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到如今報應臨頭
魏祥激憤的咆哮:
「連吉百瑞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竟一再如此無狀,果真當我不能將你生殺活剝?」
君不悔閑閑的道:
「就是因為我吉大叔對你太客氣了,你才動上他的腦筋,下那等暗無天日的毒手,魏祥,我不吃你這一套,這次來,原就是專程找你算帳的,還有什麼仁心仁術可表?你要是知機的,眼下後悔尚來得及,至少揀個殘生余年好過,要是不然,你這輩子篤定是到此為止了!」
緊緊握著手掌中的「飛花」,魏祥內心驚恐,表面上不得不硬充英雄好漢,一則他舍不下那大筆的錢財,二則肉痛自己的身子,三則不能叫手下人看成個窩囊廢;樣樣有窒礙,般般難決斷,就只有賭個運道了,他努力朝前想著,一竟追溯往昔的種種--吉百瑞與他向來交情極深,相待隨和而親密,雖說吉百瑞技藝精湛,卻從沒在武功上炫耀什麼或壓他一頭,就憑這麼一位老友所調教出來的傳人,說他狠,又能狠到什麼地步去?
想著想著,他不禁渾然忘卻自己對老友的心黑手辣,漠視了兩名手下在須臾前的悲慘下場,他只顧念著一樁--這般厚的情份之下,就算豁拼到底,莫不成還真能將他怎的?
君不悔有些不耐煩了:
「姓魏的,話已說到這裡,你尚有什麼好磨蹭的?我是給你留點臉面,才等著你先出手,若是再要往下拖延,我可不客氣啦!」
大喝一聲,魏祥吼道:
「小輩張狂,且看我替吉百瑞教訓你!」
這個今吉百瑞咬牙切齒的仇人,居然要替吉百瑞教訓吉百瑞親自差遣來此索債的子弟,這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君不悔自然不知道對方在這片刻間的心路歷程與今昔形勢相混的幻象,他不很明白,魏祥那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是過於厚此,太甚薄彼了!
狹窄的軟劍彈射,帶起的不是一道道的光束,而是一蓬蓬焰花,劍尖翻閃瞬息,那銀雪似的朵朵寒烙便四轉流掣,交互輝映,發出「嗤」「嗤」相連的破空之聲,果然招術奇特,顯現了無處不飛花的形貌!
君不悔退後三步,「傲爺刀」猝然抖起一掄大圓。在晶瑩渾厚的光孤中,刀芒彷彿萬箭齊出,飛蝗般封殺對方的劍招。
魏祥斜身拋肩,軟劍倒射,「錚」的一聲脆響,一朵劍花暴襲君不侮面門,卻在劍花飛起的同時騰空五尺,鋒刃揮展,冷電如雨般兜頭罩落!
看樣子,這位「病判官」還真有意思要替他的「老友」教訓來人哩!
於是,君不悔不再纏鬥,一式「天泣血」出手。十七道強烈的刀芒宛如十七條噴溢向四面八方的瀑布,青藍色的光華涵天蓋地,刀刃連著刀刃,寒輝疊著寒輝,上片犀利的狂飈攙合著翻湧的銳氣,便如此聲勢凌人的傾潑向每一寸空間!
故人之情、老友之誼,就在這裡哪裡歸向破滅--其實早就被魏祥在多年前親手破滅了,此際的回報,是他一個空心斤斗躍出尋丈之外,卻站立不穩,猛古丁跌坐地下,他噎窒一聲,滿臉驚恐的審視著自己身上創傷情況。
神色由驚恐轉為詫異,魏祥茫然不敢相信的發覺,他身上竟連一點傷都沒有、不但未曾切骨裂肌、未曾皮開肉綻,就算他那一襲錦袍,亦分毫無損,完整依舊,然則,方才那一瞬間的冷電觸體,那俄頃里的寒氣透心,那炫目的青藍焰彩,悸震的銳風繞旋,卻又是怎麼一碼事?
極快的一下怔忡之後,魏祥不由膽量陡壯,豪氣頓升,他以為他想通了--任是這君不悔如何得到吉百瑞的真傳,火候亦乃過爾爾,天下聞名的這一式絕刀「天泣血」,到底收拾得了別人,卻奈何不了他「病判官」!
君不悔沒進一步追殺,他只是靜靜的站在哪兒,靜靜的注視著坐在泥地上的魏祥;「傲爺刀」垂直下指,閃亮生寒的刀尖頂瑞,正緩緩滴落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子……
破鑼般一聲狂笑,魏祥嘶啞卻得意的開了口:
「君不悔,我以為你的道行有多高,本領有多強,這一試之下,才曉得你仍差得遠,慢說你比不上我,較之吉百瑞亦輸了不止一肩,老吉的活兒你十亭中沒學會三亭,就敢這等大包大攬,為他出頭找場?小王八蛋,這一遭你撞正大板,算是死定了!」
君不悔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嘆了口氣,面帶悲憫之色的搖著頭:
「魏祥,你死在眼前,猶在大言不慚,自誇自賣,我不知道你是一時暈了腦袋,抑或驚慌過度失去理智,怎麼連這麼一個明擺明顯的勝負場面都分斷不清了?」
魏祥「呸」聲吐了口唾沫,獰笑著道:
「姓君的,你才是暈了腦袋、才是驚慌過度!事到如今,你還有臉自我掩遮,誇口逞強?哦呸,方才你那一招,明明是吉百瑞的三大殺著之一『天泣血』,老吉以這招刀法,不知毀掉多少高手奇士,擺平多少天龍地虎,但是由你施展出來,卻奈我何?任你出手凌厲奧妙,我魏祥仍舊是我魏祥,你睜大眼睛看看,又何嘗傷得我魏某毫髮?」
差點「噗嗤」笑出聲來,君不悔表情古怪的望著魏祥,強行控制著自己的丹田:
「既如是說,何妨起身再戰?畢竟你是坐著,我是站著,繼續拼殺,坐著總不如站著方便……」
重重一哼,魏祥腰腿使勁,往上一挺,這一挺,人是站起來了,卻因雙腳使不上力,一個踉蹌險險跌了個大馬爬!
這時,魏祥才摹然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楚由兩腳腳跟的部位傳來,那種痛,痛得像火炙,痛得似抽筋,這突兀的一陣劇痛,使他立刻滿頭冒汗,呼吸急促,臉孔五官都擠疊成一團!
君不悔淡淡一笑,慢條斯理的道:
「這是要一點一點的折磨你,這才不曾將你殺得血肉模糊、不曾把你大卸八塊,你卻以為得了便宜,竟馬不知臉長的賣起乖來?姓魏的,你這幾手三腳貓的本事,別說與我吉大叔較長論短不夠看,同我打比,也只配朝我褲襠下縮著的份,早年我吉大叔吃你虧、完全是猝不及防,才被你抽冷子偷襲得逞,若是一對一正面上,三個魏樣亦頂不住我吉大叔一刀殺,娘的,你卻自認上了夭,這要不是笑話,世問恐怕再也找不著笑話了!」
魏祥扭曲著一張瘦臉,震駭又慌亂的大叫:
「你把我怎麼作踐了?你是如何算計了我?君不悔,你這心狠手辣的匹夫,我怎麼站不起來?我的兩隻腳為何不聽使喚了啊?」
君不悔氣定神閑的道:
「人的兩腳,在腳踝的後跟部位,原各連得有一條主筋。挑斷了,兩腳怎麼會聽命使喚?當然你也就站不起來啦!」
長嚎一聲,魏祥撲地翻滾,一邊以手捶地,邊涕淚滂沱:
「黑心黑肝的小王八蛋,傷天害理的言牲……你竟這般糟塌我,謀害我,你這不是叫我成了殘廢,叫我形同一個活死人了么,天啊……」
冷笑一聲,君不悔的形態倏轉狠厲:
「想得倒好,叫你形同一個活死人?魏祥,你算盤敲得未免大如意了,老實告訴你,這才只是開始,我要一丁一點的割切你,一絲一縷的削剝你,等你輾轉哀號,受盡折騰之後斷了那口氣,我再接收你所有的財產,你卻休盼能獲得一口薄皮棺材!」
驟然停止了滾動號叫,魏祥摸一把面孔上的涕淚,卻抹了個滿臉灰黑;他顫抖著聲音道:
「也罷……君不悔,我依了你,我就全依了你!」
君不悔故作不解,寒著容顏道:
「依了我?什麼事依了我?」
呻吟一聲,魏祥半趴在地下、努力揚起上半身:
「那五十萬兩……我給你就是,君不悔,如今我兩腳殘廢,已和失去武功沒有分別,你錢也有了,人也傷了,總該必滿意足,回去復命了吧!」
哼了哼,君不悔道: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魏祥,動手之前是一個價碼,動手之後又是一個價碼,現在行情已經不一樣啦--」
咬咬牙;魏祥吸著氣道:
「你……你說,這行情又是怎麼個不一樣法?」
君不悔道:
「首先我要問你,姓魏的,你想死想活?」
魏祥掙扎著道:
「當然……當然想活!」
君不悔笑道:
「早這麼打算,不是省卻多少手腳?魏祥,虧你也是『前輩先賢』,老江湖嘍,卻像根蠟燭,這等的不點不亮法;好吧,我便軟軟心腸、放你一條生路,你想活,價錢不妨往上抬一抬。」
面頰抽搐著,魏祥吶吶的道:
「抬……多少?」
君不悔凝住微笑,一派嚴肅的道:
「你說吧,我可不是乘火打劫的人,這種事,總得你心甘情願才行!」
還說不是乘火打劫、更又要人如何心甘情願?魏祥暗裡咒罵不停,表面上卻萬般委屈的神情;他沉沉鬱郁的道:
「除了五十萬兩現銀,我,我再過二家買賣給你……」
君不悔注意的道:
「哪一家?」
僵默片刻,魏祥索興豁出去了:
「任你挑揀,看好哪一家,就過你哪一家,只要你選定了,我立對便將房地契約、內外帳冊、盤存單據及銀錢來往底帳交付給你,但是,咱們可得言定一樁--」
君不悔乾脆的道:
「說!」
魏祥強持鎮定、內心卻惴惴不安的道:
「線給了你,生意過了你,將來我們雙方便算恩斷仇了,再無糾葛,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不得糾纏不清,需索無厭……」
君不悔重重的道:
「就這麼一言為定,然而你也別想耍什麼花樣,姓魏的,否則我會找上你繼續玩下去,我赤腳的不怕你穿鞋的,到時候有你的樂子!」
魏祥的反應像是硬吞下一口黃連,苦得很,不過卻老老實實的說了真話:
「君不悔,我看你猶如一尊凶神,一個要命的討債鬼,避之唯恐不及,但願永不照面……我已是有家有業的人,同你攪合毫無益處,只要一朝打發了你,還清這筆孽債,八輩子也不願再招惹你,求的是你別再節外生枝,往後找我麻煩,或就算是燒高香……」
君不悔一笑道:
「你放心,憑你這麼一號人物,我可不願攀交,咱們還是遠著點好!」
魏祥喃喃咕噥著:
「真叫背運啊,今天是撞了邪啦……」
那邊,田英已經把兩個受傷的同伴暫且料理妥當,卻愣呵呵的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魏祥眼角瞟及,不禁有氣,吃力的抖著嗓門叱喝。
「你倒是來扶我一把呀,死人,我這樣躺著好看不成?」
於是,田英急忙過來將魏祥攙扶起立,一瘸一拐的行向精舍,君不悔自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恩怨算是有了交待,那金銀財寶卻已少不得補綴,渡日活口,這玩意最是現實,何況取的是該取的,只不過,呃,加了點利息而已。
仍是那一片蕭索的響鈴樹,仍是那座破落的山神廟,現在,正當黃昏。
老遠,君不悔就望見坐在廟門檻上發獃的吉百瑞,而急劇的蹄聲,也引起吉百瑞的注意,正手搭涼棚、眯著眼睛朝這邊張望著呢。
跨在馬上的君不悔,頓時湧起一陣又是辛酸、又是興奮的感覺,那份自然而生的孺慕之情,便充斥在整個心懷,仿若遊子返家、倦鳥歸巢,依閻期盼的白髮尊親,不正展開雙臂,含淚迎來了么?
拋橙落地,君不悔快步奔上,喉間像是嘎塞著什麼,顫生生的只呼出兩個字
「大叔……」
形容憔悴,越見蒼老的吉百瑞,在驀然一哆嗦之後,猛一把將君不悔緊緊擁住,淚水淋淋,嗓調噎窒:
「孩子……我的孩子……果然是你,果然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君不悔聞到吉百瑞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氣息,也聞到吉百瑞發間衣角散漾出來的酸臭味,他不但不覺憎嫌,反倒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貼感,這樣的氣味,是來自親人身上的,是發自至愛的人的膚髮之間,雖然此中並無血緣,卻與骨肉嫡親又有什麼分別?
吉百瑞吸著氣、啞著聲絮絮不休的念道著:
「算算日子,該是你回來的辰光了,我是早也盼、晚也盼,人就像只傻烏一樣,從白到黑,愣呵呵的坐在廟門檻上向來路張望著……先前那一陣蹄聲,我還當是聽岔了,趕到塵頭揚起,我才信是有一騎過來,孩子,別看我老眼暈花,只經一瞥,我就斷定馬上的人是你,是我的孩兒回來了……」
君不悔輕拍著吉百瑞的肩膀,淚水已浸透了他這位大叔肩胛頭一大片,他咽位著如同一個偎在老爹懷裡傾訴委屈的孩子:
「我也急著要趕回來,大叔,你不知道我多麼思念你,一天沒見到你,一顆心便似倒懸著不落實……人在外面,受驚受氣受磨難,到處是陷餅,到處是險惡,笑裡藏刀,鉤心鬥角,誰也不相信誰,誰也防著誰,連說句話全繞著彎,哪似我們爺倆,想什麼講什麼,要什麼做什麼,一根腸子到底,放個屁都不忌諱,大叔,紅塵十丈,卻比不上這個山墩子,這間山神廟啊……」
抹了把老淚,吉百瑞鬆開君不悔,故做豪邁之狀:
「來,孩子,不悔,讓我看看你,仔細看看你,這些日來,可是連做夢都不離你的人影……晤,你胖了些,也結實多了,氣色挺不錯,穿著打扮也很光鮮,怎麼著,孩子,這一陣在外面混得還有點名堂吧?」
君不悔含淚笑了:
「全是大叔的恩賜,俱承大叔的夾磨,好歹不負你老的期望,沒給你老丟人;另外,大叔交待的兩件事,亦全替大叔辦妥了!」
吉百瑞臉上深刻的皺榴舒展開來,每一條紋理之間都似浮漾著笑意。他連連點頭,寬慰又振奮的道:
「好,好孩子,幹得好,我就知道我沒有看走眼,沒有認錯人,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之前,得你傳我衣缽、續我親情,此生此世,夫復何求?」
君不悔深摯的道:
「不是大叔沾我的光,乃是大叔成全了我,若非大叔,我又到哪裡掙一席之地、揚一方之名?大叔才是我再生的父母,是我不二的恩人……」
吉百瑞呵呵笑了,笑得好痛快,好舒心,他直搓著手道:
「乖乖兒,好孩子,算你有孝心,重情義,這麼個好兒郎,打著燈籠也難尋。活該老子我有運氣,端端挑上了你,幾年老福,有得享了!」
君不悔笑道:
「何止幾年老福?儉省著花,三輩子都用不完!」
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吉百瑞口沫橫飛的道,
「咱們爺倆好不容易盼著這重逢之日,少不得慶賀慶賀;不悔,神案底下還藏著三個干饃,一塊腌疙瘩頭,半錫壺老酒,東西是欠缺了點,但情深意厚勝似山珍海味,先湊合一頓,你再把外面的經歷仔細說與我聽……」
君不悔一指鞍后的兩大包行囊,壓著嗓門道:
「好叫大叔高興,我早就瞅准了今天到家,要和大叔聚上一聚,在經過鎮上的時候,業已將酒食辦齊了,都是大叔愛吃的東西,有風雞、鹵羊肉、臘牛肉、鴨腦肝、芝麻燒餅,外帶一隻現燉的水晶肘子,一把大蔥白,還有兩斤二鍋頭,今晚上要好生與大叔醉上一醉……」
「咕」咽了口唾沫,吉百瑞讒像畢露:
「這可真是打牙祭了,不悔,實不相瞞,自你走了以後,我這日子便過得越發辛苦啦,往往三頓省做一頓吃,偶而打只野狗野兔什麼的就能熬上好幾天,但逢上天寒地凍的辰光,這些無主的畜牲也都縮頭躲了起來,想弄上一隻,談何容易?那就只有挖點山荀薯根湊合著,吃得嘴巴能淡出鳥來;有時候,也到鎮上逛逛,使點小巧妙,玩點小把戲,多少騙幾斤大米,抓兩把粗鹽回來填飢調味,提起葷腥,業已久不知味羅!」
君不悔忍不住又是一陣心酸,他忙強笑道:
「大叔,我向你老保證,自今以後,你永不必再受這樣的折磨與煎熬,苦日子已經過去了,往後的年歲,大叔是穿不完的綾羅,吃不盡的海味,住廣廈、喚僕從,好一派老太爺的風光!」
吉百瑞嘆了口氣,苦澀的道:
「你不是在逗我高興吧?不悔,聽起來好像是痴人說夢,不甚真切……」
君不悔誠懇的道:
「我說的全是事實,大叔,就如同我在你面前一樣的毫無虛假,我怎敢騙你、怎能騙你?大叔,你走了老來運啦!」
凝注著四起的暮靄,那浮沉飄移的煙氳,在夕陽的映照下灰藍里透著一抹紫紅,有些捉摸不定的虛幻意味,情調帶著點凄冷落寞,吉百瑞生恐期望中的未來也感染上這親的幽忽無常,一顆心不覺又往下拉墜,形色問復湧起一片無可掩隱的蒼涼……
老年人的情懷易於感傷,多趨悲戚,想法也免不了較頃向蕭索黯淡,這是因為老年人業已失去了大半的人生歲月,自認辰光蹉跎,又為來日憂悒,觀念上便難以開朗,尤其是一個飽受坎坷、歷盡滄桑的老年人,長久以來的生活磨難與生命的艱辛,就益發加深了他對世事的疑慮和猜忌,連一樁單純的現實,亦不敢輕易認同,總以為還有某些冥冥中的因由在操縱,有某些不存在的窒礙在阻擋--吉百瑞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緒,君不悔能以體會,也不禁深深嘆息,如此一條頂天立地、威懾兩道的英雄漢子,等到老來,卻也叫時光消磨得這般猶豫,被生活壓迫得這般迷惘了。
扶著吉百瑞的肩膀,君不悔向山神廟裡移步,邊低緩的道:
「別胡思亂想了,大叔,這些年來的苦日子真也難為了你,竟把一個當年睥睨天下的刀中之雄作踐得壯志斑駁,豪氣頹沉,連明擺在眼前的美好未來也認為是一片虛幻了…………大叔,你就是我的爹,是我人間世上至尊的親人……」
說有多少的金銀財寶,有多少的人生美景,都不比君不悔這段話來得中聽受用,來得使吉百瑞內心塌實;臉上的陰鬱立時一掃而空,他滿足又欣慰的道:
「好孩子,我就等你這句話,就在等你這句話啊,老來有依,天下還有比這更順心的事么?他娘闖蕩江湖大半生,我姓吉的總也算找著條根,盼了個指望啦!」
進得廟來,天色已經暈暗,君不悔動作熟捻的找出兩截殘燭,兩張棉墊,先請吉百瑞坐下,點亮燭火,這才出去將行囊拎入,攤開囊袋,就像變戲法一樣,將一包又一包的吃食加連壺老酒擺置滿地,有些東西還透著溫熱,那股子濃郁油香,便益發引人食慾大動了。
三杯落肚之後,吉百瑞一邊啃著雞腿,拈著臘牛肉片,一面細細聆聽君不悔敘述這段時間在外的種種;他偶而頷首,偶而感嘆,卻是眉開眼笑的光景多,識人得人,老懷堪慰,君不悔的喜怒哀樂,得意失意,不也就和他老人家息息相關,如同身受了?
於是,君不悔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雙手捧呈在吉百瑞眼前:
「這是魏祥交付的銀票五十萬兩,京里『泰和寶』的老字號、光是分店就遍布南北七十二家,信用牢靠得很,大叔請先收著--」
吉百瑞怔怔的望著手中這疊厚厚的銀票,燭光晃映下,銀票上殷紅的鈴印與墨字交織著鮮亮的炫花;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這是代表了一種何等自豪的身份層次?以前,只要有了這筆錢財的一成、不,哪怕一百分之一吧,日子也不會過得那麼艱難、那麼貧苦,如今這麼豐厚的一筆錢財就擺在眼下,吉百瑞卻竟有一股反常的淡漠感,好像他欠缺的不是天下通寶,好像這人人趨之若騖的黃白之物對他已經沒有切身的影響了;嘆喟一聲,他不由感觸萬千的道:
「奇怪,有了錢,這錢卻一下子變得不重要啦,不悔,你猜我現在怎麼想?我半點也不激動,絲毫也不覺欣悅,這麼大的數目,似乎與我沒什麼關連,宛若是另一碼不相干的鳥事……銀票,你收著吧。」
君不悔正色道:
「大叔,這是你老應得的錢,其中有你的血汗,有你的屈辱,有你不能平的十餘年怨憤,大叔,你該留著,你取之無愧!」
喝了口酒,吉百瑞塞了一片臘牛肉在嘴裡咀嚼著,模樣像是五十萬兩銀子,比不上他喝酒吃肉來得有興味:
「不悔,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放在你那裡比放在我身上更要可靠,我老了,莫不成還能帶著大票銀子進棺材?固然這財本是我的根源,收回卻全賴你的力量,錢是我們爺倆的,你如何支配就代表我如何支配,全給你去運用了;朝後,不要忘記擺幾文在我口袋裡零花就行--你小子吃肉,還怕我只啃骨頭?」
、
君不悔為難的道:
「但,但大叔,錢是你的,我也不會管錢,別花冒了……」
哈哈一笑,吉百瑞道:
「去你娘那條腿,什麼你的我的,我們爺倆還分什麼彼此,你要怕花冒了,花冒了亦無妨,你從前不是說過,光憑你去打零工,也能養活我老人家么?何況還有這麼一間四面通風的破廟住著,萬一真到了那光景,正好落得自在清閑!」
君不悔還在猶豫:
「話是這麼說,可是--」
揮手丟掉一塊雞骨,吉百瑞也等於攔阻了君不悔待要往下說的話:
「別再羅嗦了,咱們就這麼決定;還有,你提到挑揀的那家買賣,指明是『鴻利綢緞莊』,這間店,將來也歸你去管,我年紀大了,操不得這許多閑心!」
君不悔吶吶的道:
「大叔,經營綢緞布匹,我純屬外行……」
「咔嚓」咬下截水漓漓的大蔥白,吉百瑞津津有味的咂著舌頭:
「做生意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學就會,以前你練刀,沒人指點入門的訣竅,看著是個笨手,只要一旦上了路,不也千變萬化,橫吃八方?生意事到底難不過刀上下的苦功,再說,找人掌柜也行,按時去看看帳目,查查存貨亦就夠了!」
手上還拿著另一包文件契據,君不悔道:
「這是綢緞莊的轉讓書約和帳冊,大叔要不要過目?」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一抹嘴角,吁了口氣:
「一概由你作主處理,我懶得去傷腦筋。」
君不悔只有把東西放好,陪著喝了小半杯酒,邊也拈了根蔥白嚼著:
「提起那魏祥,約莫是舒但日子過久了,不但功力未見特別精進,志氣膽識也頗生消磨,起先,我還以為他這一關最是險惡,不想卻較盛南橋那場拚鬥順利得多,沒費什麼大手腳,我完了事……」
吉百瑞臉孔微赤,打了個酒呃:
「人就是這樣,有了錢便不免顧惜生命,而財富的增聚與豪奢的生活,往往亦便侵蝕了志節骨格……不悔,日子過得太好或太壞,都容易改變人的本性,早些年,魏祥不是這等窩囊和好妥協的貨,表面上不是,所以我才認為他有幾分操守,才吃了他的大虧!」
君不悔謹慎的道:
「我不曾取他性命,只挑斷他的兩足主筋,叫他也嘗嘗廢人武功的滋味,這樣做,不知大叔是否贊同?」
吉百瑞的面容在燭光搖曳不定的光影里,呈現著一抹深沉的幽蒼,他感慨的道:
「到底也算幾十年的交情,能退一步,便退一步想,你給他的懲罰,亦足夠了,大家都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得寬恕則寬恕,怨怨相報到幾時?」
君不悔道:
「大叔說得是,不過姓盛的那一家子,除了盛家主母與他那長少君還算明道理,看得開之外,包括盛南橋本人,名利之心仍還相當重,不似大叔悟得透呢……」
塞進一大塊肥油肘子入口,吉百瑞含混不清的道:
「屁的悟得透,我要早能悟透,就不會命你去續哪早年之約了……人嘛,都犯這個毛病,事情過了,才深一層想,凈放些馬後炮……」
想笑又不敢笑,君不悔趕緊以唇啜酒,卻又差點嗆了嗓。
咽下口中肥肉,吉百瑞才接著道:
「不談這些三山五嶽了,倒是你,不悔,那兩個丫頭,你敢情中意哪一個?如果兩個都喜歡,索興一遭娶回來,老子也好早點抱孫兒!」
君不悔居然有些扭怩的道:
「這……大叔看她們哪二個好了。」
哧哧笑了,吉百瑞道:
「又不是我要媳婦,怎能越俎代皰,替你決定?老婆漢子是終身大事,要你自己挑選才行,否則便兩乘花轎一齊發,來個雙喜報--」
連連搖頭,君不悔靦腆的道:
「她們都不可能做小……」
一拍手,吉百瑞笑道:
「那簡單,兩頭大不就成了?都是明媒正娶,當家大婦,誰也不壓誰,一樣的霞被風冠、一樣的大禮拜堂,豈不是兩全其美?」
君不悔苦笑道:
「不大可能,我也不敢這麼痴心妄想,大叔,管瑤仙和方若麗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關懷至殷,她們各有個的長處,各有各的優點,我……我不忍辜負她們,更不忍傷害她們……」
略一沉吟,吉百瑞道:
「這就難了……不悔,這兩個女娃之間,你總該有個上下之分吧?你比較傾心於哪一個?」
想了很久,君不悔吃力的道:
「這不能說,大叔,這會傷了另一個人的心,除非塵埃落定,苦將她們預分軒輕,都是不厚道的……」
一仰脖頸干盡余酒,吉百瑞頷首道:
「說得也是;這樣吧,咱們爺倆兩家都去走上一遭,由我來細細觀察,提供意見,你再做個最後決定,如何?」
君不悔不安的道:
「我怕決定很難做,大叔,她們都待我這麼好,叫我怎忍陷其中之一於悲痛境地?這種滋味我嘗過,真箇不堪回味……」
凝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吉百瑞才無限愛惜的道:
「不悔,你確是個忠厚的孩子,但事情好歹都要解決不是?今天晚上暫且不提,你先把吃食收了,明早再綴補一頓;這樁麻煩,容我們細細推敲考量,別自尋苦惱,船到了橋頭,總歸他娘要直淌下去的!」
慢吞吞的收拾著地下的剩菜殘餘,耳聽著吉百瑞躺在神案上的陣陣鼾聲,君不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只記得吉百瑞後面那兩句話--船到了橋頭,會不會真箇自然直呢?又會不會直得無愧於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