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珠聯璧合 苦盡甘來
雙珠忙將眾人止住,只由一個年長的和龍都二人回答。一問經過,才知雙玉、路清業已尋到,當地震山崩,火山爆發,還未遇救以前,也是受盡驚險,九死一生。總算二人機警耐苦,於萬分兇險,疲勞饑渴之中,衝破種種難關,居然尋到當地,並且比雙珠、阿成還要高明,剛一脫險便照直尋來,非但野人的來歷風俗習慣以及烈凡都隱語信號,各種禁忌俱都得知,後半段簡直如履康莊,絲毫不曾受到阻礙,來得更快。
因當日星月佳節,野人內里只管狂歡,對外卻是戒備森嚴,無論是哪一面,均有族中勇士輪流守望戒備,互相呼應,如臨大敵,路清夫婦又算準星月佳節的半夜裡趕到,以便早和雙珠相見,事前均有預計,手中雖未持有人骨信符骷髏鎖鑰,另外卻有幾句重要的話和一件重要的東西,行近來路守望之處看明道旁標記,便照野人規矩,預先立定,由同來的人用土語大聲呼喝,說明來意。
事情也是真巧,如在昨日夜裡趕到,雙珠正當患難之中,就算來人本領高強,明白野人禁忌,能夠分說,甚而連雙珠也可救出險境。眾怒之下,不容分辯,已先動手,野人人數既多,身輕力大,耳目靈警,仗著地理,群起拚命,事情仍是難料!這時雙珠連阿成、鴉鴉都成了眾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本族裡的貴客,防守的人一聽說是雙珠之妹,再聽同來的人那樣說法,立由樹上縱下,歡呼禮拜,一面命人飛馳通報。
路清夫婦知道野人規矩,聽說姊姊在此受人優禮款待,連阿成都成了上賓,雖是意料中事,到底喜慰,也不急此一時,便照蠻俗,守在當地,等到老人阿龐傳來號令,以禮來接,再行起身,一面聽那通事轉告雙珠、阿成幾次遇救脫險經過。
老人阿龐本來愛極雙珠,又因人骨鎖鑰失而復得,雙珠為了此事受盡驚險,傷還未愈,阿成又將族中兩個隱患除去,立此大功,雙珠來意不及細談,以為佳節一過就要起身。受了人家幫助,無以為報,一個又是最心愛的義女,本就不大過意,忽然聞報又來漢客,內一女子生得和雙珠竟是一模一樣,越發高興。照著當地規矩,如在平日,外來漢客只不露出敵意便當客待,除花林塘禁地不得同意不能進去,月兒湖一帶只不過湖,走往崖后均可隨意走動。惟獨星月佳節,外人不論漢人和別的種族,不經面請或是許可,照例不容入境。又當後半夜祭神焚燎獻牲將要開始之際,不能走開。忙取金角發令,派出兩個老人和十六個男女幼童,帶了香花樂器、酒食應用之物,為防來人力乏,又命六個壯士抬了三副藤兜前往歡迎,一面命一幼童去向雙珠送信。
這些幼童都愛雙珠和鴉鴉,經過昨夜到當日午前脫難時,又親眼見到她和阿成許多英勇事迹,野人尚武,最重義氣膽勇,本來就有好感,再聽眾人到處傳說稱讚不已,越發心生敬仰,都願討好親熱。旁邊幾個聽到老人吩咐的,也都紛紛趕來,七八張嘴說之不已,話未說完,男女幼童,已來了一大群。
雙珠、阿成自是喜出望外。一則傷還未好,須要養息,並且雙玉夫婦相隔還有二三十里,剛剛派人往接,森林黑暗,就是野人走慣,這一往返,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到時不天亮也差不多。二則自己不願參加寨舞禮節,連日人太疲勞,雖然睡了小半日,並未睡足,樂得藉此養息,方才業已推託,再往接人,不好意思。這類野人性均忠實,不喜說謊,鴉鴉又在力勸,說:「姑姑一會就到,好娘腳痛,真要往接,也須稟告老公公,坐了藤兜前去。」雙珠知道野人最重過節,每年輪值的人均有定數,又聽龍都說起,每年過節照例只有十二人準備萬一有事往來奔走之用,連那四外防守的壯士均是按年輪值,不是萬不得已,誰也不願走開。老人派成年壯士往迎,實是最大情面和最恭敬的禮節等語。雙珠自然不肯,忙將幼童止住,力言行走不便,藤兜也坐不慣。為防老人阿龐派人引路,先連阿成也同止住,不令往接。
後來聽鴉鴉說:「當日佳節盛會,成年男女不願離開,一半為了熱鬧歡喜,多吃酒肉,盡量歌舞狂歡,最重要還是為了當夜寨舞訂婚,有許多便利的風俗,已婚夫婦又可藉此一會互說各人長短,自己認錯,讚美對方,男女一樣,可以增加夫妻間的情愛,故此看得最重。老年失偶的人和幼童,只趁熱鬧一同歡樂,尤其幼童無什相干,除照例行禮而外,別無拘束。阿成叔叔如願往迎,我們均可陪他前去,就便看看姑姑是不是和好娘娘長得一樣,尋思本領是否相同。」話才出口,眾幼童全都要去。
雙珠因知對方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節,比漢人過年祭祖還要熱烈而有意思。龍都雖是如此說法,真能隨意前往,已早趕去,何必還要自己開口?想了想,便將幼童勸住,說:「林中黑暗,今夜這等熱鬧,一年只有一次,如何可以虛度,何況我那妹子夫婦業已來到,天明前後必可相見,何必空跑一趟?你阿成叔叔急於往迎,本可自己尋去,但恐老公公客氣多禮,好在龍都業已打算和我們一同上路,算是我們的人,要去就由他一人領路,你們不必同往。等我將來回到漢城,早晚必來看望老公公,那時龍都、鴉鴉也必同回。我們那裡有許多東西均是你們心愛和喜用之物,我必大量送來,報答你們對我的好意吧!」
這些小野人俱都天真聽話,性情豪爽,先雖吵著要去,經雙珠一勸,全都答應,又聽將來送他們心愛之物,更高興得又說又笑,連喊「好娘娘」不已。
雙珠見眾幼童對她這樣親熱,又都那麼誠樸,沒有絲毫虛偽,異口同聲齊呼「好娘」,彷彿眼前八九十個男女幼童都成了自己的兒女。想起一個未出閨門的少女,一日夜的工夫,添出這許多幼童呼之為母,心中暗笑。見阿成急於往接雙玉夫婦,越覺此人真箇忠實心熱,人更方正,並不因為痴愛自己,不舍離開,忘卻正事,樣樣均以大體為重,實是難得。見龍都望著鴉鴉,似想約了同去,笑說:「她腳上傷還未好,如何能夠同去!你忘了嗎?」
龍都聞言,忽想起鴉鴉腿上有傷,方覺掃興。鴉鴉故意氣道:「你莫以為沾在我的身上就算是好,我不喜歡這個。你能叫好娘娘喜歡,多做點事,才高興呢!這不比方才還不曾答應要你同行,如今好娘娘業已許你一路出山,這是多麼高興!就這樣跑一趟,去將好姑姑接來,你還偷懶嗎?」
龍都慌不迭分辯道:「鴉鴉,你莫冤枉我!我老記著方才的心事,以為兩三日內便要分手,竟將好娘娘的話忘掉,只想和你多見些時。這是我歡喜太過,不曾細想倒是真的。你還要我學你的樣,好容易盼得有了指望,能夠同路。這等說法,豈不叫好娘娘看我是個無用的人,不喜歡我?你也沒有面子呀!」
鴉鴉方說:「你還不快走,說這些空話作什?只真出力,好娘娘怎麼不歡喜你呢?」
雙珠笑對鴉鴉道:「龍都對你真好,你不要使他難過,故意慪人了。」龍都喜道:「還是好娘娘講理,我真高興,有什事情要我去做,拼了命都願意。」鴉鴉微笑不答。
雙珠方想:這個女娃真箇刁鑽古怪,小小年紀也知用情,並有許多做作,使愛她的人顛倒。阿成業已全身披掛,帶上兵器走將過來。雙珠說:「你見了雙玉、路清,不許再和方才那麼主奴相稱,下次再要喊我主人,我便生氣。同是一人,有什高低?我家從祖父起,雖因行醫收徒,種田無暇,請人相助,一向沒有主僕之分,何況你我連共患難,你還救過我兩次性命。就算我救過你,業已本上加利,添了一次,抵消有餘。我救你只是一時湊巧,舉手之勞,你卻為我受盡驚險,九死一生。如以勞苦功高而論,我實相差大甚。固然人與人本應互助,談不到什麼恩德,到底終有人心。起初你強要為奴,不辭而別。我雖勉強答應,並非本心,實因上路在即,勸你不聽,並未想到這遠的路你竟能夠去而復轉,隨後趕來,以為到了落魂崖,追趕不上,遇見你們同伴也就回去。就這樣,我妹子還說我事前不應敷衍,她和妹夫是旁邊附帶的人,勸必不聽,我卻應該好言勸告,省你孤身一人多此冒險跋涉。
「我因事前不曾想到你會悄悄起身,事後想起也頗不安,你以為做我奴隸我便喜歡,其實心中只有不快。你也堂堂男子,如何樣樣自卑!此是你們各種族中歷代相傳的惡習,連我漢人也都算上,均以為眾之主,高高在上,把愛的人當作玩好的鷹犬,不愛的當成牛馬豬羊,隨同他們喜怒,玩弄驅遣,鞭打宰割,自己坐享現成,算是體面。而身受的人在積習相沿之下也都視為當然,對怕的人固是敢怒而不敢言,對他敬愛的人也以俯首聽命先意承志討他歡心。這等舉動,一面是強暴殘忍不合情理,一面也是卑鄙無恥沒有出息。我們既是患難深交,便要彼此尊重,同心同德,做我們應做的事。像你這樣恭順,反而使我難過。你至多說是受過救命之恩,所以如此,你怎不把雙方所出的力和所用的心比上一比,到底是誰欠了情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這樣自卑的人,我先看他不起,長此下去,如何肯和你親近呢?」
阿成人頗聰明,聽出雙珠雖是怪他的話,句句都是抬高他,並還入情入理,無法反駁。就這薄露輕嗔,也彷彿具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之感,由不得心生感慰,連聲應諾。
可是口中只管答應,一時還改不過來。借著龍都催走,便即起身。
鴉鴉人小鬼大,聰明透頂,早就看出阿成固是痴戀熱愛到無可形容,這位義母照樣也受到感動,見她連妹子妹夫見面明言都來不及,惟恐阿成自卑,就這臨走匆匆,會說了這一大套,有許多活雖然聽不出來,意思卻極顯明。阿成走後,前面奏樂祭神,人都聞聲奔去,她卻低聲悄說:「娘看阿成叔叔好嗎?」雙珠知她心靈,剛把頭一點,忽然想起前事,臉便有些發熱,笑問:「前面已在祭神,怎不去往行禮!你走不動嗎?」
鴉鴉笑答:「我走不動,跳得動,這一點路並不費事,何況方才我知龍都定要跟來,一半還是裝的,稍慢一點,走也走到了。一則這裡的人說得祖神威靈甚大,我想盡方法,每次留心,始終看不到一個真憑實據。自從爹娘死後,我樣樣都要用心,不是眼見,除非合理,決不肯信。從未見過什麼神鬼,我想多半和我大姨二姨一樣,全是假的。便大姨因我累次苦間,無話可答,也說許多都是手法和藥草之力,說不出個道理。
「內有一次,偷偷問老公公。他說:『鬼神是假,人死便完,只為祖宗立有功勞,我們是他子孫,受過好處,理應借著祭神想念他的功勞,使人學他的樣。如說沒有鬼神,一般無知的人,怎肯學他的樣呢?於是傳將下來。中間遇上兩位無知的祖先,想借神力管人,造上許多假話,本身又為妖巫所惑,只顧自己方便,好叫眾人怕他,卻不想引狼入室,為子孫留下許多大害。』老公公費了多少心力,雖將害人的二姨除去,從此不要巫婆作怪,但他想不出一個替代的方法,眾人迷信神鬼之念又深,一直遷延下來,正恐他死之後,將來寨主沒有他明白,又為妖巫所惑,心中愁急。並還說我聰明,這裡寨主不限男女,誰功勞大誰做,只要大家願意就行。說我年紀尚輕,以後如能當酋長,最好想出一個方法,使眾人不要信鬼信神,比起以前更有威信,更得人心。不過事情尚早,今日之言不可對人說起等語。
「像今夜星月佳節,全族中人有了過冬的糧,許多於肉業已風腌停當,大家快活一兩日夜,原是快活的事,我也喜歡,但那擺前擺后,裝腔作態,無故向天禮拜,費上許多事,連鬼神的影子都見不到一個。天還是青的,星月還是亮的。這一兩個月照例不會下雨,偶有一兩年月被雲遮,他們那些哭喊怪叫和見到月亮出來的狂歡,簡直成了瘋於,看去只有好笑,真不願意,但不敢說。早晚有那一天,我如做了酋長,非將它去掉不可!
「今夜在場的人,不問男女老少,雖然都要行禮,輪值守望和走開的人卻不在內。
我年紀小,又受了傷,我再裝得重一點,他們決無話說。龍都的爹爹是老祭師,龍都以前信神,經我勸說,也討厭這些禮節,方才明知就要祭神,借這引路為由,離開前面,一半是和阿成叔叔做伴,一半也是聽我的話,不相信了。他們只見我人小傷重,誰也沒有看出那葯真靈,今早所受的傷早已止痛結疤,暫時雖還不能跑快,走動並不妨事。第一次祭神,因想我快離開這裡,應該向祖宗禮拜,他們還在勸我。這接連兩次,我就不願意了,如非知道好娘娘醒轉,想要陪伴談上一會有趣得多,就便打聽出山的事,多學漢家人的言語,我這時還不會來呢!」
雙珠見她真箇靈慧無比,所說均頗有理,決非尋常幼童所能說出,況是一個未汗化的小蠻女,人又長得那麼秀麗,燈月交輝之下越看越愛,摟在懷中說笑親熱,一面教她漢語,彼此對學。前面祭神之後,野人寨舞越發狂歡,疏星朗月之下,到處蘆笙吹奏,蠻漚四起,這母女二人談得高興,直如未聞。
中間鴉鴉的幾個盟友和另外一些男女幼童,又各帶了許多瓜果趕來親熱,一聽在教漢語,全都想學,是來的人,都不想走開。總算前面熱鬧火熾頭上,未來的幼童還不知道。半夜祭神之後,照例又是不問男女老少,各隨其便,本身父母都不能過問,也無一人肯去安眠,所以許多幼童均不知道,否則來者更多。雙珠是個溫柔情熱而又豪爽的俠義女子,本來就喜幼童,再見對方如此天真依戀,越發高興,有問必答,又將山外之事挑那有趣的說了許多。聽得眾幼童,全都神往,如非雙珠、鴉鴉同聲勸阻,直恨不能全數跟去才對心思。
光陰易過,不覺月落參橫,離明不遠,忽聽前面傳令和鼓樂歡呼之聲。當地雖是到處燈火通明,蘆笙、皮鼓通宵不斷,由後半夜祭神之後寨舞開始,狂歡聚哄過一陣,人聲樂聲便由合而分,由密而疏,往四外分散開去。地方分佈越廣,森林內外到處蘆笙吹動,情歌相答,比起方才熱鬧繁盛之景又是一種情趣。大群銅鼓皮鼓之聲業早停止,只剩廣場月台上面輪值奏樂的幾個老野人吹打之聲還是那麼緊湊。人已少去十之七八,這時忽又成了一片繁喧。
仰望東方遙空己露出一痕青色,料知雙珠、路清已被接來。鴉鴉正在喜「姑姑來了!
姑姑來了!我快看去。」雙珠知她腳痛尚未痊癒,只是人太好勝,不肯示弱,剛將她一把拉住,笑說:「你不要忙,他們一會自會尋來。龍都和你阿成叔叔還未回來呢,怎能斷定是他們?」
鴉鴉只急呼得一聲:「那不是他!」雙珠目光到處,龍都已和受了驚的猿猴一般一路飛馳,縱跳而來。知道所料不差,心方一喜,因雙玉夫婦和阿成一個未到,龍都跑得太急,心還有點不安,惟恐萬一出什麼變故,忽然瞥見阿成也跟在龍都的身後,穿行花樹叢中,其急如飛。仔細一看,這長幼二人俱都神情興奮,滿面喜容,這才把心情放走,高興非常。
待要起立迎去,耳聽接連兩聲「好娘娘」,龍都當先,已箭一般躥將過來,雙手連搖,口中急呼:「好娘娘先不要動!老公公叫我來說,他從昨夜到今天還沒怎麼睡過,人頗疲勞,又因此事奇怪,想和姑姑好娘娘細談,惟恐當眾款待雖極熱鬧,比較也恭敬得多,但要耽擱不少時候,又恐姑姑她們沒有休息;特意令我傳話,索性今夜睡足,養好精神,明日中午再行歡會。今早先把姑姑、姑爹陪來這裡,令我們幼童俱都避開,先作商談,再定行止。本來只許鴉鴉一人在旁,后聽我說好娘娘已答應將我帶走,老公公本聽說過一個大概,他也是要去的人,這才答應連我一起。爹娘本不願意我走,這時恰在旁邊,聽說老公公也要同去,反倒高興起來。想不到這樣順遂,我真快活!老公公陪了姑姑、姑爹,已向眾人把話說完,就往這裡走來,等他們到后就知道了。」
雙珠知道阿成腿快,見他竟會落在龍都後面,料是連日疲勞不曾休息之故,如其說破,此人好勝,決不肯說,還要強為其難,見他立在身旁聽龍都說話,也要開口,方說:
「你兩個跑了半夜還未休息,不必忙此一時,再說聽個大概,反倒使人心焦納悶。好在我妹子妹夫就要到來,你們索性坐在那裡吃點飲食,等人來了,聽他們細說詳情吧。」
阿成原知老人陪了路清夫婦業已起身,就要尋來,自己也實有些疲勞,便不再勉強,剛剛點頭笑諾,便見前面火光閃動。定睛一看,那火光簡直像條火龍,由前面綉崖花樹之間穿林繞崖而來。這時天色似明未明,吃這大隊火光一映,滿崖的燈火又未熄滅,看去更顯壯麗。
雙珠方想:「由昨夜醒來直到天明,這許多燈火,共只有人前來查看過兩三次,來者都是一些幼童,並未見他換什燈燭。這滿山滿林的燈火又多,那些粗如人臂的燎火,均是油藤松枝和當地特產的油麻結成,又長又壯,最是經燒,一夜不能點完還不希奇。
這些各式各樣的竹絲、獸皮所制燈籠,大小不一,看去均有些巧思,幾個最大的瓜燈,裡面燈芯多到五六個,底層又是空的,最費蠟燭,怎麼也不曾見他換過?先前只顧和鴉鴉說笑,並未細看,此時想起那日所帶皮燈籠,裡面燈芯形如一根粗的索頭吊在裡面,也未細問此是何物所制,這等耐燃?」
前面火龍本是老人阿龐聞報客已接到,為表敬愛,率眾往迎,雖因當夜舊例,沒有外敵入境,為首諸人不到天明不得離開,只到來路林邊為止。但因雙珠、阿成連鴉鴉三人的英雄義舉,使得全體野人心生敬仰,是得到信息的,都爭先拿起火把隨同迎接,客人到后,樂聲一起,那些散往四面八方的情侶,也爭先恐後歡呼而出,人聲樂聲立時匯合成了一片繁喧,熱鬧已極。老人阿龐,人未到前早有布置,賓主雙方匆匆見面,略談幾句,便在眾人歡呼迎送之中陪往林中走來。到了崖后花林邊上,老人一聲號令,便各立定,一字排開,照得滿林花樹連山崖一片通紅,朝陽也由東方天邊露出小半圈紅影,快要往上升起。
雙珠一眼瞥見妹子、路清英姿颯爽,精神抖擻,隨同老人走來,滿臉都是喜容,身上衣履也極整潔,看不出絲毫受驚受險風塵之色,越發心花大開,直恨不能撲上前去摟抱親熱,說上一陣。剛剛起立,便被龍都、鴉鴉一邊一個暗中拉住。想起昨夜寨舞不曾參與,前面大群野人還在奏樂歡呼,用他們最尊敬的禮節,向自己這幾個人表示敬愛之意。又見妹子、路清隨同老人阿龐走來,神情雖極興奮,行動卻極從容。知道自己新來,許多風俗還不知道,妹子夫婦這等神情,必已受到高人指教,所以從容不迫。反正轉眼就可見面,何必使人多疑,認作假裝腳痛,不去參與他的盛會?
念頭一轉,便扶著鴉鴉肩膀,隨同新來這兩人揮手歡呼,人卻不走過去。心想同來還有一個通事,如何未見?以為是個途中相遇的別族山人,送到之後便各起身迴轉,所以沒有跟來,否則不會這樣熟悉。想過之後,也就拉倒。對面三人已同走進,實在忍不住心頭的熱情,二次又要迎上前去。
相隔還有兩丈,老人忽然轉身立定,取出金角吹了兩聲。花林前面的大群野人立時同聲歡呼,朝著這面禮拜起來。雙珠見妹子業已走近,正要迎上前去,不曾留意,忽聽雙玉低呼:「姊姊快些還禮!」猛然警覺。雙玉、路清已一齊將面朝外,三人也學野人一樣,雙手交叉,還拜起來。只有老人阿龐獨立前面,一動不動。眾野人見這幾位佳客用平等之禮相答,越發高興,又歡呼舞蹈了一陣,方始鼓樂齊鳴,仍化作一條火龍,往來路崖前轉將過去。
老人側顧雙珠等長幼六人齊向前面交拜,喜容滿面看了一眼,又回過身來,先對龍都、鴉鴉道:「我恐此事機密重要,萬一有什商量,想等聽明你好娘娘姑姑他們來意,方使眾人知道,故此不要他們跟來,卻忘了無人做事。好在今早東西現成,你好娘娘又是我的好女兒,不比外客,由你二人在旁服侍,好讓他們細談來意吧!」
說時,天已大亮,雙珠等四人重向老人阿龐拜謝。老人用漢語笑答:「我們業已成了一家,無須客氣。阿成將台上木墩搬來,龍都、鴉鴉去取酒肉瓜果,就在這裡和你們飲食暢談好了!」阿成等三人忙即趕去,雙珠姊妹相抱親熱慰問了一陣,雙珠又向路清談了兩句慰問慶幸的話,木墩也恰取到。老少七人便圍著一個大木墩坐將下來。
彼此都忙於談問自身經歷。老人阿龐笑說:「你姊妹弟兄都不要忙,一個說完一個再說。我已數十年不去漢城,許多事情俱都忘記,連話也只聽得懂,不大會說了。反正不必急此一時,最快也要明日夜裡才能起身。我知你姊妹弟兄相見必有話說,我連日又頗勞倦,打算睡上一會,起來好辦事情。軟床酒食全都現成,你們均可隨意。你們所說不論何事,我必照辦。但有一件,因昨日好女兒剛得脫險,人大疲乏,不曾細問,我雖料定你兩姊妹是恩人子孫,不問明也不放心,意欲先問幾句,只將此事問明,我就要去睡了。等我睡后,你們或是談什麼心事,或是睡了起來再說,俱都聽便,不是好么?」
雙珠聞言,想起前事,知道老人阿龐雖是野人,心思最細,分明是恐自己姊妹還有背人的話要談,又想藉此打聽來人是否平日念念不忘的恩人子孫,所以這等說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忙答:「遵命。」轉問老人:「義父想問的話,可是想要打聽五十年前曾在野人山內外行醫的一位走方郎中,人都稱他符老的嗎?」老人雖早料到此事,聞言仍是驚喜交集,拉緊雙珠的手,喜呼道:「你就是我恩人之女嗎?我真該死!如何不曾細問來歷,就收你做乾女兒?」
雙珠也知自己所料一點不差,不等說完,忙介面道:「義父不必如此。符老是我祖父,早已去世。如今只我爹爹和我姊妹二人,還有我這位路清哥哥,一同住在江對面萬花谷內,每日在小江樓行醫。我爹爹起初也常往來山民墟落行醫治病,不過出外時少。
自從我娘去世,江對面又有三個大鎮,求醫的人甚多,這才改在當地治病,不是萬不得已,輕易不肯離山他出。義父終年不出森林,幾時與我祖父相識?日里上藥時,那兩樣藥膏均和我家所制一樣,業已想到那是我家傳出,還不知道雙方交情這深。義父能對我們說嗎?」
老人阿龐一雙老眼註定雙珠姊妹,已淚花亂轉,彷彿喜極欲位,興奮到了極點。這時,阿成等長幼三人恰將酒肉鮮果取來,放在石上。老人一面招呼眾人飲食,顫聲說道:
「好女兒,你不要忙。你妹子他們遠來,先讓她吃點東西。這話說來太長,我也不知隔了多少年數,雖然時刻想念,有許多事急切問還想不起來。今日一見,老恩人的子孫這等英勇能幹。歡喜太過,我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等我細想一想,再和你們說吧。」
雙珠姊妹和路清知道這位善良義勇、忠厚聰明的老野人感恩心切,事出意外,興奮過度,加以事隔數十年,詳情業已忘記,以致神情失常,忙即笑諾。
老人隨即低頭尋思,想了一陣,方始詳說經過。原來老人阿龐從小性便強毅,又極勇敢好奇,始而同了兩個志同道合的族中少年往外探路,先並不知森林外面還有世界,衣服飲食連風俗言語均有不同,只知照直走去,看那暗無天日的黑森林有無止境,是否還能尋到幾處像月兒湖那麼好的地方。連借打獵為由走了幾次,都是受盡艱險,遇阻折回。最後一次,忽然救了一個別族采荒的山民,雙方越談越投機,得知漢城中的許多意想不到之事,當時心動,一同前往。快出山時,忽受毒蛇圍攻,那兩同伴為蛇所殺,歸路已迷,只得隨那山民出山。
到了山寨之中,見山民的風俗衣食和各種由漢城中買來、從來不曾見到過的東西,雖極驚奇,但他從未忘卻本來,由此隨同所救山民往來漢城。如這樣有好幾年,老想把這許多新鮮事物學會,帶回山去,未得其便,山民又是一個小部落中的頭家,頗知感恩,待他極好,說森林中居住驚險勞苦,暗無天日,再三要他在當地娶妻,建立家室,不要回去。阿龐始終懷念他的故鄉,雖然不肯,但是黑森林中暗如深夜,危機四伏,孤身一人決難迴轉,主人又是那樣挽留,情不可卻,勉強又住了三四年。正在思鄉情切,山民忽然病死。
阿龐英俊多力,山民中的少女俱都愛他,惟恐娶妻之後不能回去,丟下人家心又不忍,本就有些為難,不料左近有一女酋長將其看中,定要強逼成婚。始而不聽,后被對方擒去吊打。阿龐恨極,半夜裡掙斷綁索,將女酋長刺死,想往野人山歸路逃去。連在黑森林中竄了幾天,食糧用盡,野獸、山果不見一個,又被毒蟲咬傷,饑渴交加,人已萬分疲敝。從小生長黑森林內,深知毒蟲蛇蟒的厲害,那一帶雖無蛇獸侵襲,毒蟲甚多,只一倒地,便被群起來攻,轉眼成為枯骨,休想活命。
正在咬牙忍庸,勉強掙扎,先是高一腳低一腳,搖搖晃晃往前走去,後來實在力盡精疲,寸步難移,一時心中悲憤,剛伸手朝天怒吼得一聲,猛覺兩太陽直冒金星,頭暈眼花,連掙兩掙不曾立穩,就此跌倒在地。耳聽側面好似有人吶喊呼喝,知這一帶就有人來,不是食人蠻,也是野蠻無比的部族,落在他們手中,『不是被殺,便被擄去為奴,從此受盡苦痛,休想出頭。精力用盡,又縱不起來,正待回刀自殺,眼前倏地一亮,目光到處,驚喜過度,就此暈死過去。
昏迷中,覺著本來奇痛麻癢、抓搔不得的幾處傷毒,忽轉清涼,嘴裡有人往裡灌水,人也漸漸明白過來。來人先已看到,知道遇見救星,張眼一看,人被滑竿抬起,快要上路,身旁立著方才所見那個滿面笑容、自發飄胸的漢客,另外還有八個手持刀矛弓矢的花夷和十多個黑夷,四五十個山人。
照著平日聞見,這些種族向例互相視若仇敵,除卻是在漢城以內被那漢家官兵壓住,只要三五成群在山野中相遇,十有八九必起爭鬥,便對走了單的孤身漢客,除非那人是走方郎中和貨郎,也必勾動平日仇恨,擄殺出氣。不知怎的,這四五種異族,六七十人合在一起,漢客又只一個老年人,大家偏會那樣歡喜親熱。漢客更似一個領頭人,誰都聽他招呼,爭先恐後,心中奇怪。因老人說他疲勞大甚,傷毒又重,不令開口,只得忍住,心中卻是感激萬分。
因老人說那地方毒蟲甚多,再往前去還有毒蛇猛獸,更是危險,並且人已脫力,傷愈之後,至少還要調養三月才能痊癒,因此將他帶出山去。阿龐自無話說。到后才知那老人是個最有名的醫生,各寨山民都把他當成救星看待,所到之處歡聲雷動,人都稱他符老或老爹,從二十幾歲起便在山中行醫,非但。醫道高明,並喜為人排難解紛,「使各部落種族釋嫌修好。同行這些山民多半受過救命之恩,自願助他入山採藥,以備救人之用。彼此雖是不同種的異族,在他化解之下,業已親如家人。符老在大江兩岸均有行醫之所,在他醫藥調養之下,不滿一月,人便復原。
符老問明阿龐心意,大為誇獎,又看出他體格強健,聰明多力,一時高興,竟傳他熬練氣力之法。本意還想傳他武藝,不料阿龐思鄉心切,因聽符老幾次勸告,所居黑森林月兒湖在森林最深處,不是孤身一人所能走到,意欲帶他過江學上幾年的武功和醫道,再行設法送回,說得事情十分艱險,心裡一急,還未住滿一年,便背了老人,還拿了許多乾糧藥材,不辭而別。符老人最好勝,覺著天下無不可化之人,只要耐心勸說,終有說服之日,沒想到這個野人如此深沉,和他說時,只是滿面笑容,表示十分感激,並不全數照辦,當地離家又遠,所以連對家人均未說起,可是阿龐回去也非容易,受盡艱險,還未趕回故鄉,便被別族野人擄去。
事有湊巧,這一族的野人最是兇悍,專以擄劫侵殺為事,並還強迫擄去奴隸出外與人爭殺。阿龐到后不久,便聽敵人說起要往二百裡外一個有水的部落中進犯,打算大舉擄劫。阿龐仗著少年英勇,機警沉著,自知逃走不易,上來便先取得對方歡心,受點欺壓也都忍耐。本就懷恨,打算時機一到設法逃走,得信之後細一打聽,敵人所居之處正是自己的家鄉,不禁又急又怒,竟冒奇險,衝破敵人的埋伏守望,連夜逃回告急。本來敵人勢盛,非全族滅亡不可,仗著阿龐膽大心細,長於智計,由敵人口中探明途向走法,連夜逃回,先到兩三天,全族中人都有準備,非但在他布置埋伏之下殺得敵人大敗而歸,並還乘勝追逐,掃蕩敵人巢穴,得回許多牲畜、山糧、獸皮、荒金、各種應用之物,從此威震黑森林,阿龐也做了酋長。
每一想到這位老恩人,心便難過,覺著對他不起,但又不能出山探望,一直深藏心中,沒想到雙珠姊妹竟是他的孫女,人又這樣英雄膽勇,從所未見,一個又是他新收的義女,怎不驚喜交集,出於意外?
眾人見他說時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再三勸慰。老人阿龐流淚喊道:「老恩人已死,我已無法報答。本來還想把你們的來意稍問幾句,既是老恩人的子孫,無論何事,哪怕是座刀山火口,我也非去不可。你們都是受盡艱險,死裡逃生,想必還有話說,談上一會也該歇息。我到木台上去做完照例的事,將那幾件祖神遺留之物藏起,也要睡上些時,養足精神,起來再談。有什事情要我出力,你兩姊妹只說一句,我必照辦便了。」說罷,又向空交拜,高呼了三聲「符老」,然後向眾作別,笑容上帶著兩條淚痕,往木台上走去。
眾人想不到時機成熟,樣樣順手,姊妹雙方雖還不曾詳說經過,業已料個八九,斷定成功在即,寬心大放,喜慰非常。雙珠早就吃飽,雙玉、路清也吃了一個差不多,隨即談起雙方因禍得福、轉入成功一面之事。要知雙玉所受驚險,如何到此,以及大破平天寨許多緊張情節,請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