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只能得到前一半
白素本來十分有決斷力,而且處理事情,極其鎮定,可是這時,卻心慌意亂,自然由於事情和她父親的生命有關。
白老大推了我一下:「怎麼,小衛,你也出點主意,別像鋸了嘴的葫蘆。」
我在一旁,一聲不出,因為我思緒十分紊亂。看到了自老大腦部紅外線掃描圖,和石頭上的花紋一樣,思緒之亂,真是難以形容。直到白老大問我,我才勉力定了定神:「這……我看也不必忙於決定——「
一個醫生打斷我的話頭:「越快越好。」
我閉上眼睛一會:「三天,總可以吧。」
三個醫生一起皺眉,神情勉強,但總算答應了。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小子有甚麼錦囊妙計?」
我忙掩飾著道:「沒有甚麼,我只是……希望有時間,多考慮一下。」
白老大搖著頭:「沒有結果的事,現在沒有,三天之後也不會有。」
我沒有再說甚麼,醫生又指著圖片,解釋了半晌,等醫生離去,白老大以極快的手法,自枕頭下取出了一滴酒來,大大喝了一口:「悶都悶死了,還不如回農莊去。」
白素堅決道:「不行。」
我們一直揀些閑話說著,雖然我心中極其焦急,想把一切告訴白素,但白老大顯然沒有讓我們離去的意思。白素也看出了我的心神恍惚,頻頻向我望來,最後連白老大也看出來了,他揮手趕我們走:「去,去,我要休息一下,明天再來好了。」
我和白素這才退了出來,一出病房,我就向白素提起宋天然來看我的事。
白素為了照顧白老大,就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層小小的公寓,屋子雖然小,但是設備齊全、舒適,步行到醫院,只消三分鐘。
我一面走,一面講述著一切經過,像所有人聽到了敘述之後的反應一樣,白素的神情,訝異莫名。等到了那層公寓房子之中,我繼續在講著,白素一面聽,一面調弄著咖啡。
我講得相當詳盡,不但講事實,而且還講了我們所作的種種設想。
白素並沒有發表太多意見,她只是說了一句:「這全然無法設想,不必多費心神了。」
我苦笑了一下,又說到了我、宋天然、溫寶裕想到的,石上的花紋,是不是可以連環地顯示出今後事態的發展的設想。等我講完,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凝視著我,用十分小心的語氣問:「你……是不是想告訴我,爸腦部的掃描圖片——」她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她十分聰明,已經想到了有甚麼事發生了。
我屏住了氣息,緩緩點了點頭:「是,一模一樣,真不可想像!石頭顯示的,是一個病人的腦部紅外線掃描的一千五百倍放大圖!」
白素一向能接受怪誕的事,可是這時,她也不禁喃喃地道:「不可能,實在不可能!」
我嘆了一聲:「事情實實在在放在那裡,那張圖片,甚至那塊石頭,就堆在我們客廳的一角。」
白素陡然道:「如果你們三個人的設想……成立……」
我接上去:「我想到的,就是這一點,石頭表面顯示的,是如今的情形,極小心打磨,會顯示出下一步的變化來?可以看出是形成了瘤,還是病變因素停止活動?如果真可以的話,十分有助於是否現在接受激光治療的決定。」
白素在來回走著,忽然站定,現出苦澀的笑容:「有一個邏輯上的問題——「
我立即點頭:「是的,我早已想到過,如果下一步,顯示是一個瘤,那就一定是將來的事實,無法改變。」
白素「嗯」地一聲,我又道:「但也有可能,下一步顯示的是沒有瘤。」
白素的神情充滿了疑惑:「如果沒有瘤,那表示甚麼呢?」
我道:「表示激光治療有效,至少我們可以作這樣的假設。」
白素表示同意:「要不要對爸說?」
我遲疑著:「恐怕說不明白。」
白素道:「要是不說,我們如何可以離開幾天?」
我想了一想:「可以託人辦這件事,就算石頭弄來了,在這裡也沒有打磨的工具,我想……可以托……」
我首先想到托宋天然做這件事,又想到溫寶裕,但最後,我決定請陳長青。白素也同意,因為陳長青對於這類稀奇古怪的事,十分有興趣,做來興緻勃勃,絕不會怕麻煩。
我和陳長青通電話,電話才一接通,我卻聽到了溫寶裕的聲音,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撥錯號碼了,我問:「小寶,你在陳長青家?」
溫寶裕道:「是啊,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陳叔叔人真有趣。」
我可以想像得出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有趣」情形,陳長青已接過電話來,我道:」長青,托你做一件事,你聽清楚了。」
陳長青這傢伙,有時真是不知怎麼形容他才好,竟然搭起架子來,我才說了一句,他就一口回絕:「對不起,近來我很忙,不能為別人做甚麼事。」
我給他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他又道:「我最近忙著磨石頭。」
我知道他所說「磨石頭」是甚麼意思,有求於人,說不得只好忍住了氣:「我就是想請你磨一塊石頭,我有了新的發現,那塊石頭,就在我客廳一角,表面上的花紋,正中部分,有雞蛋大小不規則的深色陰影,旁邊有一股較淺色的粗條紋。」
陳長青一聽,登時興奮起來:「那是甚麼?天,那是甚麼?」
我可以想像得到他不斷眨眼的情形,他不等我回答,又已道:「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不但不替你做,而且把石頭毀去。」
我知道他要是撒起潑來,真是說得出做得到,所以和白素交換了一個眼色,就把實情告訴了他。陳長青不斷在叫著:「天!天!」又在叫著:「小寶,你聽到沒有,天!天!」
我嘆了一聲:「別再叫天了,你叫一聲天,至少要三個法郎的電話費。」
陳長青問:「你想知道病變的變化?」
我應道:「是。」
陳長青說道:「好,我立刻就去拿這塊石頭,我已經設置了極先進的儀器,一定用最小心的手法來做,把圖片用無線電傳真,傳送過來。」
我吁了一口氣:「謝謝你了。」
陳長青大聲道:「謝甚麼,天!天!」
他又在不住叫「天」,我也沒法子不聽他叫,他又叫了好幾十下,才掛了電話。
我道:「不必太憂慮,我想明天就會有結果了。」
我不知道陳長青「磨石」設備如何,事實上,石頭被磨去極薄的一層,也有可能代表了好幾千年,又或者,石頭上的花紋根本不能對一件事作連環的顯示,所以,其實我並未寄以太大的希望。
我也有了決定,沒有結果的話,我會勸白老大接受激光治療,總比聽憑瘤腫形成好。
我當時不知道陳長青在用甚麼方法「磨石頭」,事後才知道,陳長青有鍥而不捨的精神,他在長途電話中告訴我的「設備」,可以媲美一座小型的精密工業製造廠,其中有一部極其精密的磨床,還是他硬從一間極具規模的光學儀器廠手中搶購來的,操作的精密度,以數字來計算,可以達到一百米的萬分之一。
接下來兩天,我們都陪著白老大,那三個主治醫師一直在等我們的決定,陳長青的傳真,在第三天傍晚時分到達。
在傳真到達之前,陳長青打了電話來:「經過極小心的處理,一共得到了十幅照片,真是不能想像,被磨去的部分,只有一厘米的八千分之一,花紋已經有了顯著的不同,十幅照片已經通過無線電傳真送來,衛斯理,我們的設想是成立的。石上的花紋,連環顯示著事態的發展,你看了那十幅照片,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陳長青的語音,興奮之極。未曾看到照片,我還不明白他如此肯定,等到十幅照片到手,我和白素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
不明究竟的人看來,那十幅照片,可以說沒有甚麼差異。但是我們知道照片的來龍去脈,所以一看,就可以明白。
照片中那一股陰影,是腦際一根血管,在十幅照片中,那條血管都存在。在血管旁是一團病變的陰影,順著照片的次序,那團陰影,由大變小,最後一幅上,只有血管,全然沒有那團陰影。
白素看了之後,大是興奮:「看,病變因素消失了。」
誰看了這一組照片,也不能否定那是對其一種情形的連環昭示,我也禁不住與奮:「真是太奇妙了,不知道一厘米的八千分之一,代表了多少時間?」
白素道:「不管多少時間,總之病變因素消失了,證明他不會生瘤,進行激光手術有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是不是先去徵求一下三位主治醫生的意見?」
白素呆了一呆:「我們如何向他們解釋這些照片的來源?把他們綁在刀山上,他們也不會相信。」
我揮著手,這倒是真的,就算把事情從頭講起,他們也不會接受,我想了一想:」先把那組照片給他們看,聽聽他們的意見。」
白素表示同意,我們一起到醫院,並不通知白老大,只把三位醫生約到他們的辦公室中,然後把那十幅照片取出來,給他們看。
三位醫生看著那些照片,都十分訝異,這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他們若是不表示驚訝,那才是怪事。
我也知道他們一定會發出一連串的問題,所以我說在前面:「我知道,三位一定有些問題要問,不過我要說明,有些問題,不會有答案。」
三位醫生互望著,神情更疑惑,一個醫生指著照片:「原來白先生早就接受過紅外線掃描,我們不明白,他早該接受治療,為甚麼一直任由病變發展,不加理會?」
那醫生所說的話,十分容易明白,可是我和白素聽了,陡然怔了一怔,一時之間,腦筋轉不過來。
我反問道:「甚麼意思?醫生,你是說——「
另一個醫生指著順序攤開的那十幅照片,道:「我們曾估計,白先生腦部的病變,大約三年前開始形成,你看這一幅照片,顯示白先生腦子這一部位,完全正常,而接下來的一幅,已經有了一個小黑點,那是病變的開始,這是不是三年前所作的掃描圖?」
一聽得那醫生這樣說法,我和白素兩人都呆住了!
竟然會有這樣的狀況,我和白素兩人,都未曾料到。
那幅「腦子這一部位完全正常」的圖片,在陳長青送來的十張照片中,編號第十,是最後的一張,我們以為那是以後的情形。
可是,那三位醫生一看之下,卻一致認為那是以前的情形。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那三位醫生決想不到「以後的情形」可以有照片,所以,他們把照片當作是以前的事。
我忙道:「會不會那是以後,病變消失了的情形?這些照片,會不會顯示了病變逐步消失的經過?」
三位醫生立時現出怪異莫名的神情來,一個道:「病變消失?怎麼能顯示出來?」
我道:「別問原因,請回答我,有沒有這個可能?」
那醫生搖了搖頭,年紀最長的那個道:「不可能,病變消失的病例很多,掃描照片上顯示消失的過程,都是分裂、消失,也就是說,病變的陰影,會先分裂成許多小團,然後再逐漸消失。這一組照片所顯示的,是一種凝聚的形成,陰影逐步增大。」
我和白素麵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頭上的花紋,的確可以連環顯示一件事情發展的全部過程,從這組照片上,可以得到證明。可是我們想知道以後的情形,結果卻得到了以前的情形。
整個情形,如果在石頭之中,佔了一萬分之一厘米的厚度,向一邊去探索,得到的是以前的情形,向另一邊去探索,可以得到以後的情形,問題就是,另一邊的石頭,在甚麼地方?上哪兒找去?根本沒有可能把那另一邊石頭找回來了。
石頭被爆開,恰好顯示了事情中間部分的花紋,即使在當時,也難以在爆炸過後,找到本來是相連著的石塊,何況現在!落在我們手中的那塊石頭,偏偏是昭示以前情形的,這真是造化弄人之極。
試想,石塊落在我們手中的機會是何等之微,但我們居然擁有了這塊石頭,而另外二分之一的機會,我們卻得不到我們所需要的。
我和白素髮怔,那年長的醫生道:「既然三年之前就發現了病變,早該接受治療,拖到現在,已經太遲了。」
他在責備我們,我們有如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忙道:「是,是,我們會勸白先生儘快接受治療。」
另一個醫生指著照片,還在發牢騷:「這是哪一位醫生進行的?這位醫生不堅持進行治療,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誤。」
白素也只好尷尬地應著,又委婉地道:「請三位千萬則在我父親面前提起這些照片的事,不然,他脾氣很怪,一想拖了三年也不過如此,就不肯接受治療了。」
三位醫生一想有理,居然答應。
我們一起來到病房,又著實費了一番唇舌,才算勸得白老大肯接受治療。當天晚上,我們回到那小公寓,兩個人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苦笑道:「真是造化弄人。」
白素喃喃地道:「或許將來的事情,根本不會連續顯示?」
我手握著拳:「怎麼會?我們得到了那石頭的另一邊,就可以知道。」
白素道:「將來的事無法獲知,包括我們根本得不到石頭的另一邊這件事在內。」
我有點不服氣:「一半一半的機會。」
白素站了起來:「可是,人卻永遠只能得到前一半。」
白素的話,不是很容易理解,但是想深一層,卻又有極深約含意:雖然是一半一半的機會,人追求的是其中的一半,可是得到的:永遠是不想要的另一半!
我想了好一會,才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甚麼。
白老大接受了激光治療,情況十分好,病變因素逐漸消失,醫生把病變因素消失的過程,逐步記錄下來。從圖片上看來,的確如那位醫生所說,分裂之後再消失,和陳長青傳真送來的那十幅圖片,大不相同,那十幅圖片,顯示的是以前的情形,而非以後的,也得到了證實。
陳長青在第二天就打了電話來詢問結果,我把情形對他說了,他嘖嘖稱奇:「真叫人想不通:只有像白老大這樣的人物,才會有記錄在石頭上,還是每一個人都有?如果世界上每一個人的身體變化、成長過程、每一件發生的事,都記錄在石頭上,那麼,這座小小的石山,蘊藏的資料之多,真不可想像。」
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道:「全世界所有的電腦加起來,只怕也不及這座石山所儲存的資料的億分之一。」
陳長青激動了起來:「再過一千年,人類的全部電腦,也不能儲億分之一這樣的資料,現在我和你在通話,我們講話的聲波圖形,也可能在石頭上顯示!」
我苦笑道:「誰知道,也許。」
陳長青道:「你快回來吧,我實在想和你詳細討論,電話里講不明白。」
我的回答是:「白老大的病況一好轉,我就回來。」
等到白老大出了院,回到了他的農莊,白素還要留在法國多陪他幾天,我一個人先回來,下機之後,我直接來到了陳長青的住所。
陳長青看到了我,興奮之極,連忙叫我去看他新設置的「工作室」,陳長青也真貪心,我看到他屋子,不但在院子里,而且在走廊上,甚至樓梯級之下,都堆滿了石塊。
他看到我面露不以為然之色,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每一塊石頭,都是寶藏,無窮無盡的寶藏,我實在想弄得越多越好。」
我苦笑了一下:「任何一塊,即使是一小塊,窮你一生之力,你也無法研究得透,弄那麼多,一點意義也沒有,真是貪心。」
陳長青自己替自己辯解:「人總是貪心的。」
到了「工作室」,我看到許多塊石頭,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工作室的一角是各種儀器,另一角是完善的攝影設備,再另外一個角落上,自然,又是堆滿了石塊。
這些日子來,他已拍攝了上千幅照片,他裝了一個屏風型的架子,將這些照片,全放大到二十乘三十五公分,一幅一幅全貼在上面,架子在工作室的另一個角落。我一扇一扇地轉過去,看著,每一張照片,都有著不同的陰影所構成的圖形,但是沒有一張可使人明白那表示甚麼。
有一部分照片,是陳長青每磨薄一層之後拍下來的,從花紋看來,的確顯示了一件事情逐步的理化。我指著那些照片,把白素的想法,告訴了他,陳長青皺著眉:「全是以前的事?根本我們連是甚麼事都不知道,怎能判斷連續的變化是以前還是以後?」
我總算在工作室中找到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由衷地道:「我想,那些人把石頭弄回去,所作的研究工作,雖然以國家的力量進行,只怕也不會有你這樣的成績。」
陳長青聽得我這樣說,得意非凡:「也不單是我一個人的工作成績,宋天然和小寶,一有空就來幫我,小寶幾乎每天都來。」
我笑了起來:「你當心小寶的母親告你誘拐少年。」
陳長青伸了伸舌頭:「她來過兩次,開始很不友善,後來我給了她一條減肥良方,她態度就好得多了。」
我睜大了眼睛:「想不到你還有祖傳的秘方?」
陳長青「呸」地一聲:「甚麼祖傳秘方,我這個減肥良方,萬應萬靈,只是『少吃』兩個字!」
我被他逗得笑了起來,又說了一回話,宋天然和溫寶裕一起走進來,原來陳長青把屋子的鑰匙配了一套給他們,使他們可以隨時進來。
他們兩人見了我,自然十分高興,宋天然大聲道:「正好,今天有一個十分重大的發現。」
他一面說著,一面打開了公事包,取出一大疊文件來,翻到其中一頁:「看這份報告。」
我看了一下,看得出來那是石質的化驗報告,報告上列舉著石頭的成分。這是一種專業知識,我不是一看就明白。陳長青忙道:「有甚麼新發現?」
宋天然道:「這座石上的岩石,全是花崗岩,可是抽樣化驗——一共取了一百個樣本,卻發現成分和普通的花崗岩有所不同,接近花崗閃長石,其中二氧化矽約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黑雲母的含量則高出三倍之多——我相信是形成石頭上花紋陰明對比特別複雜的原因,正長石和角閃石的含量也高,斜長石和石英的含量比例則低,這種岩石的成分,甚至於沒有記錄可供查考。」
宋天然解釋著,我聽了倒不覺得怎樣,因為化石的構成成分,極其複雜,單是花崗岩,也不知有多少種,而且各種成分不同,在一座石山之中,可以找出許多種不同的石。
陳長青顯然和我有同感,他也不是很有興趣的樣子。宋天然又翻過了另一頁:「這裡,有一個相當奇怪的現象,石山的爆破工程,要將整座山剷平,可是在某幾處所在,由於建築上的需要,還要向下掘下去,最深處,要掘深十公尺左右。」
陳長青也挺會欺負人,他不耐煩起來:「你還是長話短說吧。」
宋天然脾氣好:「好,在幾處掘深的地方,都有同一現象,那就是掘下去的五公尺左右,下面一層的石質,就和上面的截然不同,全是典型的角閃石花崗岩。」
陳長青用力一揮手:「這種情形,說明了甚麼?」
我知道他想說甚麼,立時道:「別告訴我這是一座天外神山,從不知甚麼地方飛來。」
陳長青眨著眼:「為甚麼不能是這樣?」
我道:「自然,在這件奇事上,可以作各種各樣的設想,你堅持要這樣想,我也不反對。」
宋天然皺著眉,不聲望,他畢竟是一個科學家,要他設想一座石山,是從不知甚麼地方飛過來的,的確比較困難一些。
溫寶裕則道:「大有可能,中國杭州有一座飛來峰,據說就從印度飛來。」
陳長青在急速地踱步,像是想把他的設想作進一步的說明,可是又不知如何說才好。
我笑道:「反正只是設想,隨便怎麼想好了,譬如說,在若干年之前,宇宙之中,有一顆神秘的星球,突然跌落在地球上,就落在那個小島上,那就是如今的這座山。」
陳長青眼眨得更快,他不甘示弱:「也可以說,若干年之前,宇宙某處的星球上,有高級生物不知運用了甚麼方法,把要在地球上發生的事,全濃縮起來,形成一個資料庫,而把這資料庫,放到了地球上。」
溫實裕也發揮了他的想像力:「我說,這本來是宇宙形成,或是太陽系形成時留下來的,安排好了將來要在地球上發生的一切事,用圖形的形式來顯示。」
我們三人,一起向宋天然望去,宋天然有點無可奈何,咳嗽了幾下:「一定要我也來設想?我會說,在宇宙深處,有某種力量,在操縱著一切生物和非生物的命運,這種力量,先訂定了一個藍圖,並不是它知道會發生甚麼事,而是它早已訂定了會發生甚麼事,然後操縱著一切,照它訂定的去做,這樣,看起來,就和它能預知將來的事一樣。「
宋天然的設想,雖然講來結結巴巴,不是很流利,可是他的設想,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和陳長青、溫寶裕,都認為某種力量,有「預知」的能力,但是宋天然的想法卻是,他認為某種力量,並沒有預知能力,只不過是有著要一切事情,都照它計畫而發生的能力。
舉一個實際一點的例子來說,一個制瓷杯的人,他可以在某種怪樣子的瓷杯出現之前,就知道在若干時間之後,就會有一隻這樣的杯子。那並不是他有預知的能力,而是他一早有了計畫,要做出這樣的一隻杯子來,而又按計畫進行。
結果,自然是有了一隻某種怪樣子的杯子。
宋天然看到我們都不出聲,還以為他自己的設想太荒誕,臉有點紅。他不知道我們三個,正在十分認真地考慮他的設想。
過了好一會,陳長青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樣說來,那……座石山中所蘊藏的一切資料,根本是龐大之極的計畫書?」
溫寶裕哭喪著臉道:「一切全照計畫進行,天,有關我的計畫是怎樣的?是不是有甚麼方法可以知道?」
陳長青瞪了溫寶裕一眼:「聽說甚麼街上,有一個瞎子,算命很准,你要是想知道,可以找那個瞎子,替你算一算。」
宋天然欲語又止,我道:「我們都很同意你的設想,你還有甚麼意見,只管說。」
宋天然鬆了一口氣,道:「既然一切都是一種力量在計畫著,而且在照計畫實行,那麼,這種力量,究竟是甚麼?」
我、陳長青和溫寶裕三人,異口同聲道:「命運!」
白素在若干日之後回來,我和她談起了我們的討論,她也十分同意宋天然的設想,認為雖然現象看來一樣,但是預知和按計畫實行,是兩件不同的事。
雖然,一切全在一種叫做「命運」的力量的操縱下,按計畫進行,想起來極可怕,但命運之力量如此強大和不可抗拒,不知其自何而來,最好的辦法,還是別去想它。后語
你同意宋天然的設想,還是自己另外有不同的設想?反正這件事,可以容許任何角度不同的設想,只管發揮你的想像力。
把自己的設想記下來,是很有趣的事。
在我所記述的,接近一百個故事之中,《命運》獨一無二,大家都可以看得出,這個故事,只有過程和現象,完全沒有結論,勉強算有結論,就是幾個人各自不同的設想,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設想,或在已有的幾個現成的設想之中,任擇其一。這個故事,不算曲折,但卻最奇特。
或曰:這個故事之所以奇特無比,全是有一座那樣的石山,它的石頭上有花紋,而花紋又和一些現象完全吻合之故。
真有這樣的石頭嗎?
有花紋的石頭,十分普通,從來也沒有人去深入研究,又焉知石頭上的花紋,不是顯示著甚麼呢?
重要的不是是不是真有故事中所說的那種石頭。
(這句句子的上半句,讀起來有點不是很順。)
重要的是,的而且確,有不少方法,可以窺知「計畫」的內容。
請注意:不是預知未來,只是窺知計畫的內容,約略知道一下計畫會如何實行。
因為計畫不可改變。
這許多方法,能窺知「計畫」的一鱗半爪,說起來好像很神秘,但其實人人皆知,十分普通,幾乎每天都有接觸。
這許多方法之中,包括了星相學、人相學、子平神數、梅花神數.以及種種占算術,包括了瞎子摸骨術和在神廟中求籤、測字、卜卦、回光、扶乩、看水晶球等等,一切希望知道未來的方法在內。
而在這許多方法之中,有一些,還真的有看到一點計畫內容的能力。
我們事先看到了,並沒有用處,因為命運的力量不可抗拒,計畫不會改變,不論通過甚麼方法看到了,結果還是不變。
正因為有一個包羅萬有,有關天地之間的一切事、物、生命的一切的計畫在,所以最聰明、求知力最強的人,才能千方百計,想出一點方法來,先窺知它的一些內容。
如果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計畫,就根本不會有任何方法可以窺知。這就像你要取得一滴水,一定要有多於一滴水在,才能從中取得。如果根本沒有水,如何取到水?
所以,不論甚麼方法,可以推算出將來會發生的一些事,是由於那些事早已在那裡的緣故。
又所以,推算到的將來的事,不可以改變,要是可以改變,那麼,根本推算不出。
一定有人會說,這個故事,越看越不像小說了,前言一大堆,后語又那麼多。那也沒有辦法。這隻怕也是「計畫」的一個部分:我要寫這樣的一個故事,而你又看到了這個故事。
「計畫」無所不包么?答案:是。
整個「計畫」,如果要冠以一個名稱呢?
最理想的名稱是:命運。
整個「計畫」的擬定者和執行者是甚麼力量?
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名稱,但是我認為最恰當的是:上帝。
上帝在哪裡?
就在我們頭上,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腦中,在我們的心裡!
著名的老故事「瓶子在午時會碎裂」,大致如此:一人擅測字(或占算),算到他一隻心愛的瓶子(或其他物件)在正午時會破碎,於是鄭而重之,把瓶子放在面前,盯著它看,應該可以不會破碎了吧。誰知他的妻子催他吃飯,屢催不至,河東獅吼,過來抓起瓶子,一下摔碎,其時恰好是正午。
這個小故事很有趣,有趣在,這個人如果不去占算,瓶子就不會破,佔到會破,而無法避免。他占算的行動,也早在「計畫」中,「計畫」要他去占算,「計畫」瓶子破碎,「計畫」幾乎無處不在。
人的命運,也是在按「計畫」進行的,發生機會極少的事,硬是發生了。
舉世著名的體操運動家童非,若不是在體育館前徘徊,被教練張健看到了,他就決不會有今天。當年上海的聞人杜月笙,若不是在窮途末路之際在馬路上遇到了朋友,而把他介紹到黃金榮公館去,也就不知會怎樣。
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只在一線之間,幾百人一起衝鋒,一大半人死在戰場上,一小半人活了下來,這其間,全然沒有選擇標準,除了「命運」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解釋。
嘗見一位軍官,左右面頰上,都有極深的酒渦,當時我就說:「很少男人有你這麼深的酒渦。」
軍官又好氣又好笑:「甚麼酒渦,打仗時,衝鋒,一顆子彈飛過來,從左頰入,右頰穿出,其他甚麼傷都沒有,從此臉上就多了兩個洞。」
聽了之後,不禁駭然失笑,叫他站定了,由神槍手來射擊,也絕對無法造成這樣的結果,但是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硬是發生了。
在香港,一個女學生,放學在路上,遇上了警匪槍戰,中了流彈,香消玉殞,其間,時間、距離,只要有極其微細的差異,她就不會有事。
常想及的幾句話是: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以影響人的一生。出門,向左走,向右走,早十分之一秒,遲十分之一秒,都會有不同的遭遇,而這些遭遇,又都受著命運的操縱……
世上有將近五十億人,可知道一個人,照如今這樣子出生的機會率是多少嗎?大約是十億分之一。
不作任何結論。因為根本沒有結論。沒有結論,並不等於不能設想。我要不斷地設想。你呢?也可以不斷地設想。
大家都來想想,或許,在若干年之後,就可以有一點結論。
《命運》這個故事,應該已經結束了,到後來,發了許多議論,已經不是故事的範圍。可是,故事卻還有一點餘波。既然有餘波,就應該讓它蕩漾一番。
餘波和正式的故事,沒有甚麼聯繫,可以單獨成立。而這個餘波確確實實和命運有關,和命運是一個計畫有關,而且,這個「計畫」,不由當事人擬訂和實行,而是由一種甚麼力量在擬訂和實行,當事人絕無反抗和參加意見的能力。
所以,這個故事,可以作為《命運》的附篇——在我所記述的許多故事之中,似乎還沒有過這種結構方式的例子,算是破了例。
那個故事,是一個相當悲慘的故事,若是不喜歡看悲慘故事的朋友,可以不必看,就當根本沒有這個附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