扎。想起江心寺縱敵前車之鑒,打算問明再放,剛把口中破布掏出,一問姓名,不禁大驚。原來壯漢正是王四,因尋文珠送信,被兩賊黨擒住,拷問文珠下落虛實。王四全家均受過文珠深恩,聽出二人是文珠對頭,自不肯說出實話,吃對方打了一頓,綁在樹上,意欲藉以誘敵,定在當夜和文珠見面惡鬥。
黨羽甚多,均是文珠仇家,並還垂涎美色,詞甚淫穢。李善忙把人放下,后又問出文珠已接對頭所留信號,當夜必來上鉤。賊黨因恐白雲庵后異人多事,已然派人兩頭堵截,以防王四等山民前往送信,羅網周密,非將文珠生擒不可。李善聽完前情,仔細想了一想,便命王四速抄小路再往後山,尋那養有猛大的異人求助,以防前去山民為盜黨所擒,信未送到。人去以後,越想越愁急,知道雙方定約之處就在宮氏兄妹所說的山石前面,送走王四,重又趕回。到后一看,雨衣在地,阿靈人已不見。
先疑阿靈醒來尋找自己,暫時離開。等了一會,眼看夕陽快要沉西,仍未見回,漸漸著起急來。有心往尋,又恐彼此相左。再見雨衣糧袋均未帶走,暗忖:「阿靈心細靈巧,知我如走,事前必要喊他同行,斷無不顧而去之理;許是醒來見我不在,心疑有事發生,或與文珠相見,離開當地,前往尋找,但不應去了這些時候還不回來。」心方疑慮,恐和王四一樣被人擒住,欲往尋找,一算林中形勢,只後殿一帶不曾去過,為防阿靈回來見人不在又多愁急,隨手取了一塊碎瓦,在山石上寫下「阿靈回來,不可再走」
字,然後起身,趕往後面林內。一直尋到崖腳,見到處衰草叢雜,荊棘甚多,又有好些泥污,只得迴轉。正想去往前面松林之中尋找,過時心想阿靈也許此時回到原處,試往石后一看,哪有人影,轉身要走,猛瞥見殘陽光中似有幾個紅土寫的大字,前所未見。
繞往石后一看,乃是「少安勿躁,何苦太痴」八個大字,不知何人所寫,也未具名。細詳口氣,好似自己蹤跡已被發現,語雖微帶譏嘲,並無惡意。
李善暗忖:「此行心意除卻關中華山諸俠,連心上人也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
心疑宮氏兄妹暗中窺伺,急於尋人,也未在意。及至二次趕往前面,尋找了一遍,阿靈仍未尋到。迴轉原處,夕陽已自落山,大半輪明月掛在松梢之上,清輝四射。想起阿靈失蹤,急切間無處尋找,心上人不久便來赴約,還不能就離開,再四盤算,愁急了一陣,覺著我雖暗護文珠,不特對頭不曾交手,素無仇怨,連文珠也未見過,阿靈一個幼童,斷無遇害之理,還是等人要緊。想了想決計守候下去。耳聽深草裡面秋蟲交嗚,宛如潮湧,此應彼和,晃漾空山。明月將升,疏星耿耿,松蔭滿地,夜景清絕,山風吹袂,漸有涼意。暗忖:「天早入夜,照王四所說,雙方赴約已到時候,我一出手,不知何時才能終場,何不準備起來?」便將糧袋拿起,打算先吃一點,以備萬一。
猛瞥見糧袋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大意是說,阿靈醒來往尋主人,為毒蟲所咬,傷毒頗重,現已將他帶往黃葉渡至友家中調養。好在北行必由之路,過黃河時前往尋他,必能遇上。並說,對頭已然發現李善日夜兼程追逐文珠,細查行徑,又是一個宦家公子,不是江湖中人。因見少年英俊,都疑文珠此次南行所交情侶,雙方必已通有情愫,否則不會如此關心,窮追不捨。對頭早把文珠視若禁臠,無論何人,一與親近,必以陰謀暗算。門下死黨甚多,江湖上交情又寬,由當日起步步皆是危機。本想設法勸阻,免得受害,后聽阿靈說起經過,才知一面痴情,男女雙方尚未謀面,少年人一落情網便難自拔,又知身後還有異人隨時暗助,本身武功也有根底,只要遇事小心,仗著那面三猴信旗,或許無事。不過事太艱險,文珠雖是絕代佳人,可惜心性不定,又受對頭多年愚弄,以前說過滿話,未必能與斷絕,到了緊要關頭不能當機立斷,難免不為所誤。如能終止前念,別尋佳偶,再好沒有。否則,第一,那面信旗隨時都要想到不可離身,遇見勸敵不可恃強,稍覺不妙立時將其取出,免得對頭卑鄙陰險,上來便放冷箭,暗下殺手,事後假作不知,再挽出人來,去向華山弟兄賠罪討饒,白吃大苦,有何法想。本來阿靈已被救走,因其中途哭訴,恐主人懸念,才在附近尼庵中借了紙筆,寫此一紙匆匆送來,好使放心。今夜文珠中人誘敵之計,必來赴約,她那後山好友便是養有猛大的少年,已知賊黨陰謀,到時必來相助。另外還有三人本是對頭,因其為人較好,與黑天雁無什深交,內中一人更是看他不起,現已變計,縱不肯倒戈相向,業已置身事外,只作旁觀,不再出場,少去三個強敵。雖然後山那位前輩異人青城訪友未歸,有他愛徒相助,大約已能應付。今夜如不出手,前途可少好些危險,務望留意等語。
李善看完,驚喜交集,盤算了一陣,吃了一些東西,見月輪漸高,外面尚無動靜,心正不耐,欲往外面探看,還未繞出石后,便見對面林內人影連閃,忙即縮退回來,藏在石后,往外偷看。晃眼之間,先是兩個黑衣蒙面的兩個矮子如飛馳到,內中一個朝著自己這面把手一揚,將頭微點,互相匆匆低語了幾句,一個便往前林跑去,身法絕快,其行如飛。下餘一個背插鋼拐的昂頭向上,把手一招,立有一條黑影由石前枯樹上面飄墮。李善見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腰纏一件奇怪的軟兵器,背上斜掛著一個粗約兩寸的鐵筒,不知何用。暗忖:「自己由白天起便藏在此,樹上伏有一人,咫尺之間竟未看出,這人武功可想而知,自己蹤跡也必落在他的眼裡,如是仇敵一面必早發難,但這三人身材全都矮小,從未見過,方才曾朝這面點頭,莫非關中華山諸俠約來相助的人不成。」
越想越有理,為防萬一,先把華山童所贈信旗取在手內,打算出去探詢,如見不妙,照對方的武功,自己以一敵三決非對手,便將信旗取出與看。就這微一遲疑之間,兩黑衣人耳語了幾句,一個忽往前面林中跑去,一個縱身一躍,身形微晃,便自失蹤。因正取旗,稍一疏忽,竟未看出人是怎麼走的。這三人既然不肯相見,料有原因,只得罷了。
經此一來,斷定來人不是敵黨,心便放了許多。
待不一會,忽聽遠遠吹哨之聲似由林外高崖上傳來,心疑賊黨將到,待有片刻,不見動靜,知道雙方惡鬥就要開始,正盼文珠先到,能夠見上一面也好,忽聽步履賓士之聲,跟著便見林外跑來老少七人,全都帶著兵刃暗器,一個個趾高氣揚,其勢洶洶。為首兩人,一是和尚打扮,手中拿著一根鐵禪杖,另一人中等身材,背插鋼刀,腰問除鏢囊外凸起了好幾塊,好似帶有不少暗器。剛一到達,便往殿台殘址之上各尋石條坐下。
內中一個笑道:「老黑平日糟踐女人甚多,以他財勢,要多少好女人沒有,為這小娘們勞師動眾,費上不少心機,能否如願還不一定,這是何苦?」為首一人笑道:「老三,你哪知道,老黑因這娘們近年到處開荒,頗有積蓄,單她頭上那粒夜明珠便是無價之寶,如能到手,豈非人財兩得?這個還在其次,最關重要的是,這娘們交遊太寬,善於應酬,不論男女都和她說得來,人緣甚好。老黑近年做了幾件對不起人的事,平日窮奢極欲,已成了一個空架子,以前所得所剩無多。為了前年那丟人的事,又不好意思二次出馬做;日營生,而那幾個對頭和他平日巴結不上的幾位有名人物,都和這娘們有點交情。如其將人得到,以後便由女的出馬,仗著婆娘到處有人照應,不怕失風,自在家中坐享現成,威風勢力也可增加不少6實不相瞞,我早看透他的心意,不過多年老朋友,又經他再三重託,非此不可。再說也不願得罪他,只得照他所說行事。好在假戲真唱,這娘們多好功夫也只一人,難得後山那位老殺星入川訪友未回,正是機會,不然,事情還難說呢。」
另一人道:「大哥今夜為何改了口氣?我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已然伸手,何苦再說閑話,給他現底?如被那娘們走來聽見,豈不是糟?莫非你和老黑還有什難過么?」
為首的冷笑答道:「你哪知道此中真情。我叫事前答應了人家,沒法不算。又聽人言,有一姓李少年看上這娘們,由幾千裡外窮追下來。此人是個公子哥兒,雖會一點武功,色迷心竅,初走江湖,不知厲害,本來容易打發,不知怎的會與關中弟兄交厚,聽說暗中頗有照應,我們動手時,就許出頭作梗,事情並無預料容易。我們中途而廢,必受旁人譏笑,好在不是真事,稍微交待得過也就拉倒。依我本心,真不願管這閑事呢。」旁坐凶僧生得又高又大,那根鐵禪杖少說也有七八十斤,行走之間在山石上微一擦動激得火星亂濺,神態甚是威猛。坐在對面先是一言不發,及聽為首的這等說法,冷笑道:
「老弟,你昨日還告奮勇,今日無端改了口氣,莫非是聽關中那幾個小賊有人出場,想留退步么?」為首的氣道:「老黑實在不是玩意,巧使我們,為他愚弄婆娘,背後還說閑話。今早起來我才知道,如非為了關中弟兄暗助對方,防人說我怕事,你罵哪個王八蛋肯管他臭事。反正今夜把那娘們擒住,我便丟手,想要湊他時候賣好,卻是做夢!依我脾氣,真恨不能把真話對娘們說,教她趁早回南、不要自投羅網才對心事呢。」凶僧聞言,大怒喝道:「你這叫什麼朋友?問你和老黑有什過節,又不肯說。那日群雄會上老黑當眾拜託,自告奮勇,還把我拉成一路,拍了胸脯,如今臨場變計,又想壞人的事,這等口是心非,我不能跟你一齊丟人。你如膽小怯敵,只管請便,由我一人擒這娘們。
就不好意思抽他一個頭籌,借著機會幹親熱一會也是好的。」為首的也被激怒,挺身起立,正要發作,忽聽頭上有人介面冷笑道:「賊禿驢,少吹大氣,只怕未必!」
李善抬頭往前一看,發話的正是方才所見三黑衣蒙面人之一,剛由前面枯樹榦上站起。先伏樹上,被左近另一老松陰影遮住,看去直似半段樹榦,如不出聲發話,休想看得出來。暗付:「方才曾見此人微一縱身便不再見,竟會藏在樹上,相隔藏處山石只一兩丈,聲影皆無,這等輕功實是少見。」正自驚奇,黑衣人話已說完,接連三點寒星朝殿台上打去,凶僧用禪杖一擋,丁丁丁接連三響全被打落。賊黨立時一陣大亂,各持兵器飛撲過來,口正喝罵,還未趕到樹下,微聞樹響,颼的一聲,一條黑影已箭也似急由樹上凌空縱起三丈多高下。李善心想,此人輕功雖臻絕頂,身子凌空,豈不吃虧?何況賊黨人多,又各帶有暗器,正代擔心,黑衣人己就一縱之勢,將身旁軟兵器抖開,舞起一片寒光,往下飛墜。離地還有丈許,旁一賊黨不知厲害,對方凌空斜飛,正好對面,左手一鏢朝上打去,右手拿著一把鋼刀想斫敵人的腿。黑衣人來勢特急,眼看斫中,忽把身子一偏,就勢折轉,由風賄落花變為大鵬展翅,徑由那賊頭上飛過。那賊一鏢出手,不聽下落,也未看清打中與否,手中刀剛往上斫,猛覺眼前人影一晃,一股疾風迎頭撲來,寒光如電,耀眼生花,暗道不好,連忙往旁縱避,已自無及,叭的一聲,人頭立被黑衣人一鏈子抓梟去了大半邊,當時腦漿迸裂,鮮血直流,連聲也未出,便屍橫就地;端的身手敏捷,爽快絕倫。黑衣人也落到地上,並不戀戰,徑往對面樹林之中縱去。
群賊出手失利,敵人黑衣蒙面,姓名來歷全都不知,不禁大怒,同聲喝罵,正往林中追進,忽聽一聲嬌叱,左近森林內忽有一團寒光閃動,跟著便見一個白衣少女仗劍趕來,身後隨一少年。李善見那少女頭上戴著一粒明珠,未到以前宛如流星過渡,飛馳暗林之中,早就心跳起來。這一對面,果是日夜夢想的心上人浦文珠。再看同來少年又是後山所遇猛犬主人,心正驚喜,群賊已回身迎敵,只有一人往林中追去。文珠迎頭喝道:
「我與你們無仇無怨,何故欺人太甚?為首何人,通名受死!」凶僧哈哈笑道:「你這娘們果然長得好看,莫怪人家動心,乖乖跟我回去,包你快活,享受無窮。」群賊也在一旁喝罵助威。李善先想,三黑衣人必是文珠一面,以為要來相助,不料雙方動手,打了一陣,一個未見,連由樹上縱下的一個和另一賊黨全都一去不回。
賊黨共有五個,武功甚高,凶僧更是力大猛惡,七八十斤一根禪杖舞動起來呼呼亂響,為首一賊手持鋼鞭也極厲害,文珠和同來少年勉強打個平手。時候一久,漸有不支之勢,所盼幫手久不見來,實在放心不下。暗忖:「打狼少年獨斗凶僧,仗著身法靈巧,暫時還能應付;文珠力敵四賊,手法雖還未亂,看去已有寡不敵眾之勢。固然這般賊黨志在生擒,未必傷她,但是刀槍無眼,稍一疏忽,不是受傷,便是被擒。千里追隨,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坐觀成敗?」同時,又聽群賊同聲喝罵,語甚污穢,不由氣往上撞,大喝:「浦俠女不必驚慌,我來助你除此狗賊!」話未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喝道:「賊黨暗器凶毒,尚未除去,想作死么?今夜之事已然有人解圍,何苦多露一面,自尋煩惱?」回頭一看,正是前見三黑衣人之一,方答:「尊兄好意,無奈浦俠女寡不敵眾。」
說時,微聞身後不遠少女笑聲,循聲回看,乃是一片丈許高的山石,料知人藏石后,未及細看。
群賊因聽有人喝罵,已有二賊迎面趕來,側面林內也有四賊趕到,齊向文珠夾攻,一時情急,二次握劍又要縱出,耳聽颼的一聲,一條黑影已由身旁飛起,朝前面二賊迎去。因覺賊黨人多,仍想助戰,猛瞥見前面飛來一串寒星,來勢又猛又急。黑衣人手持雙拐,主往前趕,口中大喝:「局外人只可旁觀,不宜出手,如何不聽好話!」話到未句,敵人暗器已由兩三面打到,前面二賊又非庸手,正代黑衣人擔心,就這時機瞬息連念頭都不容轉的當兒,忽聽丁丁之聲響成一串,密如貫珠,前面賊黨所發暗器離黑衣人不過二三尺,又分三路連珠打到,眼看打中,忽由斜刺里飛來好些黑點,把賊黨暗器全都打落,四下飛射,丁丁當當響成一片。黑衣人和迎面二賊也自交手,微一停頓,耳聽石后少女說道:「這伙賊黨所用暗器俱有奇毒,見血封喉,人數又多,此時用你不著,何苦吃虧?如想見你心上人,她明日必由黃葉渡過河北上,午前必到,趕往相見不是一樣?」李善聞言,想起日間所見紙條也有黃葉渡三字,心中一動。因那少女滿口川音,從未聽過,心雖奇怪,這時正以全神貫注戰場,也未去往石后查看。
李善正自遲疑不定,戰場形勢已變,先是黑衣人飛入場中,對方也添了四個賊黨,個個能手,內有三人更打得一手好暗器,如非黑衣人一雙鐵拐上下翻飛,旁邊樹林內又有兩人在旁觀戰,也不出斗,專用一種形似鋼丸之物去打賊黨暗器,人也時東時西,隱現無常,從未露面。賊黨知道林中伏有能手,連聲喝罵,也無回應,看出敵人暗器多而且准,林中昏暗,不敢追入,空自急得厲聲喝罵,無可奈何。內三賊黨一會便將暗器打完,內中一賊乘著雙方混戰之際縱出圈外,想將地上打落的鋼鏢弩箭拾起,忽然「噯呀」
一聲翻身跌倒,也未看出怎麼死的。另外兩賊,一被黑衣人突然縱起,一拐打斷左臂;另一賊搶前救護,吃文珠揚手一袖箭打穿肩臂,負傷敗退。百忙中忘卻林內伏有敵人,正往前竄,忽然同聲怒吼,相繼倒地。晃眼之間三個善用暗器的賊黨相繼斃命。凶僧大怒,舍了少年待往林中趕進,迎面忽又飛來大團黑影,凶僧當是敵人暗器,揚手一禪杖打落在地,滿地都是鮮血,自己頭臉上也濺了好幾點,低頭一看,正是前追黑衣人的同黨,人頭已被打成稀爛。耳聽林內哈哈笑道:「賊和尚,怎麼連你的好徒弟都不認識、將他打得這般光景!」凶僧聽出笑聲已遠,知道追趕不上,林內昏黑,恐中誘敵之計,只得強忍怒火,厲聲喝道:「不為這臭娘們怎會傷人?事已至此,大家無須顧忌,且將她擒住,出一口氣再說。即便打傷也有我來擔待。」
群賊見同黨先後傷亡了五人,也自急怒,一聲暗號,分成三起,由為首的一個率領二賊合斗持拐黑衣人,另三賊齊向少年夾攻,凶僧獨鬥文珠。下剩這幾個賊黨全是好手,文珠更非凶僧之敵,手中寶劍始終不敢與之硬碰,逼得且戰且退,已然落單。凶僧所說的話更是淫穢異常,黑衣人和少年又被六賊絆住,無法趕往接應,稍一縱遠,便被迫上,也是隨同文珠且戰且退,漸漸退入最前面疏林之內。李善連經警告,雖未出手,早捏著一把冷汗;及見文珠敗退,越發情急,再也忍耐不住。心想:「就此出戰,賊黨人多,必被發現,分出人來迎頭擋住,仍難相助;何不繞林追去?」心念一動,便由石后繞出,穿著松林往前急馳。一會追上,瞥見文珠已被凶僧逼得手忙腳亂,繞樹而逃,當時怒火上升,明知凶僧力猛杖沉,未必能是對手,依;日縱身上前,大喝:「賊和尚納命!」
揚手一鏢由后打去。凶僧練有極好硬功,刀斫不入,聞得身後有人喝罵,回顧見一少年握劍追來,左膀微抬,便將鋼鏢擋落在地,獰笑喝道:「小畜生,活得不耐煩么?」說罷回身,李善也自趕到。
文珠方才因被凶僧追急,一不留神用寶劍擋了一下,右臂立時酸麻,幾乎脫手,如非身旁有一大樹,身法靈巧,閃躲得快,凶僧又無傷人之意,幾受重傷。正自愁急叫苦,忽聽有人追來相助,耳音甚熟,與方才石后發話的人相同,先當黑衣人趕來相助,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少年,凶僧已然回斗,忙喝:「賊和尚一身硬功,刀劍不傷,又有極大蠻力,務要留意!」話未說完,凶僧見有敵人追來,雖然急怒,聞言猛想起到口肥羊如被溜脫豈不可惜?念頭一轉,不顧再和李善爭鬥,口中大喝:「無知小狗,等我擒到這娘們再來取你狗命!」隨說,舍了李善又朝文珠追去。文珠方才吃過苦頭,知非敵手,那一帶樹林行列又稀,又值秋深葉落之際,清影交加,枝枝在地,月光如水,到處通明,無處藏躲。耳聽四外喊殺之聲隨風吹來,料知賊黨人多勢眾,越發心慌,沒奈何重又穿林而逃。前後三人和走馬燈一般繞林飛馳。
李善追在凶僧後面,因見文珠快被追上,又急又怒,明知凶僧身堅如鐵,鏢打不進,依;日取出三隻鋼鏢,照準凶僧分上中下三路連珠打去。第一鏢打向凶僧的頭,竟吃避過;第二鏢打中凶僧背上,震跌在地,並未受傷;緊跟著第三鏢連發出去,無巧不巧一下打中凶僧肛門。李善見第三鏢打中后股,不曾落地,知已受傷,氣功必破,心方一喜。
恰正行經一株大樹之下,忽聽樹上有人說道:「禿驢追來,你可快跑,待我除他。」百忙中抬頭一看,瞥見樹榦之上伏著一條黑影,離地頗高。方一停步,凶僧先吃李善一鏢打中後背,雖仗一身硬功,不曾被鏢穿透,因李善手法甚重,又以全力打出,皮雖未破,背脊骨卻是疼痛非常,本就激怒;因文珠相隔只有丈許,心想晃眼便可追上,不舍放手,打算追上前去,把人擒到,再殺身後敵人。微一遲疑,不料又是一鏢飛來,恰巧打入肛門之內。初次吃這大虧,越發暴怒如狂,不顧再擒文珠,怪吼一聲,回身追來。李善本意想把凶僧引開,好放文珠逃走,自身安危已置度外,及聽樹上有人指點,瞥見凶僧追來,揚手一鏢,回頭就跑。凶僧身材雖然高大,步法甚快,一見鏢到,伸手捉住,口中怒罵,飛步急追,晃眼便到樹下。
李善原有一身武功,又和凶僧初次交手,一心誘其來追,並未放在心上。估計追近,正待回顧,忽聽一聲怒吼,又是叭嗒兩聲大震,定睛一看,原來凶僧怒發如狂,全神貫注前面,沒想到樹上藏有敵人。正往前追,忽聽頭上有人大喝,剛一抬頭,呼的一聲,一團黑影帶著一條寒光已迎面打到,當時閃避不及,跑得又急,來勢太猛,百忙中揚手一杖想要擋架,不料手忙腳亂,頭上還有樹枝掛了一下,敵人的鏈子抓又重又大,來勢萬分猛急。就此往旁閃躲尚且難免,如何能夠停頓,立被打中。休說凶僧,便是一顆鐵頭也禁不住,當時連人打飛,倒竄出去兩三丈,仰跌在地,不再動轉。李善見狀大喜,忙趕回去,照準凶僧肚腹就是一劍,噗哧一聲,刺穿一洞,大股鮮血隨劍而出,方自快意,猛想起還未向人稱謝,剛一轉身,打死凶僧的異人已立在身後,笑嘻嘻說道:「此賊並非佛門弟子,因其從小頭生癩瘡,成了禿子,平日穿著一身和尚衣,仗著武功在外為惡,不想今日惡貫滿盈。他頭顱已被我打扁,你還刺他做什?」
李善見來人正是方才樹上飛落、凌空下擊、前後連傷二賊的黑衣蒙面人,所用鏈子抓形如人手,可分可合,放將開來約有尺許大小,合成一拳也有碗大,鏈子也有寸許粗細,寒光閃閃,映月生輝,身材卻甚矮小,忙即稱謝,笑問:「兄台貴姓?」黑衣人笑道:「你我此時未到相見之期,今夜賊黨甚多,有好幾起,我們人數太少,分頭迎敵,幾乎顧不過來。且喜賊黨方面有三個能手厭恨狗賊,臨場袖手,又蒙一位前輩異人相助,大約全要驚走。方才那伙狗賊恐還未得到信息。你此時未被他們看見,禿驢已死,最好不要出去,由我上前殺他兩個除害解恨如何?」李善看出這三個黑衣人有大來歷,意欲就此結交,又因對方為己解圍,不同上前。跡近膽小怕事,堅執同往。黑衣人笑道:
「你這人果然有點意思,既不怕事,同去也好。」話方說完,忽見日間所遇殺狼少年由側面林隙中急馳走過,隨聽身後喊殺之聲,黑衣人已當先迎上。李善見少年跑過,想起文珠怎未回來,意欲往看;又因方才告了奮勇,不便退縮,只得隨同應敵。那追趕少年的三個賊黨剛到林前,便被黑衣人迎頭擋住,揚手一鏈子抓,將為首一賊手中鋼刀打落在地。那賊轉身欲逃,黑衣人已縱身上前,當頭一抓,死於非命。另兩賊看出厲害,回頭就跑,吃李善追上一個,一劍刺去。那賊不知李善得有高明傳授,又見黑衣人凌空一躍兩三丈落向前面,把前頭一賊去路擋住,心中一慌,略一停頓,吃李善夾背心一劍,透出前心,怒吼一聲,死於就地。
前面那賊自知無幸,索性把兵器拋去,賠笑說道:「你我無仇無怨,都為朋友而來,何苦趕盡殺絕,要殺開刀?如能放我一條生路,從此洗手,不在江湖走動如何?」說時,遙聞銀笛與吹哨之聲此應彼和響了一陣,黑衣人手中鋼抓已快打向那賊頭上,相隔不過寸許,重又撤將回來,李善也自趕到。黑衣人笑問:「這廝名叫辛良,以前是個獨腳強盜。你如說情,我便放他。」李善見那賊年紀甚輕,當此生死關頭,那麼厲害的鏈子抓已快打向頭上,面不改色,也不逃避,確是個硬漢。暗付:「黑天雁這班盜黨來歷虛實,有何詭計,我都不知;此賊頗有骨氣,如能以恩相結,向其盤問,必說實話,路上也有防備。」主意打好,便笑答道:「我雖不知他的來歷,但是此人頗有骨氣,是個硬漢,能夠手下留情自然是好。」黑衣人笑道:「我這鏈子抓只一打將出去照例不容活命,也不賣人情面。只為今日和你初見,甚是投緣,看在你的面上,饒他不死,但我和他還有幾句話說。」隨將辛良引往一旁,且語了幾句。辛良過來,撲地拜倒,李善連忙扶起。
正待勸勉,令其改邪歸正,遙望戰場上兩個黑衣人和所斗三賊全都不見,心中奇怪,以為剛走不久,許能追上,不顧說話,忙即往前追趕。一直追到林內,哪有人影?想起文珠不知何往,重又回趕,回顧辛良取了雨衣糧袋追來,緊隨身後,以為感恩心甚,還有話說,笑問:「你已無事,如何不去?我還要尋人呢。」話才出口,忽又想起賊黨虛實還未探詢,正待改口,定約密談,辛良已先說道:「小人從此追隨恩主,暫時不離開了。」李善雖甚驚奇,因想向其盤問賊黨虛實,急於往尋文珠,不暇多言,答了句「少時再談」,便朝前追去,辛良隨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