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15節

倏忽間,美麗的夢湖靜靜地躺在正前方,一團清徹碧綠的水光,在陽光下銀蛇鑽動。

愛麗絲戀棧地以目光緊緊攫抓著眼下的美景,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來像一個毫不實在的美夢。她知道這個美夢,將在她心靈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經驗和生活磨滅的烙印。

淚珠爬下俏面。

飛機忽地一震,機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夢湖衝去。

由萬多尺的高空,向下急沖。

愛麗絲嚇了一跳,側頭望向凌渡宇,在淚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從額上冒出來,雙目緊閉,頭向後仰至極盡,張大的口不斷喘氣。

愛麗絲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死亡的恐懼使她全身冰凍乏力。

飛機繼續下沖,機身強烈抖動,似乎任何時刻也可以整架機散掉開來,像骨灰似地撒往夢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鈞一髮的危狀,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的心神和靈魂,充溢著晴子強烈得足以把鋼枝化作繞指柔的愛火。

當夢湖在前方出現時,他聽到晴子的呼喚,瞬間后兩人的心靈縫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無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萬多尺高空飛行的戰機,與地上的夢湖,通過心靈與心靈的融合,毫無隔閡地匯流在一起。

夢湖像個龐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覺下,把飛機朝夢湖駛去。

筆直地衝下去。

愛麗絲兩耳「隆隆」,氣壓的改變使她的胸口壓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嚨的位置,變成「咯!咯!」的怪響。

夢湖不斷在眼前擴大,飛機一下子衝下了數千尺,不斷加速。

凌渡宇的心靈內充斥著晴子無可抗拒的憂傷和悲怨,怪責著他的不顧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靈的滔天巨浪,造成心靈大海內的暴雨狂風。

夢湖愈來愈近,夢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認。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靈的風暴中,細聽著晴子對他的怨懟。

晴子的聲音在他心靈響起道:你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擁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擁有你,我會在你那裡,讓你分享我,成為我,而我亦成為你,同在永恆的愛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進夢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無盡無窮的湍流。我們可以做這宇宙間最好的一對,比任何人類更愛對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夢湖的大霧裡,在心靈的星空內,恣意逍遙。我們可以在夢湖旁密林的涼蔭里,在嫩綠植物織成的地毯上,極盡愛的奉獻,遠離孤獨那黑暗凄慘冷漠的荒原,擊敗人類牧檳謐羈植賴摹骯露饋薄H死嚳⒚髁恕吧瘛保絕非偶然的事,是因為他們對孤獨的極度恐懼,恐懼這宇宙空無其他生命,恐懼那孤獨的荒原,隔離的宇宙。我們的愛,就是「神」的化身,不須再追求任何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離我而去,使我們各自重回那孤獨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靈內狂喊道:晴子!晴子!我愛你。我愛你遠超於「永恆」、「愛」和任何事物。

當我還陷身於生命惡夢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來,重見天日,你教曉了我「愛」是甚麼東西。

我願意把雙目生剜出來,將我所見的一切向你作無條件的奉獻,只求你賜與我一下輕觸,然而現在我必須離去,無論在責任上或道義上,我都必須離去。我一定會回來,在完成了我的責任時,便會回來。

晴子無限凄怒的聲音響起道:你不能走,這宇宙間,還有甚麼物事比愛更重要,更有意義,你走後,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一個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虛黑夜空。

凌渡宇在愛的漩渦中掙扎狂叫道:不!不!不是這樣的,人作為人是有基本的道義和責任,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設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離去,才能完成我的責任,我可以向永恆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會回來的,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便會回來……

當凌渡宇說及晴子是「夢湖和人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那一剎那,他感到晴子的心靈翻起了更強烈的巨浪,無助和焦慮淹沒了心靈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靈向後不斷退縮,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的異物。兩人的心靈被這洪流分隔開來。

一聲尖叫強闖進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靈風暴里。

凌渡宇驀地醒覺。

那是愛麗絲的尖叫。

戰機直向夢湖衝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離,俯衝造成飛機的失速,血絲從兩人的口鼻耳滲出來。

愛麗絲終於叫出聲來。

凌渡宇猛睜雙目,夢湖在眼前大鏡般閃爍反射,一時間他甚麼也看不見。

凌渡宇一怞控制盤,張開增強浮力的機翼,死命將機鼻提高。

飛機繼續向下沖落。來到離夢湖百多尺的上空時,戰機沖勢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氣流把夢湖的湖水帶起一天霧珠,在日照下閃閃生光,眩人眼目。

戰機慢慢飛離湖面,逐步爬升,沒入雲里。

凌渡宇終於離開了夢湖。

巴極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戰機俯衝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飛往上,再沒入冉冉飄飛的白雲深處。

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的腦袋不能思考,只是條件反射般對眼前兇險的事物作出觀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淪為一個無關重要的旁觀者。

麻木和頹喪的情緒,使他對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興趣,包括他的權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爭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來,這種意念驅使他成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湖祭九

他的智慧令他透視人生,從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開,負責夢湖水庄防務的積克大步走了進來。

積克身形高瘦,面目相當有精神,充滿著對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極絕不會懷疑的手下之一,追隨他有二十多年的歷史。

巴極面無表情地道:「形勢怎樣了?」

積克道:「所有非戰鬥的人員,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運輸機從安全航線送離夢湖,除了一個人外……」

巴極冷然道:「是誰?」

積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黃昏開始,沒有人見過她,對她它的搜索還在進行中……」

巴極舉手作了個阻止的姿態道:「不用了!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可用?」

積克道:「我們的總人數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駐守四個飛彈發射台,負責防務,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圍,形成一個離夢湖水庄三至五哩的保護傘,餘下的五百人守在夢湖水庄各處,以生力軍的形式,可隨時增援任何失陷的據點。」

巴極道:「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從陸路發動攻擊,利用夢湖西南的廣闊雨林作掩護,進行重兵突進的偷襲,使我們的戰機難以作用。」

積克道:「我也想到這問題,可是內奸的存在,將使我們不敢集中兵力作戰略性的分佈,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個有可能被襲的據點,唉!真是氣人。」

巴極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的夢湖水庄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敵人無險可乘,成為天然屏障,若要從空中來攻,他四個地對空導彈發射台,可予敵人迎頭痛擊,在防守上,可說穩如鐵桶。但假設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內奸漏往敵人,那麼敵人自然可擇弱舍強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卻變成每一環節也是弱點,想想亦教人頭痛。

積克續道:「三小時前,在東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現了戰鬥直升機,顯然在不斷運送兵員和裝備,準備向我方進攻。我們派出的一架偵察機,和我們在兩小時前去了聯絡,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擊落的四架戰機和六架直升機,總共失去了十一架戰機,敵人來攻時,將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極道:「盡量監察敵人的動靜,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積克領命而去。

巴極目光轉回夢湖。

湖面在這短短的光陰里,積聚了一層薄霧。

霧氣迅速加濃,陽光開始軟柔乏力。

天邊的暗雲爬行過來,背後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把天幕關閉。

巴極知道:這是大湖霧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讓不可一世的巴極,在大湖霧中,葬身夢湖。

死在夢湖。

飛機緩緩降落在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跑道上。

飛機停下。

凌渡宇向愛麗絲堅定地道:「下機吧!記得那提款號碼和把解藥交給我方的人。」

愛麗絲噙著兩眶眼淚,軟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凌渡宇硬著心道:「絕對不可以,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從。」

愛麗絲叫道:「你不要回去,你會被殺死的。」淚水奪眶而出。

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熱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機門打開,幾個抗暴聯盟的人在機下示意他們走下來。

凌渡宇堅決地喝道:「下去!」跟著放低聲音道:「你難道不想我回去幫助博士嗎?我一有機會,便來找你,好嗎?」最後幾句他說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誠。

他只想回去見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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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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