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黃梅血案

第十章 黃梅血案

從河南開封到湖北黃梅,是一段相當遙遠的路程。

郭南風將取自中原第一幫的黃金和白銀,分給朱磊一半,叫他帶回靈璧,作為撫養那批孤兒的基金。他自己則將留下的一半分成兩份,一份沿途救助孤寡,一份準備到了黃梅,再跟杏花三娘共商用途。

二月初,郭南風到達豫鄂交界的雞公山。雞公山風景絕佳,是當時的避暑盛地之一,屬大別山脈的分支,再過去便是鄂北有三關之險的武勝關。

這一天,積雪未消,郭南風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看到一家小欽食店。時已近午,飢腸轆轆,他就便走進去,想用點酒食再上路,不意卻碰上一件新鮮事。

這家小飲食店,店名叫「一壺春」。老闆是個小腦袋,圓面孔,人很和氣的中年人。

郭南風問他,有什麼好吃的?老闆反問他,要不要喝點酒?郭南風想起外面木板上寫的一壺春,知道這家飲食店可能很會調理酒菜,便問有什麼下酒的。

老闆笑眯眯地道:」來盤爆炒小肉如何?」

郭南風把「小肉」聽成了「餚肉」,他心想餚肉乃揚州名點,想不到在這千里之外,也能品嘗到家鄉口味,叫一客來解解鄉愁也好。

但他轉念一想,又覺不對。餚肉只有一種吃法,那有爆炒的道理?

「老闆。」他說:「你說什麼?來盤爆炒餚肉?」

「煮清湯或是紅燒也可以。」老闆笑眯眯地道:「最近因為要成批供黃安和麻城的關係,貨源已經愈來愈稀了。」

郭南風聽了,更是一頭霧水,餚肉可以成批供應外縣市?貨源會有問題?

他曉得這裡可能有誤解,既是稀有之物,又是店家特別推薦的,大概也錯不到那裡去,先來一盤品嘗品嘗也好。

「就來一盤爆炒餚肉吧!」他點頭道:「再來一斤酒這裡都賣什麼酒?」

「口味重的有原裝老燒酒,口味溫和一點,也貴一些的有洞庭醉仙。」老闆笑著道:

「不過,就是洞庭醉仙,我看來上八兩也盡夠了。」

郭南風從善如流,點頭道:「好,就來半斤洞庭醉仙吧。」

不一會,酒菜來了,爆炒小肉盛在盤子里,菜式很中看,蔥花、辣椒、加蒜瓣,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郭南風挾了一筷子,果然滑嫩細膩,美不可言。他只知道吃的是獸肉,卻無法辨別是一種什麼肉。他抬頭望向老闆道:「味道的確很不錯!是一種什麼肉?」

老闆笑眯眯地道:「小肉啊!」

郭南風道:「小肉?」

老闆五指伸出聚攏,做出個尖嘴形,然後向前一鑽一鑽的道:「吱,吱,吱!看到沒有,我說的就是這個東西!」

現在,郭南風完全明白了。

他吃的是老鼠肉!

中國人的吃,真是可怕,也很可愛。

在這以前,郭南風除了在古小說里看描述孤軍守城,糧草已盡,守軍羅掘俱窮,猜想那「羅」的可能是雀鳥,「掘」的可能就是老鼠外,實在沒有想到老鼠真能當菜式,甚至有一天自己居然也嘗到了這道菜!

不過,憑良心說,這道菜的滋味還真不錯。

郭南風很快的喝光了那半斤洞庭醉仙,也吃光了那盤「小肉」。「夥計,」他親熱的招呼老闆,「酒和菜再來-份。」

圓面孔的老闆也很高興,客人欣賞他做菜的手藝,這是主廚者除金錢代價外的最大收穫。

炒好第二盤「小肉」,老闆端菜上桌,人也順便在一旁坐下。

今天客人不多,他清閑得很,碰上一個聊得來的人,也是一大享受。

「客官爺要是喜歡這道菜,今晚就不妨在這兒住下來。」他告訴郭南風:「自從這種小肉的吃法傳了開去,不但價錢提高了,而且進貨也愈來愈困難。如今店裡還有一點存貨,客官爺大可以在本店吃個痛快。」

郭南風表示了他的謝意:「吃過一次也就夠了,知道了這種小肉的吃法,下次想吃,可以自己來。對了,這種吃法當初是誰想出來的?」

「郝善人!」店老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是郝善人想出來的,碰上收成不好的年頭,這個主意還真救了不少人。現在做法翻新,又成了一道好菜,這位郝善人真叫人感激不盡!」

「好善人?」郭南風問。

「姓郝的郝。」店老闆加以糾正:「這位郝善人是羅田人,家財萬貫,專做好事,地方官據說要替他向朝廷申報,賜他一塊官匾。」

「報了沒有?」

「還沒有。」店老闆道:「不過,聽說也快了。」

「這位郝善人的家財是怎麼積下來的?」

「這個就不太清楚了。」店老闆有點尷尬:「據說他在羅田的勢力很大,那地方上的人都說他是個善人,家裡養的家丁家將就有幾十個。」

「他既然是個善人,專做好事,養這麼多的家丁家將幹啥?」

「大概是替他收租吧!」店老闆說,「一個有大家業的人,當然免不了要養一些閑人,要是換了普通人家,如何養得起?」

郭南風知道這位小店老闆一切都是聽來的,便沒有再問下去。當天,酒足飯飽,他當然不會為了貪吃兩頓老鼠肉,而停留在那個小村落里。

結賬出來,他繼續向鄂南趕路。

當天晚上,趕到禮山,他歇在一座小客棧里,經向棧伙側面打聽,果然大家都知道羅田有位郝大善人,但跟雞公山下的小店主人一樣,大家都對這位郝大善人知焉不詳。

大家都知道這位大善人,在羅剛很有一點勢力,卻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以及他財富的來源。

從禮山到黃梅,羅田並不是必經之地。第二天,郭南風只好按下好奇之心,搭上一條順水船,直奔漢陽轉黃崗。

到了黃崗,郭南風起早一路趕赴黃梅。

到了黃梅,要打聽杏花三娘就容易了。

杏花三娘的木業行就開在南門外,據說規模很大。聽當地人的口吻,對這位杏花三娘,好像都有點既敬且懼的神情。

郭南風走出南城門,向右拐,約百來步光景,便看到一排排的木架子,整齊地排列著一支支以粉筆勾了記號的原材。

杏花三娘在行為上表現得雖然隨便,看來還是個事業心重的女人,郭南風很懷疑自己將來會不會適應這種整天與木頭為伍的生活。

他一步步走向木材行,忽然感覺氣氛有點不對。

木材行的大門口高吊著兩盞素麵的燈籠,兩名中年漢子在門口的兩條板凳上,默然吸著旱煙,行中透著一片寧靜。

「碰上行中在辦喪事?」郭南風皺眉暗忖,「不知道去世的,是三娘的什麼人?」

他走到那兩名吸煙的中年人面前停下:「這裡有沒有一位杏花三娘?」

其中一人拔下口中旱煙筒,朝他打量著道:『閣下是」

「敝人名叫郭南風。」郭南風道,「從揚州來的,是杏花三娘的朋友,如果三娘在家,麻煩通報一下。」

那人瞪著他,突然眼眶一紅,信手甩去旱煙筒,卟通一聲跪下,顫聲道:「尊駕想必就是淮左郭爺,我們三姑奶奶等得郭爺好苦……」

郭南風訝然道:「我不是跟她約好,過了三月,才能過來嗎?」

那人拭了一下眼角道:「可是,我們三姑奶奶已經等不及了。」

郭南風心頭猛地一震,一股不祥之感登時襲上心頭,他握緊拳頭,注視著那漢子道:

「你說三娘如今在哪裡?」

他問這句話等於是多餘的,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他眼角游掃所及,已瞥及堂屋正中,正供奉著一具白木棺材。這口棺材盛殮的是誰?

那漢子磕了個響頭.爬了起來,紅著眼睛道:「三姑奶奶福薄,已經先走了。」

郭南風深吸一口氣,冷冷地道:「她得的是什麼病?」

那漢子道:『郭爺請裡面喝杯茶,慢慢再說。」

進了堂屋,那漢於拿出一塊染滿血漬的血布,好像是從襯裡子上撕下來的,上面歪歪斜斜的寫了一行字。

「風:去羅田找姓郝的,替奴家報仇……」

「這姓郝的,據說喪妻多年,他先備了一份厚禮,派人來向家姑求親,被家姑一口回絕了。」

那漢子悲痛地告訴郭南風:「來人回去后,隔了約摸十多天光景,有一天半夜忽然來了三個蒙面人,好像也有姓郝的在內,雙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以後呢?」

「家姑起初似乎未將這三個蒙面人放在眼裡,交手了幾個回合,驚動了行里的夥計,三個蒙面人中的一個,突然放出了一蓬暗器,家姑一時大意,中了暗算,姓郝的本想將人劫走,后見家姑傷重吐血不止,便又加了一掌,相繼逸去。」

「賊人離去后,家姑尚未絕氣。」那漢子拭了一下眼晴,接下去道:「她匆匆撕下一塊棉襖里襯,寫下這一行字,字未寫完,人就去了……」

那漢子頓了片刻,才接下去道:「我叫呂文良,是長房裡的長子,早就聽姑姑說,新姑爺是淮左揚州人,姓郭,武功很好,好要郭爺替她報仇。」

郭南風仰臉向天,好半晌方忍住心中的一陣翻絞,他妥慎地收回那塊血布,向呂文良問道:「這邊木材行里,有沒有需要我幫忙處理的地方?」

呂文良道:「行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家姑的心愿,希望郭爺放在心上。郭爺大概還沒有吃飯吧,我去叫人安排酒食。」

郭南風道:「不必了,我馬上要走。」

他走去棺木前,雙膝跪下,默禱道:「三娘,你安心將息吧!我不會放過那姓郝的,我也不會忘記你的恩情。三娘,我們今生緣分已盡,為了你的心愿,我也不送你下葬了。三娘,再見,祝你九泉平安!」

他俯下身去,拜了三拜,終於忍不住流下兩行英雄之淚。

羅田是鄂東的一個縣份,因有巴水之利,土地非常肥沃,縣中的土地,幾乎有一半以上,都屬於郝家莊的郝大官人郝為善。

郝為善就是在鄂東一帶遠近皆知的郝善人。

郝善人的身世,知道的人不多。他住的地方便叫郝家莊,四開門的大院子,總數有一百多間,單是管賬的師爺便有六位之多。

每逢歉收之年,郝善人便命家人在附近鄉鎮施飯施粥,冬天則供應貧戶柴火棉衣。

郭南風進入羅田縣,眾口一詞,無人不對這位郝善人豎大拇指。他實在有點納罕,一個如此受人尊祟的人,又怎會是個不擇手段的好色之徒?

這時是二月中旬,郭南風在靠近縣城的一個小鎮上歇下來。

他替杏花三娘報仇的心意絕不會改變,但他仍希望先行查個清楚,以免別人冒充郝善人的名義,讓一個真正的善心之人蒙上不白之冤。

當天晚上,他到鎮外溜了一圈,近郊的農家只要提到郝善人,都搶著獻殷勤,自動告訴郭南風,如果是外鄉人缺點回鄉盤川,可以找到郝家莊去,他們相信郝善人一定會幫這個忙。

回到客店,郭南風心情十分煩悶,便叫店家替他弄了點酒菜,準備再向店家打聽一個明白。招呼他的夥計叫小癩子,這夥計在稱呼上雖然有個「小」字,實際上也不能算「小」了。

一個四十齣頭的人,除了個頭兒矮人一截,「小」個什麼勁?

「小癩兄,別忙了,坐下來喝一杯。」郭南風拍拍凳子,向小癩子討好。

小癩子擱下一盤菜,笑嘻嘻的,非常受用。郭南風又誠懇的催了一遍,小癩子便在桌子的另一邊簽著身子坐下。

「這鎮上景色不錯。」郭南風替小癩子倒了碗酒:「小癩兄是本地人吧?」

「我的老家是太湖。」

「噢,在這東南邊,說起來也不算遠啊!」

「我十幾二十年前就到這邊來落腳,算起來也稱得上是半個羅田人了。」

「做個羅田人,真夠面子。」

「這話怎麼說?」

「羅田出了一位郝大爺啊!」

「嘿,算了。」小癩子喝了口酒,沒有說下去。

「這裡哪個不說郝大爺好?」

「我是太湖人,不是羅田人。」

「羅田有位郝大爺,總是一種榮耀。」

「我有飯吃。」小癩子又喝了口酒道,「我也沒有個標緻的大妹子,用不著去巴結誰。」

「唔」郭南風含混地點頭道,「這倒是的。」

「別人不清楚,可瞞不了我小癩子。」小癩子碰上知音,話匣子就慢慢的打開了:「五十多歲的人了,就忙一件事情,莊上養的那些閑漢,也靠著這件事混飯吃,這種善人,不提也罷。」

「他大老婆管他不住?」郭南風試著探口風。

「他哪有什麼大老婆?」小癩子似乎愈說愈有氣:「就算有過,也早被他氣死了,別人玩女人,討小,最多三兩個,他啊,嘿!」

「多多益善?」

「究竟有多少,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名聲那麼好,別人不說閑話?」

「誰會清楚這種事?」小癩子道:「外縣市弄來的,玩膩了再送到外縣市去,本鄉本土的,玩過了,送上一大筆銀子,誰會嚷出去讓別人家笑話?真是作孽!」

郭南風弄明白了,便將話題巧妙的岔了開去。這一晚,他喝了個大醉,便在小店中歇了下來。

第二天,他趕去縣城酉門外的郝家莊,那是一座建在防風林里的大宅院,佔地不下七八畝,果然氣象恢宏,氣勢非凡。

一個陌生人,要想一下見到那位郝善人,當然不太容易。

接見郭南風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師爺,跟在師爺身後的,則是兩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武師。

郭南風早在進庄之前,便下了決定,這一次他將採取的是「明人不做暗事」。無論郝家莊有多少武師.他都要羅田縣百姓通統明白郝為善的為人,通統明白郝為善取死的原因!

所以,他在會見那位師爺及兩名武師后,立即宣布他要見郝大爺的理由:「我練過武功,會一點武藝,想要在貴府討一份差事,所以希望能夠親自拜見到郝大爺!」

郭南風這樣一說,郝大爺自然無法迴避。

不一會,郝大爺整衣出現,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郭南風不禁暗暗嘆息:長得倒是一表人材,只可惜衣冠禽獸,不幹人事兒!

郝大爺笑容可掏地道:「這位小兄弟貴姓大名?」

郭南風道:「郭北風。」

他在中原第一幫報的名字是郭東風,現在,對不起,他要刮北風了。

郝大爺對這個名字似乎毫無警覺,又問道:「這次,小兄弟的意思」

郭南風道:「在下生長南方,流落中原,聽人說郝善人慷慨大方,想在郝府謀一差事,自信身手還算俐落,望郝大爺破格收留;」

郝大爺身邊那兩位武師有人嘿了一聲,意似不屑。

郝大爺搶著微笑道:「好,好,好極了!本庄護院武師正巧有人出缺,不過,我說小兄弟,你身手怎麼樣?」

郭南風抱拳道:「希望能跟貴庄的師父們走幾招,請郝大爺下評語。」

這兩句話說得極為自負,聽在郝大爺身旁那兩位武師耳朵里,當然不是滋味。

郝大爺本人也會武功,會武的人談起武事,自然見獵心喜。當下郝大爺一揮手,吩咐那位師爺,快去把庄中幾位武師通統請來,以便觀摩、印證、比較。

不一會,武師們請到,共計是七位,家人們搬出三四張長板凳,郝大爺、三位師爺、七位武師,分別坐在花架下,一些長工僕婦,都聞風而至,擁擠在後面角門口,探頭遠遠地張望。

郭南風胸有成竹,紮緊袍袖褲腳,在院心中先走了一趟少林七禽拳。

這趟拳他打得虎虎生風,但事實上也並不算怎麼出色。他的意思便是要那些武師們安心,好讓他們生出輕敵之心,而無拔腿潛逃之意。

郭南風一趟拳走完,抱拳含笑道:「那位師父願意下場賜幾招?」

那些武師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好像都不願意跟這青年人隨便動手,失了自己的身份。

郝大爺見這青年人人品雖然俊逸,論武功也沒啥驚人之處,為了湊個熱鬧,便望著一個四十來歲的濃眉大漢道:「張師父,你陪這位小兄弟下去走幾招,大家點到為止,手腳收斂些。」

他的意思,當然是要那位張師父注意不要傷著郭南風。

另外幾位師父聽了,都露出會心的微笑。

因為他們從郝大爺的語言動作中,也都看出,場於里這小子玩藝有限,顯然連郝大爺也都看出來了。

而這一點,正是郭南風的目的。

他無法分辨誰和誰是跟郝為善,一同趕去黃梅對杏花三娘施暴的兩名武師。不過,察看這班武師對郝為善的阿諛神色,就可以斷定,這批傢伙為了討好主人,保住自己的飯碗,平常必然幹了很多見不得天日的污糟事。

張武師春風滿面,輕輕鬆鬆地走到院心,對郭南風抱拳道:

「小兄弟,你年青力壯,對我這把老骨頭可要手下留情才好!」

他一點也不老,卻自謙老骨頭,正是標準的「以老賣老」;換句話說,他從一進場子就沒有把郭南風放在眼裡。

郭南風要對付的是七個人,當然不會理睬這傢伙的「風涼」。

「張師父好說。」他中規中矩的向張姓武師施了一禮,「能被郝老爺子看中禮遇的師父,當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晚生初學乍練,還請張師父多多擔待。」

張姓武師口喊一聲請,便挺直右拳,快步捷上,向郭南風面門直搗過去。

在武功印證方面來說,這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舉動。

張姓武師第一個被叫出來,心裡很不是味道,因此他要向眾人表示,對付這樣一個毛頭小夥子.他隨隨便便就可以打發得了。

如果郭南風心裡不舒服,想來狠的,他便可以乘機也來幾下重的,給這小子一頓教訓。

郭南風當然懂得這位張武師的用意,但是,他不能動氣,後面還有六名武師要收拾,他絕不能「打草驚蛇」。

張武師一記直拳搗過來,他表示「不敢硬接」,倒退兩大步,方揚臂橫架過去。他的姿式很笨,用的內力卻不小。

張武師想來「一招取勝」,便將搗出去的直拳驀地一彎一壓。他心想,你一個剛出道的小夥子,能有幾斤氣力,我這一壓下去,你就非垮不可。

張武師的用心,別的武師也看出來了,大家臉上都露出了笑意。

張武師該換招而不換招,這種打法當然有點欺人太甚。但在另一方面,大家也都希望能在一開始,便讓郭南風吃點苦頭,好顯示他們這批郝府護院,都不是易與角色。

「砰」的一聲,張武師的右臂,竟然走了相反的方向。他本想使勁壓下去,沒想到卻給彈了起來。

郭南風在笨笨的招式里,很使了點笨笨的氣力。張武師被彈之下,連退好幾步,一雙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覺,臉孔卻像熱透了的柿子,大紅而特紅。

郭南風把拳賠笑道:「張師父承讓!」

張姓師父紅著臉孔退下了,這第一場,郭南風勝得「僥倖」,張武師敗在「輕敵」。嚴格說來,都很難令人滿意。

郝善人轉向那些武師道:「還有哪位師父下去活動一下筋骨?」

一個黑大個兒似笑非笑地站了起來道:「我來陪這位小兄弟玩玩。」

郝善人輕輕哦了一下,似乎有點驚訝。

郭南風頓時生出驚惕之心。

他從郝善人的反應猜測,這個黑大個兒必然是七名武師中相當出色的一個,因為他的自告奮勇,顯然很出郝善人意料之外。

另一方面,郭南風還有一種猜測,這個黑大個兒神情陰鷙而兇狠,很可能就是跟去黃梅的兩名武師之一。

現在,郭南風有點感到為難了。

這個黑大個兒,當然不能放他過去。而且他跟剛才那名張師父不同,更該好好收拾一下才對。問題是:這傢伙武功不差,要降伏對方,可能使點真本領才行。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掩人耳目呢?

黑大個兒自稱姓趙,他一開始,完全走的是正宗比武路數。蹲步遊走,展臂運勁,全身上下,幾乎每一個關節都在格格作響。

那些武師們的精神都來了,一個個坐正身子,目注庭心,不稍一瞬。

而在這一瞬間,郭南風也給觸動了靈感。

他決定來個苦肉計,先讓這趙姓黑大個兒嘗點甜頭,然後乘機「笨笨地」誤打誤著,叫這廝在床上「躺」上三五個月。

他知道杏花三娘之死,完全是因為羅田出了這麼位「善人」。至於這些助紂為虐的武師們,受了生活的煎迫,應該罪不致死。

趙武師一面活動筋骨,一面連說請字,郭南風不再客氣,衝上去發了兩拳,都被趙武師閃開了。

趙武師的身形靈活無比,他每閃讓一次,那些武師便忍不住大聲喊一次好。

郭南風兩拳攻至,知道趙武師要還手了,便故意賣個破綻,又沖向趙武師攻出明知無效的第三拳。

趙武師微微一笑,閃電出手,一把叼住郭南風手腕,使了個巧勁,一擰一絞,帶得郭南風全身不穩,然後一腿橫跨郭南風兩腿之間,使勁一甩,想把郭南風摔一個元寶翹,以博眾人一笑。

如果郭南風沒有顧忌,他的一條手腕,那趙武師又哪裡叼得著?

而他為了顯示自己的「身手有限」.不但把自己的手腕「送」給了趙武師,甚至趙武師想把他摔翻,他也驚慌失措,作出力不從心的樣子。

趙武師如願以償,一腿絆住郭南風雙腿,上面運勁一帶,郭南風完全顧著對方的意思,向一邊倒下。

只是他在倒下時.卻使了個壞,裝作掙扎的模樣,一腳對準趙武師股骨上蹬去。郭南風倒下了,眾人大喜,一致鼓起掌來!

沒想到郭南風剛倒下去,趙武師嘴巴一歪,也坐下了。

趙武師掙了一下,想站起來,一陣澈心之痛,直襲全身,他才知道,右邊的股骨已經完全碎裂了。

兩名武師看見趙武師臉色不對,急忙越眾而出,前來摻扶。趙武師臉上下不去,只好強笑解釋:「我使勁過頭,大概閃了腰,扶我下去,歇一會就沒事了。」

郝善人眉頭皺得緊緊的,他親眼看得清清楚楚,郭南風被摔翻倒下,腳是順跌倒之勢而翹起的,就算這一腳「碰」到趙武師,也是傷皮不傷肉,所以他也相信趙武師只是「閃了腰」。

現在,「武」還要不要再「比」下去?

郭南風急忙走向趙武師,表示抱歉:「害您閃了腰,對不起!您的活兒的確不賴,晚輩算是開了眼界,甘拜下風!」

他的長相忠厚,語言誠懇,就連趙武師本人都相信這只是一種「巧合」,乃郭南風的「無心之過」。

兩名武師抬著趙武師下場,現在在場的武師只剩下四名了。

郝善人忽然起身揮手道:「好,好,比武到此結束,用不著再比下去了。這位郭姓小兄弟依新進護院錄用,晚上大廳擺酒,大家敘敘!」

郝善人說完,帶著另外四名武師走了,剛才那名文質彬彬的師爺,過來招呼郭南風進書房奉茶。

郭南風有點失望,因為這並不是他所希望的一種結局。雖然他還可以照他的計劃繼續進行,但顯然要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接待他的這位師爺,十八歲時中了秀才,應來應了三次鄉試,都名落孫山外,他為人很看得開,便經人推薦,到了郝府,擔任首席賬房,一個月八兩銀子的月俸,加上郝大爺一年三節的賞賜,養家活口也算綽綽有餘了。

這位師爺名叫王金策,三十五六歲,人很和氣,談吐斯文,郭南風很敬重這位師爺,交談之下,才知道這位師爺是麻城人,家中還有一位老母親,一位寡嫂,家道非常寒素,郭南風暗暗盤算,已經有了另一番計較。

另一邊,郝善人帶著四名武師剛走進後院,便碰上那兩位護送趙武師的武師迎面走來。

其中一名武師道:「趙武師請東家進去一下。」

郝善人道:「他的傷勢怎麼樣?」

那名武師低聲道:「趙師父說實話了,他不是閃了腰,而是中了那小子一記飛腳,他說那小子來路不善,要東家小心一點。」

郝善人哦了一聲,急忙向一間廂房走去,廂房裡趙師父躺在一張藤榻上,身上蓋了一條厚毛毯,人在不斷呻吟,呼吸很急促,似乎相當痛苦。

郝善人快步走過去道:「趙師父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城裡找個大夫來抓藥?」

趙姓武師勉強振作一下,苦笑道:「不用了,不怕東家笑話,趙某人是著了道兒了,那小子……那小子……我擔心跟黃梅那個丫頭可能有點淵源,您……還有馮師父,可要小心點才好。」

郝善人轉身向另一個紅臉壯漢望了一眼,皺眉道:「你意思是說……」

趙武師在榻上咬牙挪動了一下道:「我是這樣猜想,大概錯不了,東家如果不相信,可以在晚飯酒菜中做點手腳,然後拿下來好好拷問一番,我懷疑這小子沒安好心眼。」

郝善人沉思著點點頭道:「唔,這樣也好,如果這小子是從黃梅來的,就決不能讓他小子活著走出去。」

轉眼之間,天色漸漸黑下來了,郝善人朝那名紅臉的馮師父道:「老馮,你到廚房裡去,上菜時用兩種碗盤,圓盤子圓碗,盡量放在小子面前,裡面另外加點調味料。」

馮師父點點頭,表示他聽得懂調味料的意思。馮師父走後,郝善人又道:「時候不早,我們也該過去了。」

被郭南風震傷手臂的張師父,心情欠佳,自願留在廂房裡陪伴碎了股骨的趙師父。

郝善人點點頭,也不勉強。接著,一行便往前廳走來。

前廳中擺了-張大圓桌,八副杯箸,八張座椅,兩壁四支巨燭,寬敞乾淨,氣象豪華。

就是在揚州請客,這種場面也很少見。

郭南風自行走江湖以來,沒有暗算過別人,也很少被人暗算,今晚見了這種排場,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他名義上是來郝府求職的武師,而且已在無意中傷了府中兩名護院,他所表現的武功也並不怎麼出色,郝大爺有什麼理由要以這種大排場來款待他?

不過,就算郝為善有什麼奸謀,他也不在乎。

他想借比武先收拾掉幾名武師,是為了安全著想。如果此路不通,他說不得只好扯破臉皮,來個開門見山了。

如今在座的,是郝大爺,王師爺,五名武師,以及郭南風。

用菜之前,大家先互幹了一杯酒,酒是同一把壺裡倒出來的,郭南風知道酒里大概沒有花樣,便爽爽快快跟大家幹了一杯。

接著,郝大爺舉箸讓菜,郭南風采用的方法更簡單。郝大爺的筷子伸向哪裡,他的筷子也伸向哪裡,郝大爺挾了菜,直接送進嘴裡,他便跟著照吃不誤。

郝大爺雖然不知道郭南風已起了戒心,卻對郭南風的有樣學樣,一點辦法沒有。

如此虛情偽意的敷衍了片刻,最後,時間一久,郝大爺的耐性大概也磨光了,他似乎覺得對付這樣一個剛出道的後輩,實在用不著如許費事,便聲稱要去後面換件衣服,失陪一會兒,馬上就來。

這當然又是一個暗號,它等於告訴那些武士,我這一走,你們可以動手了。

郭南風當然也有所警覺,當郝大爺離去后,他含笑向那五名武師掃了一眼道:「上次去黃梅,是哪兩位陪郝大爺去的?」

他這一問,五位武師頓時都變了臉色。

郭南風目力過人,在這一瞬間,他發現那位紅臉馮師父眼中有殺氣一閃而沒,而那位馮師父就在他左手隔壁,他想也不想,便將手中一杯酒朝馮姓武師臉上潑去。

他這一手先發制人,還真有效。

馮姓武師還沒來得及發作,腦後一雙巨掌壓下來,他的腦袋已經撞上桌面。

郭南風平時令江湖黑道人物膽寒的,便是刀快。而他在不使刀時,他的一套拳腳功夫,也不比有刀在手差多少。

一腳踢開腦袋開花的馮武師,他閃電般抓住另一名武師的衣領,將那名武師整個人投向前面一名穿黑長袍的武師。兩名武師撞在一起,發出一片刺耳的骨折聲。五名武師一下擺平了三個,剩下的兩名武師全被郭南風這種快捷而勇猛的身手嚇呆了。

郭南風卻不放過機會,從桌面飛躍過去,迅速點了兩人穴道。

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無拳無勇的王師爺了,郭南風快速地道:「王師爺,您先請回書房,郝家的事與您無關,等會兒我還有麻煩您的地方.請您幫忙。」

然後,他快步出廳,走向後院,抓住一名送炭火的家人,問出郝為善的住處。郝為善正在卧室中悶悶的吸著旱煙,似乎在等候前面的「佳音」。

這位郝大爺雖然富可敵國,卻因縱色過度,把身子掏空了,幾乎連抵抗的勇氣也沒有,便給郭南風制服了。

郭南風點了他雙肩穴道,簡潔地說明了自己是誰,要他乖乖:聽話,還可多活幾天,否則,他只須動-動指頭.便可隨時送他命歸西。

王師爺果然等在前面書房內,郭南風要他把所有師爺都請來,由郝為善親口供出自己的簡歷。

原來郝為善是熱河承德人,小時候練過幾年武功,長大后加人胡匪,在東北一帶專劫參商,發了點小財,後來為了女人爭風吃醋,他仗著酒意殺了五名同夥,弄到一大批錢財,逃來內地,無意中看中羅田這塊地方。

他經營錢莊,放印子錢,收買土地,財富越滾越多,便在現址建造了莊院,開始以小恩小惠收買人心,贏得善人之名。

去年秋天,他聽到黃梅杏花三娘的艷名,先派人去提親,碰了釘子。然後惱羞成怒,帶著趙、馮二名護院前往黃梅。

他本想以蒙面打劫的手段,硬將杏花三娘擄來,然後逼充姬妾,不意杏花三娘不但意志堅決,武功亦頗扎手,馮姓武師受示打出暗器,結果害了杏花三娘一命。

弄清郝為善的這筆爛污賬,眾師爺無不搖頭嘆息。

最後,郭南風要郝為善立了字據,願將田產全部奉贈現有的承租人,府中庫存金銀,則由六位師爺共商處理辦法。

當夜,三更左右,一切安排竣事,郭南風立即押著郝為善進入羅田縣城。

第二天,在城南的城隍廟前,遊人都看到一座大黃牌告示,上面貼著一幅告白,說明郝為善的一生「經歷」。

告示牌前跪著一名黑須老者,這名老者當然就是「郝大善人」。

善人旁邊的小木凳上,坐著一名青年人,悠閑的在看一本古書。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到三天功夫,遠近百里都聽到了這件奇聞。

但到了第四天,廟前這對老少卻忽然失蹤不見。

郭南風完成了他在杏花三娘靈前的承諾。

郭南風悄然離開了羅田,一時之間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再去靈璧?他覺得有點對不起林白玉,同時也感覺有幾分對不起去世不久的杏花三娘。

他一路走走停停,仍是走的北上路線。

這段期間里,他喝了不少酒。

他時常自嘲地想,他幸虧沒有活著的仇家。否則,以他這樣難得清醒的狀態,就算碰上一個偷雞摸狗的末流人物,恐怕都能將他大卸八塊。

這一天到了皖南六安,時下已是二月下旬天氣。

六安以產茶葉出名,城裡茶館特別多,當地土生土長的居民.好像-天不上茶樓喝上幾碗,就如同生活缺了一角似的。

郭南風平時也很喜歡喝茶,他覺得「茶」「酒」好像有點「勢不兩立」。

喜歡喝茶的人,很少嗜酒。嗜酒的人,也很少碰茶。酒後喝杯濃茶的人,那不是喝茶,那是為了解酒,那種茶已幾乎是當「葯」喝了。

這一天,天氣很好,郭南風信步走進一家茶樓,他覺得從現在起,實在應該多親近「茶」,而少喝一點「酒」了。

各地茶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子,最明顯的特色,便是一個字:」吵」!

嚴格的說起來,當時的百姓都很節儉,也很窮。

有事出門,帶幾串銅錢已經很不錯了,帶整錠銀子的,可說少之又少。除了進行大筆交易,更沒有人使用銀票。

郭南風打了個靠窗的位置,泡了一碗茶。有個賣零食的小販,向他兜售花生,他用五個銅錢買了一大包,一面剝花生,一面喝茶,腦海里什麼也不想,心情卻反而慢慢的愉快起來。

這時約摸巳末,正是茶樓里最熱鬧的時刻,有些騷包大爺喜歡擺闊的,已經叫了蟹黃包子,醬燜小排骨,在喝酒了。

這裡用的蟹黃、都是蟹黃粉泡的,只在包子褶兒上抹一點,分量既少,也不新鮮,價錢卻貴得要命,跟揚州的蟹黃包子比起來,那是差得太遠了。

當時的人也很少穿得起真正的皮袍子,都是縫上一條假領子,或是縫上兩隻假袖子,能有一件駝絨布的袍子穿穿,就已經很不錯了。

所以,當一位穿藏青真皮袍子的中年人,大搖大擺地走進茶館時,連郭南風看了都有些吃驚。

那人大刺刺的往中間一張桌子上一坐,茶房連忙賠笑過來巴結,說了好多廢話,最後才問那位大爺要泡什麼茶。

那人頭抬得高高的,聲調也是高高的:「今天不喝茶,弄壺灑來!」

茶房應了一聲是,又問:「點心呢?」

那中年人很踞傲地道:「一客小排骨,一客肥腸,兩籠蟹黃包!」

郭南風暗暗皺眉,看得有點噁心,他心裡想:「有錢喝酒是自己的事,何必一定要擺出這麼一副德性來?」

正在想著,茶樓外面忽然進來一個流鼻涕的大孩子。

那孩子跑到穿皮袍的中年人面前,怯生生的喊了一聲:「爸!」兩眼則死盯著那籠蟹黃包子,口水都好像快要流出來了。

穿皮袍的中年人惡狠狠地吼了一聲道:「誰叫你來的?回去!」

那孩子哭喪著臉道:「韓叔叔說……」

中年人臉孔一沉,厲喝道:「滾回去!」

那孩子眼眶一紅,不敢再說下去,低著頭轉身走了。臨出店門之前,還偷偷轉過頭來,朝那籠蟹黃包飛快的瞄了最後一眼。

郭南風取出一疊銅錢放在桌子上,然後飛快出門,跟在那小男孩身後.直到轉過兩條巷子,目送那小男孩子鑽進一間破舊的小茅屋為止。

他回到茶樓。叫了兩籠蟹黃包,用牛皮紙包好,然後算清茶資.再出門朝剛才那間小茅屋走去。

走近小茅屋,郭南風向里張望,屋裡黑洞洞的,除了一張破木桌.兩張舊板凳,什麼也看不到,裡面的小房間里彷彿有女人在低低哭泣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剛才那小男孩子的聲音道:「媽,我餓了,我要……我要吃大包子,塗了黃醬的那-種……」

隨聽婦人止了哭聲,恨恨責罵道:「你看見你爹在吃那種包子是不是?那是娘的一副耳墜子換來的啊,它是娘的最後一件首飾……昨晚跟人推牌九,大概贏了點錢……不買柴,不買米……陳九爹的利子也不付,看樣子這兩間破草屋都快呆不住了……」

郭南風不忍再聽下去,便故意重重咳了一聲。

只聽婦人驚慌地道:「大鎖兒,快出去看看,看看是不是陳九爹來了。」

叫大鎖兒的那個男孩子,瑟縮地從卧房裡探出頭來,郭南風連忙朝那孩子微笑著招招手。

那孩子看出來人不是陳九爹,膽子便大了些。

他一面朝房裡高聲告訴媽媽,來的不是陳九爹,一面蹦蹦跳跳的向郭南風走來,剛才說肚子餓,要吃包子的事,似乎已忘去九霄雲外。

郭南風又招手把孩子領到門外,低聲微笑道:「已經不早了,媽媽為什麼不煮飯給你吃?」

大鎖兒像告狀似地道:「媽媽說家裡沒有米了,爸爸不肯拿錢回來,還有北門陳九爹一天到晚來催利子錢,弟弟都快沒有米湯好喝了……」

郭南風一愕道:「你還有個弟弟?」

大鎖兒高興地笑了:「叫二鎖兒,快三個月大了.臉黃黃的,還會笑,好可愛。」

郭南風聽得一陣心酸,不禁暗罵茶樓中那個裝闊喝酒的男人不止。家裡妻兒飯都沒得吃,還欠了一身債務,卻拿了老婆的最後一件首飾去跟人耍錢,僥倖贏了幾文,卻又拿去喝酒,這種人還能算人嗎?

郭南風看那孩子已有八九歲的樣子,該懂得一點事情了,便問那孩子道:「你爸欠了陳九爹多少錢?」

大鎖兒口齒很清晰地道:「媽說是六兩銀子,利息三分,一個月付一次,已經欠了三個月,再不付陳九爹就要來住我們的房子了。」

郭南風想了一下道:「你外公住哪裡?」

大鎖兒道:「住丁溝橋。」

郭南風道:「有幾個舅舅?」

大鎖兒道:「三個。」

郭南風道:「有沒有常來這裡?」

大鎖兒道:「媽說爸常去借錢,外公也沒有錢,舅舅們都不敢來了。」

郭南風拿出那包蟹黃包子,尚溫熱炙人,又取出各十兩的兩錠銀錁子,及七八兩碎銀,交給大鎖兒道:「這是徐黃醬的包子,拿進去跟你媽一起吃。這包東西也給你媽媽收著,還了陳九爹的錢,再跟你爸去丁溝橋住,或者種田,或者做生意……」

大鎖兒眨著眼皮道:「叔叔,你是誰呀?」

郭南風嗅了一聲道:「我是你舅舅的朋友,跟你大舅合夥做生意賺了一筆,是你大舅舅托我送來的,你快進去吧!」

郭南風第三次走進那座茶樓,那個穿皮袍的漢子還在喝酒,喝得臉孔紅紅的,正對著其他幾個茶客大談賭經,神氣得不得了。

郭南風越有氣,越看越不順眼,真想過去把那傢伙拖出去痛打一頓,但一想到對方家中還有個剛生不久的嬰兒,心腸又軟了。

小二走過來,雖然有點驚奇,但仍照問不誤:「大爺喝酒還是喝茶?」

郭南風道:「茶,再來兩樣小點心。」他接著又問道:「現在那邊說話的那一位,怎麼稱呼?」

小二朝那皮袍漢子瞥了一眼道:「那是徐二爺,這裡有名的一個賭鬼,大爺認得他?」

原來小二也知道他是個賭鬼,不過表面上敷衍敷衍而已。吃完點心,郭南風捧著茶碗,也往這一桌走來。

徐二爺說得口沫橫飛,見又有人湊攏過來,描述得更為有勁。

「牌九這玩藝兒,硬是有鬼!」他形容自己最得意的一副牌。

「頭一條,莊家打五在手,獨配大,一吃三,老實說,這種牌要是被我抓到了,就是刀擱在脖子上,我也要洗牌的。」

「莊家偏偏不洗,」一名茶客問。

「莊家不洗!」徐二爺冷笑一聲,「我曉得機會來了,於是重重的一注押了下去!」

「押了多少?」另一名茶客問。

「一弔三!」徐二爺回答。

一弔三者,就是一千三百文之謂也。郭南風聽了,不禁好氣又好笑,一兩多銀子,在他眼裡當然不算什麼。不過,他也知道,在皖南這種地方,生活簡單,物價便宜,一千三百文已足夠一家四口,好幾個月的生活費了。

「那一注最後押中了?」郭南風問。

這句話問了等於沒問,根本就是一句廢話!這一注要是沒贏,這人會在這裡吹牛?他吃喝的這些酒菜誰來付帳?

「當然押中了!」徐二爺回答得很神氣:「接下去的幾條牌,莊家條條吃少賠多.先後瘟了三庄.九兩銀子泡湯!」

徐二爺沒有說他昨晚一共贏了多少,但依郭南風估計,他的本錢只有一弔多,輸輸贏贏的,莊家一共才輸去九兩,他能分個二三兩,也就很不錯了。

贏這些錢,是個聰明的,或是有良心的,就該在家裡留個吊把下來,或是把陳九爹拖了很久的利子錢付-付。

再不濟兒子找來這裡,也該替兒子叫碗面,讓兒子吃兩個包子解解饞。

可是,這傢伙心腸又黑又狠又毒,竟怕兒子丟了他的臉,硬將兒子罵了回去,這種下賤的賭徒,還能算是人嗎?

郭南風忽然露出羨慕之色道:「這次到六安來批茶葉,貨色老是看不中意,真想找個機會也去碰碰手氣,只可惜找不到門路。」

徐二爺立刻自告奮勇道:「我帶你去。」

郭南風道:「這裡什麼時候開場子?」

徐二爺笑道:「這裡的場子又不是一家,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都有得玩,只要你有銀子。」

郭南風也露出興奮的樣子,迫不及待地道:「我們這兒喝完茶就去怎麼樣?」

徐二爺笑道:「當然好啊,這兩天我手氣正順,不趁手氣順的時候撈兩個,這吃的喝的找誰替我會賬?哈哈哈!」

他自以為說得很幽默,說完自己第一個先笑了起來。

午後,陽光普照。

仲春的陽光,雖然還談不上有什麼威力,但和風中已少了那股料峭寒意,尤其是喝了幾杯酒的人,走在陽光下更感舒暢。

徐二爺現在帶郭南風去的這個地方,看上去並不怎麼高級。

滿屋子的人,穿長袍的沒有幾個,穿皮袍子的當然更只有一個徐二爺了。但是,很顯明的,就是這種地方,徐二爺都算不上是受歡迎的人物。

這時推庄的是個滿臉白斑的大漢,有這種長相的人,經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在下層社會裡,第一個掄拳頭的,經常都是這種人。

屋子裡認識徐二爺的人不少,見他今天帶了個體面而英俊的青年人來,都笑著跟他招呼,並自動讓開下門的位置。

人在下門,並不一定非押下門不可。郭南風今天來,另有目的,他看大家出手都不大,便掏出兩吊錢,拆開來十文二十文的隨便亂押。徐二爺開始時,出手很豪爽,一注至少三四十文。

他在茶樓時說得頭頭是道,什麼看牌路啦,看骰子點子啦,其實都是胡蓋一通,他根本就是個濫賭加瞎賭,注子把把不空,而且都是一樣大小。

碰上這樣的下家,只要莊家手氣一來,馬上便可「滿庄」。

今天的莊家手氣平平,算起總賬來,稍微占點贏面。

玩了半個時辰,郭南風大概贏了三四百文,徐二爺因為下的是「呆注」,在莊家中上的手氣下,輸了大概一弔多。

一弔多錢不過兩把銀子,一般說來實在算不上什麼輸贏。但是,在這位徐二爺就不同了。

因為他的本錢不多,輸了沒有「援兵」。贏了固然得意,輸了便心慌。賭錢這玩藝兒,怪就怪在這裡,不計輸贏的人,手氣經常不錯,愈是怕輸的人,手氣愈是好不起來。

玩到天快黑的時候,依據郭南風的估計,徐二爺身上的幾吊錢應該快光了才對。可是,徐二爺一注一注的押,一注一注的輸,居然仍無歇手之意。

郭南風暗暗詫異:這廝怎麼老輸不完?難道他身上的銀子不止自己所估計的數目?

郭南風暗中留意,不上一會,便找到了答案。

原來這廝在耍小手法!

在賭檯上,尤其是賭牌九,場面經常亂得很,當庄的人縱然請上一二個幫手,有時候還是照顧不過來,而這位徐二爺,便趁火打劫,利用了這種機會。

他押的注子都是下門,也就是經常都把注子押在自己面前,碰上自己抓到大點子,贏的機會在八成以上,他便借理錢注,或翻牌的機會,把預扣在掌心的一疊錢,很靈巧的加在自己的注子旁。

這樣作弊的結果,莊家多賠不少冤枉錢,他當然永遠也輸不完。

郭南風暗暗嘆息,一個人好賭,而又無錢可輸,為了能繼續賭下去,偷搶扒拿,無所不用其極,品格也就無形中愈來愈卑下了。

更糟的是,有個幫莊家的二爺,也慢慢發現了徐二爺這種作弊的手法,他偷偷的暗示那個臉上長了白斑的莊家。那個臉上有白斑的莊家很沉得住氣,裝作若無其事,牌仍照推不誤。

碰到一把牌,下家的徐二爺又抓到一副大點子,他按老規矩,又把窩藏在掌心裡的一吊錢偷偷放到注子旁,一面高聲喊著點子,以分散別人的注意。

不料莊家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暗暗添住的那隻手,冷冷問道:「徐二爺,快翻牌了,你加上這一吊錢是什麼意思?」

徐二爺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原來下的,就這麼多呀!」

白斑漢子轉向站在徐二爺身後的一個賭徒道:「陳三,你的注於就下在徐二爺的隔壁。

你說.你說,徐二爺剛才下的是多少?」

徐二爺下的注子是多少,那漢子當然明白。只是不經說破,他也有點迷迷糊糊就是了。

現在經莊家這一問,他立刻發覺,徐二爺下的注子旁,的確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吊錢。

那漢子是個老實人,他對當庄的白斑漢子和徐二爺都是熟人,都是老街坊,碰上這種情形,他很為難,他不願偏袒誰,也不願意說謊。

「這個」他說,想討好雙方:「大概是徐二爺不小心,把手上的錢滑了下去,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常有的事……」

白斑漢子左右望了眾人一眼道:「大家聽到了沒有?」

在場的賭徒當然都聽到了,在賭博場合中,徐二爺玩的這一手叫做「金鵝下蛋」。這種手法段數不高,但當庄的人碰上了,卻很惱火。

白斑漢子見大家都對徐二爺的行為嗤之以鼻,自己的膽子便也壯了起來,火氣也更加大了。

他伸手一把揪住徐二爺的衣領,咬牙罵道:「你他媽的,一天到晚在賭坊里混,原來就全靠這一手吃飯?」

徐二爺千不該萬不該,忽然冒出一句:「你張豹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你輸急了,常玩的那一套,打量我徐二不知道?」

白斑漢子盯著他道:「我玩的哪一套?」

徐二爺道:「哪一套?你自己明白,洗牌藏封子,骰子灌鉛!你有沒有耍過這種把戲呢?」

白斑漢子大吼道:「我灌鉛?我灌你娘!」

他一把原地揪起徐二爺,從桌面上硬拖過來,掄拳便打。徐二爺瘦瘦弱弱的,只是一張嘴硬,如何是這白斑壯漢的對手?

白斑漢子一拳一拳的擂下去,直擂得徐二爺雙腳亂蹬,拚命吼叫,毫無還手之力。

一班賭徒,似乎都對看別人打架很感興趣,大家向後退得遠遠的,嘴裡儘管喊著「別打了,有話好說。」真正動手勸架的,一個也沒有。

郭南風也向後退了兩步,雜在人叢里,靜靜觀看。

他覺得以徐二爺對待妻兒的行為,即使剛才不被白斑漢子抓到弊病,挨上這一頓都不冤枉。

白斑漢子大概這幾天在別處輸了錢,連擂十幾拳.毫無罷手之意。

徐二爺雙腿狂蹬,一個不湊巧,竟被他踢著了白斑漢子的臉頰,在他捨命狂蹬之下,這-腳當然踢得不輕。

這一下,白斑漢子被踢出真火來了,他左手按著徐二爺的肩胛,右手食中二指扣著衣領一拉,只聽嗤的一聲,那件皮袍子竟一下被扯裂了兩三尺。

被當胸扯破兩三尺的皮袍子,哪還像件袍子?

這件皮袍子就算七成新罷,至少也值個二三兩銀子,徐二爺又不是個真正有錢的人.如何受得了這種大損失?

他現在逞能的,就是一張嘴.這時罵得更粗更毒了。白斑漢於口才沒有他好,他能發威的,便是一雙拳頭。

打著,打著,徐二爺的聲浪漸漸微弱下去了,那些睹徒恐怕鬧出人命來.才認真的簇擁過去.硬將白斑漢子拉開。

只有郭南風從旁觀察得明白。

白斑漢子生就一副惡相,多了幾斤笨氣力,跟練過武功的人出手不一樣,徐二爺儘管被揍得很慘,但絕無生命之憂。

眾人把白斑漢子拉去一邊,好言撫慰,一面編排著徐二爺的不是.留下來照顧徐二爺的,卻一個也沒有。

郭南風走過去,扶起徐二爺,後者這時看上去,好不狼狽。他的臉上泛青淤腫,眼睛成了一條縫,說話有氣無力的,還在為自己辯護:「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陳三說得對.也許是我不小心.滑下了那吊錢……我賭了這麼多年,那一次不是規規矩矩的……」

郭南風乾靜地道:「這裡不是講理的地方,誰對誰錯,只有各人心裡明白,我扶著你走,你住什麼地方,還是回去躺躺吧!」

徐二爺一聽說要送他回家,像受了驚嚇似的,猛搖其頭道:「不,不,先去這後面找家客棧……」

郭南風道:「為什麼不回去?」

徐二爺脫口道:「我要看大夫,家裡一個子兒也沒有。」

郭南風道:「那你老婆兒子靠什麼過日子?」

徐二爺知道說錯了話,連忙更正道:「柴米油鹽還是有的,我受了傷,要安靜,我是怕我那女人嚕嗦。」

鄲南風心想:你這廝挨打得一點都不冤枉,睜著眼睛說瞎話,就不怕抬頭三尺有神明?

他依著徐二爺的意思,把徐二扶到賭場後面的一家小客棧,推稱徐二酒醉和人鬧事,受了點輕傷,叫夥計去找大夫,為徐二抓藥。

徐二受的傷只是皮肉外傷,經過外敷內服,第二天便減輕了很多。

郭南風和他長談,曉以利害,告訴他再這樣混下去,兩個兒子一定無法長大成人。就算硬捱過來,兒子大了,也會繼承父志,一輩子是個廢物。做人這樣活下去,有什麼意思?

郭南風和他索不相識,這樣熱心幫助他,勸他的話又全都入情入理,徐二爺只是好賭,並非沒有人性,當然很受感動。

最後,徐二說老實話了,他沉迷賭博,實在是因為自己沒有謀生的能力和資本,妄想碰手氣贏一大筆錢,好來個不勞而獲,改善生活。

郭南風告訴他,想白手成家,靠的是勤勞,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例子,如果對方真有心戒賭,他可以助以一臂之力。

這樣,郭南風又陪了徐二一天,替他叫人補好那件皮袍子,並送了他二十多兩銀子,要他找個小生意做做,不但賭博碰不得,連茶樓要少去,有錢買魚肉,應拿回家去,與妻兒共享。

最後,他告訴對方,他在陸安附近有很多朋友,他如果再不習好,他會回頭再來找他算賬,希望對方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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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樓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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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黃梅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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