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潭水碧如油 玉鑰金環呈寶相 桃花紅似焰 蘭珠芝果發奇香
岳雯騎上馬背,仍順小路往前馳去。尋到水潭,將馬背上包裹糧袋取下。本意人馬同入水中洗滌,覺著衣履已干。心想:「衣服被風吹乾,還可說得過去;鞋也濕透,如何幹得這麼快?」心中奇怪。脫下一看,全是好好的,和初上身時一樣,更無半點泥污之痕。知是真人仙法妙用。本來要走,暗忖:「真人既將我泥污去凈,又叫我洗滌做什?」越想越奇怪。細一查看,當地原是後山高處,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形甚奇,形如一烏張翼。潭水清澈,可以見底,大僅兩丈方圓。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腳凹進,別無異處。四顧無人,野草甚深,見馬未染污泥,意欲赤身入潭,照真人之言,略洗即去。
夏天衣服,穿脫容易。又精水性,入水以後,覺著那水又清又涼,一時興起,把頭一低,一個猛子,朝下扎去,想要試探潭有多深。誰知潭水大清,上面看去至多三四丈,實則深達十丈以上。如換旁人,早已出水。岳雯天性剛毅,想到必做,兩次不曾到底,反更固執,決計探看潭水到底多深。仗著此水除清冷徹骨而外,水力不大,又以全力朝下猛衝,竟然如願。人和水蛇也似,腳上頭下,正往下沖,眼看離底不遠,猛瞥見壁凹裡面盤著一條紅影。定睛一看,正是前見紅鱗怪蟒,做一圈盤在潭底凹進之處,將頭昂起,目射凶光,似要作勢迎面撲來。心想:「蟒在陸地之上已是那等厲害,現在水中更難抵敵。」不禁大驚,忙即掉頭向上。無如下降之勢太猛,多高水性,也敵不住水生之物,況是通靈精怪。身子還未撥轉,就這眨眼之間,蟒已由身旁駛過,但未傷人,只攔在上面,將退路阻住,張開血盆大口,不住噴水發威。二次相遇,更覺長大獰惡,看去怕人。岳雯兵刃暗器均在上面,連命都沒法拼,先甚驚惶,自料必死,慌不迭重又退下。
那蟒只是盤空不動,也未來追。猛一轉念:「初遇長眉真人時,蟒便在旁,后被激怒追來,微聞有人,哼了一聲,由此不見。真人命來潭中洗滌,又遇此蟒,如非內含深意,照此獰惡神態,只一張口,必被吞入腹內,怎麼不動?其中必有原因。難道水底還有什奇遇不成?再朝前細看,那蟒看去長大猛惡,只初見時那一躥,猛惡無比,今則神態甚是馴善,並無傷人之意。漸漸心定,索性往潭底崖凹中游去。
上面天光不能下照,景色昏暗,也未看出內里景物。囪為信仰真人心盛,斷定不會遇什兇險,冒冒失失往裡穿進。初意內里必深,是個水洞,誰知竟是空的。只靠進洞口,潭水壁立若牆,一進洞內,四壁全空,地面光明如鏡。只洞頂上懸著許多大小鍾乳,映著外面水光,霞輝閃閃,奇麗非常,比洞口高出好幾丈。先在外面不曾看出,進時原以全身之力,踹水而入,勢於太猛,一下撲空,洞口水牆被人衝破,濺了滿地水跡,人也穿出兩丈多遠,眼看跌向地上。驟出意外,頭下腳上,急切間無法收勢。自知不妙,方喊得一聲:「哎呀!」忙伸雙手,想要撐地,免受重傷,將頭撞破。猛覺迎面飛來一片光華,軟綿綿的,擋了一擋,立時就勢翻轉,落向地上。
驚魂乍定,正待查看,忽聽對面壁中有一少女說道:「師父叫我們交人東西,你看來人這等神氣,我們如何見他?」另一少女笑說:「這位小師兄,此時至多不過十二三歲,論年紀,單你就比他大兩倍,一個未成年的幼童,有什相干?你既不願,我用寶光把他遮住如何?」岳雯聞言,料知對方必是水中隱居的女仙門下,深侮方才下時,未照真人所說連衣洗滌。自慚形穢,連忙跪伏地上,說道:「弟子現奉長眉真人之命而來,事前只令洗去泥污,未曾明示,以致失禮,望乞恕罪。容弟子上去換了衣服再來拜見,感謝不盡。」話未說完,又是一片金霞迎面飛來。跟著對面洞門開處,走出兩個道裝少女。回顧自己身上,已被一片金雲包沒。
方要叩拜,年長的一個已先搖手請起,笑道:「岳師兄,你我平輩,無須多禮。此是衡山白雀洞底層水洞。家師羅紫煙,與令師夫婦為三生舊友,別已多年。前見怪物乃是一條毒龍,被家師無意之中收來,把守水洞,以防左道妖邪盜取洞中靈藥。此龍修鍊多年,變化通靈,自知天賦惡質,雖在家師門下,惡根不盡,早晚仍要遭劫,再四哭求。
日前家師聞說長眉真人近在三湘行道,費了好些心力,尋見真人,跪求兩次,才蒙恩允。
約定今日中午,在前面崖石之上,先把它口中五十九枚毒牙拔去。再等數日,為它去那惡根。真人行道,一向隱秘,事前原有仙法掩蔽。因見小師兄走來,意欲試你心志,借著有人求救,引往相見。師弟誤認真人為蟒所困,連發暗器。那蟒剛拔毒牙,全身酸痛,本在難受,立被觸怒,本意也不敢違家師戒條,只想嚇你一跳出氣。真人卻說它稟性難移,意欲還它毒牙,聽其自生自滅。此龍早有警兆,自知大難將臨,除卻真人,誰也不能解救,再四哀求。真人說:『此於乃我未來徒孫,外和內剛,忠誠疾惡。方才你將他得罪,如不早為化解,將來必死他的金鱗劍下。本來我可不管,姑念誠求,才管一管。
他曾為你受驚墜崖,幾乎受傷,將來又是化怨為德,助你脫難的恩人,也須有個報酬。
你主人水洞地底有一藏珍,乃是一把金鑰匙和兩枚玉環,別人拿去均無用處,你可設法取出,送與此子。我再賜你一粒靈丹,急速回洞見你主人,自會助你成功。』毒龍歸告。
「家師日前雖知此事,因這兩件藏珍深居泉眼之下,東西不大,又無寶光上映,家師居此多年,還是日前才聽真人說起。只知另有一處寶庫,乃前古仙人所留,非此二寶,不能開放,詳情仍是不知。此潭泉眼又深又細,為數不下千百,毒龍深入取寶,任情變化,泉眼必為所毀,發生水災。必須先照真人日前所說,用法寶查看好了藏珍之處,再用仙法將潭底大小泉眼禁制,使其堅如鋼鐵。再由毒龍用它兩千年苦功煉成的內丹,化為一股細如人指的丹氣,對準那處泉眼直射下去,將二寶裹住,再由家師從旁相助,用真人所賜靈符破去古仙人的禁制,使那丹氣變為實質,緩緩往上吸來。此事甚難,毒龍為想免難,方才以全副心力,隨同家師下手。好容易才將二寶吸出泉眼,元氣已有好些損耗。家師料知小師兄少時要來,那兩件藏珍經毒龍丹氣一裹,染有奇毒,常人手不能近,取得以後,帶往前洞,代你化去毒氣,命我姊妹來此守候,果然一會便到。那龍自聽真人一說,把師弟敬若天神,既恐走去,又恐二次冒犯,結怨更深,只得搶在前面,橫身阻攔,並無他意。師弟如不再怪它,我命它來見你如何?」
岳雯忙答:「我初見時,疑是害人毒蟒,后見許多奇處,想起如是惡物,真人怎會容它在一起?已早改去前念。況又助我得此奇珍,感謝不逞,焉有恨它之理?」隨聽上面水響,跟著,便見那龍由水牆中穿入,身已縮小許多,盤在地上,將頭連點。岳雯童心未退,見它好玩,又知不會傷人,伸手想摸。少女連忙攔阻,笑說:「小師兄你真膽大,此龍周身均具奇毒,如何摸得?」那龍也早躥向一旁,不住點頭。
長女隨取出一柄長約兩寸,形似戈矛的金鑰匙,以及兩枚直徑不滿二寸的五角玉環,遞與岳雯。笑說:「歸告白師叔和凌師叔,說昔年隱居太華的老友羅紫煙,現居本山白雀洞。離此不遠尚有一處崖洞,終年雲霧在下,半山以上天氣十分爽朗,左近風景甚好,頗多靈藥。如願來此結鄰,水簾洞事完之後,不妨移玉一談。愚姊妹尚還有事,相見不遠,不在此片時之聚,請自上去,穿衣上路吧。」
岳雯方想詢問二女姓名,一片金霞閃處,人先無蹤,洞門立閉。自己還是一個赤身,只得穿過水牆,升出潭上。馬正飲水,朝下注視,歡嘯不已。岳雯笑問:「方才真人似在和你說話,你到此又不肯走,是知道這件事么?」馬連點頭。岳雯料知關係重大,好生歡喜。穿上衣服,縱轡急馳,不消多時,便越過人行山路,繞向偏僻小徑,一路翻山越澗,往前飛馳。眼看前面高峰刺空,正當雲起之時,峰腰以上布滿雲霧,上半山形已經不見。見那形勢和沿途山形,與師父所說祝融峰一般無二,知將到達。又得了這好彩頭,心中歡喜非常,已不得當時尋見師父,述說經過,一見這大雲霧,疑要變天,回頭一看,四外大小峰巒,已全沉浸於雲煙蒼莽之中,只露出一些角尖,彷彿無邊雲海中現出好些島嶼,景甚雄奇。人馬穿雲而行,有時埋入雲堆裡面,伸手不能辨指。心想:
「來時曾見山徑崎嶇,兩旁還有溝壑,一個失足,人馬立成齏粉。」方喊那馬留意,忽見一道青光迎面飛來,正是朱梅。見面埋怨道:「你這猴兒,怎此時才到?我和你師父以為你的馬快,途中又不會有什麼耽擱,至多中午必到祝融峰,誰知久候不至,轉是你師母先來。因你年幼靈慧,易被妖邪看中,我和你師父還好一些,你師母想起昔年樹敵甚多,江湖上人多認得這匹白馬,惟恐因馬惹事,更加愁慮。於是我們三人分頭尋找。
此峰我已往來數次,現在約定岳廟前面相見。你這半天往哪裡去了?」
岳雯早把馬頭折轉,二人同騎而談,聞言慌道:「弟子並未貪玩,還有奇遇,說出來,師叔定必喜歡。」朱梅問故,岳雯遂說經過。朱梅大喜道:「想不到昨夜所遇果是長眉真人,真乃大喜之事。此馬頗能透視雲霧,各自前行,我去尋找他們。」
正說之間,谷逸、雪鴻雙雙穿雲飛來,見面攔住朱、岳二人,急道:「方才遇見幾個怪人,都是美少年,乍看決想不到那是妖邪一流,后在無意之中發現邪法甚高。內有一人,並還說出鄭隱是他師父,多日未見,來此尋找。想起長眉真人警告,不敢多事。
就這樣,還用了金蟬脫殼之計,先假說要往西崑崙訪友尋師,跟著冷不防隱形遁走。否則,行藏已被對方看破,差一點就許動手,不問能否抵敵,均是麻煩。岳廟已不能留,恐二人尋去,故此迎來。乘著滿山雲霧,莫如照真人所說,提前趕往紫蓋峰去,以免意外。」
朱梅先還不眼,欲往窺探。雪鴻力言:「對方兼有正邪兩家之長,我在暗中留意,人數既多,隱現無常。朝山幼童、少女只被看中,走往身前把手一揚,人便失蹤。一會工夫,便聽呼兒喚女,急喊尋人之聲,鬧成一片。白兄激於義憤,兩次想要動手,均被我攔住,本意看準虛實,一同下手。後來聽出是鄭隱門下,雖知不敵,仍想一試,一會便見內有兩個少年朝我冷笑,知被看破。正在暗中戒備,忽聽耳旁有人低語說:『妖徒邪法厲害,人多勢眾,你們無須出手。好在暗中有人守伺監防,那些童男女均已遇救,一個也丟不了。』隨見先前哭喊的人忽然住口,急慌慌分朝迴路跑去。有人詢問兒女尋到也未?有的答說神仙度去;有的答說兒女頑皮,也許偷偷回到原處,現往尋找;有的直未答理,一味急奔,面上悲容已斂。情知所說不假,因那語聲雖在耳邊,細如蚊蠅,聽不出是否昨夜救星和移船留柬之人。」
朱梅隨把岳雯所遇之事一說。眾人知道長眉真人為近三百年來最負盛名的前輩仙人,不特法力高強,飛劍神奇,並還得有三部道書和許多法寶飛劍。只等所許三十萬善功宏願完成,便成天仙。只管隱跡風塵,救人濟世,常在人間往來遊行,但是常人決看不出絲毫行跡。尋常修道人想要拜他為師的不知多少,休說不能如願,想見一面都是萬難。
想不到竟會如此垂青,昨夜暗助脫難。還說真人素來好善,事出偶然,後來移船留柬,心疑是這位老前輩還不敢定,不料果是。連岳雯也被看中,並還得到兩件奇珍和雪鴻前生至交姊妹多紫煙的下落。不由喜出望外,稱幸不已。
師徒四人到了紫蓋峰前,岳雯將所得寶鑰、玉環獻上,當時也未看出有何妙用。料知真人不久必來,暫時藏起。尋到水簾洞外,先覓了一片平崖,對瀑而坐。先候岳雯不來,曾在岳廟前買了些吃的,已然吃過。因岳雯從早起身未進飲食,便將馬背食物取下,師徒四人飲食說笑,並談起長眉真人出家經過。
原來湖北孝感縣,離城十六里,有一善人材。村人十九姓任,聚族而居。中有一家,乃任氏幺房,主人任乾,是個博學之士。時當東晉季年,任乾做了兩任縣令,五十歲上便即歸隱。因其平日居官清廉,好客喜施,不特沒找一個造孽錢,反把祖遺田產耗去大半。生有四子。長子任孝,宦遊已死。次子生時,因值祖母生日,取名任壽,聰明異常,讀書十行俱下,過目不忘,但是頑皮也到了極點,生得又瘦又干。任妻周氏,也是世家望族,因嫌任壽頑皮,鍾愛幼子。自來知子莫若父,早看出次子剛毅忠勇,天性最厚。
雖然不得乃母歡心,從無絲毫怨言忤色。只因天性好動,愛管閑事,以致時受責打。其實所行的事,合理的多,並非尋常頑童可比。為此對他格外鍾愛。任妻以為丈夫偏愛,對次子越發厭惡。人情無真是非,家人親族見任妻不喜次子,再一附和,越發成了眾矢之的,交相責難,內有好些均是長輩。任氏詩禮之家,尊卑長幼之分甚嚴,那冤枉氣也不知受了多少。任壽恐父親知道了同母親生氣,受了委屈,從不吐露一字。
這年夏天,任壽已十五歲。任乾歸田之後,每喜結伴遊山,任壽照例隨行。這次偏因行時生病,遊伴又是任乾師友之交,不能更改。心想:「老妻雖受人蠱惑,到底親生之子,又在病中,當能憐愛。」游山興濃,只在暗中囑咐了幾句,便即起身。誰知第二日,任壽病便痊癒。因父親不在家,母親耳軟,嫂和叔嬸多視自己如仇,起初也頗小心,終日獨坐書房,門都不出。任妻不愛次子,一半是為任壽淘氣惹事,一半也為丈夫愛子大甚,心中不服,老夫妻賭氣。及見丈夫走後,任壽除晨昏問安視膳而外,終日苦讀,天氣太熱,老師都告假回家避暑,他獨守在書房以內,又當病後體弱之際,想想兒子是自己生的,以前毒打,委實太過。再想次子任受何等重責,從未向丈夫面前說過一句,問時只有隱瞞。心氣一平,便生憐愛,忙走進去,笑說:「天氣太熱,你還是到後園涼爽一會,免得苦讀受暑。你不合群,又喜惹事,只不要走出園門便了。」任壽自會說話以來,頭一次得到母氏慈愛,喜出望外,幾乎流下淚來。連忙笑答:「以前兒子不孝,淘氣惹事,累娘生氣。現在兒年漸長,日前病中醒悟,決汁痛改前非。只求娘不生氣,任人打罵欺侮,決不計較。」任妻作色道:「你不欺人,誰來欺你?快到後園洗澡乘涼,也該吃夜飯了。」任壽見母面有怒容,不敢再往下說,只得連聲應諾。獨往後園要水沐浴,換上新衣,獨坐荷池柳蔭之下納涼,等吃夜飯,先沒打算出去。
坐了一會,聞得園外喧嘩之聲。走往園門一看,迎頭遇見兩個年長侄兒,說是鄰村劉家為爭一條河溝,將本村人打傷了好幾個。今日雙方集眾評理,一個不巧,還要發生械鬥。任壽早知鄰村大戶劉家是個惡霸,家中養有不少打手,長子為朝中大官,倚勢橫行,無所不為。平日聽人說起,便自有氣。聞言激於義憤,少年心性,頓忘前念。再經人一慫恿,說劉家欺人太甚,事關全村安危,誰也不能置身事外,就不動手,也應前往助咸,於是便踉了去。到后一看,雙方聚人甚眾,有的還拿著刀搶器械,只等話不投機,一聲號令,便即動手,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另有數人,似是鄰村長老,想要從中說和。
無如一方理直氣壯,一方倚勢凌人,說話強橫,正在相持不下。
正看得有氣,猛覺身後有人拉了自己一下。回頭一看,乃是平日最信服的余道人。
任壽性雖剛烈,對人卻最仁慈,平日借老憐貧,好行善事,大有父風。乃父深知愛子為人,拿了去也是施捨寒苦,於是無求不允,從不阻止。那道人身材矮小,正當中年,三年前由外省來到當地,憑著一雙空手,在人家祠堂後面蓋了一座小廟,自辟荒地,種了畝許菜園,將就度日,看去十分清苦。村人因他對人謙和,輕不出門,誰也不曾留意。
任壽人最機警,年前偶在無意之中,發現道人從不舉火,所種蔬菜,也似藉以掩飾,平日最喜周濟寒苦。暗忖:「廟中並無香火,終年關門,也不與人來往。賣菜所得,還不夠他一次濟人之用。」心中奇怪,便留了神。始而借故攀談,漸漸升堂人室。
道人自稱姓余,沒有名字。向無外人入門。因其規避極巧,使人看不出來。村人習久相安,當他有點怪脾氣,誰也未作人門之想。任壽原是借著閑談,隨同走入,見他未以婉言拒絕,心中暗喜。入門一看,裡面只有一榻一幾,四壁蕭然,更無長物。方想:
「此人莫非水火都斷不成?」道人已先開口道:「我知公子義俠好善,現有一為難之事,不知可能相助么?」任壽問故,道人說要十兩銀子。任壽早看出他好些異處,聞言立允,由此道人時常開口求助,多少不等。事也真巧,每次開口,都是任壽力所能及,並沒有大為難的時候。任乾雖知愛子不會亂用,但是要錢回數大多,又非大富之家,便向愛子詢問用途,任壽照實說了,任乾也覺奇怪,暗中打聽村人,均說道人素極安分,事已過去,也就不談。道人從此卻不再開口。
日子一久,連任乾也覺奇怪起來,覺著事情太巧,故意命任壽送去幾兩銀子。道人固執不收,笑說:「前借銀兩,原為府上積福兔災。府上現在家景不甚寬裕,等寬裕時再說吧。」這未兩句話,原是任乾詢問愛子時所說,口氣一樣,越發奇怪。屢次設詞探詢,道人口風甚緊,絲毫不露。問他何故不動水火,答說出家人山行野宿,往往跋涉終日,難求一餐。因為覓食艱難,又向神前許過心愿,每日飲食,均在夜間,吃得不多,所以外人均看不見。任壽始終懷疑。另一面,卻是越談越投機。道人暗中借話示意,說:
「公子不是塵俗中人,最好出家,可免許多孽難。」任壽年紀雖輕,對於世情卻極淡薄,早認為人生朝露,無什意思,聞言深以為然。只說父母在堂,親恩未報,且待將來再說。
一面卻向道人請教修鍊之法。道人有問必答,所說多是打坐吐納之術,從此也不再勸其出家。一年過去,任壽年已漸長,越看越覺道人氣度沖和,眉宇間似有道氣,由不得心生敬仰,事之如師,兩人也越來越親近。
這次患病甚重,本非短時期可愈。昏迷中偶然想起道人所傳打坐之法,說可祛病延年,如法一試。始而心神煩躁,呼吸艱難。及至耐心靜坐下去,先用下層功夫,將竅守住,不多一會,豁然貫通。等到氣機流行,走完了一周天,出了一身冷汗,輕快許多,知生效力。再用上層基本功夫,澄神定慮,潛光內視,又坐了兩個時辰,病便霍然而愈。
暗忖:「修道竟有這等好處。」本想夜來往訪,求其深造。
一見道人暗拉自己,料有原故,悄問何事。道人道:「公子憂患將臨,我今夜恰要離開此間,事前不能化解。公子恐要離家遠遊,暫時還尋我不到,三年後可往武當山尋我便了。」任壽聞言大驚,忙問:「道長法號,始終未蒙見示。武當山方圓千里,峰嶺甚多,道長仙居何處,如何尋法?」道人笑答:「到時你由後山桃花坡進去,只問椿散子,自會有人指點。但是那人生具惡根,夙孽更重。去時如在望後下旬,我已先在,還好一些;否則,你如早到,他必留你在他家中下榻,一與接交,便是未來大患,你須留意。你夙根深厚,只此一場冤孽,數雖前定,並非不可避免,人定勝天,全在你隨時留意而已。」
任壽還想探詢下文,忽聽前面喊殺之聲,回頭一看,械鬥已起。本還不想動手,因見對村土豪家打手之外,又有許多武師埋伏在旁,一聲喊打,蜂擁而上。自己這面雖有一些準備,無奈會武功的不多,上前便被打敗。最可惡的是,不論婦孺,一路亂打,族人紛紛受傷,本村族長已被敵人綁吊起來,哭喊之聲慘不忍聞。惡霸父子一面命人擄搶,一面鞭打族長,迫令服輸。不由激動義俠心腸。暗忖:「此地離家甚近,覆巢之下,例無完卵。與其待人宰割,何如與之一拼?自來擒賊擒王,小賊劉昌現在對坡指揮徒黨,老賊溺愛幼子,任其橫行,只要將他擒住為質,也許反敗為勝。」心念一動,正值七八個同村少年敗逃下來,連忙拉了一個,假意隨眾逃竄,避向樹林深處,告以機宜,令其速急集合村中壯丁,並將兩個會武功的找來相助,約定人到發難,由後面偷襲,去擒小賊。任壽后在林中偷看,見那老族長誓死不屈,已被打得死去活來,越發激動怒火,不等人到,便悄悄掩將過去。當地原是河這面一片樹林,林前有一土坡,小賊手持紅旗,勒馬坡上,發號施令。因善人材這面已然大敗,手下徒黨借著追敵,群往村中騷擾。
小賊正在得意洋洋,不料任壽人小膽大,天生神力,自幼好武,身又極輕,雖是無師之學,竟比尋常武師高明得多,小賊又大自恃,手下人均想擄掠金銀婦女,全都跑開,只老賊在坡下稻場上率兩徒黨拷打敵人。坡上只小賊一人,一見老族長已快打死,亂離之際,原無王法,心想:「事已鬧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進村去。」手舉令旗未及招展,猛覺眼前一花,一個繩圈忽自身後飛來,套向頭上,往後一拉,人便墜落馬下。
原來任壽平日因當地多狼,練就繩圈,百發百中。事有湊巧,來時恰在路上撿到一根長繩和村人敗退時遺留的一把刀,匆匆打成活套,由坡后掩將上去,一下將小賊套緊,拉下馬來。
小賊原會武功,見擒他的是個幼童,又驚又怒,便要掙起。任壽孤身一人,未免發慌,上去一刀背,本意威嚇,不料用力太猛,將臂打斷。因聽小賊狂吼,匆忙中不知人已疼暈過去,惟恐敵黨驚覺,眾寡不敵。情急之下,一見那馬隨同小賊回身走來,又聽村中哭喊之聲,已有兩處火起,痛恨小賊大甚,想給他吃點苦頭。也沒細看,縱身一躍,便上馬背,拖著小賊入林,順坡而下。本意到了無人之處,綁將起來,藏向隱僻之處,再和老賊理論。誰知那馬性烈,小賊右手令旗不曾丟下,負傷又重,剛疼醒過來,吃人拉住就地一拖,怎能禁受,妄想縱起,無意中把手中令旗刺向馬腹,那馬受驚,亡命一般朝前急竄。小賊頭頸被繩勒緊,加上傷痛,當時閉氣死去。任壽先還不知,見馬驚竄,還想多給小賊吃點苦,為族長報仇。及至出林,在曠野中跑了一段,想起自己家中不知是何光景,心中一急。忽又想到小賊嬌生慣養,被自己拉著,隨在馬後亂滾,怎能禁受?
如若死去,老賊財勢甚大,豈不惹下滅村之禍?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原來小賊遍體鱗傷,四肢已斷,頭頸扯出老長,死狀甚慘。知道此禍闖得不小,忙中無計,只得把小賊殘屍綁在馬上,朝馬屁股打了一刀背,任其落荒竄去。
任壽想起家中母親,憂心如割。正待繞路回探,忽聽前面林中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夕陽已隱,滿空陰雲布滿,天黑得似要壓到頭上。登高一望,村中火光通紅,近河人家多半火起,隱聞喊殺悲號之聲遠遠傳來。自家偏在村南一角,看神氣還未波及。老母在家,終是放心不下。偏又殺了賊子,如被仇敵看破,會家性命不保。想了想,恐賊黨疑心,不敢回去。
正急得跳腳捶胸,猛瞥見前面天空中金蛇一閃,緊跟著一個震天價的霹靂,一大團烈火自空直下,打向樹林前面,風也更大,幾乎不能立足。心想:「此是東南風,正朝賊黨這面吹來,火勢也許不會蔓延全村。」心念才動,遙望村中,已有好些賊黨飛跑退出。因值天乾地旱,村外遍地苧麻,好些草堆,全都被火引燃。風助火勢,火仗風威,只聽一片轟轟發發之聲,濃煙滾滾,瀰漫天空,火如狂濤一般涌到。林木又多,大半具有油質,火浪所過之處,全數蔓延。晃眼之間,臨河一帶成了一片火海。賊黨反被困入火中,有幾個擄有包裹的不舍丟棄,逃得稍慢,吃身後火浪煙潮往上一涌,當時被火吞去,倒地便成了焦炭。下余的逃到河邊小橋,未及搶過,忽然一株帶有火煙的斷樹憑空下墜,落向橋上,將橋點燃。賊黨已被燒得焦頭爛額,狼狽異常,有幾個略知水性,首先跳入河內,勉強渡過。下余被火包圍,進退兩難,那震天價的霹靂更打個不住。有的因被濃煙迷目,投入火內燒死;有的勉強逃到河邊,縱入水內,因水流太急,多半不識水性,正在水中掙命,吃那狂風吹來的斷樹殘枝,夾著大量熱沙火星當頭下壓,因怕火燒,把頭一低,略一掙扎,便隨流淌去。看神情好似賊黨全勝之際,出了什麼變故,跟著反風回火,燒了個片甲無存。暫時雖可無事,小賊還有一子,頗有權勢,豈肯甘休,料定魯難未已。
心正憂疑,濃煙夾著好些火星隨風而至,焦臭奇熱之氣嗆鼻難聞,人在河這邊已無法回去。更恐左近草樹被火引燃,忙往前逃。忽見道旁賊馬尚在,賊屍不知遺失何處,馬韁被樹掛住,馬正悲嘶強掙。忽想起此時火大,再不乘機逃走,斷無幸理。重又將馬騎上,落荒而逃。逃到中途,忽降大雨。時已入夜,向民家借住了一夜。
次早繞路馳回,見遍地劫灰,焦痕狼藉,火勢早滅,共只燒了五家。快要到家,忽遇村中少年。拉往一旁,說起昨日賊黨正待殺人放火,洗屠全村,剛點燃了四五家,老賊便發現小賊人馬失蹤。同時余道人突然出現,一言未發,強把族長放下,一任賊黨刀棍砍打,既不還手,也未受傷,從容把人救走。賊黨凡是動手的無故自倒,全部吃了大虧;老賊看出不妙,剛發號令,令眾速回,道人已不見。跟著便起了狂風,賊黨鬧了個水火夾攻,十九傷亡。老賊雖得逃回,身受重傷,命必難保。跟著,又聞賊子被殺慘死,悲痛萬分,恨之入骨。偏巧昨夜有一受傷賊黨發現任壽騎著賊馬走過,告知老賊。兩村雖相隔數里,邊界只隔一條河,全都認識,知道任壽神力武勇,斷定賊子受了暗算。大敗之後雖然不敢當時來犯,已命快腿去喚長子回家,為他報仇泄恨。任壽母親萬分憂急。
任壽聞言,得知家中平安,寬心大放。將馬藏起,別了那人,悄悄由後門掩回家去。剛一進門,任母哭罵了幾句,包了一些衣銀,令其夜來速逃。任壽聞知道人奇迹,暗命兄弟去往小廟一看,人已不在。帶回一封書信,上寫:「賊兄氣數當盡。村人善良,以後無事。你卻在家不得,此時任你所之。三年後武當之約,不可遺忘。」
任壽無奈,捱到夜靜,哭別母親家人,孤身上路,本意往洞庭君山一帶尋找父親。
走沒兩天,便聞人言,風聲越緊。說賊兄已然趕回,先說屠殺全村報仇,當夜老賊號叫而死。次早,賊兄不知何故,改了主意,說賊父之死由於天災。兄弟乃任壽所殺,非報仇不可,別人無干。先往村中搜索,不見人影,雖未騷擾,對於村人所說被火燒死之言卻是不信。如今正往各處追尋下落。任壽恐被仇人發現,抄著山僻小徑,夜間行走。快到洞庭,又害了一場大病,仍用坐功將病治癒。加上沿途耽擱,趕到君山,去尋父親方外之交水神祠老道士一問,才知乃父前日接到家中急報,已先趕回,才走兩天。行時留話,說月前有一異人再三告誡,不令任壽回去。並說在外流蕩不過三年,必有遇合。又留了好些銀子,一封書信,托道人轉交。書信所寫,與老道士所說大致相同,也是再三叮嚀,十五年內不許回家。任壽孝親,素不違命。想起慈父鍾愛,不舍離開。信上並未怪罪,反說自己智勇可嘉,為何不令回家?年月又是這麼久?心中奇怪。因書上有違命即不孝之言,賊兄好似專尋自己為仇,風聲越來越緊,只得中止回家之念。
任壽先由三峽入蜀,游完峨眉、青城,又由秦嶺、終南,轉到泰、華,最後游完嵩、洛,取道豫西,轉入武當。一算日期,已有三年。多歷名山大川,交了好些江湖豪俠。
武功經人指點,比起以前高明了許多。在江湖上打聽梧散子,雖無人知,卻聽說有個同樣形貌的姓余道人,是仙俠一流,隱跡風塵,宛如神龍見首,不可捉摸。越發心生敬仰,立意拜師,恨不得當時尋到才稱心意。
好容易捱滿三年,也忘了月望前後,一到後山,便往裡趕。時當二三月間,入山不遠,遙望前面峰巒靈秀,嵐光黛潑,覺得景物清麗,與尋常所見不同。轉過崖去,眼前一花,前面坡上現出萬樹桃花,紅白相間,燦若繁霞。坡側大片碧崖,上懸兩條瀑布,一大一小,如玉龍倒掛,界破春山,霧涌煙飛,珠噴玉濺。流水湯湯,松風稷稷,泉響松濤,洪細相應,匯為一片繁音天籟。空山無人,落紅成陣,日麗風和,時聞好鳥嬌鳴,蝶鶯群飛,更顯得美景如仙,十分幽靜。心想:「此地花光如海,這麼多桃樹,想必是師父所說的桃花坡了。這麼清麗的景物,如何不見一人?」便順桃林往前尋去。後山一帶本極高峻,來路最險之處,連個樵徑都無。桃花坡來路勢更峻險,那些桃樹生得密層層的,繁枝交錯,結成一片花山,無法通行。此外更無隙地,只桃林盡頭,有尺許寬一條路徑,下臨絕壑,地勢外傾,既滑且陡。桃枝向處突伸,離地甚低,必須蛇行鷺伏,始能勉強過去。稍一疏忽,滾墜壑中,粉身碎骨,萬無生理。
任壽急於見師,冒著奇險,沿著林邊危崖,繞行過去,新雨之後,滿地蒼苔肥厚,其滑如油,連經幾次奇險,幾乎滑墜。好容易把里許長一段桃林走完,人已累得周身是汗,遍體泥污。想尋溪水洗滌手臉,以防遇人難看,耳聽前面水聲潺潺,再一注視,前途不遠,又現出大片園林。山景本好,加上人工興建,更是靈妙。正想過去尋人探詢,近前一看,不禁失望。原來中間還隔著那條絕壑,寬約十餘丈,便是猿猱也難飛渡。園林中又是悄悄的,只有鶴鹿往來,不見人影,連喚數聲未見答應。沒奈何,只得沿崖尋去。初意桃林如此整潔,必與主人有關,也許盡頭處可以相連。誰知越走越遠,始終未見相連之處。人卻走到一條山谷中去,谷徑甚寬,兩崖壁立,宛如翠屏對峙。遍地細草蒙茸,崖腳種滿草花,五色繽紛,鮮艷奪目。那麼長一條山谷,竟會不見點塵,彷彿打掃過的一般。暗忖:「這三年來,歷經峨眉、青城、終南、大白、泰岱、衡華各大名山之勝,多麼雄奇清幽之景也都見過,儘管崖壑幽深,氣勢雄偉,終有荒涼蕪穢之處,似此清潔,從未見過,莫非真有仙人寄居不成?」心正尋思,鼻端忽聞到一股蘭花香。性本愛花,更喜蘭、梅。因覺空谷幽香,清馨撲鼻,使人神志為清;又想覓路上崖,居高下望,查看前見園林,有無道路,便順谷徑蜿蜒尋去。
越走越深,花香也越來越盛。剛覺出聞了花香,心神分外清快爽朗,與尋常蘭花大不相同,忽聽頭上有人喝道:「你是哪裡來的,到此作什?」抬頭一看,原來離地十餘丈危崖腰上,有一少年,頭戴鐵絲織成的網罩,背插飛抓、寶劍,腰系長索,俯身壁間;正朝下面喝問來意。任壽一心只想早見師父,便把來意說個大概。少年忽改笑容答道:
「此事暫且休提。」這裡有一靈藥,結實將成,共生兩枚仙果,修道人可抵六甲子修鍊之功,常人服后也享高年。你來得甚巧,正好分你一枚。崖盡頭有路可上,崖頂懸有繩梯,稍會武功便可縋下。你既能由桃花坡這面入山,武功想有根基。本來崖上還有好些毒蜂,均被我用火燒死。也許還有一兩個藏在崖縫裡面,被它螫上一下,痛苦非常,多少天才好。這還是我配有靈藥可醫之故,否則休想活命。事前不知你來,我無準備。恰巧蜂窩旁邊,上月留有一副鐵絲網罩,你可先取到手,防個萬一,只要頭臉不受傷,便好得多。走過蜂窩時,可看一下那發光的是何寶物,到手只要是雙的,任何奇珍異寶,也我二人平分。事完再引你尋那位老仙長去。」
任壽因聽少年語言清朗,那高本領,早就心喜;又聽出和樗散子相識,越發高興。
對於法寶、靈藥,並未十分在意。心想:「修道人全仗自己修為,無須藉助草木之靈。
人家費了許多事,為何與他平分?也許有什為難,須人相助。」忙即應諾,往上走去。
果然前面崖腳現出一條人工開出來的山徑,蜿蜒向上,直達崖頂。途中井有幾處洞穴,人口甚小,內廣丈許、數尺不等,也是人工開成。口外並還懸著鐵紗,外有矮樹藤蔓,山徑上苔薛已早長滿,掩蔽之處頗見巧思。不是少年指點,便近前也不易看出。山徑到了崖頂,又斜行向下,才到少年所說之處。
走了一半,忽然發現崖勢內凹,藤蔭交互中現出一洞。探頭一看,洞寬不過七八尺,深有兩丈,但朝上面傾斜,陡峭異常。鐵絲網罩便掛在洞口不遠矮樹之上,想是時久,銹得不堪。忽聞一股甜香由洞內發出。定睛一看,原來暗影中懸著一個大蜂窩,地上散著不少燒焦的死蜂。正戴頭網,想要人內探看,忽見蜂窩後面光華閃動。剛一走進,便聽嗡嗡之聲,人也走到蜂窩下面。心疑毒蜂來襲,仍想查明內中有無法寶,再行退出。
因嫌洞中昏暗,便將身帶包裹中的火筒取出晃燃。一手拔劍,正要查看,火光到處,見那蜂窩竟有小屋般大。嗡嗡之聲,乃新生出的十幾隻小蜂伏在上面,振翅飛鳴,卻飛不起。通體墨綠,目射金光,口有紅須,形相獰惡,與常蜂不同,猛瞥見一片金霞由壁間迎面飛來,透身而過。同時壁間金光電閃,現出「龍翔虎躍,長眉再來」八個朱書古篆,一閃即逝。
任壽心想:「我因眉毛稀少,乳名眉兒。難道叫我長了眉毛再來?」忽聽少年在下面高呼道:「寶物許藏在蜂窩裡面,可用寶劍砍它一下試試。內中蜂蜜,也是極珍貴難得的靈藥,釀酒尤妙,我也和你平分。」任壽忙答:「理當效勞。但這窩大大,能否砍碎,我拿不準,且試一下。」說罷,再一細看,那蜂窩形似一個大蓮蓬,孤懸洞頂,離地丈許,上有一柄粗如人臂。因見小蜂尚未成長,不能飛起,以為無害,縱身一劍朝那蓮柄砍去。不料用力大猛,應手立斷,蜂窩也隨洞徑往外滾落,吃洞口崖石一擋,分裂兩半。蜂蜜甚干,芳香流溢,白如銀玉。因少年說是靈藥,用劍尖挑了一小塊,入口一嘗,果然甜香滿頰。又割下一塊,準備帶與少年觀看。轉身要走,忽覺腿上被針刺了一下,微微有些麻癢。低頭一看,正是兩隻小蜂隔衣朝腿刺了一下,連忙用劍拔掉。因不甚疼,也未留意。見裡面並無寶物,便往下走。尋到盡頭突崖,果有長索系在一株老松之上。忙即放下,縋約兩丈,便到崖腰少年立處。那地方也是一處崖凹,與前見相同。
少年附身突石之上,一手持刀,一手持一形似噴筒之物,守伺口外,卻不進去。回顧任壽下來,便令等在一旁,覓地守候,暫是不可入內。任壽見他只看了自己一眼,口中說話,全神貫注洞內,神情似頗緊張。待有半盞茶時,忽聽轟轟之聲,由洞中飛出一物,其大如拳,周身墨光閃閃,金碧交映。少年早有戒備,左手噴筒揚處,立有一股火焰朝前射去。那東西沖煙冒火,立朝少年迎面飛來。少年揚手又是一刀,立劈兩半,隨刀飛墮。任壽見所砍的便是前見毒蜂。少年喜道:「大害已除,兄台來得正好,到了裡面再談。」二人一同走進,見裡面比上洞更加整潔,凈無纖塵。只洞頂上懸著一個蜂窩,但小得多,約有尺許方圓,方才所聞蘭花香味,便由洞中發出,這一鄰近,香味反倒減少。定睛四顧,並不見花。方要開口,少年已先笑道:「靈藥尚未成熟,還須少候,不妨先談一會。兄台貴姓?如何與老仙師相識?」
任壽說了經過,轉問對方姓名。才知少年名叫鄭隱,先輩是東漢世家,因曹氏篡位,憤而不仕,全家入山隱遁,在武當後山尋到一處勝地,風景靈妙,與世隔絕。正打算在山中覓地開墾,第二代上忽生奇疾,死亡殆盡。未了只剩鄭隱一人,生具異稟,自來身輕若燕,神力如虎。這年偶觀蛇烏惡鬥,猛觸靈機,忽想出世之想,到處尋師未遇。前年發現後山有一異人。幼時曾聽祖父說那異人年紀,少說已在百歲以上,童時無知,不曾留意。見他還是以前形貌,心中驚奇。費了不少心力,想要拜師,異人不允。鄭隱心志堅毅,百折不回。異人也始終固執,一任誠求,終無用處。去年寒冬大雪,鄭隱偶往城市採辦年貨,歸途見一瘋僧倒卧雪中,仗義救回山內。愈后不別而行,留下一書,才知那是一位神僧,因為夙孽,隱跡風塵。並說後山住的是位仙人椿散子,法力之高,不可思議。也因功行未完,還有兩個難題,留滯人間。內一難題,便是翠屏峰上藏有兩件前古奇珍和一株靈藥,他並不要,而這兩樣卻非出世不可。誰能得到,將靈藥服下,帶了法寶,前往求見,必蒙傳授仙法,收為弟子。那藏珍之處,有數百年毒蜂盤踞,傷人必死。近來才想好法子,將毒蜂除去。幸值任壽尋來,又是仙人未入門的弟子,志同道合,情願結為兄弟,一同拜師。
任壽見少年面罩已然取下,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英姿颯爽,氣字安詳,是個英俊美少年。休說這等豪爽慷慨,便那品貌談吐和那一身武功,先已佩服。正越談越投機,忽聽崖頂金玉交鳴,雜以龍吟之聲。少年驚呼:「不好!法寶快要出世。請任兄守在這裡,只等花香全失,再聽叭叭兩聲,可將正面洞壁石塊搬下,速急入內,便見靈藥結實。每人能服一枚,只留一枚與我足矣。」說罷,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