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誤會重重
天高氣爽,時入仲秋。皖南至德的官道上,兩騎並轡而馳,馬上坐的是兩個儒服佳公子。衣青者英俊挺拔,衣赭者秀逸風流,眉宇間隱約地不脫一抹脂粉之氣。
這時,青衣青年四下打量著,忽然嘆了口氣道:「快到彭澤了,去九江,最多還有兩三天路程,但願上蒼保佑,六月之限不會超過……」
赭衣青年一怔偏臉道:「你說什麼?六月之限?」
青衣青年仰首望天,沒有回答。赭衣青年氣鼓鼓地哼了一聲道:「總算前世少你的債,戰戰兢兢地侍候了你將近兩個月,等到九江取得那張回條,哼,那時倒要瞧你……」
這兩人,正是葛品揚和沉魚落雁姬。
這時,沉魚落雁姬恨恨地說著,似欲拿坐騎出氣,一鞭狠狠抽落,坐騎受驚一聲痛嘶,潑刺刺放蹄往前竄去。
不意迎面官道上,亦正有三騎適於此時向這邊疾馳而來。官道寬僅丈許,兩下馳速相等,眼看便要撞上。總算雙方均非常人,雖然驚覺時已至一丈之內,但在齊齊一聲尖「噫」
下,各將馬韁一勒一提,四匹馬,八蹄並舉,亢嘶著,就地一個急旋,塵土飛揚,居然穩坐如故,各將坐騎險險控住。
迎面三騎,均為少女,后兩騎上少女著勁裝,似為婢女,前面一騎,除著藍綢勁裝外,尚披有一襲藍綢大披風,雙肩各綉一隻栩栩如舞的金鳳,柳眉杏眼,環鼻悄挺,正是龍女藍家鳳。
龍女藍家鳳將坐騎兜轉,杏眼一瞪,正待發威之際,目光偶掠,瞥及沉魚落雁姬身後不遠處的葛品揚時,不禁「咦」了一聲,重新朝沉魚落雁姬周身上下仔細打量起來。
沉魚落雁姬被瞧得玉容微紅,嬌叱道:「有什麼好看的?」
龍女毫不生氣,點頭自語道:「唔,相當美,簡直可說美極了。」
說著,又拿眼角望向葛品揚。葛品揚早已勒騎停下,這時避開龍女視線,將臉轉去一邊,龍女視線一收,又向沉魚落雁姬含笑問道:「還有後面那位,你們是一起的嗎?」
愛美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沉魚落雁姬這樣的女人。
沉魚落雁姬見龍女稱讚她美,敵意全消,但龍女問起葛品揚,卻令她誤會了。當下輕輕一哼,充滿醋意地道:「是怎樣?不是又怎樣?」
龍女杏目眨了眨,近忙賠笑道:「不怎樣,女俠,噢,不,這位大嫂別誤會,小女子只是奇怪,那位大哥走得很慢,而大嫂您卻為什麼要……」
聽到這兩聲「大嫂」,沉魚落雁姬心如飲蜜,正想說什麼時,不意龍女向身後一招手,一夾馬腹,三騎已然交錯而過。
經過葛品揚身旁,龍女傳音冷哂道:「好個處處留情的多情種子,艷福不淺呀!」
葛品揚吸氣咬牙,忍著不理不睬。誤會已成,絕非三言兩語所能剖白,而且九江已在眼前,他不能為取得諒解而使大事功虧一簣。
龍女見狀,更是氣惱,當下哼了哼,鐵青著臉色鞭馬疾馳而去。
沉魚落雁姬撥轉馬頭,攏向葛品揚疑問道:「這丫頭跟你說什麼?你們認識?」
葛品揚搖搖頭,淡淡說道:「她有沒有說什麼,我因心中有事,未曾留意,我們繼續上路吧!」
且說負氣疾馳的龍女藍家鳳,揮鞭如雨,也不知過去多久,抬頭一看,已抵至德,回顧身後,兩婢已給她得不知去向了。
正自氣惱,忽聽有人高呼道:「是家鳳妹妹么?」
龍女循聲望去,一名中年白衣文士,正沿護城河向她策騎而來。這位文士面如滿月,神采奕奕,看上去似乎有點眼熟,但細細想來,卻又想不起究竟曾在什麼地方見過。蹙額苦思間,文士已然馳近,輕輕一笑道:「小生的易容術居然能瞞得過一代龍女,看來是合格了啦!」
龍女目光一直道:「你,你是?」
白衣文士臉一低,笑道:「鳳妹是真的認不出還是故意裝佯?」
龍女驀地一啊,突然認出來了。
認出來人是誰之後的龍女,先是一哼,意頗不屑,杏目閃了閃,忽又改為一臉歡容道:
「噢,原來是白……白大姐……白大姐您好!」
凌波仙子微笑著道:「鳳妹趕得這麼急,是打哪兒來的呀?看你的臉色不大對,難道跟誰有過齟齬不成?」
龍女連忙辯解道:「沒……沒有。」
說著抬起頭來問道:「大姐又怎麼忽然在這一帶出現的呢?」
凌波仙子輕嘆道:「還不是為了雲絹那妮子!月前龍門小聖手趙冠趙少俠路過終南,偶爾談起,這才知道那小妮子說回去卻沒有回去……」
龍女欲言又止,忽然低下眼皮道:「上次在終南,小妹一時失態,實在對不起大姐。」
凌波仙子玉容微紅,佯嗔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則甚?」
龍女低著頭,繼續說下去道:「大姐貌若天人,度量寬容,而我那位三師哥也是一代俊彥,情專義重,你們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凌波仙子揚掌作勢道:「鳳妹,你是不是瘋了?你敢再嚼下去!」
龍女突然一帶馬頭,叫道:「大姐如果不忙,小妹帶你去看一個人如何?」
凌波仙子怔怔地道:「看誰?」
龍女揚起鞭子道:「去不去隨你,不過,小妹願聲明一句,現在不去,將來後悔可怨不得人!」
話完鞭落,領先縱騎狂馳而去。龍女的自信沒有落空,凌波仙子稍稍遲疑了一下,立即揮鞭趕了上去。
凌波仙子趕近后,大聲問道:「是不是雲絹那丫頭?」
龍女頭也不回,高聲答道:「不是,在你大姐而言,可比雲絹姐重要得太多了!」
龍女偕凌波仙子向來路馳回,不久便追上那兩名女婢,兩婢不敢多問,只好懷著迷惑的心情隨著轉頭,四騎趕至彭澤,天已大黑。
入城后,龍女稍作猶豫,即指著一家客棧向凌波仙子道:「大姐在這兒等,這座城不算大,小妹准於半個時辰內回來!」
說完,以馬鞭招兩婢聚集到一邊,低低吩咐數語,三人分朝三個方向散去。凌波仙子一頭玄霧,卻只有依言人棧相候。
一個時辰不到,龍女果真趕了回來,一進屋,興緻沖沖地道:「在西街大興棧,快去,九號房,現在輪到小妹在這等你回來了!」
凌波仙子站起身,猶豫地道:「究竟是誰?」
龍女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問什麼?去一看不就明白么?」
西街大興客棧內,葛品揚正與沉魚落雁姬在外面大廳中對席而坐,等候夥計送上飯菜,忽聽賬柜上有人問道:「在下有位友人,說要住入貴棧九號客房,不知來了沒有?」
賬房先生「咦」了一聲,用手一指道:「那不是嗎?」
大興棧的九號房間,是座一明兩暗的後院排廂。訂下這座排廂的,正是葛品揚和沉魚落雁姬兩人。
二人聞聲回頭,一名白衣中年文士已朝這邊走來。
葛品揚目力原較龍女銳利,再加上他與凌波仙子之間的微妙關係,是以目接心驚,一眼便認出了來人是誰。
但是,凌波仙子卻僅在眼神中淡淡掠過一絲訝異之色,隨即若無其事地走去沉魚落雁姬面前。
凌波仙子這番化裝文士,連龍女都幾乎給瞞過,素未謀面的沉魚落雁姬自然不會識得廬山真面目,沉魚落雁姬情不自禁地給面前這位白文士的風采所吸引,秋波一亮,向凌波仙子柔聲問道:「這……這位兄台找誰呀?」
沉魚落雁姬媚骨天生,愛美成性,她著男裝,原只為行路方便,易容術既不高明,又不能掩盡面部美的部分,這一張口,音柔腔嬌,眉目生春。凌波仙子暗暗一「噢」,心頭頓然有了八九分數!
她怕也蹈對方覆轍,被人看出秘密,故意一甩衣袖,拱手躬身為禮:「在下白化士,敢問兄台稱呼?」
「奴……不敢……小弟蘇小憐……」沉魚落雁姬玉容一紅,連忙注目問道:「你要找的朋友,難道你不認得么?」
「正是如此!」
「此話怎講?」
「以前只是神交,此番前來,尚屬第一次拜晤。」
「名字呢?」
「揚品格。」
沉魚落雁姬猜疑地一指葛品揚道:「是不是這一位?」
凌波仙子轉向葛品揚拱手道:「貴姓?」
葛品揚勉強欠身道:「敝姓葛。」
沉魚落雁姬道:「看來是不對了?」
凌波仙子點點頭道:「是的,看來似乎有點不對,恕在下冒昧,打擾兩位了。」
語畢,手一拱,轉身欲去。
葛品揚星目微閃,忽然喊道:「兄台留步!」
凌波仙子回身側目道:「這位葛兄尚有何事見教?」
葛品揚注目道:「貴友將住入本棧九號房,兄台是如何知道的?」
「恕小弟不便相告。」
「兄台要對貴友起誤會了吧?」
「也許……不過……耳聞不如目見,這已經夠了……我是說我聞訊前來,他,他卻……
他該沒有什麼話說了。」
凌波仙子說完,輕輕一哼,轉身大步出棧而去。
沉魚落雁姬望著背影輕嘆道:「朋友重信,也怪他不得。」
店伙送上酒菜,葛品揚已失去胃口,他明白,這事一定是師妹搗的鬼,可是天下哪有這等巧事,碰上一個不說,怎會兩個同時碰上的呢?
他很後悔,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為了一點小節而不替沉魚落雁姬易容了,要是經過他的手,就決不會被人看出破綻了。還有自己,一直自問於心無愧,不屑掩去本來面目,如今怎辦呢?
師妹龍女誤會了尚不太要緊,誤會再多再深些,有朝一日只要找著面對面解釋的機會,他相信是不難說服這位小師妹的。
可是,凌波仙子就不同了,她氣量大,小事不易誤會,一旦有誤會,要辯解也就分外困難了,正如她臨走時所說:「耳聞不如目見」。而且,她暗示他立即解釋,他卻沒有,他的苦衷,她不知道,將來玉佛送達,他就得守諾隨沉魚落雁姬而去,那時,他縱使一死以謝知己,這身清白又由誰來洗刷呢?
大廳內進餐者愈到愈多,葛品揚喝著問酒,不期然有了七分酒意,這時忽然將酒壺往桌上一拍,仰天喃喃道:「要是黃,黃,黃元姐,以她那份冷靜,情勢可能就要好一點了!」
五鳳十姐妹只有排行沒有名姓,這時葛品揚口中的「黃元姐」,正是黃衣首婢,他愛凌波仙子,憐巫雲絹,顧惜師妹龍女,然在心底有意無意間卻始終無法忘情於黃衣首婢,此時此刻,有感而發,正是酒後吐真情。
沉魚落雁姬回眸道:「黃甚麼?黃元吉?黃元吉是你什麼人?」
葛品揚不予理會,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抱起剩下的半壺酒,一面歪歪斜斜地往後院走去,一面含混地揮手嚷道:「在這裡,黃,黃元姐!」
圈臂一拍,一半拍在酒壺上,一半拍在心口上,接著叫道:「回房喝去……你們……離我太遠……不……是的,遠……遠遠走開些!」
食客們哈哈大笑。
沉魚落雁姬望著,望著,玉頰漸紅,秋波中泛漾出一層迷濛的異樣光彩,跟著,悄悄離座,也向後院走去。
同一時候,廳中兩角有兩對發亮的目光,望著沉魚落雁姬的背影發出一聲輕輕冷笑。左角落是名瘦小的賣葯郎中,右角落則是一名紫臉粗髭的中年漢子,這兩人不相為謀,顯非同道而來。
後院,左廂房,上首房間內黑洞洞的,沉魚落雁姬在黑暗中斜倚床沿,酥胸起伏,微喘著,透過虛掩的房門,透過空靜的客廳,注視著下首房間中的一舉一動,等待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夜,漸漸的深了,下首房中,醉歌漸低,終於,「嗆啷」一聲,酒壺落地,葛品揚隨著一張椅子絆倒在地上。
沉魚落雁姬立即一躍而起。
「咻」的一聲,穿入下房,吹熄燈火,羅衣自卸,然後,近乎半裸地俯身抱起爛醉如泥的葛品揚。
這時,對面廂房屋脊上,兩條身形同時長起。稍稍落後的那一個,一個輕「噫」,倏而縮身,重新伏回暗處。先起身者似未覺察,徑自電射而下,如一縷輕煙般降落院心,旋即向西廂撲去。
縮身原處者,是那名瘦小的江湖郎中,而挺身跳出者,則是那名紫臉粗有髭中年漢子。
房中沉魚落雁姬正欲將一顆藥丸往葛品揚口中塞入,突聞窗外有人低聲喝道:「無恥賤人,納命來吧!」
隨著喝聲,一縷銳嘯破窗而入。
窗外人顯然無意傷人,暗器並未正對沉魚落雁姬後背大穴。沉魚落雁姬原非弱者,聞聲知警,嬌軀一伏一滾,居然毫髮未傷。暗器僅為一枚小石子,「搭」的一聲嵌入對面牆中。
沉魚落雁姬又羞又怒,又氣又驚,匆匆搶起一件外衣披上,一閃身,竄入廳中,腳尖一句廳門,搶出院外。
可是,院中沉寂如死,哪有半個人影?
「賤人,本快在這裡!」
沉魚落雁姬心頭一凜,一扭腰,向發聲之處騰身撲去。
於是,兩條人影兔起鶻落,追逐著奔出城外。前面那名紫臉漢子,輕身功夫顯然不在沉魚落雁姬之下,但是,他似乎另有用意,既不返身迎戰,亦不求加勁脫身,只一味地逗著沉魚落雁姬追趕。
足足一個更次過去,紫臉漢子突然停身回頭喝道:「站住!」
沉魚落雁姬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顫,那人冷冷地接著道:「天快亮了,你這樣子見得了人么?嘿嘿,回去吧!」
沉魚落雁姬呆住了,此人剛才在客棧里不下煞手,此刻又出言相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錯愕之間,紫臉漢子已揚長而去。
沉魚落雁姬低頭望望自己光溜白潔的兩條玉腿,一跺足,恨恨返身奔回。
回到大興客棧,天雖然還沒有全亮,但是,她卻沒有把握葛品揚仍然醉著,同時經過半夜賓士,精疲力竭,慾念也已消去十之八九,九江在即,想想犯不著,只得忍氣吞聲地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天,到了九江。
二人歇入客棧,沉魚落雁姬要葛品揚在棧中守候,自己則先出去尋女婢小屏取得聯絡。
不到頓飯光景,沉魚落雁姬回來了。
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名小婢小屏竟也同時跟了回來。葛品揚一看主婢臉色不對,立即搶上前道:「怎麼了?」
沉魚落雁姬牙一咬,忽然一巴掌向女婢小屏颳去。
葛品揚駭然驚呼道:「玉佛丟了么?」
女婢小屏一個踉蹌,退到屋角里,手掩痛頰,張著一雙充滿驚悸之色的淚眼,神情至為可憐。
葛品揚跟過去,急急追問道:「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失去的嗎?」
小屏瑟縮垂首,顫聲低泣道:「我來這裡已經好幾天……不但一路太平無事……就連前天……我還打開衣箱檢視過……不……不意今天卻不見了……」
「那麼是昨天丟的了?」
「不……不知道……可能是今天,也……也可能是昨天……或者是昨天夜裡……我……
我真的不知道……」
葛品揚想了想,又問道:「這兩天你一直沒有離開過那隻衣箱嗎?」
「除……除了……極少的時候,譬如說,出來吃飯,以及,以及……娘娘她知道的……
不過,為時都很短暫……」
葛品揚又想了一下問道:「那麼,你仔細想一下,在這兩天之中,你身邊有沒有出現過什麼可疑的人物呢?」
小屏搖搖頭,清淚再度籟籟滾落。
葛品揚緩緩轉過臉來望向沉魚落雁姬。沉魚落雁姬的臉色很蒼白,這時向葛品揚攏近一步,欲言又止,終於低下頭去,輕輕說道:「都是奴的不好。」
葛品揚哼了哼沒有開口。
沉魚落雁姬低低接下去道:「不過,你知道的,今日之錯,奴亦非有意造成,所以,奴雖知仗恃已失,仍將這丫頭領來言下之意,不啻表明:「你要怎麼辦,都可以。」
天下最珍貴,也最能感動人的,莫過於一片真情,縱屬十惡不赦之人,在某種情形下,也有被激發起來的時候,它堅於金,熱於火,醉於醒醐,重於死亡。
此刻的沉魚落雁姬,其真情的流露,可說已達到極點了。
處此關頭,如果換上另外一個人,不是在怒恨氣急交並之下,掌起掌落,將她擊斃;便是不顧一切被她軟化。然而葛品揚畢竟胸襟如海,情操如鐵,當時但見他僅深深一嘆,旋即又再度轉向那名女婢問道:「你歇的是哪家客棧?」
「太平棧。」
「在哪兒?」
「近南門,元德寺斜對面。」
葛品揚自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奪的一聲丟到賬柜上,接著大踏步走出棧門。
沉魚落雁姬窒息地顫聲低呼道:「葛」
葛品揚聽如不聞,身形眨眼消失不見。
這邊,沉魚落雁姬痴立了片刻,突然轉身向屋角女婢小屏走去;小屏尖叫后縮,接著是一聲凄厲的慘叫……」
葛品揚奔至南門元德寺前,定身抬頭,朝斜對面那家太平客棧打量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朝身旁的元德寺望了望,咬咬下唇,忽然轉身登階向寺中走去。
這座元德寺,香火冷落異常,這種大白天里,前後殿竟然僅有一名年老的火工在抱著一把掃帚打吨。
葛品揚見了這情景,正中下懷,當下毫不遲疑,拔身躍登殿脊,一連兩個起落,到達殿後那座峨聳的鐘樓,也不管鐘樓裡面是否有僧人在,身軀一矮,便在鍾架後面隱住身形。
從這兒,居高臨下,望去太平棧以及附近一帶店房,前前後後,全都一目了然。
他判斷那尊玉佛的失去,可能有兩種情形:
第一:偷盜者系偶爾路過。
第二:偷盜者為棧中旅客。
這兩種情形,後者又較前者可能為大。
因為一個年輕的少女帶著一隻普通衣箱,除非打開箱內細翻,又有誰會知道箱內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小屏是個相當伶俐的女婢,她說她始終沒有離開衣箱太久,這一點是可信的,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名竊盜者也住在後院,湊巧碰到小屏開箱,偶爾入目而覷機下手偷跑的了。
玉佛失竊之後,其情形又可能有兩種:
第一:盜佛者已遠走高飛。
第二:盜佛者仍舊在棧內。
如盜佛者已經遠走高飛,那當然沒有話說;不過,據他推測,盜佛者仍在棧內的機會相當大。
因為,該盜佛者落棧,必有其落棧之原因,如等人啦,辦事啦,雖然盜得一座玉佛,但那人不一定就知道這玉佛有多寶貴,假如對方只將它視作普通玉器,那麼,它的價值是有限的,同時,對方如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或者辦一件很重要的事,那麼,在人未等到或事未辦妥之情形下,他是不會離去的。
基於上述理由,葛品揚知道,他如果憑一口氣徑直行衝進棧內去盤查,將是最愚蠢的做法。
盜匪額上沒有雕花,更何況出色當行的獨行盜,十有八九都是衣冠楚楚,一陣喧嚷過後,有多少也給溜光了。
所以,他潛伏著,準備先將進出那家太平棧以及附近可疑的住民或行人,耐心察看清楚,然後再作計較。這已是他最後的一點機會了。
天色漸漸黑下來,整整一個下午,葛品揚全神貫注地守候著,搜視著,結果竟是毫無所獲,他心中不禁暗暗作急,於是決定俟天色黑定之後,混進棧里去詳詳細細踩探一番。
寺中晚鐘在腳下悠悠敲響,長街燈火,先後點燃。
葛品揚沉住氣,潛伺如故。喧喧夜市,終於由嘩雜漸趨寂靜,遠近燈火先後熄滅,只剩下幾家客棧門口的氣死風燈,尚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葛品揚心想,時候差不多了,正待長身而起之際,目光偶掃,一聲輕「噫」,忙又伏下身子。
原來這時太平棧後院屋脊上,不知自什麼時候起,忽然悄沒聲息地出現了一條黃色身影,由於月亮尚未升起,兩下距離又遠,面目一時無法看清楚,只看出是個普通身形,身著緊靠勁裝,正在翹首四下張望。
那人張望著,突然一矮身,隱入屋脊暗處。
緊接著,太平棧西邊一間廂房內,一先一后,竄出兩條人影,兩人成追逐之勢,一在前跑,一在後趕,飛登屋頂,踏著瓦面,向南門外飛縱而去。
兩條追逐著的人影下去不遠,原先潛伏在暗處的那條黃色身形立即跟蹤后隨。葛品揚不敢怠慢,腳下一點,振臂騰空,也跟著跟蹤下去。四條身形在夜空中有如流星趕月,一個連著一個,起落如飛,眨眼已全部來到南城門外。
葛品揚一面馳奔,一面留神觀察,看出前面那兩個人,一個穿著長衣,一個是在勁裝上外加一襲披風,兩人輕身功夫以走在前面那個著長衣者稍勝一籌,去勢如箭,大有愈去愈遠之趨勢,後來不知怎麼的,去勢突然遲緩下來,身後著披風者一連幾個急縱,堪堪就要追及。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後面那人一手伸出之際,前面那人一聲狂呼,身軀一扭,突然轉而向東,後面那人冷不防此,一怔神,竟又被甩后一丈五六。
葛品揚見前方已臨汪洋一片的楊湖,心中一動,左肩下沉,一個回鷹式,斜刺里徑向東方直抄了過去。
他搶到前面,迅速隱身至一株巨楊之後。
身形方定,著長衣及著披風者,已沿湖向這邊奔來;葛品揚閃目打量之下,幾乎驚叫出聲!原來這一逃一追者不是別人。前面著白色長衣的竟是凌波仙子白素華,後面追的則是師妹龍女藍家鳳。
兩人均是前此見過的裝束,這時的凌波仙子,頭巾已失,束髮飛揚,雙目紅腫,腳步踉蹌,神志似已昏亂,而師妹龍女,玉唇微張,氣喘吁吁的,欲呼而無聲。葛品揚一瞥之下,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本待馬上衝出去,但抬頭一望,兩人身後的那條黃影身形卻已不見,心頭微動,乃又暫時忍住不動。
這黃衣人身份不明,追至此忽然隱沒,更顯得不懷好意,師妹和凌波仙子在這種情形下定然疏於防敵,他可得冷靜下來,擔起兩人的安全之責。
思念及此,忽然耳聞一聲驚呼,回頭看時,凌波仙子已於身側不遠處栽身摔倒,驚呼者是師妹龍女藍家風。這時龍女正向凌波仙子倒身處搶撲過來,雙膝跪下,一面搖撼著,一面悲聲大呼道:「都是小妹不好,大姐,大姐,你醒醒……」
這時的龍女顯然已失去了主意,只顧悲喊,竟忘了一時閉住氣的人只需在背後幾處穴道上拍打一下即可蘇醒過來。
葛品揚看得干著急,卻又不敢出聲招呼。
不過,經龍女一再搖動,氣血震蕩,不消片刻,凌波仙子一聲輕唉,也就自動醒轉過來。
龍女伏身下去,放聲大哭道:「大姐……你……你這是何苦來啊?」
凌波仙子掙扎著坐起來,玉臂緩舒,反將龍女摟入懷中,一面掠著散發,一面啞聲強笑道:「有話好說,鳳妹,起來,起來。」
龍女埋首哭叫道:「你整整一天不言不動,光流眼淚,鐵打的身體也要折磨壞了。事情因我而起,你叫我如何過意得去凌波仙子凄然一笑道:「光說別人,你呢?你還不是一樣?」
龍女坐了起來擦淚道:「是你先哭的啊!」
凌波仙子勉強笑了笑道:「現在呢?現在誰在哭?你看大姐不是好好的么?」
龍女恨恨地一「哼」道:「好好的?虧你好意思說!要不是我發覺得快,追得快,此刻湖中不多一具浮屍才怪呢!」
凌波仙子輕輕刮著臉頰道:「羞也不羞,是你追著我的么?」
龍女忿忿地叫道:「你羞還是我羞?你為什麼跑出來?向這邊湖邊跑來是什麼意思?要與我印證輕功么?那麼又為什麼會突然昏倒?」
凌波仙子衣袖帶過眼角,笑道:「誰昏倒了?怕你跟不上難為情,故意摔倒的罷了,久聞楊湖景色好,本意是逗你出來散散心,不想你卻來了個狗咬呂洞賓,亂嚼舌頭根子,你再胡言亂語下去,看我會不會撕裂你的嘴!」
龍女「哼」了一聲道:「不管你怎麼說,今後我是跟定你了。」
凌波仙子一怔,忽然笑道:「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
「你今天已是五鳳幫中身份超然的金鳳,偶爾跟我在一起尚無不可,時日久了要是給天龍堡與五鳳幫誤會起來,那該怎麼辦?」
「誰敢?」
「誰不敢?」
「哼,如果我娘說的都是確有其事,我爹不出來便罷,一旦出面,我不找他拚命才怪!
他瞞得我這個做女兒的好苦,娘明明活著,他卻說她早在我出生不久即已去世……他為了黑白兩姨,當年竟狠得下這個心腸……」
「鳳妹!」
「怎麼?」
「你怎能這麼說呢?」
「我哪裡說錯了?」
「難道這一切你已信而不疑?」
「她是我娘對不對?」
「當然對!」
「那麼,我娘的話都不可信,天底下還有誰人的話可信呢?」
「好,愚姐問你一句。」
「你問吧!」
「天龍老前輩是你什麼人?」
「爹爹呀,這有什麼好問的?」「那麼父天母地,敵體同尊,你能相信你娘的話,又為什麼不相信你爹的話呢?」
「爹說娘已死,而娘卻活著,我不信娘的話,難道反該去信爹所說娘已死的胡言亂語不成?」
「你娘說她是怎麼離開天龍堡的呢?」
「娘說:爹借口娘神志昏亂為由,將她騙入後山石室,然後將石室封死,娘憑雙手,經年累月開出一條隧道……」
「且慢!」
「什麼事?」
「愚姐又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了!」
「你問吧。」
「你娘是說被騙入石室的,對嗎?」
「是的。」
「只是騙,而沒有提及曾遭武力相逼?」
「沒有。」
「那麼,你看你娘是一位那樣容易受騙的人嗎?」
龍女一楞,期期道:「這個……」
凌波仙子接下去道:「你娘說她系以雙手開闢隧道而出,這一點,足證她當時一身武功毫未受損,而誰都知道,當年的冷麵仙子,不但風華蓋代,就是心機和智慧,在巾幗中也無人能出其右,石室前面封死,她系由後山走出,在這種情形下,假如說你爹對此事毫不知情,難道沒有可能么?」
龍女呆了呆,忽然掩面痛哭道:「那麼他們兩人都在說假話了。大姐,我,藍家鳳何其命苦啊,竟有著這等的父親和母親……"凌波仙子正容道:「慢點傷心,你再聽大姐說下去!」
龍女悲切地叫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凌波仙子沉聲道:「你爹的不知情,你應該相信它是真的,而你娘的開隧道潛走,也是事實,你應該往好處想,天底下絕無為人父母者無緣無故欺騙自己兒女的道理!」
「那麼,緣故在哪裡呢?」
「應該向未來的事實中尋求解答,這裡面一定有點小小的曲折。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曲折,你爹活著,你娘也活著,澄清此事,是他們兩位老人家自己的事,在你唯一可做的,便是盡孝,一視同仁,孝敬你爹,也孝敬你娘。在雙親之間,你應該是化恨解怨的媒介,決不可任性行事,使兩位老人家的嫌隙加深!」
龍女點點頭,默然無語。凌波仙子語畢,深深一嘆,仰首望天,也默默地出起神來。
明月冉升,夜風如拂,藏身巨楊後面的葛品揚,直聽得如醉如痴,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情況會急轉直下,由於凌波仙子的靈慧沉靜,臨時忍住隱痛,將話題引開,不但釋去了本身的煩愁,更合情合理地為師妹龍女破解了一次迷津。
她說得那樣委婉動人,言詞又那樣精警深遠。這份工作,本為自己遲早要做的,而現在她代勞了。而且代勞得這樣圓滿。他覺得就是換了自己,也無法比她做得更好,更能使師妹心服。
這時的他,對凌波仙子除了更增欽敬外,更有著說不盡的感激,然而,就為了這緣故,也更令他感到無比的痛苦和難過。
凌波仙子包括師妹在內縱能平抑住心靈上的創痛,但是,對他葛品揚的誤會,卻是仍然無法消除的。
現在,有著最好的機會,他可以出面解釋。可是,他能拿什麼去推翻兩人前此所目睹的事實呢?如說為了玉佛,不敢將沉魚落雁姬開罪,那麼,玉佛何在呢?說玉佛掉了吧,其誰能信?天下盡多巧事,但是,湊巧的事常令當事人「驚」,卻很少能令第三者「信」,輕易便能使人信得過的事,就不足謂之「巧」了。
現在,他如將兩女帶去湖心小島丐幫分壇見龍門棋士,龍門棋士倒很可能為他出頭說幾句話,可是,兩女會聽他的么?再說,空著一雙手,他又如何去見龍門棋士?縱然兩女勉強肯隨他一行,難道說,他還能置師父重難於不顧,反為自己之清白,急急去尋求澄清不成么?
所以,思之再三,他怎麼也提不起出面的勇氣。
這時,龍女忽然一拉凌波仙子,親切地道:「不早了,大姐,我們回去吧,至於那個負心人,大姐縱能寬容,小妹也絕不會放過他的,大姐等著瞧就是了。」
凌波仙子緩緩起身,淡淡說道:「那又何必呢?」
她話雖如此說,語氣中卻無峻阻之意;葛品揚不在乎師妹龍女對他的痛恨,但對凌波仙子這種隱隱約約的幽怨神情卻止不住心酸欲絕;然而,環境如此,既無可挽回,也只好暫時任其自然了。
凌波仙子起身挽住龍女一隻手,正待雙雙舉步時,身後忽然有人冷冷低喝道:「兩位女俠留步!」
兩女雙雙轉身,只見一名身穿黃衣勁裝的紫臉中年漢子於兩丈開外處靜靜站著。龍女柳后一豎,厲聲道:「尊駕何人?」
黃衣漢子靜靜地道:「是誰都一樣,反正本人沒有要向二位請教姓氏,本人的姓氏也就可以免你們知道了。」
龍女正待發作,凌波仙子搶著向黃衣漢子問道:「尊駕喊住我姐妹是什麼意思?」
黃衣漢子平靜地道:「擬進一言。」
凌波仙子微訝道:「何事見教?」
黃衣漢子道:「天龍門下,葛品揚少俠與兩位女俠是什麼關係,彼此心中明白,表過不提;這事原與本人無甚牽連,不過身為武林中人,既有所見所聞,不敢欺心;現在,本人可以先告訴兩位女俠,昨日跟葛少俠走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她叫沉魚落雁姬蘇小憐,是以前武林中的禍水三姬之一……」
凌波仙子與龍女均不禁發出輕輕一聲啊。
黃衣漢子接著說道:「葛少俠為人如何,你們應比本人清楚,你們不妨先想想,以你們心目中的葛少俠,會不會無緣無故去跟那種女人混在一起?」
龍女哼了一聲道:「應該不會,奈何事實上已經那樣了!」
凌波仙子心思較細,忽然岔口道:「尊駕何以要為這事出面?」
黃衣漢子冷笑道:「因為你們差點毀了他,叫你們慚愧慚愧是你們應得的懲罰和報應!」
龍女杏目一瞪,喝道:「好放肆的狂徒,我們什麼地方差點毀了他?你如不交待清楚,姑娘讓你生離此地就不姓藍!」
凌波仙子伸手按住龍女香肩,靜靜地頭一點道:「朋友有話明說了吧。」
黃衣漢子冷冷一笑,說道:「你們葛少俠好酒嗎?不,是嗎?好了,現在,本人報告一件目睹的事實。」
抬手指著凌波仙子白素華:「由於這位穿白長衣的朋友昨天在彭澤大興棧語帶雙關地嘲諷了幾句,葛少俠最後喝醉了,身邊沉魚落雁姬陪著喝,最後也有了七八分的酒意,該問,以沉魚落雁姬那等的淫娃,再喝了酒……」
龍女駭然脫口道:「之後呢?」
黃衣漢子冷笑道:「之後?之後正巧碰到在下這個多管閑事的人,無端端地被那淫娃追逐了大半夜時光。你們兩位,一位與他青梅竹馬,一個與他心心相印,談別人的事頭頭是道,臨到自身,卻只會自怨自艾,甚至心灰欲絕……」
凌波仙子秋波凝住,逼問道:「朋友既已早知我們姐妹真正身份,當非外人,何不以名號見示,好使愚姐妹拜謝指點之德?」
黃衣漢子淡淡說道:「不必了,天下盡多痴心人,願為他人辛苦願為他人忙,記得曾有那麼一個無名氏也就得了。」
龍女不依,上前一步叫道:「你得說!」
黃衣漢子側臉道:「說什麼?」
龍女再通一步道:「你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出面幫我三師哥辯白?」
黃衣漢子一字一字地冷冷說道:「為報他酒後一言的知遇之恩!」
龍女一楞,喃喃復重著道:「酒後一言的……知遇之恩?」
隱身樹后的葛品揚,心頭一動,不禁暗呼道:啊啊,黃衣首婢!
黃衣漢子語畢,輕輕一「嘿」,雙肩微晃,眨眼於夜色中消失不見;龍女想不通,轉向凌波仙子問道:「大姐懂不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凌波仙子沉吟著搖搖頭,龍女苦思了片刻,忽然又問道:「大姐,剛才這人你看會不會是一個女的呢?」
凌波仙子吃了一驚道:「何以見得?」
龍女赧然一笑道:「沒有什麼,我只不過這樣懷疑罷了。」
凌波仙子笑著打了她一下道:「你就是會疑神疑鬼的!」
龍女「哼」了一聲扮著鬼臉道:「當然羅,我要是大姐這麼豁達,說什麼也不會半夜三更跑到這湖邊來吹涼風了。」
凌波仙子臉孔一紅,揚掌跺足道:「丫頭你敢再說一句看看!」
龍女縮退一步笑道:「誰說了什麼了?我不過說這兒風大,提醒大姐早點回去,免得著了涼而已,誰要你這般多愁善感?」
凌波仙子頓了頓,忽然蹙額問道:「你說雲絹那丫頭在五鳳幫中安全絕無問題,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龍女不悅地道:「既然不相信我的話,還問我作甚?」
凌波仙子懇切地道:「話不是這樣說。鳳妹,人與人的感情是處出來的,就拿我們兩個來說吧,在相互了解以前,還不是一樣格不相容嗎?雲絹與你三師哥的名份,你已得悉,如說你在見了她之後毫無嫌憎之感,是絕不可能的事,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大姐只想知道一點實在情形,即使曾發生過什麼事,大姐也絕不怪你就是了!」
龍女氣得跳腳道:「那要我怎麼說才好?剮心出來給你看行不行?別說我娘和她有默契在先,只要她肯答應當著三師哥之面說她自願留下,她和三師哥便都可得到安全保證;縱無此種默契,她是三師哥的人,我難道還真的敢得罪她不成么?」
葛品揚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巫雲絹的反常態度竟是為了自己的安全,怪不得那次去王屋鳳儀峰進出自如,一點沒有受到留難呢!
思念間,再度抬起頭來時,凌波仙子和龍女已經離去很遠,他從樹後走出,沿湖徘徊,一時也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遙望湖心,丐幫分舵所在地的湖心島有如巨鱉蹲伏。兩下僅一水之隔,但在他這時的眼光中,卻不啻關山萬里。
他徘徊足有二個更次,最後方始深深一嘆,又往城中走來。
去哪裡呢?原住在那家客棧有沉魚落雁姬主婢在,玉佛失竊的那家客棧則有凌波仙子和龍女在;後面這一家,雖可先化了裝再混進去,但是經過半日觀察,結果毫無端倪可言,實在是不去也罷。
於是不知不覺間,他又踱往那座元德寺。
直到進入了寺內,他才忽然驚覺到這麼夜了,寺門何以尚未關上呢?難道寺中剛剛還有人進出過不成?
他想,不管它了,只要寺內有人在,先討頓素齋吃吃再說,於是,他沿殿廊向後殿走去。走到前後殿之間那道圓頂拱門前,驀聞後院中傳出一陣人語,聽聲音還不止一個二個,似在爭論著什麼。
葛品揚心中犯疑,立即撥身而起,斜斜縱登前殿瓦面,然後足尖一點,竄向右邊殿脊昂起的龍角,人藏龍角陰影中,側臉自縫檔中向下面院內望去。
看清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黃、青、藍、紫四鷹,外加一個屍鷹卓白骨,這時正以梅開五瓣之式團團圍著一名身穿麻布短袍,鷹圖、刀眉、粗髭倒卷、鼻樑如削、霉茄子臉上不帶一絲表情的高瘦老人!
一這名高而且瘦的老人,正是天目無情翁。
這時但見天目無情翁向首鷹冷冷說道:「小老弟有話但說無妨!」
黃衣首鷹抱拳一拱,緩緩說道:「晚輩等請老前輩來此,問本意實在是奉命迎接,不過,咳,咳,日間在路上遇著老前輩,當晚輩問及老前輩此次天龍堡之行收穫如何時,老前輩始終不屑答理,咳咳,所以……」
無情翁鷹目一瞪道:「所以怎樣?」
首鷹乾咳道:「所以只好執行敝幫另一項命令了!」
無情翁冷冷地道:「願聞其詳!」
首鷹吃力地陪笑道:「假如老前輩此行並未有甚舉動,而不願對空勞往返一節加以說明的話,咳,咳,那就只有請老前輩擲還本幫那道護法玉牌了。」
無情翁雙目中精光閃閃,顯已怒極,但仍強抑著怒火冷笑道:「剛才的說明還不夠么?」
首鷹又咳了一聲道:「剛才老前輩說,天龍堡在老前輩抵達時,除了見到王屋門下的大力金剛和陰陽算盤,以及堡中一些堡丁僕婦外,幾乎連一個有份量的人物也沒有見到,這一點憑老前輩的身份,晚輩們不敢不相信。不過,太上幫主說,她老人家曾要求過前輩,堡中人如有規避不出,前輩應將全堡付之一炬,這一點前輩似乎沒有做到。」
無情翁冷冷說道:「這不是規避不規避的問題,而是堡中根本就沒有人在!」
首鷹介面道:「沒有人在行事豈不更加方便些?」
無情翁勃然大怒道:「放屁!」
首鷹也透著怒意道:「前輩何故罵人?」
無情翁張目厲聲道:「老夫早向冷麵仙子說過,由於天龍老兒曾對老夫有過不敬之處,老夫受封玉牌護法之職,不過是彼此聲援利用而已。老夫隱居數十年,刻苦自勵,自信在武學上已有相當成就,這次再度出山,就是不經任何人的邀約,也一樣要找上天龍堡去。要老夫放陰火,這是將老夫看成了何等人了?」
首鷹目光一寒道:「那麼前輩當時為什麼不向我們太上聲明此點?」
無情翁怒聲道:「為什麼要聲明?規避與根本沒有人在完全是兩回事,難道你小子連這個都分不清楚么?」
首鷹默然片刻,忽又問道:「前輩既已與本幫如此不愉快,交出玉牌,豈不是一了百了?」
無情翁冷冷笑道:「賬算清楚再交還也不遲!」
首鷹訝然張目道:「什麼賬?」
無情翁嘿嘿而笑道:「老夫下得武功山,就聽到江湖之上傳說紛紜,巢湖白龍幫已於月前給一名瘋瘋癲癲的老怪物鬧得天翻地覆,老夫一名侍妾身受重傷,下落不明,而那名老怪物據說正是來自五鳳幫的!」
葛品揚心想:十有八九是淫魔的傑作了。
首鷹目光閃動,微感意外,眼皮眨動了幾下,似已想出去巢湖生事者為誰,當下猶豫了片刻,忽向無情翁道:「本幫規矩,前輩有否耳聞?」
無情翁冷冷答道:「不清楚!」
首鷹接下去道:「那就是執行任命須以最大可能完成!前輩欲向本幫興問罪之師,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此以前,尚望前輩成全,或者交出玉符,或著隨晚輩等返回王屋,親向太上她老人家解釋……」
無情翁冷笑道:「真想不到幾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來脅迫老夫,嘿嘿嘿!」
首鷹聲音冷冷道:「前輩不賞臉?」
無情翁冷笑道:「不賞臉又待如何?看你們這架式難道還真的想動武不成?」
首鷹沉聲道:「騎虎難下,晚輩等也只好不自量力了!」
無情翁仰天狂笑著。首鷹目光四下一掃,青、藍、紫三鷹頷首會意,屍鷹卓白骨卻悄沒聲息地退去一角。
葛品揚按兵不動,兩方面他都用不著幫忙,正好坐山觀虎鬥。
首鷹聯絡步驟做好,立即抱拳大聲道:「晚輩現丑,前輩指教了!」
招發聲隨,左袖一拂,左手一指點出,一縷銳勁,呼嘯著勁奔無情翁前胸「將台」大穴。
無情翁一「哦」道:「一元指?」接著仰天大笑道:「老夫苦練混元罡氣,原為了對付天龍老兒,不意卻先在你小子身上用著了,哈哈哈!」
笑聲中,寬袖一拂,立有一股滾滾勁風發出。
混元罡氣與一元指勁相遇,「波」的一聲輕響。無情翁一聲輕「噫」,接著雙袖齊拂,又自打出一股更強更急的勁風。
黃衣首鷹見對方居然能抵得住自己這種罕世絕學,亦自暗凜不已;當下引吭一聲長嘯,驀地竄起三丈來高,半空中腰身一折,倒射而下;指風勁如電射,直貫無情翁頂門百會大穴。
黃衣首鷹剛才那種低聲下氣的態度,顯系由於無情翁敵友未分所致,這時兩下一叫開,那股天生的暴戾脾性,立即表露無遺。
這名黃鷹不愧為五鷹之首,不但天賦和成就均在他鷹之上,就是心機才智方面,也遠非他鷹可及,他見一擊不遂,知道對方所說已練成什麼混元罡氣的話當非虛語,因此,毫不考慮地馬上就改變了一貫的託大作風。
「百會」與「湧泉」,為人身真氣最難運達的兩個地方,他一時雖無法知悉對方真氣結穴所在,然向這兩處攻擊,卻是無論如何錯不了的。
無情翁雙掌推空,敵人已臨當頭,立即發覺五鳳幫成立以來能令武林中人人側目,敢怒而不敢言,果非沒有來由,當下暴喝一聲:「有你小子的!」
上身一仰,左臂一劃,人向右方縱出,右臂同時掃出一道氣柱,迎著倒射而下的首鷹攔腰撞去。
不意首鷹出手雖極兇惡,心思卻比誰都來得靈巧。
原來他這一式凌空俯擊,聲勢雖猛,事實上卻是誘招,他似是算定無情翁一定會這樣化解,這時右手化指為掌,輕輕一按一推,人借推按之力,如影隨形般也往右下方落去。
左手五指尖聚,竟以天龍爪法向無情翁雙眼啄去。
無情翁又駭又怒,他說什麼也沒有想到五鳳幫一名鷹主竟厲害狠毒到如此地步,怒駭交集之下,真火暴騰。這名無情翁不但對別人無情,對自己無情竟也到達不可思議的程度。
這時但見他雙目一閉,居然不顧失明之虞,雙臂一個兜合,直似兩根鐵柱之相砸,猛向首鷹腰間夾去。
青、藍、紫三鷹以及那名屍鷹卓白骨,情不自禁,均是一聲駭呼。
葛品揚亦頗感意外地輕輕一「噫」,尚幸院中人人無暇旁顧,始來敗露行跡,無情翁這種抱定與敵偕亡的拼法,端的令人心驚。
首鷹未防有此,情急之下,身軀向左一滾,雖以毫釐之差險險進過,但因變生倉促,滾閃之勢仍顯得狼狽不堪。
無情翁一挺身,哈哈大笑道:「身手不錯,就是怕死!」
首鷹又何嘗是怕死之人?只不過攻守異勢,一個先機在握,未生必死決心,一個一時失算,死中求活,不得不背城借一罷了。
這種撿來的風涼話,首鷹當然受不了,一聲暴喝,回身再度攻上。
不過經這一來,情勢可對首鷹不利了。首鷹憑著無堅不摧的一元指,本可逼得無情翁步步招架,如能運用心機,未嘗不可克敵制勝。但是,首鷹在被激怒之下,再度攻上時,竟又回復到往常的一貫橫蠻作風,處處用強,逞力而不鬥智,十數合下來,無情翁反而佔盡上風。
葛品揚冷眼觀察,看出無情翁這種混元罡氣與先天太極玄功頗有近似之處,所欠缺者,唯氣派與氣勢而已;不過,黃衣首鷹的一元指,亦未到達爐火純青境界,單就武學而言,兩下正好旗鼓相當。
現在,彼此間所差的,純屬功力的問題。無情翁埋首數十寒暑,其功力之渾厚,自非首鷹所能望其項背。
加以首鷹以一元指主攻,無情翁以混元罡氣主守,勞逸已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首鷹已呈現心浮氣躁,無情翁卻依然沉穩如故,時間一久,首鷹自然免不了要落敗了。
三十招過去,首鷹發出的一元指威力果然大減,無情翁雙袖掄揮,一陣陣狂飄卻逐步侵逼而上。
一旁觀戰的青鷹冷必武,忽然朝藍、紫二鷹一揮手,三鷹立即聯手撲入戰圈。
葛品揚大為不滿,心想:這成什麼話?
不過,他雖這樣想,依然沒有插手之意,無情翁納人逃妾,並曾前往師門尋釁,也算不得是什麼正派人士。
無情翁四面受敵,一聲悶吼,身法突然改變。
只見他上身一挫,一個盤旋掃打,竟將後來攻上的青、藍、紫三鷹一齊震退五六步之遙。
薑是老的辣,真是一點不錯。
他這種混元罡氣在迎敵首鷹一元指時尚不覺怎麼樣,一旦攻向只會天龍爪法的另外三鷹,威力可就大大不同了。
不過青、藍、紫三鷹武功雖不及黃衣首鷹,但也非一般俗手可比,而且青、藍、紫三鷹之勇,亦不在黃衣首鷹之下,無情翁這一著,不但未將三鷹鎮懾住,反而引來三鷹又一次更狂烈的猛撲。
三鷹中,藍鷹剛直,青鷹穩練,紫鷹圓和,再與主攻的首鷹配合起來,正是恰到好處。
無情翁見三鷹不退反進,不由得粗髭倒張,鷹目暴睜,厲喝道:「在一對四的情況下殺了你們,老夫可不怕張揚出去了!」
厲喝聲中,竟又使出先前那種只顧創敵而不顧自身安危的打法,搭著一個便是一個,一搭上手便是不死不休,全不管身後有誰攻來。這種打法一開始,首當其衝者是紫鷹冷必輝。
紫鷹出手時距無情翁最近,招式自然是第一個攻到,無情緒不待喝畢,高瘦的身軀向右一扭,右臂一揚,便往紫鷹當頭罩下。
紫鷹神色一變,忙不迭撤招縮身。
紫鷹對面的藍鷹也覺不妙,一聲斷喝,奮力衝上。藍鷹滿以為敵人會回身拒敵,那麼紫鷹之危就可不救自解了。可是,實際上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紫鷹退得快,無情翁追得更快。藍鷹一把抓向無情翁左肩,無情翁右臂已在紫鷹左肩砸落。紫鷹應聲滾翻,藍鷹只在無情翁肩后劃下一道血溝。無情翁受了輕傷,紫鷹一條左臂卻已完全折斷。
葛品揚搖頭暗嘆道:好好的一個年輕人,這條臂膀毀得多可惜!
黃衣首鷹臨危不亂,這時大喝道:「不必管必輝了,必武、必光兩弟速退來小兄左右,采翼掩陣之式,隨小兄共進退……」
口中喝著,同時向遠處屍鷹丟去一個眼色。
青、藍二鷹不敢違命,一起縱來首鷹身邊,一立上首,一立下首,首鷹大喝一聲:
「攻!」
左掌護身,右手一指戟前,踏中宮,正面向無情翁衝過去。青、藍二鷹也采同一步調,運掌助攻。
兩股掌風夾著一道銳嘯,三鷹這一改變戰法,聲勢果然就完全不同了。
因為三鷹並肩,已然連成一體,無情翁要拼,只有一拼三個,對方從正面來,想丟下其中兩個而專攻一人,已經不可能了。
無情翁雙掌一推,想硬堵硬將三人擊退,兩下掌指之勁遭遇,三鷹去勢不減,無情翁腳下卻有點不穩起來。
無情翁為求有效出招,只好縱身退出丈許。
無情翁之一退,正好退到屍鷹卓白骨面前,屍鷹卓白骨隱身屋檐陰影下,無情翁可能早將這號人物忘卻了。
這時,陰影中的屍鷹卓白骨面露冷笑,雙睛凶光閃閃,迅速伸手自懷中摸出一支淬毒喪門釘;屍鷹這種淬毒喪門釘,與其說釘,遠不如說梭來得恰當。普通喪門釘前銳後禿,他這種喪門釘卻是兩頭俱尖的,一支足有普通喪門釘三支大小,且在中間刻有「指凹」,用作暗器使,頗嫌粗笨,然而用在這種冷襲場合,卻是再好也沒有,憑他一身功力,任何人氣功再好,在沒有防範下,只要認準了後背七大主穴之一,就是神仙怕也難逃死劫!
黃衣首鷹故意大笑不前道:「原來你老賊也有後退的時候?哈哈哈!」
這一激,原欲使無情翁上當,無情翁果然上當了;鷹目一翻,正待出言叱喝時,一縷驚風,已追至上左後腰「精促」大穴。
他想及后腰「精促」乃為自己一身罡氣的穴眼,不由得魂膽俱寒,可是他知道,事實上想讓也已經讓不開了。
黃衣首鷹仰天狂笑。
可是,就在屍鷹狂笑聲起,無情翁目光中怨毒交進之際,一聲「格達」脆響,突為整座寺院中帶來死寂。
屍鷹卓白骨怒吼一聲:「好個賊徒!」
人隨聲起,向前殿屋面騰縱而上,不意身形甫升半空中,忽又哎喲一聲,平空掉落,接著暗處屋面有人壓著嗓門沉沉發話道:「無情老兒人在正邪之間,不欺天龍堡空虛無人,是可取處,如能就此放下屠刀,不難立地成佛;屍鷹卓白骨,豺狼心性,鼠盜行為,暫寄一命,天誅有日;五鳳諸鷹如不服本俠插手,不妨上屋一較。」
語音至此,戛然而止。
首鷹向屍鷹喝道:「還走得么?」
屍鷹掙扎著站起,勉強點了點頭。
首鷹接著喝道:「那麼你護送必輝出去,必武必光隨我來!」
首鷹吩咐畢,領著青、藍兩鷹,同時騰身而起;三鷹來至前殿屋脊上,屋脊上連人影也沒有半個,首鷹恨聲道:「分三面追搜!」
三條身形,立即分開朝三個不同的方向奔去。
院中屍鷹挾起紫鷹冷必輝,蹣跚著走出寺門。
無情翁仰首望天,甚少表情的霉茄子臉上這時卻遞現著不同的表情,最後深深一嘆,也跟著走了出去。一剎時,無人荒院又回復了一片沉靜。
葛品揚自殿廊一角蹙額踱出步入院中,一腳踢飛那支又粗又大的喪門毒釘,嘆一口氣,面月坐了下來。
老實說,對無情翁這樣的人,他剛才實在是可以救,也可以不救。他出手,倒不是不忍見無情翁喪命,而是忍受不了屍鷹那種卑鄙的手段,而現在事情過去了,在他來說,這不過隨興為之,一切都如浮雲過眼,過去就算,他煩惱的是自己的事,玉佛去哪兒找?萬一找不著又怎辦?
想著,想著,不由得對月長吁短嘆起來。
正愁苦間,後殿上佛龕暗處,一陣「吱吱」作響,似乎有人一覺醒來,正在欠身坐起,旋即果然有人嘀咕著喃喃罵道:「又不上吊,又不投井,卻一股勁兒的在這裡唉聲嘆氣的,真煩死人!」
葛品揚一驚,心頭雪亮,知道有麻煩要上身了,於是一躍而起,面對發聲處,冷冷一笑道:「何方朋友要會葛某人出來就是,裝神弄鬼的有什麼意思?」
殿內大笑起來道:「倒蠻識趣的!」
接著,一條瘦小的身形自殿內跳出。來人竟是一名面目陌生,身後背著一隻藥箱的走方郎中。
葛品揚眨眨眼問道:「朋友雖然面生,卻好似在哪兒見過是不是?」
那人撫掌笑道:「對,對,就是前天,在彭澤大興棧,不過那天老兄有美嬌娃伴著,多喝了點酒,印象當然不會深了。」
葛品揚也記起來了,於是,臉孔一沉又道:「朋友如何稱呼?」
那人連連搖手道:「名不見經傳,說出來徒然惹人笑話。」
葛品揚哼了哼道:「有所見教么?」
那人卸下背上藥箱,轉過身來笑道:「小事一樁,就是久慕葛少俠大名,剛才又見到葛少俠的不凡身手,一時技癢難熬,所以想向少俠請教一招。」
葛品揚冷笑道:「就只一招么?」
那人嘻嘻一笑道:「不,暫定一招,打完一招再決定要不要繼續下去。」
葛品揚雙手一拱道:「那就請吧!」
那人眨眨眼,正容說道:「說笑歸說笑,有一點卻必須請少俠注意,就是在下出手頗重,少俠千萬不可等閑視之,傷了和氣可不太好。」
葛品揚給弄得一頭霧水,對方行徑不見友好,但說這些話卻又不似賣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是,淡淡地道:「如果真知道葛某人之為人,當知葛某人一生從不輕敵,朋友毋須多慮,儘管出手也就是了。」
說時已將先天太極真氣運布全身,隨時準備迎敵。
那人點點頭道:「這樣最好。」
一面說一面後退了兩步,亮掌作勢,口中又招呼了一聲,方舉起雙掌向葛品揚遙遙推來。
葛品揚見他裝模作樣,雖然感到又好氣又好笑,戒備上卻不敢絲毫鬆懈,因為他懷疑這廝倚瘋賣詐的,可能正是一種詭計也不一定。
葛品揚這樣想不意竟完全猜對了。
那廝出掌雖然緩慢平淡,但於指間卻隱藏著好幾個微妙的變化,雙掌推出,立有一股綿綿勁氣洶洶湧出。
葛品揚一聲「嘿」,先天太極真氣也自體內湧出。
那廝身隨掌進,驀地一聲大喝左掌下照,右掌斜托,兩道氣柱,成天地交泰式,合二為一,氣勢立增一倍有餘,有如排山倒海般通體而來。
葛品揚星目光閃,喝一聲:「果然好身手!」
雙掌一亮,先天太極真氣漫地而起,兩股無形勁氣會合一處,「砰」的一聲大震,葛品揚身軀微晃,那廝卻連連退出三步。
葛品揚明知對方免不了要老羞成怒,索性逗他道:「滿意了吧?要不要追加一招?」
詛知那人身形穩定后,竟毫不為意地搖手笑道:「不,不,已經夠滿意了,滿意,滿意,相當滿意了,哈哈,簡直太滿意了!」
語畢大笑不止,似乎得意非凡。葛品揚一怔,暗訝道:「這廝不瘋不傻,究竟弄的什麼玄虛?
正疑忖間,忽見那人跨出一步笑道:「在下這一手還過得去吧?」
葛品揚戒備不減,注目冷冷地道:「嚴格說來雖比葛某人尚遜一籌,但如能在言行方面放莊重些,則在當今武林中也該算是一名難得的高手了!」
那人臉現喜色,拍手歡笑道:「評得好,評得公平!」
笑語未竟,突然地揚袖一揮叫道:「謝謝天龍門下的葛少俠指教和褒獎,一件小小的禮物,不成敬意!」
衣袖揮揚處,一道紫光向葛品揚迎面射來;葛品揚早防著對方會來這一手,嘿嘿一笑,抬手一抄已將來物接住。
可是展掌一看之下,葛品揚呆住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怎麼樣?葛兄,小弟不但武功大有進步,連易容術看來也不能算差了吧?哈哈哈哈!」
葛品揚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頭一抬,遲疑地說道:「是你?我,我怎麼竟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呢?」
那人手一指,得意地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葛兄曾一再勉勵小弟,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小弟這點小小的成就,都是葛兄栽培的啊!」
葛品場收起手中那隻天龍紫金環,急上數步,一把拉起妙手空空兒雙手,緊緊握著道:
「羅兄,辛苦你了。」
妙手空空兒羅集忽然止住笑搖頭一嘆道:「別說了,說了只有令人慚愧。」
葛品揚憶及妙手空空兒上次傳書曾提到與師父天龍老人相遇,天龍老人未予答理的經過,他以為對方尚為此事耿耿在心。
於是,他懇切說道:「羅兄應知家師當時的心情……」
妙手空空兒連忙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
葛品揚惑然不解道:「那麼羅兄何事慨嘆呢?」
妙手空空兒垂目道:「小弟是說,小弟的氣量實在太小了;當時小弟雖明明看出令師玉體不適,卻因一時負氣,竟未肯暗中追隨伺應,以至今天雖然見到葛兄之面,卻無法告知今師目前下落……」
葛品揚連忙介面道:「不,家師下落小弟已經知道了!」
妙手空空兒驚喜地道:「哦,在哪兒?」
葛品揚想及玉佛已失,師徒雖然近在颶尺之間卻無法會見,不禁搖頭一嘆,黯然低下頭去。
妙手空空兒大驚,著急地道:「怎麼呢?說呀!小弟不是外人,萬一有用得著小弟之處,說出來大家好商量商量……」
葛品揚心念一動,霍地抬頭道:「羅兄來九江地面有多久了?」
「問這個做什麼?」
「不,你得說!」
「大概四五天。」
「那,那麼,羅尼在這四五天之內,有沒有,小弟是說,羅兄有沒有在這四五天之內,咳咳,小弟是說……」
「有沒有做案是嗎?」
「是,是的。」
妙手空空兒詫異道:「奇怪,你怎會無緣無故問起這個來的呢?」
葛品揚不知如何是好地道:「不,羅兄,你還是先回答了吧,你回答了小弟自會告訴你為什麼,快說,羅兄,有沒有?」
妙手空空兒搖搖頭道:「沒有!」
葛品揚渾身一冷,張國道:「真的?」
妙手空空兒皺眉不悅地道:「這有什麼真的假的呢?小弟瞞別人也不會瞞你呀!」
葛品揚手一松,喃喃道:「最後的希望也完了!」
妙手空空兒這才發覺事情有異,忙問道:「什麼事你且說說看?」
葛品揚苦笑笑,接著深深一嘆道:「知道家師此刻在何處么?就在南城外楊湖丐幫分舵。可是,小弟可能今生今世也見不到他老人家了。」
「怎麼說?」
「他老人家正身負極重內傷,小弟奉命去維揚方面覓取一件寶物,結果寶物雖然到手,後來到九江地面卻又……」
「卻又得而復失?」
「可不是!」
「一樣什麼寶物?」
「玉彌勒。」
「玉彌勒?」
「是的,玉琢的一尊彌勒佛!」
「有多大?」
「連佛龕約莫七八寸光景。」
「失去多久?」
「前天,也許是前天夜裡,地點就是這兒斜對面那家客棧。」
葛品揚說著,忽然興起希望問道:「羅兄難道有什麼線索不成?」
妙手空空兒搖搖手,似怕葛品揚打斷他的思路,傾頭眨眨思索了半刻,忽然轉過臉來反問道:「這事有沒有時間性?」
葛品揚屈指默默計算了一下道:「限期原訂的是六個月,最終期限是本年十月底,現在才八月中,細算起來尚有兩個月出頭光景。」
妙手空空兒不住點頭道:「這樣就好辦些了。」
葛品揚心中一喜,」正待追問時,妙手空空兒返身提起藥箱背上,扭頭一抬下巴,朝葛品揚促聲道:「快隨小弟來!」
話音未了,人已拔升殿脊。
葛品揚無暇發問,只好縱身追隨著他而去;妙手空空兒似乎胸有成竹,足點瓦面,騰躍如飛,徑奔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