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回 恩愛已成仇 猶惜余歡三日飲 時機爭一瞬 多蒙蜜意兩心知

第一七回 恩愛已成仇 猶惜余歡三日飲 時機爭一瞬 多蒙蜜意兩心知

黃春料知少女來意不善,為感無垢大水時救他全家恩德,強賠笑臉,上前行禮,笑說:「仙姑請坐,容老朽略備薄酒粗餚,請二位仙人一敘如何?」話未說完,紅衣少女忽把袖子微微一揚,全室立在紅光籠罩之下。黃春見滿屋光華血也似紅,其亮如電,耀目難睜,生平凡曾見過這等威勢。正自驚惶,忽聽鄭隱大喝:「此事與他無干,他一凡人,豈能與我相抗?主人為我備有靜室,有活和你那裡說去。」隨聽少女介面笑答:

「也好。」眼前倏地一暗,紅光斂處,男女二人全都不見。黃春心膽皆寒。家人得信,自是憂惶,不知如何是好。鄭隱忽然來說,來人也是一位女仙,因有一事商議,須在黃家同住三四日,即行飛走,不必驚慌。酒食諸物,也無須準備,女仙自會帶來等語。

到了第二日夜間,黃春因那紅衣少女人極美艷,眉宇之間隱含盪意,比起恩人申無垢的端裝嫻雅,相去天淵。無論多高法力,終是女子,向一有婦之夫如此追逐,同居一室,毫無嫌忌,斷定不是好路道。雖然不敢違抗,心中實是不滿,便在暗中留意窺探。

黃春有一愛孫黃鐘,年才九歲,人甚聰明。因祖父全家均感無垢恩德,常聽說起,看出乃祖心意,裝作頑皮,始而試探著去往後院窺探。見無動靜,漸漸膽大,故意把一件玩物丟向鄭隱所居窗下。過了些時,借著尋找,就窗隙往裡偷看。見鄭隱獨自一人,赤身露體,盤膝面窗而坐。身上籠罩著一幢紅光,比血還紅。左右肩上各有一團寶光,其大如碗,一青一白,光彩晶瑩,流輝四射。心想:「仙人皮膚怎是紫色?共只三數日光景,人瘦成了這個神氣?」仔細一看,原來紅光之內,還有一層紫光,緊附仙人全身,只那青白兩團寶光虛懸雙肩之上,吃紅光一起裹住。黃鐘雖然年小膽大,行事並不冒失,上來便看出那幢血光乃紅衣少女所發。又見鄭隱面容愁苦,與日前打坐神情遠不相同。

越看越像仙人被紅光困住,無法脫身。先還害怕,不敢進去。后想起祖父自從紅衣少女一來,終日愁眉不展,眠食難安之狀,越想越有氣,恨不能當時把仙人救出,才稱心意。

偏不知如何救法,為難了一陣。

鄭隱在內似有警覺,目注窗外,努嘴示意。黃鐘不知鄭隱此時危機已迫,黃鐘到時早已看出,並非不想求救,只因黃鐘是個毫無法力的幼童,身困魔光之中,不能言動,如何向其求助?隔了一會,見黃鐘久伺不去,算計魔女快要回來,恐其撞上,吉凶難測,勉強示意,令其速退。黃鐘救人心切,錯會了意。暗忖:「此時室中無人,只有仙人在內,看神氣似有什事命我去辦,何不進去問他一聲?」心念一動,立時往裡走進。鄭隱見他犯險進房,先因主人只此愛孫,又是無垢朋友,頗為著急。忽想起:「魔女那面三角晶鏡正在對面,此是魔法樞紐,如能示意使其稍微移開,魔光必減,過了魔女所說限期,元神未失,立可脫身,豈不是好?事固奇險,到此地步,除命黃鐘冒險一試,更無善策,只好事完救他,別的也說不得了。」心念一動,二次又朝黃鐘示意。黃鐘剛一進門,便看出正對鄭隱榻前懸著一方三角晶鏡,光作碧色,綠陰陰的,從來未見。再看鄭隱不住將嘴朝前直努,目光正對晶鏡之上,做出厭惡神情。心想:「紅衣少女不見,莫非這面鏡子鬧鬼?」便向榻前跪問道:「鄭大仙,可是想去掉這面鏡子么?」鄭隱將頭微點。黃鐘先還遲疑,不敢冒失下手。一見仙人點頭,驚喜交集,哪還再計安危利害。

因是碧光亮得大怪,還不敢用手去摸。瞥見門旁有一畫叉,隨手拿起。回顧鄭隱面帶苦笑,心更拿穩,隨手一叉,朝那晶鏡打去。本想一下打落,不料那面晶鏡乃魔教中異寶,何等神奇,感應之力更強,豈是尋常畫叉所能打落,總算機緣湊巧,魔女他去,此寶無人主持,這一下打得又巧,正打在左尖角上,微微偏得一偏。魔法已生感應,一片碧森森的奇光,已隨畫叉挑處,電也似急,當頭罩下。黃鐘見晶鏡不曾打落,手卻生疼,身子震退出了好幾步,撞向牆上,方心一驚,碧光已罩向身上,四面逼緊,力重如山。剛驚呼得一聲:「大仙救我!」人已閉氣暈倒。

晶鏡一偏,鄭隱身外血光便已減輕,立時乘機而起,揚手一太乙神雷,將身外血光震散。跟著又是一道紫虹擋向黃鐘前面,將碧光切斷。剛把人護住,搶抱懷內,還未救醒,並想用紫郢仙劍破那魔鏡時,猛瞥見鏡中現出米粒大小一個血點電馳飛來。知道不妙,忙即停手。血點晃眼加大,現出紅衣少女人影。緊跟著眼前一花,碧光收處,魔女已滿臉怒容,立在身前,戟指鄭隱,冷笑道:「何人作梗?休想活命!」鄭隱一面用飛劍、法寶擋向前面,一面賠笑說道:「此是天數,不能怪人。你看這樣一個九歲頑童,何堪一擊,真要殺他,也與你教規有違。行時你又說過,在此三日之內,有無救星,全看我的造化。如果有什道術之士走過出頭多事,只一伸手,你便當時趕來取他性命。如今助我脫險的人只是一個幼童,莫非你也與他一般見識?」

此時黃鐘已然逐漸回醒,雖然周身痛如刀割,仗著性情堅毅,因聽紅衣少女已回,鄭隱那等說法,生出好奇之念,立意窺聽下文,於是強忍痛苦,暗中留神窺聽。見魔女似因害人未成,滿面均是怒容,聽鄭隱把話說完,朝自己怒視了一眼,似要發作,忽又停止,獰笑道:「你這該死小賊,無故壞我的事,本難活命。念在年幼無知,又有人代為說情,如與你一般見識,顯我量小。雖不殺你,但你被我陰魔神光照過,非我本門中人不能解救,至多仗著幾丸靈藥保得殘生,要想痊癒,卻是難了。」說罷回身,朝著鄭隱說道:「今日你本難逃一死,也是我一念情痴,雖然恨你薄情,用我本門秘魔大法將你困住,前生舊情依然尚在。以為門外插有我的信符,無人敢於多事;我那事情又關重要,必須親身前往。滿擬辦完回來,正是時候,如肯依我,自然無事;再似以前那樣無情無義,便將你元神攝去,索性給你一個絕情,以消我恨。誰知一時疏忽,沒想到區區頑童如此大膽,竟敢妄動我的法寶。如是受人指點而來,也還可說,偏又不是。他一個無知乳臭,並不知我來歷,事出無心,好些湊巧。此時身受重傷,即便仗你丹藥保得一命,不久周身浮腫,行動艱難,直到老死,無異廢人。這等懲罰,業已夠他受用,照我門中規條,自不便再和他計較。這次總算便宜了你。在此三年期中,料你也不肯回心轉意,到時自然知我厲害。這次又為一事耽延,報仇不曾如願,連這數日之聚也都糟掉。

本來三日之期已滿,我該離去,無如陰錯陽差,兩頭撲空,於心不甘。此別還須三年才得相見,如念舊情,撇開前事不提,陪我在此暢飲三日,再行分手,那兩粒蚌珠仍交我帶去。你可願意?」

鄭隱先是滿面驚惶,防身寶光始終不曾撤去。聞言,面上立現喜容,忙收飛劍、法寶,連聲應諾,將雙珠交與魔女,賠笑說道:「本來非我薄情,只因前孽深重,本門規條太嚴,對於本身安危禍福又都茫然,無法前知,不得不加謹慎。現雖娶妻,也是名色夫婦,並無燕婉之私。又奉師命,夫婦同修。現正和我分頭行道,消我前孽。我前生雖和你在一起,當初原是為你所迫,並非本心,已以一死相報,自問並無愧負之處,如何怪我?若蒙相諒,永為朋友之交,兩不相擾,休說陪你三日,再多何妨?至於這對寶珠,我曾為它無心犯戒,受一老鬼凌辱,將來師長知道,是否怪罪,尚且難料。你聽我要將此珠送我妻子,生出妒念,非要不可,其實她並不以為奇,只管取去便了。」

魔女將珠接過,微笑道:「任你嘴有多巧,除非和前生一樣遂我心愿,也決放你不過。最可氣的是,老鬼無故作梗,出那難題。我已行法,現出你我前生經歷,多少總該有點舊情。彼時你只要稍一搖頭,老鬼便是天大神通,照他門中規矩,也必拂袖而去,何至為我留下未來大害?我已向本命神魔立下誓言,萬無更改。在此三年期中,如不能達到我的願望,身受之慘,你當所深知。如今勢成騎虎,除照前約行事,萬無挽回。你如有絲毫天良,便請和我做這三日假夫妻;否則聽便,我也決不勉強。在此三日期內,你素知我為人,當不至於還有疑心吧?」鄭隱忙賠笑道:「姊姊此言不消說了。倒是這個幼童乃主人愛孫,今日為了救我,無心犯險,身受魔光之災,周身痛如刀割,索性請你看在我的面上,將其救愈可好?」魔女怒道:「小賊壞我大事,本想將他殺死,使受煉魂之慘,才稱心意,如何還肯救他?你看小賊人小膽大,已然身受重傷,竟耐奇痛,朝我偷看,可惡已極。還不快些抱走,免得在此惹厭。」

鄭隱見黃鐘倚在自己懷內,面色鐵青,周身火熱,知其痛苦非常。居然咬牙忍受,並在暗中偷看,心機頗深。如不是他,自己不遭魔女毒手,也必屈服,被她擒回山去,又和前生一樣失去元真,自誤仙業,從此休想再見愛妻之面;一個不巧,形消神滅,均在意中。越想越覺黃鐘機警膽大,靈慧可愛,忙取一粒靈丹塞向口內。正要抱走,魔女忽然笑說:「且慢。」隨將手一招,那面三角晶鏡重又出現。魔女便令鄭隱抱了黃鐘同去榻前,再把手一指,立有兩點紅影由晶鏡中飛來,晃眼飛近,現出兩個手捧玉盤的青衣少女,由內飛墜。到了桌前,一同下拜,將盤中酒食放在桌上。魔女把手一揮,兩少女身形微閃,仍化血光,往晶鏡中投去,一閃不見。

黃鐘服藥之後,又經鄭隱運用仙法撫按全身,痛苦漸止。暗忖:「神仙也是人為,這女妖怪如此可惡。照她所說,我已殘廢,祖父得知,定必痛心。此事原為幫助鄭大仙脫難而起,方才給我那粒靈丹,人口便有一股異香,可見對我甚好。此女只過三日便走,仙人見我為他殘廢,當不至於坐視。莫如到時求他傳授,收為弟子,我也出家,豈不是好?」心正尋思,魔女忽指黃鐘問道:「你這小賊雖仗靈丹之力,保得暫時活命,但我秘魔神光十分陰毒,任多靈妙的丹藥,終不能去那邪毒之氣。我走之後,不出一年,必要發作。那時周身腫脹,痛苦難當,直到老死,都是苦痛。除非救你的人每隔九月,將方才那樣靈丹與你服上一粒,才可無事。只一錯過時期,便有靈丹也無用了。他現奉命行道,決不能每年按期而至,為你一人誤他修積。何況此人心志無常,不能終始。即便感你助他之德,有此恆心,再過三年,便是我和他的最後關頭,再想今日這樣容易脫身,定必無望。到時如不能來,你便遭殃。我雖恨你,但知你事出無知,又見你膽大靈警,根骨不惡,為此格外開恩。如肯拜在我的門下,由我行法收去邪毒之氣,從此逍遙魔宮,享受無窮。你意如何?」

黃鐘年紀雖幼,卻能分辨邪正,自一開頭起,便認定魔女不是好人。方才又受那樣活罪,恨之入骨。聞言,略一尋思,把話想好,強賠笑臉答道:「我倒有意出家,但願拜一男的仙人做師父,你這仙姑是個女人。何況鄭大仙和我祖父是朋友,日前你還未來,我已拜他為師,如何能夠拜你?」口中說話,卻用小手悄悄點了鄭隱一下。鄭隱暗忖:

「此子真箇膽大,竟敢當著這等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面前鬧鬼,如被看破,豈能活命?」

方要開口,魔女獰笑道:「你這小賊,竟敢和我相抗么?」鄭隱見魔女說時,一雙媚目已泛凶光,知道不妙。不等發作,忙把黃鐘護住,介面說道:「紅花公主息怒。我初來時,便因此子靈警可愛,意欲收他為徒,他也有志學道,已然說好等我靜養數日,便行拜師之禮。他小娃兒家性急,見我久無迴音,來此窺探。見我被困魔光之內,神情苦痛,情急無計,用畫叉打那晶鏡,無意之中助我脫難。想是定數所限,否則,他一幼童,怎會想到那面晶鏡是禁法的樞紐,如此巧法?真要該落你手,日前所遇那位老前輩也不會限你三年之後了。」

魔女手已揚起,重又放下,罵道:「小賊不識抬舉,自作自受,且由他去,不問所說真假。你既自稱是他師父,在此三日之內,我對你本和前生差不許多,索性討你喜歡,使他三年後再受那活罪便了。」說罷,手朝黃鐘一指。黃鐘當時打了一個寒戰,身上便輕快了許多,臉色也跟著轉了過來,不似方才鐵青得怕人。魔女隨又說道:「你師父和我情孽糾纏,已非一世,我拼與之同歸於盡,也決不肯放過。現在免你晚受三年痛苦,在此期中,如能勸你師父和我言歸於好,你便無事,並有成道之望;否則,發作越晚,毒氣越重,那時死活都難,就悔之無及了。」

黃鐘一聽,鄭隱竟允收他為徒,喜出望外。心想:「我師母申仙姑法力更高,早晚尋來,還不要你這潑婦女妖怪的狗命?那麼厲害的黃水尚且平掉,誰還怕你不成?再過些日,師母一到,自能將我醫好,並幫助師父,兩個打一個,也將你這女妖怪用雷打死,哪用三年之久?你在做夢呢。」心中尋思,越想越得意,聞言本想不理。鄭隱見他神色甚做,恐又激怒,暗中扯了他一下。黃鐘會意,賠笑答道:「多謝仙姑好心。我閑來無事,必勸師父就是。」口中說話,心想:「我勸師父用雷打你,當我是好意呢。」

魔女只顧目注鄭隱,不曾留意黃鐘暗中搗鬼,口是心非。聞言信以為真,笑道:

「只要勸得你師父回心轉意,我必將你身上邪毒收去,助你成道,並還賜你一件法寶,以為獎賞。你可願意?」黃鐘笑答,「那太好了。本來我一個小娃,怎知輕重,見我師父被困紅光之中,自然擔心著急,休說為他受傷,便把小命送掉也沒話說。且我又不知仙姑所為,如何怪我?仙姑如肯將我所受傷毒醫好,自然感謝;如果不肯,我雖是個娃兒,現已立志修道,多厲害的災難,也只拿命去拼。拼得過,便和師父一樣成了神仙;拼不過去,再投人生,重又出家,哪怕轉上十世八世,終有成仙之望。除師父外,決不再向外人求告,顯得我怕痛怕苦,沒有志氣。這一層,卻須言明在先,免得仙姑把傷醫好,我連頭都不肯磕一個,怪我無禮。」

魔女見他說話雖帶稚氣,神情十分天真可愛。最難得的是,小小年紀,方才目睹魔光威力和身受之險,明知自己彈指之間,便能致他死命,不特侃侃而談,全無懼容,並還把話說明在先,絲毫不肯屈服,連向自己拜謝均非所願。平日殺人如同剪草,對此幼童竟會不忍下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故意問道:「你如不肯低頭,這傷痛卻無法痊癒呢。」魔女初意,黃鐘年幼無知,這等靈慧可愛的幼童實是少見,忽發善心,想將所中邪毒收去。因聽口氣倔強,心中不快,二次發問,只要改口服低,立為治癒遣走。不料黃鐘恨她入骨,當面雖不敢強,話卻不肯稍軟。聞言想了一想,答道:「我雖年幼,從小讀書,只知敬重父母師長,對於外人決不服低。何況所受傷毒乃仙姑法術所害,我為救師,不能怪我,如不肯醫,那也無法。」

魔女聞言大怒,正要發作,剛罵得一聲:「小鬼!」鄭隱前生曾受魔女誘惑,同居三年,知其貌似花嬌,心同蛇蠍,只要那一雙媚目微露凶光,立起殺心。忙喝:「黃鐘住口,不許無禮。」隨說,把手一揚,一片金霞擁了黃鐘,便往榻上飛去。轉對魔女笑道:「承你的盛情,暫時不與我為難,共只三日光陰,何苦與此黃口小兒慪什閑氣?我們暢飲幾杯,略談心事,豈不是好?」

魔女笑道:「我以前閱人甚多,哪一個不是隙未凶終,結局均成歡喜冤家,死在我的手裡?只對你一人格外情痴,不特不忍加害,反為你受了許多苦難欺凌,始終念念不忘。只要你答應和我做個長久夫妻,休說不再留情別的男子,無論何事,均可依從,甚而為你犯我本門重條,身經百死,改投正教,均所甘願。你偏沒有良心,害我受了許多苦難,剛一轉世,轉愛他人。本來今夜你如不從,便要將你元神攝去,永受煉魂之慘,誰知敗於小賊之手,兩未如願。照著老鬼前約,今夜不成,便須等到三年之後,再和你一拚死活。無如你雖薄倖,我仍情痴,甘犯老鬼之誡,和你再聚三日。一半解我多年相思之苦;一半想你前生本極愛我,雙方情義均非尋常,也許因此感動舊情,隨我歸去,永消仇怨,仍舊恩愛,免得你與他人恩愛。想起傷心,不殺你,我不甘心;殺了你,定必心痛悔恨,那時光景,比死還要難過,你意如何?」鄭隱已受高明指教,前生曾和魔女同居,深知她的性情。聞言微笑,不置可否。

魔女看出鄭隱心意牢不可破,不由花容慘變,放聲大笑道:「你好,你好!將來由你自作自受。且假歡喜這三天,莫要使其虛度。好在清談飲酒,無須避忌。這小賊和你一樣,還有三年壽命,且由他在此偷聽,使其將來傳說出去,知道情關一念最是難度。

我魔教中人原分兩派。其中一是永葆真元,只以幻象吸取男女元精,不去說它。像我這樣,把男女交合認為尋常,愛惡只是一時。休說常人遇我,只有一夕之歡,必遭慘死,生魂還要被我攝去,永淪苦役;便是修道之士,只要元精一失,也和常人一樣,極少逃得性命。不知怎的,對你一人情有獨鍾,痴心太甚,不特陰陽交泰,融會真元,並還至今苦戀不舍。此固孽緣,可見還是情之一字所累。

「即以這次而論,自從聽你轉世,重投敵人門下,我便到處搜尋你的蹤跡,好容易才得尋見。滿擬誰都有點舊情,就算師規嚴厲,不敢再似昔年那麼放蕩,隨我歸去,怎麼也有一點香火之情,你偏避我如仇。金銀二童剛到君山,你聽道童無心之言,立生疑心,忙往後山隱藏。不料金銀二童持有魔宮至寶搜魂鏡,人又機警,裝作游山,不曾發現,故意飛走。你還不放心,直到半夜,方回房中打坐。吃他們暗中掩來,驟出不意,將你隱形法用碧血神砂破去。你被他們魔光罩住,知道蹤跡已泄,無可逃遁,仗著對頭所賜紫郢劍,威脅不成,又加利誘。后見二童忠心於我,寧受飛劍之厄,固執不退,你當時恨不能將其殺死,以便脫身,往尋申無垢賤婢,合謀對付我。但又知我厲害,魔光一破,或將二童殺死,魔宮元命燈一滅,我便立時追來,心有顧忌,不敢妄動。金銀二童本可發出信號,將我請去,無奈途中遇見老鬼,曾加恫嚇。他們雖不怕死,但知老鬼厲害,信號一發,必被中途掠去,也是為難。此時我正有事,不得分身,又知對頭法力甚高,既然命你下山行道,知我與你前世冤孽,必有準備,本沒想到金銀二童此行能夠將你尋回。直到子夜過去,忽然心動,姑用法力傳聲詢句,並用神光查看,才知雙方正在相持,忙即趕去。

「你見了我,始而花言巧語,累得二童幾乎受我毒刑。等我看出是詐,暗中留意,果然行至中途,便想設法逃走,任我好言勸說,始終不聽。並還驟出不意,運用太清神光和飛劍、法寶防護全身,在內入定,相持數日,受了許多痛苦,終不屈服。在你以為這等作法,可以使我斷念;不知你越是這樣拿定主意,越顯對我薄情,更使我憤恨。況又加上申無垢這個賤婢,越發火上添油,正想和你同歸於盡。你見形勢不妙,知你那法寶、飛劍僅能防護一時,久便難料,尤其我那秘魔神光、九幽靈火難於禁受,這才改口求饒。我對你楚毒,本由痴愛而發。聽你口風一軟,以為事有轉機,立將神光、靈火收去,不料你竟是緩兵之策。因為我初上來時一時疏忽,不曾想到金銀二童心機甚深,恨你害他們受刑,又料定你對我狠心薄情,不懷好意,便暗中下手,將天魔絲射向你的身上,以致魔光照體,生出反應。太清神光和對頭們的飛劍、法寶,只能勉強保著原身,不致化煉成灰,元神精氣仍多損耗,時日一久,終無倖免。你實在不能支持,方始改口。

就這樣,仍存私心,法寶始終未撤。後來經我點破,知我言出必踐,不會騙你,你才將防身寶光收去。一面花言巧語連說好話;一面借口元氣損耗,須要靜養些時,暗中卻打逃走主意。我也是自尋煩惱,知你素無信義,仍由你去。意欲等你逃走不成,二次擒回,再下毒手,和你拚命。誰知途遇老鬼作梗,將我制住。因為他的女兒和我一樣心思,預存私見,不好意思下那毒手,逼我按照教規,立誓出此難題。我天性奇妒,你所深知,便無此事,也必放你不過。況又有此誓約,事若不成,本命神魔決難容我。

「如今勢成騎虎,便我想要罷手也辦不到,何況本心不與甘休。想要如你的願,夫妻同修,真是做夢。活已說完,言盡於此,能否回心轉意,全都在你。但這三日之會,雖然蒙你允諾,我不聽老鬼警告,將來定是凶多吉少。你已答應於先,卻須和前生一樣玩他一個痛快,你卻不能掃我的興呢。」

鄭隱笑答:「那個自然。你自行法施為,我將黃鐘送往前院,免得主人擔心,你又嫌惡。」魔女笑道:「那倒不必。我已看透,你決不似前生那樣愛我,否則也無今日之事。這小賊由他在此,免你借題逃遁,將我激怒,又生枝節,鬧得不歡而散,不等三年之期,遭我毒手。事雖一樣,有此三年光陰,你師徒固可多活數年,我也多出萬分之一的痴望,豈不彼此都好?舊事再休提起,等我喚來宮中細樂,且先盡歡一醉吧。」

黃鐘身在神光擁護之中,見魔女把話說完后直似換了一個人,喜孜孜走向鄭隱身前,左手搭向鄭隱肩上,右手往前一揚,發出酒杯大小一圈紅光,急轉如飛,脫手加大。黃鐘定睛往裡一看,內里乃是一條其長無比的甬道,明亮異常。先是空無所有,等長大到丈許方圓,懸空停住,便聽樂聲悠揚,遠遠傳來。跟著便見十六個相貌俊美,身著蓮花短裝的童男女,一路歌舞而來。另有兩個女童,各挑花籃前導。一晃臨近,飛出光圈之外,跪伏在地。魔女把手一揮,為首女童便將花籃放下,由籃內取出各種形似玩物的用具,在房中陳設起來,出手暴長,全和真的一樣。所居偏院,本是兩明一暗,地勢頗寬。

經二女行法布置,不消半盞茶時,頓改舊觀,煥然一新,先有陳設用具已全移去。黃鐘也被鄭隱移向新設玉榻之上。當時明燈高懸,四壁宛如錦繡鋪成,所有用具,無不精巧奇麗,光可鑒人。酒食先已送到,已早移放新設玉案之上。鄭隱同了魔女並肩而坐,說笑甚歡,互相殷勤勸飲,快樂非常,那似先前敵視情景。

黃鐘見狀,並不覺得好玩。心想:「師父是位仙人,又有那好一位師母,如何與這妖怪一樣的女子這等親熱?」越看越有氣。又想:「祖父年邁,那日全家落水,蒙申仙姑解救,服了一粒靈丹,精神比前才好了許多。就不知我受這女妖怪之害,在此困住,深更半夜不見人回,定必愁急。我又不能回去,如何是好?」正想告知鄭隱,放其歸見祖父,忽聽耳旁有人笑道:「你這娃兒頗有志氣。和你師父同坐的乃是魔女紅花,人雖兇惡,有我在此,不必怕她。你祖父經我暗中指點,知你在此,並未受害,不再憂疑,只管放心。你身受邪毒甚重,將來難免痛苦殘廢。這類魔光十分陰毒。我也是魔教中人,好些礙難;而你本身註定災厄,也非此不能消解,此時救你反倒有害。到了三年難滿,自有解救,無須在意。魔女身旁有一錦囊,上有七個環結,關係甚大。少時可裝嘴饞,向其求食。魔女性情奇特,現正高興頭上,又頗愛你,一說即允。可乘她不留神的當兒,將錦囊左角第二活結悄悄拉開,能夠復原最好,否則只作不知。她不知是你所為便罷,如被看出,萬一翻臉,有我在此暗助,也必無害。此事關係你師父尚小,你師母申無垢卻非此不可。事如不成,魔女三日之後必要尋你師母晦氣,凶多吉少,你卻大意不得。」

黃鐘人甚機警,聞言知是仙人指點。再聽此舉與申無垢有關,立時暗中點頭。一面默祝仙人保佑,助其成功;一面留神查看,如何下手。見男女二人正在互相摟抱親熱,想不起如何說法,正打主意。內一紅衣少女,年約十二三歲,相貌最是秀美,不知怎的,對於黃鐘生了憐愛。先背魔女偷看了幾次,后又背人暗打手勢,想令黃鐘去向魔女求告消那邪毒之氣。黃鐘先未理睬,見狀忽然觸動靈機,對那少女也生出好感,故意哼了一聲。鄭隱本來覺他可憐,又恐主人擔心,聞聲回問:「可是想要回去?」黃鐘笑答:

「師父,這裡好玩,不想回去。只是肚皮餓了,想吃一點東西。」魔女紅花和鄭隱原是兩世夙孽,恨也恨到極處,愛也愛到極處。每當雙方歡樂之際,照例百依百順,想盡方法去討心上人的歡心。當日明知對方虛情假意,仍然以假作真,和昔年互相迷戀情景一樣。看出鄭隱憐愛黃鐘,介面笑道:「此子本來可憐,我們既有此三日之樂,也應使他連帶沾光。」隨命黃鐘過去。

黃鐘分明已看出魔女高興頭上,稍微求說,必將傷毒解去。因想解那錦囊的扣,別的全未在念。假裝老實,走近前去,笑道:「師父,我知仙姑不會害我,請師父把神光收去,免得耀眼難受。仙姑真要有什惡意,早就糟了。」魔女聞言,越發高興,笑對鄭隱道:「你這沒良心的,還不如他一個小孩呢。」隨喚:「茜紅,取些酒食鮮果,與他吃去。」黃鐘一看,魔女所喚茜紅,正是方才朝自己打手勢的少女,不等近前,忙搖手道:「仙姑,我怕和女孩一起,容我和師父、仙姑同坐可好?」魔女含笑點頭。茜紅原因黃鐘靈慧可愛,貌又俊美,意欲親近。見他不願,氣得噘著小嘴,偷偷瞪了一眼。隔了一會兒,乘著同伴歌舞之際,暗中又打手勢,示意魔女性情難測,令其乘機求告醫那傷毒。

黃鐘見魔女和鄭隱飲了一陣酒,越發興高采烈,整個身子倚向鄭隱懷中,勾著頭頸,呢聲獻媚,盪態畢露,全神貫注在情人身上,別的全未在意。所佩錦囊,約有尺許方圓,正懸腰間,斜搭股際。自己坐在旁邊,頗易下手。細看上面,共有七個活扣環結,稍微一抽,便可解去。無如茜紅在側注目,不敢妄動。又知下余男女幼童歌舞一完,便不再奏。此時人多眼雜。和茜紅同來的一個青衣少女,立在鄭隱旁邊,看去十分靈警,此時正看歌舞,不曾留意自己行動,少時卻是難說。惟恐錯過時機,一被看破,自身受害,還要累及祖父全家。心正愁急,無計可施。茜紅見黃鐘不領他的好心,時已怒目相視,不禁賭氣,把頭一偏。

黃鐘早就想好下手方法,只要茜紅微一轉身,立時解那活扣。見狀大喜,伸手捏著左角第二環結錦帶,輕輕一拉,活扣立解。魔女端著一杯酒,摟著鄭隱頭頸,正在纏綿,並未警覺。黃鐘心正怦怦跳動,不知用什方法把扣還原。說時遲,那時快,他這裡剛把活扣拉開,才一動念,猛覺身後被人觸了一下,急忙回顧,茜紅已在身後。知被發覺,心正發慌,忽聽茜紅笑對魔女道:「公主身邊所懸元命真符可要取下,由茜紅代為懸挂?」魔女聞言,好似微微一驚,笑答:「無須。他心比鐵還堅,你們把宮中歡喜榻帶來,本是多餘。等把天魔舞第三閡吹奏完畢,你們也就一旁暢飲去吧,我和他還要談些時呢。」黃鐘偷眼一看,就這晃眼之間,錦囊左角活扣已經復原。茜紅正向自己吐舌示意,怪他大膽。才知暗中維護,由此心生感念。

黃鐘在解扣時,似有一絲冷氣由身旁吹過;茜紅雖代把扣打好,恢復原狀,由此便以愁顏相向。回憶方才所聞,知道事關重大,如被魔女發現,定遭毒手。於是一面偷朝茜紅點頭示意,謝其相助之德;一面起身,裝著天真,拿了好些珍奇瓜果,走向原榻,目視茜紅,笑呼:「哪位姊姊哥哥,同來吃些?」茜紅回首,把眼一擠,嬌聲罵道:

「誰理你這小賊呢。你吃過這樣好東西么?」魔女以為幼童嘴饞天真,此時見師父不理睬他,又想同伴,便喝茜紅:「此時無事,可以隨意飲食,你便陪他同玩何妨?這娃兒根骨稟賦雖然頗好,終是凡人。天已不早,如其想見父母家人,少時也可領去,無須向我嘮叨了。」

黃鐘聞言暗喜,表面卻說:「我還要看完歌舞才走呢。本來還想多玩些時,因這許多好東西,我爺爺和娘全未吃過,仙人所賜,吃了必可長壽,打算討些送去,不知可否?」魔女笑答:「既有孝心,多拿些去。下次不可對我無禮了。如肯認錯,立可將你治癒,永絕後患。」說時,歌舞已停。黃鐘暗忖:「我正想走呢,要我求饒卻是不行。」

隨笑答道:「我去問過祖父再來,也是一樣。」說罷,匆匆拿了幾個果子,便往外走。

茜紅罵道:「小賊,公主叫你多拿些呢,索性便宜你這小賊,我代你送去吧。看看你家大人對你如何放縱,慣得這樣大膽。」邊說邊將旁桌花籃提起,拉了黃鐘往外就走。

到了前面,黃鐘見各屋燈光盡熄,靜悄悄的,只祖父房中燈光外映。料知如無仙人指點,全家早已造反,決無如此安靜。又想起茜紅暗助之德,剛把手一拱,想要稱謝。

茜紅已回手阻住,悄聲說道:「你找死呢,膽大大了。此事難料,我也無法救你,但盼公主不知才好,我想她糊塗不至於此。如若無人暗算,該當數盡,你雖是個凡人,年幼無知,照樣也遭殘殺。此後務要留意,絲毫泄漏不得。如真事急,可向教你的人求救便了。」話未說完,眼前微微一亮,滿院忽被銀光布滿。茜紅面上立現驚喜之容,跪在地上,低聲祝告不已。

黃鐘四顧並不見人,心方奇怪,忽聽空中有人說道:「我知道了,將來自有解救,可速回去。雖然有我法力禁制,你們小小年紀,終以謹慎為是,免得同伴生疑,我又不願出面。」說罷聲住,銀光不見,依舊靜夜沉沉,殘星滿天,風吹庭樹,花影散亂。耳聽裡屋咳嗽之聲。再看茜紅,已化一道紅光,往後院飛去。聽出空中發話人,與先前所聞口音一樣,忙即向空拜謝。俯視滿地瓜果,知是茜紅所留,好生歡喜,全不把未來危害放在心上。喜呼:「爺爺,仙人送了我好些仙果,吃了長生不老,你們快來拿呀。」

邊說邊往裡跑。

入門一看,祖父黃春正坐榻前,面帶驚喜之容。同時似有一股香風由身旁吹過。急於告知前事,才一進門,便撲上前去。黃春知他受苦,一把抱住,悄聲說道:「小孫孫,今夜的事我全知道,有話改日再說。現在此屋已有仙法禁制,須過三天,仙姑去后,才保平安。總算運氣,他們教規無故不能傷人;便有什過節,動手也只一次,一擊不中,便即罷休。你做的事,他們雖還不曾警覺,早晚恐要醒悟,當時便是禍事。今夜雖然無礙,到底小心些好。」黃鐘聞言,料知祖父已有仙人指點,否則不會如此拿穩。因知魔女此時正在迷惑鄭隱,暫時還不至於發現。進門匆忙,院中所留瓜果尚未取進。家人似已受有囑咐,全裝睡熟,無人應聲。還想乘機去取。黃春一把拉住,悄說:「孫兒,此事關係太大,你怎如此大膽?由此起,再如開口,或是隨意出進,爺爺就不愛你了。過了三天,包你喜歡,將來全家都沾你的光呢。」

話未說完,眼前一花,院中遺留的瓜果已全放在桌上。隨聽窗外有一少女對人笑說:

「此子真箇膽大可愛。可惜這好相貌,難免變成丑怪。可有什方法沒有?」另一少女答道:「還是這樣的好,免得又是一個美少年,將來多生煩惱,這個已是便宜了他。使命已完,我們去吧。」前女笑答:「其實,那淫婦此時正在昏想,神魂顛倒,哪還想到一個乳臭小兒會有這麼大膽子。給她致命一傷?你也大小心了。」說罷,便不再有聲息。

黃鐘先當二女有茜紅在內,後來聽出不是,好生奇怪。連問兩次,均被黃春把嘴按住,不令開口,只得悶在心裡。

由此起,祖孫二人飲食起居,均在房內,步門不出,黃鐘伏身窗外,望見家中男女人等均和往日一樣,只有自己和祖父不能出去。越發納悶,問又不許。第二日起,祖父神情越發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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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眉真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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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回 恩愛已成仇 猶惜余歡三日飲 時機爭一瞬 多蒙蜜意兩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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