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博物館的喪鐘
第二天上午,我如約前往癸博士的住處。
我離開寓所時,膣仍舊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醒來。我也沒有跟她打招呼。我只是在客廳的桌子上留了張紙條,告訴她我會一個老朋友去了。
大街上一如既往的車流涌動,卻不見一個人的身影。他們統統窩在自己的「甲殼」里,藏頭遮臉,煞是詭秘。一夜之間,小城的空氣似乎比往日更加黏稠了。我的呼吸系統陡然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我似乎是此刻小城中唯一行走在大街上的路人。因此,我提著劍大步流星的姿態,也就沒有引來多餘的注視。
但我並不感到孤獨,因為自始至終,頭頂上空都有幾隻烏鴉在盤旋。它們喋喋不休,像是黑格爾遇見了斯賓諾莎,正在為一個玄奧的哲學命題而唇槍舌劍。
但這種歡噪並未讓緩解我心口的壓抑。我一直皺著眉頭,腳下的水泥路像一張因困惑而迷茫的臉,令我惶惶不安。
困惑的臉一直曼延到博物館的大門。
博物館平日里冷冷清清,除了我,幾乎沒有其他的訪客。小城居民只對股市和政治以及**感興趣,對瀰漫著霉土氣息的文史典籍從來都是鄙視態度。他們討厭博物館的凝重與深沉。商業文化正讓整個時代朝著浮躁與膚淺飛速前進。因此,門可羅雀的博物館與人滿為患的酒吧歌廳成了小城兩道風格迥然的風景。它們直接決定了小城的整體品位。
我想,這大概就是癸博士何以選擇深居簡出的原因吧。他自我幽閉,不是孤芳自賞,而是被逼無奈。小城的空氣因為污染而失去了靈魂。博士禁閉窗戶,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房間——這最後的一方凈土——不受外界塵煙的玷染。在我看來,博士的所在的這座博物館已經成了小城最後一塊靈魂與信仰的棲息地。
我敲了敲博士房間的門。但裡面沒有反應。我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於是,我用力將門撞開,正如心中所料,博士已經垂著脖子歪倒在靠椅上。我趕緊衝過去採取各種搶救措施,可為時已晚,他的心臟已經完全退休了。徹骨的冰涼將他生命中最後的姿勢定型。突然,我發現他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淤青。我倍感震驚。這意味著博士並非死於心臟病複發,而是死於謀殺!我於驚惶中環顧四周,屋子裡狼藉一片,像是被誰粗暴地翻動過。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來都是禁閉的窗戶,此刻居然是洞開著的。我快步來到窗前,向外張望了一番。除了灰茫茫的城市上空,什麼也沒有發現。突然,我的目光落在窗台上,上面模模糊糊地顯現出一雙暗淡的腳印。難道這就是兇手留下的痕迹?
博士的死,讓我一時陷入巨大的惶恐與悲傷之中。
突然,一陣陰風襲來,窗戶啪的一聲重重的合上,窗帘也自行落了下來。房間陡然陷入一片陰森的黑暗之中。
你來了。黑暗中驟然響起博士蒼老的聲音。
我嚇的渾身一哆嗦。
別怕,我在這等了你好幾個時辰了。博士的聲音就像是在耳畔。
博士,你,你不是已經……我驚恐地問道。
是的,正如你所見,我已經死了。現在同你說話的是我的鬼魂。
你究竟是怎麼死的?你脖子上的淤青?
昨晚給你打完電話后沒多久,房間里就躥入了一個不速之客。正是他把我給殺了。
兇手是誰?
一個裹著頭套的人!
那個怪人?
有可能。
不過——
不過什麼?
那個人自稱是我。
什麼?自稱是你?博士,你不會在開玩笑吧?
你覺得我現在有這個心情開玩笑嗎?
可是——
很荒誕,是吧?
我想起來了,十年前,也有一個自稱是我的傢伙來找過我。
你幹嘛不早說?
我一直把它當作一個惡夢。那個傢伙當年曾跟我說,十年後,小城將會遭遇一場大劫難。他還說小城所有的居民都將變成沒有臉的怪人。
他說的沒錯。
可那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劫難呢?
魔鬼的陰謀!
什麼?
魔鬼和上帝達成了交易。人類被出賣了。
應該說是人類出賣了自己。
也可以這麼說。聽你口氣,好像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前些天,我一直在做著一個怪夢,夢裡,人類爭先恐後趨之若鶩地拿自己的五官去換取魔鬼手中通往天堂的門票。魔鬼還和人類女人作愛,他企圖把邪惡的種子播進人類的身體里,好讓魔鬼的後代佔據人間!上帝對此無動於衷,僅僅是因為魔鬼將人類的靈魂轉讓給了他。誠如你剛才所說,上帝和魔鬼達成了無恥的交易,上帝和魔鬼沆瀣一氣!無知的人類成了最大的犧牲品!
你說的沒錯,這個就是真相。
可那個傢伙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我發現了真相,並試圖阻止魔鬼的陰謀!
太可惡了!
我老了,死了也就死了。你還年輕,拯救這座小城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可我該怎麼拯救它?
你帶來的這把古劍自會派上用場的。
古劍?
還記得昨晚我跟你講的那個傳說嗎?那個過路神仙就是用一把劍斬殺了旱魃……
博士的聲音突然變得微弱起來,彷彿燃盡的燈心在熄滅前的嘶嘶呻吟。
博士?博士?我急呼。可是沒有人答應。
屋子裡漸漸亮堂起來。博士的屍體依舊垂耷在靠椅上。令我萬分驚訝的是,他的五官不翼而飛了!
我在他身前的書桌上看到了一本書頁泛黃的線裝本《詭城誌異》,打開封頁,兩行剛健的黑體字赫然入目。是博士的筆跡。曰:我們不能因為生活是荒誕的,就自甘墮落;正因為生活是荒誕的,我們更應該要堅守信念,勇往直前!落款是癸誠自勉。原來博士的真實姓名叫癸誠。
臨走前,我帶走了這本書,以及博士生前格外看重的那幅捲軸。同時,還給警察局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一個老人在寓所被人謀殺,希望他們立刻前來處理。走出博物館大門,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渾厚低沉的鐘聲。我記得博物館里曾置放著一口很古老的座鐘,莫非這聲音就是由它發出的?可那座鐘一直都沒有走動過。
我已經無心去計較這樣的困惑。我的心裡充滿了關於詭城的懸疑。癸博士已經走了。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去面對真相了。我能拯救這座看似無恙實則岌岌可危的小城嗎?
我不知道。前途就像一片霧海。魔鬼可能就藏在大街上任何一處陰影的背後。他正窺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就像一個無知的木偶,正茫然地走向一個被事先布置好的陷阱。
遊戲,才剛剛開始……
博士死後不到一個星期左右,博物館就被爆破拆除了。用當局的話來說,該建築老舊不堪,嚴重影響了小城的現代化風貌。市政府計劃在博物館原址建一座高達一百多層的經貿大廈。據說要把美國的經貿大廈給比下去。當然,小城經貿大廈並不擔心有恐怖主義分子開飛機來撞。用當局的話來說,這裡弊絕風清,人人心向和平,沒有誰會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去祭奠一種愚蠢的信仰,小城決不是阿富汗,也決沒有**!
小城當局在市郊象徵性地建了一座嶄新的博物館,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公共廁所。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座「煥然一新」的博物館就成了烏鴉們的天堂。
可能是近朱者赤的原因吧,這些長期棲息於博物館里的烏鴉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思想家的風度。想不到,癸博士智慧的繼承者竟然是一大幫烏漆麻黑的烏鴉!殊不知,這算是幸運呢?還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