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五隻手
那兩張巨大的不鋼研究桌,成了兩團「現代派金屬雕塑」——這是研究室中最堅固的物品,尚且如此,其他的東西,可想而知。
小組長先踏進去,地面上的玻璃碎片和木片鐵片,足有一公分厚。
他來到了研究室的中心,所長才跟著走進去。
研究室被爆炸徹底破壞,破壞得徹底之至。
我知道的這一切,是由戈壁沙漠那裡來的。
他們兩人,在使我知道這一切時,是在溫寶裕處——陳長青留下的巨宅之中。
在場的人,有我、溫寶裕、戈壁沙漠,還有一個面目十分陰森的中年人。我去的時候,那些人都已在了,溫寶裕一面迎我進去,一面道:「有一樁奇事,要請你來斟酌。還有一個奇人,要引薦給你。」
他說著,就向那中年人指了一指。
那中年人雖然面目陰森,但行為很有禮,我一進來,他就站了起來。這時,他走前幾步,雙手必恭必敬,把一張紙遞到了我的面前。
這人才一站起來,只見他個子不高,動作也很斯文,可是就有一股勁力瀰漫之氣,逼人而來,就像是一頭蓄足了勢子的獵豹一樣。
由此可知,這人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看他行動恭敬,也不敢怠慢,同樣用雙手,把他手中的那張紙,接了過來,低頭一看,不禁呆了一呆。
那是一封介紹信,可是內容卻相當古怪。
信的全部內容如下:
持這封信的,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可以保證他的人格行為。這位朋友沉默寡言,所以,請別向他提出任何問題,但若他有求於閣下,請閣下如同對我一樣對待他。
信末的署名,赫然是「原振俠」三字,還有日期,那是在原振俠「失蹤」前的日期。
我看了信,吸了一口氣,向戈壁沙漠望去——他們和這個古怪的醫生熟稔,可以判別信的真偽。
戈壁沙漠一起點頭:「是原振俠的親筆!」
兩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們和原振俠交情匪淺,自然是由此想起了原振俠生死存亡下落不明,所以傷感。
我「嗯」了一聲,轉向那人:「然則閣下有甚麼要我們做的?」
那人拿著原振俠這樣的信,自然是有所求而來,所以我才如此問。
那個人也真的「沉默寡言」得可以,我問他,他並不回答,卻向戈壁沙漠指了一指。
戈壁沙漠的神情,不是很好看,顯然也是覺得那人的態度,太過分了。
我則靜以觀變——我知道,一個人若然能夠得到原振俠醫生如此推心置腹,那麼他必非常人,非常人,自然難免有點非常行為,他不喜歡說話,雖然過分,但也還不至於不能忍受。
戈壁沙漠悶哼一聲,回指了那人一下:「這位仁兄前來找我們,出示了原振俠的介紹信——」
我一聽這開場白,就忍不住好笑。戈壁沙漠稱那人為「這位仁兄」,由此可知,那人根本沒有開過口,連自我介紹也未曾有過。
戈壁沙漠的神情無可奈何:「誰叫原振俠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也和你衛先生一樣,問他有何貴幹,他一聲不出,只交給我們一卷錄音帶——」
兩人說到這裡,拿出了一卷錄音帶來:「就是這一卷。」
我又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像是對自己的這種怪異態度,絲毫不以為異,神情泰然。溫寶裕在這時,向我做了一個鬼臉,我也感到好笑:這世上真是甚麼樣的人都有。
我知道戈壁沙漠和溫寶裕可能都已聽過那捲錄音帶了,所以我道:「如果沒必要,由你們複述算了。」
戈壁沙漠,還有溫寶裕,異口同聲:「不,你要聽原聲帶。」
我無可無不可,作了一個請便的手勢。於是,戈壁沙漠就把那捲錄音帶放進了播音裝置之中。
立刻,有一把極其悅耳的女聲傳出,說的是一口略帶東方口音,可是卻極其流利的法語,聲調動聽之極,一開始所說的話,就很具吸引力。
那女聲道:「請耐心聽完我的敘述——我將敘述的是一件發生不久,千真萬確的實事,請相信我說的一切。不論第一次聽到錄音的是哪一位朋友,我都希望這錄音能儘快給衛斯理夫婦聽到,因為我們想藉著他的能力,解開一些謎團。」
我向戈壁沙漠望去,兩人道:「多半由於我們和原振俠較熟,所以這位仁兄先來找我們,再通過我們找你。」
我又向那人望去,看那人有甚麼話說。
可是那位仁兄,一點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這時,錄音帶中的女聲在繼續:「帶這錄音帶的那位先生,不喜說話,他持有原振俠的介紹信,請別向他問甚麼——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甚麼。好了,現在我約略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名字不重要,身分也不重要,我只不過受人所託,把一件事的經過,詳細用聲音記錄下來,好讓聽到的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聽到這裡,悶哼了一聲,現出不屑的神情。溫寶裕知道我的脾氣,忙道:「雖然開場白無禮之至,但內容值得一聽。」
我又停了一聲,姑且按捺住性子聽下去。
那女聲續道:「事情發生在一個研究所之中,這個研究所,隸屬一個專制政權——請勿深究。那研究所的所長,在那專制政體有極獨特的地位……」
接下來,那女聲就以她悅耳動聽的聲音,說出發生的事,也就是故事一開始,我們記述的那些。
對了,我記述到研究室的門打開,所長和應變小組的成員,看到裡面的一切,全部遭到了破壞。
我所記述的一切,自然都是根據那錄音帶上的女聲所說的。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我們都不知道那女聲出自何人,不知道那研究所何在,不知道那是甚麼國家,甚至不知道那個送錄音帶來的「仁兄」是何方神聖。
這些先別去管他,且看以後事情的發展,奇在何處。
爆炸強烈之至,三間副室,不但門全碎裂,裡面的陳設,也受到了嚴重破壞。其中一間副室,有一架子酒,也全部碎裂,酒香和焦味,雜在一起,難聞之至。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首先要知道的,自然是研究員甲、乙的情況如何。
應變小組的成員,都是專家,研究室的門一打開,他們的工作,就已開始,所以,很快地就找到了研究員甲、乙的下落。
說起來,既殘忍又噁心,由於爆炸的威力太大,兩個人,並沒有完整的身體留下應該說,留下來的身體,並沒有多少。
在五分鐘之後,在許多破碎的物件之中,已經把可以收拾起來的遺體,全都找了出來,放在一塊金屬板上。
所有的人,包括所長在內,望著那血肉淋漓的人的殘肢發獃。
他們發獃,並不是由於那種情狀,太令人觸目驚心——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了一些令人噁心的血肉。令得他們發獃的是,他們看到了一個極其奇特的現象。
爆炸剩下的殘肢並不多,只有一些肉碎和骨碎。有幾塊拼湊起來,勉強可成為一條手臂的骨頭,帶著若干鮮紅色的肉。
還有三片骨,上面不知沾著甚麼,顏色慘紅懾人,憑這三片頭骨,絕湊不成一個完整的頭顱。
其他的殘肢,算是完整的,是五隻手指不全的手掌。
是的,是「五隻」,一二三四五,三歲小孩也可以數得出,那是五隻手掌。五隻手之中,最完整的一隻,居然五指齊全,其他的四隻,只是勉強可辨。
令得所有人發獃的,就是那五隻手掌。
五隻斷手,情形雖然駭人,但也絕不足以令見慣世面的人發獃。
他們之所以發獃的原因,是因為斷手的數目:五隻。
研究室中,只有研究員甲和乙,怎麼會出現五隻手掌?
那多出來的一隻,是怎麼來的?
手掌單獨存在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除非是甲或乙在進入研究室之時,夾帶進了一隻才從人體上割下來的手掌。
後來,我提出了這個問題:「甲或乙,帶進一隻手掌的可能性是多少?」
我得到的回答是:「幾乎沒有可能。」
這是以後才發生的事,現在先抽一點出來說一說。回答的人是甚麼樣的人,也放在後面再說。
我再問:「何以如此肯定?」
回答的人取出一捲圖紙來,打開,是那個研究室的平面圖。圖上,在每一間研究室之前,都有三公尺長的一條狹窄走廊。
答案是:「每一個研究員,在進入研究室之前,都要經過這條走廊。」
我道:「那又怎地?」
回答是:「在這走廊之中,有一組電眼,包括透視裝置在內。若是通過的人,和原記錄不符,他就無法通過,曾經試過有被魚骨哽了喉的人,無法通過。」
我呆了半晌——身上多了一條魚骨,都無法通過,聽來雖是誇張之至,但是卻也說明了一個問題:研究員甲或乙都無法把一隻手帶進研究室。
一隻手尚且進不了研究室,一個人自然更不可能進入研究室了。
我之所以把這日後發生的事先寫出來,就是為了要說明事情之奇,奇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這「第五隻手」,自何而來?
宇宙大爆炸,能產生星體。產生生命,但是研究室的大爆炸,絕沒有理由,可以產生一隻手出來的。
所以,當時所長和應急小組的人員,盯著對那兩個人來說,少得可憐的殘肢,心中的驚異,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
足足在怔呆了三分鐘之後,所長才下命令,他指著那些殘肢:「一切絕對保密,就由全組負責,進行徹底調查——若有消息露,全組處決。」
所長的命令下得如此嚴厲,是在意料之中,因為在如此警衛森嚴的地方,竟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混了進來,那實在太可怕了。
(理所當然的想法是——有一隻殘手,這隻手,自然應當屬於一個人。)
獨裁者最注重的就是安全,若是防範如此嚴密,尚且會出現漏洞,那還有甚麼安全可言,自然非徹查不可。
徹查的結果,在十天之後,便已完成,以後一再複查,也沒有甚麼更多的進展。
徹查的第一個結果,是把所有的「殘骸」都集中起來,進行檢驗,連小如米粒的肉碎也不放過,沾著血的所有物件,也在檢驗之列。
自然,集中力量檢查的,是那五隻手掌。
那五隻手掌,三右兩左,也就是說,多出來的那隻,是一隻右手。
首先,對查指紋,所有的研究員,自然都有完整的指紋記錄。對查的結果,其中一左一右兩隻手掌,屬於研究員甲所有;另外的一左一右,屬於乙——這都是無可置疑的事情,確鑿之至。
多出來的那一隻手掌,在研究室的所有工作人員中,沒有記錄——事實上,也根本沒有哪一個工作人員,少了一隻手掌。
於是,展開了全國範圍的追查——獨裁政體的特點之一,就是掌握人民的資料,特別齊全,要進行如此的追查,也不是難事。
追查的結果是,沒有這手掌的指紋資料。
這證明了混進機密重地的人來自國外,它所引起的憤怒和驚惶,自然也加了多倍。
這一方面的追查,還包括了對其他殘骸的鑒定。結果是,所有的殘骸,不是屬於研究員甲,就是屬於研究員乙。竟然沒有一點,屬於應該在爆炸發生時,也在研究室中的第三者——那手掌的主人。
這種結果,只能導致一個結論:這個第三者的身體,除了那手掌之外,都因為猛烈的爆炸,而化為氣體了。這一點,從研究員甲、乙的身體遭破壞的情形看來,並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若是那第三者的身體,全部化為氣體,那甚麼事也沒有了。只當他根本沒出現過,也根本不會有人知他曾存在。
可是,他卻偏偏留下了一隻手掌!
第二部分的檢查,是翻看了這一天所有進入研究所的人的記錄。
這一部分的檢查結果,也可想而知——別說是陌生人,就算是陌生蚊子,也混不進來。
然後,自然是最重要的第三部分檢查了——針對那隻手掌,進行了徹底之極的化驗和檢查。
奇怪的是,研究員甲、乙,都有身體其他部分的殘骸被發現,哪怕是細小無比。但是那手掌的主人,卻甚麼也沒有留下,甚至連血也沒有一滴——於是推斷,強力的爆炸,在最接近那個人處發生。高溫和猛烈的爆炸,是足以把人的血肉之軀,化為煙塵的。
第三部分的檢查結果,十分詳盡。簡言之,證明那是一個男性,人種和該國大多數人同種。所以雖然沒有指紋記錄,也可以被認為是該國人士,特務部門立即假設,那是由於反對獨裁政權,一直流亡在外國的危險分子。
那人的年齡是二十六歲,上下不超過一年,身高約一百八十三公分——雖只是一隻手掌,但現代科技甚至可以拼湊出他的臉容來。
更詳盡的是,那個神秘男子的血型、DNA以及種種可以分析出來的數據。這一大堆檢查結果,詳儘是夠詳盡了,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半分也不能解決何以會有這樣的一隻手掌在爆炸后的五十九號研究室之中。
那女聲以流利的法語,說到這裡,已把發生的事情,說得很清楚了。
接下來的一段話,竟是直接對我說的:「衛斯理先生,這件奇事,是不是能引起你的興趣呢?我們知道,不久之前,你曾有一段奇異的經歷,和喇嘛教有關——一隻從活佛手上斷下來的手掌,幾十年後,又接上了活佛轉世靈童的禿腕之上。現在又有這隻手掌,真可說是無獨有偶,一定值得閣下追究。我們也有求於閣下,若閣下有興趣,可向送錄音帶者示意。」
聽到這樣的一段錄音,我又向那人看去,那人也正向我望來,顯然是等候我的「示意」。
我不禁大是猶豫:這件事的本身,當然有趣之至,值得探索。可是事情卻又和那個獨裁政體有關——再有趣的事,也就變得無趣之至了。
可是,我的好奇心極強,又經受不起這樣的誘惑,所以我決定自己給自己出一道難題。
我向那人道:「我一向不和藏頭露尾的人打交道,首先,說這錄音帶的人要親自來;其次,一來到,就要把那研究所的一切都告訴我,例如正在進行甚麼項目的研究,何以要嚴格守秘密等等,不然,免談。」
我心想,這兩個條件,第一個還不容易,第二個要求,正是犯了所有獨裁政體之大忌,不可能應允,那麼,我也可以「無可奈何」地不理這件事了。
我這兩個條件一提出來,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倒是戈壁沙漠和溫寶裕,大失所望
他們顯然很想參與其事,追索究竟。
那人等我說完,站起身來,只是略點了一下頭,又向各人拱了拱手,表示要告辭了。
其人之「沉默寡言」,竟到了這等程度,當真是世所罕見。
有事情拜託這樣的人去辦,是不是辦得成在其次,肯定不會有露,那是一定靠得住的。
那人一言不發,走了之後,小寶就道:「這兩個條件,太苛了些。」
我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和他們打交道,不答應,就算了。」
戈壁沙漠笑:「小寶年紀輕,不懂得獨裁者的心理。古今中外的獨裁者,最注重安全,防範保安如此嚴密的地方,都出了這種怪事,獨裁者起居出沒之所,還有哪一處是安全的?所以一定要弄清楚不可,衛斯理又是這一類疑難雜症的專家,不找他找誰?條件再苛,也必然會有人來討價還價的。」
戈壁沙漠的這一番分析,自然合理,小寶想了一想,也就道:「我們不妨先來研究一下,那第五隻手,是怎麼一回事。」
我笑道:「你說呢?」
溫寶裕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煞有介事的,作其思考之狀,差點就沒有握手成拳,抵在下頰,低頭沉思,厥狀甚是滑稽。
然後,他一揮手,開始發表意見:「許多神秘莫測,不可思議的事,都是由於人們一個勁兒向複雜方面去想才造成的,其實事情本身,很是簡單。」
戈壁沙漠大笑三聲:「偉哉此論——可否說得具體一些,別放偉大的空屁!」
溫寶裕也不生氣,繼續開腔:「這件事,其實也很簡單:有人混進了研究所,可能不是第一次了,混進去混出來許多次,也沒有被人發覺,直到這次,發生了意外,這個人在爆炸中,只剩下了一隻手,這才東窗事發。」
我和戈壁沙漠面面相覷,因為小寶這樣說,實在是太簡單了一些,難以服人。
溫寶裕交疊著手:「保安雖然嚴密,但一樣可以有漏洞,而且,保安系統是由人來掌握的,人最靠不住,出些毛病,理所當然!」
我嘆了一聲:「小寶,若是那獨裁者和你的想法一樣,至少有上百人要人頭落地。」
戈壁沙漠吐舌頭:「不錯,獨裁者的心態,是寧願錯殺一百,也不可放過一人,這研究所的腥風血雨,只怕難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