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成敗一舉
三天之後,二月初一,華山靈足峰下的杏林之中。
二更初起,月如明鏡斜懸,銀輝自疏落的杏核間瀉滿一地。林中空地上,一塊狀如石桌的巨石之旁,正有一名星目劍眉的英俊少年不安地在負手徘徊。流螢三五,蟲聲唧唧。少年時而左右顧盼,時而駐足傾聽。
就在這時候,夜風在遠處搖落一片樹葉。少年正待舉步,忽然一怔神,霍地轉過身來。
目光甫至,那似乎有風吹落葉的一株巨杏之後,已安步含笑走出一名鬚髮如銀、面目慈和的灰衣駝背老人。少年一聲歡呼,立即張臂撲奔上去。
老人右手食指一曲,自懷中勾起一張笑意與淚痕混錯難分的俊臉,映著月色,一面端詳,一面含笑點頭道:「除了流淚的老毛病,有點大人樣子了。」少年俊臉一紅,掙脫老人勾托,又向胸前埋下頭去。
老人驀地雙掌一推,笑喝一聲:「去石桌」身形已起。少年冷不防此,身軀仰正,聞聲雙腿一曲一蹬,一個倒翻,離地不及五寸,貼地便向石桌疾射而來。人近巨石,一個波騰,正好與老人同時雙足找著石面。
老少相對,少年扮了個鬼臉。老人哈哈大笑,拇指一豎道:「好!小子,可以告訴別人你是無名派的門下了!」武維之興奮地抬起目光,視線甫與老人接觸。但見老人目光向左側林中一溜,笑意驟斂,臉色突然寒了下來。
武維之循聲控去,並無所見,不由得不安地低聲喊了一聲:「師父」
老人臉聲色一整,搖搖頭,平靜地說道:「沒有什麼!孩子,坐下來再說吧!」
武維之不敢再問,依言傍著老人坐下。足足談了半個更次,方將別後經過詳細說完。老人注目聽取,神色間雖不時起著變化,卻始終沒有岔過一言。武維之說至最後,已漸將適才師父反常的神態忘卻。老人聽完了,目光上移,似乎陷入一片沉思。
武維之由於自己的述說,思潮再度起伏。這時心頭一亮,不由得一聲噢,驚喜地拉師父的衣角,低聲喊道:「師父,師父!那位灰衣怪人是誰,維之知道了!」
老人緩緩放落目光,注目說道:「知道他是誰?」
武維之興奮地道:「他就是神女余女俠說過的那位『東海異人』!」
老人點了一下頭道:「是的,就是他老人家,巫山神女口中的『東海異人』、『崑崙三劍』的師父,崑崙上一代的掌門人『天盲叟』!」
武維之聞言一呆,半晌沒說得出話來。老人臉一仰,接著說了下去道:「這不能怪你,你所能猜到的,你都猜到的了。師父以前為你講述武林大勢時,並沒將已去世的前輩人物完全提及。」
武維之回過神來,忙又問道:「這樣說來,神女余女俠的意中人不就成了『龍劍』司馬正、目下風雲幫的『龍壇』壇主了嗎?」
老人點點頭道:「如果師父猜得不錯,你前次在巫山遇上的灰衣怪人,十九便是三劍中的『鳳劍』司馬湘雲!」
武維之暗道一聲怪不得,不禁連連點頭道:「是她,是她!不會錯的了。」
老人仰臉如故,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說來也真是個非常微妙的巧合。」
武維之怔了一下,忙問道:「什麼巧合?」
老人凝眸靜靜地說道:「可能已取道前來中原、或者已到了中原也不一定的那位「鬼愁谷主』,師父雖不能詳知他的姓氏,但師父已知道了的,便是他和『玉門之狐』原為同門師兄妹,正如你所揣測,無情叟在玉門關撞破的便是此人。其後此人隱去鬼愁谷的原因,從『玉門之狐』淫蕩成性,以及那人生相猥瑣這兩點上稍予推敲,自然不難想像。」微微一頓,接著說道:「二人雖為同門師兄妹,但由當年華山金龍劍客的那段公案上看來,心機也許『玉門之狐』較為詭辣;但武功上的成就,卻很可能『鬼愁谷主』更高一籌。」
武維之點點頭道:「這很可能,要不然『玉門之狐』也不會請那魔頭出山了。」
老人搖搖頭道:「那倒不是這麼說。」武維之哦了一聲。老人接著說道:「在目前這種『一品簫』受困,『金判』束手,而天、地、人三老又無絲毫動靜的狀況之下,老實說,就是集中各大門派全部力量,風雲幫也不放在心上呢!」
武維之恍然大悟道:「這樣說來,這次『玉門之狐』不惜卑詞迎來『鬼愁谷主』,全為的是『天盲叟』天盲老前輩的出現了?」
老人點點頭道:「眾智、眾慧兩僧在向老魔報告時說:『有一個人至今尚活著未死,實出幫主及太上幫主意料之外』那個『尚活著未死』的人,自然是天盲叟無疑。不過兩僧去鬼愁谷系去年冬天,而去年冬天天盲叟才自承天池離開。從時間上看來,風雲幫當初的警訊原是杯弓蛇影。他們將該幫總巡香主『鳳劍』司馬湘云為便利向神女傳遞『龍劍』司馬正的消息所扮成的化身看錯,而現在真正的『天盲叟』居然適時出現這種巧合還不夠微妙嗎?」
武維之點點頭,忽又搖搖頭,嘆了口氣道:「還好弄假成真,不然的話,風雲幫現有勢力已夠猖狂,再加上一個『鬼愁谷主』,那還得了?」
老人未予置理,仰臉嘆道:「從你剛才的述說中,師父可算了去了一樁心病。」
武維之一怔,忙問道:「師父指什麼?」
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就是『崑崙三劍』投身風雲幫,原來也跟你父親的情形大同小異。若非從你口中知道了『鳳劍』與神女的往還情形,師父很可能還要誤會下去呢!」
武維之不禁舒了口氣道:「這倒是真的」
老人忽然神情一黯,幽幽嘆道:「其實師父縱然誤會了他們三個,也還不太重要;但天盲老兒脾氣之烈,較你師祖有過之而無不及。一來他剛返中土,內情不明,對三名弟子之誤會已成定局;其次令人不能無憂者,就是縱有機會讓老兒知道這一切,『三劍』與你父親情形不同,他們至少尚有活動自由。這種不能一死以維崑崙派之譽的苟活行為,即使有千百種正當理由,老兒也一定不肯諒解呢!」
武維之不由得大急道:「那怎麼辦?」
老人深深一嘆,苦笑道:「除非你兩位師祖『雙奇』復生,否則誰也無能為力!」
武維之皺眉惴惴地問道:「將來如由『三老』共同出面解說,有希望挽回沒有?」
老人搖搖頭,輕嘆道:「那就非常難說了。」
武維之默然低頭。老人臉一仰,又陷入沉思之中。沉默中,武維之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少林兩僧。劍眉一軒,正待發問;老人也正好轉過臉來,見狀不由得注目說道:「你要問什麼?」
武維之凝眸迫切地道:「師父知道『十三金鷹』中首二兩鷹的身份嗎?」
老人點點頭道:「當然。」
武維之連忙又問道:「維之可以知道嗎?」
老人點點頭,欲言又止。忽然起身向側樹林一指,寒著臉道:「此事容后再說不遲,現在先隨為師去那邊」
這時約莫三更光景,月行中天,夜柔似水。
武維之緊隨老人身後,默默地向左側杏林深處走去。武維之雖不明白師父此舉用意何在,卻不敢輕易動問。老人走在前面,步履顯得非常沉重。這樣走了大約百步遠近,武維之正自低頭胡思亂想之際,老人身形忽然一頓,側身回頭說道:「就是這裡,到了!」
武維之頭一抬,目光至處,不由一聲低呼,霍地退後半步。原來在他身前數步之處,一丘隆然,赫然一座新墳。墳高三尺,土色潤濕,顯系堆築未久。墳前豎立著一塊五尺來高的青石墓碑,墓碑上空無一字。
武維之臉色逆變,轉向師父顫聲問道:「師父,這,這」
老人臉一仰,默然片刻之後,這才望天緩緩說道:「維之,聽師父說。上去先行三鞠躬禮,然後再以大力指法,題上碑文。」
很顯然的,當前這位與世長辭的人,一定為他們師徒所共識。但是,這位墓中人兒究竟是誰呢?師父神態嚴肅,看來似與師門有著非常淵源。可是,話雖如此,師父卻只指令他上前致平輩哀禮,且將題碑文之事留給他做,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武維之心亂如麻,不得已,只好上前對墓恭敬地行了三鞠躬。行完禮,暗運神功於右手食指;頭一低,向身後低聲囁嚅地問道:「師父,維之該怎麼寫?」
老人仰臉如故,這時沉聲一字字地道:「距碑頂三寸之處,橫寫:清香致遠,出淤泥而不染!」武維之心頭一震,不敢多作思索,忙凝神運指。石屑紛飛中,十個正楷大字片刻書就。老人沉聲接著說道:「居中直寫:暗室明珠,武林俠女花解語!」
武維之暗呼一聲:「是她!」心頭一酸,幾乎流下眼淚。礙著師父在側,鋼牙緊咬,又將一行寫好。像是內力不濟,這十一字已不及先前十字筆劃均勻。最後一筆離手,老人聲音一沉,已又接著一字一字地吩咐道:「下款,小楷恭書:無名派,第十代掌門人,武維之敬題。」
武維之一怔,但旋即運指如飛,將下款寫完。老人又說道:「好了,現在我們仍回原來的地方去。」武維之轉過身子時,老人業已領先向林外走了出去。
紫燕十三因何致死?怎會由師父收葬?以師父那等剛直的性格,又怎會對風雲幫中一名燕女有著這等近乎敬意的表現?實在令人大惑不解。雖然他到今天仍不能確切地了解他對紫燕十三究竟發生的何種情感,但一種永訣的悲哀,也就夠人黯然神傷的了。
茫然中,他隨老人重新在先前的那塊巨石上坐下。
老人望著遠處,嘆了口氣道:「『天老』子喪嗣斷,只剩下一名孫子。『人老』一生,僅生一女,現在也只剩得你這個外孫。而『地老』雖然香火未絕,有著一個儀錶出眾的男孫;但照目前的情形看來,也是與其有,不若無。唉!一代宗師的武林三老,其晚景竟都這般凄涼,真是令人浩嘆!」
武維之微一怔神,不由得星目驀睜,失聲道:「什麼?難道紫燕十三」
老人點點頭,輕嘆了一聲道:「是的,說她系死於黃衫客之手,也未嘗不可。」
老人又是深深一嘆,隔了好一會,這才又恨聲接著說道:「那是十來天前,師父於北邙臨時武會結束后,帶著黑白兩無常來到這座杏林,準備對華山地形各方面先有個了解。遂留黑白無常於林外,一人入林查察。走到剛才立墓處,舉目瞥見那個罪該萬死的小子將那女娃按倒地上,衣衫盡碎,情勢岌岌可危。那女娃因功力已失,儘管嚼舌噴血,亦屬徒然。師父見了,不由得怒火萬丈!一個箭步上前疾出左手拿住他寸關麻脈,先結結實實地賞了那小子十個巴掌;直打得他氣息奄奄,方一腳將他踢開,喝令滾去。
那女娃雖然血污滿臉,但並未受什麼致命傷害。這時,略整衣衫,立向師父拜倒。一面叩頭不置,一面悲聲自訴道:『小女子原為風雲幫虎壇十三號燕女,唯如今功力已失,這廂叩謝老前輩再造之思。』師父本擬舉步離去,聞言不由得愕然止步道:『你就是紫燕十三?
怎會跑到這裡來的呢?』她低頭跪著道:『想在二月初五那天到蓮華峰下去等一個人。」師父注目點頭,又問道:『這種地方並不適宜你再待下去,老夫命人送你離開這裡如何?』她搖搖頭道:『不,謝謝您老了。」
師父皺了一下眉頭,覺得她既要這樣,也就只好由她了。正擬再度舉步之際,她卻忽然抬臉乏力地問道:『老人家,請教您一件事好嗎?』師父反問道:『您想問什麼?』她注目期切地道:「老人家聽說過一位叫武維之的少年人嗎?』師父點點頭道:『知道』跟著問道:『你問他做什麼呢?』她低頭說道:『小女子知道他叫武維之,但也僅止於知道他叫武維之這麼多而已。只要有關他的一切,老人家能告訴小女子多少就告訴多少好了;小女子僅希望多了解一下自己究竟認識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並非一定要問什麼。」
師父正沉吟間,她抬臉誠懇地又道:『請老人家別誤會,小女子知道不知道都可以。老人家如不方便那就不要說了。』師父一面點頭,一面注目說道:『告訴你,他是一品簫之子,金判之徒。這樣夠了嗎?』她驚喜地啊了一聲,喃喃說道:「夠了,夠了。』師父見她一片痴情,並無惡意,不禁有點於心不忍。於是又問道:『除此之外,你還希望知道一點什麼嗎?」
她似乎沒聽到師父的話,這時自顧仰臉自語道:『一品簫金判?金判?一品簫』師父正皺眉間,忽見她似有所悟地點點頭,突然轉臉向師父道:『老人家,您稍微走過來一點好嗎?』師父依言走近她的面前,她用手在地上畫了個三角形,然後抬臉道:『譬如說。這就是驪山懂了嗎?』師父雖然不知她的用意,但仍點了一下頭。她又用指頭在三角形內拉了一線,接著在線末一圈,說道:『從古樵坡上山,到這裡有個大池,看,這樣走,循池往西,到這裡,有一條羊腸狹道,再進去,逢岔道一律左拐,最後便可看到一片懸崖。」
師父插嘴道:『那懸崖後面不就是驪山派以前的『聖母宮』嗎?』她抬臉驚訝地道:』您知道?對,對,聖母官!』忽又搖搖頭道:『聖母宮雖仍叫聖母宮,但它早已不是驪山派的聖母宮了。』師父點頭道:『是的,驪山一派覆沒已快六十年了。』她又搖了一下頭道:
『不是這意思』接著抬臉遲疑地道:『它現在已是風雲幫的總壇,難道您老人家不知道嗎?」
師父忽然憶及她似乎說過,她原是風雲幫主的義女,於是點點頭,接著說道:『就算它現在已成了風雲總壇,但你為什麼要告訴老夫這些呢?』她搖搖頭道:『我並不是告訴您。』師父噢了一聲,她高興地點頭接道:『您老明白了嗎?是的,我的意思希望您老能夠轉告於他。』師父詫異道:『他向你打聽過風雲總壇的地點嗎?』她搖搖頭道:『沒有,他如向我打聽,我還不早就告訴他了!」
師父仍有不解地道:『那麼你又怎麼想起來要老夫傳達這個的呢?難道你忽然想到他或許希望要去哪裡嗎?』她搖頭道:『也不是這麼說。』說著,眼一閉,喃喃自語道:『我這樣做,也許會害了他』師父奇怪道:『既然會害了他,你又何必這樣做呢?』她閉眼嘆道:『就算會害了他,我也一樣非說不可了。』眼一睜,堅決地向師父注目接著說道:『知道嗎?老人家,告訴他吧!他是非去一趟不可的!」
師父聽出話中有因,便道:『為什麼呢?』她嘆了口氣,解釋道:『那是三年前,我才十四,尚未被分派虎壇』她見師父眉頭皺了一下,便住口沒說下去。師父忙說道:『沒有什麼,你說下去。』她搖搖頭道:『不!這樣說您老人家聽不懂的。』雙目一亮,忽然問道:『有個叫九尾靈狐的女人,老人家聽到過嗎?」
師父點點頭。她接著追憶著說道:『那女人很老,就像我們太上幫主的祖母。據說她的年紀居然比太上幫主還小』自感話又岔得太遠,赧然笑了笑。改口接道。『那一年,我見到那女人時,她好像被什麼人打傷,整天躺在榻上。因為我那時整天隨侍幫主身側,所以她們說什麼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又想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那女人忽然請去幫主和太上幫主母女。嘆了口氣道:「我不行了,你們去收拾了那個黃山姓常的吧!」半月之後太上幫主帶回一隻木匣,打開給那女人看,那女人非常安慰地笑了笑,隨自懷中取出一方小小紫色玉硯,遞給太上幫主。太上幫主接過來反覆看了數遍,笑道:「九姑,這東西名貴在什麼地方?你說說看!」那女人道:「看到背面的兩行字沒有?」太上幫主笑笑道:「又不是瞎子,當然看到了。」那女人道:「念出來聽聽看。」於是,太上幫主便將王硯捧起來,朗聲念了一遍。」
師父忍不住插口問道:『記得那兩行字怎麼說的嗎?』她搖搖頭道:『當時還記得一點點,現在可完全忘記了。』師父暗暗一嘆,只好點頭道:『這沒有多大關係,說下去吧!』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說道:『太上幫主念畢,又笑道:「是字體鐫工精細呢?抑或文章詞藻艷麗呢?」
師父不禁詫異道:『什麼?她說艷麗?』她點了一下頭,手撫前額,忽然說道:『我記起一點點來了。」
師父忙道:『記起什麼?』她凝眸自語道:『劉郎,劉郎。我記得兩句之中,每一句都有一個什麼劉郎的。』師父皺眉道:『你沒記錯?』她肯定地道:「不會,一定不會錯!』師父皺眉道:『劉郎底下呢?』她搖搖頭道:『底下的就記不起來了。』師父只好點點頭道:『記不得算了,再說下去吧!」
她似乎追憶往事,將當時情景娓娓道來,說:『那女人聽了冷笑道:「艷麗?哼!一點不錯。一品簫乃人中龍鳳,一旦誘人伏中,艷不艷,那就只有你們狐母孤女自己知道了。」
太上幫主怔了一下道:「你說什麼?誘一品簫入伏?」跟著格格一笑,注目接道:「九姑,你又發燒了不成?」那女人瞪眼道:「什麼稀奇?嘿!不信就試試試看吧!只須三寸便條,一介信使,包管一品簫乖乖的上門!」太上幫主有趣地笑道:「條上怎樣寫?」那女人未及答言,我們幫主卻在一旁掩口搶著笑接道:「當然寫『一品簫閣下,曹九姑請您乖乖上門』了!」那女人又是一瞪眼道:「你小妮子別風涼,省點精力等著跟你狐母爭風吃醋吧!」說著臉一偏,轉向太上幫主冷冷地道:「只要加一句,就照小妮子的話寫,也未嘗不可!」太上幫主見她說得非常認真,不由得疑信參半地道:「加句什麼話?」那女人臉上仰,沉聲說道:「加一句:否則的話,一塊得自巫山的玉硯將成齏粉!」」
師父聽到這裡,不禁深深一嘆,女娃兒奇怪地抬臉問道:『老前輩,您做什麼要嘆氣呢?』師父苦笑道:『能不嘆息嗎?』女娃兒點點頭,跟著也是輕輕一嘆,同時眼望虛空,喃喃自語道:『這樣看來,我可就完全放心了。』眼一睜,忽向師父注目道:『老前輩知道聖母宮後有一座排雲峰嗎?』師父點點頭道:『聽人說過。」
女娃兒手一招,又在另一處地面上畫起來。一邊畫,一邊說道:『聖母宮在這裡,排雲峰就在這裡,中間相距約五里之遙。峰上有座天鳳府,平常時候,太上幫主住聖母官,而幫主就住在這座天鳳府中。總壇執事人員大半行止於聖母官,非奉幫令,不得擅人天鳳府。宮府之間,雖有密道可通,但如能逃過前面聖母宮的當值人員的耳目,到達天鳳府,並無困難。」
師父暗忖:「她說這些是什麼用意呢?』心念一動,不禁注目問道:『你意思說,那方玉硯就藏在天鳳府內是吧?』女娃兒點點頭道:『我雖不知那塊玉硯究有何用,但它既有左右他父親的力量,對他們父子而言,可能一定非常重要。』師父正容接道:『只要他知道藏放地點,隨時均會捨命以赴。」
女娃兒點點頭道:『我知道』輕輕一嘆,頭一低,低聲接著又道:『天鳳府中共分前府、后府兩部分:前府為幫主起居飲食之外,后府則為幫主卧止休息之地、除兩名叫風婢、雲婢的貼身侍女外,任何人皆不得擅越一步。違令者死,律嚴如山!』師父問道:『連你也不行?』她點點頭道:『是的,除了兩婢以及她本人,任何人都不行。小女子從小就在天鳳府中長大,就是太幫主,前後也才不過進出三次。」
師父又問道:『那方玉硯就藏在後府?』她眼望遠處,點點頭,幽幽地說道:『幫主武功已得太上幫主真傳,在幫中除了太上幫主外,可說不作第二人想。那風雲兩婢雖然也很了得,但比起她來,似還稍遜一籌。而且幫主每逢外出,十九均有一婢隨行;如果碰上只有一婢留守,一旦進入后府,即不啻如人無人之境了。」
師父問道:『據你所知,一年之中,這種機會有幾次?』她搖頭嘆道:『太少太少了。』接著又嘆了一口氣道:『自從一品簫受禁,金判沒有了音訊,同時龍虎兩壇成立,幫中高手日漸雲集,一道彩鳳令,無事不辦,她似乎已沒有了走出天鳳府的必要了。近二年來,除了上次去過一趟終南外,之後就沒見她離開過一步呢!」
師父這時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問道:『一品簫禁居地點,是不是也在天鳳府中?』她搖搖頭道:『那就更少人知道了。』師父接著問道:『不過依你猜想,那幾處可能呢?』她想了一下,遲疑地道:『如說可能,自然以聖母宮及天鳳府兩地為大。她們母女出入時,不論乘車或乘轎,均是厚幔重垂,內中多乘個把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師父點點頭,正默忖道如何將她安置之際,忽聽她低聲歡呼道:『噢,噢!機會來了,我想起來了!』師父大為振奮,忙問道:『想出一品簫的下落了嗎?』她搖頭道:『不是——
』師父不禁有點失望地道:『不是這個,那你又想起了什麼呢?』她似乎沒注意到師父的反應,仍很興奮地用發亮的眼睛望著師父道:『二月初五這一次的華山之會,一定不會取消是嗎?』師父點點頭道:『那當然。』她注目接道:『屆時金判也在其中嗎?』師父沉吟了一下道:『很難說。』她立即失望地道:『那就完了!」
師父不由得詫異地道:『金判參不參加這次的華山之會,與你剛才所說的什麼機會又有何關?』她搖搖頭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說啦!』師父注目接道:『要是金判參加了呢?』女娃兒怔了怔,懷疑地道:『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難道必要時,老前輩還能將金判立刻請了來不成?」
師父平靜地說道:『各派掌門聯名的拜帖上,在十三位掌門人的名字之下,另外附有三個名字:第一個是天山白眉叟余桑,第二個是黃河丐幫臟叟古笑塵,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是仇池卧龍先生。白眉叟是武林中人所周知的人物,無話可說;但最後一名「卧龍先生」,名不見經傳,如說他就是金判的化身,應該不無可能。』她凝神聽完,搖搖頭道:『只是可能罷了。』師父微微一笑道:『要可能變為事實,並不太難。』女娃兒皺眉道:『老前輩的話,我聽不懂。』師父整了整臉色道:『因為那位卧龍先生便是老夫,現在你懂了嗎?」
女娃兒一呆,怔了好半晌,忽然又跪下磕了一個頭,異常激動地低頭顫喊道:『原來您老是……花解語……雖死無憾了……』她語出不詳,師父尚以為系一時激情所致,是以沒有十分在意。師父一面以勁氣將她輕輕托起,一面又說道:『你剛才所說的機會指何而言?現在可以告訴老夫了嗎?」
她望了老夫一眼,低頭恭敬地說道:『據賤婢所知,自一品簫受騙被禁后,幫中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到處打探金判的消息。上次幫主在赴終南之前三天,神色之間,一直顯得心思重重。因此賤婢忽然想到,只要金判在何處露面,哪怕在千里之外,幫主她說不定也會親自趕去。』又望了師父一眼,低頭接著說道:『所以說,卧龍先生便是金判這一點,最後能設法引起她疑心。』師父默然片刻,緩緩說道:『這應該很容易。」
師父說罷,看天色已經不早,便又說道:『如果人老還有兩極丹,或者鬼愁谷中的黑芝尚未完全取盡,恢復你的功力,當無困難。二月初五那天小徒來是一定要來,但以你目前的處境和健康狀況大可不必在這裡等他。最後由老夫命人送你去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大會經過,將來由他說給你聽。這樣好嗎?』她想了一下,點點頭,低聲說道:『好,但請老前輩先出去一下,容賤婢稍微整理一下。』師父點點頭,依言退出。同時自林外喊來黑白無常,擬由這一對外形雖然醜惡,但本質卻很善良的兄弟,先將她送去隴西仇池」
老人說到此處,忽然一聲輕嘆,黯然住口。
武維之為抑制胸腹間起伏過劇,一直緊咬著下唇。這時牙關一緊,舌尖忽然舐著一絲腥鹹味,忙和口水悄悄吞下,低頭盡量平靜地輕聲問道:「師父是說,等她很久,但不見她出來;不放心進入林內看望時,她已死了是不是?」
老人點點頭,嘆道:「是的,她死在她一度受辱的那塊青石之旁。天靈碎裂,血肉模糊,厥狀慘不忍睹!顯系撞石而亡。」微微一頓,嘆著接道:「師父葬了她,並以那塊染滿血漿的青石,為她修削了那塊墓碑。」
武維之再也禁抑不住,低頭顫聲道:「維之……願代她……感謝師父。」
老人搖搖頭,仰臉嘆道:「不,孩子,你話說倒了。」深深一嘆,黯然接著說道:「剛才墓碑下款,在『第十代掌門人武維之』之上,本應加一行『第九代掌門人韋公正』才對。
但限於目前時勢,也只好等機會再補添了。不管她才多大年紀,以及她的出身,但武人講究的便是恩怨分明。對我們無名派來說,她的恩惠,我們師徒已是無法報答於萬一的了。」說完,探手自懷中取出一個布卷交在愛徒手上,又嘆道:「這是自她屍旁撿得的,依她的意思,應該交給你。」
武維之抖手展開一看,是只小瓶,瓶中盛滿已變成紫黑的血水。包瓶的紫絹約尺許見方,顯系撕自衣衫一角,上面寫著一行歪斜的血字:「它無一日不自我心頭流過,請相信它是乾淨的」
武維之默默將小瓶重新包好,包進小瓶,也包進兩滴清淚。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仰臉緩緩吁出,然後靜靜的又說道:「師父除了指派黑白無常兄弟連夜追去巫山外,並於當夜直詣蓮花峰頂,向第一道巡卡遞送了一對小型純金『金筆』。
現在,師父以無名派第九代掌門身份,向第十代掌門人說話!」
武維之翻身跪倒,老人靜靜地接著說道:「二月初五那天,你可化裝成一名普通的中年鏢師,雜在各路參觀的人物之中,同赴會場。如風雲幫主不出現,你就隨眾人進退,任何情形下,不得妄作舉動;如風雲幫主出現,師父將立即暗示你退出會場,斷定無人跟蹤后,立即趕奔驪山。能否混過聖母宮以及進入天鳳府後之結局,一品簫、金判、無名派以及今後武林的命運,師父無語可說,那就完全交給你了。」
武維之磕了一個頭道:「弟子不辭一死。」
老人哼了一聲,沉聲道:「金判、一品簫,並非因貪生而苟活。」
武維之心頭一凜,忙俯伏下去道:「弟子失言、」
老人又哼了一聲道:「此行如因失敗而死,不問致死之因為何,你都將是一個『不肖於師門』、『不孝於父母』、『不能澤德武林』的千古罪人!」
武維之垂首靜答道:「弟子明白了!」
老人目光一注,喝道:「起來,師父傳你『一品九式』,並將一品簫正式交你使用,限三天內練至音發形先、形髮式先、式出敵克的最高境界!」
二月初二、初三、初四這三天中。華山靈足峰下一處隱僻的杏林之前,一名灰衣駝背老人不分日夜地負手繞林而行,狀至悠閑,有如一名遁世的山林隱者。杏林深處,簫影縱橫,簫音如雞。
二月初五日,華山蓮華峰頂。人影絡繹,如蟻如潮,自黎明時分即開始連綿湧上。及至正午,峰頂已是黑壓壓一片人海。
在洶湧而又不聞一絲聲息的人浪中,雜有一名並不惹眼的鏢師模樣的中年人。此人紫膛臉,五官端正,雙目奕奕有神。身穿一套對襟短打,斜背一條青布長囊,裡面似是裝著一件「鐵尺」或「如意棍」這類的兵刃。像這一類型的人物,在人浪中幾乎舉目可見。他們屬於人雖精壯,但十九武功平凡的普通江湖人物。他們正魚貫地向一座巍峨的建築物走去。
那座曾經是華山派以前用以議事的「金龍廳」,此刻已跟終南「一品廳」一樣,被高懸了一塊寫著「鳳儀殿」三個金字的漆牌。鳳儀殿內,寬廣百丈,出奇地軒敞。
迎面正壁,如靈蛇遊走,寫著四個大字:「風雲龍壇。」
風雲龍壇四字下面,跟終南虎壇完全一樣地在正中精工雕塑著一隻栩栩歌活的五色彩鳳。鳳左是一條鱗張爪吐的金龍;鳳右是一尊勢若奔撲的白虎。
金龍、白虎的兩旁,也有一副對聯,分別寫的是:
洛水靈龜單獻瑞,陽數九,陰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降風雲幫主。
岐山威鳳兩呈祥,雄聲六,雌聲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遺龍虎雙尊!
東西兩壁各貼一幅紅綢,東邊紅綢上寫著「禮席」兩字,西邊紅綢上則寫的是「賓席」
兩字。進入殿門,十九都往西邊走去,走向東邊的,寥寥可數。
容得近千人物先後在兩殿坐定,金鐘三響,朝南的雲殿中門大啟,行雲流水般一下子走出五十餘人。直至那五十餘人穿走著各就其位之後,兩殿眾人這才看清雲殿上概略。
居中主殿,在香煙繚繞之下,那把龍紋交椅上坐著的是一位臉垂藍紗、身穿藍綢長衫的中年人。藍衣人背後有十三張座位,此刻卻只橫排坐著十一個人。十一人服裝各異,身材也高矮不一。但比較引人注目的是第三名、第五名以及第一二兩名。
第三名是個獨眼瘦子,臉皮枯黃,斜背小箱,像個藥草郎中。第五名是個矮得出奇的小老頭,兩眼綠光閃閃,神情冷漠,傲岸之極。而一二兩名,竟是兩位高大僧人。第一個雙眉特濃,第二個臉也較長,兩僧均披掛著一襲大紅描黃袈裟。
左護殿三個香主席:「執法席」空著,「護法席」上坐的是個青臉婆子,「巡按席」上則坐著一個禿頭老人。右護殿一字排著二十三個中年壯漢,一式金線鑲邊短打,人手一支金光閃閃的亮銅判官筆。
壯漢們身後,黑幔低垂黑幔後面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
雲殿下面,西邊賓席區內,一片人海;而東邊的禮席區內,卻只分三排坐著三十餘人。
第三排十五人,第二排十二人,第一排僅有五人。第一排居中是一位身材瘦小,但法相極為莊嚴,身披一襲深紫袈裟,臂挽長柄紫玉如意的大和尚,正是少林本代掌門方丈北邙落魂崖歷屆武林大會的主持人眾悟大師。
眾悟大師左首第一位,是鬚眉皆白、慈光鑒人的天山白眉叟;第二位則是蓬頭散發、鳩衣百結的丐幫臟叟古笑塵。眾悟大師右首第一位,是位年約七旬、相貌奇古的道人;第二位則是一位面目慈和、神態安閑從容的灰衣老人。
這一道一俗的面孔雖然較為陌生,但仍有不少人一眼便已認出:前者正是在「大羅神掌」上有著空前成就,十數年前於參觀了第二屆武會歸來,忽然閉關謝客,直至去歲方始出關重掌派務的武當掌門人太極道長;後者即為月前北邙落魂崖臨時武會上,不但深受臨時武會召集人少林眾悟大師禮遇,且因採納了斯人「先禮後兵」之建議,這才產生出今日華山之會的那位不速之客,自稱隱居仇池,甚少外出的「卧龍生生」!
整座鳳儀殿中,雖然容納了不下千人之眾,這時卻靜得聲息全無。除了東邊禮席第一排的五人端坐正視,神態較為嚴肅外,其餘的每一人,目光都像閃電一般,不停地在自己前後左右掃射著。即連雲殿上那位顯然就是龍壇壇主的藍衣人,也不例外。
那位身為今日這場大盛會的主人,自於龍紋交椅中坐定,雙目於紗孔中先在東邊席上挨排迅速地掃視了一遍,立即又向西邊賓席中掃去。銳利得有如兩道冷電的目光,毫不遺留地自第一張面孔上依次緩察而過。最後一聲輕哼,面紗微微飄動,雙目中精光一閃,仰臉向上,稍微停頓了一下,再度向東邊和席注目望了過去。由第三排到第二排,再回到第一排。
由眾悟大師向左,再向右,最後停在那名灰衣老人身上。
灰衣駝背老人微微仰起臉,迎著雲殿上射下的目光,頷首淡淡一笑,神情極為和藹。藍衣人雙眸滾得一滾,立刻露出一絲輕微的失望之色。當下但見他輕輕一咳,避開灰衣老人的視線,自椅中緩緩站起身來,向眾悟大師抱拳遙遙一拱,冷冷地說道:「大師別來無恙,本壇主這廂有禮了。」
眾悟大師垂眉朗聲答道:「蒙壇主以全禮賜見,貧僧及各派代表甚感榮幸。」
藍衣人雙眉一溜,接著注目說道:「禮席座位,敝壇共準備了三十三席,如今仍空著一席。非常遺憾的,本壇主一時竟想不起哪一位臨時不克分身,不知大師注意及此否?」
眾悟大師微微一怔道:「三十三?」
藍衣人頷首道:「大師何不回身清點一下?」
眾悟大師雙眉微蹩,欲言還止,終於在稍為遲疑了一下之後,依言轉過身軀。第一排五個座位五個人,第二排十二座位十二人;只有第三排是十六個座位,現在卻只坐著十五個人,果然空出一席。
眾悟大師轉身之先,身後諸人已不約而同地調頭瞥了一眼。眾悟大師閃目之下,立即向天山白眉叟望去,白眉叟緩緩搖了一下頭。再望臟叟古笑塵,也是一樣。偏到這邊來望望太極道長,仍是一樣。
最後,詢問式的目光落在那位灰衣駝背老人身上。灰衣駝背老人雙目輕輕一合,仰臉微笑道:「早知座位有得多,大名黑白兄弟的名字,實在大可敬陪末座。」
眾悟大師點點頭道,立即釋然地轉向雲殿,微躬合掌道:「要是貧僧記得不錯,拜帖列名的,應該只有三十二人。如壇主不以為然,不妨取出原帖核點。」
藍衣人目光閃動,強笑了一下道:「本壇主相信,類似諸位這等崇高身份的武林名字,勢無說來而又不到之理。既然大師這麼說,那就不必了。」
灰衣老人仰臉自語道:「依老漢之意,還是請人家壇主取出原帖,唱名清點一下的好。
我們自以為頭腦清醒,人家壇主也非糊塗蟲,老實說,武人的地位和膽量,原不能混為一談。膽壯的人地位不一定會高,同樣的道理,地位高的人膽也不一定就很壯。聽語氣,當知人家壇主語出有因。我們如不能請人家壇主明白指出那位『說來而又不到』的究竟是誰,那我們也得以事實向對面賓席上的同道交代清楚。今日之會,也許有人『說來而又不到』,但那人並不在我們三十二人之列。」
語音甫了,西邊賓席上,立即響起一片竊竊私議。須知東西兩處,相距足有五十來丈,灰衣老人淡淡道來,居然能一字不遺地同時傳入殿內每一雙耳鼓中,這份功力也夠驚人的。
藍衣人雙目中眼神數變,這時故作爽朗地哈哈一笑,擺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本壇主現在想起來,此事十有八九錯在本壇執事人員之粗心,以致本壇主一時不審,信口發問,大師包涵了。」語至此處,未容眾悟大師有所表示,笑意驀地一收,接著注目說道:
「來帖中的『卧龍先生』是哪一位?煩請大師引見引見。」
眾悟大師身軀甫轉,灰衣駝背老人已自離座而起,搶跨一步,站到眾悟大師前面,向雲殿上抱拳一拱,朗聲笑道:「老漢不學無術,『卧龍』乃老漢之自號,犯諱壇主,該死之至。老漢一度陷居隴西仇池,事緣月前偶游北邙,適逢大師召開臨時武會。因見當時與會者人人激於貴幫年來所行所為,大有不惜玉石俱焚、捨命問罪之勢。老漢暗忖『金判』及『一品簫』乃為武林雙奇門下,且分膺一二兩屆武林盟主,如今居然助紂為虐,其中或者另有隱衷。因此不揣冒昧,趨前建議一切應從長計議。想不到微言競蒙大師嘉納,且錄賤號於榜末。承壇主破格垂詢,寵榮之至。老漢參與此行之經過,已如上述,其他問題應由大師作主,壇主多多指教了!」從容道來,不卑不亢,疾除有致。語畢向上含笑又是一拱,徑自返身歸座。
西邊賓席竊議之聲再起,人人都在悄聲詢問著這位「卧龍先生」的來歷,但得到的答覆全是「可能」、「也許」一類含混之詞,以及苦笑和搖頭。
雲殿上藍衣人目如精光打閃,中途數度想出聲叱責,但都儘力容忍下來。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正待開口時,灰衣老人卻又很快便轉過身去。當下嘿嘿一陣冷笑,雙目又轉向眾悟大師,沉聲道:「大師等此行之來意,似可明示了!」
此言一出,全殿寂然。眾悟大師向前走出數步,目光一掃全殿,然後向雲殿端容正色,緩而有力地一字一字地說道:「既蒙壇主隆禮接見,敢請壇主先將面紗除下說話!」
殿中落針可聞,藍衣人面紗微微一抖,目光閃動著道:「有此必要嗎?」
眾悟大師合掌躬身道:「有此必要。」
殿中一片死寂,藍衣人忽然豪聲大笑道:「諸位勞師動眾,就是為了這個嗎?」
眾悟大師合掌靜靜地答道:「也可以這樣說,此為臨時武會三項決議之第一項。」
藍衣人目光一轉,忙接道:「其餘兩項呢?」
眾悟大師平靜地道:「煩壇主循序見教。」
藍衣人雙目一瞪,沉聲道:「決議既為本壇而作,早說晚說,又有何別?」
眾悟大師靜靜地答道:「分別很大。」
藍衣人沉聲說道:「可以解釋嗎?」
眾悟大師靜靜地說道:「因為壇主若不能先行答覆第一個詢問,第二、第三兩項決議,即無向貴壇主提出之必要了。」
藍衣人冷笑道:「不明白。」
眾悟大師緩緩抬臉道:「如壇主不在意,貧僧還可以再說清楚一些。」
藍衣人嘿嘿一笑道:「現在應該談不上什麼在意不在意了!」
殿中又是一靜,眾悟大師合掌垂眉,緩聲說道:「很多人以為包括貧僧以及這次列名拜帖的諸位代表在內閣下以及那位虎壇壇主可能都不是真正的『金判』與『一品簫』!」
「對!」
「對!」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
「我也早就這麼想!」
一片抑制不住的呼喊,此起彼落,整座大殿立為人聲淹沒。
眾悟大師的唇角一動,一道清音迅於殿中揚起:「施主們敬請肅靜。」清音起處,喧囂立即沉寂下來。眾悟大師容得人聲一靜,口喧佛號,接著說道:「假如貴壇主堅持不將面紗除下,貧僧願意退而求其次『金判』仗以布義的那支『太陽神筆』,最少也得出示一下。」
藍衣人目光一陣閃動,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陣,方將笑聲收住。笑聲一歇,灰衣駝背老人立即閉眼點頭道:「照理說,這一笑也就夠了。」
白眉叟頷首不語,臟叟古笑塵偏過臉來哼道:「化子卻不以為然。」
白眉叟不由得捋髯插口道:「那你感覺如何?」
臟叟古笑塵冷冷一哼道:「狂勁似乎差的遠得很。」
灰衣駝背老人淡淡一笑道:「老漢卻以為狂得過火。」
臟叟古笑塵一怔,不快地翻眼道:「『金判』笑聲閣下聽過幾次?」
灰衣駝背老人搖搖頭道:「聽倒聽得不少,但卻很少留意。」
臟叟古笑塵兩眼一瞪,更為不快地道:「那你憑什麼頂我化子?」
灰衣駝背老人拱手賠笑道:「古大俠與『金判』交稱莫逆,武林中人所共知;對『金判』一切,自然比老漢清楚。老漢只不過一時信口而言,古大俠勿予見怪才好。」
臟叟古笑塵這才受用地道:「若說有人比我古化子更了解『金判』,豈不笑話!」
灰衣老人也自語道:「這事常有的。」
臟叟古笑塵霍然抬臉道:「你說什麼?」
灰衣老人忙又賠笑道:「老漢是說像老漢自以為很了解『金判』便是例。古大俠別誤會,這沒有什麼。」
臟叟哼得一聲,才待再說什麼時,忽聽雲殿上藍衣人突又狂笑著說道:「大師聽清了,面紗既不可能除下,太陽神筆也無出示之必要。除非另外一個人到場,否則誰也無權指定本壇主怎麼做!」
眾悟大師長眉一軒,沉聲接道:「壇主系指誰人?」
藍衣人笑聲一斂,沉聲道:「真正的『金判』!」滿殿一曄,旋即寂然。
眾悟大師雙目異光暴射,仰臉注目道:「這樣說來,壇主是默認了?」
藍衣人冷冷一笑,沉聲接道:「大師何律己寬而待人嚴?武功可以模仿,容貌可以改裝,兵刃更是身外之物。武功再高的人,也難保沒有失手的時候。命且不保,兵刃何恃?縱令面紗除下,大師又能證明什麼呢?」
眾悟大師注目說道:「那麼您就是韋大俠了?」
藍衣人臉一仰,嘿嘿冷笑道:「廢話!」
眾悟大師毫不動氣,平靜地又說道:「尚望見教。」
藍衣人雙目一寒,沉聲道:「大師與其問我,何不省下精力去找出另一個『金判』?另一個『金判』如能找出,不就一切都解決了嗎?」
眾悟大師垂眉道:「這樣做過了。」
藍衣人哈哈大笑道:「那不就得了嗎?『金判』怎麼突然失去了音訊呢?他死了嗎?怎麼死的?死於何人之手?屍骨何在?他躲起來了嗎?躲起來的原因何在呢?」
眾悟大師輕輕一嘆,默然低頭。藍衣人又是一陣大笑,同時說道:「這個問題,到此已可告一段落,大師還有什麼指教嗎?」
眾悟大師合掌躬身,低聲說道:「貧僧眾捂雖經各位施主推為此行代表,但和平表決的方式既已受阻,底下將該怎麼做,就非貧僧可以擅斷的了。」
藍衣人手一揮,笑道:「那就商量著辦吧!」語畢一笑落座。眾悟大師默默轉身,也坐回原來的地方。一剎那,大殿中又回復到一片沉寂。千百對視線,又一度開始不安地掃射起來。
西邊賓席人潮中,有兩個人的神情較為特別,只不過由於人多,以致無人注意及之罷了。賓席是九層長可十丈的石階,這時最高的第九層中間,坐的是一名青年文士和一名少年書生。青年文士年約三旬左右,頭戴青布方巾,身穿青布長衫,斜背一條狹長青布袋囊,雙眉修長,面如滿月,神采飄逸異常。少年書生約雙十齣頭,唇紅齒白、鼻如懸膽、眸若點漆,英俊中別具一股嫵媚的女性秀氣。
這時在場群豪不是望雲殿,便是望對面的禮席,只有這一雙斯文中人一直居高臨下,在面前腳下的八層石階上來回搜視不停。
但見少年書生眉峰微皺,眼望前方,低語道:「姑姑,難道說他沒有來嗎?」
被喊做「姑姑」的青年文士也是眉峰一皺,搖搖頭道:「來可能來了,但你們既未約定相見暗記,他如因故改了裝束,而又沒有時間跟我們聯絡,這麼多人,哪裡去找?」
就當「文士」「書生」在第九層悄聲對答之時,最下面的第一層中間,那名紫膛臉、鏢師模樣的中年人,正目不轉睛地朝對面禮席上的灰衣駝背老人望著,眉宇間似乎充滿了迷惑和焦急。灰衣駝背老人眼皮微睜複合,這時似有意似無意地輕輕點了一下頭,又復緩緩一搖,就好像在向誰表示:「知道了,別急」
就在這個萬籟無聲的當口,坐在灰衣老人身旁、一直默無所動的太極道長,突然一偏臉,低聲說道:「大師,貧道有僭了。」眾悟大師端坐不動,垂眉答道:「道兄請便。」
太極道長立身而起,緩步向雲殿前方下面的空地走來。於是殿上殿下所有的目光,立即帶著疑訝之色,一齊集中到這位一直與少林眾悟大師聲譽並隆的武當掌門人身上。
但見那位灰髯拂胸、背插長柄雲拂、飄飄然有著一股出塵之概的武當掌門人,在向前走了十來步,距雲殿前空地尚離三五丈遠處之時,忽然出人意料之外的腳下一停,回身向來處禮席第三排注目喝道:「一心,過來!」坐在第三排中間的一名灰衣道人立即恭諾一聲,應聲離座。
那位年約五旬上下、面目清癯、眼神清澈但眉梢卻籠著一抹悲忿之色的中年灰衣道人走到太極道長身前,立即端身跪下,垂眉道:「一心聽候掌門人差遣。」
太極道長從背後取下那支長柄拂塵,手執柄端、拂尾披落一心道人頭頂;左手托起一隻錦囊,肅容沉聲道:「貧道太極,武當第二十七代掌門,現請少林眾悟大師暨各派同道監證。自此刻起,武當一派掌門之職,由二十八代弟子一心接掌!」
此舉大出眾人意外,但也僅是剎那工夫,眾人便都相顧點頭,相繼領悟過來。
伏在地下的一心道人剛顫喊得一聲:「師伯」
太極道長立即沉喝道:「住口!」臉色一寒,沉聲接道:「武當二十八代弟子中,一塵居長,你為次,只要你以後勿忘掌門一職本非輪到你接任這一點,也就是了!」
一心道人雙肩微微一抖,終於啞聲應道:「是,一心知道了。」
太極道長拂一收,沉聲道:「領收本門印符。」
一心道人抖手接去錦囊,太極道長喝一聲:「還座!」一心道人又磕了一個頭,起身默默走回禮席。太極道長瞥了一心道人的背形一眼,立即轉身舉步,再度向雲殿下面的空地嚴肅而安詳地走了過來。
滿殿如死,藍衣人目光隨著太極道長步伐移動,不稍一瞬。
太極道長走至雲殿正前方站定,雲拂一搭左臂彎,同時左掌在胸前一立,向雲殿上打著問訊,緩聲說道:「敝派弟子一塵,年前只知系死於貴壇金鷹之手,但不清楚是哪一位。如貴壇以為貧道可教,現在這就請貴壇主吩咐那位施主出面,也將貧道一併成全了如何?」
藍衣人注目嘿嘿一笑,沉聲說道:「俗語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道長口氣既然如此堅決,看樣子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臉一側,驀向身後喝道:「四鷹何在?」
身後金鷹行列中,立即有人應聲道:「卑職在此!」語音未了,人影閃處,一名身穿淺灰勁裝,外罩金邊大黃披風,年約四旬出頭五旬不到,扁臉,朝天鼻,眼角下垂,眉如破帚,相貌其丑無比的中年人,飄然出現於藍衣人座前。
由於雲殿太高,藍衣人身後的鷹字型大小人物除黃山要命郎中與眉山天毒叟一個有藥箱為記,一個身材奇矮以及少林兩僧僧裝未改,較易辨認外,余者面目,十九看不清楚。
如今此人這一現身,有人不禁低呼道:「啊啊!『賀蘭丑煞』!」
原來此人乃「賀蘭五虎」的師叔,與五虎之師「賀蘭惡煞」為同門師兄弟,是東北黑道上有名的「雙煞」。姓鄭,字步揚。年事雖然不高,但在一套賀蘭絕學「霸王掌法」上,卻有著超人成就。尤精一種「追魂蓮子彈」的暗器,專門打在人身各處大穴,彈無虛發,霸道無比。
此人二十年前,年方二十四五,即因在第一屆武會上與華山當時的一流劍手無影劍方平在竟「紫榜」時兩敗俱傷而名揚武林。嗣後因與雪山無影俠結怨而失去音訊,咸以為已死於無影俠之手。想不到仍然活著,且已成了風雲龍壇的第四金鷹,實在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但見藍衣人手一揮,冷冷說道:「能向太極道長請教,算是你的榮幸,去吧!」
丑煞躬身一聲道:「領諭」就地一個半旋,雙臂微揮,披風翼張,身軀筆直地自雲殿上飛身跳落而下。神態從容,恣式飄逸。賓席上立即發出一片采聲。采聲中,丑煞雙臂一攏,悠然落地;落地處,不偏不倚,正是太極道長身前丈五左右的正對面。
臟叟見狀,不禁皺眉自語道:「看上去這傢伙可還相當麻煩呢!」
白眉叟點點頭,灰衣駝背老人低聲笑接道:「光看不動手,不就得了?」
臟叟兩眼一翻,正待發作時,白眉叟指頭一豎,二人便住口向殿前望去。不知太極道長說了一句什麼話,這時但見丑煞冷冷一笑道:「姓鄭的當日也不過僥倖而已,區區幾顆追魂蓮子彈,憑道長這等身手,當然不會在乎了!」
太極道長雲拂一舉,肅容接道:「施主好說,就請賜招吧!」
丑煞聞言退出一步,注目冷冷地道:「主客有別,道長勿須客氣。」
太極道長雲拂平捧當胸,躬身口道一聲:「隨蒙相讓,貧道有僭了。」左袖一拂,原地遊走半圈,身軀驀轉;右手雲拂一招「雲仙引」,平胸向丑煞左肩輕輕掃來。丑煞冷冷一笑,左肩微卸,閃開來勢;身軀不退反進,左臂一翻「回波勒馬」,反撩拂柄;右手同時並指如戟,欺身迅向太極道長「期門穴」點去。
太極道長口喧一聲無量壽佛,道袍飄飄,驀地拔起二丈來高。空中雲拂一抖,拂尾蓬張有如針斗,直向丑煞當頭罩下,右掌同時一帶一推,以一式「閑中好」,拍出一股強勁掌風。丑煞不敢硬接,一聲長嘯,引身側閃。覷定太極道長落身處,不容對方落地,右手平掌反切,猛向太極道長攔腰削去。掌緣如刀,既迅且疾,正是霸王掌法中的絕招「一剪梅」。
人在空中,無處著力,變招換式,極為不易。太極道長這時離地尚有五尺光景,身軀同時在急速下降之中,丑煞掌鋒已及衣邊。除了拼著一條右臂不要,斜身抗臂硬接以外,已無良策。睹此危急之狀,眾人不由得失聲驚呼起來。
在西邊賓席的一片驚呼聲中,東邊禮席上臟叟古笑塵一聲噫,便待長身而起。但偶爾回頭瞥及白眉叟雖然注目凝眸,神色較為緊張外,眾悟大師卻垂眉端坐,毫無表示;而灰衣駝背老人竟連看也沒看一眼,此時正悠然引首望去殿外,好似在等一個人突然不速來臨一般。
當下一皺眉,又復坐下。
忽聽灰衣老人喃喃說道:「擾亂軍心,理該問斬」臟叟勃然大怒,只為心懸斗場,急切間發作不出。當下瞪眼一聲哼,忍耐著再朝斗場望去。先後不過剎那工夫,場中形勢已然大變。
岌岌可危的太極道長,就好似有意造成此一局面,以便險中取勝一般。眼看業已力竭的下降之勢,在手中長拂一揮之下,寬大的道袍突然被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無形勁氣鼓然撐起,丑煞明知有異,一個收式不及,掌切處,如觸無物!太極道長雲拂回掃,丑煞立被震出六尺開外。
眾人一聲轟呼未已,身軀踉蹌的丑煞右手反揮,九點黑影已形如蓮蓬般脫手射出。疾賽流星,電奔太極道長胸前九大要穴。眾人失聲驚喊道:「追魂彈!」
但聽太極道長沉聲喝道:「如何來,便如何去!」
雲拂猛揮,九點黑影立被一股至剛之氣反震回去;去勢之疾,較來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丑煞尚未及轉身,背後已中三彈,一聲悶哼,噗通栽倒。
灰衣駝背老人正好轉過臉,這時點頭自語道:「武當在三十年之內,不會有人超過這老道了!」端坐寂然的眾語大師,長周微微一軒,側目向老人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灰衣老人視如不見,調臉又向殿外望去。
臟叟古笑塵這時忍不住喂了一聲道:「老哥子,底下該輪到台端露一手了吧?」
灰衣駝背老人淡淡一笑道:「差不多快了。」
臟叟古笑塵冷冷笑道:「一定很精彩。」
灰衣駝背老人搖搖頭道:「包輸不贏!」突然眼望前方,皺眉自語道:「好!古大俠一言成讖,真正的麻煩來了!」
原是太極道長因為師侄一塵道人系死於丑煞追魂蓮子彈之下,蓄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剛才一拂之力,看上去並不怎樣,實則已是全身數十年功力所聚。丑煞未防及此,彈穿皮肉,竟及內腑,倒地不久,便即氣絕身亡。當下由右側護殿躍下兩名錦衣壯漢,將衛煞屍身抬去後殿。
太極道長不愧一代名派掌門,雖然全勝一陣,這時卻依然回至先前討戰的地方,凝目捧拂靜立,並未因私怨已了而抽身後退。西邊賓席在一陣驚嘆之後,這時也已回復平靜。
雲殿上藍衣壇主自丑煞倒地,一直仰望著殿頂,不言不動。直待全殿寂靜下來,這才緩緩放落視線,目注太極道長,陰聲說道:「武當絕學,果然不同凡響。」最後一個響字剛出口,立即仰臉沉聲喝道:「五鷹可以下場了!」
「五鷹」就是眉山天毒叟自是無人不知。就因為這一點人人清楚,藍衣人此令一下,眾人不由得大為詫異起來。
龍壇十三金鷹的排名次序,顯然是以武功成就為準。眉山天毒叟固為一代魔梟,但他排名於醜煞之下,其武功不及丑煞,殆無疑義。如今武功高的丑煞都已敗亡,藍衣人縱非「金判」化身,但他既獲風雲幫幫主賞識,權領一壇之主,當非泛泛之輩;武功成就應在十三鷹之上固不必說,智識見聞也應超人一等才對。他如今這樣做,豈不令人奇怪?
灰衣駝背老人皺眉自語在藍衣人令發之後,臟叟古笑塵微微一怔之下,不由得一聲輕哼,不屑地瞥了雲殿一眼,脫視著灰衣老人冷笑道:「原來這就叫做『麻煩』?高明,高明!」
灰衣駝背老人慾語還休,搖搖頭,輕輕一嘆,沒有開口。
這當口,那位一向眼高於頂的眉山天毒叟,已在千百對眼光注視之下,大刺刺地踴身跳落雲殿。既未賣弄下殿身法,臉上也無特別表情。落地后又搖搖擺擺的向前走了幾步,這才和太極道長對正。
太極道長等對方站定后,像先前一樣,雲拂一舉,沉聲說道:「眉山大俠請了!」
眉山天毒輿眼中綠光閃閃,仰臉道:「例不可破,道長但請出招無妨!」
太極道長目光至處,忽然將雲拂還插身後,口中說道:「眉山大俠掌法為當今一絕,貧道理應在掌法上向大俠請教。」
眉山天毒叟無可無不可地仰臉淡淡接道:「都可以。道長閉關十餘年,據說大羅掌已悟透十成。老夫有幸,正好趁此機會領教領教。」
太極道長道聲:「好說。」跟著又是一聲:「有僭了!」雙掌虛合,如運太極,左腳微踏復收;跟著右腳一探,右掌護胸,左掌向前輕輕推出。大羅掌起手式「遙叩紫府」。
天毒叟靜立不動,容得對方掌勢臨近,左掌一亮,便往來掌正面貼去。太極道長這一招原是可虛可實,現見對方有意硬接,豪意突興,長髯無風自動,由虛變實,力道猛然增至七成。天毒叟一聲陰笑,一隻有掌頓時暴漲一倍。兩掌接實,一聲悶響,二人均是身不由己的各自退出三步!
臟叟古笑塵直看得眼中一亮,失聲低呼道:「真有這等事?」驚呼出口,忽感失言似的輕輕一咳,同時以眼角迅瞥了灰衣老人一眼。這時的灰衣老人,臉正仰著,似乎全未注意。
臟叟見了,這才稍稍安心。
哪知此刻的灰衣老人並未閑著,他臉仰著好似在望天沉思,其實一雙眼角卻正全神貫注在遠處的雲殿之頂。原來此刻雲殿上面那位藍衣壇主,也沒有注意斗場,他跟灰衣老人一樣,得空便朝殿處望去一兩眼。這時殿下打得難解難分,他卻招手喊來一名錦衣壯漢,不知吩咐了一句什麼話,錦衣漢立即退入後殿不見。
藍衣壇主待錦衣壯漢退去,又朝殿外掃瞥了一眼,默默點頭,似甚安慰。
灰衣老人眼角一溜,也隨著朝殿外望了一眼,微微頷首,好像有所領悟。
由於斗場中已由慢打變成快攻,戰況正烈,因此雲殿上的藍衣人以及禮席上的灰衣老人這一番奇異動作,誰也沒有注意。
轉眼之間,十招已過。戰況雖烈,但優劣之勢仍然未分。
原來天毒叟一身所長盡在雙掌,別看他身軀矮小,但掌力之雄渾,卻極驚人。尤其那股亡命相撲的狠勁,更是令人皺眉。一招一式,在於勢不兩立,只進不退,處處不惜兩敗俱傷,通令對手除了硬接硬拆之外,別無緩衝餘地。
太極道長先還謹守著「立不敗地,先求自保;行有餘力,用以攻人」的名訓,盡量避免玉石俱焚,能閃則閃,能讓則讓。但一個人的容忍終究有限,最後發覺這種打法不但太過吃虧,而且也覺太不像話。一聲無量壽佛,無名火不由大熾。當下雙掌一緊,立即改守為攻。
眨眼工夫,已硬接下三掌。
掌力所至,滿殿風生。第一掌雙方各退一步;第二掌天毒叟多退半步;第三掌太極道長退出三步,天毒叟卻退出五步有餘。由於太極道長的改變戰略,戰情業已漸趨明朗。硬拆硬架的三掌交換下來,天毒叟的臉色頓轉鐵青。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天毒叟身形甫穩,腰身一挫,猛地由正面竄上。雙掌在一聲厲吼之下,同時外翻。掌風所至,勢如排山倒海。太極道長雙肩微矮,雙目神光迸射,雙掌如摩似撫,於胸前虛虛圓合,接正來勢,也將雙掌同時向外猛推而出。
這時雙方全力一擊,也是勝負攸關的最後一擊。有如兩山對塌,轟然一聲巨響!巨響聲中,天毒叟的身軀凌空飄起,彷彿斷箏迎風,倒射兩丈之遙,砰然一聲,摔落地面。而太極道長也似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直退至禮席前不遠,方始勉強定擺站住。狂熱的歡呼,如春雷般爆散開來:勝了!勝了!太極道長不愧一代名派掌門,又勝一場了!
眾悟大師喃喃念道:「阿彌陀佛」佛號未竟,身側灰衣老人仰臉沉聲接道:「這老道心愿已了,理應功成身退。一心道人初接掌門之職不宜受挫,況且這道人的成就比他師兄一塵道人也好得有限,留下不留下,無關大局。大師吩咐他將老道護走,是時候了!」
眾悟大師點點頭道:「先生所言甚當。」跟著起身向滿臉悲色的一心道人合掌低聲說道:「一心道兄,太極道長力克兩陣,也該將息將息了。請道兄這就將他護送下山,山下有敝寺監院八位長老接應,人手聽由道長使喚,毋須見外。」
一心道人望了搖搖欲墜的太極道長背影一眼,眼中一潤,稽首啞聲應了一聲是,迅速離座走到師伯身邊。本待伸手攙扶,眼光四下一掃,倏然縮手。借躬身之便,垂首顫聲低低地道:「師伯您還能自己走路嗎?」眼神渙散的太極道長怔了一下,點點頭道:「你留下!」
立掌向西邊賓席微微躬身,臉帶微笑,轉身顫巍巍地徑向殿外走去。
眾人眼注太極道長背影,不禁立即沉默下來。一心道人身軀一轉,突然向殿中雲殿下面走了過來。走至太極道長剛才立身這處,俯身打著問訊,朗聲向上道:「貧道不肖,願向貴壇討取第三陣。」
臟叟眉頭一皺,灰衣老人已恨恨低聲罵道:「武當一共來了兩個人,一個出場,已將面子找足;一個偏又不識相要學一陣,真是莫名其妙!」
藍衣人正好自殿外收回目光,聞言不禁冷冷一笑道:「好極了,就讓武當做一次揚了名吧!」臉一偏,接著向身後沉聲喝道:「首鷹下場!」
身披大紅袈裟,名列金鷹之首,眉濃如卧蠶的眾智僧應聲合掌躬身,一聲朗諾,紅影閃飄,立自雲殿冉冉飛落。寬大的紅色袈裟颳起一連串此起彼落的嘆息。白眉叟側瞥了身旁的眾悟大師一眼,默然低頭。臟叟古笑塵上身微傾,望望眾悟大師,再望望正自雲殿飛落的眾智和尚,咬牙裂毗,雙目盡赤。
賓席上,坐在第九層石階中間的少年書生似顯不安地注目殿中,一面用肘彎不住碰著身旁的青年文士,好似在說:「你看,姑姑,這怎辦?」青年文士緩緩搖頭,凝眸無語。
眾智僧落地后,雙掌一合,垂眉沉聲道:「貧僧眾智,向道見請教兩招。」
一心道人怔得一怔,旋即肅容立掌道:「大師好說,一心說不得只好獻拙了!」
眾智僧退出一步,合掌又是一躬道:「道兄賜招!」
一心道人目光一凝,正待進身出手之際,身後突然有人低喝道:「且慢!」聲如沉雷,滿殿嗡然。跟著一聲佛號隨之而起。眾人循聲望去,一條紫色身形,正行雲流水般地向殿中疾步而來。紫色身形雖快,一條灰衣身形卻比他更快。宛如流星趕月一般,紫色身形南行走出丈許,身後灰色身形已如脫弦之矢,一閃便已搶越超前。
眾悟大師頓得一頓,灰衣老人回頭道:「古大俠要看老漢的,大師成全了吧!」不容對方有所表示,目瞥臟叟哈哈一笑,立即飛步搶至一心道人身側。
一心道人目光滾動,微呈不悅之色。灰衣老人拱手大笑道:「道兄目前的身份雖已是一派掌門之尊,但排在拜帖上的名字,我『卧龍先生』卻還在道兄的『一心道人』之上。眾悟大師肯讓,道兄便應該無話可說。老漢若非不甘寂寞,也不會老遠的從仇池跑到這裡來了。
剛才貴派已連取二陣,露臉也算露足。道見有興緻,老漢不反對,但可得押后一二人」
語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同時轉向眾智僧道:「來來來,老漢陪你。」
賓席中有人皺眉,也有人失聲笑了出來。坐在下面第一排的那名鏢師模樣的紫臉漢子,兩眼不住眨動,好像對灰衣老人這一舉動,顯得相當茫然。一心道人稍微猶豫了一下,終於默默退回禮席。
眾智和尚在眾悟大師挺身而出時,身軀微微震了一下,這時業已回復自然。容得灰衣老人道畢,立即合掌答道:「施主賜教,也是一樣。」語畢蓄勢以待。
灰衣老人忽然笑聲一收,擺手道:「第一下,先讓老漢說句話。」身子一偏,轉向雲殿大聲笑道:「壇主,老漢有個不情之請,擬請壇主身後另外那位紅衣大和尚一齊下來湊個熱鬧,怎麼樣?」
此言一出,滿殿愕然。藍衣人也是一呆,一時竟沒回得出話來。
要知道少林一派,領袖中原武林垂數百年,並非偶然。眾悟大師雖說身居掌門之位,但一位掌門人的條件,並不只限於武功一項。換句話說,眾悟大師的德行修養也許是少林當代之秀,而武功方面卻不一定遠超眾字同輩各僧。就算眾悟大師的武功也在當前這名眾智和尚之上,但可想而見的,其間之差也極細微。若合兩名「眾」字輩少林高僧之力,放眼當今武林,就是換了「三老」之一,勝負之數恐怕也很難說哩!可是,話雖如此說,怪事畢竟發生了!
這時,別的人也還罷了,賓席頂層那位少年書生第一個沉不住氣,修眉一蹙,慌忙向身側青年文士促聲問道:「他,他老人家這是什麼意思?」
青年文士也失去前些的那股鎮定,皺眉輕嘆道:「那就不知道了。別說兩僧不知他老人家是誰,就算知道了,在這種場合之下,眾目睽睽,立場各異,縱想手底留情,也不可能呢!」
同一時刻,那喬裝成紫臉鏢師的武維之,更是目定口呆,驚惶莫名。他忖道:「這怎可以?就算師父有自信可以敵住兩僧,也勢必要傾盡全力不可。本門大羅周天神功雖可借他派招式運用,但終究不及以大羅三六式施展時容易發揮威力。使用大羅三六式,身份立即泄露,不使用時即難保住不敗。而且本門神功勢剛勁猛,多少與別派罡氣有別。到時候一個情不由己,那該怎麼辦?」
此時,藍衣人已回過神來,冷冷笑了一笑道:「怎麼說?我怕我是聽錯了吧?」
灰衣老人哈哈大笑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老漢可以再說一遍。」
藍衣人臉一仰,冷冷笑道:「此例一開,也不妥當吧?」
灰衣老人忙搖手笑道:「不,不!只此一回,他人不得援引!」未容藍衣人開口,接著又笑道:「老漢閑了很多年,為過手癮,成敗在所不計。假如壇主有意,附帶地來上個小小賭注,亦無不可。」
藍衣人一聲哦,注目道:「你賭你准贏?」
灰衣老人忙搖頭道:「不敢,不敢!」
藍衣人不禁詫異道:「不然賭什麼?」
灰衣老人笑道:「老漢這種賭法,別開生面,任何人跟老漢賭都不吃虧。那就是說,注子由老漢單方面獨下,贏了拿著跑,輸了卻不必賠!」
藍衣人又哦了一下,注目說道:「真有這等好事?」
灰衣老人臉色一整,正容說道:「壇主應和老漢一樣明白,今日之會,到目前為止,可說才只是一個開始。如就此刻殿中現勢而言,老漢等這方面,一共來了三十二人,去了一位太極道長,尚剩三十有一。而貴壇方面現身的人數雖較敝方為少,但佔地主之利,調應靈活,虛實莫測;長短相抵,也還相當。現在老漢的賭注是:萬一老漢勝了,勝了就算了,什麼要求也沒有。老漢敗了呢?三十一中再去一個零數,我『卧龍先生』從此袖手,靜坐一旁,作壁上觀。如貴壇看不順眼,隨時可以下手。老漢我,只挨不還!」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陣嘩然。
灰衣老人目光一注,凝眸催促道:「壇主意下如何?」
藍衣人未及有所表示,臟叟古笑塵突自座中一躍而起,大喊道:「不行,不行!不管這是誰的主意,這種打法我化子不答應。如嫌單打打不過癮,化子參加一個也就是了!」一邊喊著,一邊大踏步往殿中走了過來。
藍衣人側目冷冷一笑,仰臉微哂道:「我說如何?卧龍先生,本座跟閣下一樣明白,這種想法根本行不通!閣下威風擺也擺出了,這下該見好就收了吧?」
灰衣老人身軀一轉,沖著臟叟大喝道:「誰要你多管閑事?回去,回去!」
臟叟見灰衣老人臉色從未這樣嚴厲過,不由得微微一怔,停步期期地道:「你對付首鷹,咱來對付二鷹,咱們各打各的有何不可?」
灰衣老人臉一沉,瞪眼說道:「要就兩個一交齊給你!」
臟叟又是一怔,連忙搖頭道:「多謝成全,化子骨頭幾兩重,化子自己清楚。」
灰衣老人眼一翻,介面喝道:「那就坐回去看老夫的!」
臟叟雙眼一轉翻滾,忽然似有所悟的哦了一聲,陪下笑臉道:「剛才咱化子不過逗你老鬼玩玩的,何必認真充好漢呢?」
灰衣老人冷冷一笑道:「老夫高興!」緊接著臉一沉,冷冷接道:「用不著古幫主自作多情。你是『金判』的朋友,我『卧龍先生』可不夠資格勞你古幫主關心!」
臟叟臉色一變,忽又笑道:「禍由我起,隨你怎麼罵,我都受得了。」雙目灼灼數轉,忽然眼皮一合,嘆道:「好,好!你玩你的吧!為補報萬一,化子答應一定為你來收屍,同時選塊好地方為你安葬也就是了!」手中破竹桿一揮,立即大步還座而去。
藍衣人目送臟叟回到禮席,轉臉淡淡地回道:「到底怎麼決定呢?卧龍先生。」
灰衣老人臉色已經還原,拱手笑道:「俗語說得好:天作孽,猶可遲;自作孽,不可活!老漢話已說出口。當然一本初衷辦理!」
藍衣人嘿嘿一笑,驀地仰臉向身後喝道:「二鷹聽到沒有?下去陪陪卧龍先生!」長臉眾慧僧毫無表情地合掌躬身一諾,自雲殿上飛躍而下。
這段期間內,最可疑的一點便是,札席上人人顯得局促不安;而眾悟大師卻獨能垂眉端坐,一無表示。臟叟古笑塵歸座后,數次偏臉向眾悟大師探視,每每欲言又止。眾悟大師渾似不覺,垂眉端坐如故。臟叟空自煩躁了一會,終於搖搖頭,低聲嘆道:「大概這便是佛經上的什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眾悟大師目注鼻端,輕輕念道:「有情有煩惱,無情便是有情。」
臟叟似懂非懂,哼了一聲,想說什麼,卻又忍住。因為這時殿中情勢已呈山雨欲來風滿樓階段,自眾智、眾慧兩位紅衣僧並肩立在一處之後,殿中氣氛,立即空前緊張起來。
灰衣老人容眾慧僧站定,臉色一整,抱拳道:「兩位大和尚多多指教了!」
眾智僧合掌躬身道:「卧龍先生請。」
灰衣老人口喊一聲:「有僭了。」左掌豎劈,右掌橫掃。一招兩式,同時使出兩大名派的兩記絕學摩天派的「單掌開碑」。北邙派的「鐵掌驚魂」,進步欺身,分向兩僧同時攻到!招沉式穩,神凝氣注。這一出手,果然氣度不凡。
賓席中轟然喊了一聲好。禮席第二排,摩天派的「震天手」趙起威、北邙派的「雙掌鎮河洛」鄭平兩位掌門人,不由得愕然相顧了一眼。
趙起威遲疑地低聲道:「就憑這招『單掌開碑』,敝派就應另換一位掌門人了。」
鄭平注目場中,點點頭道:「老夫也有這種感覺。」
臟叟回頭望了二人一眼,低聲嘆道:「化子對眾慧,可望和局;而卧龍老兒卻可穩取眾智。四場中三勝一和,就這樣白白錯過了,真是可惜!」
這時殿中,眾智、眾慧兩僧已分別向左右閃開。一聲佛號,去而復回。紅影門處,眾智僧雙掌一合一分。兩僧似有默契,眾慧僧竟也出招相同。兩僧四掌,同時以一招「開門見山」自兩邊推出一股強飆,將灰衣老人整個罩在一團勁氣之中。
灰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形如箭,筆直竄起三丈來高。一旁身穿藍色長袍、目如精電、手托長煙桿的崑崙掌門人「天馬行空」申公鵬長眉一軒,脫口低喊道:「咦?這是敞派的『蛟龍升空』!」
兩僧兩股掌風相遇,蓬地一聲大震。灰衣老人空中一個自轉,雙腿一併,斜向眾智僧頭上蹬去;左臂上揚,右手並食中二指俯衝而下,疾點眾慧僧「天靈」!
臟叟與白眉叟同時低呼道:「敝幫的『國舅上朝』。」「天山的『畫龍點睛』!」
臟叟喃喃自語道:「雖然同是一套『八仙步法』,但用在半空中攻人,我化子可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呢!」
兩僧同時一怔,跟著不約而同喧出一聲佛號,各個就地縱身一旋,避開來勢;右掌向地面虛虛一揮,左臂猛揮,雙雙以「拒虎抗龍」之式向灰衣老人夾攻而上。灰衣老人半空中腰背一拱,手足並收,隨一拱之勢滾滾而下。單足點地一個大盤旋,雙臂掄平,竟向兩僧硬生生地猛掃而出。
一心道人喃喃說道:「『周天旋度』」原來「周天旋度」是武當派「大羅神掌」中三絕招之一。此招之使用,純為身陷絕境,拼著與敵兩敗俱傷之最後手段。
兩僧乃少林眾字輩高僧,焉有不識之理!一聲輕噫,迅即收勢後退。藍衣人目中精光一閃,忽然重重地乾咳了一聲。兩僧對望一眼,臉色一寒,立又掄掌攻上。
藍衣人這一咳,殿中戰情立即為之大變。兩僧似已下定決心,袈裟飄飄,掌劈拳打,風聲虎虎!一套向以剛猛見稱的少林鎮山絕學「降龍伏虎九九八十一式」這一展開,灰衣老人立居下風。先還能奮力迎拆,但兩僧內力渾厚,越打越勇。時間一久,灰衣老人便顯得有點力不從心,左支右細了。藍衣人微微頷首,雙目中笑意隱現。
臟叟古笑塵氣息漸粗,不住自語道:「『包輸不贏』,『包輸不贏』!唉唉!我原以為他在說笑,想不到竟是真的。不,不!出氣不是這樣出法,寧可事後我跟他自拼一場,我也不能坐視」上身愈傾愈前,大有隨時躍出之勢。
就在這時候,眾悟大師忽然低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微微搖頭說道:「古施主,由他去吧!貧僧漸漸有點明白了。」
臟叟猛然回頭瞪眼道:「等你完全明白了,他也差不多了!」
眾悟大師輕輕一嘆道:「那麼施主就自己做主吧!」臟叟雖感不快,但他終究是尊敬這位高僧的,當下雖然哼哼不已,卻還是忍耐下來。
滿殿寂然,虎虎掌風有如嚴冬朔風怒嘯。寒意吹遍寬廣百丈的鳳儀殿,也吹冷了東西禮賓兩席中近千人的意念。
賓席中最下層的武維之眼眶濕潤,悲忖道:「兩僧是不得已,我不了解的是師父」
最高的第九層石階中間,那位青年文士也在喃喃低聲自語道:「你總說『為了某種理由,我是不得已。絳仙,請你忍耐,請你相信我』。唉唉!我相信你,也能忍耐,但到何時為止呢?你帶給人們的惡劣印象已經夠多的了,再像這樣繼續下去,別人會像我一樣諒解你嗎?」
青年文士幽嘆未已。殿中兩僧忽然連環遊走,將灰衣老人團團圈定,雙雙蓄掌待發。很顯然的,如容兩僧同時攻出這最後一招,灰衣老人勢將不死也要重傷!就在這一髮千鈞的剎那,驀地一聲巨吼!灰衣老人兩臂上下一錯,周身勁風激蕩,竟然夾著一團勁氣穿破重圍。
眾悟大師長眉一軒,雙目微微一亮。
眾慧僧被震退半步,愕然張目道:「『天慈地悲』?」眾智僧雙目精光微微一閃,立即沉聲喝道:「是的,師弟!我們師兄弟亡羊補牢,也用這一招讓諸位施主們看看少林絕學的威力吧!」
語音甫歇,兩僧同一動作,雙臂上下一錯,左掌擎天,右掌照地。紅衣飄揚,身形起處,雙掌齊翻,上下交激。二道無形氣柱,成十字交斜,猛往灰衣駝背老人如長虹般疾射而至。眾悟大師上身一震,幾乎傾倒。
但見灰衣老人臉色一變,雙掌虛拒,霍地暴退。饒是如此,仍然慢了一步。這招創自六祖凈通的少林絕學端的不同凡響,氣勁所至,灰衣老人雙肩晃得一晃,臉色一青,應勢踣地。
總算灰衣老人功力深厚,人雖失手倒地,雙掌一按地面,竟又翻身掙扎著坐了起來,卻已無法起身。眼光在兩僧臉上匆匆一掃,立即無力地將眼皮垂下。端坐調息,渾然忘我。臉色蒼白異常,唇角卻浮泛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兩僧遲疑了一下,眾智忽然合掌躬身道:「卧龍先生承讓了!」臉一偏,向眾慧僧沉聲說道:「師弟隨我歸座!」
藍衣人向右護殿黑幔一溜,突然厲聲喝道:「眾智!眾慧」誰知他快,兩僧更快!
喝聲甫出,兩僧身形已起。慧字出口,兩僧業已飛上雲殿。藍衣人目光一寒,向兩僧沉聲說道:「誰吩咐你們歇手的?」
兩僧惶然俯首,正待答辯時,右護殿墨慢後面,突然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不,壇主!兩位鷹主既已升殿,事過境遷,由他去吧!」
藍衣人忙自坐中站起,先揮退兩僧,然後轉向黑幔,躬身道:「敬領太上護法金諭!」
黑幔背後嗯了一聲,接著冷冷向道:「什麼時辰了?」
藍衣人朝殿外望了一眼,躬身道:「午末未初光景。」
黑幔后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還不來,真是奇怪!」
藍衣人無話可回,只恭敬應道:「是的,很是令人不解。」
黑幔後面接著冷冷說道:「其實他們來不來也無甚緊要,那邊來人中只前排五人小有可觀。如今太極道人已去,這名什麼『卧龍先生』傷亦不輕;且他有言在先,一旦落敗,自願退出圈外。餘下也就只剩下少林一個和尚、天山一個白眉老兒以及丐幫一個老叫化了。這三人本應由你派人一一應付,但老夫看了前兩場,實在不耐。現在你吩咐下面那個什麼『卧龍先生』避去一邊,老朽出來做一次打發了他們吧!」
語冷如冰,傲氣凌人!字音低沉而有力,傳入耳鼓,令人心神俱震。眾人聽了,不禁全都為之一呆「太上護法」?太上護法是誰?
眾人正在驚駭不置之際,藍衣人已向殿下喝道:「那位『卧龍先』聽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