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力大無窮來去如風
那黑影像是在晃著身子,我看不清,只是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人。
那一定是「亞昆」,我向前走去,取出了打火機,「吁」地一聲,按著了打火機。
火光一閃,我看到了那黑影。
我也已準備好了話要說,是以在火光一亮的時候,我已開口道:「『亞昆』──「
但是,我只講了一個字便呆住了。在一剎那間,我真是呆住了,只覺得我的身子不再屬於我自己所有!
那可以說是我一生之中最最恐怖的經歷之一,因為那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我在影影綽綽看到了那個黑影之際,我肯定那是「亞昆」,當時不論想多少別的事,都不會想到在火光一閃之下,我看到的竟會是那樣可怖的怪物!我看到的,實在不能算是一個人!那只是一個怪物!那怪物有著人的身體,他幾乎赤身露體,下身圍著一塊布。兩腿短而粗壯,雙臂也是又圓又粗,使人一看到這樣的兩條手臂,便覺得它們強而有力,這一切還不能說是太可怕,因為那隻不過是一個四枝發展得較為畸形的人。
但是那怪物的頭部,實在太可怕了,他的頭頂簡直是平的,好像被利刃削過,頭頂上非但沒有頭髮,而且我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四隻螺絲,鑲在一塊塑膠板上。那塑膠板完全和他頭部的其它地方連結。
那怪物也有五官,他的五官雖然醜陋,但也不能不承認,那是人的五官,只不過他的雙眼之中,卻射出了一種混濁的棕黃色來。
當打火機的火光一亮,我看清楚了那怪物的尊容之際,那怪物就用那種可怕的眼光,打量著我!
我心中的震駭,實在難以形容,張大了口,大約是想自然而然地發出驚呼聲,但是實際上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和那可怕的怪物,足足相持了一分鐘之久,我並不是喜歡和那怪物面對面地站著,而是實在太意外了,一時之間僵立著,難以移動自己的身子。
一分鐘之後,是那怪物先出聲,在他的口中,發出了一種含混不清的聲音來,接著,我看到他兩條手臂向下垂,我不期然一低頭,看到在他的身前,有著許多碎玻璃,那正是那隻打碎了的標本瓶!
一看到那些碎玻璃,我更是吃驚,毫無疑問,那怪物就是「亞昆」!
那樣的一個怪物,如何會出現在裴達教授的住所?又如何能用裴達教授的標本瓶來養蝌蚪?他究竟是不是人?和裴達教授又有甚麼關連?
片刻間腦中亂到極點,終於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來。
可能是我的那下驚呼聲,激怒了「亞昆」,也可能是「亞昆」早已準備向我攻擊,就在我剛一出聲間,「亞昆」突然向我撞了過來。
我在亮著了打火機之際,和「亞昆」已然相隔得很近,他突如其來地向我撞過來,我立時向旁,跳了開去。若不是我在中國武術上,有著相當過得去的造詣,我一定被他撞中。
在我向旁跳了開去之際,打火機熄滅。
雖然眼前陡地變得漆黑,但是我也可以知道,在未曾撞中我之後,「亞昆」的身子,向前直衝了出去。我也正在慶欣自己的一避,避得及時。
然而,就在一剎那間,「砰」地一聲,我的左肩,已然受了重重的一擊!
那一擊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令得我的身子,斜刺里向外直飛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險些昏了過去,我的左肩上像火燒一樣地痛,我勉力向前爬了兩步,在那剎那間,我心中所想的只是在山洞中除了「亞昆」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在!
而那另一個人,一定就是出其不意地攻擊我的人!
我之所以如此想,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亞昆」在撞不中我之後,身子向後沖了出去,他實在是沒有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回身向我攻擊!
但是,我的想法卻立即被事實推翻!
我聽到「亞昆」所發出來的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根本無法聽得出他在叫嚷些甚麼,但是我卻聽得出他的聲音,忽東忽西,在一秒鐘之內,可以移動十幾碼,動作敏捷之極!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左肩仍然痛不可當,左臂軟垂著不能動。
「亞昆」的手中並沒有兵刃,他徒手的一擊,竟可以造成如此的傷害,氣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有那麼大的氣力,而他的行動又如此之快,將這兩點聯想在一起,我立時想起裴達教授的住所和他的那座實驗室來。
這兩處所在,都遭到了極其徹底的破壞,這種破壞,看來絕不是一個人在短時間內所能完成的。
但是「亞昆」卻可以做得到這一點,因為「亞昆」的行動如此快疾,快得幾乎和猿猴一樣!
我也意識到我的處境十分危險,我必須設法離開這山洞,當然,最好我能將「亞昆」固定在這山洞中,等我去通知傑克中校。
但是我卻不敢太奢望,因為我左肩已然受傷,我不能和「亞昆」對敵,我也經不起他再度的攻擊,而他正在滿洞飛奔,我如果一不小心,又會給他撞倒!
我勉力鎮定心神,緊貼著洞壁,慢慢地向前移動著身子,循著「亞昆」所發出來的聲音,有時我可以看到「亞昆」的黑影,飛快地掠過。
剛才我曾經清楚地看到過「亞昆」的外形,他是一個手短、腳短的怪人,但是他行動之快捷,卻絕對在百公尺賽跑的世界冠軍之上。
有好幾次,他幾乎是直撲我而來的,但是他顯然不能在黑暗中看到我,所以他並沒有撲中我。但是我卻可以看得他更清楚。
他以極高的速度沖向洞壁,眼看他一定要重重地撞向洞壁了,但是他兩條短而粗的手臂,卻立時伸出來,在洞壁上按了一按,一個倒栽筋斗,身子立時又向後倒翻了出去,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又掠了開去,沒入黑暗之中了!
他的行動是如此之快,那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的那種動作,只使人想到武俠小說中的「武林高手」的那種被小說家誇張了的動作!
我緊張得幾乎不敢透氣,向洞口移動著,將到洞口,一矮身,便準備向洞口外沖了出去,但是在一剎那間,我卻犯了一個錯誤。
我未曾想到,我一到了洞口,遮住了從洞口中射進來的光線,「亞昆」就發現我了!
而「亞昆」的動作是如此之快,我根本還未曾衝出山洞,「亞昆」已到了我的背後。
我並不是一個反應遲鈍的人,覺出「亞昆」已到背後。但是卻連轉過身應敵的機會也沒有,身後便已受到了重重的一擊!
幸而我是彎著身,準備衝出洞去的,是以那一擊,只是擊在我的腰際,而不是擊在我的後背心。
但是那一擊如此之重,令得我向前直撞了過去!
我身手十分敏捷,在跌出山洞之後,打了一個滾,順手抄起一塊石頭,看到「亞昆」也衝出了山洞。
在日光下看來,他頭頂上的四枚不鏽鋼的螺絲,閃閃生光,可怖之極,我用力批出了手中的石頭,那石頭擊中了「亞昆」,將他的來勢阻了一阻。
我奮力跳起,向前疾奔去,我受了「亞昆」的兩擊,才奔出六七步,又跌倒在地上,我喘著氣,我知道我非再跳起來不可,我大聲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又再度躍起。
我一生之中,不知曾遇到過多少強敵,但是我卻從來也沒有如此之狼狽過。
才一躍起,「亞昆」又已趕到了我的身前,我用力一拳向他擊去,但是別看他的手臂短,出拳之快如閃電,我才打出一拳,他的拳頭已先擊中了我。
不但他的出拳快,而且他的拳頭有力,那一拳擊中了我的胸口,我聽到了自己肋骨斷折的聲音,人也整個向外跌了出去。
在我跌出去之後,已到了路邊,看到一輛汽車駛過來,只向那汽車招了招手,便仆倒在路上,昏了過去。
當我終於又醒了過來的時候,睜開眼,便知道是在醫院中。
我的腰際、左肩和胸口,仍然隱隱作痛,我的面色一定十分難看,因為我看到白素坐在病床前,在抹著眼淚,而還有一個人在來回踱著方步。
那人是傑克中校。
我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傑克中校立時停止踱步,轉過身來:「衛斯理,發生了甚麼事?你和甚麼人打過架?你怎會給人家打傷的?」
白素也道:「是誰打傷你的,誰有那麼大的本領?」
我苦笑著,傑克和白素都是知道我有著極好的武術基礎的,而我的傷,又顯然是徒手造成的,能夠勝過我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人了!
我苦笑了一下:「『亞昆」。」
「你見到了『亞昆』,他是甚麼人?」傑克立時問。
我再度苦笑:「他?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人!」
傑克呆了一呆,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光望著我,看他臉上的神情,像是他在懷疑我究竟是不是已醒了過來,還是仍然昏迷。
白素也立即問:「你那樣說,是甚麼意思?」
我忍住了疼痛,想坐起來,但是竟不能做到這一點,只得叫白素替我將病床的前半截抬起一些,好讓我躺得比較舒服。
然後,我才將我如何聽到了一下聲響,追了出去,在山洞中見到了「亞昆」種種經過,講了一遍。
我的敘述,令得傑克和白素兩人,呆了好半晌,所以我在講完了之後,仍然可以說出我的結論:「毫無疑問,一切全是『亞昆』造成的,實驗室和裴達教授住宅遭到破壞,那種破壞的程度,除了『亞昆』之外,根本沒有人做得出來,甚至裴達教授的死亡──「
我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傑克已叫了起來:「裴達教授也是『亞昆』下手殺害的!」
我點頭道:「正是。」
傑克的兩道眉,幾乎打成了結,他苦笑著:「照你的敘述聽來,『亞昆』是兇手,但是,卻還有兩個疑問。」
我不等他將那兩個疑問提出來,便已經先講了出來,因為我知道,他心中的兩個疑問,必然就是我心中的那兩個疑問!
我道:「第一,那『亞昆』究竟是甚麼?他是怪物?是外星怪人?還是和我們一樣的人?第二,既然從各方面來判斷,『亞昆』是兇手,那麼,為甚麼貝興國在被拘捕之後,非但不替自己辯護,反倒一口咬定他自己有罪呢?」
傑克連連點頭:「是,就是這兩個疑點,實在難以解釋。」
我已然感到十分疲倦,但是還有幾句話,非說不可:「最快解決問題的方法,是拘捕『亞昆』來查詢研究。」
傑克道:「是,我立時派人去圍捕他。」
我揚起了手:「中校,要千萬小心,不論他是甚麼怪物,他極危險,我的遭遇已說明了這一點,你要挑選身手最好的警員,要小心從事,更要警員不可向他開火,我們必須生擒他。」
傑克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衛斯理,謝謝你提供這許多線索給我,我會小心,事情一有進展,我立時告訴你,你好好地養傷吧!」
傑克中校走了,醫生和護士接著進來,給我服食鎮靜劑,使我能夠徹底休息。
第二天,傑克中校又來了,他的搜捕工作,沒有成績。第三天,第四天,傑克中校仍是一無所獲。
傑克中校顯得十分沮喪,而我的傷勢,則已漸漸痊癒了,一星期之後,我已完全康復了。
像我那樣喜歡活動的人,在醫院中躺了一個星期,那滋味實在不好受,我出院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駕著跑車,繞著市區,用可能的最高速度,兜了一圈,去拜訪裴珍妮。
當我看到了裴珍妮的時候,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珍妮顯然因為接二連三的打擊而變得憔悴,她的雙眼也變得獃滯,和以前判若兩人!
我和她在會客室中坐下,她第一句話便道:「衛先生,我只怕自己已料錯了,興國真可能有罪,不然他為甚麼要自殺?他真是自殺的么?他──為甚麼要犯罪?」
從這幾個問題聽來,裴珍妮精神恍惚,已到極點,我自然得好好想一想,如何開始對她講話才好,因為她這時的精神狀態,經不起任何打擊。我吸了一口氣:「裴小姐,這些問題,我們竭力在探索,警方的負責人,已與我充分地合作,我想再問你一下,對『亞昆』這個人,你難道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么?」
裴珍妮搖著頭:「如果我對『亞昆』這個名字有印象,那麼我早就在上一次告訴你了,為甚麼你一再問起他?他很重要?」
我沒有再和她繼續討論「亞昆」,也沒有告訴她「亞昆」究竟是甚麼我們也沒有確定。
接著,我只是問了一個日期,那日期便是在貝興國的筆記簿上寫著「合成計劃」開始的日子,我問道:「你對這個日子有甚麼特別的印象?」
裴珍妮皺起了眉,道:「那我可記不起來了,這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如果我查一查日記,在這一天發生過甚麼事,我可以查得出。」
我忙道:「那請你快去,這一天發生的事,十分重要。」
裴珍妮走出了會客室,幾分鐘之後,她便拿著日記簿走了進來,翻著,然後道:」那一天,本來我和興國有約,但是他臨時打電話來推掉了約會。」
「為甚麼?有要緊的事?」
「是的,我記起來了,他在電話中對我說,他和我哥哥,開始了一項極其重要的研究計劃,那是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的,那計劃叫……叫……」
我連忙道:「叫合成計劃!」
「對,叫合成計劃,你已知道了?」
我忙道:「不,我只是知道了這個計劃的名稱,對於它的內容,一無所知,裴小姐,你要切實告訴我這個計劃的內容!」
裴珍妮惘然一笑:「只怕我不能告訴你甚麼,衛先生,對於他們的研究計劃,是從來也不感興趣,你知道,我是學音樂的。」
我道:「如果那真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沒有過的計劃,那麼貝興國可能會對你提起過它的內容,你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那十分重要!」
裴珍妮閉起了眼睛,好一會,才道:「不錯,就在那天的第二天,我們見了面,他對我說,他反對這個計劃,但我哥哥不肯聽。我曾打電話問過哥哥,為甚麼他和興國起了衝突,他說──「
我興奮之極,因為裴達教授有關那計劃的話,自然是重要之極的!
是以我急不及待道:「教授說甚麼?」
裴珍妮道:「我從來也不知道我哥哥是那麼衝動的人,他一聽得我問他,便說了貝興國很多的壞話,最後,還下了一個結論,說貝興國是一個困於世俗觀念,沒有科學熱忱的人,像他那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
「哦!」我有點吃驚於教授的武斷:「你哥哥未曾提起計劃的內容?」
「沒有,我也沒有問他。」
「那麼,你總和貝興國提起過這件事!」
「提起過的,興國卻只是苦笑,他說我哥哥的確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而他卻是一個普通人,如果要做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必須放棄做一個普通人的話,那麼他寧可不要做偉大的科學家。」
我來回地踱著,我的態度十分焦躁,因為我想不出何以貝興國要如此說,我嘆了一聲:「裴小姐,可惜你對他們的計劃一無所知,不然,對於揭開這神秘的事情,一定大有幫助!」
裴珍妮像是十分抱歉地望著我,我又加強語氣:「現在,我甚至可以肯定,一切事情,全是由他們的那個『合成計劃』而起的!」
我逼視著裴珍妮,希望能夠使裴珍妮多記起一些有關的事來。
但是裴珍妮仍然是搖著頭。
我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回到了家中。我想,世上如果沒有人知道「合成計劃」究竟是甚麼,或是再也找不到「亞昆」的話,那麼這一切,要成永遠的秘密了。
從那一天開始,我又在大學中調查了一個時期,我調查的對象是裴達教授的同事,和裴達教授的同學。可是他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合成計劃」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那一定是人類科學上的一項創舉,因為裴達教授曾將之形容得如此偉大,而且,卻如此嚴密地保守著秘密。我也可以約略知道,要實行這個計劃,一定要有驚人的想像力和工作毅力,因為裴達教授的助手貝興國,就曾因這個計劃而興他自己是普通人之嘆!
但是我所知卻也僅此而已,一直到半個月之後,事情才有了新的發展。
那天早上,我翻閱著報紙,在報上有一條不甚顯眼的新聞,說在市區以南,約十五哩的一個偏僻鄉村中,有一個豬欄,被徹底搗毀,欄中的十幾頭豬,全被重物壓死,好像是有猛獸來過,鄉民都表示十分恐懼,希望警方派人去保護云云。
我立時取出了地圖,先在地圖上找到了那個小村,然後,循著一條路,那條路一直向北伸展,經過裴達教授的住所,自然也經過我見到的那個山洞。
也就是說,「亞昆」如果順著這條路逃下去,會到達那個村莊。
對了,我一看到了那段新聞,便認為那是「亞昆」做的事,只有「亞昆」才有如同猛獸一樣的破壞力,我立時打電話給傑克。傑克卻因公到外地去了。
傑克已離開,那證明警方已將裴達教授的案子歸檔,不準備再徹查。但是我卻還不肯罷休,只要有一分線索,就要追查到底!
我立時出門,駕著車,一小時之後,我已將車子停在那小村的村口,一條小路,可以通到村莊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