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書斷頭殿
你道上官印看到的是什麼?
血,對嗎?
對的!血!
既非一口,也非一灘,而是怵目驚心的汪汪一片!
一片殷紅,以三尺來寬的幅度,沿石腳,直至文五開外的坡腰草際,月色下,宛如一正斜斜展灑的濃色艷綾。
而這,還不是上官印脫口駭呼的主要原因。
令上官印身心大震,而不克自制的,乃是血點星濺的石面上,那三個醮血大書的「×××」!
這是丐幫所有暗號中,最最可怕的一種!
在丐幫,任何一種暗號,均有著明確的含義,唯獨這個「×」是例外。
這個在丐幫中,上自七結幫主,下至白衣弟子,誰也不敢輕易寫下,誰也不願輕易睹及的非常符記,其性質,勉強說來可比之於少林「九品蓮花鐘」,或者武當的「七重飛雲板」,可說是基於「緊急事故」而兼具「告警」「微召」雙重意味,所發出的一種「嚴重信號」。
不過,這樣說,也僅適用於一個「×」的出現。
兩個「×」已非事故「加倍」緊急所能完全解釋,而三個「×」,尤其是以血寫出來的三個「×」,那就怎麼解釋,也不恰當,同時也毋須加以解釋了!
明白一點說,這種情形下,它已不是一個單純的「暗號」,而是一篇隨發現者身份不同而內容略異的「血書」。
在三個相連的血「×」下面,你可以讀做:「本幫正遭遇極度不幸……」;也可以讀做:「本幫業已面臨覆亡……」
上官印獃獃地望著三個血「×」,震駭之餘,不禁一陣黯然。
不過,差堪告慰者,他知道,這片血可能與青衣人無關,同時,也不可能流自追魂丐師徒二人中任何一人身上。
因為,一個人嘔血,說什麼也不會哎出如許之多。
而追魂丐師徒,如說遭遇不測的是追魂丐,且不論當今誰人有此能耐,就算因猝不及防失了手,天目神童縱不能分身返洞呼援,也絕無徑棄其師父而他去之理。
反過來說,假定遭遇意外的是天目神童,那麼,現在的青石上,就不該是一道血記,而應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了!
為獲進一步了解,上官印強定著心神,走去石前,俯身匆匆查察之下,眉斂目直忽又為之迷惑起來。
青石上,除了三個血「×」,此外一無所有。
沒有離去指標,尚有可說,因為這也許是一次幫內變故,不便容幫外人蔘預,可是血記出自何人之手,怎麼也沒留下身份標記呢?
它是追魂丐留下來的嗎?那麼,追魂丐留下這道血記的目的何在?如為了知照兩小,為什麼不附指標?假如先出洞的是天目神童,他看到的也跟上官印此刻看到的一樣,那麼天目神童他又能走去什麼地方?
它是天目神童留下來的嗎?
那麼,天目神童除開這一片血,一定還看到其他的什麼了?不然,要單是這一片血,又怎能說明什麼呢?
空山岑寂。
萬籟無聲。
上官印緩緩仰起臉,目凝西斜明月,告別似地喃喃說道:「去長安,他們總壇。」
深吸一口氣,星眸中,英芒閃動,氣挾悶郁,脫口化作一道長嘯,不絕如縷,萬谷共嗚,身形破空而起,向西北,投入一片銀色迷朦中。
長安故城,西南一角,當年漢京兆張敞,走馬逍遙的章台街,如今,已淪為一處販夫走卒,以及以求乞為生的下層社會人物聚集之所了。
蒼老的章台街,靜靜地躺著,躺在那座披滿煙塵的太極宮足下,在冉冉朝陽中,等待著一天的開始。
像往日一樣,金黃色的朝陽照臨長安,照向章台街,照向太極宮。
和煦的陽光下,一名身長玉立的黑衣少年,帶著兩肩露水,以匆促的步伐,走進長安,走過章台街,走向太極宮。
最後,在太極宮前,他停下來了,兩眼發直,茫然而訝異地,驀然停下來了。
發直的眼光,愕愕地在宮外兩廊掃過一遍又一遍,兩廊空空如也,往日那些鶉衣百結,東歪西倒,形形色色的叫化,如今一個也不見了。
黑衣少年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後,緩步拾階而登。
他沒有進入宮內,連張望都沒有向內張望一眼,俯身自腳前撿起一塊破瓦片,然後,消遣似的,在夾白的牆壁上信手划起來。
他先畫了個不規則的「○」,繼而又在下面隨意拉了一條粗直的「」,便停頓下來。
幸好遠處的攤販都在忙自己的事,誰也無暇注意及之,否則,黑衣少年這種幼稚可笑的舉動,很可能引起竊竊私議,噢,不遠處有人注意到了,那是一個賣零食的老漢。
老漢擤了一把鼻涕,於擦鼻子時,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正好偏臉以眼角掃來這邊,不過,老漢雖然看在眼中,但並沒有發笑,相反的,臉色卻不期而然,微微一變。
這位顯然缺乏幽默感的老漢,好奇之心,卻似乎甚為張烈,臉色一變之後,竟將生意匆匆交付給擔子旁邊一個衣著破舊的中年人,雙手在圍裙上擦了一擦,負到背後,同時徐步向宮前閑然走來。
黑衣少年正好轉身,目光一剪,忙含笑拱手道:「老丈,您好。」
老漢輕輕一咳,強笑著回了兩聲:「您好,您好!」
口中說著您好,眼角卻止不住又向黑衣少年身後牆上斜斜飄去。
同一時間,黑衣少年的眼光,也迅速地在老漢腰際那條又破又舊的圍裙上掠過一眼。
黑衣少年眼光掠過後,止不住於心底暗暗一噢道:「原來只兩個法結?怪不得彼此都這樣陌生。」
黑衣少年思忖著,悠然轉過身子,漫不經意地舉起手中瓦片,於「」之下,又接畫了個「○」。
老漢一呆,脫口低呼道:「見幫主?」
黑衣少年霍地又轉過身來,星目閃電般四下一溜,這才板臉微微點了一下頭。
老漢面孔微赤,慚愧而惶恐地向身後悄悄瞥了一眼,腰一弓,默默轉身,黑衣少年待他去遠,然後舉步跟去。
老漢走去的方向,頗令黑衣少年納罕,出西城,再南拐,直到舊日的上林苑,如今只剩得一座圍著幾處破瓦殘垣的廢園前,方才停下腳步。
老漢身形一定,破園欄柵陰暗處,立即閃出一名四十上下的中年叫化,中年叫化聽老漢低低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隨將一雙奕奕有神的目光,移向黑衣少年,上下打量了好幾眼,然後冷冰冰地注目說道:「『圈內人』,請示全諱。」
黑衣少年先注意的,便是中年叫化衣擺上的法結,他於發覺眼前這位中年叫化居然在衣擺上有著五結之多時,不禁一怔,訝忖道:「丐幫中,除了幫主七結,三老六結,余者五結僅『四大護法』及『令丐』等五個人,五結以上,我上官印沒有一個沒有見過,也沒有一個不認識我上官印,丐幫升格,難比登天,這人有五結而面孔又如此陌生,這是怎麼回事?」
正尋思間,忽聽對方出言吐話竟又這般冷硬,不由得有氣,冷冷一笑,昂然道:
「『圈內人』要見的是『七結龍頭』。」
中年叫化臉色陰寒如故,冷冰冰地介面道:「報了全諱就見誰都可以。」
上官印臉一仰,朗聲吟道:「上叩紫玉闕,官拜散神仙世襲第二代。」
中年叫化脫口一聲輕啊,臉色遽變,臉一偏,揮手趕走那名二結老漢,然後搶步近前,目光一垂,不安地低低說道:「不知不罪,願上官少俠見諒。」
上官印朝他衣擺上法結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終於改口道:「初見面,沒有什麼。」
跟著迫不及待地又接道:「幫主呢?」
中年叫化低低答道:「剛剛離開,還不到半個時辰。」
上官印一啊,忙又問道:「令丐呢?」
中年叫化道:「黎明前跟幫主一同回來,適才又隨幫主一起離去了。」
上官印長長噓出一口大氣,喉頭涌溢著千言萬語,一時也不知從那一句問起才好,掙了好半晌,這才掙出一句:「總壇遷此多久?」
中年叫化顫聲道:「今天黎明前,幫主和令丐回來之後。」
上官印咬咬牙,接著問道:「那麼幫主和令丐,他們去了那裡?」
中年叫化又搖了一下頭道:「卑座未奉交代。」
上官印又是一啊,理好的心緒,再度紊亂,他向眼前這位前踞后恭的中年叫化望著,一種不習慣的隔膜之感,令他止不住皺眉道:「四位護法在不在?」
中年叫化身軀微微一震,頓了頓,方沉重地回道:「在,在。」
上官印皺眉忖道:「這傢伙怎麼一下子變得如此畏畏縮縮的起來?」
這樣想著,便忍不住對這名一直低著頭的中年叫化生出一種厭惡之心,於是不耐地又揮了揮手道:「帶我見見他們去吧。」
這次,中年叫化沒說什麼,僅點了點頭,便低頭轉過身去,將上官印默默地領進園內。
彎彎曲曲,繞過無數重殘亭假山,最後到達一座宮殿式的破舊建築物之前。
二人剛剛到達,大殿前左右兩叢灌木後面,人影一閃,悄沒聲息地飛出二條身影,竹杖平胸,深深一躬,隨又悄然隱入原處。
上官印目光微掃,已看出二人均是三結弟子,三結弟子在丐幫中,相當一名分舵舵主身份,剛才那一躬,在幫中叫「俯杖」,其敬意僅次於「跪杖」,「跪杖」
只幫主及三老可以身受,而「俯杖」尤其是致敬者為三結弟子,也非四大護法等五結以上,且須實掌香堂的人物,不足當之。
上官印又止不住懷疑道:「難道四大護法中有人出缺,這人剛剛遞升上去不成?」
一念未已,耳邊有人輕輕說道:「那邊,少俠自己進去吧。」
上官印抬眼一看,見中年叫化手指處,是偏殿月牙門後面,一個竹席低垂的廂房,他見中年叫化老遠止步,神色間且有著肅穆之意,似對四大護法甚為凜敬,全不像平輩相處之道,又忖道:「莫非他雖升五結,尚未授有實職?要是這樣,剛才那二名三結弟子又怎會以覷見護法以上人物的大禮,向他叩候呢?」
一念及此,忽然得著主意,偏臉問道:「四位一一都在?」
中年叫化點點頭,同時將目光低低移向他處,上官印暗忖道:「四位都在?那麼,不是沒有你的份了么?」
他想著,忽然有點失笑,這樣胡思亂想,就是今年想到明年,又能有什麼結果?
四大護法跟自己都很熟,可說是無話不談,現在馬上進去問一問,究竟這人在幫中居什麼地位,豈不立即一清二楚?
於是他輕快地向月牙門中大步走去。
他故意讓腳下帶出聲音,他想,以龍、虎、雷、電四丐耳目之靈,聽到腳步聲,還愁他們不迎出來歡迎自己嗎?
可是,他失望了,直到他將門席掀起,裡面仍無絲毫動靜。
在伸手推門之前,他又輕輕咳了一聲,真怪,裡面還是一個樣子,沒有一點響動,沒有半絲聲息。
上官印遲疑了一下,忖道:「莫非勞累過度,在調息中人了定不成?」
因此,他屏住呼吸,輕輕、輕輕地,將門緩緩推開,唯恐帶出聲音,驚動了裡面的人。
虛掩的門扉,悠悠而悄悄的,向後敞開了。
目光隨著陽光,以同樣速度射入屋中,於是,他,上官印,看到了一切。
然後,於一聲近乎悲嘶的尖呼聲中,他,上官印,含著兩眶熱淚,狂奔而上,撲向四雙腳尖朝天、整齊排列著的腳掌。
一幅血痕斑斑的白布應手掀飛……
四具屍體,靜靜地躺著,剛才那中年叫化沒說錯,都在,四個都在,木坑上,現在躺著的,正是丐幫中,為幫主追魂丐倚為四根擎天柱的內外巡執四大護法,龍丐、虎丐、雷丐、電丐都在這裡,一個不少。
雖然他已知道他們就是龍虎雷電四丐,但是,現在他上官印,也僅能憑他與四丐間的友情,從四具屍體外形上去辨別他們誰是誰了。
顯然為一種無比鋒利的兵刃,平肩削去四顆頭顱的頸子,已緊緊收縮內陷,如今僅剩得一個可怖的青灰色小圈圈了。
華山明皇峰那一片血,現在有答案了。
為四位可敬可佩的血性朋友,突然遭此奇慘下場,以致心神茫然陷入一片悲痛混亂中的上官印,忽聽耳邊有人輕輕說道:「在下姓余,字煥義,現任本幫總壇內堂香主。」
上官印抬起臉,獃獃地點了一下頭,中年叫化目注坑上四具屍體,抑制著激動,繼續說道:「新的外堂香主姓楊,巡接香主姓李,執法香主姓蔡,我們四個,以前系四堂首座弟子為幫主今晨任命,楊、李、蔡三位已奉令分赴本幫各舵,卑座以前雖未見過賢父子,不過,卑座久……」
上官印神思漸清,牙一咬,打斷話頭,注目沉聲問道:「這是哪路人物下的手,查出沒有?」
中年叫化搖搖頭,低聲答道:「還沒有。」
上官印又咬了咬牙,接著問道:「那麼幫主和令丐去了那裡?」
中年叫化又搖了一下頭道:「不知道。」
上官印忿忿地道:「難道他們全都將我上官印這個人忘了不成?」
中年叫化低低說道:「不!少俠。」
上官印一哦,忙道:「怎麼說?」
中年叫化抬起臉來道:「少俠來此,早在幫主意料之中,並且有話交代卑座,卑座剛才因心緒不寧,所以一直……」
上官印急急催促道:「交代什麼?」
中年叫化懇摯地道:「幫主說:無論如何,要卑座挽留少俠在長安呆幾天,總壇由太極宮匆促遷此,便是此意,因為四位護法這次遭遇到變故,顯非是偶然,卑座一人,力量單薄,四護法屍骨未寒,務望少俠……」
眨眼之間,三天過去。
在這三天中,上官印足跡踏遍了長安每一個角落。
每天夜裡,他和那位新任內堂香主余煥義,分班輪守,小心地護衛著那座廢園,天一亮,守護之職,改交兩名三結弟子,余煥義入內伴屍,上官印則走去山中,耳目並用,儘可能地捕捉任何可疑的線索。
追魂丐師徒,音訊香然,上官英、金劍丹鳳,也是一樣。
追魂丐師徒,尚沒有什麼值得憂慮的,無論武功或機智,在一般情形之下,要算計他們師徒,當今武林中,這種人物還不太多。
而後者,上官英和金劍丹鳳,就令人擔心了。
二人走在一起,情形還好,如果二人落了單,那就更加危險了,金劍丹鳳的武功,在六大門派中雖屬佼佼者,但是,她再強也強不過龍虎雷電四丐中任何一人,上官英,武功方面不會有什麼問題,除了十二奇絕,大概誰也無法奈何得了她,可是,她閱歷太淺,人又任性,實在愈想愈可怕。
偶爾,他也想起日前華山石室中,那個只聽到一聲怪笑的神秘人物。
那是個神秘人物,同時也是一個頭痛的人物,從那一笑中所流露的滿足之意,顯然地,此人已知道了太極式副冊的整個秘密,別的不說,單憑他轉身就追,卻始終沒發現人影的這份駭人輕功,只要和金劍丹鳳相遇,金劍丹鳳即無倖免之可能。
是的,金劍丹鳳會來長安的,想及此處,他就禁不住懊惱異常,長安如此之大,他不留個地點,又叫金劍丹鳳如何找?
所以,三天來,他在各處走,一方面想發現別人,一方面,也就是為了希望自己給別人發現。
可是,三天已經過去,結果卻是一點收穫沒有。
華山至長安,以上官英和金劍丹鳳的腳程,指顧可至,而現在,三天了,她們是來了呢?還是沒來?
來了嘛,在什麼地方?
沒有來,又去了哪裡?
他也知道,丹鳳是追上官英,上官英去哪裡,丹鳳只好後面跟,問題都在上官英輕功比丹鳳好,起初後者已比前者晚了一步,是否愈追愈離得遠,頗為難說。
上官印很後悔,早知如此,他實該與丹鳳互掉一下,不過,這也是說說而已,要真那樣做只有更糟。
關於四丐之死,三天中,他發現了一個既可怕而又令人迷惑的問題。
問題何在呢?就是四丐的死狀!
當他問那位新內堂香主余煥義:查出下手人物沒有?對方回答:還沒有。這話是可信的,因此,也帶來一條線索。
四丐之死,無論死於何種掌力,何種兵刃,甚至中毒,屍身上,必有劍傷,以追魂丐之閱歷,武林各宗,可說了如指掌,自不難從創口斷定出對方的來歷和出身,而現在,所謂還沒有者,那就是說四丐身上除了失去一顆頭顱,可能什麼外傷內傷都沒有。
換句話說,四丐死於非常利落的一劍,或者一刀。
想想看,以四丐那等身手,活生生地被人一劍,或一刀斷下腦袋,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對方該是何等樣人物?
武林中有這樣的人物嗎?
有!
誰?
好,問題其所以令人迷惑,就在這裡了。
十二奇絕四個字,流傳武林,至今已三十年光景,這四字假如提早二十年,就不恰當了,那時候,應該十二加一:十三奇絕。
可是,五十年前,一件小小的意外,便令奇絕的數字,由十三變成十二。
那位被人遺忘了的人物,複姓南宮,表字中屏,本是天魔女歐陽冶卿的同門師兄,二人師門,原來的武學是劍術和刀法。師兄南宮中屏為本門大弟子,盡得師傳,在當時武林中被喊做魔劍攝魂刀南宮中屏。
天魔女呢?她因媚骨天生,入門又較師兄較晚,本門武學未習至一半,師父便突然坐化,師兄南宮中屏有意代師授藝,可是,天魔女拒絕了。
為什麼?她在師父密室中偷得了一本秘芨:色相玄功!
這一來,正合了這位淫蕩女人的心意。
她遠遠避開師兄,由中條山一下子跑去江西廬山,閉門潛研這種邪道武功。
這件事,師兄南宮中屏始終不知道。
南宮中屏,人品尚還端正,師妹的不辭而別,他起先並未在意,可是,日子一久,這位做師兄的,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他原來愛上了這位師妹。
愛情,常常在這種情形之下才被發覺雙方分開之後。
於是,他開始到處尋訪結果,蒼天不負苦心人,南宮中屏如願以償,三年之後,他在廬山找著了師妹,歐陽冶卿。
他,魔劍攝魂刀南宮中屏,來的恰是時候,天魔女,玄功初成,正好缺少一個實驗對象!
不論武功和年齡,南宮中屏都合條件。
天魔女明知師兄經自己加以折騰,不出半年,便有魂歸極樂之可能,但為何仍忍心這樣做的呢?
說起來,理由簡單得很:她根本不愛這位師兄。
如果露骨一點說,她不但對這位師兄沒有一絲愛意,甚至因他一再糾纏,反有著厭惡之心。
為什麼呢?那可是南宮中屏自己也無法可想的事,他,太丑了!
南宮中屏,並非沒有自知之明,不過,男也好,女也好,外相如何,那是另一回事,為愛驅策,卻是一樣的。
他趕來廬山之前,並未存有多大希望,但是,在沒有完全絕望前,他不能輕易放棄表明心跡的機會,所以,他來了。
他來了,結果,一切都出乎他夢想之外。
他得到了一切:甜言、蜜語、微笑、媚眼、肉體一個女人所能奉獻的全部,除了一顆心。
夜夜春宵。
鸞顛鳳倒。
他享受著,走向死亡。
南宮中屏,日漸虺瘦;歐陽冶卿,卻如花沐春風,反而日益嬌艷起來。
半年,六個月而已,尤其在歡樂中更是短暫得很,彈指之間,旖旎風光,已屆結束末日。
魔劍攝魂刀南宮中屏,人雖丑,畢竟是一代奇人弟子,智慧方面,多少要比常人為高,生命瀕臨死亡邊緣,加以師妹天魔女在承歡色笑方面,總不免略有差異,回光反射,心鏡突明,他終於省悟過來:他被一個淫婦犧牲了。
據說,那是一個初秋的午後,南宮中屏在後院散步時,心神忽然一陣恍惚,同時咳出一口血痰。
就是這時候,師妹天魔女自前院走來。
他迅速以腳踏住那口血痰,當時,他這樣做,目的非常單純。他不能讓師妹知道他有病,他不能失去她的歡心。
為了表現他的健康,他勉強提足最後一口真氣,從腰間取出他那支長約七寸,藉以成名的攝魂刀,唰的一聲,插入三丈外的一株梧桐樹身。
這一刀飛出,本已接近油盡燈枯的南宮中屏,哪還忍受得住?
頭暈耳鳴,眼前金星亂飛,身心如駕浮雲,飄飄忽忽,直想倒下。不過,迷迷糊糊間,他還能明白一點,就是,如真倒下去,他就永遠不會再爬起來了。
因此,他支撐著,仰臉望天,臉帶微笑,一口又一口地咽回自喉管中湧出,帶著腥味的鮮血。
他告訴自己,能活一刻是一刻,這世界,太美好,他捨不得離開。
這時的天魔女,面帶疑訝之色,突然說出一句使南宮中屏多活了三年的話來,她向梧桐瞥了一眼,脫口道:「想不到,我還以為……」
當時的南宮中屏,假如能開口,一定反問:「你還以為怎麼樣?」
那麼,他,南宮中屏,就要完定了!那時候,做賊心虛的天魔女,一定以為心事已被看穿,定然要挺險犯難,一次了結。
但是,他不能,他正含著一口血。
他所能做的,便是報以一個傲然微笑。
他在微笑中,盡量表示:「以為我荒誤了是嗎?」
他感覺到,他成功了,天魔女安心地嫣然一笑,徑自走去後邊。
師妹一走,南宮中屏這才發覺另一件可怕之事,原來他打向梧桐的那口飛刀,僅僅插入分許,天魔女剛剛離開,即被一陣秋風吹落。
這,歸功於天魔女心神不屬,以及她在這門武功上涉獵太淺。
南宮中屏從懷中摸出一支藥瓶,將已服一顆的補藥,一氣全部吞下,待元氣稍復,抹去血痰,揩乾冷汗,撿回飛刀,進入書房,瞑目思索師妹剛才那句未竟之言,後面應該接的是什麼?
終於,他想出來,那該是:「我還以為……以為你已經差不多了呢……。」
他發覺了事情真相之後,並不怎樣激動,因為,一種強烈報復心理,支撐他一心一意想法活下去。
危機緊迫,不容他不立即想出救命方法來。
因為,夜色漸臨,另一次便行功課快將開始,他知道,如果照常應付,那麼這一宵便是最後一宵了。
那種昨夜尚有著銷魂之感的綢纓之眠,如今想及,不但醜惡無比,且為之悚然瑟縮,膽寒心驚。
於是,在晚餐桌上,他先拒絕飲酒,然後裝出一副悶悶不樂之態,直到天魔女詢之再三,他這才一本正經地向魔女說道:「冶卿。我是真的愛你,你知道吧?」
這種突如其來的,表示愛意的語氣和方式,起初頗令魔女吃驚,不旋踵,魔女似有所悟,忽然咯咯笑了起來道:「是不是今天練刀又想起了那句老話:應為光大師門著想,雙雙重入江湖也好讓別人羨慕羨慕你?」
南宮中屏搖搖頭道:「錯了。」
天魔女輕哦道:「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南宮中屏端酒近唇,隨又放下,正色說道:「老實說,那只是師兄一時的想法,人活世上,為的就是享樂,我們這種神仙般生活,重入江湖,江湖又能增加我們一些什麼?」
天魔女不解地道:「那麼怎麼說?」
南宮中屏低低地道:「冶卿,我愛你。」
跟著,輕輕一嘆,仰臉自語般按道:「因為我愛你,有件事我沒有做,現在雖然還來得及,可是,我已一天離不開你了,唉……」
天魔女皺眉不耐道:「別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南宮中屏暗暗罵了一聲:「臭賤人!」
表面上卻裝作一往情深,緩緩嘆道:「是的,事情起於今天午後的練刀,半年來,直到今天,我這才發覺,我一身功力已大不如前。」
天魔女忙問道:「差多少?」
南宮中屏故現愁容道:「很多,足減三成。」
天魔女一怔,暗忖道:「三成?真的?那不是還有七成嗎?真意外,還好我穩得住,這廝原先高我頗多,這樣說,目前可能相等。真想不到他根基打得這樣好。」
心裡如此想,口中卻敷衍道:「那也不差什麼,我還不是一樣?其實這樣過日子,與世無爭,會不會武功都無所謂,又何必為此耿耿於懷?」
南宮中屏微微搖頭,輕嘆道:「你不知道,冶卿。」
天魔女訝然凝眸道:「什麼我不知道?」
南宮中屏故作恨恨之色道:「那怪我太死心眼,一現在想起來,實在也沒有什麼,師父死後,我在他老人家書房中看到一本秘芨,名叫黃帝臨幸九大心訣,內容略稱,男性,尤其有內功基礎之武人,一旦練就此項心訣,一夜可御百女,於女無損,本身卻大有稗益,功能益氣延年,返老還童……」
天魔女失聲插口道:「真的?」
南宮中屏這樣說,原出於一己之揣測,他見魔女百戰不疲,先還不以為異,及至日間一再回想,他覺得有點不對,因為自己本身由於功力渾厚,原也旗鼓相當,嗣後彼此損耗相等,又怎會相差那麼多的呢?
再加追索,不禁又憶及雙方合體時的種種反常情景。
因此,他斷定,魔女可能在拿他練什麼邪門玄功,他苦苦積修的一身功力,已在不知不覺中,逐步移注。
但是,他雖這樣想,並不知道實在情形,所以他用話試探,假如他想錯了,早晚一死,所差有限,猜對了,魔女決不肯放棄這種機會,那麼,他還有一線生機。
他這廂邊說邊寒心,生怕露了馬腳,萬沒想到,這種擔憂,純屬多餘,魔女這本色相玄功即系師父處得來,師父能有女性修練的色相玄功,另外再有一本什麼男性適用的黃帝臨幸九大心訣,又何足奇?
南宮中屏見一箭中鵠,當下心神一定,故作不悅地道:「我騙你有什麼好處?」
天魔女連道歉都給忘了,喜形於色地道:「我去取來,在什麼地方?」
南宮中屏心中念佛,口裡答道:「我怕門下看見不便,收在自己箱中,放在師父以前藏放重要物件的密室中,那間密室,你不也清楚嗎?」
天魔女連連點頭道:「我知道。」
上身微傾,凝眸接道:「室內什麼地方?」
南宮中屏比劃著道:「密室內有個能吐七柄飛刀的銅人,記得嗎?就在銅人腹內,取時只須將那個暗鈕往下一壓,就……」
天魔女不耐煩地止住道:「這還要你說?」
說著已站起身子,南宮中屏道:「你去?」
天魔女道:「不放心?」
南宮中屏故意皺眉道:「做甚忙於一時?」
天魔女目斜含嗔道:「還不是為了你?」
臨出門,又回頭飛出一個媚眼,叮囑道:「我這一去,最多十天便回來,家裡的幾個丫頭,你可別亂動腦筋,這十天中,正好養精蓄銳,知道嗎?」
當夜,天魔女就下了廬山。
十天之後,如期趕回,不過,她從中條山並沒有取得什麼「黃帝臨幸九大心訣」,她帶回的,只是滿腔懷疑和不快,以及半路結識的一名英俊面首。
這位面首,據說也是武林中人,武功相當了得,傳說中,僅知此人姓龍,其他方面,則不甚了了。
這位龍姓新歡,等於一名准兇手,天魔女公然把他帶回廬山,其用心,不問可知。
可是,等她回到家,南宮中屏,業已鴻飛冥冥,問起貼身丫頭,才知道上了大當,她離開不到半個時辰,南宮中屏,也就不見了人影,帶走一瓶天魔女根據色相玄功附方所煉製,功能起死回生,卻一直掩瞞不為人知的返魂散,留下一灘等於說明經過的鮮血……
從此以後,魔劍攝魂刀,便在武林中失去音訊。
這件事,武林中知道的人雖然不多,但像丐俠仙幾位奇絕中人,卻差不多全都清楚。
上官印雖從四丐死狀上想起這位冷門人物,可是,費解之處,仍然很多。
第一,魔劍攝魂刀南宮中屏,五十年前即已因斬伐過度,掙扎於生死邊緣,一瓶返魂散就算能為他挽回一絲生機,是否能活五十年之久,卻極難說。
其次,就算斯人至今仍活著,一身功力,又憑什麼恢復?
而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就算斯人不但活著,同時一身功力也完全恢復,那麼,他為什麼不先去找天魔女?
四丐年齡,平均起來也才不過四旬出頭,全出生於斯人潛隱之後,這種深仇大恨,從何而來?
要說是南宮中屏的傳人所為,費解之處,只有更多。
第一,近數十年來,武林中,根本就沒有聽說什麼地方出過劍刀兼擅的高人名手。
武人間萬揚名,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平空掉下這麼一號,能不費吹灰之力,輕取丐幫四大護法首級的人物,豈不兀突?
其次,若將此人之突然出現,解說成以前沒有露面是遵從師命,忌諱著天魔女,怕打草驚蛇,要是這樣,那豈不是同時說明,此人不但承受了南宮中屏的武功,同時也繼承了南宮中屏的心愿了嗎?
那麼,他出生,表示他武功已有人成,為什麼反找到丐幫頭上來的呢?
上官印想及此處,不禁恨起那個酒鬼來,迷糊仙古醉之於洛陽分手那夜,曾說過華山武會見,結果卻是至今人影不見,有他在,不但守護丐幫總壇的責任較輕,這些事,商討起來,不也容易弄清頭緒么?
走著,想著,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正走在什麼地方。
直到腹中有了餓意,想找個飯館隨便吃點什麼,這才定神止步抬頭,抬頭之下,不禁有點失笑。
原來他於不知不覺中,竟又來到章台街。
他正想攏向一個小攤購食,目光偶掃太極官,見太極宮前,這時黑壓壓的,正圍著一大群閑人,心中一動,也顧不得肚餓不肚餓,轉身便往宮前趕去。
匆匆擠上前去一看,眼光至處,不禁微微一呆。
宮檐下,走廊上,一幅三尺見方,色澤已呈灰黃的白布,中央畫著一個八卦,左邊放著筆墨紙硯,右邊放著簽筒金錢。
卦布後面,一人席地盤膝而坐。
此人年約六旬上下,一頭短髮,臟而亂,好似一根根豎在頭上。
濃眉,細眼,滾豆似的雙睛,閃閃生光,頷下鬍髭,稀而粗,根根見肉,絡繹沿腮而上,直達耳際。
一身舊黑布長衣,膝頭上擱著一隻黑布口袋誰?正是華山逃席的黑衣怪叟!
對於上官印的出現,黑衣怪叟視如不見,眼光一帶而過,隨即眼皮一垂,悠悠然養起神來,上官印暗暗一哼,私忖道:「想推馬虎?沒那麼容易!」
不待念畢,人已跨出,手一拱,朗聲道:「老先生,打擾了!」
上官印這一越眾而出,身後立即響起一片竊竊私議,上官印雖然聽出私議之聲頗為可怪,一時也無法回頭查究。
這時,但見黑衣怪叟應聲抬頭睜眼,呵呵兩聲,忙不迭賠笑道:「坐,坐,坐。」
坐?坐哪裡?上官印又好氣又好笑,他明知道對方全屬一派做作,卻又拿他無可奈何,當下淡淡笑道:「不要客氣了。」
黑衣怪叟豆眼眨了眨,徑自注目問道:「算命?問卦?還是測字?」
上官印微微一笑,介面道:「只要靈,隨便。」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不樂道:「找碴兒來的么?」
上官印暗暗好笑,心想:「放你一百零八個心,管你怎麼逗,我也不惹你,要想藉此翻臉下台,你可打錯主意了。」
於是,微笑如故,從容笑說道:「冒犯,冒犯,抱歉之至。」
黑衣怪叟臉色一緩,點頭自語道:「這還像話,早上坐到現在,足足三個時辰,鬼也不曾上門,如果有人說不靈,今後長安還能混嗎?」
上官印暗暗奇怪道:「我是他第一個主顧?這是怎麼回事?這時聚了這麼多人,都沒人向他請教,難道大家都已瞧出此叟來歷蹊蹺不成?」
正在想著,忽聽黑衣怪叟催促道:「問財氣?抑或間流年?」
上官印定了定神,注目平靜道:「都不是!」
黑衣怪叟張目道:「想討媳婦?」
閑人轟然一陣大笑,上官印雙頰一熱,真想啐他一口,現在,他確定了,此人大有糾纏之價值。
數天前,在華山剛剛見過,彼此不是不相識,而他此刻不但招呼不打一個,反尋起開心來,這像是吃這行飯的態度和口吻么?
而不吃這行飯,又裝這個幹什麼?
而且,無巧不巧,選擇的地點又偏偏是丐幫總壇舊址,這其間,如說不含有其他作用,其誰能信?
於是,他也懶得和他鬥口,臉色一整,目注對方道:「在下要請教的,是一件有關朋友的事,在下有幾位要好的朋友,日前忽然一齊失去一樣相同的東西……」
黑衣怪叟不待話完,胸口一拍道:「別說了,問什麼都行。」
上官印一怔道:「不先說個清楚,如何就教?」
黑衣怪叟一聲乾咳道:「這個,抱,抱歉。」
隨著一個歉字,衣袖一抖,一支右手同時展掌伸出,上官印目光迅掃下,不禁暗暗驚奇道:「這人這雙手,怎麼這樣細膩白嫩?」
為什麼?華山武會那天,四凶之首的青海暴僧玄通和尚,已說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上官印沒聽到罷了。
黑衣怪叟似有所覺,衣袖抖處,倏而又將右手縮回。
上官印正想問價錢,身後人語,忽於此時一齊沉寂,忍不住回頭一看,人群中,一個年輕小夥子用手向白布指了指,同時扮了個怪臉。
上官印一面想著:「什麼意思?」
一面回過臉來,向地上卦布搜視過去。
目光至處,眉頭不禁大皺,原來卦布一邊寫的是:「相奇奇怪怪人,斷吉吉凶凶事。」
另一邊,字體較小,這樣分三行寫著:
「無論看相,算命,問卦,測字,問流年,問財氣,問生死吉凶,問善惡禍福,酬金相等,一次黃金十兩。」
下接道括弧,括弧內注著:
「如有不靈,十倍奉退。」
我的天!別說黃金,就是十兩銀子,這條破落的章台街,又有誰拿得出來?
上官印至此方明白閑人們圍而不就的原因,十兩黃金,在他,原本不算什麼,不過,自己那口書箱放在丐幫華陰分舵,身上帶著的,最多不過十兩左右銀子而已,這不是差得太遠了么?
黑衣怪叟見他沉吟不語,忙說道:「錢不夠是嗎?好商量,這是老漢三個月來的第一宗交易,打個折扣也無妨。」
上官印明知道他在尋開心,也只好斜目笑問道:「打幾折?」
黑衣怪叟眨眼道:「八折如何?」
上官印搖頭笑道:「還太貴。」
黑衣怪叟瞪眼道:「你說多少?」
上官印笑道:「談不攏,差得太多了。」
黑衣怪叟想了想,忽然抬臉道:「那麼你有多少?」
上官印笑道:「只有銀子,總共才十兩左右。」
黑衣怪叟手一伸,連連說道:「好,好,好,行行,都拿來,有比沒有強,三個月不開市,肚皮可開不得玩笑,拿來,拿來。」
閑人再度哄然大笑,上官印忍住笑,依言將身上幾塊銀子掃數奉上,黑衣怪叟搶一般地一把抓去,匆匆納入懷中,臉一抬,正色說道:「話說在前頭,你在酬金上打了折扣,等會兒老漢算得準不準,你可也不許計較,除此而外,還有一點,老漢一旦住口,就算完事,再問再議。」
上官印含笑點頭道:「依你,依你。」
身後閑人紛紛私議道:「十兩銀子問一件事,靈不靈還不管,真是瘋子遇獃子,正好對上。」
黑衣怪叟喉嚨一清,揚臉道:「怎麼說,說罷。」
上官印曉得他在搗鬼,心想只要你肯開誠相待,難道還真的要測字起課不成?
不過,為遮掩閑人耳目起見,遂向那一疊金錢一指,笑道:「起了課再說不遲。」
黑衣怪叟點點頭,一本正經地將六枚金錢,當嘟嘟地投入一支竹筒之內,用手掌抵住筒口,嘩嘩嘩一陣亂搖,然後手掌一抽,六枚金錢,滾滾而出,他將六枚金錢審形度勢地排比了一番,驀然抬頭道:「說吧。」
上官印心神一緊,注目道:「尋失物。」
黑衣怪叟反問道:「朋友的?」
上官印點頭道:「是的。」
黑衣怪叟道:「丟的是什麼東西?」
上官印目光一注,沉色傳普道:「人頭!」
身後閑人們沒有聽到話聲,相顧茫然道:「這少年做甚站著不言不動?」
傳音入密,乃武家上乘功夫,別說普通人無法聽得,就是同樣的武林中人,如非受話一方,一樣也不過只能見到傳音者嘴唇翕動而已。
閑人們稱怪,並不足怪,可是,出人意外的,黑衣怪叟竟也故作痴疑起來,這時只見他手往耳際一照,揚臉側目大聲道:「你說什麼?」
上官印冷冷一笑,再度傳音道:「玩笑開夠了也很無謂,閣下身份,雖然到目前止仍是敵友不明,不過,在下上官印有一事先行奉告,閣下縱不願將身份公開,最少也得將今天選擇於這座太極宮前,裝鬼弄神的真正目的交代清楚!」
黑衣怪叟豆眼不住眨動,就好似真沒聽到一樣,容得上官印嘴唇停閉之後,更大搖其頭,喃喃自語道:「還是聽不見。」
眼光一揚,不悅地接道:「像這樣的生意,老漢可實在做不來,老漢不妨再說一遍,你大聲點,不然銀子拿去,各走各的。」
上官印心想:「你不在乎,我上官印又有什麼值得在乎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平靜了二十年的武林,顯然即將有大波掀起,我上官印父死母亡,現在又加上四位好友,找命拼,正愁沒主兒呢!」
於是,他臉一沉,暗暗戒備,同時冷笑著大聲道:「人頭聽清沒有?」
黑衣怪叟一怔,旋向左右閑人拍手笑道:「喂,喂,你們大家聽到沒有?這位小老弟說,他有朋友掉了人頭,找老漢為他算一算,算什麼,還不知道,且慢,讓我先問問看。」
臉一轉,側目向上官印笑道:「人頭,還有呢?」
閑人們,先都一呆,一呆之後,旋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還以為是獃子。」
「原來也是個瘋子。」
「呆與瘋,相差有限,總之是一對就是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鬨笑聲中,閑人愈聚愈多,整條街上的人,幾乎全跑到了這太極宮前,上官印心一橫,再也不管他人多人少,向黑衣怪叟沉聲道:「我付錢,你算命,這也沒有什麼可笑之處,剛才你說過,問什麼都行,很好,在下現在問的,便是朋友的人頭。」
黑衣怪叟豆眼四下迅速一掃,點頭道:「好,好,你說,你要怎麼樣?」
上官印冷冷說道:「首先想知道那幾顆人頭現在在何處?」
黑衣怪叟眼望卦象,大聲答道:「就卦論卦,東南!」
上官印星目一滾,又問道:「離此多遠?」
黑衣怪叟又望了一眼卦象道:「三百里左右。愈去愈遠。」
上官印心頭一動,迅忖道:「三百里,約為四五天腳程,愈去愈遠,表示有人帶著跑,東南,東南,難道是天魔女住的廬山?」
心知有異,於是緩和下來,懇切地問道:「另外還有幾個朋友正在外面找,您看有希望找回來嗎?」
黑衣怪叟連連搖頭道:「希望渺茫。」
上官印含有深意的注目急接道:「為什麼呢?」
黑衣怪叟漫不經意的答道:「也許他們走錯方向。」
上官印一哦,黑衣怪叟一咳,手指卦象接下去又道:「老漢這樣說,系就卦論卦,事實上我們這筆生意做得很可笑,什麼東西都丟得,若說連頭……」
上官印怕他趁此就收,忙插口道:「三百里不算遠,馬上追來得及來不及?」
黑衣怪叟又是輕輕一咬道:「來得及,加送一顆。」
上官印一怔,隨又輕輕一哼。黑衣怪叟咳著道:「俗云:誠則靈,否則……」
上官印忙不迭順口敷衍道:「是的,是的,誠則靈。」
稍頓,立又注目接下去道:「人頭追不回,兇手可有地方找?」
黑衣怪叟眼望卦象道:「再看看才能決定。」
腦袋一陣圈晃,忽然抬臉道:「奇怪,奇怪。」
上官印靜靜地道:「奇怪什麼?」
黑衣怪叟手指卦象道:「你道這上面怎麼說?」
上官印靜靜地道:「我怎知道?」
黑衣怪叟口中嘖嘖有聲,目注卦象,不斷地顛簸著腦袋,好像自己排的卦,自己也給嚇著似的,驚嘆了好半晌,這才緩緩抬頭,從左至右,將四周閑人充滿好奇的目光一起引集,然後雙手一拍,向上官印大聲叫道:「你道卦上怎麼說?嘿,遠在天邊……」
話說半句,突然住口,上官印暗道一聲:「好哇!這多乾脆!」
念起處,星目陡亮,天罡真氣,剎時遍布全身,眸凝神聚,冷冷一笑,就等對方底下四字出口。
黑衣怪叟語音一頓,旋即張目道:「猜猜看,下面一句怎麼說?」
上官印輕輕一呼,注目沉聲道:「不嫌多此一舉嗎?」
黑衣怪叟很快地反問道:「你以為下面接的一定是近在眼前,是不是?」
上官印一怔,黑衣怪叟撫掌大笑道:「如果這樣,兇手豈不成了老夫?」
上官印眉峰微斂,沉聲道:「遠在天邊下面,除了近在眼前,別的還有那四字好接,上官印愚昧得很,願聞廣見。」
黑衣怪叟手一招道:「過來兩步。」
上官印暗哼一聲:「怕你不成?」
神匯「紫府」,氣沉「丹田」,天君就位,百體待命,從從容容,昂然向前跨出兩個大步。
現在,他與黑衣怪叟,相隔著的,只是那塊三尺來寬的白布了。
在這樣的近距離之下,一旦動上手,只須一招,便立可分判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二人所處形勢,各有利弊。
因為上官印在沒有得著口風之前,決無先動手之理,到目前為止,他仍站在被動地位,這是一旦動手時,上官印吃虧的地方。
反過來說,上官印是站著,黑衣怪叟卻坐著,黑衣怪叟如欲暗襲,為免上官印警覺,坐姿方面,就不能稍有變動,坐著攻敵,在速度和力道上,當然要大打折扣,所以說黑衣怪叟縱取得出手先機,便宜也很有限。
上官印身形甫定,黑衣怪叟又是一招手道:「附耳過來。」
附耳,就必須偏臉,偏臉雙目視線,就無法保持監視角度,假如這也依了他,那豈不是愚不可及?
上官印迅忖道:「在華山武會上,你已聽到我說我是:終南上官印。終南,姓上官的,只有一家,我上官印是上官雲鵬什麼人,應該誰都明白。現在你假如向我下毒手,那將證明你不是與我父母之死有關,即為殺害四丐的兇手,那麼我縱遭你暗算,你若想在這麼短距離下全身而退,也不可能,只要拼個玉石俱焚,也甘心了。」
這樣一想,便毫不猶疑地俯身引頸而出,誰知頭剛伸出,視線尚未偏臉移開,黑衣怪叟已頭一點,大聲道:「很好,很好,現在聽清老漢每一字。」
上官印眉頭上皺,暗忖道:「真是莫名其妙,叫我附耳,卻又像跟聾子說話般喊得這麼大聲,難道有意逗我耍子不成?」
事情愈反常,心神愈不敢分散,凝神間,只聽黑衣怪叟大聲接道:「遠在天邊,近在腦後」后字甫出口,驀地沉喝道:「倒,快
「腦袋」兩字入耳,上官印心神一動,心頭已然大亮,是以應倒而倒,動作與聲音,不差分毫。
搜,搜,搜,破空銳嘯,銜尾削頂而過,銀光閃閃,陰寒侵膚。
「飛刀!」
「飛刀!」
「不得了,不得了……。
駭呼四起,閑人們擠跌滾爬,亂成一團。
黑衣怪叟倒字出口,人也同時倒下,這時,二人就地一個滾騰,二條身形,分於東西,約隔三丈處雙雙一躍而起。
「好賊子,哪裡跑?」
身形甫動,黑衣怪叟突然喝道:「小子且慢!」
上官印忿然住勢道:「做什麼?」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道:「要追我不會?」
上官印一想也對,這怪叟不但武功超人,而且機智莫測,他任此人自去,其中定有道理,我可別亂了他章法。
於是勢子一收,轉過身來皺眉道:「為什麼不能追?」
黑衣怪叟好似沒有聽到,隻眼望空蕩蕩的大街,頭一搖,喃喃自語道:「一失足成五十年恨,可嘆,可嘆。」
上官印又是一怔,剛說過什麼「遠在天邊,近在腦後」,現在又說什麼「一失足成五十年恨」,五十年?噢,對了!
上官印里眸滾得一滾,忙問道:「剛才那人就是魔劍攝魂刀?」
黑衣怪叟頭一搖,淡淡答道:「南宮中屏哪有這等輕功?」
未待上官印答腔,喃喃又接道:「南宮中屏輕功方面雖遜這廝一籌,但刀劍功夫卻比這廝高明太多,今天要是南宮中得本人,怕沒這般輕鬆呢。」
上官印舌頭一吐,叫道:「這叫輕鬆?」
黑衣怪叟一聲嘿,轉身翻跟道:「比丐幫四個花子如何?」
提起四丐,上官印頓時為之氣血奔騰,向前急跨一步,正等追問根由時,黑衣怪叟身軀一轉,已向宮門走去。
手一伸,自牆上取下三口明晃晃的飛刀,掂了掂,向上官印道:「過來欣賞欣賞,小子。」
上官印上前拉過一柄一看,發現刀長約七寸,寬僅三指,兩兩刀口,刀身極薄,柄作魚尾形,光呈亮藍,端的修利無比。
上官印反覆看了兩遍,抬頭問道:「這就是攝魂刀么?」
黑衣怪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反問道:「你來時,正在想些什麼?」
上官印一呆,怔怔地瞠目說道:「你怎知道我在想事情?」
黑衣怪叟微微一笑道:「不然怎會連身後有人綴著都沒覺察?」
上官印脫口驚呼道:「誰?」
黑衣怪叟笑道:「你說呢。」
上官印一噢,赧然恨聲道:「可惜我早不知道。」
黑衣怪叟頭一搖道:「知道也沒有用。」
上官印不解地道:「為什麼?」
黑衣怪叟道:「你根本不認識他。」
上官印忙問道:「究竟他是誰?」
黑衣怪叟搖頭道:「要知道這個,目前還嫌早。」
上官印四下一望,又問道:「是不是這兒不方便說?」
黑衣怪叟四下一指,笑道:「有什麼不方便?去了的,一時還不至於再來,此刻的長安城中,可說什麼地方也不比這兒安全而又安靜呢。」
笑說著,人又就地坐了下去,上官印便也在對面坐了下來,坐定后,上官印忍不住說道:「看來你是一片好心,不過你不肯告訴我他是誰,以後再遇上時,我豈不仍然是防不勝防?」
黑衣怪叟笑道:「這人名姓說出來你固然知道,但你卻沒有見過他,就是告訴了你,又有什麼用?」
上官印奇怪道:「你怎知我沒見過?」
黑衣怪叟側目而笑道:「閣下貴庚幾何?」
上官印一噢,微紅著臉道:「老一輩的人物?」
黑衣怪叟搖頭笑道:「別剝竹筍了,不說就是不說。」
上官印笑了笑道:「道理何在?」
黑衣怪叟笑道:「讓你隨時提高警覺,不亦甚佳?」
上官印苦笑道:「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永遠跟著我跑。」
上官印憶及適才情景,忽然問道:「剛才,你既知道他站在我背後,在我跨出兩步時做甚不叫我讓,要是我稍微愣上一下,腦袋豈不搬家?」
黑衣怪叟臉色一沉道:「假如連這一點都辦不到,還在外面跑個什麼勁?與其遲早要搬,一下子搬了不也乾淨?」
上官印心頭一凜,肅然垂頭道:「是的,您訓得很對。」
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忍不住抬起臉來又問道:「剛才,是你先喊出聲,然後才有刀飛出來,就好像一個人打暗器,喊完一聲著才出手一樣,這是怎麼回事?」
黑衣惺叟瞪眼道:「那一剎那,急如電光石火,要等他刀出手,再招呼你倒,除非大羅神仙,其誰有此能耐。」
上官印忙接道:「是呀,我就是說,你憑什麼能控制得那麼緊湊而恰到好處的呢?」
黑衣怪叟受用地大笑道:「算你還明白!」
上官印忙湊趣道:「討教一下如何。」
黑衣怪叟自贊地拇指一豎,洋洋自得道:「這個呀?嘿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總而言之,其中學問太大了。」
上官印扮了個怪臉道:「本來還明白,這一來,可又歸真返樸啦!」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怒道:「還不能領略?」
上官印乘機而入道:「如何領略?」
黑衣怪叟吼道:「他盯你,表示要宰你,懂不懂?」
上官印頭一點道:「懂,大懂而特懂。」
黑衣怪叟咻咻接道:「一直跟到這裡而沒有下手,可能是因為一直沒有適當的下手機會。」
上官印一呆,脫口道:「不錯,我想到難處,時常突然停下來,抓頭騷耳,可能有自言自語冷笑發狠的樣子做出來,也不一定。」
黑衣怪叟叫道:「他心虛,以為你已有準備,這不對了嗎?」
「好的,其次呢。」
「其次,你要先明白他想宰你的原因。」
「是呀,這我倒沒有想到。」
「這一點,有兩個可能:第一,他可能跟你已不止一天,早曉得你發現四丐死因可疑。第二,他可能今天剛遇上你,初起也許沒留意,而後,你可能在無意中以手掌比劃了刀削的姿勢,令他起疑。」
「我想得太入神時,非常可能。」
「這且不去管它,到了這裡,你往前面一站,他下手更不方便,於是,他等,而老漢我,大呼小叫著人頭人頭的,他一聽老漢這樣叫,知道老漢是做作,當然不肯將老漢放過,因此,他希望有個一石兩鳥的機會,老漢我,不願令他失望,所以叫你附耳過來。」
「噢,噢。」
「兩顆湊在一起,喀嚓一刀,多方便?」
上官印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心急一動,忙問道:「知道四丐死於飛刀的人他都想殺,在四丐以前,並未聽說有人挨過飛刀,那麼四丐的死因,又該如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