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變化大法師

第七回 變化大法師

龍涎香暖泥金獸,暇鬢簾掛紫玉鉤。

這是萬花谷之內的萬花樓,也是慕容孤芳宴客的地方。獨孤雁並不是第一次進入這裡。雖然已幾年不來.這裡的一切都並沒有變動。最低限度,在獨孤雁的感覺,就是如此。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從小樓憑窗外望,萬花盡入眼底,夕陽下是那麼的美麗。

又已是黃昏。

獨孤雁午後已經與慕容孤芳進入萬花谷,但是到黃昏,才進入這萬花樓。萬花樓中盛筵已開,客人就只有獨狐雁。

獨孤雁已換過一身錦銹的男人衣服,沐浴更衣,連鬍子也剃得乾乾淨淨,恢復了他本來面目。甚至可以說,比原來更加瀟洒。

在沐浴之後,他還睡了兩個時辰,極度的疲倦,使得他睡得很甜。足足兩個時辰之後,他才自己醒來。幾天來的疲勞。已因為這一頓可以完全放心的安睡,消除得乾乾淨淨。他才站起來,便已有丫環推門而入,替他梳洗更衣,將他裝扮成王侯公子一樣。

獨孤雁並沒有推辭,這種待遇在他來說,也不是第一次。然後丫環將他帶到萬花樓。

慕容孤芳已經在那裡等候。

她當然也已換過一身美服羅裳,也當然更美麗了。論年紀她實在已經不輕了,然而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那一股成熟,益增她的嫵媚,可惜她的神態仍然嫌得冰冷一些。

美酒佳肴,主人絕色,殷勤勸杯,獨孤雁滿腔愁容,不禁一掃而空,開懷暢飲。

燈已上。

銀燈照玉人,皓腕凝霜雪。慕容孤芳的嬌靨上已添上了紅暈,風情千萬種。

獨孤雁看在眼內,卻一絲絲雜念也沒有,不見慕容孤芳的面龐倒還罷了,一看見。

不知何故.他縱使綺念焚心,也好像迎頭澆下一盆冷水,完全清醒過來。對於慕容孤芳,他也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一種莫名的畏懼。他現在雖然一身錦綢,猶如王侯公子,可是在慕容孤芳的面前,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臣子,一個侍從。慕容孤芳才是王。

慕容孤芳一正色,他就感到一種無上威嚴壓下。為什麼有這種感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酒將盡,人未散。

慕容孤芳終將酒杯放下,獨孤雁慌忙也自放下。

「也許,我們現在應該好好的談談了。」然後慕容孤芳說出了這句話。獨孤雁應聲道:「是極是極。」

慕容孤芳接問道:「你可知,我們應該談談什麼?」

「談什麼?」獨孤雁忽然感覺自己的腦筋變得很遲鈍。慕容孤芳一笑道:「當然是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獨孤雁像應聲蟲一樣說。慕容孤芳道:「方才我的人告訴我,大理的武士差不多天天都有到來的,詢問可曾看見有你這樣的一個人。」

獨孤雁道:「他們追查得倒也緊。」

慕容孤芳道:「若不是對慕容世家始終是有所顧慮,相信他們不難會進來搜查。」

獨孤雁道:「以姑娘看,他們到底會不會搜進來?」

慕容孤芳道:「風入松若是到來,一定會這樣做,這個老狐狸狡猾之極,自有他的一套理由。」

獨孤雁微喟,道:「這樣說,我留在這裡,始終會連累姑娘。」

慕容孤芳道:「難道你準備離開?」

獨孤雁點頭,慕容孤芳道:「你以為天下間還有你立足的餘地。」

獨孤雁沉吟一下,苦笑道:「必要時,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慕容孤芳道:「什麼路。」

獨孤雁笑笑道:「死路。」

慕容孤芳道:「這條路不錯,最低限度沒有人膽敢追去。」

獨孤雁大笑道:「我相信沒有第二條路比這條路更安全的了。」

慕容孤芳搖頭,道:「未必!」獨孤雁本來已經感覺絕望,這時候突然又感覺,希望在眼前,啞聲道:「姑娘能否說明白一點?」

慕容孤芳緩緩道:「很簡單,兩個字。」

獨孤雁心頭靈光忽一閃,脫口道:「易容?」

慕容孤芳道:「你總算是想通了。」

獨孤雁笑容一現,剎那又斂去.道:「這並非長久辦法,事實也不勝其煩。」

慕容孤芳道:「你說的是第二流以下的易容技倆。」

獨孤雁急問道:「第一流的又是如何?」

慕容孤芳道:「只是一次的煩惱。以後就完全沒有的了。」

獨孤雁道:「真的。」

慕容孤芳道:「你看我可像說謊?」

獨孤雁搖頭,道:「只是我實在難以相信,天下竟然有這麼奇妙的易容術。」

慕容孤芳道:「不過,那卻需要很大的勇氣,只怕你沒有勇氣接受。」

獨孤雁道:「連死我都不怕,還有什麼怕的?」

慕容孤芳看著他,點頭道:「很好,那麼我讓你先見見一個人。」

獨孤雁道:「是誰?」

慕容孤芳道:「變化!」

「變化?」獨孤雁一怔。「變化又是什麼?」

「一個人的名字。」慕容孤芳淡然一笑。「也有人稱呼他變化大法師。」

「變化大法師?」獨孤雁又是一怔。這個名字也實在奇怪。

慕容孤芳道:「他確實有資格做一個大法師。在研究易容技術同時,他還在研究佛理。對於佛學的成就,我敢說一句,即使少林寺的和尚也都要甘拜下風。」

獨孤雁苦笑了一下,道:「這位大法師又是怎樣一個人?」

慕容孤芳道:「你要知道現在也簡單。」她倏的舉手一拍。

對門那一面照壁應聲移開了一道暗門,一個光頭和尚從暗門之內走了出來。那個和尚約莫已經有五六十歲,絲毫不見老態,面如滿月,一身月白袈裟,法相莊嚴,居然猶似西天如來下降凡塵。獨孤雁立即看見。不由自主站起來,招呼道:「這位佛爺莫非就……」

一聲「阿彌陀佛」打斷了他的說話。那個和尚接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貧僧屠刀現猶在手,施主且莫以佛爺來稱呼。」

獨孤雁不由一悟,道:「那麼大師你……」

和尚又接道:「稱呼大法師如何。」獨孤雁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口裡還是依言稱呼道:「大法師。」

和尚道:「變化大法師。」

獨孤雁心中實在有些好笑。變化大法師居然看得出來,道:「施主心中一定在想,這個和尚妄稱大法師,連謙虛也不懂得,如何大得來?」

獨孤雁慌忙道:「不敢不敢。」

變化大法師笑道:「施主豈不聞出家人不打誑語,那自然就要老實說話。」

獨孤雁道:「是極是極。」變化大法師笑著緩步走到獨孤雁身旁,上上下下打量起獨孤雁來。獨孤雁這時才發覺。這位變化大法師一雙眼睛竟然火炬似的光亮,彷彿要瞧進入的血肉之內。他這樣大膽的人,竟然給瞧得渾身不自在,而且由心底寒了出來。

慕容孤芳看在眼內,笑笑道:「大法師看得越仔細,對你就會越好。」

獨孤雁道:「是極是極。」除了「是極」這兩個字,他竟什麼也說不出來。變化大法師又再打量了他幾遍,點頭道:「很好,很好。」

獨孤雁不由脫口問道:「是什麼很好?」

變化大法師笑道:「你這個人的骨骼很好,要改造,並沒有多大困難。」

慕容孤芳插口問道:「大法師有幾分把握。」

變化大法師道;「十分。」

慕容孤芳不由亦道:「很好。」

變化大法師轉問獨孤雁:「你就是獨孤雁?」

獨孤雁道:「不錯。」

大法師搖頭道:「你雖然有殺手的本領,卻沒有殺手的心腸,你居然能夠活到現在,實在是奇迹。」

獨孤雁苦笑道:「大法師從何而見得。」

大法師笑道:「一個人是否多情,只看他的眼睛便已經知道,你實在太多情了。」

獨孤雁苦笑。大法師忽然伸手一拍獨孤雁的肩膀,又說道:「一個人太多情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最低限度,他絕不會忘恩負義。」獨孤雁只有苦笑。大法師接著說道:

「你不必害伯我,我雖然也殺人,殺的卻全都是死人。」

獨孤雁怔在那裡。

死人還要殺,這又是什麼回事?

大法師目光如炬,好像看得出獨孤雁內心的意念,道:「很快你就會明白的。」又是這句話,獨孤雁只有發獃的份兒,道:「最好現在我就明白。」

大法師道:「你這個人倒也心急,心急的人,是絕對做不得貧僧那種大變化技術的。」

獨孤雁道:「大法師的禪機,恕小生還參悟不透。」

大法師道:「這並非禪機,其實你也無須太過明白。」

獨孤雁道:「明白一點總是好的。」

大法師笑笑,回問慕容孤芳,道:「這件事什麼時候開始的好?」

慕容孤芳道:「事不宜遲,越快就越好。」

大法師道:「那麼就今夜開始了。」

慕容孤芳道:「好。」轉問獨孤雁:「你考慮清楚沒有?」

獨孤雁道:「目前就只有這一條生路,還須考慮什麼?」

慕容孤芳道:「有一件事情,你必須明白。」

獨孤雁道:「洗耳恭聽。」

慕容孤芳道:「在大法師施法后,你就是另外的一個人,相信以後也沒有可能恢複本來面目了。」

獨孤雁沉吟一下,道:「我明白。」

慕容孤芳道:「也即是說,在施法后,你就是另一個人,有另外一個名字。有另外一批朋友,至於獨孤雁,也就從此在人間消失,人間再沒有獨孤雁其人!」獨孤雁道:

「我正希望能夠如此。」

慕容孤芳道:「至於你的朋友親戚。也因你如此一變,從此斷絕關係。」

獨孤雁沉聲道:「到今時今日,獨孤雁還有什麼親戚朋友?姑娘不必為這些牽挂。」

慕容孤芳道:「你能夠完全拋卻此前一切,就最好不過。」回頭對變比大法師叮囑道:「大法師施法之時著意一些。」

大法師道:「貧憎省得。」又打量獨孤雁一遍,道:「他筋骨之佳,實在是貧僧平生僅見,不著意不成。」說著他按住獨孤雁肩膀上的手緩緩上移,撫向獨孤雁的面頰。

他的手掌肥厚溫暖,獨孤雁卻有不寒而慄之感。大法師一面撫摸,一面連聲道:「很好很好!」

他終於將手鬆開,獨孤雁吁了一口氣,問道:「何好之有?」

大法師道:「總之,總是很好很好。」

獨孤雁無可奈何一笑,轉向慕容孤芳揖道:「姑娘的再生之德,獨孤雁水記心頭。」

慕容孤芳道:「尚言之過早。」她抬起玉手,指著那邊道:「屏風後有一面銅鏡,你不過去看看你最後一面。」

獨孤雁沉吟不語。慕容孤芳接道:「鏡中的獨孤雁無疑就是你有生以來最親切、最熟悉的一個人。一個老朋友,這佯親切熟悉的一個老朋友即將永遠再見之日,你總該好好的看著他,說一聲再見。」

獨孤雁無言地點頭,緩步走過去。他的腳步是那麼沉重,連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之後將會有什麼變化?他當然不知道,相信現在也沒有人能夠知道。

大法師也不例外。

光潔的銅鏡,毫無暇疵,鏡中人是那麼的清楚。鏡中人也就是獨孤雁。

他就是獨孤雁,是我有生以來,最親切、最熟悉的一個人。

獨孤雁面對銅鏡,心頭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蒼涼、悲傷。

今日一別,永無再見,老朋友,你又有什麼感覺?

獨孤雁不禁一聲長嘆。鏡中的獨孤雁此後將會變成怎樣呢?他當然不知道,但他亦知道,很快就知道。長嘆聲中,他緩緩離開了那面銅鏡,甚至沒有再回頭望一眼。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多看一眼又何妨,少看一眼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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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沈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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