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子
我道:「這也是好處,人可以在大都市之中,徹底的隱沒。」
小郭用力一揮手:「這三個人都說玫玲為人孤僻之至,絕不愛說話,她們雖是她的朋友,可是對她的一切,全無所知,也從來沒聽說過孩子的父親。但見過男嬰的那個女人說,孩子的父親,可能是亞洲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女人見過嬰兒的父親。但立即又想到,在嬰兒的身上,也可以看出人種的特徽來。小郭當然已請那女人說出了嬰兒的樣子,有了人像專家的描繪了,所以我直截地道:「拿出來看看,亞洲人也有幾等人佯,尼泊爾人和阿拉伯人就大不相同。」
小郭笑了一下:「果然瞞不過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報他說話藏頭露尾之仇。他取出了一個文件夾來,打開,是幾張描繪圖,繪的一個大約幾個月大的嬰兒。
我一看之下,就呆了一呆,脫口先間:「那位玫玲女士是何等樣像的人?」
小郭道:「金髮碧眼,標準的白種美人。」
小郭自然也有了玫玲女士的畫像,我先不急著要來看,只是仔細端詳著那嬰兒的畫像。
我之所以一看就吃驚,是因為畫中的嬰兒,那亞洲的特徽,大突出鮮明了,而且,一看就可以確定他哪一部分的亞洲人。
小郭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嬰兒是大了,只怕十分之中,沒有一分像歐洲人,父系遺傳,竟然如此之強。」
小郭道:「是,這種情形,很是罕見,我問過人了,不是沒有,但極少見。你看這嬰兒是哪裡人?肯定是東南亞洲?」
我道:「範圍還可以縮窄一些,我看是印支半島,你看他有寬額厚唇。」
小郭道:「還有膚色,那女人特彆強調說,嬰兒的膚色和中國人日本人不同,是一種接近泥土的色調,她當時就曾驚呼,連禮貌也顧不得了,脫口就問:『這孩子的父親是什麼?』」
我心中一動:「玫玲女士如何回答?」
因為母親都鍾愛自己的子女,那女人的這一問,明顯有侮辱的意味,那麼,作為母親的,一定會為孩子辨護,那就有可能在她的話中,得到一些有關嬰兒父親的線索。
小郭攤了攤手:「那女人說,玫玲顯然由於她的不禮貌而生氣了,她大聲的回答說:『孩子的父親是皇帝!』那女人自知碰了釘於,也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我聽了之後,皺著眉不出聲。
小郭揚眉:「怎麼啦,你不會真的以為,那嬰兒的父親是皇帝吧?」
我無目的揮著手,思緒很亂,盯著嬰兒的畫像看,我又道:「玫玲女士的畫像呢?」
小郭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一直在「藏好」,但這時,他總算看出我一定想到了什麼,所以極快地又取出了幾幅畫像來。
我一看,畫中人長發披肩,美艷無比,是一個標準的西方美人
小郭補充道:「那三個女人都說,玫玲女士的真人比這種畫像美多了,她們都說畫家畫不出一個真正的美女來。」
我看了一會,道:「小郭,你不覺得奇怪嗎?」
小郭說:「你是說,一個這樣的美女,和一個亞洲人生了孩子?」
我點頭:「事情和種族歧視無關。事實是,如此出色的一個美女,在西方自由社會之中,前途可以說是璀璨無比。亞洲人在歐洲的表現並不出色,中南半島上的人,大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何以能有這樣的一個美女對他垂青?」
小郭沉吟了一下:「我也想過了,但男女之間的情愛,很難用常理來測度。」
我搖頭:「不,就算是一對外形看來極不相稱的男女,只要他們走在一起,就必然有內在的理由,只不過不為外人所知而已。」
小郭說:「這玫玲女士,看來也不象是蕩婦淫娃啊!」
我笑了起來:「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說,那男的必然有什麼可以吸引美女之處。」
小郭揚眉:「他巨富。」
我道:「這是可能之一。」
小郭駭然:「總不成他真是皇帝!」
我一點也不感意外:「這是可能之二。」
討論到這裡,我和小郭都靜了下來。我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怎麼可能呢?
但是稍冷靜下來之後,就會覺得:這怎麼不可能呢?
雖然「皇帝」這玩意兒,好像總和古代、歷史等名詞聯在一起,但是事實上,皇帝在世界上並未絕跡,歐洲有,亞洲更多。
在亞洲的許多小國(甚至大國如日本)中,皇帝還是名正言順的一種尊位,雖然在歷史的漩渦之中打轉,但還未完全被歷史淹沒。
那麼,亞洲某小國的皇帝,跟一位歐洲美女發生了一段情,也不是絕無可能之事。
如果說,外形年齡絕不相稱的巨富,就可以憑金錢的力量,使美女婉轉投懷的話,那麼,皇帝對美女的誘惑,不是更深一層嗎?
一時之間,我和小郭想到的都一樣,過了好一會,小郭才開口:「天!真不可思議!」
我道:「不是太不可思議,中甫半島上的國家,長期受歐洲強國的殖民統治,皇室貴族的子弟,大都在歐洲留學,遇上歐洲美女,也不稀奇。」
小郭搖著手:「我不是說沒有這個可能,而是那地區的幾個國家,早已沒皇帝了啊!」
我糾正他:「不是沒有皇帝,而是絕少『在位的皇帝』了。並不是完全沒有,泰國皇帝不是還在位嗎?」
小郭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會是泰皇?」
我道:「不知道,更可能的是已不在位的皇帝,雖不在位了,但皇帝仍然是皇帝。」
小郭一擊桌:「我再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要循這個方向去查!」
我道:「那三個女人有沒有說什麼時候不見了玫玲女士蹤影的?」
小郭道:「有,她們說,大約是在孩子一歲左右時,她就突然消失了。」
我問小郭:「你看她到什麼地方去的可能性最大?」
小郭先是張大了口,接著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她,她帶著孩子……去找父親了。」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小郭喃喃自語:「錫金的國王,倒是娶了一個西方美女為後,但那是美國人,實在沒有聽說過別的亞洲皇帝……那……姓『森』自然也不是真姓了。」
我點頭:「當然,但我相信,也不是憑空捏造,一定是真正姓或姓的一部分。」
小郭站了起來,來回走著,口中仍然念念有詞。這次,他念的是幾個人的名字,那些人全是幾個國家的貴族。
接著,他又道:「只聽說過什麼王子、什麼親王,沒有聽說有什麼國王和皇帝。」
我笑道:「你也真傻,要是沒有國王或皇帝,哪來的王子和親王?」
小郭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真是……沒有聽說,只是因為他們早已死了,或是神秘失蹤,或是引退了,可他們確曾存在過。」
我道:「正是,那個嬰孩的父親如果是皇帝,那麼,嬰孩的身分,就是王子。」
小郭大有不屑之色:「王子這個身分有什麼用?」
我也有同感——印支半島,是近幾十年來局勢最為混亂之處,亂到了美國派大軍介入南北越戰爭的地步,幾乎類同世界大戰,而且,遺禍無窮。至今,這地方還和戰禍、死亡、落後、貧窮等等一發可怕的現象,緊緊接合在一起。
在那種情勢之下,雖然也有幾個什麼親王天子之類,搖晃充撐著場面,但是實際上,誰擁有軍隊,誰就有強權,王子云雲,值不了什麼錢。
不但這個嬰兒的王子身分沒有什麼用,就算嬰兒的父親有更高的身分在那種的亂世之中,若不能掌握強權,其處境也只有比平常人更壞。
想到了「亂世」,我腦海中立刻浮現了一幅又一幅發生在人類歷史之中最悲慘的畫面,所有的畫面,都以大量的死亡作為基調:逃亡、大屠殺、戰爭、疾病。在那一帶,有著人類歷史上最兇殘、最卑鄙無恥、最肆無忌憚的殺戮,慘死的人數以百萬計,沒有一個家庭能保持完整,那一切,全是由少數一些「人」,打著堂皇動聽的旗號做出來的。
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一個王子會有什麼樣的遭遇呢?
我約莫算了一算,假設嬰兒是在一歲左右的時候,玫玲女士帶著他去找父親,到了印支半島,那麼,這嬰兒成長的三十年,恰好就是那三十年連續不斷的大動亂,他就在那種亂世中成長。
自然,在那種亂世之中,千千萬萬的嬰兒,根本沒有成長的機會,就夭折了。如果那嬰兒也早已死了,那又是什麼樣的情景?冤死的阿佳會不會又投胎轉世,是不是還記得那一次人頭落地的冤死?
一時之間,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思維混亂之極,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小郭看我在發獃,他也在發獃,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太亂了,無法想。」
我也有同感,「嗯」了一聲。小郭又道:「什麼玫玲女士,什麼有王子的身分的嬰兒,可能早已在極度的紊亂之中,化為塵土了。」
我道:「當然有這可能,但是,你不是準備放棄尋找了吧?」
小郭一挺胸:「當然不放棄,不論怎樣,都要找出一個結果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豪氣干雲,可是說了之後,又難免吸氣,嘆了一聲:「在那個地方找人,真是大難了。一個國家,本來有四百萬人口,有記錄的死亡,約一百萬人,可是只剩下了兩百萬,在不明狀況下不見了的人,也有一百萬,這是人類歷史上不可忍受的恥辱。」
我看著他,他越來越是憤慨:「至今為止,還有數以千計曾介入戰爭的美國軍人,被列入「失蹤」的名單,那裡是地獄,是不屬於地球的另類空間,在那裡,某些屠夫的行為,也絕不是正常的人類行為!」
我等他發作完了,才道:「偉論完了?這種空話,說來何用?」
小郭坦率地道:「我就是因為不知道如何著手才好,所以只好說空話。」
我道:「真要進行,只要找到一個人,就可以事半而功倍。」
小郭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我道:「你也應該知道這個人,他和原振俠醫生有過交往,他——」
小郭聽到這裡,已直跳了起來,叫:「青龍,這個人是青龍!」
我點了點頭。
關於青龍這人個,在原振俠醫生的故事中,出現過幾次,他是一個傳奇人物,身分複雜,行蹤飄忽,能夠在那種環境下生下來的人,誰的身上都有車載斗量的傳奇故事。
青龍這個傳奇人物,對中南半島那一帶的情形,大熟悉了。
小郭高興完了之後,又苦笑:「到哪裡找他去?」
我道:「聽說他在深山隱居,他和各方面的人物,都有千絲萬縷偽關係,略用手段,應該並不難找。找到了他,許多問題都可以有答案,至少可以知道,那嬰兒的父親是何等樣的人。」
小郭有疑惑:「怎麼會?」
我道:「青龍這個人,身分很神秘,原振俠和他是生死之交,但也不甚了解,我還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聽人說起他有皇族血統,由於看不起皇族中人勾心鬥角地爭權,所以才身人江湖,但是他始終和高層勢力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那嬰兒的父親,只要是印支三國中的皇族,青龍就必然會知道來龍去脈。」
小郭得了我的提醒,大喜過望:「我這就設法找他。」
我很是鄭重地叮囑他:「這個人脾氣極怪——」
我才說了一句,小郭就道:「你自己的脾氣也夠怪了。」
我見他大有不以為然的態度,就正色道:「你可千萬別兒戲,這人的脾氣怪,行事異於常理,而且,他長期生活在那種環境之中,對生命的看法,也就異常,殺戮生命對他來說,不算是什麼。他比我可難服侍多了,你不要弄不好,為了不相干的事,把小命送了出去。」
小郭見我說得如此嚴重,也就正色道:「我有數的了,找不找到他,還成疑問呢!」
我倒是實話實說:「你郭大偵探出馬要找的人,只怕還不至於找不到吧!」
小郭居然當仁不讓,笑道:「說得也是。」
我再提醒他:「他和各國的情報機構,都有一定的聯絡,你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小郭答應了一聲,忽然笑了起來:「本來是想解決阿佳被殺案的,卻變成了尋人遊戲。」
我道:「兩件事大有關連——對了,你對阿佳的離奇被殺,有什麼看法?」
小郭伸手搔頭:「確是離奇之至,真是難以想像,不可思議。但有一點,我的看法和你樣,那個牛頓沒有殺人。」
我「嗯」了一聲,小郭道:「他完全沒有殺人的理由。阿佳先以為牛頓騙她,這才進而以為自己是死在牛頓之手,可是事實上,牛頓絕沒有騙阿佳。」
我點頭,小郭的分析很有理。小郭又道:「這位阿佳,只怕也美得不可方物,不然,約克、牛頓兩個男人,也不會對她念念不忘。」
我笑:「哪裡那麼多美女只怕是情人眼裡出西施而已。」
小郭訝道:「你沒有見過她的相片?那個牛頓沒有拿她的相片給你們看?」
小郭這樣問了,我也覺得牛頓很怪,他並沒有給阿佳的相片我們看。雖然好象沒有必要,但阿佳是如此有關鍵性的一個人物,多叫我們認識她一些,也屬應該。
我一面想,一面向小郭作了一個:「等一等」的手勢,已拿起電話來。
電話一接通,牛頓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顫聲問:「有消息了?」
我道:「還沒有,正在進展中,有兩件事必須弄個明白。」
牛頓喘了幾口氣,我道:「第一件事,方琴女士沒向你說起那嬰兒是什麼模樣的嗎?」
牛頓一時之間,沒有回答,像是這個問題太突兀了。過了一會,他才道:「沒有——嬰兒會有什麼樣子?即使是一個會說話的嬰兒,仍然是嬰兒。」
我沉聲道:「你立刻去問方琴,叫她詳細回憶那嬰兒的模樣。還有第二件事,你只形容了一下玫玲的美麗,有她的相片沒有?」
牛頓的聲音又發顫:「有……但不多……」
我道:「挑最清楚的寄張來,兩件事,我都要最快收到資料。」
牛頓答應了一聲,小郭道:「方琴是故意不說,還是沒有留意?」
我搖頭:「兩者都要可能,更有可能的是嬰兒不讓方琴說——他要報仇,自然不想牛頓知道他外形的上的特徽,一旦知道,就容易防範了。」
小郭現出怪異的神情——一個嬰兒竟也可以如此工於心計,實在叫人駭然。
我補充:「那只是我的假設。」
我的假設,在兩天之後,就得到了證實,牛頓打電話來,聲音怪異莫名:「方琴說了那嬰兒的模樣,起先她不肯說,我威脅要取消對她的資助,她說,那是嬰兒告誡她,叫她千萬不能說的……」
我已不耐煩,喝道:「那嬰兒究竟是什麼模樣?」
牛頓道:「扁鼻,厚唇,小眼,深膚色,是一個有東南亞一帶土人特徽的亞洲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證明在三個女人,小郭找到的二個女中,曾見過嬰兒的那個所給的資料是可靠的。
牛頓又道:「真想不到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婦人,會產下這樣的一個嬰兒——事情真算是有進展,至少,現在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了。」
我冷冷地道:「人長大了,容貌是會變的。」
牛頓道:「容貌會變,但是人種的特微不會變。」
我道:「好了,阿佳的照片——」
牛頓道:「我已用最快的方法寄出,你應該很快就可以收到。」
我總覺得牛頓這個人很是可厭,若不是這事真是如此地稀奇古怪,我一句話也不願和他說,所以我道:「再聯絡吧!」
牛頓卻還不識趣:「一個亞洲人,怎麼能使一個美女替她生孩子呢?」
他的話中,有著明顯的歧視在,我不客氣地道:「像你這樣瘦小乾枯,其貌不揚的人,也有阿佳這種沒腦的美女投懷,或許那亞洲人比你更有錢,甚至,可能是一個國王,有什麼好奇怪的。」
牛頓被我搶白了一頓,一聲也不出,我可以想像到他臉色發育的樣子。我大聲喝:「還有問題嗎?」
牛頓怔道:「沒有了!沒有了!」
我放下了電話,想起自己的假設正確,也很得意,嬰兒懂得如此囑咐方琴,自然是吃了虧,長了智。由此可見,人的智慧,可以是前世今生累積起來的。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牛頓寄來的郵件,在拆封的時候,我心中突然感到很緊張,至於為什麼緊張,我也說不上來。
我只是隱約感到,在玫玲女士和阿佳之間,應有著某種程度上的聯繫。
自然,我所指的「某種程度上的聯繫」,不是指阿佳今生成了玫玲的兒子——這種關係是表面的,人人可以看得到。
我隱約覺得的聯繫是內在的,隱秘的,而且我覺得,那一定是一個關鍵性的所在。
我拆開了郵件,牛頓把照片包得很好,那表示他重視這些照片,他把照片夾在兩張硬紙之間,一掀開了硬紙,照片映入眼帘,我就一震,立即拿起了電話來,和小郭聯絡。
因為一看到了阿佳的照片,我就知道我隱約的模糊的感覺,已漸漸變成實在,可以摸得著抓得住了。
但是小郭卻不在,留言說是出遠差去了。我心想。難道小郭不向我道別,就出發去找青龍了?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麼一定是有突發事件,以致他連向我道別的時間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