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病羅漢
幾天來的經過,恍若春夢一場。
司馬玉龍為了節省盤纏,又因時日尚早,便在走至樊城附近時搭了一條民船,四月底到達雲夢心臟,百水交匯的潛江。潛江至岳陽,只有三天路程,以他那種腳程,稍微趕一趕,兩天也就可以到了。於是,他便在潛江口上了岸,想順便遊覽一下雲夢之盛。
雲夢二澤,幅員遼闊,因為境內湖水縱橫,魚產特別豐富。
司馬玉龍登岸之後,提著那隻輕便書箱,在城內大街上,信步所至,任意眺望,並無一定去處。申牌時分,他走到一座關帝廟前,看見空地上圍了很多人,好奇心一起,便也湊身過去。
原來是個江湖術士。
司馬玉龍僅約略瞥了一眼,立即退了下來,他回頭沒走幾步,心中突然一動,暗想道:
不對,這個術士似乎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他重新從人群中擠了進去。
普通賣卜算命和打拳賣膏藥的江湖人物,完全是兩回事,而面前這人,怪就怪在這裡,他像所有的那些跑江湖的人物一樣,面前放了一張長方形的舊木桌,但一張木桌卻兼有並存地顯示了兩種很少有人將它們混在一起的行業。
木桌的一邊,堆了很多藥草,以及三五隻黑黝黝的長頸藥瓶,前面掛著一塊髒得發黃的白布,上面寫著:「賣葯!」兩旁各有一行小字:「無病不治」「藥到病除」。
木桌的另一邊,放著一些算命測字的道具,桌前也掛著一塊顏色相同的白布,上面寫著:「算命」!兩旁的小字則是「料事如神」「知無不言」。
這些,還不算什麼。
而最怪的,卻是那位坐在木桌後面,兼有草藥郎中和算命先生兩重身份的主人,只見他面黃如蠟,骨瘦如柴,身穿一襲舊灰僧衣,頭頂上,赫然燙著兩行戒疤,他竟是一位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大和尚。
這位臉帶病容的大和尚,他的年齡實在難說得很,他像有六十歲,也像已有七十歲,若是說他八十、九十,也未嘗不可。
老和尚的眼皮極長,他雖然不時抬起頭來,但他究竟在看誰,誰也不能斷定。
這時候,一個面帶愁容,雙手撫胸,不住打呃的,四旬左右的婦人走上去,先朝和尚福了一福,然後畏縮地低聲問道:「大和尚,小婦人這個病有希望治得好么?」
病和尚微微抬臉,似乎是有氣無力地啞聲問道:「什麼病,說來聽聽看。」
「茶飯不思,渾身無力,氣喘,心氣痛,不住地打呢,還有……」
病和尚點點頭,止住婦人再說下去,他啞聲道:「好,好,你的病我都知道了。」
病和尚說著,伸手摸向那排長頸藥瓶,隨意取了一隻。彷彿那排藥瓶里裝的葯,每隻都是一樣,也好似他用藥全憑天意,伸手碰到哪只藥瓶就是那一隻。因為,這是眾目所睹的事實,在他取葯時,他的確沒有朝藥瓶望過一眼。
這時,病和尚拔開瓶塞,倒出一顆黑色藥丸,托在掌心裡,伸在婦人面前,命令似地說道:「馬上吞下去。」
婦人猶疑了一下,接了過來,又猶疑了片刻,這才慢吞吞地將那顆黑色藥丸送進口中。
婦人眉頭微微一皺,藥丸即已下肚。
這時,病和尚仰臉又道:「你說你哪裡最難受?」
「這裡!」
「是這裡么?」
病和尚伸直右手兩指,順著婦人指的胸口附近,隨便指了幾下,信口問著。
「啊哎哎,」婦人叫道:「又痛了,好幾個地方……」
「我的葯,靈得很,包治包好,……現在怎麼樣?」
「不痛了。」
「直起腰來,手拿手,好好的吹口氣試試看,是不是好得多了?」
婦人猶疑著依言試了一遍。
婦人試畢,偏著頭想了一下,突然驚叫起來。
所有的人,齊都嚇了一跳。
「好了,好了,」婦人快活地喊著,笑著,喘息著,一面擦著喜極迸流的眼淚:「活菩薩,菩薩保佑您活到一百廿歲。」
病和尚蠟黃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漠的笑容,喃喃地道:「一死萬事了了,和尚罪孽深重,怕不至於到那種程度。」
病和尚音低聲啞,這幾句話,出請自言自語,而且內含禪機,一般人當然無法領會。這時候,為了這位中年病婦所顯示的奇迹,所有圍觀的閑人,全都驚訝十分。司馬玉龍當然也不例外。
眾人驚訝的,是這位病和尚草藥的神功。
司馬玉龍驚訝的,卻是這位和尚的絕世武功。
病和尚在婦人服下藥丸,藉指向婦人病痛之處,伸出右手兩個指頭在婦人胸前隨便幾指,時間雖然短暫,卻早將婦人的「氣門」「玄機」「將台」「期門」「七坎」等五大要穴的氣血憑本身真力造空疏通,這種手法,要瞞一般江湖人物還可以,司馬玉龍的目光是何等銳利,在他這位大行家之前,這一手,無論如何也逃不過去。
本來,氣喘心跳,茶飯不思這幾種情形,是年老人的通病,其原因都出在,年老體衰,氣血不順,若一旦由一位內家高手為他們以本身數十年聚集的功力加以略為調理,那還不手到病除?
「活菩薩,」這時,婦人漲紅著臉,低聲道:「這,這要多少錢?」
「你給得起多少就多少。」病和尚漠然地垂著眼皮道:「不給也行。」
婦人在懷裡掏摸了好一會兒,然後在木桌上放了十來個制錢,福了又福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司馬玉龍發覺有人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他以為是身旁的閑人,不經意地回頭一瞥,這一瞥,可將司馬玉龍怔住了。
身旁,一人正朝他扮著鬼臉微笑。
此公久違了。
此公生做怎麼樣一副相貌呢?
只見他,五短身材,圓圓臉。疏眉細眼,荔子鼻,蒲包嘴,人長得白白胖胖的,頗有一種團團富家翁的氣派……朋友,還記得他么?是的一點不錯,正是他!他正是北邙雙絕之一的「笑臉彌陀韋吾」!
笑臉彌陀的身材本來就不高,這時不知他是有意抑或無意,偏又站在一個漁人裝束的大個子身後,他固然看不到前面的那個病和尚,而那個病和尚卻也一樣看他不到。
司馬玉龍過去在黃安,曾聽玄清道長說道,笑臉彌陀的武功源出以前九大名派之一的邛崍派,且因他父親於無意中得到一本邛崍派絕學秘笈,是以笑臉彌陀的武功,並不在北邙掌門天龍老人之下,從雙絕初入北邙,天龍老人曾以掌門一席相讓的事實,便可窺見一斑了。
因為此公遊戲三昧,平易近人,詼諧可喜,司馬玉龍對他,有著極為良好的印象,此時此地,一旦相見,司馬玉龍如何不高興?
當下,司馬玉龍劍眉倏軒,含笑便欲招呼。
笑臉彌陀右眼驟閉,搖搖頭,以傳音功夫細語道:「我在廟內,回頭見。」
說完,又扮了一個鬼臉,打人叢中一鑽,倏忽不見。
司馬玉龍為笑臉彌陀這種孩子般的舉動暗感好笑。他重新正過身來,向前望去。
這時,無巧不巧地病和尚也正好向他望來。
病和尚的雙目,雖僅睜開一道細如針鼻的狹縫,但看在司馬玉龍眼裡,他已明白病和尚不肯將雙目完全睜開的原因。病和尚眼中那種細如針芒的精光,令司馬玉龍暗暗心驚,他知道自己目中的神光如果落入對方眼中,對方也將一定會有相同的感覺,笑臉彌陀既然對此人迴避,此人之身份,便得存疑。經過侯良玉的故事,他得到了教訓,一些表面上的小善之舉,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真正品流。
司馬玉龍想令自己的目光迴避。
可是,已經遲了。
「只要是病人,不一定是你們找老衲,如果病得嚴重,一旦給老衲發覺了,老衲有時也會特意提醒你們的!」病和尚啞聲先向所有的人環顧著交代了一番,然後,他正對著司馬玉龍招呼道:「年輕人,你過來,看你的氣色,你的命運相當壞,而且,你的病也太重了。過來,給老衲看看吧!」
司馬玉龍雖然知道這位病和尚大有來歷,但自仗數十日來的苦修,對梅叟傳給他的「先天太極式」已有相當火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也無甚畏懼,當下微微一笑,推開身前閑人,大踏步,昂然越眾而出。
起初,眾人尚以為病和尚在招呼一個真正的病人,及至司馬玉龍應聲而出,眾人見他英姿勃發,康健遠逾常人,眾人不禁相顧稱奇不置。
司馬玉龍走至木桌之前立定,躬身一揖,含笑道:「大和尚有何見教?」
病和尚抬臉啞聲道:「年輕人,你想知道你未來的命運么?」
司馬玉龍既知道病和尚為武林異人,此話說來,當非無因,乃謹慎地答道:「但願大和尚指點迷津。」
病和尚提起筆,在一張素箋上揮了數行,他用衣袖遮住了司馬玉龍的目光,不令司馬玉龍看到他寫的內容,然後用另一張皮紙封妥,遞給司馬玉龍道:「五月五,端陽開拆,自能逢凶化吉,事事吉祥,否則的話,……恕和尚天機不便預泄。」
司馬玉龍小心接過。
病和尚又道:「年輕人,你可知道你現下患了什麼病?」
「不知道。」
「可想和尚告訴你?」
「唯望大師見教。」
「心病!」
司馬玉龍暗吃一驚。
「這種病,老衲業已治好二人,年輕人,你是第三個!」和尚繼續說道:「我們算是有緣,我才會碰到你,你也才會碰到我……因為,三天之後,又逢老衲第三度五年關期,而每次開關,這種良醫束手的絕症,老衲許願只治三個,現在,算你趕上了時候」
「以前兩位病人的情形,大師可否見告?」
「當然可以!」病和尚垂下眼皮,緩聲說道:「治第一個病人,約在半年之前,治第二個病人,卻是三天前的事。」
「二位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老頭子,一個少女。」
「哦?」
司馬玉龍心頭微微一震。
病和尚若無其事地說下去道:「治老頭子是在關外天山,治少女是在這兒往西北百廿里的當陽。」
「什麼樣的一位老頭子?」
「橘皮臉,胡桃眼,蓬頭散發,滿身油污,腰間常年不離一隻酒葫蘆……年輕人,請你沉著點,否則老衲可要略而不談了。……唔,這樣才對。……那人複姓公孫單號一個民字,說清楚一點,他叫公孫民,從小生長在五行山中。在別人跟前,他也許有資格自稱一聲大哥,但碰到我和尚,老衲卻得喊他一聲公孫老弟。……半年前,老衲在關外北天山碰到他;據他說,他已將半個北天山踏遍,仍未找到他想找的某種藥草,言下大有心灰意懶,厭倦人世之意。當時,老衲看出他有病,心病,便指點了他幾條找葯的道路,並給了他一點葯,那帖葯的藥方只有一個字:忍。忍字是心上一把刀,遇到這種情形,總難免要有絞心之痛。……最後,他知道老衲要入關,便托老衲帶信給關內一個人。……老衲什麼本事都有,就是找人的本領差點。天地如此遼闊,老衲又是隨遇而安慣了,雖然他將那人的相貌說得很清楚,可是,天蒼蒼,地茫茫,除了不期而遇,老衲到哪兒去找?……年輕人,你可要再聽下去?」
閑人們已因病和尚的言語不可解而散去大半。
而司馬玉龍,業已熱淚盈眶,他顫聲道:「他老人家怎麼吩咐?」
「那位公孫老弟要受信的人時時記住他在雪山分手時所作的叮嚀,那麼,他就是困死北天山,也可以心安了!」
司馬玉龍含淚低聲道:「玉龍拜領師命。」
病和尚點點頭又道:「年輕人,還想知道第二個病人的遇救詳情么?」
「隨大師主意。」
「那位少女,老衲見到她時,是在一座荒涼的苦樹林中,那時候,一柄鋒利無比的名劍,正向她的頸間橫抹疾掠……年輕人,像剛才一樣吧,鎮定點。……老衲還沒有告訴你她的名字呢,她也是複姓單字,叫做聞人鳳……年輕人,你不想聽下去了么?……好,那就替老衲安靜點立著。……有緣之人往往如此,若是老衲遲到一步,那位少女必然香消玉殞無疑,總算老衲眼明手快,讓人世間多留了一條活命。經過老衲略加盤問,知道她也是害的心病,她這種病因出在心浮氣躁上,假如她能和她的祖母共進退,也許她就能清楚她有沒有自怨自艾的必要。……不過,以她那種年齡來說,她那樣做,也是人之常情,她並沒有做錯什麼。……老衲當時,無法替她解決問題,只好給她也開了一張藥方,那張藥方還是只有一個字:忍!可是,少年人和老年人不同,就像同一帖葯因各人脾胃不同吃下去的效果也會有所差別一樣,那位小妹妹的一條命雖然經老衲留下,但她的病能否斷根,那就得寄望於今后的發展了。」
司馬玉龍,淚落滿襟。
「至於你的病,」病和尚又道:「尚在潛伏期中,雖然目前你自己仍是一無所知,但這也是最嚴重的現象,將來如果一旦迸發出來,不但你自己無藥可救,恐怕被你感染傷命的,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呢!」
司馬玉龍心頭一凜,忙上一步,低聲苦求道:「玉龍愚昧,願大師明教!」
「你也得服藥!」
「是的,大師。」
「現在聽老衲為你開藥方。」
「玉龍恭聆教益。」
「這張藥方,仍然只有一個宇:忍!」
「忍?」
「是的,忍。」病和尚垂眉啞聲道:「這個忍字,寫法雖然和前面兩個忍字一樣,但意義可卻完全相反。前面兩個忍字,可作逆來順受解釋,而這個忍字,卻要解釋為殘忍的忍,就是說,它是慈悲的反面。將來到了某一個緊要關頭,你應從大義著想,起忍人之心,下忍人之手,完成恩人之舉!」
「玉龍不能明白。」
「現在你當然不能明白。」
「玉龍願意受教。」
「現在不是受教的時候。」
「為什麼呢?大師!」
「說得太早了,未免太無意義。不過,你只要牢牢記住:它是一種葯,將來,到你猶疑不決之際,你就得服用它,服用了,利己利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司馬玉龍唯唯受教。
「老衲言盡於此,你可以走了。」病和尚最後說道:「剛才,在人叢中,似乎有人跟你打過手式,假如老衲眼不花,那人應該是北邙雙絕中的笑臉彌陀韋吾,你可回去傳語給他,他剛才那番舉動對老衲是一種大不敬,老衲將來坐關期滿,必定代他已去世的老子邛崍寒心老兒教訓於他。好了,再見。」
司馬玉龍一躬而退,暗中為之咋舌不已。
這時,天已微黑。
他繞過人群,緩步踱向關帝廟內。
關帝廟內,冷清清的。
正殿上,燃著一盞半明半滅的油燈,一個禿頭的老年香火工,正倚著庭心一方磚打盹。
司馬玉龍漫步走上正殿,四下張望,並未見到笑臉彌陀的人影,正在納悶之際,關帝神像背後,有人輕聲笑道:「老弟,我在這裡呢!」
司馬玉龍循聲望去,神像背後正探出半張人臉,那人不是笑臉彌陀還會是誰?
司馬玉龍不禁皺眉道:「老前輩這怎麼個走法?」
「這點高你也跳不上來么?」
「不嫌褻瀆了神像?」
「敬神敬的一顆心,借條路走走又有什麼關係?」
司馬玉龍搖搖頭。
笑臉彌陀無可奈何,只好伸手一按身後牆壁暗鈕,霎眼間,神殿左側的一塊木板無故向後退去,露出一個半人大小的洞孔,司馬玉龍腳尖一點,便向洞中穿去。洞中一條甬道,司馬玉龍進去之後,身後木板立即合上。
走了不上十步,便已來到一間密室。
室中陳設極為簡單,僅有一桌數椅和幾塊木板及一大束干稻草,很像是一處秘密議事之所。
這時,室中坐著兩個人,一個便是笑臉彌陀,另一個則是一位中年乞丐。
司馬玉龍進入之後,笑臉彌陀連忙起身,朝著司馬玉龍必恭必敬地深深一躬,肅容正聲道:「北邙韋吾參見五行本代掌門人!」
那個中年乞丐見狀,大驚失色,也忙自座中站起,隨著笑臉彌陀,行禮不迭。
司馬玉龍一面還禮,一面連稱不敢當。
見禮已畢,笑臉彌陀又恢復了他那副嬉笑無常的神態,指著那位中年乞丐向司馬玉龍介紹道:「這位是丐幫潛江分舵舵主,外號雲夢一太歲錢守遠的便是。」
司馬玉龍忙道了久仰。
笑臉彌陀又指著司馬玉龍向丐幫潛江舵主雲夢一太歲錢守遠介紹道:「這位是五行本代掌門人,司馬少俠。」
雲夢一太歲重新向司馬玉龍見過禮,然後向笑臉彌陀道:「韋老前輩,你們談談,小的去準備一點酒飯。」
丐幫舵主錢守遠走後,司馬玉龍笑說道:「老前輩的耳目怎會這般靈通?」
笑臉彌陀笑道:「只要見過了玄清那個牛鼻子,還有什麼事會不知道?」
「玄清道長而今何在?」
「現在我也不知道,不過,三天之後。大家總見得著面也就是了。剛才廟外那個老和尚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找我麻煩?」
笑臉彌陀,哈哈笑道:「可不是嗎?當今武林之中,不管是誰,除非那些不入流的角色,只要一落入他的眼中,便如新鬼見判官,不等他用紅筆為你勾定生死,便休想擅離一步。」
司馬玉龍聽了,心中大奇,不禁問道:「這樣說來,韋老前輩是早就認識他老人家的了?」
「還用說?」
「這樣說來,他老人家是位相當了不起的前輩異人了?」
「還用說?」
「為什麼玉龍以前就沒有聽人說起武林中有這樣一位異人?」
「誰會想到他還活在人世?」
「就像人們不知道黑水黃衣藍面叟還活在人世一樣是不是?」
「一點不錯。」
「此老是否嫉惡如仇?」
「一半如此。」
「一半?怎麼說?」
「這是出家人的通病,而此老尤甚。」
「玉龍不懂。」
「這有什麼難懂的?出家人什麼都講蘭因絮果,因緣定,此老亦復如是。他以為,碰著他的,和他便是有緣,好好歹歹,他便有問問之責,如要他自動去找事做,在他老人家說來,便算做『因事強求』,屬於『自尋孽障』之一種。」
司馬玉龍笑道:「所以您老乾脆和他老人家來個無緣對面相逢不相識?」
笑臉彌陀哈哈大笑,得意地道:「公孫老兒時常笑我生得矮,一肚怪,老弟,你今天總見到人生得矮的好處了吧?」
司馬玉龍暗暗好笑。
他暫時不想將病和尚早已識破他行藏的一段抖出來,有意拿他開開玩笑,當下故意笑道:「他老人家既然分好歹,以您老在江湖上的所行所為,又何必忌諱著見見他老人家?」
笑臉彌陀搖頭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我笑臉彌陀今年六十多,已經付多年沒有見過一位長輩,當今武林中,縱或有人的武功在我韋吾之上,但論輩分,任誰我笑臉彌陀也能在他肩頭上拍拍,喊一聲老兄或者小弟,這種平輩論交的日子過了幾十年,如果再要我對別人行參拜大禮,可是件麻煩事。」
司馬玉龍故意贊道:「您老真夠機警!」
笑臉彌陀洋洋自得地道:「憑我韋吾這點菲薄成就,如說躲過當今武林中任何一位高人的耳目,並不算稀奇,但能躲過這位老和尚,卻是相當值得自豪!」
司馬玉龍幾乎笑出聲來。他忍笑問道:「此位老和尚是何許人,韋老前輩可否見教?」
笑臉彌陀搖搖頭笑道:「知是知道,但要說出來。可沒有如此容易。」
「為什麼?」
「我姓韋的受你們五行掌門人的氣,受多了,公孫老兒過去一見到我,就拿我這副長相開胃,……雖然他的長相併不比我姓韋的強多少……他不管人前人後,總趕著我喊我韋員外,說我是天生一副多福多壽多子的福相,我拿你們的五行神功無法可比,現在,機會來了,除非你老弟不想知道那個老和尚的一切,否則的話,如不規規矩矩敬我笑臉彌陀三杯酒,嘿,休想我姓韋的開半句口!」
司馬玉龍心想:這位多福多壽多子的韋員外真可惡,難怪我師父要逗他,看樣子,我可得要權繼師父他老人家的既往作風,拿這位韋員外開開玩笑了。
於是,司馬玉龍笑道:「敬你老人家的酒,理所當然,這個問題,等會兒再說也好。……韋老前輩,撇開此事不談,玉龍另問一位武林前輩,您老可知道?」
「誰?」
「邛崍過去可曾出過一位外號寒心的老前輩?」
笑臉彌陀笑容立斂,大詫道:「你怎會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司馬玉龍微微笑道:「韋老前輩,請您記住,這是我向你請教,您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
笑臉彌陀皺眉咂嘴,好不為難地應了一個字:「有。」
「那位寒心老前輩是韋老前輩的尊長么?」
「是的。」
笑臉彌陀無可奈何地又應了一聲,司馬玉龍暗暗好笑。
「假如寒心老前輩仍在人世,他老人家有資格訓誨於韋老前輩您老么?」
「唔……當然」
「那麼,」司馬玉龍有力而嚴肅地道:「有人將為寒心老前輩代行職權。」
「誰?」
「就是那位病和尚!」
「為什麼?」
「責備您老對他老人家的大不敬。」
「什麼?」笑臉彌陀跳了起來,大聲訝道:「他已看到我了?」
司馬玉龍微笑道:「差不多。」
笑臉彌陀像一隻泄了氣的圓球,一跤跌入座椅,搖頭喟然嘆道:「果然不愧當年三絕之一!」
「服了吧?」
「服了,服了,韋吾這一次可真是死心塌地的服了一個人了!」
「他老人家究竟是誰?居然能令韋老前輩如此心折?」
「服了他老人家那種身份的人,我韋吾難道丟了臉不成?」笑臉彌陀瞪圓那雙精光四射的如豆細眼,大聲吼道:「他是誰?說出來要嚇破你小子的膽,嘿!」
「我不信。」
「當年武林三絕是誰?」
司馬玉龍只知道三絕的合稱是:「東北出凶煞,中原病羅漢,最難惹,南海一枝花」!
三絕究竟是何等樣人,因為那已是幾十年前的陳年往事,玄清道長當年沒跟司馬玉龍說清楚,他也沒有追問。
「他就是中原的『病羅漢』!」
「哪一派的?」
「衡山一瓢大師的師叔,了了上人!」
「哦!」司馬玉龍緊逼著又道:「誰是東北的凶煞?」
「還不就是那個三色老妖!」
「啊啊,南海一枝花呢?」
司馬玉龍問至此處,笑臉彌陀猛然省悟,二度跳起身來,大嚷道:「上當了,上當了!」
司馬玉龍心內好笑,表面上仍然故作不解地問道:「上的什麼當?」
「你小子真是鬼精靈,公孫老兒把掌門之位傳給你小子這樣的人,五行山的歪風,又將吹遍武林幾十年了。」
這時,丐幫分舵舵主雲夢一太歲錢守遠已將酒菜整理齊備,端了進來。
笑臉彌陀懊惱了一陣,旋又自慰地點頭自語:「還好我姓韋的腦筋動得快,保留了『南海一枝花』。」
司馬玉龍抓起酒壺笑道:「玉龍敬酒如何?」
笑臉彌陀搖頭道:「現在,單敬酒也不行了。」
「依您又怎樣?」
「敬酒三杯,外加五行副符一面。」
「可以,可以!就是沒有五行副符,韋老前輩如果有甚吩咐,玉龍還不是一樣要遵命照辦么?」
「中聽,中聽!」
笑臉彌陀樂得哈哈大笑。
三人依次入座。
先由司馬玉龍將病和尚了了上人一些隱藏玄機的吩咐,揀可以說的約略說了一遍,然後,笑臉彌陀笑道:「現金交易,來。」
司馬玉龍敬了三杯酒,又交出一面五行副符。
「提起南海一枝花,真令人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才好!」笑臉彌陀肅容長嘆了一聲道:「關於南海一枝花的身世,一般人只知道兩件事,第一,她是個女人。第二,她是個貌美如仙,武功絕世的女人。至於南海一枝花究竟姓什麼?叫什麼?什麼地方人,武功源出何派?誰也不知道。因為她當年經常出沒於南海中的一群孤島之上,加之人又生得美,故大家便在背後喊她做『南海一枝花』!
「漸漸地,南海一枝花這五個字,便成了她唯一的狩號,就像人們無法知道其他兩絕的姓名,而只知道病羅漢了了上人和黑水黃衣藍面叟一樣。之後,日子一久,很可笑的,有些人竟以為南海一枝花就姓花,而徑直稱她為『花大俠』或者『花娘子』,真是胡鬧。」。
「那麼,」司馬玉龍道:「她到底姓什麼呢?」
「我不是說過誰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的,」司馬玉龍微微笑道:「應該只限於『一般人』!」
「你小子還真會咬文嚼字。」
「玉龍有玉龍認真的權利。」
「為什麼?」
「美酒三杯,五行副符一面!」
「五行山硬是出不了好人。」
「韋員外好說!」
針鋒相對,不讓毫釐,連丐幫分舵舵主,雲夢一太歲錢守遠,也給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是的,我知道!」笑了好一陣,笑臉彌陀這才斂笑肅容道:「到目前為止,據我韋吾所知道的,清楚南海一枝花詳細身世的人,恐怕只有我姓韋的一個!」
司馬玉龍不禁訝哦了一聲。
「不然的話,」笑臉彌陀又嘆了一聲,這才接著說道:「我怎會說她的身世令人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呢?」
「關於這一點,韋老前輩以前一直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沒有!」笑臉彌陀搖搖頭,嚴肅地道:「如非韋吾確信她已離開人世,說什麼,今天我也不願來談這個。」
「韋老前輩憑什麼確信她已離開人世?」司馬玉龍反問道:「三色老妖和病羅漢,以前也有人說他們早已離開人世,而結果,事實證明那只是一些因訛傳訛的謠言,這一次,何嘗不可能又是依樣葫蘆了」。
「這次不同。」
「為什麼?」
「我信任我三十五歲時的眼睛。」
「那時候……韋老前輩看到過些什麼?」
「屍身!」
「吭?……屍……誰的?」
「你想會是誰的?」
「南海一枝花?」
「南海一枝花!」笑臉彌陀幹了一杯,大聲道:「一點不錯,正是她!」然後,他咬咬下層,扶著空杯,一面追憶著,一面緩聲繼續說道:「那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事情發生在一個初秋的黃昏。……那一年,我為了本門絕學『穿碑手』最後一段功夫需要收集一種質地特別的石卵,找遍中原各大名山,一無所獲,一正在悶悶不樂之際,恰好在黃山碰到令師祖五行異叟,蒙他老人家指點,說我要找的那種石卵,可能只在南海中一些荒島上才會產有。
「我聽了之後,頗為猶疑。
「令師祖見了,已然明白我的心意。他當時哈哈一笑道:『問心無愧,天下去得!傻孩子,南海一枝花儘管以狠毒聞名,令黑白兩道為之落魂喪膽,但她終究是個人啊!是人,就有理性!有理性?就該辨別是非。只要你自己認為沒有去不得的理由,孩子,去吧!……假如她吃了你,你可以回來找我老頭子!』」
司馬玉龍微微一笑。
笑臉彌陀搖搖頭,苦笑道:「這就是貴派的獨特格調,任何場合之下,總要來上這麼一段,令人啼笑皆非。」
「韋老前輩結果去了沒有?」
「假如我沒有去,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笑臉彌陀狠狠地瞪了司馬玉龍一眼,這一瞪,他以往所受的,五行上二代的悶氣和調笑,似乎已一下出盡,這才又幹了一杯,接下去說道:「回來之後,我仔細推敲了一番,令師祖的話,的確有理。於是,我雇了一條海船,直放南海。直到現在,我還無法說出那座孤島的名稱,總之,在一個初秋黃昏,我在海心一座孤鳥上登了陸!」
「我吩咐船夫們下錨,叫他們最少要等我三天,三天之後,如果我仍不回船,他們便可以啟錨離去!」笑臉彌陀略為頓了一下,又道:
我開始在那座全無一人的荒島上四下搜索起來。當下,我發覺,島上的石質,頗與我的要求符合,堅硬而紋路細密作指紋狀!可是,那些石頭儘是一些不規則的石塊,石卵卻是一個沒有。我只得向島心深處走去。
這時,太陽已有半邊下海。我仗著一身武功,並無所懼,依然照走不誤。片刻后,我忽覺眼前一暗,倏然抬頭,一瞥之下,不禁大吃一驚。
想想看,我看到的是什麼?
人?
嘿,差遠了……它只是一座石碑而已。
是的,一座石碑的確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你應該聽我說下去,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塊石碑么?它,高約三尺,寬一尺,厚五寸,和普通石工鑿制的石碑沒什麼兩樣。但你應該聯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既有人工製造的石碑出現,它便代表了一項事實,島上有人,至少有人來過。
也許你又要問了!這就是你吃驚的原因么?
不!
令我吃驚的,並不是石碑的本身,而是石碑上的字和畫!是的,字和畫。以我當時在穿碑手的成就,我一眼便看出碑上字畫系以內家登峰造極的真勁貫注指尖而信手揮成,這也許不算太過稀奇,以我那時候的功力,要做到憑指力在石面上寫字作畫,確是可以她為其難,但若一定要做到像我當時所見到的那樣深淺隨意,勾畫了了,如刀就本著紙,那可是望塵莫及,相去甚遠。
而這,仍然不是我吃驚的原因。
那幅畫,我很熟悉,雖然它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但我聽人談論,已經不止一次了。
它是一朵牡丹,正是南海一枝花的行道表記。
至於字……我該怎樣說才好呢?……它,就是令我吃驚……也可以說是發怒,或者大感不悅的原因。你道為何?嘿,字,只有一個!……一個,是的,僅僅一字:拜!
這個字要是單兒放在一個地方,它則是絕對性的命令式。
那無疑代表南海一枝花用手指著你,寒臉而喝:「跪下來,磕頭!」老弟,假如換了你,在那種情形之下,你倒說說看,你將怎辦?
「簡單之至!」
「簡單之至?」
「是的,如果是我,在那種情形之下,我將在兩條路中選擇一條!」
「哪兩條?」
「拜,或者不拜。」
「如何個選擇法?」
「首先,」司馬玉龍微微一笑道:「我得衡量一下彼此的輩分,忖度對方有沒有資格受我一拜。其次就是,我將迅速檢討一下對方的品德,就算她是我的長輩,依她平日的素行,看她是否值得受我一拜。」
笑臉彌陀猛然一拍桌面,大聲贊道:「對,小子,對極了!我姓韋的,當時也是這種想法,跟您,跟您……您少俠此刻所說的完全一樣。」
「結果呢?」
「當時,我是這樣想的!」笑臉彌陀沉思地道:「若論輩分,因為對方的出身不明,實在無從論起。但對方當時已被武林尊為三絕之一,與衡山派的了了上人和三色老妖齊名。三絕之間的地位,自然平等。撇開三色老妖那種邪魔歪道不計,衡山派的了了上人與家父寒心老人為同代摯友,輩分應算高我一等,依此類推,說南海一枝花是我姓韋的長輩,也還勉強說得過去。」
「現在,只剩下第二個問題了。」
「是的,只剩下第二個問題了。」笑臉彌陀長嘆一聲,搖搖頭,苦笑著道:「就這一個簡單的問題,卻害我姓韋的苦思了整整一夜!」
「為何要想那樣久?」
「因為死在南海一枝花手上的武林人物,實在太多太多了。」
「好人壞人?」
「都有。」
「這怎麼說?」
「難說極了!」笑臉彌陀又嘆了一聲道:「問題不在那些死在南海一枝花手裡的人物是好是壞,而是那些人是清一色的男人,英俊少壯的男人!」
「哦?」
「那些人物,都是當時六大名派中的精英,而每個人的死法也都相同,雙睛被挖。」
「沒有其他傷痕?」
「說起來,玄奇極了!」笑臉彌陀連干三杯之後,這才繼續說道:「那些被挖去雙睛的屍身,不但衣展端整,甚至西部神情,也極其從容平靜好像在死前沒有受到過一絲痛苦。老弟,你是個會家,你當然知道,這種現象,只有兩個可能:假如不是南海一枝花的手法快得出奇,便是南海一枝花用了卑下的劍襲手法!」
「唔。」
「於是,武林中,傳說紛紜。有人說,那是那些人貪南海一枝花的美色,可能在言詞或行動上惹惱了南海一枝花,以至因色喪命。但也有人說,南海一枝花天性奇淫,且有喜新厭舊之癖,所以,誰也不能得到她的永久垂青。」
「事實上,哪一種說法對呢?」
「只有南海一枝花和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怪不得韋老前輩要苦思一夜了。」
「我開始盤坐於石碑之前,從第一天的黃昏,直想到第二天的天亮,拜?不拜?拜?不拜?……那幾乎是我韋吾有生以來所遇的最痛苦、也是最漫長的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後,我,終於決定了!」
司馬玉龍上身微微一挺,促聲問道:「如何決定?」
「拜!」
笑臉彌陀堅決而有力地說了一個字,但在拜字出口后,一種迷惘的神色立即充滿了他的雙眼。他朝司馬玉龍不稍一瞬地望著,臉上似乎流露著一種祈求的光彩,正像一個人做了一件是非不明的事,在聽他信任的長者給他批判對與不對一樣。
司馬玉龍靜靜地問道:「拜的理由何在?」
笑臉彌陀似乎因為有了一個自己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顯得異常興奮地道:「我決定的理由很簡單:關於南海一枝花的品德方面,可以說是毀譽參半,莫衷一是,無論我姓韋的相信了哪一種說法,都不免失之於偏激。於是,我索性兩種都不信,只將她當為叔伯輩的長者,依常禮拜她一拜!」
「有理!」司馬玉龍撫掌道:「事貴求證,無證可求的事寧可存疑!在那種情形之下,換了我,我司馬玉龍也極可能在三思之後採行韋老前輩那種有個性的決定!」
「韋吾真是高興極了!」
笑臉彌陀快活地大笑著,一氣又幹了三杯。
「以後呢?」
「以後我不但知道了南海一枝花的真姓名,而且同時知道了她詳細的身世!」
「她姓什麼?」
「花!」
「花?天哪!」
「她不但姓『花』,而且她的本名,就叫做『花娘子』!」
「人們的傳說沒有錯呀!」
「那只是一種巧合罷了。」
「咦!」司馬玉龍突然詫異地道:「韋老前輩剛才不是說過,那一次在孤島上,見到的是南海一枝花的屍身么?」
「是的,我知道她的身世,是在見過她的屍身之後。」
「真……費解。」
「只要聽我再說下去,你就不會感到費解了。」笑臉彌陀微微一笑,旋即斂笑肅容繼續說道:
坐到天亮,心意既決,我乃毅然立起身來,略整衣冠,朝著那塊石碑,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
詎知,一拜之下,奇事出現了。
就在我的前額快要觸及地面之際,我從拂額的荒草中,隱約地瞥見石碑藏於荒草中的根部上,刻著一條細微的紅漆長線。長線一端,刻著一隻指路的箭頭,它,筆直地指向正東方!
錯非心誠意正地低頭垂拜,那根紅線,決不可能發現。
於是,我當下恍然悟及了石碑上那個拜字的另一意義。
那時候,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莫明的喜悅之感。老弟,我應該說得明顯一點,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我笑臉彌陀韋吾也不能例外。只是我輩教養較深,在一般情形之下,較常人能受禮義約束罷了。我是說,那時候,我已猜忖到前尖指示的方向,多少定然藏有一些武人珍視的秘寶,在一個邁向武功高等境界的武人來說,此一發現,實在含有令人衝動欲狂的誘惑力量!
當下,我更不猶疑,長身而起,測准箭尖指向,謹慎地,快步向正東方跑過去!
僅僅跑了不到一里光景,你知道我見到了什麼?
嘿,又是一座石碑!
一座和前一座完全相同的石碑,高三尺,寬三尺,厚五寸,上書一個拜字,字下刻著一朵栩栩欲活的牡丹花。
我,怎麼辦?
無可奈何,只有再拜。
一點不錯,石碑根部,仍有紅線一條,仍指正東。
就這樣,從卯時到已時,兩個時辰中,我拜了十三座石碑。……老弟,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在一連碰了十三個莫明其妙的頭之後,我的感想如何?我一方面抱怨自己,早知如此,第一個頭不磕多好!老實說以後的十二次,實在是受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慫恿,沒有第一拜,決沒有接著的十二拜,不過另一方面,我的一顆心,也情不由己地跳快了。就像我們收到一封信函,從它黏封的密合程度而猜測到它的機密性一樣,我開始對箭尖指示的最終目的地,起了更大的憧憬。
老弟,在那種情況之下,如果有人告訴你,箭頭指著的只是一具死屍,你肯相信么?
當然不。
我順著第十三座石碑上的箭尖繼續跑下去,這一次,路程最長,跑了足有頓飯之久,我來到一片懸崖之前。仰臉一看,我幾乎給氣昏了……一點也不錯,岩壁上又是一個拜字。……所不同的,這個拜字比以前的十三個拜字更大,而且拜字下面除了那朵牡丹之外,也沒有了那種帶著話尖的紅線,很顯然的,這是最後一拜。
拜就拜罷,有什麼好說的!
一拜起身,我朝著那片光滑的石壁看了又看,覺得毫無可異之處,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明的怒火,深為自己浪費了一天一夜可貴的光陰而感到忿忿不平。那個拜字,以及那朵牡丹,在我心目中,愈看愈扎眼。我終於忍不住一聲怒哼,揚掌便朝岩壁劈去。灰石飛迸處,竟有一塊丈許見方的石壁應手崩塌,而露出一座佛龕般的空洞。
在我驚奇的一瞥之下,我幾乎失聲叫了起來。
屍……那具死屍,倚壁盤生,面目如生。只見她,身穿雪白宮裝,頂紗垂帔,年紀三十左右,鳳目緊閉,蛾眉低垂,粉黛無色,氣息早絕。
毫無疑問的,她便是南海一枝花。
我雖然不知道南海一枝花的致死之因,但深切了解,一個內功修為上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武林高手,如欲在死前為自己身後有所安排,卻不為難。
雙膝一軟,我又跪下去了。
這一次,我是懺悔。我為自己於無意間毀壞了他人的墓室而感到難過。拜畢之後,我費了很大氣力,方始找到四塊大青石,將石洞勉強遮住,除此而外,我已無能為力。
「韋老前輩別的可曾見到什麼?」
「有,那是一把劍。」笑臉彌陀道:「就在我堆上最後一塊青石時,我見到南海一枝花的屍身左側,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我雖只是匆匆一瞥,便已略約看出那是一支罕見的上古奇劍,但在那種氣氛之下,尤其對方是一位女性的武林前輩,說什麼我姓韋的也不會生出覬覦之心。」
「結果你讓那支寶劍同埋青冢?」
「不,我帶走了那支寶劍。」
「嗯?」
「因為我接著發現了一行寫在屍后石壁上的小字:破壁有緣,贈予此劍!既然是劍主生前吩咐,我當然只有照辦。不過,老實說,那支寶劍雖是無價之寶,但給我笑臉彌陀得著,卻是毫無用處,因為,劍術非我所長。」
「那是一支什麼劍?」
「盤龍劍。」
「什麼?」司馬玉龍大訝道:「就是百十年前武聖潛龍子所用的那一把?」
「一點不錯,就是它!」
「盤龍劍比天山的鎮魔劍以及華山的碧虹劍、紫霞劍和金龍七劍如何?」
「盤龍、鎮魔、碧虹、紫霞,在二百年前,被武林合稱為武林四劍,其珍貴之處,皆在伯仲之間。但其中盤龍劍劍身較長,又系緬鐵合金所鑄,劍長彈性極大,去路之後可以盤圍腰際,較為適合男人使用。不過,有一點極須注意的是,使用盤龍劍之人,在內功修為上,需要極厚根底,並配以名劍法,方能相得益彰,否則的話,尚有為其所累的可能。」
「現在那柄劍呢?」
「將要送給一個人!」
「誰?」
「司馬玉龍。」
司馬玉龍不由一怔,旋即搖頭笑道:「名劍固我所愛,但想及老前輩當年因取此劍所付出的代價,實在不敢輕易接受。」
笑臉彌陀從懷中摸出那面五行副符,在手中揚了揚,笑道:「有這個在我姓韋的身上,你小子還怕我笑臉彌陀將來無法折磨你?」
「好的,」司馬玉龍道了謝,然後笑道:「請前輩說下去吧!」
老前輩接道:
我取了劍,離開那片突岩,天色已黑。這時我才想起我已整整一天一夜沒有點水沾唇。
憑我姓韋的那時候的成就,這一點,並算不了什麼。和船夫約定的三天期限,已去了一大半,我必須在剩下的有限時間裡,尋找那種特別的石卵。我開始毫無目的地地滿島走著,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我茫然的視線忽被一線燈光所吸引。
啊,島上有人!
這時,我不禁體味到一個人在無人地區發現同類時的喜悅,當下精神陡振,快步循著發出燈光的方向飛奔過去。片刻之後,我停身在三間茅屋之前。應聲開門的,是一個雞皮鶴髮的龍鍾老婆子,她朝我周身上下打量了好一會兒,直到發現了我背後的那柄盤龍劍,這才啊了兩聲,放我進入。屋內,陳設雖然簡單,但卻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兩個十四五歲的婢女,見有陌生人到,緩緩起身而去!
「是她叫你來的么?」
「你帶了些什麼來?」
上面這兩句話,是我坐定之後,老婆子問的。老弟,假如是你,你將如何回答?不過從這兩句話里,我已約略豬忖道:這兒的「她」,可能就是指的「南海一枝花」。這兒的「你」可能便是一些時常「帶了些什麼來」的「人」。我更加以設想,南海一枝花生前一定就住在這裡,但她可能很少在家,為了這個老婆子和兩個婢女的生活,她可能時常差人送點日用品來,送東西來的人,每一次一定帶著南海一枝花的信物。
可是,我怎麼個回答法呢?
說真的,我有點后海來此。
屋子裡,一老兩少,三個都是女人。不管她們三個人跟南海一枝花的關係如何,但有一點很可以確定的,那便是她們三人均依賴著南海一枝花生活!而現在的事實是,南海一枝花已經死了。假如我將這種消息說給她們知道,豈不太過於殘忍了么?
「喔,我知道了!」就在我不得主意的時候,老婆子一面替我倒了一杯茶。一面前前低語著,彷彿說給自己聽似地道:「這一次,一定是她叫你來看看我們生活得可好……是的,一定是的,……前些日子。她自己運來那一船東西,已夠我們幾個三年吃用不完,而這一次,你又是空著手來,唉一我也真是。」
「婆婆!」我說:「我餓了。」
不錯,我餓了。但我此刻想著很多事,思緒如潮,真的有飯要我吃,我也不一定吃得下去。可是,我怎能一走了之呢?是的,她們的食用尚夠維持三年,但在三年過去后,又怎辦?我不來到這裡,眼不見,心不煩,也倒罷了。現在,既已給我知道,我又怎能袖手不管?
所以,我要找個借口,讓自己有足夠盤算的時間。
「婆婆,」我一面吃飯,一面試著說道:「您老人家的眼力不錯,我是她……她叫我來的,來……看看你們。……她最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這一點,從她上次送回那麼多的東西,想婆婆不用我說,也可以猜想到了。……所以,我的意思,想接婆婆到中土去,找個地方安置下來,食用各方面,都比較方便,不曉得婆婆的意思如何?」
「她常出遠門,但她終究會回來的!」老婆子很有信心地搖搖頭,謝絕了我:「她離不開我們,就像我們離不開她一樣。出門一去一二年,在她,是常有的事。但是,不論多久,她仍然會有一天回到這裡來的,……我們將像過去一樣,在這座小島上等她。」
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嘆息了一聲。
「你很善良!老身看得出來!」老婆子點點頭,然後望了我一眼,感慨地垂下眼皮,喃喃地道:「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唉,在這世上,再沒人比老身更清楚這孩子了。」
我幾乎為凄涼的氣氛所窒息。
「是的,婆婆,你說得不錯!」我逐步試探著說下去:「她,她是一位可敬而又可憐的女俠,但外面一般人對她的誤解太深,那也不能怪人家,我們……我是說一般人對她的身世,實在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你也不知道么?」
「婆婆!」我道:「像我與她之間的身份,我有權過問這些么?」
「我知道你們都很尊敬她!」老婆子點點頭道:「不然的話,你們哪還能夠活著到這座島上來?……孩子,你對她的尊敬,感動了我,孩子,你想對我那孩子的身世稍微知道得多一點么?」
「是的,婆婆。」
老婆子接道:
她姓花,奶名叫做花娘子,關外人。她不是我婆子生的,但她卻系我婆子一手撫養成人。我是她家的一名奶媽,但這孩子在三歲時就因父母均遭仇人殺害而成了一個孤兒,我帶著她,流浪關內,在巴嶺附近定居下來,我靠著自己一雙手,為人幫傭,養活著我們兩個。
直到她十八歲那年,老身才漸漸知道她有著一身驚人的武藝,至於她跟什麼人學的,什麼時候學的,老身居然一無所知,問她,她也不肯說。
之後。我們的生活便逐漸寬裕起來。而她,也常常單身出門,一去就是很久很久,少則十天八天,多則一年半載。有時女裝出門,而回來時卻變成了一個翩翩少年。就這樣,有時女,有時男,有時老,有時少,變幻不一,日子長了,老身只求她平安無事,也管不了那許多,只好聽她去。
有一年,她從外面回來,臉色很難看,回來之後,一言不發,關上房門就哭,一哭就哭了三天三夜,任老身如何勸解,她也不聽。
好不容易,三天過去了。
老身這才知道了一點眉目,原來,她這些年在外邊走動,已經愛上一個男人,她愛那人那人也愛她,本來,這是一件可喜的事,可是,老天真會捉弄人,最後她發覺那人竟是仇人之子,因為他們之間已有夫婦之實,所以,她彷徨了,她想嫁給他,她也想殺死他!
唉唉!我不禁失聲連嘆。
老婆子搖搖頭,掠了一下滿頭白髮,臉上呈現出無限的痛苦神情,追憶著繼續說下去道:
本來,親仇大於一切,她大可以摒棄兒女私情,權衡輕重,決定取捨。可是,最不幸的是:她同時發覺,她的父母在當年,也有不是之處!她的母親,本是那個仇人的情人,那個仇人因事出門太久,她母親懷疑他業已去世,便和她父親結了婚。五年之後,仇人回來了,那人並不怨她母親,且希望覆水重收,這當然辦不到。結果,口角成仇,雙方動了武,她的父母,不幸雙亡,那仇人,也是一身重傷,於婚後一年,生下那仇人之子后。亦就撒手西去。
她知道了詳細實情之後,於悲慟父母橫死之餘,竟不禁對仇人那一方生出了三分同情。
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孩子的處境真是為難極了。不論父母對與不對,但叫她明知故犯地去跟仇人之子結合總是說不過去!
此時,老身自不應再守緘默。
老身以為:那本是上一代的恩怨,雙方都有不合之處,而且雙方都在事後死去,只差時間上的先後不同而已。現在,大錯既鑄,唯一的妥善辦法,便是從權。
她默然無語。
她沉思了七天七夜,然後悄然出門去了。
三個月之後,她又回來了。
「走吧,媽媽。」
「哪兒去?」
「南海!」
「為什麼?」
「找不到他了。」
「再找呀!」
「嘿!」
「孩子,原諒他吧,他又何嘗不是因了上一代的恩怨而抱恨呢?」
「走吧,媽媽。」
於是,我們來到了南海,晃眼將近三十年之久。我一定要在比武時殺死他,就像我的父母死在他的父親手上一樣三十年來,她一直抱著這種怨毒之心,老身自知無能為力去勸阻,只好由她。之後,聽說那人仍然活著,而且武功相當高,但他一味迴避著她,令她永遠得不著遂願機會。於是,她展露自己的色相,令整個武林為之瘋狂,可是,只要誰對她生出絲毫非分之念,無不立遭毒手,……唉唉,說來說去,這一切遭人非議的行為,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激怒她那個由愛生恨的人出頭!
「婆婆,那人叫什麼?」
「說了你也不會知道。」
「為什麼?」
「那個名字他只在花娘子一人面前提過。」
「婆婆能告訴我么?」
「仇志!」
……唉唉,老弟!
這時天已三更有零。
三人全都持杯不語。
良久良久之後,司馬玉龍啞聲問道:「老前輩,仇志到底是誰?」
笑臉彌陀苦笑道:「仇志是誰,老夫差不多訪了近三十年了,南海一枝花已經去世,就是知道了,又有何用?」
「世上事,很多很多……在吾人意料之外。」
「小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司馬玉龍淡然一笑道:「我一樣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