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慾念
白素先我開口,她道:「你的話,不足以構成我們幫你找一零九A的理由。」
四號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素道:「可能有些星體的高級生物,並不滿意他們原有的生命形態,渴望得到改變。像地球人,對自身的生命形式,就很不滿,一直想改變,追求想像中的新生態,用地球人的語言來說,是「神仙境界」。照你剛才所說,若能使人的七情六慾都得到滿足,那正是人類普遍的願望,我們為什麼要為了幫助你而去阻止?」
白素這一番話,我不是很同意,可是卻也想不出用什麼話去反駁。
四號也沉默了好一會,才道:「那也許是我的誤解,我以為人喜歡保存自我,重視個體的存在,就算七情六慾得不到滿足,人的一生總還是自己的,比被外來的力量牽制腦部活動的好!」
我忙道:「是,是,你了解正確!人確實十分重視自我的單獨存在,儘管有許多人甘願不要自己,但那只是……只是……」
白素絕少和我意思相左,可是這時,她冷然反問:「你能說那是少數人嗎?」
我怔了一怔:「就算那是多數,少數人仍然有保持自我的權利,包括你和我。」
白素吸了一口氣:「外星先生,請不必為地球人著想,老實告訴我們,得到了一零九A,對你來說,會有什麼好處?」
四號的回答來得很快:「我說過了,可以使我如今的處境不變,他們再也無法強逼我歸隊,宇宙間的一切,也照各自原來的方式運行,不管是好是壞,總之是合乎自然的規律——誰也不知道,改變這種自然的法則,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白素的聲音冰冷:「就是這些?」
四號道:「是的——我要是被強逼歸隊,就會……就會……就會……」
他一連說了三次「就會」,這才道:「就會被消滅!」
我大感意外,白素卻像是在意料之中,我立即問:「你們不是已超脫生死了嗎?何來有被消滅這種事?」
四號吧了一聲:「還是可以被消滅,或更悲慘地,被永遠禁錮。」
我道:「狄可告訴我,你和另外三個組員,歸隊之後,不曾受任何懲罰。」
四號的回答再簡單沒有:「你騙你的。」
我再問:「消滅了你,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四號反問:「地球人有上百種方法處理叛徒,又有什麼好處?我們扭成一團慣了,忽然有一個要脫離,自然就形成了背叛。」
他竟把集體生活的方式稱之為「扭成一團」。雖然別開生面,但倒也很生動。
我望向白素——白素一直懷疑,狄可一二三號和四號,都有秘密隱瞞著,現在四號所說的那些,已證明了白素的懷疑有理。但不知道四號所說的,是不是能令白素滿足。
我看到白素的神情,很是矛盾,她猶豫了一下,才道:「你這個解釋,勉強可以接受,但是那一零九A,我們也不知道在何處。」
四號說得很肯定:「根據一二三號和四號獲得的資料,一九零A在成吉思汗墓中。」
我問:「成吉思汗墓在哪裡?」
四號道:「我不知道,一二三號也不知道,不過我相信,兩位如果和齊白一起尋找,找到的機會比齊白獨自找高。」
我搖頭,心中一百個不願意,四號道:「這墓,一定有極厚的隔絕層。」
我沒好氣:「何止極厚的隔絕層,還有各種機關,有上萬支精銅鑄成的尖矛,有無數陷阱,有許多長弓大弩、毒毒蛇,還有水牢火攻,只怕飛進去一隻蚊子,頃刻之間,也碎屍萬段!」
在我那樣說的時候,我沒有半分打算真會去探什麼成吉思汗的墓。
可是四號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不但令我怦然心動,而且接著改變了我的心意。
(正是由於心意有了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所以才把這個故事,叫作「改變」。)
四號說來很輕描淡寫:「你所說的,可能全是事實,但是你當然不必去冒這種險,那是我的事。」
我呆了一呆:「什麼意思?」
四號道:「你只要循唯一的線索,找到了墓的所在。進去搜尋一零九A,把它帶出來,那是我的事。」
我仍然在發獃,不明白何以四號敢去冒那樣的險。自然,我立即知道,他是外星人,一切足以傷害地球人的把戲,對他都不起作用!
我問哼了一聲,仍然沒有要去的打算。
四號繼續道:「當然,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和你一起進行,把你帶進去。」
我陡然震動了一下——一來,由於我絕不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提議,二來,我也想不到他用什麼方法,可以把我帶進去。
剎那之間,我思緒亂成一片,想到的只是:他怎麼進去?我不知道:我怎麼進去?理樂知道,在紊亂之中,我想起了齊白這次前來對我的要求,所以我在一種神思恍惚的情形之下,問了一句:「那我得請勒曼醫院準備多少後備身體?」
我的意思是墓中驚險重重,機關密布,我可能死上十七八次,自然要準備多一些身體——齊白正是為了這一點才來找我的。
當齊白向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我當然想不到,轉眼之間,我自己也會有此需要。
四號的回答,更令我意外:「一個也不用!」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難道你有破解墓中埋伏的方法?可行吧?」
關於我的生死,我自然問得緊張。
四號卻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了一下對我的話像不是很滿意的聲音。
就在那一剎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說我根本不必準備後邊的身體,並不是說,我進入墓中,身體可以避過埋伏,不會損壞,而是說,我的身體不會進入墓中。
他「帶我進去」,並不是帶我的身體進去。
他是要帶我的靈魂進去。
雖然今中外,人類對於「靈魂出竅」這種現象,有種種不同的傳說,可以說並不陌生,但是事到臨頭,總不免有很是怪異的感覺。
所以我說得很是委婉:「你的意思是,我的身體,根本不必參加行動?」
四號回答乾脆:「正是。」
我吸了一口氣——直到如今為止,我不知道一二三四號他們是以什麼樣的形態存在的,我雖然見過他們同類狄可,看來和尋常的地球人無異,然而必然是他頂了一個地球人的身體所到致。
如今,從四號的話中聽來,他們的生命形式,竟然像是早已沒有了身體。
沒有了身體的生命形式,是我所能理解的最高能的生命形式——思想組單獨的存在,不受肉體的拘束和羈絆,也根本沒有了病痛和死亡。而且,可以以任何方式行動。這種極高級的生命形式,我以前也曾接觸過。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脫口道:「失敬了,原來你們的生命形式……」
還不等我想出形容詞來,四號又道:「把身體和思想分離,本來就是我們的看家本領。」
他的這種說法,我不是完全明白,但是也可以理解——正因為他們對思想組(靈魂)有了深刻的了解,所以他們才會創造出「思想儀」來。
而他們要把地球人的身體和靈魂分離,理是輕而易舉之事,甚至不必他們親自動手,只要使用思想儀中的一個小小的環形部件,就可能在剎那之間,使好向百人同時靈魂出竅。
一時之間,四號由於等我的決定,沒有作聲,我則是思緒紊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我才道:「以你的神通廣大,沒有理由找不到墓地!」
四號的聲音,聽來很無可奈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在地球上,有許多事,沒有道理可說,或許是由於我們對地球上的情形,還未能作撤底的了解——例如,我們就無法理解何以地球人那麼重視保存已經死去了身體,那只是一無用處的廢物!」
這個問題,聽來雖然可笑,但是想想地球人在保存這種「廢物」上所作的努力,也就笑不出來了。我搖著頭:「你這種說法,沒有說服力,那東西——」
四號糾正我的說法:「一零九A。」
我道:「那一零九A,它必然有可以使你們探測得到所在的方法你何不試用?」
四號道:「我什麼方法都用過了,一二三號他們也用過了,一0九B沉在海底,已經深入海沙之中十公尺,我仍然可以把它找出來。一0九A所在之處,一定有極不可思議的保護層,使我們的一切尋找方法都無效。不然,我不會來找你。
我感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滑稽,他們是如此神通廣大的外星人,竟然還要地球人的幫助。一二三號找到了齊白,四號找了我在我和齊白之間,還會有一場競爭,看誰先發現成吉思汗的墓,而本來齊白是來向我求助,我應該是和他合作的。
想到了這一點,我的反應是:「如果我答應了你們的要求,我將和齊白站在敵對的地位,但我們是朋友,我不想改變這關係。」
四號沒有立刻的反應,我又遭:「而且,如果我要找墓地,必先從那個鑄造兵器的山谷開始,那是齊白的資料,我不能利用他的資料來和他作對。」
四號的聲音很低沉:「我剛才說,地球上有許多事,我不理解你剛才說的情形,我就不明白何以你『不能』。」
我吸了一口氣:「地球人有許多行為,頗為不堪,屬於低級生物的習性,但也有一些,是高級生物的行為,我剛才所說的情形,叫做『道義』,若不遵守,就淪為低級生物了!」
四號咕噥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照猜測多半不是好話,極可能他是在腹誹「地球人本來就是低級生物」!
我對自己的推測,頗具自信,所以我的語氣,也就不太好:「這是地球人的特怪不性之一,或許,在你們來說,根本沒有『道義』這回事。」
四號又咕噥了句,才道:「是,我對你的這種行為,不是很了解。」
我本來想對他解釋一下,便隨即想到,對一個根本沒有這種沒有這種概念的外星人,解釋什麼叫「道義」,那實在是太困難了!
我怎麼說,他敢不會明白——就像隨他怎麼說,我也不會明白什麼叫多向式時間一樣。
誰知道我不說,四號反倒發表他的意見來了:「我知道,我向你求助,但是你不能幫助我的這件事上,得到什麼好處,所以你不答應,這種行為,就屬於你說的所謂『道義』的範疇!」
一時之間,我的心口,像是被他的話,堵了一塊大石一樣,堵得我一句話說不出來——這傢伙,竟然用這種話來諷刺我!」
白素看到了我又氣又窘的模樣,自然知道我心中的感覺,她冷冷地道:「你和智慧、能力,都遠遠在我們之上,你來找我們幫助,我們很榮幸,但你始終不把最主要的真相說出來,在我們地球人看來,那是沒有道義之至的事,所以,你也因此而得不到我們的幫助!」
白素一直肯定四號他們有重大的隱秘未曾說出口,雖然剛才四號已經說了很多,她仍然堅持這一點,連我也不明白。
在白素的指責下,四號沉默了一會,才道:「我已經說了,這關乎我的生死!」
白素疾聲道:「何止你的生死。」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神情訝異,因為白素這樣說法,相當嚴重。對於一個生命來說(任何形式的生命),最重要的事,莫過於生或死,可是白素卻強調四號還有比生死更嚴重的事!
四號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四號又有一會沒反應,這才道:「可是我不是很了解,我的想法不對嗎?」
白素道:「不是對或不對,而你既然有求於人,就該坦白告訴人!」
我越聽越是訝異——我、白素和四號三個人在說話,可是說著說著,四號和白素的對話,我竟然聽不懂了!我變得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這種現象,是不是怪異之至?
但聽四號和白素,一句緊接一句的對話,我又一點也插不進口。
我看到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暫匆出聲」的手勢,我就只好靜待其變。
又過了一會,四號才道:「事情其實和你們關係不大,但如果你堅持要知道,那也無妨——確然和我的生死存亡有關,有了一0九A,我不但可以永遠依照如今方法生存,而且,我的許多願望,都可心得到滿足。」
白素一步也不放鬆:「例如?」
四號嘆了一聲:「一切——我無法——列舉,一切,就像我們可以通過儀器,使地球人的一切慾望,都得到滿足一樣,那是生命的最理想的形態,所有生命,不管是什麼形式的生命的理想目標。」
我看到白素的神態,松馳了下來,就知道四號的回答,令她滿意了。
同時,我已暗中「啊」地一聲,感到十分震動。地球人有七情六慾,他們也一樣有。他們的慾望,可能和地球人根本不同,但是有慾望則一。
瀕臨餓死的饑民想要有最低限度可以維生的食物,是一種慾望。
已經擁有了一大片國土的帝王,想并吞近國,擴大疆土,也是一種慾望。
鴿望的細則大不相同,但同為慾望則一。
他們的生命形式再高級,一樣有慾望,一樣想將慾望得到實現。
那種心態,和地球人追求慾望的實現,並無二致。
有了「一0九A」,四號的許多慾望能實現,所以「一0九A」對他重要之至。
為了追求小小慾望的滿足,地球人可以做出匪夷所思的行為。四號所要追求的慾望滿足的「一切」,他自然會盡他所能,做任何事以求達到目的。
很多時候,追求慾念滿足的確凌駕於生命的生死之上!在地球上有太多這樣的例子,輕生命,重慾念的例子太多了!
在地球上,生命層面越高的生物,慾念越盛——同樣是人,也必然是地位高的人,慾念之盛,超過了地位低的人。
那麼,在整個宇宙而言,情形是不是也是如此?生命形式越高級的生命,慾念也越盛?
而生命為了滿足一已的慾念,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損及他周圍的一切,越是高級的生命,要滿足他的慾望,而一將功成,就萬骨枯了!
這還是地球上情形,若將它放大到了整個宇宙,那就是擴大幾萬億倍。
那麼,四號在他的一切慾望滿足過程之中,會給宇宙帶來什麼損害呢?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大有不寒而慄之感。
在這一剎間,相信白素所想到的,和我所想的一樣,她也神情凝重並不出聲。
我們都知道,四號一定可以知道我們在想些什麼,我們也正在等他的回應。
過了一會,才傳來了四號的幾下十分難聽的乾笑聲,接著他道:「地球人有一句老話。說『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真的一點不錯。我向你們求助,已經好放礦產盡了;你們卻越想越遠,嘿嘿。宇宙間對地球人的地位相當低,一致公認地球人極缺乏想象力,所以難以列入高級生命形式——」
聽到這裡,我心中也大是不快,悶哼了一聲。但四號還繼續他的諷刺:「看來,兩位倒是例外,想像力豐富之至!」
白素沉聲道:「是不是我們所想的,都想對了?」
四號一陣狂笑:「怎麼說呢?怎麼說,你們也根本不能明白!」
我怒意上升,已到了一定程度,我提高了聲音:「是,我們什麼也不懂,你根本不必來求我們!」
四號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一直在求我們,可是這時,一下子就放棄了,他哈哈的一笑:「對,我錯了,我不必求你們,我何必求你們!」
說了之後,他又是「哈哈」一笑,竟然從此音響寂然,再也沒有訊息了。
起初,我們以為過一會,四號就會再和我們聯絡,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同樣的時間,仍然音訊全無,而我們又無法和他聯絡,看來,他真的放棄了。
這很使我感到意外——雖然我一直不想幫他去找那個什麼一0九A。但是我卻很樂意和這個處境奇特的外星人保持聯絡,在以前的幾次聯絡之中,我從他那裡得到了許多新知識。
不但是四號沒有了音訊,突然之間,連匆匆離去的齊白,也再也沒有出現。
又過了兩天,我對白素道:「真好笑,這件事,竟然有頭無尾,無疾而終了。」
白素望著我:「你根本不打算去找成吉思汗墓,無疾而終,有什麼不好?」
我嘆了一聲:「話雖如此,但這種……情形,總信難不舒服——你一直認為四號他們另有目的,所以一直在追問——」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的意思是,我的態度把他逼走了?」
我忙道:「絕無此意,若說什麼令他放棄,那是我的態度。」
白素掠了掠亂髮:「四號也已承認,有了一0九A,可以使他的慾望實現,而他的慾望是什麼,他又說我們不會明白,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自然不能幫助他。」
我伸了一個懶腰:「說得是!」
白素忽然嘆了一聲:「只可惜,我們行事考慮周詳,別人未必知我們一樣。」
我呆了一呆:「你是說,四號不再求我們,轉去求別人幫助?」
白素點了點頭:「正是。」
我不無自豪:「除了我們,他能找誰,齊白和他站在對立面,他找誰也沒有用。」
白素並不說話,只是取過了一疊報紙來,很快地翻著,然後遞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