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含笑葬師
上官印不遑應答,急步上前,俯身將垂頸盤坐,顯系自絕心脈而亡的紫袍人下巴一托,匆匆揭去人皮面具,面對那張豆額隆鼻,眉梢嘴角英氣儼然如生的臉孔,略一審視,不由得身心猛然一震,失聲駭呼喊道:「神劍白羽靈?」
瞠目回過頭來,這才發覺,黑衣怪叟不知於什麼時候,已悄然來至身邊,此刻正朝著屍旁那塊青石凝眸諦視,微微頷首。
順眼望去,原來青石上邊還留有這麼兩行指書絕句:
羽靈計左甘作悵,羞對鵬公許來生。
上官印看了,心間一陣黯然,止不住頓足喃喃道:「唉……唉……都是我,都是我……」
怪叟臉一偏,瞪眼怒叱道:「都是你什麼?你是自責?還是怨老夫?你小子倒說說看:今天的他,要不如此,日後還望有什麼更好的收場?」
上官印輕輕一嘆,默然低頭。
怪叟說完后,似乎猶有餘悸地舉足一蹬,那塊高約尺許,方圓約摸三尺左右的青石,應足粉碎!
豆眼一翻,冷冷吩咐道:「面具替他戴好!」
上官印怔了怔,不敢多問,依言放平屍身,重新將人皮面具為死者妥貼戴上,搓搓手正待直起身來,只聽怪叟冷冷地接著說道:「再把他腰間那支寶劍抽出來!」
上官印稍微遲疑了一下,立即將袍角掀起,探手一摸,果然在腰間觸及一件寒森森的兵刃。
那件兵刃原系繞腰盤束,待撥開活扣,往外一抽,一聲脆吟,卻又應手而直。
細細一看,但見此劍長達二尺七八,寬約三指,劍身兩面紫紋隱現,月色下,霞光閃耀,異采奪目。
上官印剛剛喊得一句:「噢,紫霞!」
怪叟手一伸,淡淡介面道:「拿過給我。」
上官印恭應一聲,雙手平持著遞了過去。
怪叟接過,連看也沒有看一眼,雙掌一合一揉,立將一支名貴無比的紫霞劍,揉合成一團鐵九。
十指念動,復化一片鐵屑。
上官印目光一直,驚訝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怪叟將兩手拍拍乾淨,臉一偏,側目問道:「怎樣?」
上官印獃獃地望著地上的鐵屑,囈語般喃喃道:「這…這…該多可惜?」
怪叟偏臉側目如故,豆眼微微一眯道:「什麼地方可惜?」
上官印茫然抬臉,不安而又不解地斂眉道:「紫霞、碧虹。降魔、盤龍、外加一支奇緣七巧,乃三百年來,武林中盡人皆知的五大名劍,您老難道能說不知道?」
怪叟輕輕一哦,不住點頭道:「這樣說,就真的可惜了。」
上官印意外得幾乎跳了起來,戟指叫道:「什麼?您真的不知道?」
怪叟含混地擺了一下頭,忽然張開眼皮道:「要是沒有毀掉,你準備如何處置?」
上官印瞥了地上鐵屑一眼,沒好氣道:「放心,我上官印總不見得為自己留下來就是了!」
怪叟輕輕一咳,脫口道:「誰敢擔保?」
上官印驀地跳了起來,吼道:「你,你,你?」
氣結之下,你你你的,你了老半天,直掙得手戰身搖,滿額青筋亂暴,仍沒有你出第二個字來。
怪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又火上添油加了一句道:「不然怎會這樣痛心?」
上官印於暴怒如狂中,靈智偶朗,暗暗一噢,頓時心平氣和下來。
因為,他忽然想及:怪叟這幾句話,完全違乎情理之常,很可能是在故意逗他,他發火,正好上當!
他饒是大徹大悟,仍不免有點不痛快,沉下臉來道:「華山一派,以劍法躋身六大名門之列,該派對紫霞、碧虹雙劍之重視,不啻人之兩臂;如今神劍白大俠以一念之偏,引火自焚,已屬該派之大不幸;而老前輩不加體恤,竟以嬉戲之態,於不假思考下將該派雙寶之一的名劍毀去,大錯既已鑄成,也就算了,不意老前輩意猶未足,更於屍骨未寒的神劍白大俠身旁,拿這個來逗晚輩笑樂,晚輩實不解其中何趣之有了!」
怪叟肅然整容,連連點頭自責道:「是的,是的,這的確是老夫的不是,老夫因人及物,一時偏激,竟將無辜之名劍毀去,細想起來,實在慚愧。」
上官印見他懊惱溢於言表,反覺不忍,倒過頭來加以安慰道:「無心之過,還提它作甚?」
怪叟默然點點頭,想了想,忽又抬臉道:「你原打算將它交給誰的?」
上官印眉峰一蹙,不悅地瞪眼道:「你說呢?」
怪叟求解般地仰著臉道:「金劍丹鳳?」
上官印瞪眼重複了一句道:「你說呢?」
怪叟豆眼眨了眨,突然一拍前額,大聲道:「對,對,對,糊塗,糊塗,該打,該打,這一問,實在問得無聊,金劍丹鳳是他唯一的女徒兼義女,又是華山本代掌門人,當然該交給金劍丹鳳!」
邊說,邊拱手道:「抱歉,抱歉,都怪老夫不好,平白斷送少俠一個向金劍丹鳳以及整個華山派表功的機會!」
跟著,仰臉接道:「不是么?將來去華山還劍時,不論接受者是金劍丹鳳或者是華山五劍,他們接過劍去如果一聲不響,那將表示他們的感激,盡在不言中。」
「不過,這種默然授受的可能,也許很少,在一般情理上來說,他們在感激之餘,也許可能會來上一句:此劍少俠系得自何處?」
「那時候,少俠如何回答,老夫不知道,要換了老夫的話,哼,可要老實不客氣地訓他們一頓了!」
「老夫首先就會板起臉孔反問一句:喂,你們問這話什麼意思?」
「假如惱了火,老夫很可能來串連珠炮:『你們以為哪兒來的呢?你們華山,像這樣的劍,共有幾支?此劍前此系何人佩帶,你問老夫,老夫又問誰?』為了表示抓住了話柄,盡可以再加上一句:『你們莫非昏了頭不成?』」
「那時,可以想象得到的,他們一定會這麼帶有歉意地噢上一下,這聲噢表示著:『是的,它系本派上代掌門人佩帶,對不起。』」
「再接著,必然的,他們會脫口而出:『那麼』包管不多也不少,就是這兩個字:『那麼』後面加一道長長的尾音。」
「好,教訓他們的機會又來了!」
「那麼這不簡直侮辱人嗎?上來,老夫也許會忍耐著瞪眼反問:那麼,你們以為老夫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
「他們一急,一定會連說二十八個不,然後說明:不是這個意思!」
「老夫勢必不肯甘休,說:不是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他們假如遲遲疑疑來一句:我們是問敝派前掌門人這時候,哼哼,可得看老夫的心情了。」
「老夫心情好,將一言不發,掉頭就走,一切的一切,留給他們傷腦筋,同時搭足架子,擺盡威風,保留一身神秘,使他們一輩子念著老夫;至於他們怎麼個念法,那是他們的事。」
「老夫心情不好,那就更簡單,三個字解決問題:他死了!」
「他們驚疑怒急,老夫一概不管,假如他們明白,知道老夫是個好人,老夫便可以坦白告訴他們:人的確死於老夫之手,不過那純系出於一時,咳咳,一時的誤會,關於這個誤會,頗難解釋,總之,是他最後想不開,咳咳,是的,就這麼多,老夫僅能說至此處,請原諒,抱歉得很。假如他們一時傷心昏了頭,嘿,老夫可就要他們的好,真要老夫說嗎?好,聽清楚吧:你們那位被你們奉若神明的貴掌門人,你們以為他真的看到了隱在某處深山中的嘯煙雲嗎?做夢!知道嗎?天魔女目前有兩名得力的劊子手,貴掌門人,便是其中之一!老夫敢打包票,此語一出,他們華山如有人活得下來,而不被羞死的話,老夫跟你小子姓上官!」
怪叟一口氣說至此處,語音微頓,驀地轉過臉來側目冷冷接道:「所謂可惜……」
上官印直聽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疑;由恍語而震悸,最後轉化為一片無比的激動。這時不待怪叟語畢,已然納頭拜倒顫聲道:「今夜教訓,上官印有生難忘。」
怪叟夷然而立,僅點了點頭道:「有了先前那十來兩銀子,再加上這一拜,也庶幾乎不差了。」
就在這時候,遠處月下,突然出現一條淡白的身形,那身形本非奔向這邊,偶爾側顧,忽然驚咦了一聲,駐足遙喊道:「是上官少俠么?」
上官印應聲一躍而起,凝神注目之下,途而變色失聲道:「不好,金劍丹鳳來了!」
怪叟緩緩轉身,輕哼道:「有什麼不好?」
話說之間,金劍丹鳳已然如飛而至;白綾披風上,泥污斑斑,雲發也微呈散亂,可見數月奔波頗為辛苦。
上官印舉止失措地欠身喊了一聲:「白掌門人……」
心慌意亂之下,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金劍丹鳳雖然是一身風塵,明媚韻致,卻未稍減,她朝二人分別打量了一眼之後,便向上官印抿唇淺笑道:「嫦娥於遠處,彷彿看到少俠正從地上站起來,莫非少俠是帶藝投師,向這位前輩行跪拜禮么?」
上官印雙頰一熱,心頭同時撲撲狂跳,正感出口為難,而不勝焦灼之際,怪叟頭一搖,笑著介面道:「誰收這等劣徒?謝恩罷了。」
金劍丹鳳見人家已跟自己正面答話,而自己卻不悉人家姓甚名誰,當下微微一怔,忙向上官印含笑問道:「嫦娥忘了請教,這位前輩如何稱呼?」
上官印聳肩苦笑笑,扮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怪叟一笑介面道:「就這樣,喊聲前輩無論如何錯不了。」
金劍丹鳳笑了,上官印也忍不住笑了笑,由於這一打趣,窘迫緊張的氣氛,為之緩和不少。
金劍丹鳳笑得一笑,轉過身來,含笑問道:「剛才前輩怎麼說,謝恩?」
怪叟頭一點,淡淡地道:「救命之思。」
金劍丹鳳怔了怔,訝道:「救命之恩?」
怪叟手朝上官印身後一指,從容道:「那邊,看到沒有?」
金劍丹鳳循指望去,不禁愕然失聲道:「這人是誰?」
凝眸之下,點頭輕哦道:「原來戴了人皮面具。」
注目自語著,手將上官印輕輕一按,便往屍身走去。
上官印心頭一震,一時忘情,伸手便想去拉,身形甫動,卻忽被怪叟以一聲輕咳止住。
上官印眼望怪叟,心急如焚,而怪叟僅搖了搖頭,再無其他表示。
金劍丹鳳站立的地方,距屍身原只四五步之遙,經過這陣耽擱,早已走近屍身頭前,這時正俯下身去準備揭開人皮面具。
上官印雙目一合,實在無法再看下去;不意於此時,耳中忽聽怪叟在一聲輕咳之後,沉聲道:「且慢!」
金劍丹鳳住手側臉道:「讓嫦娥看看,嫦娥或許能認出他是誰也不一定,前輩做甚要攔阻?」
怪叟頭一點,表示有話要說,接著緩步走過去,手朝屍身一指,向金劍丹鳳肅容注目說道:「你見天魔女以及四大天魔、八荒四凶那班人戴過人皮面具沒有?行好事不願讓人知道真面目是基於施恩不望報,行壞事不願讓人知道真面目,則表示此人仍有著羞恥之心。俗雲人死一了百了,更何況此人適才僅被老夫數說了三兩句,即自斷心脈而亡,這充分表現出他已有悔不當初之心,像這樣的人,我們稍施仁者之仁有何不可?」
金劍丹鳳點點頭,默然直身,止不住拿眼角望去上官印,怪叟順著金劍丹鳳眼光,朝上官印一指,緩緩接道:「他在這裡,也是老夫阻攔於你的原因之一。老夫對待後輩們處事一向公平,老夫剛才攔過他,現在就不得不攔你。」
金劍丹鳳哦了一聲,向上官印道:「你也沒有見到?」
詞色間大感釋然。上官印只好點點頭,心裡卻很難過,也想:「慚愧,我們都在說謊了。」
怪叟手朝屍身一指,向上官印喝道:「帶著他,然後都跟老夫走。」
上官印依言過去將屍身馱起,金劍丹鳳看得直皺眉頭,數度以圖示意,似乎要上官印問問怪叟:「對這種人,奪之不顧,已是夠寬大的了,如果還要慎重其事地帶去什麼地方安葬,又何苦來哉?」
上官印只做未能理會,心底下卻不住暗嘆道:「你要是知道死者是誰,我跟怪叟只怕就要一人背一個呢。」
怪叟說完,轉身領先走去,上官印向金劍丹鳳頭一點,如飛跟上,金劍丹鳳斂眉搖搖頭,沒奈何,也只好追隨。
這時約摸四更與五更之交,迷濛月色下,怪叟一直走向驪山。
驪山距長安本來就近,不消片刻,即已到達。登山後,繞過數座寺觀,於後山一處頗為幽靜的谷地,怪久回身手一擺,吩咐停住。
這一段路程雖短,但由於怪叟在前面走得太快,上官印與金劍丹鳳連交談的機會也沒有。到達終點,金劍丹鳳還不怎麼樣,上官印因為背上多了個人,同時又要維持相同的速度,已不禁氣喘汗流。
金劍丹鳳從衣襟上拉下一方素帕,悄悄遞給他,上官印臉一紅,指著怪叟背影扮鬼臉連使眼色,同時用衣袖將額角匆匆拭乾。
金劍丹鳳芳臉也止不住微微一紅,含嗔低聲道:「你做甚處處聽他的?」
怪叟不知正在眺望什麼,這時驀地轉過身來,向金劍丹鳳豆眼一瞪道:「你說什麼?」
金劍丹鳳又羞又怒,微暈著臉道:「沒聽到就算了,聽到了不妨想想我說得對不對,問什麼?」
自認識金劍丹鳳以來,這是上官印第一次見她對人發脾氣,內心裡,一方面暗暗感動,一方面由於深知怪叟個性冷僻,卻又不禁暗暗著急,正想為金劍丹鳳分說一下,想不到怪叟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單是笑,也還罷了,他卻一面笑,一面不住拿眼光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這一來可就令人難堪了。
金劍丹鳳芳容一沉,嗔叱道:「什麼事這樣好笑?」
怪叟越發大笑起來,連連指點著笑喝道:「大不敬,大不敬。」
金劍丹鳳芳容一變,一隻玉手剛往腰間劍柄探去,怪叟豆眼一溜,又忽然斂笑咦了一聲叫道:「行,行,那邊那塊正好。」
口裡叫喊著,驀地騰身往左側一處峰腰飛躍而去,僅僅三五個起落,便消失於夜色之中。
上官印怔了怔,回頭見金劍丹鳳仍然怒容滿面,忙湊近一步低聲道:「大姐,請看在我面子上,忍住點,這人就是這脾氣,你一生氣,他就愈鬧愈有勁,結果還是我們吃虧。」
金劍丹鳳輕輕一哼,不悅地脫目問道:「吃什麼虧?」
上官印有點發急道:「唉!你不知道。」
金劍丹鳳見他急成那副樣子,忍不住噗哧一聲,掩口低笑道:『他是誰?姓什麼?叫什麼?你又比我多知道多少?你倒不妨說來聽聽看還是你已經吃過什麼虧?」
二人因為想將聲音盡量說得低一些,所以站得很近;這時,上官印正想分辨,忽然間,所有的語言,都為一股如蘭似桂的幽幽清香所溶散。
他怔怔地抬起眼光,遇上另一雙眼光,然後,四目相對,一膠著了。
雙方均如感電般,交流著熱,交流著千言萬語,交流著緊擁,盤旋下沉的眩暈……
良久,良久,金劍丹鳳緩緩垂下頭,輕輕一嘆道:「為了你,我依你。」
上官印目光移開,偶然觸及腳旁神劍屍首,驀地打了個寒噤,神智立即醒過來,一種近乎內疚的感覺令他由神劍忽然想起上官英,於是低聲問道:「你追著英妹沒有?」
金劍丹鳳悵然地搖了搖頭道:「沒有,她武功比愚姐畢竟好得太多了。」
上官印抑制著焦急,蹙眉又道:「那麼她去了哪裡呢?」
金劍丹鳳不安地望著足尖道:「我一路僅能隱約地躡著她的蹤跡,從方向推測,她似乎來了長安,可是,我在城中各處不分晝夜地已找了這麼多天,卻始終沒有碰上。」
金劍丹鳳明知上官英與上官印為義兄妹,假如她對上官印有心,上官英將是她唯一的阻礙,但是,她對上官英的關切與愛護,仍然有增無減,這令上官印有著說不出的感激和欽敬。
上官印輕輕一嘆,搖頭道:「這也不能怪你,找你也實在太不容易了,你找英妹如此,我找你們倆又何當不是一樣?這幾天,你在城中,我也在城中,長安城說大也不過這麼大,我們還不是一直沒遇上過么?」
金劍丹鳳點點頭,輕嘆道:「其實,英妹就是太任性了些,要論武功,就憑她目下的一身成就,除了四魔、四凶聯手,或者遇上天魔女本人,以及那個天字二號歐陽彩姬、天字三號歐陽牡丹而外,倒也沒有什麼可憂慮的。」
上官印唉了一聲道:「我憂慮的也是這一點。」
二人默然相對了片刻,金劍丹鳳秋波四掃,忽然咦道:「他怎去了這麼久?」
語音甫落,遙遠處,突有人介面道:「誰在關心老夫?」
二人嚇了一跳,初尚以為怪叟藏身在近處竊聽,待循聲望去,方知不然。
怪叟此刻,正自去時那條路上,遙遙飛奔而來,二人發現他,尚隔十數丈遠近,當可見他開口說話時最少也在二十丈之外。
於如此遙遠的距離,居然能聽清楚這邊的談話,這份造詣,該多驚人?
上官印與金劍丹鳳於看清此情之後,不由得相顧愕然;眨眼之間,怪叟已來至身前,二人再次定神一看,不由得又是一呆。
原來怪叟去時一雙空手,回來時,卻在懷中抱著一塊高與肩齊的大石頭;那塊石頭看上去最少也有八百斤左右,但是,怪叟抱著它,僅如抱著一隻棉枕一樣,飛躍間,身形輕靈自如,憑上官印與金劍丹鳳那等目力,也直到人至近前,方才看出。
怪叟雙臂一抖,將大石拋去一邊,向金劍丹鳳側目笑道:「原來是你?難得,難得。」
金劍丹鳳因與上官印有過默契,這時僅笑了笑,未予理會。
金劍丹鳳態度上這種突然的轉變,大出怪叟意料之外,豆眼眨得一眨,忽然指著上官印笑喝道:「準是你這臭小子!」
上官印樣作不解地皺眉道:「我這小子怎麼樣?」
怪叟腳一跺,恨恨罵道:「你這小子兩隻角剛給磨平,好不容易才又碰上另一個長角的,現在被你小子暗地裡一撥弄,老夫到哪兒再去找抬杠樂子呀?」
上官印向金劍丹鳳拍手大笑道:「我說如何?」
金劍丹鳳也不禁為之莞爾不置,於是向怪叟打趣道:「老前輩別生氣,年輕人,十九有角,找樂子的機會多的是,以後老前輩再遇上別人,我們保證不加破壞就是了。」
怪叟瞪眼忿忿地道:「誰說機會不多?但有幾個能像你們這樣自動送上門來呢?」
金劍丹鳳故意逗他,又笑道:「碰到就逮好啦。」
怪叟豆眼一翻道:「一定逮得住嗎?」
丹鳳微微一笑道:「以前輩這身輕功,誰能跑得了?」
怪叟豆眼一瞪道:「要不要打賭?」
丹鳳笑了笑,抿唇道:「怎麼個賭法?」
怪叟注目大聲道:「賭你信不信剛才還抓溜了一個!」
丹鳳怔然脫口道:「有這等事?」
怪叟仰臉大聲道:「定下賭注再說其他。」
丹鳳猶疑地轉臉向上官印望去,上官印皺眉思索了一下,茫然搖搖頭,丹鳳信心大增轉過臉來笑道:「行行行,只要您能舉出鐵的事實,用以證明確曾抓溜了一名長角的年輕人,並且事情就發生在不久前的剛才,一經我們認可,今夜前輩有什麼吩咐,晚輩願隨時聽憑差遣!」
與人打賭,在丹鳳說來,也許這尚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不過,她上面這番切口,卻說得圓滑異常。
她想:怪叟之武功,超出她與上官印甚多,剛才,很可能是她與上官印未注意;怪叟在神氣上,雖像是為著突然發現一塊佳良石頭而離開,但是,從怪叟去勢之疾的一點上回想起來,怪叟當時發現的,事實上也可能是條可疑身形。
不過,她總以為,憑怪叟這樣一身武功,他追的,如果是人,那人居然會被抓溜了,豈不可疑?
其次,能逃脫怪叟追趕,縱有其人,則斯人說什麼也不可能是名年輕人。
還有,人既溜了,又何來鐵的事實用以證明抓溜了的是一名年輕人,並且是一名長角的年輕人。
不過,話雖如此,又想及上官印既對此老敬畏有加,此者自有其過人處,不問可知,所以丹鳳也預防到,這個東道可能會輸。
於是,她下注為:「今夜前輩有什麼吩咐,晚輩願隨時聽侯差遣!」
現在四更已盡,距天亮,最多不過一個更次,就算輸了,這剩下的一個更次里,怪叟又能支配她做幾件事?
而最最俏皮的,還是夾在中間那句一帶而過的一經我們認可。
說它俏皮,不若稱之為賴皮的伏筆;萬一怪叟為難起來,她盡可來一個抵死不認可。
她不說我,卻說我們,那意思無異暗示上官印:我若賴他不過,你可以幫忙賴,知道嗎?
所以,她說到這一句時,曾向上官印使了一下眼色,上官印笑著點了點頭,表示已經會意。
丹鳳畢竟不同上官英,想及自己說得這麼滑溜,話說完芳容已止不住微紅,同時不安地偷瞪著怪叟,看怪叟有何反應。
詎知怪叟,不曉得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竟點頭唔了一聲道:「很好,說完了沒有?」
丹鳳心下一寬,忙笑著說道:「要是您輸了怎麼說?」
怪叟漫不為意地答道:「怎麼說,怎麼說。」
丹鳳又朝上官印望去,上官印雙臂微微一張,做了個騰躍之勢,丹鳳心裡明白,於是轉過臉來,笑說道:「您輸了,就必須將一身輕功傳授,怎麼樣?」
怪叟嘿了一聲,喃喃說道:「乖乖,真是一本萬利。」
丹鳳芳容頓然一紅,噴叱道:「你找我賭,又不是我找你賭,答不答應,其權在你,怎麼說怎麼好,這句話難道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不成?」
怪鬼臉一偏,側目笑道:「娃兒,你火候不夠,又上當了,誰說不答應的?」
丹鳳一怔,立時恍然大悟,不過,她的怒惱很快為一股升自心底的喜悅所掩沒,當下佯嗔著,玉手一伸道:「廢話少說,拿鐵證來!」
上官印又好奇,又緊張,也忙攏上一步,目注怪叟,不稍一瞬。
怪叟嘻嘻一笑,就地坐下,從背上取下那隻黑布口袋,像變戲法似的,將手伸進去,掏著,摸著,一雙豆眼,卻不住在兩人臉上打轉。
上官印與丹鳳幾乎同時暗忖道:「什麼證物這麼小?」
二人忖念未畢,怪叟突然笑喝道:「看,鐵證來也!」
聲起處,手自袋中拔出了一隻黑黝黝的長條物件,擲地鏘然有聲;丹鳳方自一呆,上官印已止不住失聲低聲呼道:「英妹的奇緣劍!」
怪叟迅向上官印一指,笑喝道:「好,一個認可了。」
跟著臉色一變,轉向丹鳳,睨視而笑道:「求我以鐵,報之以鋼,這位怎麼樣?」
丹鳳瞠目不知所對,上官印忙道:「老前輩人呢?」
怪叟豆眼一瞪,怒道:「老夫活生生地坐在這裡,你看不到,難道老夫已經變了鬼不成?」
上官印為之啼笑皆非,不過,他深知怪叟脾氣,你愈急,愈不容易問出話來,於是,忙向丹鳳使了個眼色,意思說:你問吧,不過別操之過急。
丹鳳會意,秋波轉處,含笑緩緩道:「很好,這支奇緣劍已證明出兩件事:您在剛才,的確遇見一名長了角的年輕人。」
微微一頓,笑接道:「可以開始說明如何抓而未著,給他溜掉的了。」
怪叟連連點頭,先向上官印瞪眼說了句:「問話要像這樣子,知道嗎?」
接著,自地上撿起奇緣劍,摩挲了一陣,這才說了下去道:「那娃兒,在月前武會上,老夫就知道她滑溜得很,所以剛才當老夫發現她躲在東北邊那株大樹後邊窺視時,便不敢直接喝破,反以驚見奇石姿態撲去東南,想自背後包抄,來個出其不意。」
上官印與丹鳳輕輕一啊,迅速互瞥了一眼,同時不期而然地一齊掉頭向身後望去,東北三丈之外,果有一株針葉如蓋的古松。
怪叟待他倆掉頭過來,接著說道:「老夫打山腰那邊,一個轉彎,又躡足撲了回來,你們可以知道,這其間相隔最多一袋煙光景。」
上官印與丹鳳,心頭同時撲通一跳,那時,恰是他倆無言相對凝眸的一刻,那情景要是看在上官英眼裡……
怪叟輕輕一咳,從容說下去道:「那娃兒那份機警,委實令老夫佩服。老實說,當今武林中,能於背後十步之外發現老夫行動的,實在不多,可是,那娃兒做到了。
饒得老夫加意放輕手腳,仍在十一二步左右,被她回頭看到。」
丹鳳,上官印又互望了一眼,半是赧然,半是欣慰,同時也摻雜著些微不安,怪叟臉一仰,嘆道:「月色下,但見那娃兒淚流滿面……」
上官印臉色微微一白,丹鳳雙頰,紅雲驟涌。怪叟悠然接下去道:「也不知那娃兒為什麼事傷心,她於看到老夫后,既不驚訝,也無畏縮之意,一聲不響,轉身便跑。」
怪叟說至此處,微帶恨意地道:「這在老夫,可說是最大的忌諱。於是老夫在一怒之下也是一聲不響地騰身便追。」
上官印忍不住喃喃脫口道:「那她怎能跑得了的呢?」
怪叟豆眼一瞪,止住上官印岔口,接下去道:「這樣追逐了半里光景,老夫發覺,這娃兒一身輕功,雖不能超過月前武會上那個什麼紅衣牡丹,也卻決不在那個什麼紅衣牡丹之下,老夫有了底子,怒氣也就漸漸平息下來,因為根據老夫估計,大概在十里之內,那娃兒將可成擒。」
上官印與丹鳳,雖明知上官英人已遠去,但因一時為怪叟的述說所動,仍不免於眼中同時一亮。
怪叟頓了頓,又接道:「老夫氣一平,戲耍之心便不由得油然而生,於是一路不斷發生一些奇奇怪怪的響聲,那娃兒果然上當,由於不時回頭的關係,雙方距離由十丈,而五丈,而三丈,愈迫愈近……」
上官印跟丹鳳的呼吸,隨之急促起來。
怪叟眼珠擠去眼角,迅速無比地悄悄掠了二人一眼,似對二人真情流露甚感安慰,微微點了點頭,這才緩緩接下去道:「可是,就在這時候,老夫也上了一當。」
上官印與丹鳳,不由齊齊一聲輕啊,怪叟將手中那柄奇緣劍在二人眼前晃了一下,恨恨說道:「那時,那娃兒正跑經一塊嗟峨的怪石之旁,足下一頓,忽然失呼道:「好賊徒,你竟敢暗算姑娘口裡喝道,手中劍暴打而出!」
怪叟又將奇緣劍晃了一下道:「劍,就是這支劍,它雖被塗掩了本來面目,但它的名貴身份,蒙得了別人,可蒙不了老夫,那娃兒居然肯將這樣名貴的寶劍,當暗器連鞘打出,其情之急,其景之逼真,誰又能想到她竟是耍的一招金蟬脫殼?」
連連搖頭,深深一嘆,方又接道:「故爾當時,老夫便想:那個傢伙不知趣,碰得這麼巧,萬一被那娃兒誤會是老夫埋伏下的人,豈,豈唉唉,老夫急怒之下,趕往石后一看,空空如也,鬼影子也沒半個,心喊不好,扭頭看,那娃兒已不知去向了。
上官印與丹鳳同時一跺足,怪叟手向帶回的那塊大石一指道:「老夫一氣,便撿了它回來……」
手仍指著石頭,臉卻轉向丹鳳說道:「現在,勞你恭候了這麼久,老夫不安之至請接受第一個差遣,就在這兒,以你那支寶劍挖個長七尺。寬三尺、深丈五的大坑,旁邊這小子如願幫忙,不加限制,老夫還要去出這塊石塊的惡氣呢。」
說完,也不待二人有表示,逕自放下手中那支奇緣劍,起身往大石走去。
二人呆了片刻,上官印俯身將劍拾起,朝丹鳳點點頭,首先就地挖掘起來,丹鳳也默然自腰際拔出她那支碧虹劍。
丹鳳一邊挖著,一邊喃喃自語道:「這該怎麼說才好?」
上官印欲答無詞,好半晌,才低聲說道:「英妹她……你知道的……很可愛,也很可憐……不過,不過……我跟她,跟她一直……她和你並不一樣……」
丹鳳低低顫聲道:「我知道……」
又沉默了一陣,上官印低聲發愁道:「她需要照顧啊。」
丹鳳點點頭,輕嘆道:「你以為我不關心?」
上官印微急,忙分辯道:「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這一走,天南地北,我們又到什麼地方去找她才好。」
丹鳳呆了呆,仰臉望天,喃喃說道:「不管天南地北,也得找。」
上官印默然無語,怪叟忽然背向這邊大聲喊道:「加油呀,老夫快好啦。」
直到這時候,二人這才發覺,怪叟的目的,原來是要想將那塊大石修成一方石碑,此刻,但見石屑在怪叟運掌揮削下,橫迸斜飛,一塊原有四五尺高、近二尺方圓的渾石,僅剩得寬尺五、高約三尺一個長方塊,已略具碑形。
丹鳳看清后,眉斂處,忽又忍不住笑了出來道:「居然有興緻為暴徒立碑,你看這位前輩怪不怪?」
上官印想笑卻沒有笑得出來,偷偷瞥了瞥身旁神劍屍身一眼,黯然俯下臉,定了定神,方答道:「俗語說得好:死者為大。武功本出一源,正邪之分,亦不過存在一念之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樣做也未嘗不可。」
丹鳳雖然點頭贊同,嘴裡卻嚷道:「你總幫著他。」
「你總幫著他。」
怪叟突然怪叫起來道:「老夫要人幫?笑話!」
丹鳳紅臉瞪眼,上官印低聲笑道:「誰叫你聲音那麼高?」
怪叟背臉如故,這時一咳介面道:「聲音低的私心話老夫也都聽到可有人敢跟老夫再賭一賭?」
丹鳳滿臉通紅,芳心為之大恚,足跺處,便待惱喝,上官印忙不迭以指立唇,朗聲笑道:「對付耳朵尖的人,上策是不開口。」
怪叟手掌揮處,削去最後一塊凸角,大聲道:「對,蜜不釀不甜,藏在心底體而會之,豈不安全而美妙?」
上官印以手向怪叟前後一指,扮了個鬼臉,意思說:「要發脾氣?你看,你斗得他贏不?」
丹鳳醉眸一脫,含嗔微合,搖搖頭,果然不敢再說什麼了。怪叟拍拍剛完成的石碑,如對老友般大聲說道:「唉唉,你要是面鏡子多好?」
二人一呆,怪叟將石抱起,轉過身來道:「你們兩個正經事完了沒有?」
丹鳳側臉大聲介面道:「沒有!怎麼樣?
說著,賭氣般的將劍插向鞘中,返身退去一旁,上官印自坑中一躍而起出,忙賠著笑喊道:「好了,好了。」
其實,丹鳳說的,不過是藉以掩羞的氣話而已,以奇緣、碧虹之利,以及她跟上官印一身的功力,有了這會功夫,這樣的坑就是挖上兩個三個也不太難。
怪叟呵呵一笑,走過來看了看,點頭道:「行,行,下葬吧。」
上官印遵命將劍神屍體放入坑中,同時推土蓋覆,市將屍身淹沒,怪叟朝上官印丟了個眼色,上官印會意,忙向丹鳳強笑喊道:「白掌門人,辰光不早了,來助我一臂如何?」
丹鳳等在一旁,差的只是一聲招呼,當下不待上官印說完,立即走了過來,合力運土入坑,頃刻間,土聳填成。
怪叟點點頭,自語道:「算是有福的了。」
上官印因體會得出怪叟此語之意,不由得低下頭,為之凄然;而丹鳳,自始至終,均在鼓中,這時忍不住直起腰來向怪叟打趣道:「前輩羨慕嗎?」
怪叟轉過臉來道:「羨慕便如何?」
丹鳳一瞥上官印,掩口笑道:「要是前輩羨慕的話,現在接受我們兩姐弟磕個頭,不就得了?」
怪叟豆眼一翻,笑喝道:「磕下去呀!」
丹鳳原是說著取笑的,不想竟真真假假的被反打了這麼一耙。她任了怔本待一笑了事,繼之忽然迅忖道:「華山一派,曾因第十二代女掌門人梅男之際遇,一度中興,三代而及嫦娥,如能由嫦娥再度光大,豈非本門百年之幸?梅男掌門人憑的是一冊先天太極圖,現在,這冊先天太極圖已歸嫦娥之手,愁的正是護寶無力,以及是否能竊破圖中真諦,如有這麼位奇人加以指引,華山一派振微起衰,寧不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再不猶豫,肅容便拜了下去道:「得以伺候前輩,晚輩之幸也。」
上官印正待隨之下拜,怪叟連忙揮手止笑,笑道:「你這小子太複雜,身上麻煩也多,老夫要教你一手兩手的,只怕你也沒有時間學,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上官印想想怪叟這話也對,便含笑停住下跪之勢。
怪叟靜靜地等著丹鳳將三個頭磕完,手一揮,命丹鳳起來站去一邊,然後將石碑提至墳前,相好方位,雙手一按,碑腳立即深深陷入,退後數步,向上官印點點頭,指著石碑道:「題幾句恰當的墓誌!」
上官印想了想,上前對碑跪下,運指疾書道:
每個人的一生,都難免有想錯或做錯事的時候;正如古人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不過,一般人,在想錯或做錯之後,多半不能自知,縱然自知,也無勇氣悔改;這,正是我們這個世界永遠不能根絕罪人和罪惡的原因。
現在,在這兒長眠著的這個人,會像一般人一樣,因一念之差,步上邪途,但是,他在雙手尚未沾染血腥之前,發覺了自己的錯,並且迅速加以糾正;他以一死表現了他的大無畏,還我清白。
有道是,自古艱難唯一死,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在乎,我們相信,假如斯人長在,一定會有轟轟烈烈之未來,可是,他死了,他死在自己手裡,我們為他嘆息,我們為他驕傲!
曾於華山第五屆武林大會上為『十二奇絕』中閑雲叟,野鶴叟等兩老所推重的黑衣叟,率華山第十五代掌門人金劍丹鳳暨終南上官印。
葬題。×年×月×日。
上官印一字一字地寫,怪叟和丹鳳目不轉睛的一字一字地看,看看,看看,二人都情不自禁地默默點起頭。
上官印寫畢起身,垂手向怪叟問道:「這樣寫,可使得?」
怪叟目光一收,一指手笑罵道:「——嗦嗦,又臭又長,感慨不像感慨,牢騷不像牢騷,假如老夫將石碑做小了,你小子怎辦?」
上官印搓搓手,赧然笑道:「做小了,就少寫點。沒有死者姓名身世的墓誌,古所未見,不寫詳細點豈不失去立碑的意義?」
怪叟突然轉向丹鳳笑說道:「你讀了覺得如何?」
丹鳳出神地望著碑文,喃喃答道:「我只有一個感覺:假如這篇碑文早一刻作成的話,那我無論如何也要看看死者究竟是誰!」
上官印黯然掉臉望向別處,怪叟大笑道:「好,好,好!」
丹鳳茫然轉過臉來道:「什麼好好?」
怪叟豆眼一瞪,笑罵道:「你這樣說,無非表示你已被它深深感動,這等於小費加一的變相讚美,你現在已是老夫的人,如此說豈不該打?」
丹鳳芳臉微赤,指著碑文末段笑道:「就憑後面您為兩老推重的那一句,您還不夠滿意?」
怪叟指著上官印大笑跺足道:「小子你等著吧,有機會老夫不找閑雲、野鶴兩個老兒欣賞欣賞才怪,到時候看你小子有幾個腦袋?」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晚輩先找上門去也不一定呢。」
怪叟笑聲一收,怔道:「你找兩老乾什麼?」
上官印仰臉笑道:「要想知道您老的身份,大概走這條路最快了。」
怪叟豆眼一瞪,甫罵得一聲:「混蛋,你敢?」
豆眼滾了滾,忽又大笑起來。上官印不解地道:「又有什麼事這樣好笑?」
怪叟大笑著,連連拱手道:「請,請,要去趁早。」
上官印佛然不快地哼道:「只要閑下來,要去隨時可以去,您不說,是您的自由,我打聽,是我的自由,有什麼不敢?」
丹鳳忽然搖手道:「印弟惱錯了。」
上官印愕然,丹鳳目注怪叟接道:「他笑的,一定不是敢不敢的問題。」
怪叟手一拍,豎指叫道:「好!還是我這娃兒行!」
上官印輕輕一哦,忙問道:「那麼您笑哪一點?」
怪叟住笑,翻眼哼道:「憑什麼要告訴你?」
上官印又轉向丹鳳道:「大姐明白不明白?」
丹鳳想了想,點頭道:「想到了!他笑,可能笑的是,你縱然去找兩老問,也不一定就能問出一個所以然來。」
說著,又轉向怪叟道:「晚輩猜得對不對?」
怪叟樂不可支地又是拇指一堅道:「行就是行,對,完全對!」
上官印搖搖頭道:「我不信」
心念一動,暗忖道:「何不激將一番?」
於是頭仍搖著,冷冷一笑,緩緩接下去道:「這一手,有個名堂,叫做空城計;這陣勢,正是諸葛武侯當年叫士卒在城中攪起的一片塵煙,好叫司馬懿疑望而卻步也,不然他先前為什麼要喊:你敢?」
跟著,又向金劍丹鳳道:「大姐,你不知道,這位前輩,印弟了解得比你清楚多了呢。」
怪叟果然上當,瞪眼吼道:「活見你的大頭鬼!」
上官印心底暗說一聲:「有點意思了!」
於是,又向金劍丹鳳睨視而笑道:「大姐看到這樣子沒有?」
怪叟聞言,益發暴跳如雷;金劍丹鳳怕兩下認了真,正在暗感不安,及至瞥及上官印那種瞑目含笑的夷然之態,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這正是年青人容易了解年青人的地方,加以怪叟當局者迷,金劍丹鳳旁觀者清,致令一代奇人,反被一對小兒女算計了。
金劍丹鳳會過意來之後,立即故作不悅地道:「印弟,對長者怎能這樣說話!」
怪叟一聽,怒火頓消,歡然笑喊道:「訓他,訓他,好好訓他一頓!」
金劍丹鳳佯裝忿忿然地轉過臉來接著:「您老何不告訴他個明白,好叫他死心?」
上官印也霍地明白過來,怪叟卻手一拍道:「對,給他一瓢冷水!」
接著,向上官印瞪眼冷笑道:「想涼快涼快么?」
上官印仰臉應道:「不反對!」
怪叟哼了哼,瞪眼大聲道:「你小子只聽說那天兩老讓出好漢行轅中央上房,便以為兩老清楚老夫的底細是不是?嘿嘿,自作聰明!」
上官印心想:不然為什麼?他僅這樣想著,為怕打斷對方話頭,也怕說多了露出破綻,故並未有什麼表示。
怪叟冷笑著接道:「有這種想法的,全是糊塗蛋!再想想看:十二奇絕,兩老佔去兩席,就算奇、絕么?既然不可能,那麼,兩個老兒要真知道了老夫是誰,他們會在乎么?」
金劍丹鳳點點頭,上官印也忖道:「是呀,我怎未這樣想?」
怪叟得意地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兵法上的出奇制勝,是人,就有弱點,只要攻著對方弱點,令對方由疑生惑,一切就好辦!」
上官印止不住暗笑道:「而尊駕的弱點就是經不起激。」
怪叟洋洋自得地說下去道:「知道兩老的弱點在什麼地方嗎?怕惹是非!哈哈,說到這裡,可得謝謝咱們那位老魔女了!」
上官印一怔,脫口道:「天魔女么?」
怪叟豆眼一翻道:「別的會有誰?」
上官印正想再問:「這跟天魔女有什麼關係?」
金劍丹鳳忙使眼色,同時笑道:「哦!真的?有趣,有趣,您老快說來聽聽看。」
怪叟頓又眉飛色舞起來,轉向金劍丹鳳點了點頭道:「知道么,娃兒?這次,老魔女的重九七十大壽鋪張得很,別的人,老夫不知道,老夫我,卻早在三個月前,就接到了一份大紅喜帖。」
金劍丹鳳哦了一聲,上官印忽然搖頭道:「不對!」
怪叟怒喝道:「什麼不對?」
上官印又搖了搖頭道:「終南我家沒有接到。」
怪叟豆眼一瞪道:「你剛從家中來此么?」
上官印一怔,忖道:「對呀!事實上我已好幾年沒回去呢。」
他本想再引追魂丐和迷糊仙二人寫證,忽又想及自己一直還沒有跟追魂丐交談過,而迷糊仙也已好久沒有見到,他們目前或許已經接到,也未可知,這樣一想,便沒有再開口。
怪叟見他沒有話說,這才悻悻然又轉向金劍丹鳳道:「老夫接帖后,認為有頓好吃喝的,很不錯,雖然那時離壽期還遠,但心想早點出來活動活動,健一健腸胃,也是佳事。」
「路過長安,適逢華山武會,趕去湊熱鬧,不意遇上那兩個老兒已先老夫一步而到,老夫對兩個老兒本無芥蒂,但見他們獨佔中房,不禁大感不快。」
「老夫知道,對這兩個老傢伙,文說,他們不會理睬,用武,老夫也無把握,而且為了爭房間與名滿天下的兩老大打出手,也不成話說。」
「當時,老夫靈機一動,忽然想及,這兩老兒憊懶之極,無端至此,莫非也與老夫一般,系接獲魔女請帖,先期出來散散心,偶爾湊巧前來觀光的?既是這樣,老夫何不如此如此?」
「老夫計議一定,於是於進門后,首先傳音道:重九壽筵上,你們兩位可以坐首位,交換條件,現在這間中房讓給老夫底下,這才開聲叫他們:讓開,讓開,快」
「兩個老兒知道能接獲魔女請帖的人不多,又自信能接獲魔女請帖的人他們決不會不識得,老夫這一說,既表明老夫是被請佳賓之一,且能一眼看出他們也已接獲請帖,而他們卻不能識出老夫是誰。」
「於是兩個老兒傻眼了,面面相覷之下,好像說:這人有魔女請帖,咱們卻認他不出,你說怪是不怪呢?」
「俗雲疑心生暗鬼,便是這種情形。兩老心中沒有怕的人,但是,一個疑字,卻令他們受不了,他們知道,他們占上房是犯忌的,現在不讓,只有翻臉動手,可是,兩老是為爭一個房間而跟人動手的那種人嗎?當然不是,老夫早看中了的,便是這麼一點點他們的弱點。」
「一進,兩個老兒實踐了他們奉行的哲學:讓人不是怕人,退後一步,天地自然寬。非常可笑的,拱手讓出中央那間上房!」
怪叟說至此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轉向上官印笑罵道:「全本空城計,至此唱完,去不去,是你的事了!」
上官印失望非常,因為他知道,怪叟這番話,一點也不可能有假,那麼,他想:
不能知道他是誰,失敗的,豈不還是我?」
正待籌謀他策時,怪叟望了望天色,忽然叫道:「天都快亮了,還跟你們這些娃兒胡鬧,真是無謂之事。」
金劍丹鳳笑了一笑道:「有事支配就請趕快呀,天一亮,我們之間的賭約就要宣告結束啦!」
怪叟頭一點道:「正是為此。」
金劍丹鳳見他不是說笑,不禁一怔,就這時候,怪叟已自懷中取出一個皮紙封袋遞向金劍丹鳳手上道:「照址送去,立即上路!」
金劍丹鳳接過一看,忽然驚喜地叫道:「知道了,知道了!」
上官印一呆,忙問道:「知道了什麼?」
說著,便想走上去看,怪叟喝道:「站著,沒你的事!」
金劍丹鳳扮了個怪臉道:「知道了他是誰。」
怪叟迅又向金劍丹鳳喝道:「誰要你多嘴?叫你上路聽到沒有?」
儘管怪叟喝罵,這時的金劍丹鳳卻一點不以為意,笑嘻嘻的一轉身,腳步尚未跨出,忽又轉過身來望著上官印,欲言又止。
怪叟沉下臉來道:「等什麼?」
上官印也忙揮手道:「前輩如此吩咐,大姐就快去罷。」
金劍丹鳳眼眶一紅,垂頭低道:「英妹的事怎辦?」
上官印忙答道:「等你回來一道去找好了。」
金劍丹鳳望了望怪叟,怪叟冷冷地道:「她回來不會太早。」
上官印暗暗一怔,忖道:「要去什麼地方?」
正想著,怪叟已然冷冷接下去道:「那黃衣女娃兒你們不用擔心,交給老夫去找也就是了,她如已死老夫愛莫能助,否則不抓著她,老夫也不甘心呢。」
金劍丹鳳聞言,為之雀躍不已,一面使眼色,一面擺著手道:「那麼,印弟,放心吧」
似怕怪叟發覺她以眼作弊,又扮了個怪臉,轉身如飛而去。
上官印獃獃地望著丹鳳逐漸消失的背影,心頭茫然,他想:封袋上寫的什麼,竟令丹鳳如此高興?」
丹鳳原是那樣為上官英擔憂,怪叟一諾,便令她憂心盡去,難道那封袋上對此也有什麼啟示不成?」
怪叟說,丹鳳不會回來得太早,可見丹鳳對此刻要去的地方,一定很遠很遠,丹鳳不為離別黯然,反因離別而喜悅,這又何故?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便是丹鳳今夜此刻之出現,純屬偶然,而怪叟封袋上的字,卻顯然早就寫成,難道這是一封隨便什麼人都送得的信函?假如隨便什麼人都送得,丹鳳又為什麼會有這種如有所獲的表現呢?
最後這一點,馬上就得到了解答,怪叟這時說道:「這封信,本來預備叫你送的,後來發覺你目前是個忙人,所以一直沒提起,由這娃兒頂替,正好合適。」
上官印忽然想起:「剛才他說,就是要教我一手兩手的,也擔心我沒時間學,所以不許我行大禮,現在又說我是忙人,難道那封袋上寫的,跟武功有關不成?」
既然有關武功,他就不便再問什麼了,這時,他為丹鳳喜獲奇遇之餘,不禁又換了個話題問道:「天亮后,我們去哪裡?」
怪叟一面伸手去取那隻黑口袋,一面答道:「馬上分手,不必等天亮了。」
口中說著,已自袋中取出兩件東西交到上官印手中,上官印一看,正是前此他繳還不久的天罡旗和人皮面具,不禁訝道:「這又交給晚輩做甚?」
怪叟眼一瞪,怒道:「老夫借,你還,不可以么?」
上官印指著碑旁那支奇緣劍道:「這支劍呢?」
怪叟瞪眼反問道:「他們既然是師徒,不一起帶去留給誰?」
上官印道:「去哪裡還?」
怪叟向來路一指道:「回去長安,到西門外黃靈寺後面一個只有母子倆的獵戶家裡,進門不許開口,一直往後跑,在柴房內可以見到他。」
上官印怔了怔道:「不許開口?」
怪叟點點頭道:「這是他與屋主的默契,誰開口打聽,就見不到他了。」
上官印心頭一沉,失聲道:「莫非因為他病得很厲害?」
怪叟仰起臉,沒有答理,上官印不安地低聲又接道:「他要問起我那義妹,晚輩應該怎麼回答?」
怪叟沉思不語,良久方緩緩轉過臉來道:「就說被老夫帶走請他放心好了。」
上官印欲語又止,怪叟頭一點,接道:「是的,你可以這樣說,老夫總覺得讓那黃衣女娃將這支劍帶在身邊,很不妥當,假如他已經猜出老夫是誰,那麼就請順便為老夫帶個口信,說老夫也已約略猜出了他的來歷,請他保重身體,將世事看得淡薄些……」
說至此處,忽然手一揮道:「那你就快去罷。」
說著,逕自站起身來,稍稍蜘躇,旋即投身投入黎明前的一片黑暗之中,眨眼消失不見。
上官印悵然一嘆,也忙將各物收綴好,向長安方面飛奔而去。
到達西門外的黃靈寺,天已微明,繞至寺后,果見不遠處竹林中有著幾間土牆茅屋。
這時,屋門正好開著,自門內走出一名四十上下的破衣壯漢,上官印忍住沒打招呼與壯漢擦肩而過,一逕向屋後走去,壯漢僅望了他一眼,果然毫無表示。
穿過昏暗狹窄的堂屋,走完一條碎石小徑。眼前立即出現一間柴房,上官印心跳著,輕輕將虛掩的門扉推開。『站在門口,向內問目打量一下,發覺屋內地方雖小,收拾得倒還乾淨。
屋角放著一張舊木桌,桌上油燈已熄,桌后靠牆鋪著一堆乾草,草上鋪著一條破棉絮,上官英師父,那位神秘的人物,此刻正以月前在華陰城中出現時的那副文士裝扮,盤膝坐在上面。
上官印看了這種凄涼情況,忍不住心頭一陣酸楚,幾乎掉淚,而那位此刻穿著一襲葛衣,無以名之的神秘文土,正好抬頭,眼皮一睜,微笑道:「還東西來了?」
上官印強作歡笑,急步上前,深深一揖,愉聲道:「真虧您老人家這樣放心。」
葛衣人點點頭,緩緩說道:「就放在桌上好了。」
上官印將天罡旗、人皮面具、青布長衫一一在桌上放好,最後從背上取下那支奇緣劍。
葛衣人目光微直,脫口道:「那丫頭呢?」
上官印一聽這口氣,知道上官英沒有說錯,這人是她師父,大概不成問題了;於是忙照怪叟的話說了一遍。
葛衣人果然放心地點了點頭道:『哪很好。」
上官印不禁笑問道:「那位黑衣老前輩,這兩天將晚輩悶得好苦,他說您老人家能猜出他是誰,是不是真的?」
葛衣人微笑側目道:「你這孩子也真傻,我如看不出他是誰,難道還真會放心借給他這些東西?」
上官印一哦,迫不及待地道:「可不可以告訴晚輩?」
葛衣人注目又是一笑道:「你真的一點不知道?」
上官印搓手苦笑道:「人人都誤以為他是鬼谷先生,但晚輩卻愈看愈不像。」
葛衣人一笑合目,微哂道:「人人都對,只你錯了。」
上官印猛然一呆,失聲道:「他就是鬼谷先生?」
葛衣人悠然睜開眼來笑道:「有何可驚訝?」
上官印連連搖頭道:「不可能,絕不可能。」
葛衣人靜靜地笑道:「為什麼不可能?」
上官印皺眉說道:「鬼谷先生本人,晚輩幼時見過,修眉鳳目,一表人才,而這位黑衣前輩,既非以借物易容,又非戴著人皮面具……」
葛衣人一笑介面道:「既非如此,誰還認他不出?」
上官印怔怔地道:「這是怎麼回事?」
葛衣笑容一斂道:「鬼谷、神女師兄妹,當年用以折服天魔女的一種玄功叫什麼你知道不?」
上官印遲疑了一下道:「虛幻心宗不是嗎?」
「它的源流呢?」
「據說脫胎於少林首藝達摩洗髓心經,不知對不對。」
「對了,假如你能再知道得一點,你就明白這事並不可異了,達摩心經既然有洗髓之功,一個在這種玄功上有了高度成就的人,要憑之將身體各部加以畸形變化,又有何難?」
「那麼您又從什麼地方認出他的呢?」
「這一點,可說是他算計過人之處,但也可以說他今天武功雖已高不可測,然於心性修養方面,似仍稍遜於閑雲野鶴二叟;因為他當年雖將天魔女折服,卻預料及天魔女有東山再起、死灰復燃之日,所以隱退後,不但功夫沒有擱下,反在虛幻心宗之外,更練成一種絕藝……」
「噢,對了,他那雙手!」
「是的,這種功夫就叫天羅掌,除非對手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否則,一經被他這種天羅掌打中,多深功力,也將化為烏有!」
上官印想了想,忽又疑問道:「別人都沒注意他這雙手嗎?」
葛衣人微微一笑,傲然仰臉道:「何必說別人?你自己不就早看到了?可是你又理解了多少?你以為每個人都應該對每一種絕學像我這樣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