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反戈
從微閉的眼瞼隙中注視著范子豪前行的背影,卜天敵拿捏著時間,不緊不慢的沖著樹頂上開口道:「麻兄,事情了結啦,你攀在那枝頂上也不嫌凍得慌?」一條白晃晃的人影從枝椏間飄然而下,連聲音亦都白慘慘的透著那樣的淡漠無味:「看你和范子豪談得高興,我就用不著在這一刻來湊熱鬧了。」
卜天敵顯得有些吃力的坐直身子,往隘口那邊瞥一眼,只望著暗影中的麻無相:「好不容易交了這趟差,麻兄,大夥都該輕鬆輕鬆才是,你也可以寬心。」樹底下的麻無相沒有回答,深郁的夜色籠罩著他的面容,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卻緩緩走近卜天敵這邊——雖是如此尋常的移動,竟然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懾窒氣息,彷彿他人在哪裡,一片肅煞便擴張在哪裡了。范子豪來到隘口近側,果然看到兩個人一仰一俯的橫在地下,他沒見過谷唳魂,當然更不認得玄三冬,可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割下兩顆人頭回去交差,自有認得的主兒加以分辨。
不自覺的露出獰笑,范子豪湊上幾步,首先選擇個子較大的身軀下手——正是屏息裝死的谷唳魂——他腰背微弓,伸手拔刀出鞘。
「錚」的一聲脆響起處,銅鞘內的寬刃短砍刀固然藍光閃泛的拔了出來,但就在暗簧響動的同時,范子豪驟覺握著刀柄的手心一麻,好像被什麼尖細的針芒刺了一下,不很痛,然而感覺上卻有些古怪!
初起的反應是訝異,繼之而來的就是驚疑了,他迅速以左手兩指拈捏刀尖,接近眼前,打算仔細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扎了他這一下——仰卧於地的谷唳魂便在此時暴騰而起,壓在背後的雙刃斧瞬間凝成九道光帶,九條光帶又合為一束,狂猛至極的單劈范子豪!
一邊俯趴著的玄三冬更不猶豫,他貼地旋卷,手上的錐鋒居中疾推,錐尖破空,甚至引發出「哧」「哧」裂帛之聲。
一剎那,范子豪什麼都明白了,他出力大吼一聲,卻驟然發覺音帶沙啞,喉嚨里宛似被稀泥糊住了一樣,他慌亂之下奮勁迴轉,誰知腰腿間一片僵木,滯重得像拖住一付千斤擔,不僅如此,他手上捏住的砍刀也因為突兀的失力而墜落,他想伸手拔取肩后的「金背劈山刀」,任他在須臾里掙得冷汗滿頭,亦只能把手臂抬到耳邊。
彷彿是受到什麼惡毒的禁咒,彷彿是遭到哪一個冤魂厲鬼纏住身子,范子豪斗然驚悟他竟無能為力了,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血肉在斧刃的揮掠中橫飛,在尖錐的刺戳下翻回,沒有嘶嚎、沒有悲喊,有的,端是刃器切肉時的悸心悶響。
麻無相凝目注視著隘口忽起的一抹寒光,他兩眼中的神色也立刻變得與那抹寒光同樣的森冷凌厲。
卜天敵的身形快不可言的逼近——似是他原來便在這麼接近麻無相的位置一般,一對烏黑透青的大鷹爪無聲無息的於眨眼下挑扣麻無相身上十二處要害,出手之精絕狠辣,純系一些要命的殺著!
魁梧的軀體猛然縮成一團——宛如一個突兀戳破的豬泡膽,那麼大的一個身子,竟在頃刻間便蟄窩到恁般窄小的面積,拋彈空中,閃騰丈外。
蒙蒙細細的像是一陣帶著水份的霧氣飄拂在頭臉上,卜天敵知道這不是霧氣,這是血絲,因為霧氣不會泛著溫熱、不會有著鐵鏽般的味道。
這是說,麻無相已經負傷了,卜天敵的猝起發難雖然未竟全功,到底也收致部份效果,好歹總算是傷了對方。
但是,卜天敵卻沒有一丁一點沾沾自喜的感覺,相反的,他現在的心情非常沉重、非常戒惕——他十分清楚麻無相的武功造詣,更十分清楚麻無相的殘酷兇狠,一擊不中之後,恐怕再求得手,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了。
現在,麻無相站在十步開外,一聲不響的望著卜天敵,夜暗中,除了他雙目里偶而閃映的光芒,看不出他另外的形色。
谷唳魂與玄三冬已經從隘口那邊急匆匆的奔了過來,兩個人才一靠近,便揚起一股撲鼻的血腥味——卻不曉得是人家身上的血,還是他們自己身上的血。
知道兩個人趕到了,卜天敵卻決不顧視一眼,他毫不稍瞬的盯著對面的麻無相,並盡量使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穩順暢。
用力抹了把臉,谷唳魂站到一邊,喘吁吁的低著嗓調道:「姓范的也已擺平了,天敵,你這裡似乎不怎麼順手?」
幾乎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卜天敵嘴皮微動,聲音輕細:「原在意料之中,麻無相果然難纏,唳魂,只怕尚須一番周折!」
打量著站在那邊的麻無相,谷唳魂謹慎的道:「這傢伙莫不成吃了秤鉈鐵了心,非要和我們熬到底不可!」
卜天敵艱澀的一笑:「看樣子不會錯,這原非能以妥脅的事,再瞧他的反應,怕是更不可能妥脅了。」
谷唳魂錯著牙道:「那就豁起來看吧,我敢斷言,姓麻的今晚上僥倖的機會不大!」
站在谷唳魂旁邊的玄三冬,不由伸出舌頭潤了潤嘴唇,嗓門沙啞的道。
「如今是要命的關頭,誰也信不過誰,就算姓麻的屈意輸誠,我們亦不能放人,高低干倒了算完!」
卜天敵以眼角飄了玄三冬一下,雖不是責備,卻淡淡緩緩的道:「你不明了麻無相這個人,他決不會與我們化解言和,你現在想的,也正是他所想的——決不能放人,高低干倒了算完,你這一位,約莫就是玄三冬吧?」
玄三冬微窘的哈哈腰,低聲道:「正是在下,對卜大兄,在下卻是久仰了。」
卜天敵沒有答腔,因為麻無相開口了:「為什麼?卜天敵,你告訴我,為什麼?」
聲音仍是冷冷清清的,沒有氣憤、沒有激動,也沒有亢烈的韻味,像是一捧雪、一片霜,寒凜而幽淡,不帶絲毫七情六慾。
卜天敵提高聲音道:「你必須知道么?」
麻無相的語調宛如深谷井中的迴響,透著幾分飄忽悠遠:「我想我應該知道——卜天敵,當我要殺這個人,或者被這個人所殺之前,至少我有權明白,其中到底為了什麼因由?」
靜默了一會,卜天敵似是在理順他的思維,斟酌著他的措辭:「人活著,總有幾個交心交命的朋友,或是情感上的聯繫,或是道義上的負托,不管為了什麼原因,這種朋友都是值得以生死相共的;有些人有幾個像這樣的好朋友,是公開的、盡人皆知的,但有些人有幾個這樣的好朋友,外面卻不一定都清楚,算是隱密的了,麻無相,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麻無相平靜的道:「你是說,谷唳魂或玄三冬便是你這樣的朋友?足以共生死,卻極少有人知曉你們之間的淵源!」
卜天敵道:「不錯,和我有這層關係的人是谷唳魂。」
忽然嘆喂了一聲,麻無相道:「卜天敵,你向來是個極聰明、也極有見地的人,這一遭,竟然做出這種傻事,非但不值,也實在過於愚昧了卜天敵淡然道:」怎麼說?「
麻無相低緩的道:「人間世上沒有真情,亦沒有摯意,有的只是現實與利害,摸得到抓得住的才叫有價值,關連到本身好歹的事方為重要;天底下從沒有恆久不變的契誼,哪見永生不渝的情操?山會移動,流水亦能改流,人活著,短短一生,除了該替自己盤算如何活得更美好之外,談道義情感,皆是荒誕無稽!」搖搖頭,卜天敵道:「你無法說服我改變心念;麻無相,你是個自我主觀十分強烈的人,很不幸,我也是,我們彼此的想法迥異,便難得合攏了。」
麻無相陰沉的道:「沒有人值得去替另一個人做如此犧牲——除非在有條件的情形下;卜天敵,可憐你大半生江湖混世,居然傻到這步田地……」
卜天敵以少有的、極富情感的音調道:「說到別人,或者是如此,但涉及谷唳魂,就完全不同了,谷唳魂絕對值得我替他賣命犧牲,因為早在十餘年之前,他已經替我做得太多……麻無相,你們知道我是武當的棄徒,是被武當逐出門牆的孤子,你們也知道武當是為了我和師姐陳怡慧的事才這樣懲罰我,然而,你們不知道的卻是最後一段,麻無相,你願意聽下去么?」
發出來的聲音好像是笑,但卻決無笑的意思,麻無相冷森的道:「橫豎時間還早,你我誰都不願急著上道,你說吧。」
卜天敵的語氣柔和而懇切,彷彿在與一位知心的老友敘述一段溫馨的往事:「在我被武當逐出門牆之後的前幾年,日子過得非常潦倒,我所謂的潦倒,不僅是生活上的窮困,精神和情緒也陷入極度的苦悶低落,當然,師姐仍和我住在一起,她一個女人,更沒有法子舒解生活同心境上的雙重壓力,那時節,真叫流淚眼望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沒有多久,我們之間開始有了爭吵,有了怨憤,在這種鬱悶難熬的煎迫下,我又突然病倒,病得暈天黑地,全身癱軟,整整有五天五夜涓滴未進,怡慧沒有錢去請郎中,除了終日跪在床前哭泣,她只有禱告能有奇迹出現——」
麻無相生硬的道:「看來似乎是奇迹出現了?」
卜天敵繼續朝下說:「就在這一籌莫展的光景里,谷唳魂竟像被神佛帶引著一樣事前毫無徵兆的突兀出現在我居處的門口——在此之前,我與他只見過三次面,尚在應酬場合中經由一位泛泛之交的引介才相識,當時,他在總壇座落於臨埠的『大虎頭會』中,已經頗具份量,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了,那一天,他並不是專程來看我,僅為順道路過,聽說我住在附近,帶便探訪而已,令他吃驚的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外表一向光鮮的卜某人,竟窮困潦倒至此地步……」
麻無相七情不動的道:「從此,你們就搭上了過命的交情?」
卜天敵道:「他立即替我延醫治病,又留下了為數可觀的一筆銀子,更雇請了兩名傭僕來侍候我及怡慧,在這期間他亦親來探望了我許多次,而每次金錢的饋贈都令我感愧不已,我推拒過、退還過,我還騙他我仍有積蓄,眼前的窘況,只是一時不便罷了,但他除了揚眉一笑,仍然不停的幫助我、周濟我,直到離開當地獨自出去闖道,直到我闖出了名堂回來接走怡慧,他從來不曾間斷過對我的關懷濟助,而他並不求我什麼,不指望我回報什麼,打開頭起,他就一直比我混得強……麻無相,如果你也有這麼一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朋友,你會反過來加害他么?」
麻無相冷冷的道:「我當然不會,問題在於我並沒有這樣的一個朋友,而且我也從不相信世間會有這種只問耕耘、不求收穫的獃人,你所說的一切,應該只存在於幻想之中。」
卜天敵忽然笑了:「這就是你我之間不同的地方,麻無相,你心中除了現實、除了自我,已經容納不下其他的東西,你沒有情感、不講道義,更欠缺那一份愛,所以你僅相信利害的關連、時勢的強弱,忽略了人性深處還蘊隱著恁般的悲憫情懷,你不是我,所以,今晚上你就陷入一個必然莫名其妙的窘境里了。」
麻無相無動於衷的道:「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卜天敵,情況的發展仍然未知,是你對了抑或我對了,現在還不敢說,你該明白,最後笑的人才是真笑。」
卜天敵安詳的道:「我們的機會比你大。」
麻無相的語聲從齒縫間迸出,透著那種亡命的狠厲:「拼殺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沒有什麼慣例可循,卜天敵,這個道理你理應知道。」
卜天敵道:「你傷得重么,麻無相?」
夜暗裡,麻無相的兩眼光芒如蛇,他略微沉默,才緩慢的道:「恐怕會叫你失望,卜天敵,我傷得不重,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影響!」
卜天敵又道:「你對我的暗襲不表憤怒、不感怨恨?你為什麼不咒罵、不響哮?」
麻無相道:「為什麼我要憤怒、要怨恨?更為什麼要咒罵、要咆哮?你所做的是你認為應該做的,你有權利選擇任何你自己認可的行動,我不能限制你,同樣的,我要做的任何事,只要我認為應該做,別人亦難以對我限制;卜天敵,癥結乃在於你我之間,如何以個人的手段抵消對方的企圖——我不鬥氣,因為生死不是鬥氣的勾當。」
卜天敵感嘆的道:「你真是爐火純青了,麻無相,難怪你做得成這麼有名的殺手!」
麻無相道:「我不是殺手,我只是恁借所學謀生糊口而已,有點技藝在身,便有許多種賺錢的方法,不單是依恃殺戮一樁,卜天敵,比起那一般殺手,我要高明、更尊貴得多!」
好久不曾開口的谷唳魂,這時靠向卜天敵身邊,悄然相語:「這傢伙的冷靜鎮定,實在令人吃驚,好像除了達到目的的念頭之外,連七情六慾都沒有了,天敵,我們得加倍小心……」
卜天敵冷沉的道:「他現在只有一個目的、一個念頭,就是如何抗拮求勝,如何逐個擺平我們;我感受得到姓麻的內心裡那種強烈的意志,但是,我也決不會讓他得逞!」
谷唳魂苦笑道:「天下果然沒有十捏八攥的事,終究還得費一番辛苦,天敵,多有偏勞了!」
踏出一步,卜天敵目注麻無相,雙手間的的大鷹爪垂掛腰際兩側,輕輕晃蕩:「我想你會明白,麻無相,一旦動手,將沒有規矩可言,沒有傳統法則可遵!」
第一次,麻無相「哧」聲笑了出來,語氣中透著一份揶揄:「此時此景,談規矩、論傳統,豈不是可笑?用不著特彆強調,卜天敵,我還沒有天真到那等程度,好歹我總接著就是。」
卜天敵淡淡的道:「很好,難得你這麼看得開——」那一雙不知用什麼質料打造,卻絕對堅硬銳利的大鷹爪,便在卜天敵的語韻裊繞間合擊麻無相的腹肋,動作之快,似已將時空化為一線!麻無相只是挪出半步,往後挪出半步,他的右手微微翻動,一隻長只尺余、拇指粗細,前端分裂為丫字形的「燕尾叉」已猝然戳出,兩點星芒閃爍,准疾無倫的直取卜天敵兩眼!
不錯,麻無相號稱「奪目」,果然名不虛傳,一出手就待他娘的奪目了!
卜天敵微側首,左手大鷹爪斜起,右手鷹爪橫截,攻中帶守,順便也切斷了敵人的退路,招現式展,卻是同時完成。
白衣飄揚中,麻無相身形暴伏,「燕尾叉」由下向上,活蛇似的穿越,叉尖所指,仍然沒有離開卜天敵的兩隻招子!
雙刃斧就在這須臾里斬落,斧落如電,如來自九天的鴻翼,凌厲中帶著難以比擬的奇突,麻無相貼地旋出一個圓弧,「燕尾叉」倏然抖閃,於剎時里分攻兩個對手,叉尖溜炫著冷芒,要的是四隻眼睛!
谷唳魂驀地揚起左臂,直迎刺向面額的叉尖,更錯步挺身,手中斧掄轉飛揮,狠劈敵人腰際——居然也是豁上性命的打法!
麻無相半聲不吭,凌空三個斤鬥倒翻,卻在避過大鷹爪的連續追擊之後,順著盪移的斧刃翻滾回來,快不可言的一叉挑彈,當光焰流燦,谷唳魂踉蹌倒退,前胸一抹血水也隨之拋灑!
於是,卜天敵橫身切入,肢體騰飛間一對大鷹爪上下交揮,銳氣呼嘯里,彷彿千鷹振翼,萬爪齊張,那尖利如鉤的趾爪立時布成了一面嚴密又寬廣的死亡之網,像是籠罩著天地,形成那樣一團濃郁的陰影卷裹下來。
這是一著狠招,卜天敵的精萃絕活之一「群鷹投林」,然而也是一著險招,因為鷹撲林梢,必然勢猛力疾,如果攫取不獲,待要振翼再起,便須一點緩衝的旋迴時間,而高手搏命,只這一點旋迴之時,已足可令敵乘隙反擊,制機於後了!
麻無相的反應相當奇特,他沒有企圖躲避,他甚至不曾移動,在鉤爪縱橫而來的掃卷下,他突然長吟若嘯,「燕尾叉」揮映起無數的星點,星點在飄閃、在迸跳、在環轉,都是兩點成雙,夜色黝暗中,彷同一對對映炫的蛇眸、一對對陰冷的狼眼;星點以急快的速度在綿密的形勢里撞擊向鉤爪的實體或光影,卻是準確到極!
漫天的火花濺現明滅,清越又激烈的金鐵碰響聲如正月連串的彩炮,人影穿舞似幻似真,像霧裡的幽魅、水底的虛魂,人影正在浮沉迴旋,又一抹寒電不可預料的猝射暴彈——兩點成雙,取的是人的二隻招子!
貼著地,玄三冬的「旋地錐」也向上標起,人在錐后,模樣像腦袋頂著一隻牛角!
鋒刃的光華怪異的炫折變幻,銳風在撕絞衝突,人的呼吸聲轉換成抑壓的豪叫擠出自肺喉,影像交疊穿插,肌肉的碎裂聲便那麼敏感的播傳,血也就益發熱得發燙的四濺紛飛了……
一切的景象,發生在剎那,也結束在剎那,當所有的聲與光與實質的衝激靜止之後,大地仍舊一片黑沉,一片僵寂,彷彿墓底般的黑沉和僵寂。
凝視著夜空的深邃幽渺,谷唳魂有著極短促的忘我感受,這俄頃間,他像是同穹蒼融合,似乎與風雲齊舞,渾然飄然的神遊大千去了——一陣驟起的抽搐,將他由虛幻中扯回,他晃晃頭,試圖爬起身來,這才發覺身上竟多了一樣原不屬於他的配件:一隻「燕尾叉」,一隻比麻無相先前使用的更為小朽的「燕尾叉」,便插在他的后腰上,叉尖斜斜的扎進去,他稍為動彈,整隻「燕尾叉」就顫巍巍的晃搖不停。
掙扎了一會,他總算坐直了上半身,顧不得喉干如火,血氣翻湧,他一面急忙向四周尋視,一面嘶啞的拉開嗓門叫喚:「天敵、天敵,玄兄、玄兄……你們在哪裡?你們都還好么?」
聲音來自他背後,有氣無力的,卻好歹證明有人活著,是玄三冬的腔調:「好是不怎麼好,但比起姓麻的,大概多少要好一點,湊合著保住性命就是了……」
谷唳魂趕緊扭頭回視,邊急切的問:「天敵呢?天敵的情況如何?」
在谷唳魂後面右側約丈許處,傳未卜天敵平靜中卻透著疲憊的聲音:「我還活著,唳魂,老天保佑,神佛有靈,我們三個都還活著。」
這時,谷唳魂已經察覺在十多少步外,一堆雜草的旁邊,蜷伏著一團白晃晃的影子,不必再多看一眼,他便斷定那是一個人的軀體,而且,恐怕還是一個死人的軀體——麻無相正是穿著白衣的,除了姓麻的,約莫不會有別人了。
卜天敵知道唳魂在想什麼,他低沉的道:「麻無相死了,主要是你那一斧頭斬進他的左胸腔,我的大鷹爪只扣斷了他的右鎖骨與三根肋骨,玄三冬一錐子差了點準頭沒刺著他,但這已足夠,你那一斧下去已經奪命有餘……」谷唳魂咽著唾沫,澀澀的道:「你傷了沒有,天敵?」
卜天敵緩步走了過來,待他來到近處,谷唳魂才赫然發現他這位老友竟滿臉是血,卜天敵一直用條汗巾在擦,但鮮血仍在不停流淌,谷唳魂驚得挺身站起,吸著氣指著老友的面孔:「天敵,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倒還沉得住氣,居然像個沒事人一樣?快,得趕快止血治傷要緊——」
用汗巾拭著血漬,卜天敵鎮定的道:「不要緊,只是雙頰顴骨的部位挨了姓麻的一叉,流點血罷了;姓麻的打算要取我兩隻眼,不但沒取成,倒又多送了我兩隻……」
微微一怔,谷唳魂愕然道:「倒又多送了你兩隻?」
卜天敵故做輕鬆的一笑:「將來傷好結疤,正在兩眼之下,可不變成四隻招子啦?」
此時此情,谷唳魂沒料到卜天敵還有閑心說笑,他咧咧嘴,吃力的道:「希望將來不要破相才好,天敵,都是我拖累了你……」
擺擺手,卜天敵豁達的道:「不要這樣說,唳魂,我們有這個交情,為你流這點血,值得上。」
谷唳魂咬咬牙,轉頭低呼:「玄兄,麻煩你替天敵看看傷口,至少先把流血止住才是道理……」
玄三冬答應一聲,步履蹣跚的湊了過來,谷唳魂照面之下,不由又是一愣,我的天,怎麼玄三冬也和卜天敵一樣,亦是一頭臉的血糊淋漓?
卜天敵拿汗巾捂著傷口,說話卻帶著笑意:「玄三冬和我傷在同一個部位,往後恐怕也是上下四隻眼睛了。
谷唳魂吶吶的道:「姓麻的同手狠毒,居心陰詐,他原是拿定主意不讓我們活命的……」
卜天敵道:「不錯,麻無相使的」燕尾叉『有明暗兩隻,明的硬展、暗的陰出,左右是亮式奪命,不留絲毫余;他那暗的一隻傢伙,連我都從未聽說過,否則,倒可事先預防……「
玄三冬已經取出棉布與金創葯,開始為卜天敵止血療傷,一邊搖頭嘆氣:「今天晚上,總算見識過了,這幾號人熊,真他娘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毒,殺人豁命,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更叫人膽寒的是,好像連他們自己的命也一樣毫無留戀!」
谷唳魂道:「到了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不豁開也不行,生命固是人人眷戀,一朝非得拿命賭命了,就不容你稍有猶豫,拿得起放得下,才有希望絕處求存,姓麻的是這種想法,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盤算?」
丟下沾滿血跡的大塊棉布,玄三冬手法熟練利落的在卜天敵雙頰傷處抹葯,他微微聳肩,悠悠忽忽的道:「話是這樣說,谷老兄,但論天下若干英雄好漢,平素里表面上是一回事,真要到了必須賣命的關頭,又有幾個拿得起放得下?就以我來說吧,也是鼓了好多勁才鼓足勇氣,咬牙拼上那一招……唉。」
卜天敵笑得抽搐了一下:「難怪失了準頭,玄三冬,你要不緊張,說不定那一招就穿了姓麻的肚皮!」
玄三冬老老實實的道:「自己人不打誑語,我他娘行道也有半輩子的辰光了,真還少見今晚上的情景,動手就是拚命,出招便分存亡,誰也不留半步餘地,誰都不存丁點慈悲,每個人俱是橫了心背著棺材板往上卯,這等陣仗,想想不免頭皮發麻……「
卜天敵淡然道:「你是不習慣,長久經歷過,亦就不以為奇了。」
玄三冬道:「只怕習慣不了,我說卜老兄,世間有些事,是永遠也難以習慣的。」
卜天敵接過玄三冬手上的棉布及藥物,反過來替玄三冬治傷,同樣也手法熟練:「我一向很少高評於人,但對麻無相,我卻不能不承認他是一把好手,不論膽識武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尤其他那種豁達堅忍、捨身掙命的氣勢,更是令人折服,江湖俊彥看多了,沒幾個比得上他……玄三冬,大概你明白,我們要不是以三對一,結果不一定會像現在這麼完滿。」
玄三冬仰著面孔,身子在藥物的刺激下有些輕顫:「我知道,要不是三個打一個,我看難保不有人得陪著姓麻的挺屍!」
谷唳魂在旁介面道:「這也沒有什麼,為爭千秋之義而固山門磐基,手段的運用上就沒那多講究了,他們對付我們,又幾時照規矩傳統來過?」玄三冬乾笑著道:「所以我並不感到愧疚,只是心有餘悸罷了,谷老兄,像這種不要命的拼殺,朝後怕還有得多,我能否罩得住,且先表明了,萬一有不如你意的地方,尚且包涵則個!」
谷唳魂似笑非笑的道:「不要泄你自己的氣,玄兄,你比你自己估量的要強得多,至少,到目前為止,你的表現令人滿意,崆峒出身的朋友,果然名不虛傳!」
打了個哈哈,玄三冬有些發窘的道:「你是在吃我豆腐了,谷老兄。」
谷唳魂正色道:「我絕對沒有調侃你的意思,玄兄,你要知道一點——這些險難,這些痛苦,都不是你份內該受的,要不是為了我,你原可躲出三千裡外消遙自在,如今你卻陪著我在這裡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玄兄,如此隆情高誼,舉世滔滔,卻得覓幾許?是而不論你能為我做到若干,皆是無上厚賜,我再要挑剔,豈非不知進退了?」
玄三冬忙道:「別這樣說,谷老兄,我可承受不起哪……」
於是,卜天敵笑了:「都不用客氣,即是過命的交情,就該有過命的擔當,誰叫我們在這麼多滾滾人頭中獨獨搭綴在一起?我說玄三冬,你也別磨蹭了,唳魂身上亦在滴血,姓麻的那桿小叉子,還得你費心替他從肉里清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