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鬼隱玄樵
牟鼎仍然拘謹的以原式坐在那張紅木圓凳上,模樣似乎是等待靳百器有什麼交待,靳百器倒沒什麼交待,卻另外想起了一件事:
「牟鼎,你還記不記得在『三疊崗』下,你同官姑娘離去之前,我特別告誡你的幾句話?」
怔了怔,牟鼎回思著道:
「一時記不得了,還請大叔明示。」
靳百器笑道:
「當時我叫你最好不要向令尊提起我的名姓,因為與令尊尚有一段過節未曾化解,唯恐你回去一提,恩怨糾纏之下,使令尊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不想你還是照實說了……」
牟鼎「啊」了一聲,表情卻十分誠敬的道:
「靳大叔,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這麼一樁嚴正大事,怎可隱忍不報?而當時受過大叔叮嚀,我已心底有數,料想或與往日舊隙有關,再三思量下,越發覺得不該瞞家父,是是非非,總須明揭,無論家父和大叔有任何誤會存在,我與秋雲兩條性命擱在中間,家父好歹都得退讓一步,大叔,事實證明,我的做法對了!」
靳百器道:
「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做法正確,不曾想到的是,令尊何止退讓一步?他的寬宏大度,慷慨豪義,簡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非但一筆勾銷前怨,更以厚德相報,伸援手濟我等於水深火熱中,要不是有此轉變,牟鼎,只怕我們這一伙人至今尚窩在『青牛嶺』那片破廟裡挨冷受凍呢……」
牟鼎忙道:
「善有善報,大叔,這乃是上天對大叔你一片慈心的回饋。」
擺擺手,靳百器道:
「說得好,便老天有眼,也要有人出頭執辦才行,若不是令尊幫忙,待等緣至運轉,又不知得耗到哪一天了!」
牟鼎生生嫩嫩的笑道:
「大叔再要為此事客氣,我就坐不下去啦!」
靳百器話風一轉,問了樁他早就存在心裡的事:
「對了牟鼎,你同官秋雲姑娘的那頭婚事,據你早先所言,令尊並不贊成,如今約模已有轉機?」
牟鼎年紀輕輕,卻也學會先嘆了一口氣:
「自從經過上次那遭劫運,爹的態度已稍見和緩,口風也軟了許多,不過,仍然沒有點頭,看情形,還得再饒上一段辰光磨菇……」
靳百器道:
「所謂好事多磨,這就是了,牟鼎,如果時機得宜,我試試在令尊面前美言幾句——」
牟鼎立即起身長拜,異常懇切的道:
「靳大叔,你老雖說以前和家父有過誤會,但在家父眼裡,卻仍視大叔為一條硬漢,甚為推崇,只要大叔肯在家父跟前說項,則必收一言九鼎之功!」
靳百器平靜的道:
「牟鼎,你也別對我的影響寄望太高,你應該知道,令尊脾氣剛倔,主觀極強,要他遇事遷就,並不容易,好在這乃是一段歡喜緣法,就算為你碰了釘子,亦不在話下了……」
牟鼎眨著眼,顯幾分狡詰的味道:
「靳大叔,老古人有兩句俗話,說-物降一物,酸漿降豆腐,休看我爹平時火氣大、性子急,行事擅專,真正遇上他折服的人,仍還是肯買帳的,譬如大叔你,我爹就經常在言談之間,流露出惺惺相惜的敬重之意,大叔但要開口,包管能有收穫,至少亦不會碰釘子!」
靳百器道:
「你怎麼能以肯定?休要信口抬舉於我。」
牟鼎笑道:
「我是我爹的兒子,大叔,知子莫如父,知父也莫如子啊……」
靳百器撫掌笑斥:
「頑皮!」
雖年歲的相差,亦同樣能帶動情感的交流,不影響觀念的融合,而中年人有中年人成熟的智慧,通達的世故,年輕人有年輕人鮮活與奔放的想像,彼此縱談下來,老練與天真,也就不顯得有何矛盾了。
枯瘦得宛如一副骷髏架子似的「鬼隱玄樵」端木英秀正高倨首座,他披著一肩蓬亂的長發,身穿褐色麻衣,腳上是一雙綴補過的破舊芒鞋,那根永不離手的老藤杖便倚在膝頭,現在,他睜著兩隻精光閃亮的幽邃大眼,毫不稍瞬的注視著靳百器。
房中只有他們三人——端木英秀、靳百器,以及打橫相陪的牟長山。
靳百器也平視著端木英秀,並不為這位江湖上有名的傳奇人物所懾伏,但他含著笑,上半身略向前傾,態度適中,不亢不卑。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端木英秀收回目光,以低沉又粗啞的聲音開口道:
「首先聲明,我這趟來,可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牟長山。」
靳百器和顏悅色的道:
「前輩,在下省得,因為前輩與在下素無淵源,驟而挺身涉險,事實上也沒有這個道理。」
端木英秀「嗯」了一聲,道:
「對於『大龍會』的情形,你如今知道多少?」
望了牟長山一眼,靳百器坦白的道:
「一無所知。」
端木英秀那張骷髏般的瘦臉猛然繃緊,原本削薄的一層蒼黃麵皮便更似貼在顴骨上了;他徐徐的吸著氣,腔調越發低啞:
「知已知彼,方可百戰不殆,靳老弟,你對敵人一無所知,這場仗就難打了!」
不等靳百器說話,牟長山已趕忙介面道:
「秀老,事情我已在『閻王閣』向你約略提過了,『鷹堡』的弟兄近來可說是時乖運蹙,連遭橫逆,所以這段日子乃以隱避整頓為主,人一隱避起來,外頭的消息自然就隔閡了,靳兄不明敵情,原因在此,而形勢所逼,也怪不得他……」
端木英秀沒有表情的道:
「『鷹堡』的人為避敵鋒,斂跡不出尚有道理,但你呢?你沒有這種顧慮,為什麼不先行安排,差人去打探打探風聲?」
牟長山陪笑道:
「不是我沒安排,亦非欠缺見識,秀老,眼線早就放出去了,有關的路子也在進行溝通,問題在於『大龍會』突然停止活動,斷絕對外聯繫,採取了隱伏龜縮之策,此等情況之下,要想搜集他們的情報,難免事倍功半,因擾叢生。」
端木英秀搖頭道:
「長山,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個錯誤?」
牟長山不解的道:
「我犯了錯誤?秀老,你倒說說看,我犯了什麼錯誤?」
端木英秀老氣橫秋的道:
「明明是一條直路可通目的,為什麼偏偏去繞彎子走岔道?這不是錯誤又是什麼?」
牟長山笑了笑,道:
「還請秀老指點。」
往椅背上一靠,端木英秀提高了聲量道:
「『大龍會』的垛子窯座落在『凄鳳坡』,對不對?」
牟長山頷首道:
「這是眾人皆知之事。」
哼了哼,端木英秀道:
「既為眾人皆知之事,難不成你就沒想到直接去他垛子窯刺探虛實動向?」
牟長山乾笑道:
「秀老,此事說來容易做來就可難了,癥結在於派誰去?去了有幾成把握回來?便回得來又有幾多收穫?『大龍會』的窯口不敢說它是龍潭虎穴,至少算得上兇險之地,如何挑個合適的角兒承擔此項任務,還真叫煞費思量!」
端木英秀道:
「你素有『黑大戶』之稱,莫非手下連這麼一個人才都沒有?」
牟長山攤攤雙手,無可奈何的道:
「不是沒有,秀老,是欠缺把握,誰知道『大龍會』里擺的是什麼陣勢?如果派去的人有進無出,不但憑白損失了好弟兄?顏面上更是難堪!」
沉默了片刻,端木英秀慢吞吞的道:
「話是不算錯,但如此一來,仍然莫明敵情,不知彼此消長強弱,這好比蒙著眼打渾仗,長山,機先盡失之下,求勝的希望就渺茫了……」
牟長山沉吟著道:
「那麼,秀老的意思是?」
端木英秀望了望側坐的靳百器,枯瘦的面孔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我想,對方虛實不得不探,否則,半點底細深淺不知,極易吃虧,而你既然不放心叫別人去,我便親自走上一遭——」
牟長山頗為意外的道:
「你親自走上一遭?秀老,這豈非是大才小用,殺雞拿了牛刀?我看沒有這個必要吧?」
端木英秀淡淡的道:
「除了我,你還能另外挑出個合適的人選來么?」
牟長山皺著眉道:
「若是非挑不可,當然還是挑得出來,不過,就怕萬一成不了事……」
端木英秀道:
「成不了事的人何須考慮?長山,去干這趟差,至少要具有一個條件——來得走得,進得出得。換句話說,便打不過,也該跑得脫才行!」
牟長山笑道:
「秀老的輕身術天下聞名,堪稱一絕,若是光論逃命,則聚六丁六甲橫臂相阻,恐怕也攔不住秀老你飛渡天關!」
端木英秀枯瘦的面容上首次浮現了一抹笑意:
「少耍貧嘴,倒是要你定個主意。」
牟長山轉向靳百器:
「靳兄,你說呢?」
靳百器凝重的道:
「端木前輩的高見甚是有理,但為了我『鷹堡』之事,不宜完全偏勞端木前輩獨自涉險,假若端木前輩不嫌在下累贅,極願追隨左右,同往『凄鳳坡』一行!」
牟長山悶悶的道:
「你也要去?靳兄,須知你責任重大,萬萬失閃不得!」
靳百器道:
「謀定而動,方是制勝之道,而這『謀』之一字,首先包含知己知彼,如渾沌一團,形勢不明,則從何謀起?是以『棲鳳坡』之行,確有必要,但將責任推在端木前輩一人身上,我實在於心難安,有此一請,決非矯情,便因而有所失閃,也是天意……」
牟長山正待答話,端木英秀已先開腔:
「你倒用不著領情,靳老弟,我說過,我這樣做,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牟長山!」
靳百器不慍不火的道:
「在下明白,然而個人的擔當不容推諉,前輩,盡其在我罷了!」
牟長山搓著手道:
「秀老,你的意思如何?」
端木英秀道:
「很好,靳老弟既願與我搭檔,好歹有了個伴,兼可相互照顧;據我所知,靳老弟的功夫不弱,只不知跑起來夠不夠快?」
靳百器道:
「實回前輩,那要看在什麼情況之下而定,如果逼命逼到眼睫,就不快也快了!」
牟長山解釋著道:
「靳兄,我們這位秀老,乃是個直腸直性的人,講話不會拐彎,卻是一番善意,他但心你到了節骨眼犯了拗,不肯見風轉舵,扯活溜腿,只顧著硬拼狠殺去了,如此一來,則意義全失,就不叫刺探敵情,變成單刀赴會啦!」
靳百器笑笑,道:
「為了大局設想,我也不至於這麼鑽牛角尖,二位寬懷,風色我是會看的。」
端木英秀平著臉道:
「靳老弟,你這趟同我搭檔,我對你沒有任何限制,你也不用把我擺在心上,不過,我單單隻有一個條件,小小的條件,你卻須得依我。」
靳百器道:
「尚請前輩示下。」
輕咳一聲,端木英秀道:
「條件很簡單,就是無論在何等情況之下,只要我喝一聲走,你就必須隨我走,下管你願不願,甘不甘,都得跟我走!」
話說得有些跋扈,但靳百器當然明白對方的用心一-這人間世上,盡有千奇百怪的人,而某種入便慣於用他習常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意念,中聽或不中聽。則就無從去計較了。
牟氏山唯恐靳百器不悅,忙道:
「靳兄,秀老的意思是一-」
靳百器頷首道:
「我知道端木前輩在說什麼,牟兄,我包管聽從端木前輩的指示就是。」
端木英秀道:
「咱們就這麼一言為定,靳老弟,你的身子完全復原了么?」
靳百器道:
「全好了。甚至比沒有有受傷之前還要好。」
拄起依在膝頭上的暗紫色老藤杖,端木英秀雙目閃亮,聲音沉穩:
「長山,備馬、備糧、備錢,我和靳老弟今天便上路通關!」
答應-聲,牟長山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大步推門而出,管自張羅去了,室中只剩下端木英秀與靳百器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卻一片冷肅。
由「回雁坪」到「棲鳳坡」之間的這段路途,便快馬賓士,-般來說也需四五天的光景才到得了,但端木英秀與靳百器雙人雙騎,卻在不到四天的功夫就已抵達地頭,原因是一路上他們少歇多走,兼抄捷徑小道,另外,兩個人亦缺乏邊行邊談的興趣,沿路下來,彼此都不大開口。
這真是一次沉默的旅途,不但沉默,而且枯燥無味。
好歹,「棲鳳坡」是到了。
他們駐馬坡前的時候,正當夕陽西沉,赤霞漫天,火樣的余暈映照著人臉,但感觸上並沒有絲毫溫熱,反之,僅只索落在心,煞凝眉眼。
「棲鳳坡」是一片佔地寬廣而斜度極緩的坡地,坡上坡下,叢生著疏密不一的雜木林子,要尋找「大龍會」的老巢十分容易,因為整個坡地間獨有這麼幾排透著邪氣的屋宇。
幾排屋宇並不是按照某種固定的型式排列,而是順著坡勢或長或短的座落四周,房子的格局也不一樣,有樓閣、有平房,甚至同一列建築亦各顯不同的高低外貌,看上去,就有些雜亂不齊了。
這些聚集的屋舍周遭,全用粗大的木柵圍繞,柵欄高有丈許,頂端削尖,起伏迤邐,亦頗見氣象森嚴;正對坡下,是大門的入口,有一條土路通達,現在,柵門卻緊緊關閉,看不到裡外有什麼活動。
在出發之前,靳百器已經再三詳問過卓望祖此地的各種狀況,包括地形地勢、建築物的分佈、配置的作用、防衛情形、及出入口的選擇等等,見到眼前的局面,再拿腦中的記憶相印證,他就像來過好多次一樣。
鞍上,端木英秀低啞的道:
「這裡你比我熟,入黑之後,就麻煩你在前面領路。」
靳百器拿一手掩遮西斜的陽光,淡淡一笑:
「我也說不上熟,只不過行前做了一點查證的功夫;端木前輩,晚上行動該是個什麼方式,前輩可有了腹案?」
端木英秀木然道:
「有,但如果你別具高見,亦不妨說出來大家研議研議。」
靳百器道:
「應該先聽聽前輩的意思。」
端木英秀平緩的道:
「我們潛進『大龍會』的垛子窯后,設法生擒兩員對方陣營中的重要人物,加以拷問,逼其吐實,假若能夠活捉那趙若予,則更加美妙,或者就可借而消彌一場血戰了!」
靳百器道:
「要活捉趙若予,只怕大大不易,據卓望祖說,姓趙的自與『鷹堡』開仗之後,每晚居無定處,隨時更換宿地,而不論他睡在哪裡,所在皆極隱密,且有周全保護,前輩,我看此計難行!」
端木英秀道:
「我也知道難行,但總得試試,說不定碰巧了中一記大彩亦未敢斷言;另外,靳老弟,那什麼卓望祖又是何人?」
靳百器低聲道:
「原是『大龍會』所屬『刑堂』『先斬手』之一,前些日才投誠過來的。」
端木英秀過:
「這個人可靠么?」
靳百器道:
「沒有問題,因緣偶遇,我們還救了他一命,不可能是預先的安排,再說,歷經苦難,他與我們福禍相共,進退偕隨,期間若要出漏子,早就出了。」
點點頭,端木英秀望望天色,道:
「我們得先找個地方歇息一會,養足精神,等入黑之後再摸黑進去!」
靳百器似有所思的道:
「前輩適才提起,說要生擒對方兩名重要人物加以拷問,逼其吐實,不知為什麼要擒其兩人?如果被浮者夠份量,擄-個應可成事……」
端木英秀道:
「不見得,雖同在高位,凡事也有知與不知的差異,或詳盡及不詳盡的分別,問兩個,總比問一個來得踏實,此外,尚可隔離審訊,相互印證,既使他們有心做假,亦難順利得逞!」
靳百器笑道:
「原來前輩還有這麼一層顧慮,倒是在下我想得淺陋了。」
掉轉馬頭,端木英秀指了指左側方的林叢,神色冷清的道:
「我們那邊歇著去。」
來到林邊,夕陽的光暉更形暗淡,斜照映著森森的林林,投向人身的是一大片濃郁的陰沉,挑了處乾爽背風的所在,端木英秀下馬,管自盤膝穩坐,他那根核桃粗細,疙瘩累累的紫黃色老藤杖便橫擱膝頭,模樣近似參禪入定。
靳百器沒有打擾端木英秀,到得幾步外的一棵樹下憩息,等他微閉雙眼,剛想略盹片刻,那一邊上,端木英秀的聲音已沙沙的傳了過來:
「靳老弟,你好像習慣於沉默?」
睜開眼,靳百器笑笑道:
「不,有時候我的話也不少,但卻要看是什麼對象,譬如前輩,向來不喜多言,我就只好儘可能的保持緘默,免得前輩嫌我饒舌。」
端木英秀的面容在林木的陰影里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語氣倒相當和緩:
「你不必過於拘束,靳老弟,我的脾氣是有點古怪?卻不至怪到外間相傳的那種程度,你知道,一個人獨處深山絕峰,日子久了,便難免變得性情孤僻,與眾格格不入,而言談行止,便往往有悖常態了……」
靳百器道:
「我很了解,前輩。」
端木英秀沉聲道:
「據牟長山說,你們『鷹堡』在破堡之後,很受了一些挫折和打擊?」
低喟一聲,靳百器苦笑道:
「『鷹堡』與『大龍會』是死敵、是天仇,我們但有一人倖存,『大龍會』便如芒在背,寢食難安,不將我們趕盡殺絕,『大龍會』豈肯罷休?相對的,毀擊破堡之恨,手足殘損之怨,正是筆筆血債,『鷹堡』上下,又如何能以不加討還?冤冤相報,便無時或了,只是在糾纏的過程中,我們較為吃虧而已……」
端木英秀道:
「靳老弟,你們如今的力量相當單薄,形勢亦頗為不利,可是你仍然堅持要豁拚到底,這種做法,你認為夠聰明么?」
靳百器面容愴然的道:
「我已向長山兄說過,盡其在我,但求心安,前輩,血仇不共戴天,寧其戰死,不圖苟存,身在江湖,如果連這一點志節都沒有,豈不是白混了?」
端木英秀垂下目光,悠悠的道:
「我想,我也能以體會你的感觸,人活著,就該活得坦蕩,活得無愧,假如活在羞辱之中,活在委屈里,就的確欠缺意義了,然而,人要活得坦蕩、活得無愧,有時候卻需償付巨大的代價……靳老弟,做一趟世間的過客,你不感覺太累了么?」
靳百器嘆一口氣:
「不錯,我常常覺得太累了……」
端木英秀豎起膝頭上的老藤杖,拿下顎頂著杖端,慢吞吞的道:
「累是累,推不託的卻是雙肩上沉壓的責任,每個人都有他與生俱來的責任,像你,靳老弟,『鷹堡』匡複的重擔,幾十口弟兄的生計及活路,都是你責無旁貸的事,而我,只要為我自己清清白白又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就算盡了我的本份;和你比較,靳老弟,你是要辛苦多了!」
靳百器道:
「難得前輩如此體諒我的苦衷,當亦明白我靳百器並非徒逞匹夫之勇、強露鋒芒之銳,形勢逼人,不得不勉力以赴……」
端木英秀道;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逞匹夫之勇、露鋒芒之銳,那可得拿老命去換的,單隻表英雄、顯硬氣,誰也不會傻到做這等的犧牲。」
林中已越見陰影,夜色宛如一隻有形無實的魔手,悄然伸展向四周,在人們不知不覺下,它已將整個大地無聲無息的覆蓋了。
黑暗裡,端木英秀的兩眼益形明亮,光芒閃灼,隱泛森青,有一股說不出的邪厲意味,看上去,呃,就如同兩點磷火凝聚於方寸之間,和磷火有所迥異的,僅是它不曾飄浮流動罷了。
靳百器轉過臉去,不與端木英秀的眸瞳相對,他壓低了嗓門道:
「可以行動了吧,前輩?」
撐杖而起,端木英秀道:
「煩你引路。」
直到現在,靳百器才算領教了這位『鬼隱玄樵』的輕身功夫,已經到達什麼境界——不論他在前面如何奔掠、滾躍、躥射,端木英秀總是保持在他身後左側三尺的距離以內,而且縱走之間,衣不帶風、雙肩水平,起落迴轉毫無牽強,宛如行雲飄絮,流暢自然中,別有一股源源不斷的生力湧現!
像兩溜輕煙也似,二人不著痕迹的潛入「大龍會」的窯寨,那高聳的尖柵木牆,對他們來說,直如兒戲,併發生不了任何阻擋的作用。
摸到一層護堤之下,端木英秀已湊到靳百器耳邊,悄悄的道:
「先找那趙若予的住處。」
靳百器半則著身子,低聲道:
「怕他不會留宿在原來的地方……」
端木英秀又湊了過來:
「試試看,說不定姓趙的走了背運,剛巧被我們堵上!」
黝暗中,靳百器想笑卻笑不出來,他只好點點頭,領著端木英秀朝靠北的一列樓房摸去;整片莊子里,說黑還真叫黑,上上下下,沒亮幾盞燈,慘黃的光暈便那麼隱隱閃閃的搖晃著,人氣不帶多少,鬼氣倒是陰森。
這靠向北邊的一列樓房,是由高低不齊的五幢樓閣所組合,前後還圍著柵牆作為隔離,院中有院的這麼一擺置,便特別的顯示出此地的幽密性與權威性,住在樓中的人物,就算不大亦決小不了。
端木英秀的氣息吹拂在靳百器的耳後,氣息沒有一點溫熱,竟是那等沁心的冰寒:
「這是趙若予的住處?」
靳百器輕細的道:
「平常他都是住在這裡,卓望祖把這個地方描述得極其詳盡,照現場的情形看,錯是不會錯,問題只在眼下他是否又挪了窩?」
略一沉吟,端木英秀斷然道;
「不管他了,靳老弟,咱們好歹摸進去碰碰運氣再說!」
隨著端木英秀越過柵牆,靳百器發現落腳處乃是一片花圃,當春夏之初,百花盛開,此間想該是萬紫千紅,百色繽紛,而如今卻只景象蕭索,殘英入泥,梗葉枯萎,瞧上去不似花圃,倒若廢園了。
端木英秀比了個手勢,自己超越向前,但見他身影飄動,已如鬼魅般掩上了二樓——不是底樓、不是廳門或窗側,偏偏挑上了二樓!
靳百器亦騰身躍上,攀著瓦脊緊跟在端木英秀身後,此時,這位「鬼隱玄樵」已不知怎的隨手兩下撥弄,便將一扇靠邊的窗戶啟開,人如一團綿絮也似飄入,不帶絲毫聲息。
等靳百器也跟了進來,卻查覺這個房間竟是空的,不錯,這是一間卧室,陳設相當講究的-間卧室,而且,桃木雕花的那張垂帳大床上還被褥半掀,枕痕零亂,顯見是有人睡過,至少方才尚有人睡過,但是,人呢,怎麼不見人?
房中沒有點燈,不過,借著外面映入的一抹微弱的光線,仍可朦朦朧朧的看出大概的格局輪廓,而靳百器習於夜視,他可以斷定床上沒有人在!
端木英秀站在窗邊,兩點青瑩瑩的瞳芒閃若寒星,他只站在那裡,不言不動,有如泥塑木雕,又像老僧入定了。
靳百器手撫插在後腰間的冷硬刀柄,移近端木英秀兩步,低促的道:
「前輩,房中並無人在——」
端木英秀沙啞的道:
「別急,打我進房開始,便是這麼一個情況,床上被褥半攤,錦帳斜掛,我已經過去探試了一下,被窩裡尚存溫熱,不久之前,必還有人睡在這裡……」
靳百器戒惕的道:
「莫非是我們始才進屋的時候,發出了什麼響動驚走了對方,抑或辰光尚早,那人根本不曾睡著?」
目光一冷,端木英秀道:
「決不可能,打我開窗入室,僅乃瞬息之間,無論對方是睡是醒,除非躺在床上的那人有天隱地遁之術,否則斷斷無法規避——靳老弟,會得天隱地遁之術者,就不是人,是神仙了,如果『大龍會』有神仙相助,我們認輸也罷。」
靳百器沉默了,他也不相信會有什麼人能在啟窗的一剎便消身匿形,但房間床上似有人卧又明明不見任何影蹤,這卻該怎麼解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