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蓮心苦 柔腸鐵膽
就在「大森府」這一片風聲鶴唳的氣氛中,燕鐵衣一連十天沒有展開新的行動,他有心要敵人們處於一種極度緊張的疲憊里,他希望對方會在精神壓力的過份負荷下失去慣常的反應,他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人們日夜不停的使身心處在動態的驚悸中時,就會逐漸變得麻痹、遲鈍、而幻覺叢生了……。
當然,現在「中州宰」駱暮寒亦已確定他的寶貝兒子是「失蹤」了,唯一尚不能確定的是他兒子落到了什麼人的手裡,他非常清楚他的兒子,斷不會自行離家出走的,況且,也毫無出走的原因,在這等節骨眼上,駱暮寒委實不敢向好的地方想,因此,他的脾氣也就越發暴躁,「大森府」更就愁雲慘霧,人人自危了……。
燕鐵衣冷眼旁觀,知道他再進一步行動的時機又快來到。
目前,「大森府」向「青龍社」挑釁的計劃,似已暫時擱淺了,他們雖然力量早已齊備,卻因為這連續不斷的意外事件而不得不強行延緩舉兵,他們有這種預感--不幸的迭次發生,必然與他們侵犯「青龍社」意圖有著關連,縱使他們這時還摸不清癥結的所在,但有些人業已聯想到「青龍社」的頭上了。
這些人里,包括了「大森府」的「府宗」駱暮寒,以及「大地十劍」中的第三劍「光輪」章琛等,只是,他們苦於拿不出實據來,這種大事,光用推想猜測是不夠的,誰也知道如若一旦傳揚山去,在無憑無據的情形下,其後果對「大森府」來說將是如何嚴重!
於是,他們只有一面竭力設法尋找駱志昂的下落,一面等待……。
這七天,對雙方而言,都是漫長的、難熬的。
「大森府」方百有一種固執卻有效的看法--他們認為,只要駱志昂不死,擄去他的人便必有所圖,遲早也必會那「大森府」接頭,那時,這個謎團便可打破了,當然,屆時如何應付,也只有到了時候再說。
目前,他們除了盡人事的去查探之外,便只有等著對方自行出面。
九名好手的連續遭到狙殺,「大森府」自然也不能放棄追究的責任,不過,這些事比起駱志昂的失蹤來,卻變得次要了……。
燕鐵衣一向的主張是制敵機先,保持旺盛的攻擊精神,所以,「大森府」在期待,他卻又要展開一連串的計劃,他要在「大森府」現在的迷惘恐惶處境中,再加強其震撼與打擊的效果!
同時,他決定,要在這連串的行動完成之後,才讓「大森府」明白駱志昂的下落,--易言之,那時也就是提條件、談斤兩的時候了。
他準備對付的下一個目標,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是一般江湖人給她起的稱號,她的真姓名是公孫莫愁,五旬的年紀了,看起來猶如三十許人,長得可算漂亮,但眉目顧盼之間,卻仍然有著那麼一股子俏味;公孫大娘早就寡居了,卻是誰也不知道她以前的至今是那一個,她的外表相當秀雅,白白凈凈的,清清爽爽的,除了看起人來有些帶邪,她若不開口,便不十分像個江湖人,她的大半生,有著很濃厚的傳奇色彩,譬如說,沒有人曉得她的來處,也沒有人曉得她的去處,在二十年以前看她就是這副模樣,二十年後卻依舊如昔,大家都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但卻估不透高到什麼地步,因為和她動過手的人就沒有活著再出來現世的。而她擅長那一門技擊之術,特點何在亦無人知曉,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少有朋友,離群獨處,行蹤飄浮卻又親善心狠的這麼一個人!
但是,燕鐵衣卻要比別人多知道她一點,燕鐵衣曉得公孫大娘一身本領里,最高明的就是她的輕功,而燕鐵衣也知道她的師承,公孫大娘的師承不是別人,便是她的丈夫--當然,該稱為她死去的丈夫了,公孫大娘的丈夫乃是在二十五年以前即已退隱江湖的一代怪傑」海天飛鴻」鍾雁影,在當年,鍾雁影的輕身術乃是宇內一絕,少有並論者,公孫大娘是他的渾家,整日廝磨,在這一門上的修為,那還錯得了?
二十五年是一段十分漫長的歲月,白雲蒼狗,世事多變,公孫大娘的那段過往早已湮沒於人們的記憶里了,同一個時代的人不敢說絕無僅存,卻也少得可憐,人與人相遇聚合的機會又不多,再加上公孫大娘的來去無定,神出鬼沒,就越發使人摸不清她的底細了。
燕鐵衣之所以比旁人多知道公孫大娘一些,是因為他在武林中的地位與潛勢力所使然,他的人多,接觸面就廣,接觸面一廣,就有較多的機會得悉某有意義與無意義的內幕秘辛,公孫大娘的身世,他即是憑著這個原因比一般人深入幾分,實則,卻仍欠詳盡。
燕鐵衣對自己是有信心的,他也永遠鬥志昂揚,他這半生已經過了太多的兇險,與大多的強悍對手做過生死之搏,所以,他並不以為公孫大娘有什麼特異之處,在他看來,江湖生涯原就是一串連著一串的爭戰干戈所組成,原就是血腥和暴力的反映,這個環境里的存在價值便乃一種本身實力的殘酷競賽及抗議,要活著,即須與不同的對手掙扎,勝了,向前邁進,敗了,就地躺下,如此而已,公孫大娘,也不過是他生存過程中另一個阻路的對手罷了。
他早已事先探明,公孫大娘每天清晨都有親往府與南牆后花圃中採花的習慣,公孫大娘喜歡花,尤其是太陽未出之前帶著露水的新鮮花兒。
昨晚上,燕鐵衣已經十分自然的向孫雲亭討過來一樁差事--五更天出府去到老橫街替孫雲亭端「桂子豆腐腦」,這是孫雲亭嗜食的早點,平常都是阿貴跑腿,但阿貴貪睡,老是誤了孫雲亭進膳的時間,所以燕鐵衣就殷勤的自願接下來,孫雲亭非常欣喜,還著實誇了他幾句,燕鐵衣知道,孫雲亭要吃的這種「桂子豆腐腦」只是老橫街的「五福茶樓」有得賣。
於是,天還未亮,他已故意揉著一雙惺忪睡眼,手與提著瓷罐子,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出了側門,當然,誰也不知道他衣衫里暗插著的短劍。
一穿側門,燕鐵衣朝著老橫街的方向走出極短的一段路之後,馬上繞個圈子轉向圍牆的南面,他曉得那裡也有一道平時極少使用的便門,從便門進去,即是那座花圃了。
他不越牆而進,因為他知道牆后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守衛,正對守衛的十步之外,亦有一個暗樁,如此樅橫布置,戒備極為嚴密,即使有著再高的輕功,也難以保證不漏形跡,他現在卻不願去漏這個形跡。
花圃的這一邊,是由一道牆隔著的,府里人稱南牆,南牆后的花圃,已算是內宅範圍了,燕鐵衣事前細心觀察過,這座花圃也有二十丈廣闊,四角各有兩名守衛,便門左近,則有一名「府衛」輪值,由花圃到最近的建築物,高有五丈之遠,如果他行動快,應該來得及脫身。
輕俏的,他伸手在便門上敲了幾下。
立即,一個沉厲的嗓音帶著緊張意味的從裡面響起:「那一個?」
燕鐵衣趕忙清清脆脆的回應:「是我,張小郎,張管事派我來給爺送早點來啦,『五福茶樓』的『桂子豆腐腦』,裡頭輪班的可是『後堂』的馬爺吧?」
鐵栓拉動,門兒開了一線,那人的半邊冷臉一晃,總算看清了「張小郎」,他啟開門,讓「張小郎」進來之後又立即關上下栓。
燕鐵衣呵腰陪笑:「馬爺,果是你,真辛苦啦。」
其實,這裡的輪值順序,燕鐵衣早由叢兆那裡得悉,他盤算到今天拂曉的這段時間,正好輪上「後堂」的「府衙」「快刀」馬大賓,而是在前天他已借故同馬大賓接近過,令馬大賓對他有了印象。
生了一張冷木面孔的馬大賓以一種懷疑的眼神打量著燕鐵衣,硬板板的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燕鐵衣臉堆諂笑,低聲道:「回馬爺,是總管事叫小的送早點來,『五福茶樓』的『桂子豆腐腦』,冰糖熬的還滾燙呢……」
馬大賓哼了哼,道:「老孫什麼時候開始這麼體貼人啦?居然送好吃的給我吃!」
燕鐵衣道:「不,馬爺可別誤會,這可不是總管事的意思,是『府宗』昨兒晚上交待下來的,『府宗』說,這些日來,各位爺全辛苦了,應該多吃點好的滋補滋補,叫總管事注意著辦,總管事一想,先從『府衙』級的爺們開始吧,首先,在各位正式交班用膳之前,先送上一頓美味點心……」
嘿嘿一笑,馬大賓道:「我說呢,老孫怎麼會忽然客氣起來了?原來還是府宗的交待,媽的,若是老孫呀,我們就算餓死他也不會皺皺眉頭!」
燕鐵衣吶吶的道:「這……馬爺……小的不知道……」
剛伸手要接燕鐵衣提著的瓷罐,馬大賓忽又問道:「你小子怎麼不從前面過來?偏偏繞這個偏門?」
燕鐵衣連忙壓著嗓音道:「前面值班的『府衛』還有四個,小的若從前面來,輪到馬爺你,豈非只剩下一點殘湯啦?小的心裡一轉,不如先繞來這裡,馬爺吃過之後,小的再從此地走正門回去,讓他們喝馬爺的殘湯……」
「唔」了一聲,馬大賓道:「看不出你小兔崽子還蠻有點孝心,好,你這記馬屁算是拍對了,多巴結著點,今後有你的好處!」
燕鐵衣一派恭讓之色:「馬爺多照顧……」
又伸手來接瓷罐,馬大賓不滿的道:「他娘的,這一瓷罐子才裝多少豆腐腦!猶要分開給五個人吃,一個人怕不只有一口的份?老孫連他媽慷他人之慨也不肯,看他能摟幾個黑心錢帶回自家去?真正狗操的!」
燕鐵衣阿諛的道:「馬爺多吃點,沒關係。」
手一挨著瓷罐,馬大賓又咕噥著:「那兒還滾湯?涼都涼透了!--」
燕鐵衣往上一湊,低笑道:「馬爺,你老別忙,先吃這個!--」
猛一抬頭,馬大賓還沒看清燕鐵衣臉上的表情,左胸一陣劇痛倏起如絞,一柄短劍,業已又准又狠的透入了他的心臟深處!
面孔驟然歪曲,馬大賓嘴已空張,卻發不出聲言來,他的右手剛剛本能的摸向刀柄,卻在離著刀柄的寸許處垂落,整個身子抖了抖,便那麼軟綿如泥般頹倒。
一把抓著馬大賓的身體,燕鐵衣將他拖到一排花架底下,然後,燕鐵衣走向最近的一個角隅上,十來步遠,他已看見了那兩名守衛。
兩個人是對坐著的,模樣似是十分無聊;面朝這邊的那名大漢,一眼瞥見了燕鐵衣的身影,正自一愕,尚未及發聲詢問,燕鐵衣已作揖道:「二位大哥辛苦了。」
就這一句話,他手中暗握的兩粒尖銳石子已「猝」然飛射,聲起人倒,那兩名大漢一個往後仰,一個朝前仆,兩粒石子,分別嵌進了他們的前額與後腦。
連正眼也沒多瞧,燕鐵衣筆直走向另一個平行的角落,這一次更簡單,他右一個閃旋中便各點了那兩位仁兄的「死穴」,絲毫聲息不帶,他業已解決了這邊的三撥警衛。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等待那位「風韻猶存」的公孫大娘,她是喜歡花兒的,尤其是清晨中沾著露珠的花兒。
天,朦朦亮。
一條纖細的身影,──娜娜的自南牆月洞門中走進了花圃,她一襲素裳,手裡抬著一隻精巧的紫竹小籃,形態十分悠閑,這樣的外貌,倒與那天燕鐵衣聽她在群英堂會議中說話的粗魯腔調,大不機合呢……
來了,公孫大娘。
燕鐵衣並不託大,他已找了一根棄置地下的木棒握在手裡,這根宛似鋤柄的半朽木棒,在人家眼裡只是握木棒,但在他手中,則不啻一柄威力無窮的利劍了!
於是--
當公孫大娘剛剛走到這邊,俯身去檢視一叢花束的時候,燕鐵衣已從另一片花叢里輕輕走去。
公孫大娘半俯的身子突然一僵,按著她緩緩轉回頭來,水伶伶的一雙媚眼註定了燕鐵衣;縱然她這時的眼神有些兒迷惑與訝異,但燕鐵衣卻不能不承認,這一雙五十歲婦人的眼睛,卻仍俱有那種妖嬈少婦的魅力--不是口聞其聲而能以預料及的那種魅力!
站了下來,燕鐵衣微笑頷首。
公孫大娘也已面對著他,那張白凈而毫無皺褶的細嫩面龐上,驚訝不解的神色已迅速的由穎悟恍然的表情代替……。
低柔的,燕鐵衣道:「我該稱你公孫大娘呢,仰是鍾夫人?」
平靜的一笑,公孫大娘的聲音雖然粗啞,但這時靠近聽著,卻似帶著磁性,順耳得多:「那個出沒無常,來去無影的劊子手,就是你了?」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
公孫大娘沙沙的道:「我不得不說--你是高手。」
燕鐵衣一笑道:「謬譽了。」
上下端詳了燕鐵衣一會,公孫大娘道:「看樣子,你不像每次都從外面潛身,而是一直就在這裡卧底的?」
燕鐵衣道:「我是。」
公孫大娘幽幽一嘆,道:「我們真慚愧。」
燕鐵衣和氣的道:「不必自責,公孫大娘,你們是明的,而我在暗處,自古以來,以暗打明就是明裡的人要光吃點虧,我只不過占著這麼個優勢而已。」
公孫大娘平穩不波的道:「你--就是以你身上所穿著的這種身份隱伏於此?」
燕鐵衣道:「是的,一個小廝。」
公孫大娘道:「可真委屈你了。」
童稚似笑容浮在燕鐵衣臉上,他道:「好在時間不長。」
水盈盈的大眼一轉,公孫大娘道:「你在等我,是嗎?」
燕鐵衣頷首道:「我在等你。」
公孫大娘道:「顯然,我是你黑名單上這次的目標了?」
燕鐵衣道:「我很抱歉。」
輕理鬢髮,公孫大娘嫵媚的道:「不必--你一旦面對了我,我已明白你是懷有這種決心來的,否則,你不會讓我發現你的真面目,我要再說,你的確很行。」
燕鐵衣笑笑,越覺得那天在「群英堂」中發言的她,那種音調措詞與現在的她,絕不能想像為同一個人:「承你高看,我更覺歉疚了。」
公孫大娘又撫理了一下發角,這時,燕鐵衣才注意到她有一頭烏黑如雲,不讓青春女的秀髮--公孫大娘低聲道:「你對我,似乎很有把握?」
燕鐵衣道:「儘力而為也就是了,我知道你很有幾下子。」
半眯著眼睇瞄著對方,公孫大娘微笑道:「或許,你比別人對我知道得多一點,但怕也不完全,是么?」
燕鐵衣承認:「你說得對。」
帶著點怪異意味的一笑,公孫大娘道:「你這人非自負,我看得出來,你是屬於那一類型的人--剛強、果斷、勇猛、殘忍、冷靜,而且,膽大如虎!」
燕鐵衣道:「我也不一定有這麼完美。」
公孫大娘道:「讓我猜猜你是誰,好嗎?」
燕鐵衣聳聳肩,道:「可以,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
從偏著臉,在淡茫的晨光下,公孫大娘此刻的神情,絕不似一位五十歲可稱之為「老」的婦人,她更像是一個俏麗而明媚的少女了:「你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輕,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大孩子--十八九歲?或者二十一、二歲?但你的武功,尤其你的精練老辣,卻和你的外表絕然不襯,你這樣的年紀,居然已有這麼深湛的火候?你能獨力狙殺了史炎旺、李子奇,更能在極短的時間裡解決了孟皎和黃丹,這樣的本事這樣的機智,不可能吻合你的年齡和你這樣純真的外表,但是,事實上卻又確然是你乾的,普天之下,有誰能符合你的情形呢?」
燕鐵衣安詳的道:「我想,你大概猜中了?」
公孫大娘溫柔的道:「是的,燕鐵衣。」
吁了口氣,燕鐵衣道:「你很聰明,反應更快。」
眸瞳中閃過一抹凄然的神色,公孫大娘緩緩的道:「但是,卻太遲了!……」
燕鐵衣心裡有些難過的道:「我也覺得遺憾,公孫大娘,但我沒有選擇。」
點點頭,公孫大娘道:「我可以了解你的處境。」
舐舐唇,燕鐵衣道:「公孫大娘,你的武功一向高深莫測,尤以輕身之術,聞說更有獨步之處,你可以奮力一搏,傾以所能,仍有很大的機會……」
公孫大娘黯然一笑道:「對你,燕鐵衣,我在來此之前,已有過了一番探查,你的武功深淺,我已大致心中有數,曾有一個生平挈友向我提過忠告,叫我切莫與你單打獨鬥;這位摯友對我所具有的功力了如指掌,同時,他在三年前也親眼目睹過你的本領,他告訴我,說我不會是你的對手……」
燕鐵衣心忖--此人平素在人前口氣粗厲不雅,但私下卻實則極度嫻靜明理,閨秀大家之風,恍同兩人,於是,他口中道:「你沒試過,怎就氣餒?」
公孫大娘苦笑道:「我沒挨刀,也可預知刀割肉的味道不好受--事實總不能以空談或驕言去改易,燕鐵衣,我可以和你抗拒一段時間,但是,我不會怪你!……」
頓了頓,她又道:「而這個結果,你必也是知道的,否則,你不會冒險!」
燕鐵衣慢慢的道:「我不習慣退縮,公孫大娘,勝敗其次,儘力而已。」
公孫大娘傷感的道:「埋骨於此,至少也比曝屍荒野要好……」
燕鐵衣道:「還不一定。」
公孫大娘振作了一下,道:「世上不會有太多違反常規的奇迹--尤其奇迹不會在我身上降臨,我自己知道,我並不算個好人,難邀上天如此寵護……」
手上的木棍掂了掂,燕鐵衣憾然道:「公孫大娘,你不該有這個習慣--喜歡花,更喜歡親自采拈清晨沾著露水的花,否則,我們之間就不會有現在的一幕了,至少,暫時不會有。」
低喟一聲,公孫大娘道:「花瓣是純深無瑕的,它紅的是霞,白的是雪,黃的便有如赤子之愛,它柔嫩而溫馨,帶露的花,更為清新嬌美,點塵不染;我喜歡這樣的花兒,它使我心中平靜安詳,感到恬怡,使我還相信人間世上總還有純深的真挈的東西存在……很可笑,是么?你到了我這種年紀,或許可以體諒我這時的心境了……」
默然半晌,燕鐵衣覺得自己心腔在收縮,血液奔流加快,但是,半點狠勁也提不起,絲毫殺機也染不上,他只感到一片安詳,一片平靜,一片柔和,就宛似在與某位多年友好共話家常一般,情緒上竟是如此的恬適無波……」
公孫大娘又晦澀的道:「好吧,燕鐵衣,可以動手了,我不希望耽擱你的時間,等著你催我上路,就太不落檻了--我會試著掙扎一下,我們彼此,全不須客氣……」
燕鐵衣極快的望了望天色,道:「公孫大娘,恕我得罪了。」
公孫大娘黯然道:「我們--全是勢非得已。」
燕鐵衣手中的木棍指向了公孫大娘的胸口--快得就像這隻木棍原本便是指著那個部位的;公孫大娘一滑三步,卻在那三步滑出以後幻術似的閃到了燕鐵衣的背後,也像是她原本便在燕鐵衣背後一樣!
沒有回頭,燕鐵衣的短劍向後飛閃,一晃而過!
公孫大娘竟隨著劍尖的來勢輕輕飄出,彷佛她是被那股銳利的劍風沖盪出去似的,而眨眼間,她手上的紫竹籃已罩往對頭頭頂。
燕鐵衣的木棍朝上指,卻又在上指的同時點到公孫大娘咽喉之前!
公孫大娘身形微晃,業已──婷婷的站到了一株花莖上--那麼細弱的花莖承受住她整個的重量,竟連稍稍彎曲的跡象也沒有,而風吹莖拂,站立其上的公孫大娘也跟著隱隱搖晃了。
於是,一抹冷電宛似來自九天,直取公孫大娘眉心!
就似一隻玄鳥般飛起,公孫大娘的左手紫竹籃飛翻,右手現處,一件七尺長的如指軟劍,已流燦生輝的暴指燕鐵衣!
燕鐵衣的短劍適時豎天。
「鏗」火花四濺,長蛇也似鋒利軟劍昂抬三尺。
狹長的黑影鋒刺里神光莫測的敲向公孫大娘面頰。
公孫大娘的身影隨著木棍的來襲,居然「呼」的一聲順著棍的揮勢翻了一個空心轉,長劍筆直刺向燕鐵衣心臟部位!
這一次,燕鐵衣猝然矮身暴進,木棍猛掃,卻在勁風驟起之際幻成漫天棍影,齊罩而下。
公孫大娘就在狂風暴雨也似的棍勢中穿走游閃,脫穎自出。
但是,一溜寒芒卻像老早便等候在她脫出的那個部位似的一閃刺到。
公孫大娘長劍硬迎,力磕敵人的短劍。
然而,木棍又將九十九擊融為一擊,簡直看不清那是虛、那是實的有若浪潮般驀然包卷過來。
公孫大娘橫身平著逸出,如帶長劍映起一抹水伶伶的光華,彷佛半面扇弧形回掃那似樁的棒影--
但是,怪事出現了,木棍的暗影與勁力還在融合著充斥於空間,而燕鐵衣本人卻已來到了公孫大娘飛逸的去路上,剎眼裡,公孫大娘鋒利長劍將木棍削為片片旋舞,但當她駭然發覺燕鐵衣的身形時,長劍卻已不及收回,身體更不及轉變方位了。
眩目的光芒寒凜,有如冷焰一閃。
公孫大娘被那股撞擊之力猛搗得摔跌地下,肩頭血流如注。
這位本領奇高的江湖女傑,這時卻在絕望與沮喪中漾起了迷惘,她痛苦的爬坐起來,目光怔愕的看著燕鐵衣,不解對方為什麼會這樣做--剛才那一劍,燕鐵衣可挑選她身體上的任何部位刺戳,可是,燕鐵衣卻只插入她的肩頭,沒有取她的性命。
站在公孫大娘前面正步,燕鐵衣歸劍入鞘,眼神清澈而柔和。
嘴唇蠕動了幾下,但公孫大娘卻宛似喉中哽噎著什麼,她臉上的肌肉顫抖,很久沒掙出一句話來。
燕鐵衣平靜的道:「當內力貫注於所持器物之中段,藉著使它振動的力量而產生慣性的反應,隨著它原先的擺移趨勢而繼續擺移--當然,時間很短促,只是一剎那的持續光景而已,但在一個高手來說,這一剎那的空隙業已足夠,敵人會因幻覺而疏忽了實體的運動,敵人受惑攻拒空無的器物時,他已把自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對方的威力圈內了;這其中所須熟悉並揣摸的只是時間與方位的配合而已。」
公孫大娘緊咬下唇,神色複雜又激動。
燕鐵衣緩慢的道:「我之告訴你這些話,是解釋你為何落敗以及我這一招的道理何在,它主要是誘敵惑敵的,它是我『冥天九式』中的第五式:『天外天』。」
深深吸了口氣,公孫大娘沙啞的道:「為何失敗對我並不重要……因為我早知會是這個結果;但是,令我迷惘的是--你為何不殺我?為什麼?」
燕鐵衣搖搖頭道:「我也說不出,我只是下不了手。」
公孫大娘苦澀的道:「但我知道,燕鐵衣,你不是經常這樣寬恕敵人的,你狠起來比誰都狠,尤其是,你不對自己的決定猶豫--而你原本決定是來取我性命的!」
燕鐵衣道:「你說得不錯,我是不習慣饒恕我的敵人,當我原先就不打算饒恕的時候更然,但是,我卻不忍心殺你,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
身子抖了抖,公孫大娘道:「這……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兩件意外之一……」
燕鐵衣若有所思的道:「我想,或許我較喜歡有理性懂得情感的人吧,縱使那是敵人………」
公孫大娘喃喃的道:「只這麼簡單?」
沉默了一下,燕鐵衣深刻的道:「另外,可能的唯一理由就是我認為你已經嘗夠了人間世的酸楚與孤寂,一個被歲月無情煎熬又啃嚙的落寞女人,不該再遭受這樣殘酷的打擊,那是不公平的,人人都應有機會再創造一個新的人生--只要他值得獲有這個機會。」
任是公孫莫愁這樣世故老練,飽經滄桑的江湖女人,這時也不禁心情激蕩,感觸萬千,她雙目涌滿淚水,哽塞的道:「燕鐵衣……你……你是……這些年來……唯一……理解我………心中痛苦的人……
燕鐵衣和煦的道:「不要難過,公孫大娘,你只是自己束縛在空幻的回憶與灰色的未來中了,你把心頭的門扉緊閉,不再接受外界的光和熱,當然,你就會孤寂、落寞、看什麼,什麼也都是蒼茫的了……」
公孫大娘淚如雨下,抽噎不停。
燕鐵衣柔聲問:「那使你關閉心頭之門的人,可是『海天飛鴻』鍾前輩?」
沉重的點頭,公孫大娘拭著淚道:「是的……自從先夫去世,我已萬念俱灰,生也乏味……他像帶走了一切,我的整個希望、憧憬、與熱力,也全隨著他的遺體帶進墳中,長埋地下了……」
燕鐵衣默默無語,但雙眸中的光芒卻柔和而溫暖,他望著她。
公孫大娘凄涼的道:「你不知道……先失和我是多麼恩愛不渝,我們的情感是如何深厚堅定,我們生是兩個體,實則一顆心……他臨終前,流著淚水要我為他活下去,他一生中,我也只看他流了那一回淚,是頭一遭,也是最後一遭,所以,我活下來了,二十多年,或卻像活在一場灰黃的僵夢裡,乏味得很,無趣得很,死對我原是一種解脫,既不能解脫,我也就只好這樣蒙矇混混的過下去……」
燕鐵衣輕聲道:「這人間世上,也有美好的一面,並非全是冷酷生硬和灰黯的……」
又吸了口氣,公孫大娘哽聲道:「先夫的猝逝,是我生平第一個意外打擊,我們原以為可以白首偕老,同生同死,但上天嫉人,不使相守百年,活著便是場夢吧,卻是美夢易碎,惡夢難醒……直到今天,燕鐵衣,你又給了我這第二個意外,這不是打擊,但你是不是要給我解脫呢?解脫包圍在我心靈四周的悒鬱灰黯?」
燕鐵衣道:「若能如此,就是我最大的收穫了。」
捂著肩上的傷口站了起來,公孫大娘淚痕未乾,卻異常真挈的道:「謝謝你,燕鐵衣,謝謝你恕我性命,謝謝你的關懷、同情、了解、與開導,謝謝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人活著,該學的道理很多,我現在明白,只憑年齒的長幼是不能做為事物了悟的深淺依據的。」
燕鐵衣開朗的一笑,道:「你能看得開,我也和你一樣高興。」
略一猶豫,公孫大娘毅然道:「燕鐵衣,我不能與你為敵,我會立即離開此地--我會悄然他去,你可以相信我,你的事,我永不會透露一個字由來……這不算報答,燕鐵衣,這只是一個對知心者的善意表示而已……」
燕鐵衣緩緩躬身,道:「我非常領情,公孫大娘。」
染著淚痕的面龐展現了一抹明爽的笑容,公孫莫愁道:「對了,燕鐵衣,你是怎麼會如此了解我的?」
笑笑,燕鐵衣道:「一個如此對花鍾愛而又說得出這樣譬喻的女人,該是心境孤寂,渴望精神上有所寄託的女人,不是么?」
公孫大娘懇切的道:「你是個無比聰慧的好人,真的,燕鐵衣。」
燕鐵衣笑道:「過獎了,公孫大娘,我發覺你有雙重個性,大庭廣眾之間,你是那樣粗毫不羈,但獨處時卻這般文靜冷寂,我卻盼你兩相融合,願以後你的人如同你的名--莫愁。」
深深的點頭,公孫大娘道:「我會試著這樣去做,你知道為了掩飾我內心的孤獨與痛苦,有時,在一般江湖朋友的聚會裡,我不得不放作粗狂之狀,甚至連我說話的音調也盡量放得尖厲難聞,這樣,人家才會相信我一無隱憂,悍野如常。」
接著,她目光四顧,道:「希望沒有驚動其他的人,這花圃四周全有守衛……」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們較手的位置是在花圃的這一邊,花圃是方形的,兩頭相距有二十餘丈,我們在拚搏的過程中沒有什麼聲息發出,二十丈那邊的守衛不易察覺,而這一頭的守衛,卻早在你來之前便被我除掉了。」
公孫大娘道:「你做事十分周密,今天,你果然是處心積慮來對付我的。」
燕鐵衣道:「不錯。」
公孫大娘道:「燕鐵衣,你的本領這般已臻化境,心思又是如此精密,行動更加犀利快速,倒真令我替『大森府』及其同路人捏一把冷汗,你的消息太靈通,手法太俐落,來得快,做得狠,直到現今,他們還在狐疑不決的情勢中,我看,這場絕爭,他們要吃虧了。」
燕鐵衣低聲道:「我總儘力而為,人,不可侵犯於人,但卻須要自保,我的自保,也一向比較積極。」
望望天色,公孫大娘親切的一笑道:「我要走了,燕鐵衣,後會有期,再謝謝你,同時,請珍重。」
說看,她輕輕一福,轉身離去,但剛走了幾步,燕鐵衣又叫了她一聲,公孫大娘站住,回頭,燕鐵衣笑道:「我忘了告訴你,你的輕功是頂上尖的,不愧為『海天飛鴻』的妻子傳人!」
盈盈笑了,公孫大娘又向燕鐵衣襝衽示謝,然後,她只微微一閃,業已一抹淡雲般出牆而去,燕鐵衣還記得人家告訴他的那些往事--「海天飛鴻」的輕身術中有一種心法,叫做『回眸翼杳』,眼前,可不正是?
天己亮了,他轉向花圃的另一邊,他不冒險,那邊的守衛他不能放過;同時,他也想好了如何回去向孫雲亭解釋--解釋為什麼他也會和阿貴一樣耽擱了買「桂子豆腐腦」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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