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回 南山秘境
李強近來那兩匹愛馬,已不放在山內,藏處只有數里,一呼即至。事前約定,由龍姑在外接應,只命大白入庄來迎,已先趕到。初意仗著鋼鞭飛刀,帶了二人朝外猛衝,好在帶有面具,嚇也把他嚇跑。如沖不過,只好動手。誰知又和上次一樣,柵門大開,一人不見,到了外面一看,龍姑竟未在彼守候,忽然想起仲猷和陳四以前所說的話,似有隱情,心中一動,忙即加急趕去。到了森林,將雷、陳二人放在對面山坡樹林中,匆匆趕往羊洞查看,龍姑連人帶馬均不在內。新雨之後,天已大明,路上連個蹄印都沒有,越知蒙面人與仲猷父女相識,至少也是近日見面,問出對方來歷;否則,仲猷不會說幾時有空,不妨去往南山一行,也許還有奇境在彼。近數日來,為了訪查水道,想起蒙面人快回,所說的事,尚無頭緒,見面何顏回答,心中發急,每日均往官道走動。
龍姑本來常勸自己不必徒勞,喜歡夫妻一起遊行,不舍離開。前日忽然回村,見仲猷正代放羊,龍姑不見,趕往常去之處,也未尋到,以為閑中無事,騎馬往游青龍澗,忽見愛馬大白由林中閃出,二花不見,戲問:「你見女主人么?」大白昂首低鳴,好似知道。騎上馬匹,正要尋去,大白忽然改道,馳往南山口內。走出不遠,大白忽又一聲長嘶,立有回應,跟著便見龍姑由南山深谷之中騎馬飛駛而出,問其何故獨游,走得這遠,龍姑笑說:「日後自知,包你喜歡,暫時還不能說。你看的水道怎麼樣了?快下功夫,七星於大哥,快回來呢,多少也該有個交代。」當時覺著語出有因,幾次詢問,語多支吾。此時愛妻又是無故不見,照理決不會回家,匆匆回馬,因料如與蒙面人相見,蹤跡必在南山一帶。繞進山口,日色已是老高,忽聽身後遙呼「三哥」,回頭一看,正是龍姑騎馬追來,手中還拿著一身乾淨舊衣,見面笑道:「昨夜你往桃源庄救人出來,天已將亮,幸而兩頭路斷;否則,你這一身裝束,豈不被人看破?我見你騎馬走過,忽然想起,現在狗子秦迪黨羽更多,又住有兩個狗官親,就許羞惱成怒,公然生事,如何這等大意?昨夜舊衣又破又臟,恐你沒有換的,趕回家中,取了兩件,不料趕到羊洞,均未遇上,特地尋來,還不快換?這神氣,大白天如何見人呢?」
李強見她面帶喜容,笑道:「你近來也和蒙面大俠一樣,行蹤飄忽,不可捉摸了。」
龍姑問故,李強一面下馬,更換服裝,笑道:「這還用說么,你向來言行如一,議定之後,永無更改。我又孤身一人,深入虎穴犯險,你等在外面接應,已不放心,怎倒離開?
這還不說,方才歸途留意,並未見你人影,忽在身後出現,當我是獃子,好哄的么?我只問你,七星子大哥曾救一中年婦人逃出,又將防守出口的狗黨打倒綁起,大開柵門,你在外面可曾遇見?」龍姑笑道:「我從不會說假話,該隱瞞的事,決不開口。你問別的,我不知道,暫時也不肯說;如說七星子大哥救人之事,我卻眼見。同來還有一個蒙面女子,把陳家婦人背在身上,一同馳去,看神氣,是往青龍澗;但他夫婦未走原路。」
說到末句,自知露了口風,忽然止住。
李強早聽出言中之意,笑道:「二妹,你不要說了,底下的事,我已知道。你見那位大哥大嫂救人出來,迎上前去;知我無事,也快成功迴轉,便隨了他們走入南山隱居之處談了一陣,你再迴轉。見我走過,又追上來。大哥大嫂暫時不要你對我說,你卻不會說誑,露了好些口風,怕我聽出,急切間,沒了主意,只好住口。我如所料不差,不特你早和那位大哥見面,連岳父和陳四叔都知他的來歷,以前見過,也許玲姑還不知道,我更是在夢中,對與不對,你說真話多好。要是玲姑就不會騙我了,我急於要見這位異人,到底何故,大家都要瞞我呢?」龍姑臉上一紅,假氣道:「我偏不說實話,沒有人家實在,騙你也只有這一回。答應人家是真,我偏不說。」李強見她人已下馬,正助自己更換舊衣,滿面嬌嗔,映著朝陽,人又立在一株海棠花下,人面花光,互相掩映,越顯得嬌艷天真,動人憐愛,一把攬在懷中,朝臉上親了一下道:「二妹不要生氣,我逗你玩的。我想和蒙面異人見面一談已非朝夕,你既知道,怎不說呢?」龍姑把手一推,答道:「你也不管這地方有多明顯,被人看見,多麼羞呢。以為你猜得全對么,我以前才不知他的來歷呢。你雖急於尋他,但我答應了人,不能反悔。你既會猜,何不自己找去,反正是在青龍澗一帶。」
李強見她背向對面樹林暗打手勢,手放胸前輕輕指了兩指,心中會意,知其答應了人,不能食言。看神氣,對面樹林之中必有途徑可尋,故意笑問:「如何走法?」龍姑仍假氣道:「左不就是以前去過的地方,我知道呢。」李強也故意笑道:「你脾氣固執,既不肯說,我也無法。依我觀查,南山必有險徑,與青龍澗相通,那一帶參天峭壁,也必有上下之法,我自會尋了去。不說也好,免你失信丟人如何?」龍姑笑答:「我因不曾失信,你也未必能夠找到。」李強道:「如此甚好,你熬了一夜,該回家安歇了,我自尋去。免我尋到你無法交待,卻來怪我。」龍姑笑答:「沒有那個事,就被你尋到,人家知我無心泄漏,也不致於見怪。將來本要見面,不過早了兩天,有什相干?」李強又問:「既不相干,何不明言?」龍姑氣道:「老想套我的話,當我小娃好哄,我偏不說。」說罷,賭氣把手一揮道:「此馬白天不能見人,我要回家,好在它自會隱藏,已用不著,由他去罷。」
李強見二花接到主人號令,徑往林中馳去,越發看出幾分,便不再問。龍姑見大白隨往身後,李強只顧低頭尋思,不再發問,笑說:「你是騎馬去么?肚子餓了沒有?」
李強告以天明前往見玲姑,吃了不少糖果糕餅,此時不餓。龍姑未往下問。快出山口,李強忽然縱身上馬,笑呼:「二妹回家,等我尋到這兩位異人,再往青龍澗走上一趟,當時趕回。」龍姑忙呼:「這裡走不過去。」李強知她故意如此說法,笑答:「我試上一下再說。」隨即向前飛馳。故意先往龍姑出現那一帶尋找途徑,未了才由所指樹林走進,本意還想做作,以防異人暗中窺伺,使愛妻失信,不料那馬到了林中,好似輕車熟路,往斜刺里跑將下去,不多一會穿過樹林,到了盡頭危崖之下。正在縱馬飛馳,沿途查看,見峭壁排空,上下削立,休說是馬,人也不能攀援而過,方想:「近練套索,收發甚准,只要尋到攀援之處,便可上去,到底看看崖那面是何光景。如其無路,跑了這一大段,那匹花馬怎會不見蹤跡?」連喊二聲二花,也未回應。
前面忽又現出一片樹林,甚是高大黑暗,陰森森的,昨夜大雨之後,林中地勢凹下,遍地積水,耳聽轟轟之聲,遙望前面暗影中掛著一條白影,地下積水更深,穿林而流,水勢頗急,昏林中看去,宛如無數銀蛇亂竄,那馬忽然一聲長嘶,跑得更急。到了白影所在一看,雨後山崖崩塌了一段,現出一條丈許寬的大裂口。左邊掛著一條大瀑布,天紳下垂,轟轟震耳。那裂縫深約十餘丈,前面好似通著一個暗洞。山崖新裂,亂石林立,十分險滑傾斜,入口離地最低也有丈許高下,裡面更是高低不一,有寬有厭。常人步行,尚覺艱難;大白到此,忽然後退,轉得一轉,又是一聲驕嘶,縱將上去,踏著腳底亂石,連竄帶迸,依然甚快,毫不為難。盡頭處乃是一個大洞,本來完整,后洞壁便是崖腹,也隨危崖同時崩塌,洞頂也被崩崖打穿三四丈長一片。再往前去,便不見天光。因見地形大險,到處亂石阻路,忙令大白緩行,一會,前面又現白光,知離洞口不遠。方想此洞如何這等深長,忽見天光外映,洞口左壁有一平石,好似上鋪獸皮,馬已馳出洞外,心中一動。同時,瞥見洞外花明柳媚,水碧山清,風和日暖,鳥聲關關,到處碧苔如綉,綠草如茵,奇石古松,滿眼都是,別有一番天地,比起新村風景還要好看,不時更有蘭花香味隨風吹到,好似哪裡聞過,暗忖:「這裡山容花草均甚整齊,好似有人隨時打掃修理,莫非山中還有世外桃源,蒙面大俠隱居在此不成?」
因那地形前段好似一條幽谷,行約里許,忽有兩座嶺崖作八字形遙遙相對,右邊嶺頭拔地而起,上面滿布苔薛,繁花盛開,甚是雄秀清麗,料知內有奇景。正往前進,大白忽然把頭一低,四足登地,箭一般平竄出去;同時,聞得腦後風聲甚急,跟著又是一聲驚叫。李強本來機警,耳目更靈,百忙中大驚回顧,原來方才過時,不知由何處縱起一個和人差不多高的大猩猩,看那意思,似想暴起,朝人猛撲。不料後面來了一騎快馬,正是二花,上面坐著一個黑衣蒙面女子,手持一根長索,前頭結有活套,一下甩來,將那猩猩套住,已跌倒在地,形態甚是獰惡,急得用前爪不住朝自己亂抓亂跳,無奈身子被馬上人套住,接連兩扯,剛剛縱起,重又跌倒,越發厲聲怒吼,聲震山谷,甚是兇猛。
騎二花的蒙面女子見狀大怒,口裡喝罵了兩聲,解下腰間純鋼軟鞭,便要打去。
緊跟著,又有一條黃影,長才一二尺,油光滑亮,金星也似,突由斜對面崖頂飛射下來,正落在猩猩背上。定睛一看,那東西生得似猴非猴,高才尺余,兩條手臂又細又長,手爪更大,上面滿生長毛,發起威來,稀落落根根倒立,看去剛勁多力,捷如飛鳥。
通體黃毛,映日生光,只臉上一團白色茸毛。五官口鼻均聚在一起,看去似哭似笑,形態滑稽。那麼猛惡的大猩猩,吃它一手扣住頭頸,一手撫摸猩猩的臉和那兩隻凶光四射的怪眼,猩猩先前那麼凶暴,竟嚇得周身抖顫,跪在黑女馬前,不住哀鳴號叫,好似怕極。小怪獸也不時搖頭晃腦,查看主人神色,正試探著把右手舉起,忽聽黑衣女子喝道:
「金兒不許傷它,饒它初犯。這非外人,也不想想我們的馬對頭騎得上么。幸而大白知道,躲得快,如受誤傷,明日弟妹和我要人,拿什面目見他。」
李強見那黑衣女子皮膚甚黑,身材不高,看去短小精悍,目光更強。穿著一身短袖黑衣,手腕露出在外,也是毛茸茸的。臉被面具遮住,看不出來。說話口音甚是奇怪,從未聽過。想起龍姑前說,蒙面人口音鉤輛,彷彿帶有鳥語,並還學給自己聽過,正是這等口音,如非心細,對方說時兼打手勢,直聽不出所說何語。見那形似小猿的長臂怪獸金兒已朝黑衣女子身上撲去,抱著頭頸,嘰嘰喳喳,說之不已。大猩猩朝自己望了一眼,也自垂頭喪氣緩緩走去。心料黑女必是龍姑所說蒙面人之妻,忙走近前,躬身說道:
「多蒙大嫂助我脫險,這裡可有一位白衣短裝、面具上有七顆紅星的大哥么?」黑女見他恭敬謙和,似頗心喜,笑答:「你快上馬,我領你去見他,只不知又走了沒有。」
李強聽她這幾句活和山外土人相似,不是方才口音,但似學會不久,生硬非常,又覺所料不對。心想:「對方地址已然尋到,見了主人,自知底細。」忙即謝諾,一同騎馬前行。轉過嶺后,乃是一條斜長山谷,對面山崖縮進一段,又低了好些,外面看不出來。前行不遠,便是谷徑,地勢忽然開廣,現出大片高林,方才所聞蘭花香味越發濃郁。
朝前細看,原來那地方和初次得到愛馬時所見森林中的奇景一樣,沿途都是高大松杉,上面寄生著無數香草和垂絲蘭花,想起兩匹愛馬第一次領路時,曾在森林之中見到這類奇景,中途曾見前面隱有山谷嶺崖,馬忽改路,以後又和龍姑去遊玩過幾次,到了谷前轉角之處,馬必停住,說什麼也不上前,知馬性靈,谷中必有兇險。龍姑也說:「深山之處每多毒蛇猛獸,馬不前進,必有原因,何苦無故犯險?」只得罷了。事情又忙,屢想步行往探,均未如願。這裡森林花草與前見相同,兩地定必通連。再一估計遠近方向,果有相同之處,只不應這麼近法,料知相隔還有一段,正想探詢,黑女忽引自己由花林中往左側轉,又行半里,走出谷口,面前忽又現出大片奇景。
原來外面乃是大片盆地,三面高山環拱,形勢險峻,一面是那森林來路,土地平曠,吁陌縱橫,人家甚多。散處山腰水涯田野之間桑麻遍野,雞犬相聞。一些老少男女正在田中耕作,一見馬到,紛紛回顧,喚了兩聲,語音甚奇,似向黑女和自己招呼神氣。黑女彷彿身份比眾人較高,所過之處,呼應不絕,身材十九高大雄健,有的乍見生人,似頗驚奇,齊朝黑女大聲詢問,黑女一路對答過去,語音更快,一字也聽不出。未了到了花林之中,疏落落數十株古松上面布滿寄生香蘭,花朵更外肥大,香氣越濃,並有數十竿修竹叢生其間。當中一所小樓,門外小峰孤起,左帶清溪,松影參差,落花片片,似是昨夜大雨狂風吹落,還未掃凈。樓房共是兩層,紙窗竹屋,修治整潔。臨窗一看,門對青山,屋繞溪流,四圍樹色泉聲,花光鳥語,連同遠近濃淡的山容水態,齊收眼底。
遙聞農歌之聲,由田野中隱隱傳來,端的境絕囂塵,不類人間,比起新村桃源庄,別具一種清逸曠爽之致。
黑女到了樓前,先朝樓上喊了兩聲,未聽答應,便朝肩上蹲伏的長臂小黃猿低語了兩句。忽聽丁寧寧一聲長嘯,黃猿立由黑女肩上飛起,其疾如箭,騰升樹抄,穿林而去。
黑女仍操著生硬土人口音笑道:「他不在家,想必又到青龍澗去了。我命金兒往尋,相隔不遠,翻過那邊山崖就是澗旁崖洞,你到樓上等他如何?」李強方一遲疑,見黑女把嘴一撅,意似不快,心想:「這類異人多是豪爽剛直,主人意思甚好,不可違背。坐上一會,就便探詢也好。」忙笑說道:「我急於往見七星於大哥,意欲翻崖尋去。大嫂盛意,等他一會也好。」
話未說完,黑女介面笑道:「我常聽他說你人好,果然和他差不多。他偏多心,想等事完再見,其實無須。方才我送弟妹回去,藏在林內,聽她無意之中露了口風,料你必要尋來,本意引路,又恐你笑我,只得跟在後面。因想抄近,先翻過崖來迎接,以防遇見猩人,驟出不意,受了誤傷。那入口尚在你來路後面,一個崖縫裡面,你未發現。
大白想是嫌那崖縫太窄,生長此山,知道去年地震崩塌了一段山崖,徑由缺口穿洞而過。
路上想起那洞正是猩人所居,萬一撞上,馬自無妨;生人到此,定必認為仇敵。如是常人,不過被他擒住,受點虛驚;如與相抗,這東西天生神力,手膀粗的鐵棍隨意可以彎斷,動作如飛,猛惡無比,只有那人面猿小金兒和我父女,能夠制他。又最信服你尋那人,此外全村的人,誰都不怕。正恐馬快,追你不上,忽見二花在前,忙即騎了追來,隔老遠便見猩人,藏在洞旁樹上,張牙舞爪。正待趕上,你已騎馬衝出,如非大白馬快,就不被他撲中,也非受傷不可。金兒去往喊人,來去甚快,還是到我樓上,看看我夫妻的家,這都是我照他意思,上月才得建成,看和你們山外人家相同與否?你等一會,他如無事,必要回來。那崖上下頗難,何苦多費力氣?」
李強應諾,隨到樓上。見下面空無所有,樓上共有大小四間,倚崖而建,後有小橋木梯,可以通到上面突崖平石之上。崖頂還建有兩丈方圓一座竹亭,登臨其上,全境齊現眼前,正是玩月觀景極好所在。間間房內,几淨窗明,陳設齊備,打掃清潔。椅榻均是竹木所制,不假雕漆,大小形式,也下一樣,但都堅固耐用,樸實無華之中自然高雅。
黑女到了樓上,先不延客人座,帶了李強上下走遍,每到一間,必說所有用具均他平日手制,並笑說道:「他以前笑我是個野人,只會擒那野獸,許多事都不會作,不能到山外去住家。我氣他不過,他說一樣,我便問好形式,如何下手,照樣製作。一回不成,再做二回,除卻那細針細線至今不曾學會,也沒有那個耐心,將來還要弟妹教我,別的都會做了。你看這樓和裡面用的東西,只有衣服零碎,如他所說,無須學樣,由山外弄來,全都是我做的。你看與山外的東西,是否一樣,合用不合?」
李強細查黑女說話真誠直爽,比龍姑更要天真,對於丈夫看得甚重,一句一個他。
初次見面,相待宛如家人,毫不掩飾。看完,同回前樓,始終不容開口發問,說之不已。
對於所制各物和那樓房,似頗得意。心想:「此女生長山中,人雖樸野,辭色卻極至誠。
一個人製成許多應用之物,又建這所樓房,不特聰明過人,單那毅力勤勞也甚難得。」
於是連聲誇好。黑女見自己說一樣,對方誇一樣,越發高興道:「怪不得近來他不再說我粗野,只會殺生,不會做事呢。原來真的心裡說我好,不肯出口。你這人好得很,真配當他一個兄弟。以後我們四個人住在一起,更好了。」說罷,回到前樓,剛令李強臨窗坐下,自去樓后取了一大瓶酒和許多干肉野味,強勸客吃。
李強見那瓶碗,均非近代之物。裝酒的瓶,更是古色古香,光彩鑒人。瓶上篆字,竟是五代時的年號。磁盆也極精細華美,山中從未見過。看出這幾件東西均是上代留用至今,不曾入土,好生驚奇,料是古時隱入深山的逸民;否則,不會有此物事。對方情意殷厚,也就不作客套,腹正饑渴,酒肉香美,便大吃起來。黑女越發喜道:「他和你一樣,也吃得多。這些東西我有的是。方才弟妹吃得太少,如不是她人好,我還不願意呢。我把面具揭下,你不要笑我。」李強見黑女面具老戴臉上,本覺奇怪,聞言,料知貌丑。抬頭一看,先前只覺對方皮膚太黑,手臂有毛,還不留意。這一對面,哪裡像人,直似一個半猴半人的怪物。面上長滿綠毛,有疏有密,有的脫落,有的好似拔去,還有血跡殘痕,斑斑點點,乍看甚是丑怪。細一注視,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毛茸茸的,又不整齊,加上好些血斑,更顯難看。早就看出對方好勝,怕人笑她,自慚貌丑,忙道:
「大嫂貌並不醜,只被綠毛遮住。這毛好似快要脫去,等毛脫盡,就是本來面目了。」
黑女大喜,笑道:「你看這些討厭的毛能脫凈么?本來長得還多,周身都是,真和猩人差不許多。自從嫁他,想起就氣。去年他拿了一段何首烏,說是吃了可以將毛脫凈,和人一樣,吃完不久,身上的毛果然逐漸脫去,只腿、臂上還有,比前已少得多。最可氣是,臉上這些毛不脫也罷,脫又脫不幹凈,那日氣得亂扯了一陣,越發成了鬼樣。後來才知那何首烏還要九蒸九曬,加上別的藥草,才能脫毛換皮。常人生吃,雖能輕身明目,卻病延年,想脫皮毛,卻是極慢。但那何首烏甚是難得,怎麼也找不到。不肯和你見面,一半也是為此。前幾天,他由北山找來那兩樣草藥,尋不到何首烏,也無用處。
今早見了弟妹,越看越愛,想要常見,他偏說還有一件事想磨練你的志氣,我又貌丑,性情古怪,必須將毛脫盡,才可相見。囑咐弟妹先不要對你說實話。後來,我想你夫妻人好,不會笑我丑,就丑,能早出山,豈不也好?也不管他願與不願,你又尋來,便見面了。」
李強忽想起去年帶與仲猷父女的首烏乳汁,因仲猷通醫,讀書甚多,也是行家,力言此物珍貴。多重的病,只有半酒杯乳汁,立可起死回生,哪要這多?你夫妻又都生吃不少。幾經勸說,才取了一瓶,將當初領頭人村的十幾個長老暗中請來,也未明言,把乳汁和在酒內,借著小飲,分吃了一瓶。下餘一瓶,連渣如法炮製,埋藏地下,以為異日救人之用。此本蒙面大俠所贈,正好回敬,忙說:「我那裡藏有一瓶乳汁,又是制過,必能合用。明日取來,問過大哥,再行醫治如何?」黑女聞言,狂喜道:「今早弟妹要看我臉,我都不肯。方才見你至誠,簡直和她一樣,一時高興,解了下來,還在後悔。
見你看我只有同情,不帶絲毫輕視,真箇好人。這類貴葯,又肯送人,我多感激你呢。」
李強方想說上次得首烏的經過,此乃回敬,不足言謝,忽聽嚶的一聲清嘯,一條黃影穿窗而入,正是黃猿小金兒,見黑女面具解下,睜著一雙又圓又紅、旁有一圈白毛的怪眼,朝李強臉上不住注視,黑女笑道:「你不要看,他是好人,不會笑我。過兩天,還是主人的好兄弟呢。他找見了么?」金兒低叫了好幾聲,黑女笑道:「他這人脾氣固執,向例說一不二,怪我不該心急,把你引來。現命金兒轉告,說那山溝水道甚是重要,本來難於查見,恰巧昨日這場大雨,已被他看出幾處水眼,想好主意,叫你不必再去。
因昨日有人與你雨中相遇,當夜便有人去把對頭所囚三人救走。雖然有他在場,照樣留下飛刀紙帖警告,終恐仇敵疑心到你。
「新來三教師均是飛賊大盜,機警詭詐。平日另住一處,常有同黨來投,不和對頭一起出入,自高身價,你未見過。天明前,得知人被救走,想起以前說過大話,狗子更壞,雖將手下黨羽喊來,大罵了一陣,對這三人,假裝恭敬,並不喊他,三人商計,也不命人通知,自去安睡,卻把他所留的飛刀紙帖一齊要來,放在大廳桌上,三人每日飲宴之處,越想越覺難堪。雖然發現他房中也有這樣尖刀紙帖,畢竟綠林出身,膽大心細,武功又好,一見便知來人乘亂下手,所居必在近處;否則,兩頭大水,把路隔斷,如何來往?已然議定,日內出來查訪,假裝鎮上過路客人為水所阻,知道你可疑,又聽說過形貌和昨日雨中救人之事,斷定這等勇力,必非常人,如與相遇,必要故意激怒,或擒或誘,把人引人庄內,毒打拷問,遇時,動手不好,不動手,要受人惡氣,豈不冤枉,由此最好把形跡隱秘一點,見了生人便要避開,不可交談,以免多生枝節,因而誤事。
此時事情甚忙,既已來此,遲早見面,只要遇上,決無隱情,可自回去。並說何首烏乳汁陳四家中藏有頗多,今夜便可取來,令我放心,你不要尋他吧。」
李強見那樹皮乃石墨所寫,字划較真,與前不同,細一把玩,忽然想起一事,忙起告辭,黑女也不再留,只令以後常來,自可遇上。不過,他近年太忙,又在苦練水性,難得回家,不知什麼時候罷了。李強便請指點途徑,黑女笑道:「我送你去,翻崖而過,要近得多。你如回家,也把地方認明再走,以後如由青龍澗來,省事多了。」隨同下樓,騎馬往前面那片崖壁馳去,相隔兩三里,轉眼到達。沿崖走出十餘丈,到一崖洞之中,李強才知后洞深處有一坡道,可以繞上崖頂,方問那馬如何。黑女笑道:「由這裡到青龍澗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方才初來時那條山谷中間,樹上生有寄生蘭的松林,但路較遠,中間還隔著好幾丈的山溝,不易飛渡。最近就是這條崖洞中的秘徑,此馬照樣可以往來,再走過去,就知道了。」
二人騎馬,又由崖頂回走,剛看出下面便是青龍澗後面石崖,地上忽又現出一洞,也有一條坡道,由上而下,裡面歧徑甚多,怪石縱橫,陰黑如夜。上下兩處洞口,均有草樹亂石掩蔽,不易看出。崖壁又極陡峭,便是猿猱也難上下。黑女在前引路,和方才一樣,曲折穿行,只是由上而下,越走越低。一會看見前面轉角處有天光微微透人,耳聽水聲蕩蕩,黑女笑道:「這面出口深藏崖腹之下,外面是一大山溝。本來無水,昨夜大雨差一點把洞淹沒,如今水有半人多高,流得甚急,好在這兩匹馬均能泅水,不足為慮。恐他未走,怪我多事,你自去罷。過了壑底,對崖斜坡容易走上。二花你也帶去,我們馬多,無須乎此,你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