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離奇橫屍
張弟張大嘴巴,想跳起來,但一種近乎癱瘓的感覺,又使他頹然跌進了那張破椅子。
白天星微笑問道:「你是不是怪我告訴你太遲了些?」
張弟皺皺眉頭,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現在只有兩件事還弄不明白。」
白天星道:「你可以分做兩次問。」
張弟道:「我相信你一定沒有告訴烏八,你才是那位正牌的一品刀。」
白天星道:「沒有。」
張弟道:「這正是我第一件不明白的事。你收下他五百兩銀子,只告訴他今天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貨,並沒有向他提出有力的證明,他為什麼竟然信而不疑?」
白天星笑道:「這是因為你一開始便弄錯了對象,始終把烏八看成一個重要的角色,他其實只不過是個傳聲筒,只要出錢的主兒認為這個秘密足值五百兩銀子,信與不信,與他何關。」
張弟道:「收買烏八的人,是七絕拐吳明,但當你與烏八進行交易時,七絕拐吳明一直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步都沒有離開,這又該如何解釋?」
白天星道:「最好的解釋,只有一個,七絕拐吳明也不是正主兒!」
張弟道:「那麼,這位正主兒你以為是誰?」
白天星道:「我要是知道這位正主兒是誰,我此刻就不會躺在這裡了!」
張弟道:「好!這個我們可以暫時不談。現在我再問你第二件事,那個黃眉黑鷹幫徒,看來一身武功不弱,你只按住了他一隻手,他為何就那樣乖乖地聽話?」
白天星笑道:「你問起這個,我又要重複一句我剛說過的老話了!」
張弟道:「哪句老話?」
白天星笑了笑,道:「你攪亂了問題的次序!」
張弟道:「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笑道:「你應該先問我,何以我會知道今天我們去到熱窩,一定就會有人來找我們的麻煩?」
張弟也像剛才那樣,不禁呆了一下道:「是啊,要不是你提醒,我又忘了!這也正是我一直想問的一件事。」
他頓了一下,緊接著道:「你問我如果不帶兵刃,這雙拳頭管用不管用,無疑就已料及今天必有一場鬥毆發生。你是怎麼知道的?」
白天星笑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請容我先向你老弟表示一下歉意。」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因為那兩名黑鷹幫徒本來就是沖著我來的,你受的其實只是一場無妄之災!」
張弟惑然道:「你真把我說胡塗了,他們找的既然是你,就該處處惹火你才對,為什麼卻把酒水先潑在我的身上?」
白天星笑道:「這是因為他們估計錯誤,沒想到你老弟也不是一盞省油燈。他們原意是打算先在你身上盡情侮弄,一直到我看不過去,出面干預為止!」
張弟道:「他們這樣做用意何在?」
白天星道:「證實他們的猜想。」
張弟道:「什麼猜想?」
白天星道:「看我究竟只是一個浪子,還是他們所懷疑的正牌一品刀!」
張弟愣了愣,忽然說道:「現在我完全明白了!自從你把烏八請回來喝酒,以及我們跟烏八談話之後,他們就對你起了疑心,你表示已知道七絕拐在托烏八辦事,並表示已獲悉一個重大秘密,要在熱窩見面時告訴烏八,你就已算定他們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是嗎?」
白天星笑著點點頭。
張弟接著道:「同時這也是那黃眉漢子為什麼不敢招惹你的原因,因為他害怕你也許真的就是一品刀?」
白天星微笑著又點了一下頭。
張弟忽然皺眉道:「如果你不多管閑事,誰也不會對你起疑,你為什麼一定要替自己惹來這些麻煩呢?」
白天星笑笑道:「這就跟喝酒一樣,你既然上了桌子,而且這一杯酒你遲早要喝,你就不如乾脆一點,索性舉起你的杯子!」
病從口入。
禍從口出。
這是古老相傳的兩句老話。
這兩句老話簡單易記,人人都明白它的意義,人的毛病多半是吃出來的;而最易惹禍的,也是人的一張嘴巴。
但人的一張嘴巴,天生的用處就是吃和說。
一個人只要不過分貪圖口腹享受,吃出毛病的機會畢竟不多。
但說話就不同了。
這世上大多數的糾紛幾乎都是由口舌而來。
所以古人說:「非禮不言」、「沉默是金」。
而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也就是以言行為準。君子慎言,言必三思。小人則相反,小人多半口不擇言,不是言不及義,便是語涉是非。
所以,要做個君子也不太難,只要你能經常記住:不管你心裡怎麼想,別毫無忌憚地亂說一通就行了。
今天七星鎮上,可以說人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因為人人都在想著一件事,但在口頭上卻人人避而不提。
這件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是,這次品刀大會,如果改「文品」為「武鬥」,誰將是「七星刀」的得主?
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十八刀客之中,究竟誰的武功最高?
如果公開討論起來,這無疑是一個十分熱門的話題。
不必問結果,只要能提出來談談,就很夠刺激了。
但是,誰也不願談到這一方面去。
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挑撥是非,本來就有惹火燒身的危險,如果挑撥的對象是十八刀客,更無疑的只有一個下場。
人人喜歡刺激。因為刺激的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要想享受,就必須付出代價。
為了獲得一時的聲色之娛,這世上有的是一擲千金無吝色的豪客;但懂得享受的人,都知道一件事,享受絕不包括死亡。
所以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刺激值得以死亡去換取。
好在人總是人,不論窮富貴賤,總算還有一點共同的權利。
你可以不許一個人說什麼或做什麼,但你永遠無法禁止一個人不去思想。
今天的七星鎮上,並不是人人都懂得武功,但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有一雙眼睛都有一對耳朵,他們可以看,也可以聽,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思想。他們雖然不懂武功,但經過幾天來的耳濡目染,他們已經知道什麼武功才是最好的武功。
「能置人於死地的武功,就是最好的武功!」
這當然是外行人的話,但事實上卻是「字不易的真理。
同樣的,他們也不懂刀法。
不過,這一點如今也不重要了!真理永遠只有一個。
什麼武功是最好的武功?
「能置人於死地的武功,就是最好的武功!」
什麼刀法是最好的刀法?
「能置人於死地的刀法,就是最好的刀法!」
十八刀客之中,誰的刀法能置人於死地呢?
答案是:人人都能。
如今的問題是:若是其中的某兩名刀客,在完全公平的情況之下遭遇,究竟誰的刀法能置對方於死地?
這本來是個很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也可以說,這個問題根本就無人能夠回答。
但是,在今天的七星鎮上,在人們的想象之中,一個共通的答案無疑已深深印上了每個人的腦海。
「快刀馬立!」
「任何一套刀法,不論招式如何詭異,不論氣勢如何威猛,如果出手不夠快捷,這套刀法便一無可取!」
這是快刀馬立說的話。
話很含蓄,卻極中肯。
兩人持刀相拼,誰的刀法快,誰就會獲勝,這本就是個不容否認的事實。
話雖是馬立說的,但相信就是其他十七位刀客,以至於主持大會的四位見證人,恐怕也不能不承認這種見解正是對刀法的一針見血之談。
那麼,十八刀客之中,誰的刀法最快呢?
當然只有一個快刀馬立。
快刀馬立的刀法究竟快到什麼程度?
這一點本來很少有人知道。
不過,這個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快刀馬立雖強調刀法的第一要訣是快,但實際上他本人卻並不是第一把快刀。
血球似的太陽緩緩正從東方天際升起。
新的一天,又已開始。
晨霧慢慢消散,陽光也由火紅漸漸變為金黃;金黃的陽光,驅散晨霧,靜靜地照在七星鎮廣場上。靜靜地照在快刀馬立的半邊面孔上。
血水已被泥土吸干。
致命之傷只有一刀。
這一刀就像主婦們削蘿蔔一樣,是兜著下巴,由下而上,斜斜地倒削上去的,所以面孔雖只給削去一半,但留下的一半,上下並不對稱。
嘴巴和鼻子留下約有三分之二,左邊眉眼和頭蓋骨,則僅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好利落的一刀!
沒有人知道快刀馬立在承受這一刀時的感受如何,因為剩下來的半邊面孔,皮肉已經收縮倒卷,誰也無法在這樣一張凄怖的殘骸上,還能看出什麼表情。
不過,有一件事,卻是顯而易見的。
從這一刀的角度來看,這一刀如果徑取馬立腰腹,也許更易收到致命之效。
兇手舍此不為,是不是為了表示:「你們大家瞧瞧,這小子不過徒有虛名。快刀?嘿嘿!比起老子來,他小子還差得遠哩!」
首行發現屍體的人,是廖府上的兩名長工。
他們起了個大早,本來是想把場地清掃一番,以便第二天的大會繼續進行,沒料到一來廣場上,便看到一具血屍四平八穩的躺在品刀台前。
兩人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回府稟報。
廖三爺聽到消息,也為之大吃一驚,他下的第一道命令是:傳令總管虎膽賈勇,火速領人趕往現場,不準任何人移動屍體。
然後,他才分別通知府上的四位貴賓,同時向現場趕來。
消息像一陣旋風似的很快地傳了開去,得知消息向七星廣場趕來的人,更是來得比旋風還急。
死了一名刀客,已夠人吃驚的了,而死去的人竟是刀客中的快刀馬立,自然更是聳人聽聞。
廖三爺領著「一品刀」、百善大師、三絕道長以及擎天居士宰萬方等四位貴賓抵達七星鎮廣場時,快刀馬立屍身四周,已經圍起了七八道人牆。
這些趕來瞧熱鬧的人,自然少不了人屠刁橫、鐵算盤錢如命、銷魂娘子楊燕、七絕拐吳明、黑鷹幫的兩位香主血爪曹烈。屍鷹羅全、靈飛劍客長孫弘、病書生獨孤洪以及快口烏八等人。
白天星和張弟到達較遲。
兩人抵達時,圍觀的閑人已被廖三爺一苦口勸開,快刀馬立的屍身上,也覆上了一張草席。
那些閑人雖被勸離現場,但並未立即散去,這時正三三兩兩地聚成無數小堆,在那邊竊竊私議不休,似乎直到這個時候,大家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遠遠有人抬來一口棺材。
井老闆本人也來了。
這是三天之內,他的第二筆交易。
這口棺材當然是由廖三爺付錢,所以這口棺材也比鬼影子陰風的那一口要堅實得多。
這口棺材是四個人抬來的。
廖三爺不比錢麻子,所以井老闆不敢怠慢,親自跟來了,他怕廖三爺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吩咐。
他料對了!
棺材抬來之後,廖三爺並沒有馬上付他銀子,卻順手交給他一幅大紅緝兇告示。
廖三爺道:「這副壽材的錢,我明天會差人另外替你送去。」
井老闆又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是,才領著那幾個抬棺材的工人轉身離去。
廣場上的人愈來愈多。各式小販也陸續趕到。
死了一個快刀馬立,驚嘆惋惜的人雖然不少,傷心的人卻似乎不多。
白酒、烤麥雀、茵香豆、糖葫蘆的生意仍然好得很。
白天星拉著張弟,向賣白酒的擔子走去。
張弟想去看看馬立的遺體。
白天星道:「死人有什麼好看的?你過去沒有見過死人?」
張弟道:「這一次情形不同。」
白天星道:「什麼地方不同?一刀由下而上,削飛了半邊腦袋瓜子,血漿流滿一地,看上去像個摔爛了的西瓜。除此而外,還有什麼?」
張弟道:「你的心腸好狠!」
白天星道:「馬馬虎虎,總比別人好一點就是了!」
張弟道:「比誰好?」
白天星道:「那個殺人的人。」
張弟嘆了口氣道:「幸虧昨晚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你,否則聽了你這種語氣,我不懷疑你就是那個殺人的人才怪!」
白天星道:「這一點你盡可放心。」
張弟一愣道:「放心?放什麼心?你叫誰放心?」
白天星道:「當然是叫你放心。」
張弟道:「叫我放心?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白天星笑笑道:「我要你放心的意思,就是說,有你這種想法的,絕不止你一個人,這個黑鍋遲早總會……」
張弟搶著道:「這個你也可以放心,如果有人誣賴,我張弟第一個可以證明你的清白!」
白天星笑道:「那只有更糟。」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忽然壓低了聲音道:「生意又來了!這些以後再說。」
張弟眼角一溜,便看到一個人正向這邊走來,快口烏八!
快口烏八是從左邊耳台後面轉出來的,他抬頭一眼直看到白天星,一張面孔馬上變了顏色。
白天星笑吟吟迎了上去道:「我正想找你,告訴你一件可笑的事。昨天你走了之後,兩個黑鷹幫的傢伙居然想在我身上撈點油水,結果你猜怎麼樣了?」
烏八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結果怎樣?」
白天星笑道:「結果他們找錯了人,被我這位小師弟狠狠揍了一頓!」
烏八一呆,像沒有聽清楚似的,望望張弟,又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道:「你們原來是師兄弟?」
白天星點點間,嗯一聲,好像他和張弟是師兄弟一節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根本就沒有多加解釋的必要。
他不理烏八臉上錯愕的表情,笑著接下去道:「更好笑的是,另一個傢伙被我制服這后,竟然說是受你烏兄所唆使,是你烏兄出一千兩銀子買他們來的!」
烏八的面孔不禁又是一變。
白天星接下去說道:「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覺得這個傢伙連個像樣的謊也扯不來,實在幼稚得可憐,便沒有再為難……」
烏八忽然嘆了口氣道:「昨天幸虧遇的是賢昆仲,要換上別人,我烏八這口黑鍋可真是就要背定了。」他愈想愈氣,恨恨地又道:「這兩個傢伙是誰,我一定要打聽出來;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我烏八也不是好欺侮的!」
白天星左右望了一眼,突然湊上一步,低聲道:「算了,烏兄,別人是爭氣不爭財,咱們是爭獻身不爭氣;為今之計,還是賺銀子要緊。」
烏八一怔道:「賺銀子?哪裡還有銀子好賺?」
白天星低聲道:「你知道廖三爺這次為捉拿殺害快刀馬立的兇徒,懸的賞格是多少?」
烏八道:「聽說好像是五千兩。」
白天星道:「帶上我這個小師弟一份,咱們來三一三十一,怎麼樣?」
烏八露出將信將疑之色道:「你已知道那個兇徒是誰?」
白天星道:「目前還不知道。」
烏八道:「你連兇徒是誰都不知道,說了還不等於白說?」
白天星道:「我當然有我的辦法。」
烏八道:「什麼辦法?」
白天星道:「晚上,天黑以後。」
烏八道:「哪裡碰頭?」
白天星沉吟了片刻,道:「熱窩是個是非之地,無論如何去不得,去我那裡也不妥當,我看我們在何寡婦家裡見面如何?」
烏八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白天星最後又叮囑了一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別讓別人知道才好。」
烏八道:「當然!」
等烏八走遠,張弟才皺起了眉頭道:「你怎麼老是喜歡跟這個傢伙打交道?」
白天星笑笑道:「跟這個傢伙打交道有什麼不好?」
張弟道:「你說你不知道殺馬立的兇徒是誰,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白天星道:「真的。」
張弟道:「不過你卻有辦法可以捉到這個兇徒?」
白天星道:「沒有。」
張弟道:「沒有什麼?」
白天星道:「沒有辦法。」
張弟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什麼辦法也沒有,你今晚把這傢伙約到何寡婦家裡去,又算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意思大得很。」
張弟道:「說說看!」
白天星道:「不能白說。」
張弟道:「要怎樣才能說?」
白天星笑笑道:「一大碗白酒,兩串烤麻雀!」
兩串烤麻雀。
一大碗白酒。
這是講好的代價,張弟不僅沒有打折扣,而且還另外自動添買一大包茵香豆。
白天星滿意地點點頭道:「不錯,你漸漸懂事了,我這些日子的教化之功總算沒有白費。」
張弟一聲不響,伸手又把那包茵香豆搶了回來。
白天星一咦道:「這什麼意思?」
張弟撿起一顆茴香豆,投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著道:「這是你教化之功收效最快的一次,因為你這幾句話正好提醒了我一件事。」
白天星道:「提醒你一件什麼事?」
張弟道:「你要想聽一個人說話,就不能請他吃太多的東西,免得他的嘴巴閑不下來。」
白天星大笑。
張弟道:「你笑什麼?」
白天星道:「你說對了,也做對了,做人就是要這個樣子!」
張弟:「什麼樣子?」
白天星道:「該忍的時候忍,該爭的時候爭,永遠不要讓別人騎在你頭上!」
張弟道:「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又連皮帶骨地吃了一隻烤麻雀,然後仰頭望望天色道:「還早。」
張弟等著,沒有插嘴。
白天星忽然轉過臉去,道:「你認為快刀馬立這次慘遭殺害,以哪幾個人的嫌疑最大?」
張弟怔了怔,才道:「難說。」
白天星道:「為什麼難說?」
張弟蹙額道:「有嫌疑的人太多太多了,仔細地想起來,幾乎每個人都脫不了關係。」
他頓了頓,接下去道:「人屠刁橫、鐵算盤錢如命、七絕拐吳明、長孫弘、獨孤洪以及黑鷹幫的人,可說人人都有殺死這位快刀的理由,而另外的那十七位刀客,嫌疑尤重。」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甚至連你我都應計算在內。」
張弟愕然道:「這件事跟你我有什麼關係?」
白天星苦笑了一下道:「各人事,各人自己心裡清楚,兇徒只有一個,你既能把別人計算進去,別人計算時也帶上我們一份,又何足為異?」
張弟道:「照你這樣說起來,豈非連主人廖三爺以及那四位見證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白天星嘆了口氣,緩緩道:「到目前為止,真正能置身事外的人,恐怕只有一個。」
張弟道:「誰?」
白天星道:「馬立自己!」
張弟也去買了一碗酒。
因為時間的確還太早。
他並沒有酒癮,但坐在一個喝酒的人旁邊,老是看著別人一口口地喝,自己光是撿豆子吃,滋味可也不太好受。
白天星忽然又嘆了口氣道:「所以只有真正的傻瓜,才會去動那五千兩賞植的腦筋。」
張弟忍不住咦了一聲道:「你這個牢騷倒發得蠻有意思,你說這腦筋是誰先動的?」
白天星道:「我。」
張弟道:「那麼誰是傻瓜?」
白天星道:「你!」
張弟差點跳了起來道:「你說我是傻瓜。」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我哪一點傻了?你倒說說看!」
白天星指指手上的空酒碗,笑道:「你請我喝酒的目的,本意是為了想問我的話,現在我酒已喝完,連一個字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還能說你很聰明?」
張弟眨眨眼皮道:「你想賴賬?」
白天星笑道:「你看我像是個賴賬的人嗎?如果沒有一口酒喝喝,說起話來也許會有點口齒不清,倒是真的。」
張弟無可奈何,只好又去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白天星接過來,喝了一大口,笑道:「這玩藝兒真妙,只要有一口喝喝,話就來了。」
張弟只是狠狠地瞪著他,提防他又耍新花樣。
白天星忽然放低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官家辦案,一向最頭痛是哪兩件事?」
張弟死板板地道:「不知道!」
白天星笑笑,低聲接著道:「第一,是怕找不到嫌疑犯。第二,就像現在的這種情形,嫌疑犯又太多了!」
張弟只是聽著。他要聽的是正文,這些廢話,他只當耳邊風。
白天星啜了口酒道:「但有一件事絕錯不了,馬立死了,有人被殺,就一定有兇手!」
廢話!
有人被殺,當然就有兇手。馬立那一刀難道是自己砍下去的不成?
但白天星卻顯得很得意,似乎他這一番話已完全把握住問題的重點。
他見張弟不接腔,只好自顧接下去道:「能一刀殺死馬立的人,當然不是泛泛之輩,所以眼前這種局面,也必然早在兇手的預料之中。換句話說,他殺了馬立,只要他自己不說出來,就絕不會有人指出他是兇手!」
這也是廢話!
殺人的人有幾個會告訴別人自己就是兇手?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道:「所以,現在我們誰也不知道這個兇手是誰,知道兇手是誰的人,只有兇手自己!」
張弟暗暗冒火。
這不僅是廢話,簡直是胡話了。這小子是故意在吊他的胃口,還是真的有了酒意?
白天星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這位仁兄,聰明雖夠聰明,但還是犯下了一個錯誤。」
張弟不覺脫口道:「什麼錯誤?」
白天星道:「錯在那一刀!」
張弟道:「他應該多砍幾刀,以便混亂別人的耳目?」
白天星搖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張弟道:「出手的方位不對?」
白天星道:「錯在他等於告訴了別人一個秘密!」
張弟道:「什麼秘密?」
白天星道:「這一刀他等於告訴別人,他殺馬立並不完全是為了私人恩怨!」
張弟道:「為了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這一點我們可以不必遽下斷語,同時這個理由也很難成立。」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因為快刀馬立並不一定就是七星刀的得主,殺了馬立,還有別人。如果真是為了七星刀,他等馬立到手之後,再下手亦不為遲。」
張弟想想果然有理,於是又問道:「就算這一刀多少帶有點炫耀成分,對兇手本人來說,又有什麼不利之處?」
白天星道:「由這一點,我們便不難獲得一個結論。」
張弟道:「什麼結論?」
白天星道:「這名兇手如今一定還沒有離開七星鎮,更說不定此刻就在這座七星廣場上。」
廣場上這時到處是人,亂鬨哄一片,就像是被捅了一棍的馬蜂窩。
張弟四下溜了一眼,忍不住又皺起眉頭道:「場子上這時少說也有三四千人,就算你的猜測不錯,我們又如何去識8雌是兇手?」
白天星笑道:「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老愛跟烏八打交道,以及為什麼今晚要約他去何寡婦家裡的原因。」
張弟目光閃動,似乎已有所悟,卻又好像一時尚未能完全明白。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微笑著低聲道:「有一點你必須明白,烏八這個人,有一身武功,雖不入流,但在今天的七星鎮上,卻是一個相當惹人注目的人物,我雖不敢說他與那個兇手有來往,但我卻敢說,那個兇手一定時時刻刻都在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張弟道:「我明白了!你是在安排香餌的金煞,烏八就是你的魚餌,對嗎?」
白天星大笑道:「對啊,這才馬馬虎虎像我的師弟。」
他笑笑,又道:「怎麼樣,何寡婦那裡今晚去不去?」
忽聽一人介面道:「我已經準備了你們三個人的酒菜,不去怎行?」
聲音是從兩人肩後傳來的,細細的、甜甜的。
兩人用不著回頭,便聽出是何寡婦的聲音。
張弟溜了白天星一眼,似乎在說:你瞧瞧烏八這張嘴巴!你還叮囑他別給別人知道,他竟一轉過身子,就去告訴了何寡婦。
白天星也似乎甚感意外,扭頭過去道:「是不是烏八」
他一轉過頭,聲音突然頓住。
說話的人竟不是何寡婦。
眼前這人不僅不是何寡婦,而且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
不過,白天星和張弟還是馬上就認出對方是誰。
因為這人雖然穿著一身男人裝束,但是她顯然並無意要掩飾她的本來面目,使別人誤認她是一個男人。
白天星忽嘆口氣道:「我一直把何寡婦當老大姐看待,我們之間也一直無話不談,想不到……」
銷魂娘子笑道:「想不到怎樣?」
白天星道:「想不到她還是瞞著我很多事。」
銷魂娘子道:「哪些事她應該告訴你,而沒有告訴你?」
白天星道:「首先她就從沒提過她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妹妹!」
銷魂娘子嫣然一笑道:「她在我面前提你,倒是提過了不少次。」
白天星道:「說我是個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浪子?」
銷魂娘子笑道:「還要難聽些。」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笑道:「她說:自從你來了七星鎮之後,她一直在替七星鎮上的一些閨女擔心。」
白天星大笑道:「真有意思!」
銷魂娘子道:「什麼真有意思?」
白天星笑道:「照這樣說起來,至少有一件事,我用不著發愁了。」
銷魂娘子道:「哪一件事?」
白天星笑道:「老婆。」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還有一件事,你也大可以用不著發愁。」
白天星道:「還有哪一件?」
銷魂娘子笑道:「銀子!」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銀子?」
銷魂娘子笑道:「是的,銀子。你賺起銀子來,無疑也是一把好手!」
她笑了笑,又道:「別的不說,單是你現在身上那根值五百兩銀子的金條,就足夠你舒舒服服吃喝個三兩年的了。」
白天星不禁又是一怔道:「烏八什麼都告訴了你?」
銷魂娘子笑道:」我為什麼要他告訴我?那兩根金條根本就是我交給他的!」
白天星忽然想起了酒。
酒碗就在手上。
碗中還有大半碗酒,他捧起來,骨碌骨碌一口氣喝得乾乾淨淨。
銷魂娘子只是望著他微笑。
她似乎很了解白天星這時候的心情,白天星喝完了酒,她揚手輕輕一招,那賣白酒的漢子,便立即又送來一大碗。
「這玩藝兒真妙,只要有一口喝喝,話就來了。」
這是白天星剛才敲張弟竹杠時對酒下的評語;他並沒有說錯,酒這玩藝兒的確很妙。
就是酒這玩藝兒也有不妙的時候。
現在的情形就不太妙。
「那個秘密……原來……是……是……你買……買去的?」
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幾乎是分七八段說出來,不僅語氣不連貫,連字音都含含混混的咬不清楚。
銷魂娘子笑著回答了一個字:「是!」
她其實連這一個字都不必回答!銀子是她拿出來的,買秘密的人不是她,還有誰?
白天星像掙扎似的,又問道:「你,你買……買去這個秘密有什麼用?」
銷魂娘子微笑道:「沒有用。」
白天星一愣道:「沒有用?」
銷魂娘子笑笑道:「這一點你應該比別人清楚。」
白天星道:「為什麼?」
銷魂娘子笑道:「因為你說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貨,我並沒有向你要證據。你說假的就是假的。如果這個秘密對我很重要,我又怎會輕易就相信你的話?」
白天星忍不住又問道:「既然這個秘密對你毫無價值,你又為什麼一定要多花五百兩銀子?」
銷魂娘子道:「我這五百兩銀子花得並不冤枉。」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道:「我要買的是另一樣東西,我買到了。」
白天星道:「另一樣什麼東西?」
銷魂娘子道:「眼光!」
白天星幾乎又要去端酒碗。
銷魂娘子接道:「因為我也看出那位一品刀不像是個正牌貨,而其他的人對這一點卻似乎渾然不察,所以當烏八告訴我你有秘密要出賣時,我便有一種預感,我可能找到搭檔了。」
白天星道:「你說什麼?搭檔?」
銷魂娘子微笑道:「是不是嫌這兩個字用得太俗氣?」
白天星道:「我一向很少挑剔別人說話時使用的字眼,不過……」
銷魂娘子道:「不過怎樣?」
白天星道:「不過,你應該知道,搭檔有很多種。」
銷魂娘子飛了他一眼,媚然一笑道:「不管是哪一種,你還擔心吃虧?」
白天星道:「最好……」
銷魂娘子沒有等他說完,人已站了起來。
她附著他耳邊,悄聲道:「等我們談攏了,我一定會使你后侮,實在不該在燕娘那女人身上白費那麼多的金錢,白費那麼多的氣力!」
第三碗酒還是滿滿的,放在白天星的面前。
白天星現在就在望著這一碗酒。
張弟兩眼望天,用鼻音道:「這一碗酒,最好拿個葫蘆盛起來,帶回去放在床頭慢慢品嘗,喝得愈慢,滋味愈好。」
白天星像是沒有聽見。
張弟又哼了一聲道:「只可惜這一碗酒的酒錢,好像還沒有付給人家。」
白天星忽然轉過頭去道:「這女人剛才說的話,你相信不相信?」
張弟淡淡地道:「我的記性不大好,我已忘了她說過些什麼話。」
白天星忽然點點頭道:「是的,我想通了,烏八這次的的確確是背了一次黑鍋。」
張弟回過臉來,眼光在白天星面孔上遊動,彷彿在察看白天星是不是已經喝醉了?
白天星像自語似的點點頭,又道:「昨晚那兩名黑鷹幫徒,無疑也是這個女人買通的,只不過由烏八頂上一個名義而已。」
張弟忍不住脫口道:「這種事烏八也肯干?」
白天星冷笑道:「像烏八這種沒出息的傢伙,只要稍微給他一點好處,什麼事他不肯干?」
張弟忍不住問道:「這樣說來,難道這女人也已對你起了疑心?」
白天星道:「那倒不見得。」
他想了想,又道:「這女人也許真的有事想利用我們,她見我居然能看穿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貨,覺得我很有兩下子,於是想順便試試我的武功,看我是不是個合格的人選。」
張弟道:「她要利用我們幹什麼?」
白天星道:「等今晚去過何寡婦那裡,就知道了!」
張弟道:「我看一定不是好事情。」
白天星道:「那還用說!」
他似乎已經對那碗白酒失去興趣,拿起一隻烤麻雀,慢慢送入口中,輕輕嘆了口氣,隔了一會兒,才喃喃地道:「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想不透。」
張弟道:「什麼事?」
白天星微皺著眉頭道:「收買烏八作眼線的人,本來是七絕拐吳明,我奇怪這兩天烏八怎會又跟銷魂娘子楊燕搭上了關係?」
他思索著,又接下去道:「更奇怪的是,七絕拐吳明居然對這一點視若無睹,如果換了別人,也許不足為奇,但以七絕拐吳明的為人……」
張弟忽然笑了笑,說道:「我也許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白天星微微揚起面孔,等他說下去。
張弟道:「這個問題,有兩種解釋。第一,正如方才你所說的,像烏八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七絕拐吳明當初跟他套親近,也許並不是真的想他能起什麼作用,而只是投石問路性質,想在這一場是非之中,試探試探別人對他這位七絕拐的看法。」
白天星點點頭。
張弟接下去道:「如果這一說法成立,烏八的去留,他當然無所謂。你也說過,七絕拐並不是個歡喜出風頭的人物,烏八若是已無利用的價值,他自是希望烏八這種人離他愈遠愈好。」
白天星道:「第二種解釋呢?」
張弟道:「第二種解釋一句話就可以說完。」
白天星道:「哦?」
張弟道:「這也許根本就是七絕拐吳明的安排。」
白天星道:「嗯?」
張弟道:「剛才你問我信不信那女人的話,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相信!完全相信。只不過需要稍微修正一下。」
白天星道:「如何修正?」
張弟道:「那就是說,兩根金條是由那女人拿出來的,大概不假,但這兩根金條卻可能還是來自七絕拐吳明!」
白天星道:「你意思是說,就連銷魂娘子楊燕,也是受了七絕拐吳明利用?」
張弟道:「我對楊燕這個女人沒有話說,因為我根本對這一類的女人一無所知,不過有一點,我卻可以看得出來。」
白天星道:「哪一點?」
張弟道:「這女人絕不是一個會輕易受人利用的女人。」
白天星一咦道:「你這樣說,豈非矛盾之至?」
張弟點點頭道:「是的」
他搔搔耳根子,似乎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好,他知道他的前後矛盾。
但是,這只是他不善於表達,他實在要說的話,並不是這個意思。
這一點白天星看得出來。
所以,他沒有催逼,他留下時間讓張弟慢慢去處理心中的一團亂緒。
張弟咬著嘴唇,拚命地想,最後,忽然抬起頭,眼中閃著光亮道:「你會不會下棋?」
白天星道:「什麼棋?」
張弟道:「圍棋。」
白天星道:「懂一點,不精。」
張弟道:「那就好辦了!」
白天星道:「這件事跟下圍棋有什麼關係?」
張弟不答,撿起一根串麻雀的竹枝,先在地上劃了個四方格子,然後以竹枝指指點點的道:「我們如今就當它是一局棋。比方說,拿白棋的人,有兩顆孤子在棋盤的中央,但四邊的出路還很多,黑棋若想吃掉這兩子,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
「為什麼?」
「因為白棋可戰可逃。」
「如果黑棋立定決心,非把這兩子吃掉不可,須使用什麼方法?」
「佯作不理,用聲東擊西之法,先在四邊布子,慢慢地切斷白棋生路,使這兩子最後既不能戰,又不能逃,只有束手受縛一途!」
張弟停下竹枝道:「現在你懂了我的意思沒有?」
白天星道:「有點懂了。」
張弟道:「你說說看!」
白天星道:「七絕拐吳明是一顆黑棋子,銷魂娘子也是一顆黑棋子,吃掉白棋兩顆孤子的,是很多很多黑棋子的功勞,每顆黑棋子在這一戰中,各有其重要性,所以談不上誰利用誰的問題。你要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張弟說道:「對!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意思,你認為我這個比喻打得恰當不恰當?」
白天星道「恰當但誰又是白棋的那兩顆孤子呢?」
張弟道:「十八刀客、四公子以及你我都有可能,真相也許只有一個人心裡有數。」
白天星道:「所以我們今後也只有一件事可做。」
張弟道:「設法去找出那個持黑棋的人?」
白天星大笑,拍拍他的肩頭道:「你學得很多,也學得很快,簡直越來越像我的師弟了。」
日正中天。
午時到了。
那把兩尺八寸寒光逼人的七星刀,再度被懸上品刀台的橫樑。
廖三爺率領四位見證人入座。
刀客魚貫出場。
唯一與第一天不同的是,今天廖三爺與四位見證人神色都很凝重,以及十八刀客只剩下十七位。
右邊耳台,貴賓席上,今天還是坐著六個人
鐵算盤錢如命、血爪曹烈、屍鷹羅全、靈飛劍客長孫弘、病書生獨孤洪。
六個人裡面沒有了銷魂娘子楊燕,卻多了一個粗眉大眼、一身藍衣、神采奕奕、年約二十七八的青年人。
張弟向白天星問:「貴賓席上今天來的這個青年人是誰?」
白天星道:「武林四大公子中的第三位:鐵三掌蔡龍。」
張弟道:「鐵三掌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就是說這位蔡公子雙掌已練得像鐵般堅硬,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了他三招的意思。」
張弟道:「不誇張?」
白天星道。「那要看他對付的是什麼人,就我所知道的,好像還沒有人打破過這個紀錄。」
張弟想了想,又道:「武林四大公子,只出現了三位,還有一位是?」
白天星道:「小孟嘗吳才。」
張弟道:「這位小孟嘗吳才怎麼沒有來?」
白天星道:「可能臨時有事絆住了腳也不一定,來是早晚一定會來的。」
張弟四下望了一眼,低聲道:「人屠刁橫夠不夠當貴賓的資格?」
白天星道:「當然夠。」
張弟道:「那麼,他為什麼寧可擠在台下,不坐到貴賓席上去?」
白天星道:「聽說他跟長孫弘等人好像不大合得來,如今四公子有三位坐在台上,他當然不會坐過去。」
張弟想起第一次去熱窩喝酒的情形,覺得這位人屠果然有點怪異。
以七絕拐吳明那種孤芳自賞的性格,他進門時還跟錢如命和長孫弘等人虛請假意地嘻哈了一陣,只有這位人屠獨據一座,誰也不理。
要不是白天星事後提起,他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位屠夫模樣的人物,也會是個武林中的一名怪傑。
張弟想到這裡,忍不住低聲又問道:「依你看來,殺死馬立之人會不會是這個姓習的傢伙?」
白天星似乎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才道:「你怎麼盡轉這些怪念頭……」
張弟悄道:「因為我忽然想起你以前說過的一段話。」
白天星道:「哪一段話?」
張弟道:「你說這位人屠行事一向很守信用,如果有人委託他從左邊砍下一個人的腦袋,即使當時無人在場,他也不會從右邊下刀。你是不是這樣說過?」
白天星道:「我是這樣說過。」
張弟道:「馬立被殺的那一刀,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有悖常情,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姓刁的在接受委託時,這一刀的出手方式,正是僱主的條件之-……」
白天星搖搖頭,笑道:「你只在說兇手如此下手,也許含有嫁禍之意,因為事後有你這種想法的人,可能不止你一個。但事實上在所有的嫌疑人物之中,我卻認為就是這位人屠的嫌疑最輕!」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快刀馬立活著時,你不是沒有見過,人屠刁橫在黑道上吃的是什麼飯,快刀馬立不會不清楚,以快刀馬立為人之機警精明,深更半夜忽跟這位人屠不期而遇,絕無不加防範之理,只要馬立在心理上有了警惕,我敢說當今武林中誰也無法在快刀馬立身上砍中那一刀!」
張弟眨了眨眼皮道:「包括你這位正牌的一品刀在內?」
白天星道:「包括任何人在內。」
張弟又眨了一下眼皮接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一說,無形之中又為這一件公案解決了兩個問題?」
白天星道:「知道。」
張弟不通道:「好!你說。」
白天星笑笑道:「第一,兇手是馬立的熟人。第二,不僅是熟人,而且,還是一個馬立絕想不到會向他下毒手的人!對嗎?」
張弟很掃興,哼了一聲道:「跟你談這些事,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白天星笑道:「誰叫你找我談的?現在根本就不是談話的時候。」
這時的確不是談話的時候。
因為他們只顧談話,已經錯過了品刀台上好些細節,等他們停止交談,向品刀台上看去時,擎天居士宰萬方已向第二個到場的刀客狠刀苗天雷問完姓名、籍貫、年庚和練刀的時間。
如今正輪著一品刀發問,只見那位冒牌一品刀,仔細地打量著狠刀宙天雷,注目緩緩問道:「苗大俠認為一個使刀的人,應該特別注意的有哪幾件事?」
這跟昨天問快刀馬立的話,完全一字不差。
問題雖不新鮮,卻很公平。
同樣的問題,不同的解答,才能從解答中見到高下。如果問題有難有易,就很難訂出評分的標準了。
狠刀苗天雷在十八刀客之中相貌雖不是最丑的一個,但在七星鎮居民心目中,無疑就數這位狠刀予人的印象最差;他那天進鎮,踢翻小癩子的茶葉蛋徑去不顧,雖然事後廖三爺賠了小癩子的損失,但大家一談起來,心裡總不舒眼。
至於儀錶方面,這位狠刀苗天雷更難予人好感。
這位狠刀身材不高,但相當粗壯結實,他腰間佩的那把刀,也跟他的人一樣,刀身很短,但很厚重。
這種刀別說是砍人,就是一條水牛,無疑都能連皮帶骨一刀到底劈為兩段。
而這位狠刀令人最看不順眼的,還是臉上那兩塊凸出的顴骨,使人懷疑那裡面早晚是不是會有兩隻角長出來?再加上微微吊起的眼梢,更是透著一股暴戾之氣。
場子上很靜。
人人知道,不論他們對這位狠刀的觀感如何,這時候如果發出聲音來,都不是一件聰明事。
狠刀苗天雷沒有立即回答一品刀提出的問題。
他經過了片刻的思考,才以沉雄的聲音道:「在回答這個問題前,請容苗某人先談談快刀馬立。快刀馬立不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是我所敬佩的人,雖然他本人已遭變故,但我們不應因人廢言,他昨天說的話,仍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之處。」
白天星溜了張弟一眼,微微而笑。
那意思似說:對於同種兵刃,在經過三五個人發表了見解之後,我不曉得後來的人還能有什麼話說,這是我早就料到的,我沒有料錯吧?現在,你瞧,這小子才不過是第二個出場,就已被逼得要炒冷飯了。
張弟眼皮一閉,只當沒有看到。
狠刀苗天雷緩緩接下去說道:「馬立昨天說:『刀不是一種裝飾品,任何兵刃都不是!』這話是對的,刀是兇器,只有一種用途,就是殺人!馬立又說:『不論一套什麼樣的刀法,如果出手夠不上一個快字,便一無足取!』這話也是對的,不僅刀要出手快,別的兵刃也一樣。但是,他少提了一件事。」
一品刀、百善大師、三絕道長、擎天居士宰萬方以及主人廖三爺,這時都露出傾聽的神氣。
台下廣場上更靜了。
狠刀苗天雷一字字地道:「他沒有提到人!」
擎天居士宰萬方點頭。
一品刀神色間也露出嘉許之意。
狠刀苗天雷道:「他沒有提到使刀的人!這就是說,他沒有將『刀』和『人』在一起論到。」
他停頓下來,準備接受四位見證人的盤問,但四位見證人誰也沒有開口。
狠刀苗天雷見四位見證人容許他自由發揮,在稍作停頓之後,又接下去道:「我們都知道一件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出刀快慢,是操在人的手上,與刀無關。一個人不論能使多快的刀,但如果他的刀永不出鞘,那麼,一很抱歉,這種刀我們就只能稱它為『裝飾刀』!」
一品刀和擎天居士雙雙點頭。
廣場上第一次響起掌聲。
狠刀苗天雷待掌聲完全停歇下來,才接著道:一快刀馬立昨天說的刀法要快,是指敵我雙方正式排開陣仗,經過禮讓之後動手而言。但我們都知道,今天江湖上以這種方式解決恩怨的機會並不多。如果人人都有這種君子風度,我們就不必將一把至少也有五六斤重的刀隨時佩在身上,徒增累贅,等到要動手再取來使用還來得及。」
又是一陣掌聲。
這一次的掌聲,比第一次久,也比第一次熱烈得多。
這位狠刀由淺人深的理論,顯已漸漸轉變了大家對他的觀感。
張弟用眼角膘向白天星,白天星眼皮一閉,也只當沒有看到。
狠刀苗天雷並不因贏得喝彩而露驕態,仍然從容平靜地接下去道:「我們之所以隨時刀不離身,就是因為隨時都在準備拔刀出鞘。快刀馬立死了並不是死在他的刀不夠快,因為他在前也許根本就沒有拔刀的機會。這是一個血的教訓,同時也告訴我們一個事實:一個使刀的人,心腸先要狠,然後才能講到刀法的快慢問題!」
他語帶沉痛,接著又道:「我們不知道究竟是誰殺死了快刀馬立,但我們可以肯定這人一定是馬立的朋友,也許還是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馬立在當時也許是因細故跟這位老朋友翻了臉,在他以為,相識多年,既然話不投機,以後不來往就是了,但是他沒想到,對方竟突然拔刀相向,造成這種結果,也只須一句話或一個字便可說完:『狠』對方夠『狠』,他不夠『狠』。」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狠是畫龍點睛之筆,標榜自己,是必然的,也是應該的,誰也不能否認這位狠刀今天這篇刀評,的確要比快刀昨天那番話,細膩動人得多。
狠刀苗天雷最後在掌聲中站起來抱拳道:「這就是苗某人認為一個使刀的人應該特別注意的一件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感覺生命已受威脅,你就必須狠起心腸,搶在對方前拔刀!假如你連這一份敏銳的感覺也沒有,那麼,你根本就不該佩一把刀在身上,也根本就不配稱為一名刀客!」
話完,又說了一聲謝謝,從容轉身返回耳台。
第二天的刀會,到此又告結束。
昨天,白天星是等人走光了才跟張弟離開的,今天則完全相反,這時廣場上人潮尚未鬆動,他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張弟詫異道:「你這樣急急忙忙地要去哪裡?」
白天星道:「你知道一個人在準備應付一件大事之前,最需要的是什麼?」
張弟道:「當然是精神。」
白天星道:「精神從何處來?」
張弟道:「當然是睡覺。」
白天星笑道:「好么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要趕去的地方,就是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