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窺壇
土地廟內,僅有兩席大小的空地,此刻,兩席大小空地上,卻已有人佔了頭籌。那人衣著破舊,身軀瘦小,面里背外,曲身蜷卧,看不出是個什麼樣身份的人。
司馬玉龍嘆口氣,方待抽身退出時,那人卻突然發話道:「朋友,都這麼晚了,還有什麼地方好去?」
此人耳目之靈,大出司馬玉龍意外。其為武林中人,迨無疑義。雖然對方的音色和緩,不似有惡意,但處身於這種風緊雲急的環境之中,司馬玉龍不由得本能地全神戒備起來。
在司馬玉龍惶惑不定的這一剎那,那人已自地上緩緩欠身坐起,在四目相對之下,廟裡店外的兩個人都是一愣。她是個女人。不,她是老婆子,一個又老又丑的鳩面婆。
她的丑,和司馬玉龍的俊美,正好是個強烈的對比,就為了這個緣故,雙方都是一愣。
雖然對方身份不明,但為了對方的年齡,司馬玉龍立即感到自己的失儀,他連忙走上一步,躬身謝罪道:「打擾您老養息,真是不該。」
丑婆子毫無表情地道:「你就是武當派的二代俗家弟子司馬玉龍么?」
司馬玉龍心頭一震,身不由己地猛退一步,審慎地注視著對方之面,強作鎮定地反問道:「在下是司馬玉龍,老前輩名號可否見示?」
丑婆子嘴角微微牽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的,竟是如此見忘……」
司馬玉龍先是一愕,旋即想起了,啊,聽她的聲音,她不就是新堤夜探三色老妖,藏身於桂樹頂上的那位謎樣的人物么?
這一發現,頓令司馬玉龍又驚又喜又失望,假如面前這位丑婆子就是那位「桂樹頂上的人物」,雖不能證明她是個好人,但將無害於他司馬玉龍,則是無可置疑的。她能逃過三色老妖的監視悄然而去,足證她的武功也已到達不可思議的境界,一旦見著了這等高人的廬山真面目,實在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在司馬玉龍的想象之中,對方不論是男是女,從音調上推斷,一定有一張令人可親的面孔,而今……這是想象不到的,那樣美的聲音,卻發自那樣丑的面孔。
丑婆子又道:「想起來了吧。」
司馬玉龍點點頭道:「是的,想起來了,……老前輩仙號如何稱呼?」
丑婆子露出一種極難看的笑容道:「小俠何不試猜一番?」
司馬玉龍這可為難了。依對方的年齡和武功而論,無疑地是一位前輩高人,其輩分絕不在師父上清道長之下,萬一猜錯了,將是一種大不敬。何況,就他司馬玉龍所知,當今武林之中,女性武林前輩並沒有幾個,桃面騷狐在苗疆,天山毒婦遠處關外。再說,桃面騷狐既有「桃面」之稱,縱然有了年紀,也絕不會丑到如此地步。假如她是天山毒婦遠自關外趕來,那一夜,她為什麼不在愛孫受困之際現身相救?
難道……難道她想暗中考察考察愛孫行走江湖的應付能力?
只有這種解釋較近情理。
丑婆子這時怪笑著又催道:「小俠見聞竟是如此有限?」
司馬玉龍俊臉微微一紅,嚅嚅地道:「萬一玉龍猜錯了,豈不是罪過?」
丑婆子又是一笑道:「那又有何要緊?」
司馬玉龍勉勉強強地試著道:「您莫非是……天山……慕容老前輩?」
丑婆子聞言一怔,但旋即失聲大笑起來。
司馬玉龍心頭撲撲亂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猜對了沒有。
丑婆子抬臉向司馬玉龍打量了幾眼,司馬玉龍發覺對方的眼神清澈遠異常人,給人一種極其舒適柔和的美感,司馬玉龍心想:除了聲音,這該是這位奇人第二種不和諧的美了。
丑婆子笑畢,向司馬玉龍招手笑道:「進來吧,孩子,你沒有猜錯。」
簡短的幾句話,給予司馬玉龍無比的親切之感,剎那間,丑婆子不再丑了,因為她是聞人鳳的祖母。
司馬玉龍跨上兩步,納頭便要補行大禮。
毒婦舉手一擺,嘴裡說道:「免了。」
一股氣勁相托,司馬玉龍只好改為深深一躬。
進了土地廟,不等毒婦盤問,司馬玉龍便將和聞人鳳相識而又因莫須有的誤會而分離,種種經過,詳述了一遍。毒婦一聲不響,直到司馬玉龍說完,方始毫無表情地點點頭道:
「唔,我知道了。」
這時,天已大黑。毒婦探手從懷中取出一根蠟燭,打火點上。
司馬玉龍不禁問知:「您老可知道天地幫將於今夜,在星盤鎮迎接黑水黃衣藍面叟?」
毒婦點點頭,冷笑道:「不然我到這種地方來作甚?」
司馬玉龍高興地道:「那麼老前輩也已知道了他們聚會的地點了?」
毒婦冷然道:「就在大福客棧的後花園。」
司馬玉龍又道:「我們何時動身?」
毒婦突然仰臉瞪了司馬玉龍一眼,訝道:「你也想去?」
司馬玉龍笑道:「否則晚輩會到這種地方來?」
毒婦見司馬玉龍俏皮地仿效著她剛才的語氣,不禁微微一笑道:「三色老妖的武功已至超凡人聖的境界,假如你有自信,老身也不攔你,不過萬一出了岔子,可怨不得人。」
司馬玉龍笑道:「老妖武功雖高,難道還能強過你慕容老前輩?」
毒婦搖搖頭,想說什麼,突又強行噤住,改為淡然一笑道:「這很難說。」
司馬玉龍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有否見著令孫聞人女俠?」
毒婦毫無表情地反問道:「誰?聞人女俠?」
司馬玉龍點了一下頭,心中奇怪道:聽聞人鳳描述。毒婦的外號雖然不雅,但總算個性情中人,尤其是對她僅有的孫女兒聞人鳳,更是相依為命愛逾掌珍,怎地現在提到聞人鳳,卻表現得如此漠不關心?
毒婦略一思索,突然失聲輕笑起來。
司馬玉龍訝道:「老前輩有何可笑之事,玉龍有幸與聞否?」
毒婦睜開一雙美得和面部其他部分極不諧和的眼睛,注視著司馬玉龍之面,點頭自語道:「我知道了,你們兩個……唔。」
司馬玉龍臉色一紅,連忙發辯道:「老前輩不要誤會才好。」
毒婦的神情重又平靜下來,冷然道:「你們兩人既然彼此有意。……也不是什麼壞事啊。」
司馬玉龍聞言甚感欣慰,唯一能替聞人鳳作主的毒婦既已如此表示,聞人鳳和他之間的一點小誤會,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司馬玉龍最後問道:「老前輩此次跟蹤天地幫,是否業已得知今孫大智系死於伏虎尊者之手,而想向伏虎尊者問罪?」
毒婦竟說了一句出乎司馬玉龍想象之外的話:「我找伏虎尊者作甚?」
司馬玉龍吶吶地道:「伏虎尊者為衡山一派少數罕有的高手之一,假如老前輩不願出面作主,聞人女俠和在下……只怕……一時還難……」
毒婦忽然哦了一聲,然後連忙點頭道:「是的,我要找伏虎尊者,不過,老身還有點其他的事,並不限於伏虎尊者一個人。」
司馬玉龍這才高興起來。
司馬玉龍有點納罕的是:毒婦雖說是年近百齡的人,並無龍鍾老相,尤其是那雙明澈如水的眼神,若非內功上有非凡成就之人,何能臻此?可是,她在對答之際,經常顛顛倒倒,好像有點魂不守舍,這是什麼原因呢?難道她因愛孫之死,受到了太多的刺激,情緒上有點反常?
這時已是初更時分,司馬玉龍取出乾糧,毒婦搖頭說他不餓,司馬玉龍徑自用了,吃過乾糧,略事調息,毒婦吩咐一聲「走」,領先走出土地廟。
司馬玉龍不敢怠慢,緊隨於后。毒婦走在前面,看不出她如何比態作勢,腳下卻是移動得迅速至極,司馬玉龍懷疑毒婦有意考究自己的輕功,當下深吸一口氣,運足五行神功,猛力追去。
可是,說來也怪,任他司馬玉龍如何賣力,他和毒婦之間的距離仍是起步時那麼遠近,雖沒有落後,但想追近半步卻也困難。
司馬玉龍暗嘆道:到底是天山奇人,不同凡響,她老人家若不是給我面子,怕不早就把我跑丟了。
司馬玉龍方想謙遜一番,毒婦已自掉頭上了城牆。
對於星盤鎮這地方的地理,毒婦彷彿異常熟悉,她毫無猶疑地徑向大福客棧趕去。在將近客棧的一個轉彎角,毒婦略將身形微頓,俟司馬玉龍走近,細心囑咐道:「如遇事急,獨善其身可也。」
說完,一閃身,眨眼不見。
司馬玉龍繞至客棧左側,貼著牆根向後前進貼壁遊行,到達大福後花園,他看準地勢,輕輕縱上對面一間樓房的露台,這裡居高臨下,雖然距離花園有十來丈遠近,但司馬玉龍目力大異尋常,借著紅漆疏欄的掩蔽,仍可一目了然,同時安全之至。
後花園內,燈光輝煌,如同白晝。
在一座假山旁的空地上,成品字形放置了三張八仙桌。頂端豎立著一塊高有一丈五六的大木牌,本牌正對著一方寫有斗大金字的紅布,紅布上只有兩個字:「天地」。
品字下端是兩排成八字形的長條凳,每張條凳前面放置著兩隻茶几。
看樣子,天地幫這次開壇不怎樣避諱。這時園內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
司馬玉龍放眼四處查察,居然看不出毒煙藏身之處。他知道寡婦武功之高,幾乎和黑水黃衣藍面叟不相上下,其行動自不易落入他人眼裡。
約有頓茶光景,通花園的後門霍然大開,一對一對地走出二十幾個精壯漢子,漢子們表情肅穆,邁著大步至假山前左右分開。靠左手的走向左邊條凳之後,靠右手的走向右手條凳之後,一邊十人,左排第一人,便是那個獨臂黃大唔,司馬玉龍心想,這些人大概是竹牌舵主。
接著,走出兩男兩女,在品字形下端的右桌分兩旁站立、靠右手末一個,是個女的,蛾眉淡掃,杏眼撩人,咦,那不是楊花仙子么?唔,司馬玉龍再想,這四人大概是銅牌舵主了。
再接著,又走出了四人。這四個人,司馬玉龍一眼便認出了三個,走在最前面的是冷麵金剛韓秋。第二個短瘦枯小,十指長如雞爪,眼皮下垂,司馬玉龍不識得他是誰。第三個是身軀肥大,眉心有著硃砂痣的伏虎尊者。第四個便是面目英俊,眼神不定的巫山淫蛟。這一行是銀牌。
司馬玉龍有點奇怪,銀牌五,銅牌五,現在怎麼各剩下四個?還有銀牌三的地位既在伏虎尊者之上,在武林中當非泛泛之輩,怎麼此人之來路一點也看不出來?
緊接著,園門出口處又出現了兩人,那是兩個面目姣好的童年男女,年紀都只才十二三左右。男女兩童手上各端著一隻黑漆木盤,男童木盤裡是一隻香煙繚繞的香爐,女童木盤裡靜靜地躺著一塊金光燦爛的金牌。
兩童入園后,女童脆聲高喝一聲:「肅靜,幫主偕貴賓到。」
喝罷,本就異常肅靜的全園,於是又添了一份嚴肅氣氛。兩童身後一陣輕微笑語,四人相繼出現花園中,黑水黃衣藍面叟和一個一身穿純白宮裝,身材裊娜,面罩白紗的麗人並肩緩步而來,身後是另一對童年男女。
黑水黃衣藍面叟,和那個看樣子就是天地幫金牌幫主的白衣麗人,在走至品號頂端的第一席,相互一揖,便分兩邊坐下。
兩個男童站在藍面叟身後,兩個女童則站在金牌幫主身後。
金牌幫主微微揮手,身後一個女童便又喝道:「幫主有令,全體入坐」
竹牌輩分的二十個壯漢,整齊地各跨一步,在條凳上坐下,銀銅八位舵主也向主席一躬后落座。
這時,金牌幫主向藍面叟低聲說了些什麼,藍面叟聽了直是搖頭。
「司馬玉龍藉此空隙又向全園各人輪視一遍。
四個銀牌他認得三個,依次序,缺席的可能是銀牌一舵。銅牌缺席的是幾舵,他不知道,楊花仙子是五舵,她上首坐的是個黑皮豬眼中年漢子,對面則是上次在黃安見過幾面,在四海戲班裡充任鑼鼓手的老年夫婦。
竹牌舵主中,他只認得竹牌一黃大,和那個有著一隻鷹鼻的竹牌九。
司馬玉龍這一廂剛剛將全場人物打量清楚,那邊金牌幫主和藍面叟的談話也似乎有了結論。只見金牌幫主向身後捧著金牌的女童吩咐了幾句,那女童便即面對全園傳令道:「幫主有令,開壇議事,銀牌二舵執法,四舵護法。」
冷麵金剛和伏虎尊者立即離座而起,朝著金牌幫主的主位深深一躬,同時說了聲:「謹領幫令,並謝恩典。」
二人大概因為任務不同的關係,冷麵金剛致詞完畢仍站在原來的地方,伏虎尊者致完詞后,卻將寬大袍袖一揮,倒縱而起,上了院牆,霎時失去蹤影。
令童再度傳今道:「幫主致訓,全體免儀賜坐。」
金牌幫主盈盈起立,先向藍面叟淺淺一福,然後聲如銀鈴似地開言道:「本幫成立,迄今三年,為某種緣故,一直未向武林公布。現因分向衡山北邙兩派拿取武林至寶大乘神經上下部之關係,業已與當今各派結怨,且因本幫各級舵主均為當今各派之高手,一旦門戶公開,糾葛在所難免,乃由本幫主與銀牌各舵議決。敦請得武林一代異人黑水藍面仙翁老前輩出面主持幫務。擬與來犯各派一較短長,唯仙翁修為百年,已成神仙中人,不耐俗務糾纏,只允居於賓位對本幫支持指點,本幫主不敢過分相強,是以本幫仍暫歸由本幫主領導,但因仙翁來幫之故,幫符必須一體更換。蒙仙翁建議,認為原有幫符上對銀銅各舵人數限數一節不妥,天地之大,無物不納,豈可硬性規定只容銀牌五,銅牌五?所以本幫主擬改幫符獻詞為:
金牌堂主
銀牌舵主
藍玉總教練
白玉是幫主
金牌堂主是原來的銀牌舵主,銀牌舵主便是原來的銅牌舵主,竹牌舵取消,各發鐵牌一面,等級以編號為準。堂主幫符列有堂名,舵主幫符為駐地舵所在地名,……希周知。」
說完坐下,全園轟諾了一聲。
令童傳令道:「請值月舵主報告幫務。」
那個眼皮下垂,十指長如雞爪,身材瘦小的老人緩緩起身,先向主席躬了一躬,然後向左排條凳上掃了一眼,只見那個獨臂黃大立即面無人色地戰抖起來。
瘦老人啞聲開言道:「銀牌一舵因事請假,但未能說明請假原因,請議處。銅牌一舵奉令鎮守總舵,缺席免議,竹牌一舵遺失幫符,請議罪。竹牌九舵受他人愚弄,請議罪。」
令童傳令道:「請值月舵主報告各級舵主失責詳情,並引述罪則,由幫主決定。」
值月舵主瘦老人銀牌三啞聲又道:「竹牌九於日間遇一自稱和本幫銀牌二舵有舊,系銀牌二舵重金禮聘為本幫西席,約在本棧會面的少年,因該少年不敢明目張胆地進入本棧,乃由竹牌九領入新大福客棧,並代付三天房錢……待銀牌二舵韓舵主趕來,竹牌九稟明原委,同往新大福查看時,該少年已不知所往,今夜為本幫開壇大典,該少年適於此際現身搗亂,據竹牌九辯稱,該少年做作老到且深悉本幫內部組織,及幫符形狀質地,綜此觀之,此少年為六派中人,已無可疑。竹牌九向以精明著稱,而竟有此一失,殊難原宥,按本幫幫規第十五條規定,遺幫之羞者,殘一肢!」
瘦老人聲調嘶啞低沉,語音中透著無比的陰險。瘦老人話聲一歇,那個有著鷹鼻的竹牌九,業已面無人色地自條凳上立起身來,前行兩步,撲地跪倒,直挺挺地面向幫主席位,聽候發落。
司馬玉龍心裡很難過,竹牌九雖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但因他一番無意戲弄,而竟遭受殘去一肢之弄,心裡總是有點不自在。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除了睜眼看著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令童傳令道:「銀牌四位舵主合議之!」
在場的銀牌舵主,實則上只有三位,伏虎尊者自上了牆,始終未再現身。銀牌三舵,那個瘦小老人,他既擔值月之職,負責檢討檢舉之責任,自不便再表意見。剩下來的,只有銀牌二五兩舵,冷麵金剛和巫山淫蛟了。
巫山淫蛟向奉令執法,離席靜立一邊,雙目滾閃如電,臉上毫無一絲表情的向冷麵金剛望著,似乎有意讓冷麵金剛先行發言。
冷麵金剛乾咳一聲,果然冷冷地道:「本舵贊成按幫規行事。」
令童傳令道:「如銀牌五舵沒有意見,即請執法舵主行刑。」
竹牌九跪在地上,全身開始哆嗦地輕微抖動。
其他的幫徒們,臉上全籠罩著一層寒霜。
巫山淫蛟略一思索,突然離席而起,向上席一躬,朗聲道:「根據本舵推斷,日間露面少年定系武當俗家弟子司馬玉龍無疑。論此予之輩分,本來無足輕重,但此子一身武功卻頗令人惶惑……」
巫山淫蛟說至此處,朝冷麵金剛瞥了一眼,冷麵金剛的臉色更冷了。
巫山淫蛟繼續說道。「上次在孝感,韓舵主曾與此子對過一掌,以韓舵主世所罕見的功力,居然……居然……居然只能略佔優勢……」
冷麵金剛哼了一聲,巫山淫蛟接下去道:「尤其此子最後擺出一個托天指地架式,竟是大乘神功的起式。」巫山淫蛟略為一頓。
這時,全園寂然。
蒙面的金牌幫主,雙手按定桌面,神情甚為緊張,甚至一代巨魔三色老妖也露出了傾聽神氣,全園之中,唯一有著與眾不同表情的,只有銅牌席位上的楊花仙子一人。
看樣子,楊花仙子可能已經明白,司馬玉龍就是她那意中人「余仁」的另一化身了。頭部微微下俯,大概這就是她自知不能控制內心的矛盾,又怕他人見疑而採取的一種權宜措施吧?
眾人的緊張神態,看得司馬玉龍有點發笑。
巫山淫蛟繼續說下去道:「前據銀牌四舵描述,這位武當俗家弟子司馬玉龍,年事雖輕,膽勇卻俱高人一等。但四舵報告時說,此子膽勇固佳,但武功似乎並無過人成就,那一次衡山事件,若非五行怪叟從中阻撓,此子業已早斃於四舵的舍利子之下,假如此子那時已練有大乘神功在身,四舵手法縱高,區區一粒舍利子,又何能加害於他?假如此子在衡山事件后另有遇合,其最大的可能便是得傳五行神功,但他又打哪兒習得大乘神功呢?
「之後,在新堤,此子又曾露面一次,其談吐應對固屬上佳資稟,便是來去身形步法,也是一流身手,這一點,總教練藍面仙翁曾親自所見,可以為證。
「所以說,此子出現於武林,如因大智僧一案銜恨本幫,一再與本幫為難皆系出於故意,以竹牌九之泛泛身手,如何能識得對方的詭計?何況竹牌九之誤中圈套乃力行本幫幫規第三條,絕對服從高階之良好表現,來人既將幫符描述得明明白白,又諉稱銀牌二舶所約。
假如實有其事,而竹牌九對來人不以禮貌周旋,其罪刑又豈止殘一肢而已……為此本舵主所見,謹提出聊供幫主參考。」
蒙面幫主和藍面叟低語數聲,令重立即傳令道:「銀牌五舵所見甚是,總教練亦有指示,竹牌九境遇奇特,減刑自斷左手小指一隻!」
竹牌九歡呼一聲,向上叩了一個響頭,右手捏住左手小指,咬牙一拗,小指業已應手而斷。
蒙面幫主縴手微揮,竹牌九滿頭大汗地起身口座。
這時,令童又往下傳今道:「請值月舵主繼續報告竹牌一失落幫符經過。」
值月銀牌三舵,那個瘦小老人重新立起身來,啞聲緩緩報告道:「前在黃安,由銀牌二舵主持的一次會議里,竹牌一擔任巡守之職,會議半途遇警,該竹牌一不先通知主持人,膽大妄為,輕身追躡敵蹤,致為對方所乘,點中要穴,搜去幫符……。」
瘦老人說至此處,令童突然發令:「對方是何等人物,請先報告。」
瘦老人道:「據黃大事後稟稱,在月色下,隱約地看出對方是個年約二十左右,皮膚黑黑的英俊少年一」
園中一片沉寂。
瘦老人繼續啞聲說下去道:「根據本舵主判斷,事實極為明顯,此子亦為司馬玉龍無疑。」「令童大聲傳令道:「擬刑。」
瘦老人簡捷地道:「幫特為第二生命,無故失落者飭令自盡。」
黃大聞言,臉如死灰。只見他,牙關一咬,霍地挺身大踏步而出,向幫主躬身一揖,然後跪倒,大聲喊道:「竹牌一舵領刑。」
蒙面幫主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令童傳今道:「銀牌舵主合議。」
這時,冷麵金剛突然冷冷地發言道:「本幫幫規第一條規定,無故失落幫符者,飭令自盡,請大家注意『無故』兩字。臨敵露怯意者,為武家之誠,竹牌一不計本身功力是否為他人之敵,勇往直前,一心擒敵立功,其錯只在未先通知本舵,聽命行事。至於失落幫符,乃在失招之後,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時候,命都操在敵人手裡,何況身外之物?
「基於此,竹牌一之失落幫符,並非『無故』。
「其後,孝感之役,該竹牌一為本幫公務喪失一臂,毫無怨言,新堤侍候貴賓,殷勤周詳,皆為不沒之功。尤以此刻聆判后毅然領刑風度,實在堪為本幫矜式,所以,本舵主建議,竹牌一功過兩抵,應予特赦。」
令童傳令道:「銀牌五舵發言?」
巫山淫蛟起身道:「本舵主意見與二舵意見相同。」
令童傳令又道:「銀牌三舵意見如何?」
瘦老人起身啞聲緩緩說道:「二五兩位舵主之提議人情人理,無可非議。唯幫派之所以能發揚光大,首重賞罰分明,竹牌二為幫殘體,自不能再處極刑,設若就此功過兩抵,亦顯輕重不勻。鑒於功小過大,擬將竹牌一舵貶為竹牌末舵,由竹牌二舵起,依次遞升。」
令童傳今道:「准銀牌三舵之議。」
黃大歡呼一聲,像竹牌九一樣,向上磕了一個響頭,起身四座而去。
這時令童繼續傳令道:「請值月舵主接下去對銀牌一舵不當缺席加以檢討。」
瘦老人立起來,神態異常嚴肅,遠非前兩次那種慢條斯理的神情可比,他先回顧全園一周,然後向幫主之座深深一躬道:「按幫規十七條規定,開壇大典,非奉幫主之命外出者,如有缺席,且不能詳敘原委者,以叛幫論……不過……一舵已於三天前呈上請假單,且經幫主親自過目,是否另當別論,應付公議。」
司馬玉龍心想,銀牌一舵就現在來說,也不過是二人之下,其在天地幫的地位之高,蓋可想見,若要由銀牌三舵來指名定罪,自有不便。但是,他既輪擔值月之任,職責所在,又無法將此等大事略而不提,所以現出一副左右為難的態度,由此也可見天地幫的幫規,確是相當嚴厲!
沉默了片刻,令童傳今道:「銀牌舵主會議之。」
銀牌二舵首先道:「唯幫主裁奪。」
銀牌五舵也道:「與二舵意見同。」
銀牌三舵則具體地建議道:「銀牌一舵為建幫重臣,依本舵看法,銀牌一舵決非明知故犯,以身試法之理,其不能如期參與開壇大典,定有與本幫不可明說之重要事故,依本舵意見,不若俟銀牌一舵運幫後補述理由,然後開壇議決。」
令童傳今道:「准議。」
接著又傳令道:
奉幫主令,傳諭全幫上下得知:銀牌一舵暫領內堂香主之職。銀牌二舵實授外堂香主之職。銀牌三舵實授執法堂香主之職。銀牌四舵實授護法堂香主之職。銀牌五舵實授巡按堂香主之職。
銅牌一舵為首舵君山舵主。
銅牌二舵為湘陰分舵舵主。
銅牌三舵為黃坡分舵舵主。
銅牌四舵為岳陽分舵舵主。
銅牌五舵暫留總舵待命,遇缺分發。
竹牌二十舵一律改成鐵牌一舵、二舵、三舵……自今而後,全部改號,新幫符於三日內發放。禮成,撒壇,上席。
兩排條凳上的鐵牌舵主,紛紛起立,走出園門,一會兒之後,依次托盤而進,酒肴紛呈。一片歡洽氣象。
酒過三巡,小鑼當然一響,全園立即噤聲,令童傳令道:「巡按堂孫香主聽令,著即接替護法堂香主之職,轉知護法香主歸座入席。」
巫山淫蛟朗諾一聲,才待離去時,側院院牆上有人哈哈大笑道:「難得貴賓們聯袂降臨,真乃敝幫之幸,本舵不揣冒昧,謹代敝幫幫主表示迎迓,哈哈……請。」
這是伏虎尊者的聲音。
聲歐人落,一陣長短不齊的哈哈之聲相繼而起,就在同時,院牆上出現了三條人影。
司馬玉龍心頭「緊。連忙運目望去,啊,三人中最後一個,年約五旬開外,相貌奇古,頭戴天師冠,身披王恭鶴氅,腰系羊叔子綬帶,足踏香山飛雪履,同字臉,古月眉,柳髯拂胸,手執拂塵一柄,不正是他的恩師,武當派當今掌門人,武當五清之首的上清道長么?
在上清道長前面,站在中間的一個,長眉紅臉,身材魁梧,身著一襲淡灰僧袍,手捧碧玉如意,法相莊嚴之至……那正是衡山派掌門人一瓢大師。
最前面的一個,司馬玉龍雖不認得,但在端詳了那人的垂胸白須,以及那副不怒而威的劍眉虎目后,司馬玉龍知道一點錯不了,他便是赫赫有名的,北邙天龍老人。
司馬玉龍興奮得幾乎想跳身而出,可是,他忽然想及,今夜好戲正多,出去了,除了增加紛擾外,有害無益,何不靜作壁上觀,伺機行事的好?
司馬玉龍繼續向園中望去。
牆頭三老,相顧一望,立即飄身入園。
蒙面幫主自席上立身而起。
黑水黃衣藍面叟視若無睹地自顧自喝。
冷麵金剛面有慚色。其餘眾人均顯得異常惶惑。
伏虎尊者走近蒙面幫主席前,低聲報告了幾句,蒙面幫主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伏虎尊者躬身退下,伏虎尊者退下之後,揮手命品字下端,原來是楊花仙子等人佔據的一席全體離座,另由鐵牌舵主上前迅速清理停當,伏虎尊者上前肅客。一瓢大師高誦一聲善哉,仍由天龍老人帶頭,相將入席。
小鑼一響,全園無聲。
蒙面幫主遙向天龍老人這一席微微一福,以清脆無比的聲調致意道:「武當、衡山、北邙,為當今武林六派中之佼佼者,今夜三位掌門人連袂降尊紆貴而來,又適值本幫壇期剛過,自不能令人視為等閑之意外巧合。唯本幫創立伊始,與各派尚無怨怨可言,雖說本幫香主中不乏六派中人、但人各有志,志同者,道乃能合,三位掌門人胸襟豪闊,自不會為此既成事實斤斤計較。是以,本幫主謹代表本幫首先明告三位掌門人,三位此來,如屬觀光性質,本幫竭慶歡迎,並聊備水酒數盅,以示敬意,如三位此來另有指教,亦請當場明示,以便候教。」
天龍老人哈哈一陣大笑。
一瓢大師起身合掌答道:「我佛慈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謝幫主美意,我等此行善善惡惡,尚在一念未定之間,但願我佛慈悲。……請幫主少待貧僧與天龍老人有一點私事須先了結,方好作答。」
一瓢大師說畢落座,天龍老人手捻拂胸白須,起身向冷麵金剛韓秋厲聲喝道:「韓秋,你倒說說看,北邙派有什麼對不起你韓某人的地方?」
經此一喝,園中氣氛立即緊張起來。
以冷麵金剛之自負,在這種場合之下,天龍老人這番厲聲相責,他會受得了么?
嘿,出人意外的事情有的是,只見他,緩緩立身而起,抱起雙拳,向天龍老人一拱,毫無表情,卻微帶歉意地道:「韓秋列身北邙時,承蒙司徒兄另眼看待,此生難忘,但韓某人另有隱衷,望司徒見不必相逼,……往事已矣,願司徒兄只當韓某人已去人世,今後各行其是可也。」
冷麵金剛說罷,又是高高的一抱拳,然後坐下。
天龍老人虎目中閃爍,他全神注意著冷麵金剛的每一字每一句,等到冷麵金剛說完落座,他這才長嘆一聲,廢然坐下,向一瓢大師道:「輪到你啦。」
一瓢大師聞言立起身來,向伏虎尊者高擎著碧玉如意,和聲問道:「伏虎尊者,請對碧玉如意說話,你現在是什麼身份?」
伏虎尊者毫不猶疑地朗聲答道:「天地幫護法香主。」
一瓢大師並不像天龍老人那般激動,一切都似乎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等伏虎尊者說罷,放下碧玉如意,合掌胸前,只念得一聲佛號,便即庄然坐下。
天龍老人和一瓢大師對望一眼,一瓢大師搖搖頭道:「其他的事也不必再詼了,還是由你出面,和他們訂個日期,走一走武林中解決紛爭的老路子算了。」
天龍老人點點頭,起身向蒙面幫主朗朗一笑道:「大乘神經既已落入貴幫之手,北邙、衡山兩派除了口服心服之外,別無話說,但貴幫人材濟濟,堪為當今武林各門各派之冠,為實令人稱羨,老夫不揣冒昧,謹代表北邙衡山武當三派,向貴幫討個日期,以便探究幾手絕學。」
蒙面幫主毫不猶疑地起身答道:「今年中秋之夜,君山相候,如能邀得其他大派同來,更是歡迎。」
天龍老人哼了一聲,回頭向上清道長和一瓢大師道:「走吧。」
這時,那位坐在蒙面幫主對面,一直裝著視如不見,聽而不聞的黑水黃衣藍面叟突然發出一陣攝人心魂的陰寒怪笑,一面笑,一面尖聲道:「走?有這麼容易?哈哈……老夫數十年來未履中土,中土武林人士已全然不將老夫放在眼中,我倒要看看,除了五行神功之外,中土有何種武學能擋老夫一招?」
說著,施施然離座而起,準備朝天龍老人這一席走來。三老臉色均一變,三老中尤以天龍老人脾性最是暴躁,當下只見他虎目暴睜,便欲越眾而出,上清道長拂塵一揮,橫阻天龍老人胸前,嘴中微笑地暗示道:「天龍老兒,急什麼?黑水絕學早在數十年就已令中原無數豪傑喪身,就是我們三人聯手而出,是不是能落個全屍而亡,尚在未可知之為數,你老兒假如實在活得不耐煩了,還怕沒有機會么?」
以三老之尊,難道還會不知道三色老妖的厲害?只是事情擠到此種田地,已成騎虎之勢,別說一個三色老妖,就是有上十個八個,拼上粉身碎骨,也得出面了斷,否則一派聲譽何在?
三老日前在岳陽樓不期而遇,因洞庭湖船只有異而起了疑。以三老之火候,稍事偵查自然馬上知道了這是怎麼回事,加之上清道長已和玄清道長碰過面,天地幫之概況已然十知八九,於是,三老決議,先將該幫面目闖破再說。
事先,三老也知道黑衣黃衣藍面叟仍在人間,並已為天地幫羅致的消息,但三老均為武林中一派掌門人,與中原武林的禍福息息相關,就是天塌下來,也得一肩承擔,假如三色老妖又到中原為害,三派正好聯謀對策,怎會聞風退卻?何況三老功候均已進入化境,若合三人之力,三色老妖不一定就能佔盡上風,所以,三老根本就沒有將三色老妖的在座當做一回事。
現在,三色老妖因三老始終沒有向他表示敬意,惱羞成怒,也不管天地幫幫主已答應了人家中秋夜之會,賴著三老尚不知他與天地幫的關係,一心想撈點面子,找回一點威風給幫中眾徒瞧瞧,以便樹立威信。
三老中乃以上清道長最工心計,道長知道,假如一對一,三人可能均非老妖之敵,三人都是一派掌門所以只能勝不能敗,若是三人聯手,雖然有致勝之望,但以三派掌門之尊去干群打群毆的事情,也不是什麼榮耀事。所以說,最好能避免在今夜翻臉,非不得已,絕不動手,如要動手,也是三位一體。
天龍老人當然是一點就透,當下強忍住滿腔怒火,勉強抱拳笑道:「哦,原來是黑水奇人,幸會了,老前輩數十年未至中原,今忽盛氣相向,是何道理,可否見教?」
「沒有道理……」藍面叟哼著道。
突然間,藍面叟止住了移動的腳步,仰起那張藍臉,對著司馬玉龍存身的方向,嗅得兩嗅,彷彿聞到什麼異味似地,嗅畢哈哈大笑道:「朋友,藏頭露尾算是哪門子好漢,下來下來,免得老夫費兩次手腳。」
司馬玉龍大吃一驚,心想,三色老妖難道已經成了仙?隔這麼遠不說,他全身掩在欄杆之後,一點形跡也未走露,老妖是憑什麼而發覺到他的存在?
可是,事已至此,不現身也不行了。
司馬玉龍微哼一聲,便欲長身而起。身後突然有人悄聲笑道:「傻小子,老妖所指,另有其人,你小子蠢動個什麼勁兒。」
司馬玉龍這一驚更是厲害。
尚幸他聽出來人聲音,連忙回身低聲歡呼道:「您,您老人家……」
身後人低聲喝道:「少嚕嗦,小子,看那邊的。」
司馬玉龍知道怪叟不拘俗儀,高高興興地重新回過頭來,從欄杆縫中向園中望去。
怪叟說得一點不錯,剛才三老現身之處的院牆上,立刻又站出兩個相貌和裝束都顯得有點與眾不同的人物。
前面一個,身材魁偉,雙月精光如電,身穿一套老藍布襖,板帶束腰,雙絛飄懸。人長得一副蒜鼻闊嘴,須蓬髮結,雙肩微傾,兩腿似有長短,肩上掮著一個足有鵝卵粗細,約六尺來長,通體黝黑的龍頭拐杖……昂然挺立於牆頭,粗獷透著威武豪邁。
司馬玉龍暗喜道:「跛仙翁來了。」
後面的一個長相恰恰相反,只見他,五短身材,僅及跛仙翁方斌的啟下,生就一張圓圓臉,皮膚白白嫩嫩地,荔子鼻,蒲包嘴,疏眉細眼,渾然一種富家翁氣派。
唔,笑臉彌陀。
又是兩個非常人物,笑臉彌陀和跛仙翁方斌落地之後,雙方局勢立即改觀,除非滿園渾戰,黑水黃衣藍面叟若想在這五位江湖高手面前穩佔上風已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黑水黃衣藍面叟因為一生沒有受過挫折,以致養成一種孤傲的癖性,他並不因對方又增加了兩位聲威赫赫的幫手而稍有畏縮,仍然在怪笑完畢后舉步向五人立身處慢步而來。
工於心計的巡按堂香主,巫山淫蛟孫顧影,這時急步走向蒙面幫主,匆匆說了兩句話,蒙面幫主立即聚氣傳音,聲如銀鈴似地大聲道:「仙翁留步。」
三色老妖愕然止步卻顧。
蒙面幫主便在這個當口雙肩微晃,離席騰身躍起,飄逸如燕,輕輕巧巧地落在三色老妖身側,躬身一福,含笑道:「我幫已約定與當今各派在本年中秋夜相見於君山,望總教練惠賜本幫主全信榮幸。」
蒙面幫主早不出面,遲不出面,偏在三老這方面增添了笑臉彌陀和跛仙翁兩位得力幫手之後方始出面阻攔,其為天地幫「全信」,抑或為三色老妖「全名」不言可喻。
蒙面幫主的用意,三色老妖當然也已體會,當下趁風收舵,嘿嘿怪笑道:「幫令如山,老朽何敢恣意違規?」
說完,袍袖微拂,人如行雲流水似地退回原位,就在老妖袍袖微拂之間,一瓢大師、天龍老人、上清道長、跛仙翁以及笑臉彌陀五人身軀全是微微一晃。
司馬玉龍耳邊響起了怪叟傳音:「小子,看到沒有,什麼時候你能將此魔克制,你小子便是天下第一人了!」
司馬玉龍悄聲問道:「難道此人現在是天下第一人?」
怪叟微笑道:「和此魔功力在伯仲之間的,可能還有少數一二人,若說能夠強過此魔,除非……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說,如有人能將此魔克制,其誰能敵?」
五行怪叟的語調如此深沉消極,司馬玉龍尚是首次見到,他細細將怪叟語意玩味了一遍之後,心中突然一動,忙著悄聲問道:「老前輩,您老剛才說,除非除非什麼?」
怪叟低聲笑罵道:「小子耳朵尖得像老鼠,……這裡是談話之處么?」
這時,園中笑臉彌陀哈哈不絕地向眾老打趣道:「蒙人家幫主下赦令,總教練高抬貴手,這兒又不是你們的山頭,你們幾個還想拿派勢,找場子,要人家來兩個送別拳,餞行腿不成?」
天龍老人吹鬍子,跛仙翁瞪怪眼,上清道長微微而笑,一瓢大師不住地念善哉,只有笑臉彌陀打完了一個哈哈又是一個哈哈。
五人表情雖然不同,終因身份關係,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彼此互望一眼,像五道輕煙,冉冉騰起,冉冉而沒。
司馬玉龍回頭笑道:「我們也該走了吧?」
怪叟笑道:「是的,我見到了她,但她是否也見到我,那就不得而知了。」
司馬玉龍又道:「她現在何處?」
怪叟笑道:「假如她是往前直走,現在至少已在十裡外啦。」
司馬玉龍皺眉自語道:「真怪,她老人家似乎有所為而來,怎會毫沒動靜地悄然又走了?」
怪叟拉了司馬玉龍一把,笑道:「走吧,傻小子,你難道不知她還顧忌著一個人?」
司馬玉龍賴住不走,追問下去道:「什麼,今夜這裡有天山毒婦顧忌的人?」
怪叟一把抓起司馬玉龍肩胛,一個巧縱,晃悠悠地落向側面暗巷,疾走了約三五條大街,將近城角,四望一片沉寂,怪叟這才放聲大笑道:「你小子以為那丑婆子就是天山毒婦?哈……哈哈。」
司馬玉龍大驚道:「什麼,她不是天山毒婦?」
怪叟大笑不已。
司馬玉龍催促道:「那麼她是誰?」
怪叟向遠處城垛上一指,笑道:「月華如水,四野無人,那邊有個消夜好去處,咱們走。」
在城垛上一角,老少兩人倚壁向月坐定。
司馬玉龍繼續追問道:「那個丑婆子既然不是天山毒煙,她的武功怎會那般高不可測,居然連三色老妖也奈何不了她?」
怪叟道:「三色老妖,她正想找他的霉氣哩。」
司馬玉龍訝道:「她有這等能耐?她是誰?」
怪叟微笑道:「時間早得很哩,忙什麼,你小子為什麼不先將別後經過向我老頭子報告一番?」
司馬玉龍將別後經過詳述了一遍,怪叟聽了不住地點頭,司馬玉龍最後不解地道:「那位身份不明,武功高不可測的丑婆子,她既然和黑水黃衣藍面叟有著不可解的深仇大恨,當三色老妖向三老尋釁之際,她若挺身而出,豈不是大好良機?」
怪叟笑道:「你小子怎敢毅然判斷那個丑婆子沒有這種企圖?」
司馬玉龍又道:「那她為何始終未曾露面?」
怪叟大笑道:「我不是說過她忌諱著一個在場的人么?」
司馬玉龍道:「天龍老人?」
怪叟微笑著搖搖頭。
司馬玉龍再說道:「一瓢大師。」
怪叟仍然微笑著搖搖頭。
司馬玉龍詫異道:「難道是家師上清道長?」
怪叟笑道:「說你小子聰明,你小子實在聰明,若說你小子糊塗,也就真夠糊塗。剛才老夫說過,當三色老妖向三老尋釁之際,那個丑婆子曾有蠢蠢欲動之意圖,假如丑婆忌諱的人是三老中的一位,她曾有那種表示?」
司馬玉龍失笑道:「哦,我知道了,那人不是笑臉彌陀便是跛仙翁方斌。這兩老現身她才……」
怪叟大笑道:「總算給你猜中了第五名……哈哈……難得,難得。」
司馬玉龍臉色微微一紅,忽然想到了一個為自己遮羞的理由,強辯道:「跛仙翁方斌因為一代宗師,但其武功亦只和當今各派掌門人在伯仲之間,丑婆子既有向三色老妖挑戰的勇氣,怎會反而伯了個跛仙翁呢?」
怪叟正色道:「此即所謂理直者氣壯,武功一道,為膽勇。氣、力之合成。「力」在其次,勇、氣為上,如功力相去無幾,則氣、勇便為制勝之主因了。丑婆子和崑崙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另有過節在先,因為這段恩怨曲在丑婆子一方,丑婆子在心理上先有三分懼了跛仙翁,在平日,她都擔心跛仙翁會找上門去,一旦相遇,那有不迴避之理?」
司馬玉龍拍手笑道:「知道了,知道了,那個丑婆子一定是苗疆桃面騷狐花千娘!」
怪叟補充道:「也就是天地幫過去的銀牌一舵,現在的內堂香主。」
司馬玉龍啊了一聲,半晌沒有說得出話來。
最後,他喃喃地自語道:「這一來,關係豈不複雜極了?」
怪叟笑道:「關係本來就不簡單哩。」
司馬玉龍道:「桃面騷狐和三色老妖是段什麼仇恨?跛仙翁和桃面騷狐之間又有什麼恩怨,老前輩能不能說與晚輩得知?」
怪叟微笑道:「還有天地幫王牌幫主是何出身是不是?」
司馬玉龍道:「噢,對了,晚輩幾乎忘記了這一點。」
怪叟摸出腰間的酒葫蘆,咕嚕嚕地喝了好半晌,這才噓出一口大氣,用衣袖抹抹嘴唇,開始說道:
先說三色老妖和桃面騷狐的一段吧。遠在四五十年前,桃面騷狐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姣好美女子,那時候,正是黑水黃衣藍面叟橫行中原,茶毒武林的頂峰時期。桃面騷狐花千娘的本性原不淫蕩,直到現在,她到底是好是壞,還是無人敢下定評。
那時候,桃面騷狐的譯名叫「冷玫瑰」,她有個心上人,那人便是過去武林中大大有名,以一手歹毒暗器令武林中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玉面閻羅」,兩人雖無夫婦之名,但已有夫婦之實,恩愛異常。
有一次,兩人在洛陽城中遇到了黑水黃衣藍面叟,三色老妖本非好色之徒,不知怎地,那次一見冷玫瑰之面,竟然忘魂失魄起來,他垂涎冷玫瑰之色,又深知冷玫瑰和玉面閻羅的情感業已根深蒂固,無法插足分羹,於是,心狠手辣的老妖便借著二人分開的機會,將玉面閻羅誘至北邙山中無人之處,一場苦戰玉面閻羅送了命,三色老妖見情敵已除,立即轉過頭來找冷玫瑰。
冷玫瑰也是個玲瓏透徹的女人,一看老妖來意,便已瞧出事件的大半,雖然心痛欲絕,但因雙方功力懸殊,當場翻臉只有白饒性命一條,自己死了,夫仇何人去報?當下,她勉力裝做尚不知情,虛與委蛇,伺機脫身,結果給她逃出老魔掌握,她知中原已難安身,便起程馳奔苗疆……
司馬玉龍插口道:「那麼,她和跛仙翁方斌又在哪兒遇上了的呢?」
任叟點點頭,接下去說道:「在冷玫瑰走到湘黔交界的鳳凰城,無意中碰到了跛仙翁方斌,跛仙翁那時候也不過三十左右年紀,為崑崙派當代最傑出的弟子之一,因為該派另一弟子數月前在長安城附近中了別人淬毒暗器,崑崙派中懷疑係玉面閻羅所為,派出門下弟子四路打聽,方斌便是派出的弟子之一。
「他因深知冷玫瑰和玉面閻羅的關係,便當頭攔住冷玫瑰,追問玉面閻羅的下落,一方面由於方斌的措詞不當,一方面冷玫瑰的心情欠佳,她認為,玉面閻羅人都死了,還要將這些捕風捉影的罪名加到心上人頭上,簡直是欺人太甚,一言不合,雙方便動上了手。
「當時,若論武功,冷玫瑰實在不是方斌的對手,但冷玫瑰和玉面閻羅相處甚久,已從玉面閻羅處學會了不少暗器手法,恰巧身上又有兩枚『五毒金峰』,一時情急,便將『五毒金蜂』打將出去,方斌一時大意,竟為所乘,冷玫瑰心有未忍,怕方斌因而殘廢,當時丟下一包解藥,掉頭走了。
「方斌天生一副傲性,偏不肯取用那包解藥,僅以崑崙本派特製的解毒散敷服,因為葯不對症,雖然免去了生命危險,但卻從此兩腿有了長短……」
怪叟似乎說幹了嘴,捧起葫蘆,又喝了幾大口。
司馬玉龍低頭想了好一會,然後又抬頭迷惑地說道:「照這樣說來,也不能全怪冷玫瑰的不是呀!」
怪叟點點頭道:「何嘗不是?小子,你想想看,以跛仙翁方斌的那副火爆脾氣,假如全是冷玫瑰的不是,他會忍受到今天?」
司馬玉龍又道:「既然如此,冷玫瑰又何必忌諱著跛仙翁?她為什麼不挺身出來講個明白?了不起,道個歉,雙方從此誤會冰釋該多好?」
怪叟輕嘆一聲,然後笑道:「傻小子,你以為武林中的恩怨,尤其是一些成了名的人物,解決一件紛爭會有如此簡單么?小子,你年紀還輕,總有一天,這種滋味你會領略得到的。總之,一個習武之人,第一件要注意的便是盡量避免製造仇恨,其次方是武術的進修,打死或打傷一個人因是一件快意事,但在精神上的負擔也就夠受的了。你看,冷玫瑰便是絕好的例子,她負亡夫之仇,卻為了在無意中殘害了另一個人的肢體,以致連露面都感到有所不便,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教訓么?」
司馬玉龍又道:「既然如此,冷玫瑰又怎會被人喊做桃面騷狐的呢?」
怪叟搖搖頭道:「這一點就令人迷惑了。」
司馬玉龍詫異道:「什麼,連你老人家也竟不知道桃面騷狐的由來?」
怪叟又搖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桃面騷狐自潛伏苗疆,苦研絕技之後,一直就很少再履中土。還是後來苗疆來人傳言,說苗疆突然出現一個絕色女子,武功甚高,而神態極為淫蕩,逗得西南各省的綠林區盜如痴如狂,又說要成為此女的入幕之賓容易之至,如有一技之長,在此女面前施展,而為此女賞識后即可入圍。但是,傳言又道,此女媚功驚人,精於采戰,相處不出旬日,便會得上癆瘵而亡,遠勝稗史中的狐仙之流,又因為她人生得美,所以大家便送了她這個『桃面騷狐』的諢號。但這只是一種表面的傳說,又焉知她不是為求技復仇而捨身?甚至那些人根本沒有親近到她的芳澤而被她處以貪色的報應?外人不明究里,而說是因『癆瘵』而亡,不亦大有可能?」
司馬玉龍連連點頭。
怪叟又道:「在武林中,要能成為一位人人尊敬的長者,第一件事便是不該人云亦云,以道聽途說為事實,凡事均應窮究源起,毀了一個人的生命團屬有罪,毀了一個人的清白又何嘗不是不可原宥?」
司馬玉龍欠身凜然應道:「謹謝老前輩金玉良言。」
怪輿皺眉又道:「至於冷玫瑰為什麼混於天地幫,那就令人感到大惑不解了,難道她和金蘭另有什麼淵源?」
司馬玉龍忙問道:「誰叫金蘭?」
怪叟冷笑道:「天地幫的幫主呀!」
五行怪叟冷笑數聲,接下去說道:
小子,你很想知道天地幫幫主的一切么?好吧,小子,先讓我說一段故事給你聽聽。大約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位聲名顯赫的奇人,由於那位奇人居於當今六派之外的超然地位,又有著武林無雙的獨門絕學,一時之間,為天下武林道尊為泰山北斗,天地幫幫主金蘭,在那時候,便是這位奇人唯一的女弟子。
金蘭的資質奇佳,出身書香世家,幼讀詩書,文才過人,十五歲左右家遭天災,為奇人收歸門下,先後五六年光景,便已得傳那位奇人的絕學十之八九。直到那時候,還看不出這位金蘭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奇人鑒於此女年事漸長,終身大事須有所交待,又因此女貌美才高,身負驚人武功,絕非凡夫俗子所堪匹配,便令她女扮男裝,外出闖練,順便物色理想對象。
此女在江湖上行走不上兩年工夫,便已博得了美俠的綽號,也就在這段期間里,江湖中轟傳著一件怪事,就是在大江南北常有人在一夜之間失去頭顱,那些喪身的人,均是大戶人家風流倜儻的書生公子,雖然有人猜疑這是黑道上什麼女淫賊所為,但金蘭是一身男裝,誰也沒有懷疑到她的身上去。
而事實上,那些案子卻都是她的傑作。
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金蘭的師父,那位武林奇人雖然也聽到了這種奇聞,由於他對金蘭的偏愛,不但沒有疑心到金蘭,甚至下令金蘭追究這件公案。那位奇人以為,以他愛徒的現有功力,絕不在當今幾位有名的黑道魔頭之下,如能假以時日,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可是,事實上大謬不然,金蘭足跡所至之處,斷頭案依然層出不窮,武林中頗不乏疾惡如仇之輩,因之,很多人都挺身而出,協力來追究謎底,嘿,先後年余,從事查案的人物,連人影子也沒見著半個,且有好幾位身手稀鬆,為此事而送了命。
據金蘭向奇人報告,她見到過那個女人的背影,身材裊娜纖細,面部似乎蒙著一塊黑紗,但因那人輕功高絕,晃眼無形,所以連她也沒能追得上。
奇人選了一個無人的山谷;靜靜地盤膝坐下,凝神運思,三天三夜之後,奇人發現了可疑之點。
第一,武學講究門派宗系,愈是精絕的武學,愈為人所熟知,金蘭隨他學藝已久,當今各派武學皆已瞭若指掌,那人既非泛泛之輩,為什麼金蘭不能從她的身形步法看出一點端倪?
第二,當今黑白兩道,以他的武功居於首位,金蘭已差不多盡得他的真傳,連她也望塵莫及,那個女人豈不在他之上?這是不可思議的。
第三,金蘭的體態有點變了,她更豐滿了,更美了。
奇人得到一個結論,那個犯案的女子,很可能就是金蘭本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他也不願相信自己的推斷,但是,事實擺在眼前,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他不得不徹底調查明白,這件事假如由其他們門派中破獲,那就不堪設想了。
奇人首先做了一個試探。他告訴金蘭,他本人將往蘇皖一帶查訪,事實上他仍暗守原地,兩個月過去了,案子出得最多的蘇皖兩省,在兩個月內居然平安無事。
奇人證實了猜測一半。
之後,他裝出一身風塵之色,偽稱剛從蘇北趕回來,現欲往關外訪友,來回約需三月之期,吩咐金蘭隨意留心斷頭案的進展。奇人知道金蘭是個異常機敏的女子,武功又高,稍不注意。便易為她識破行藏,萬一讓她有了戒心,想再抓她的真憑實據也就困難了。
奇人真的起程往關外而去,一路上,奇人發現金蘭在後面追蹤,他知道他現在已經成了金蘭唯一有所顧忌的人,金蘭一定不放心他是否真箇趕往關外,所以追蹤查看,便裝作毫不知情,倍程急行,就這樣,直到漢中,金蘭方始折回。
金蘭回頭,奇人也跟著回頭。
就在第三夜,奇人發現金蘭蒙面進入了一所庄宅,他躡蹤於後,結果事後發現一點不假……
當然,奇人很可能當場揭穿金蘭的真面目,而以門規處理,可是,說來也奇怪,奇人竟在有所行動的剎那,實感氣血上涌,當場昏死過去。很久很久之後,奇人回來,金蘭已蹤影全無。同時,奇人發現他的百會穴上給人點了一記重手,武功喪失殆盡,幾與常人無異。
奇人想不到金蘭竟是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的女人,奇人又想,金蘭既然做得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她對今夜因一念之仁沒有下手要他的老命也可能是存心疑慮,行動匆促,未暇多思之故的錯著而心生反悔,所以說,奇人當時的處境,危險萬分。
就在當夜,奇人火速易形化裝,扮成一個普通行貿,真的趕往關外去了,奇人化了整整三年時間,方在天山采全了各項恢復功力的稀有藥材,又化了三年的時間調製,服治和勤修,方將一身功力恢復。等他功力復原,再回到關內之後,金蘭早已自江湖中失去蹤影。
有一年,奇人路過華山,華山掌門人華山梅叟向他提起何日可以歸還華山鎮山之寶碧虹劍的事,奇人這才知道金蘭已在六年前假借他的名義向華山派偷習了金龍劍法,並借去載有金龍三絕招的碧虹寶劍。
奇人偶然良久,為了怕引起梅叟誤會,方始無可奈何地將事件始末略略說了一遍,梅叟是個異常豁達的人,不但全盤信了奇人的話,反而倒過來安慰奇人一番。
之後,奇人走向江湖,就為的是尋訪叛徒金蘭的下落。
同時,奇人發誓,他那獨門絕學永世不傳女性。
孩子,你現在已經知道了二十年前的那位奇人是誰?以及天地幫幫主的出身由來了吧?
司馬玉龍默然地點了點頭。
五行怪叟摸出另一隻酒葫蘆,咕嚕嚕一氣喝乾,然後放聲大笑了好半晌,這才自語道:
「二十多年來,老夫別的長進沒有,逆氣倒行的事大概是不會再有啦。」
這時已是三更向後,老少兩人均因情緒激動而無離開城垛之意,司馬玉龍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向怪叟問道:「老前輩現在既然已經知道天地幫幫主就是當年的金蘭,準備作何打算?」
怪叟深深一聲嘆息,然後以低沉的聲調緩緩說道:
「老夫和天地幫幫主的關係,當今武林中,知道的人並不多,否則的話,老夫真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呢。不過,老夫和金蘭無師徒之實,仍存師徒之名,照理這種武林敗類,老夫第一個應負清除之責。
「可是,玉龍!你看得很清楚,此女在二十年中如非另外練成什麼絕技,她絕不敢明目張胆地出山組幫立派,也絕不會令冷麵金剛、伏虎尊者那等人物心甘臣服,倚若長城。早在二十年前,她的五行神功就只差老夫一成火候,老夫復功六年,她則精進六年,此消彼長,目前老夫的功力是否在她之上,已難定論;何況又有一代巨魔三色老妖為虎添翼,老夫若逞一時的血氣之勇,很可能求榮反辱,事情辦不了,卻弄得身敗名裂……
「練武的人,很少會像老夫肯將自己說得一文不值,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同,你在武當派,只是一個俗家弟子,將來無論成就多高,也是處在賓位,除非你願獻身道教,否則你便永遠不能在該派取得掌門的領導地位,但假如你能轉入我的門下,事情便簡單得多了,五行一系,今後除了我,便是你……這一點,老夫自信能夠不讓你們做小輩的為難,老夫和上清道長這點交情還有,老道如果真是疼愛你,他也一定樂於接受的……」
司馬玉龍連忙起身朝怪梟磕了三個頭,恭敬地稟道:「請老人家栽培,惟名義上,尚需家師面允,方可改稱,這一點請老人家原諒。」
怪叟點點頭,沉重地繼續說道:「這個自然。……孩子,你且起來,我們談正經事要緊。當初,老夫傳你神功,便有此意,現在,你既願意改投老夫門下,老夫便得告訴你,今夜你的任務是相當艱巨的,就連清理本門門戶,老夫也都寄望你的身上。」
司馬玉龍聽得心頭一凜。
怪叟接下去道:。「以你的天資,如欲將五行神功練至十成火候,並不須多久時間,那時候,你將是武林中少數高手之一,可與當今六派掌門人並駕齊驅,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若要憑以消滅天地幫,還是差得很遠。因為,你縱將五行神功練至十成火候,也不過和金蘭相等,要想勝她,還是不能。
「今年中秋夜的君山之會,武林六大派不一定全參加,像少林、華山兩派,在這段期間里如與天地幫不另生糾葛,到時候頂多派兩名高手蒞會觀陣,除非天地幫指名叫陣,則很少有介入漩渦之可能。」
司馬玉龍忽然想起一事,忙從懷中掏出冷麵金剛在洛陽留下的字柬,遞給怪叟,高興地笑道:「六派中人,一個也少不了,這裡有一份最動人的請帖呢。」
怪叟看了一遍,點點頭笑道:「這麼一說,人手是不愁了。不過」怪鬼臉色一整接下去道:「雖然六派能人全部到齊,也不一定就能穩佔上風。天地幫現有的幾位香主,幾乎是當今武林之精英,像冷玫瑰、冷麵金剛、黑手天王……」
司馬玉龍忙道:「誰?黑手天王?就是以前的那位銀牌三,現在的執法堂香主?他不就是曾經獨身闖遍少林三十六座經堂的黑手天王蕭昆?」
怪叟點點頭。
司馬玉龍嚇得一吐舌頭道:「此人武功並不在冷麵金剛之下吧?」
怪叟道:「當然,這些且不去說它。單就一個幫主,屈指算來,已是無人可敵,何況尚有一個更厲害的三色老妖?而且,在大會上,幫主最好由你親自收抬,方算為本門清理門戶,假如五行山的叛徒,五行山的人降服不了,而由其他門派的人代勞了,這豈非是天大的笑話?
「所以說,你能在中秋之前將五行神功練成十成火候尚是不夠,你必須另研絕技來超過她,你不但要超過天地幫幫主的武功,最好還能超過三色老妖,方算成功。」
剎那間,司馬玉龍雄心大起奮然問道:「三色老妖的絕學是什麼?」
怪叟道:「武功之最,役氣而已。三色老妖的氣功叫做『兩儀罡氣』,是一種和五行神功威力相若,但較五行神功為陽剛的氣功,兩者難判優劣,家師五行異叟當年和老妖打了個秋色平分,便是這個原故。但是,老妖年在百歲左右,修為將近兩個甲子,你的天資再高,也無法趕上他的渾厚啊!」
司馬玉龍又道:「這兩種氣功較大乘神功如何?」
怪叟道:「略遜一籌。」
司馬玉龍道:「我們去找華山梅叟如何?」
怪叟搖搖頭道:「梅叟生性淡泊,不似我這個老不死的專愛伸手管別人閑事,孩子,你想想看,他會出頭嗎?」
司馬玉龍道:「懇請他老人家傳授大乘神功如何?」
怪叟仍然搖搖頭道:「他連好友如我者,都沒有提過他會大乘神功的事,愛徒若梅男者,也沒有立即傳授,他會答應你嗎?再說,你現在已是五行門中人,一旦所求不遂,豈不丟人?他和老夫交非泛泛,又何必為自己門戶中事去叫別人為難?還有,此老擺脫掌門之職后,已如閑雲野鶴,天下之大,何處去找他的俠蹤?而且大乘神功也非速成之學,就是能夠找著他,他也答應傳給你,又怎麼能應今年中秋之急?」
司馬玉龍喃喃地道:「大乘神功是眾禍之源,神經是他老人家丟在洞庭君山腳下的,如今後武林中大乘神功為害,他老人家該負很大的責任呢。」
怪叟板起臉孔,朝司馬玉龍訓責道:「孩子,你的這番話,固然不無道理,但是,做人的道理應該是少信賴他人,多策勵自己才對。你沒有想想,天地幫成立在大乘神經出世以前,假如沒有這部大乘神經,不過是一樣有個天地幫?沒有天地幫之前,就服了金蘭和三色老妖,你若隸屬五行門下,不還是一樣要想法對付他們?
「現在,消滅天地幫是個武林中的大題目,消滅該幫的罪魁,則是我們五行門中的私事,我們要自力更生,有外來的助力因好,假如沒有,我們也得另外設法。」
司馬玉龍皺眉道:「我們怎辦呢?」
怪叟仰天哈哈一笑道:「孩子,喪氣的話,剛才老夫已經說盡,若再愁下去,我五行怪叟成了什麼東西?哈……哈哈。」
司馬玉龍聽得心花大放、興高采烈地道:「你老人家也真是,有辦法怎不早說?」
怪叟倏然住笑瞪眼道:「你小子以為老夫剛才所說的是廢話一篇?」
司馬玉龍脖子一縮,沒有接腔。
怪叟仰面長嘆一聲,然後道:「事情擠到此等地步,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司馬玉龍瞪大了兩眼。
怪叟上身前傾,湊上司馬玉龍之面,沉聲道:「孩子,假如是你處在老夫的地位,花去無窮心血,寄予無窮期望,辛辛苦苦地將一身武學,交付了某一個心愛弟子,而最後,他叛離了你,……他不但叛離了你,而且做出了毀滅師門聲譽的喪風敗俗之行……他不但做出了喪風敗俗之行,而且犯了欺師滅祖的大倫,對自己的恩師痛下毒手……孩子,老夫再問你一句,假如你處在老夫的地位,你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司馬玉龍被怪叟哀痛的聲調,感動得熱淚奪眶而出。
怪叟微喟一聲,緩聲又道:「孩子,你不必回答了,我們走吧。」
司馬玉龍拭去淚水,仰臉詫問道:「你老人家的話還沒說完呢……」
怪叟微笑道:「今夜我們說得已經夠多了,現在已輪到只做不說的時候了。」
怪叟說完,立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根啃光了肉的羊腿,隨意往暗處一丟,嘴裡同時咕噥道:「憑你這副料子,也夠資格伺候我老不死的?」
司馬玉龍驟聽之下,不由得一怔,怎麼怪叟對他無緣無故的發起脾氣來了?等到羊骨落地,慘嚎之聲揚起,他慚愧地猛省過來。
司馬玉龍想過去查究一下,怪叟一把拉住他道:「了不起是個鐵牌角色,理他則甚?」
兩縷灰影從城垛上升起,消失。
半個月之後,川藏交界的大雪山野人谷中,深厚的雪層上有一個枯瘦的老人和一個丰神如玉的美少年結伴踽踽而行。
這時,少年向老人問道:「只有這座野人谷有那種『冰芝』么?」
老人俯身四下察看,神誌異常專註,他似乎並未聽到身畔少年的問話,仍然向前繼續移動著步伐。
少年扮了一個鬼臉,默默地跟隨著。
一天,一天,二天……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野人谷中仍然不時發現那兩個一老一少的人影,在各處雪層上浮動,從山頂望下去,兩條人影細小得像兩隻在雪糕上爬行的蒼蠅。
雪層上,老人停下腳步,朝少年憐惜地望了一眼,突然問道:「玉龍,這種辛苦你忍受得了么?」
少年毅然道:「你老人家能去的地方,無論是天涯海角,窮谷荒嶺,玉龍都願終身廝守。」
老人咬著牙,沉思有頃,又道:「孩子,我們的火種還多不多?」
少年摸摸袋子,道:「大概還可以生十次火。」
老人寬慰地噓出一口氣,點頭道:「假如我們將就點,兩天烤一次野味,我們還可以耽上二十天,二十天……」老人喃喃地道:「我們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二十天內了。」
少年不禁問道:「你老人家確信、『冰芝』只有大雪山野人谷中才有嗎?」
老人輕嘆一聲道:「孩子,別問這個了,你就像老夫相信家師一般地相信老夫吧。」
少年高興地道:「既是師祖他老人家的遺示,還會錯得了么?」
老人搖搖頭道:「別歡喜得太早,一件事業的成功,機運常佔一半有零,冰芝這種東西,長得和雪層一樣顏色,又多半在雪層之下,就算野人谷中一定有這種東西,野人谷這麼寬廣,你能將全部雪層都掀開搜索不成?」
少年臉色不禁一暗。
老人沉臉道:「孩子,你這種做人態度真是要不得,你太容易被自己的情緒左右了,假如冰芝這麼容易發現,冰芝可能早就絕種了,它還會等到今天我們來覓尋?俗語說難得可貴,要是冰芝是可以手到擒來的事物,像老夫花錢沽酒一樣,它的存在還有什麼價值?」
寒風凜然,雪花輕飄。
兩隻蒼蠅在野人谷中的雪糕上蠕蠕而行。
又一天,坐在一堆枯枝上的老人,滿臉愁苦地向少年道:「還剩下最後三天啦,孩子,這些日子來,谷中生物受了侵擾,我們已整整兩天沒有見到一隻飛禽走獸,火種雖然還有,沒有燒烤的對象怎辦?」
少年神秘地朝老人一笑。
老人笑罵道:「小子,你好壞,莫非你小子已經發現什麼可吃的不成?」
少年身驅微晃,用手一指坐著的枯枝,笑道:「就在這底下……唔,它在動呢。」
老人大喜道:「掏它出來呀,別放它跑了,看看是不是一隻雪兔?」
少年探手在腿下枯枝之中,摸索了好一會兒,突然露出一臉失望神色,將手一揚道:
「活見鬼,竟是這麼一隻小東西,連皮帶骨還不夠你老人家一口呢!」
老人順勢往少年手中看去,漸漸地,老人的眼光發直了。……驀然地,老人大吼一聲,騰身而起,疾若奔雷閃電般地從少年手中奪過那隻小動物,雙手摟在懷中,在谷地上滿地滾騰,怪叫不已。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老人狂了一陣,從雪地骨碌一下爬起,流著一泡老淚,不住地自語道:「找到了,找到了……感謝祖師爺恩典。」
少年連忙運目向老人手中望去,老人此刻手中托著的,原來是一隻通體純白,雙睛細小圓滾,其赤如火的小老鼠。
老人將那隻白老鼠小心地納入空葫蘆,然後令少年立起身來,走近少年原先坐的那堆枯枝之前,蹲下身軀招手吩咐少年走近,一面小心地移開枯枝,一面向少年解釋道:「這種老鼠叫做雪山冰鼠,有冰鼠的地方就有冰芝,冰鼠的價值雖然趕不上冰芝,但已是百年罕見的奇珍了。老夫因冰鼠行動極快,任令輕功如何高絕,也無法趕上,所以老夫只志在冰芝,而對冰鼠並未寄予厚望,想不到現在一箭雙鵰鼠芝俱得,真太令人高興了。」
枯枝除盡,雪層已現,雪層上果然有兩三個石榴大小的洞孔,老人伸出兩指,在洞孔四周輕輕划動,堅如鐵石的雪冰有如浮粉似地往外涌翻,不大一會兒,雪層中果然出現一種兩葉奇草。
葉如扁舟,兩葉對生,兩葉之間,一顆滾圓雪白的果子安然躺著。
老人今少年在冰芝對面盤膝坐下,老人自己也在另一邊相對坐下,二人坐定后,老人沉重地道:「孩子,等會兒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許開口說話,最好連血氣都不浮動,否則的話,我們這些日子的辛苦白費了不算……唉,孩子,你是明白,我也不多說了,只要你能以五行門過去的榮譽為重,你就應該從此刻開始,默不作聲,靜聽老夫號令行事。孩子,你辦得到么?」
司馬玉龍毅然地點點頭。
老人喊一聲好,神情立顯嚴肅。
老人首先喝道:「內視丹田,運氣上升泥九,復沉湧泉。經海底,再回丹田,行功三周。」
一會兒,老人伸手摘下那顆白色果子,納入少年口中,喝道:「不許嚼破,和唾咽下,依樣行功二周天。」
老人隔了一會兒問道:「周身涼爽異常是不是?」
少年點點頭。
老人又喝道:「閉目,接引老夫真氣依樣行功三周天。」
少年閉上雙目,老夫雙掌按上少年足心,一會兒之後,少年滿臉通紅,老人臉色慘白,汗如雨下,神色痛苦異常。
又是片刻之後,老人緩緩自少年身上無力地縮回雙掌,低聲道:「睜眼,護氣,保持平靜心情,老夫有話交待。」
少年睜開神光閃射的雙目,迷惑地望著老人,老人看了,欣慰地點點頭,輕嘆一聲,然後朝少年有氣無力地說道:「孩子,靜靜地聽,不許傷心,不許難過,老夫已是凡夫俗子一名,而你,孩子,已經是兩個五行怪叟合成之身。而今而後,你是武林中真正的小武曲了,不,孩子,你是武林中的武曲里了!五行門第十代掌門人!……老夫很高興五行山一系從此又放異彩……孩子,你的心氣浮動了,制止它,為了五行門光榮的過去和未來,制止它,孩子,制止它,唉,真好,我的乖孩子……我懷中有一封信,等會兒交給你,那是寫給上清道長的,這封信到達道長之手后,你便是五行門第十代的掌門人了,那時候,你有權以五行門的名義任意行事,掌門今符也在我的懷中,等會兒你一起拿去……別為老夫擔心,我此刻雖然功夫盡失,但我懷中還有一隻冰鼠,它可以賜我精力,只要我能趕到北天山,搜集到當年復功的藥物,老夫仍有三度出世的機會……不過,那已是五六年之後的事了,今年中秋之會,老夫是無法參與的了……記住,你是五行掌門,一切以令符為準,你有權處置天地幫的幫主……好好地複習五行神功,外加大羅掌和金龍劍法,你已是無人能敵的高手了……話雖如此。驕狂之心仍不可有。學無止境……不許違背我,這是師令,從我懷中拿去信及今符,老夫尚需調息三晝夜,老夫不須你陪伴,有了你反難收效,老夫無力再說下去了……記住,這是師父的命令……唉唉,很好很好,孩子,擦乾眼淚,掉頭走吧,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