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怪老奇兵

第三十八章 怪老奇兵

最難受,最緊張、最悠閑,都被葛品揚一身承擔了。

他和九子魔母等一行在一起,真是五味之外,別有滋味在心頭。

他身落人手,雖未成階下囚,卻已不能分身報警,隨心所欲。憂急如焚,不知師父和師母情況如何?王屋有無充分準備?

還有,西域蕃僧的動靜、趙冠的安危……

這一切,無一不使他心中忐忑,脹悶欲裂,恨不得插翅飛起。

一想到身在險境,自己生死,隨時都取決於九子魔母之手,不由更加不安。

如果,雅凡等四女及那兩個婦人,揭穿他的「底牌」,結果會如何?

魔母喜怒無常,不可以常情常理忖度,他怎能不緊張?

為了故作從容,胸無城府,毫無機心,不啟人疑,卻又不得不故作安閑。

最後,他狠下心來,無懼無畏,既來之,則安之,盡一人之心力才智應付,禍福吉凶,委諸天命。

他也曾想伺隙逃走,只是他明白,以九子魔母以下之身手,一個逃不掉,只要被發覺他有圖逃之意,必觸其怒,自找苦吃。

龍門棋士一路胡言亂語,亂扯《三字經》,卻只有他和羅集多少弄清言外之意,使他和羅集逐漸地走下心神。

九子魔母似乎心中有事,根本沒有把他們三人放在心上。

他們在魔母一句話之下,跟著她們進入距離王屋五十里遠近的一個小山莊進食小歇。

趁雅凡等四女和兩個婦人在聆聽九子魔母低聲吩咐的空隙,龍門棋士比手划腳,暗向葛品揚示意,暗授機宜,而後捂著肚子叫痛,找茅坑去了。

一去就不再見人啦。

就在葛品揚示意羅集也照方抓藥,自己也想腳底抹油之際,卻忽聽雅凡叫道:「葛少俠,姥姥有請呀。」

有個「請」字,反使葛、羅二人有點不好意思,難道不吃敬酒,要吃罰酒?人家並未以「敵方」看待,行動自由,怎好「中途拔腿」?

葛品揚一面忙應著,一面以眼色示意羅集冷靜,不可妄動。

雅凡薔薇吐艷,落落大方地含笑把他領入內室。

原來,魔母對一般人,倒不窮凶極惡,相反地,一片慈祥愷悌,儼然大富人家「太夫人」。

一出手就是一袋紫金砂,向主人借宿一宵,為大家備點飲食。

一袋金砂,足可供八口之家吃三輩子而有餘。有錢可以通神,山民性情樸實,就是不給一文,在淳厚人情下,也一樣會招待的,受此重金,再三誰讓,直至魔母說明不收就另到別家去,才全家忙著,一面讓出兩間潔凈房間給魔母以下下榻,一面殺雞、燙酒。

這些,葛品揚都全看在眼裡,心中忖道:這老婆子號稱「魔母」,卻極有人情味,大約是指她對武林中人下手毒辣,近於魔道。如像這樣,簡直像一位和氣的老祖母,誰也不會想到她是縱橫江湖幾十年,殺人如草的一代女魔王。不知道她找我是有何意?如果能憑三寸之舌,使她收心點頭,消弭大劫,豈非第一好事?

只見魔母仍是垂著面紗,顫巍巍地危坐在梨木大床邊上,二婦和雅真等侍立兩邊,看到他進房,含笑點頭,完全是一片祥和,毫無敵意。

葛品揚大為感動,疾步上前,一揖到地道:「晚輩葛品揚,向老夫人請安。」

魔母面紗一動,聲音十分緩和地道:「免了,好孩子。論年紀老身可作你祖母,受你一禮不為過,念你膽識過人,老身一生,殺人無數,見我面者喪膽,聞我名者驚魂,即使你初生犢兒不知老身來歷,憑你小小年紀,直前無畏,臨難不苟,老身就十分看中你。坐下!」

雅真高興地給他端過一把梨木椅子。

葛品揚稱謝道:「承老夫人過獎,二位大娘、四位姑娘都站著,品揚安敢失禮?」

雅真拍著椅背道:「坐嘛,我不喜歡講禮的,是尊敬你是老夫子呀,我已告訴姥姥了。」

她一片天真無邪,憨語如流泉,句句動心弦,也不管雅凡連使眼色,竟伸出縴手,拉著品場入座。

品揚大窘,只好欠身謝座。

九子魔母沉聲道:「孩子,你別拘束。龍門老兒膽小如鼠,那一套怎在老身眼裡?如要殺他,一百個也完了,不值污手,由他溜走,讓他先去通風報信也好,你和那個同伴(羅集)如想走,可以隨時請便,老身不會難為小輩。有幾句話,你如能據實回答,說不定老身有點嘉獎後學的好處給你。」

葛品揚聽魔母清言娓娓,情摯意誠,對自己曾想逃走之事反感慚愧,忙道:「老夫人有所垂教,葛品揚恭聽,自當瀝膽奉告。」

雅真「咯」的一聲笑了起來,以指划頰羞著他道:「你對姥姥,好會說話,那天對我們好像七老八十,你這人真好玩呀!」

葛品揚啼笑皆非,「那天」,當然是指自己化裝易容,和他們同車去看洛陽天津橋的事。

魔母並無惱意,似乎十分寵愛雅真,只好笑了笑道:「四丫頭,在中原要端重些,在人家面前不可亂說話,要像個女孩兒家,太野了,人家會笑姥姥沒有管教,再說,你想在中原找一個『好人』,人家怎敢要你?」

葛品揚面上一熱,已聽出魔母別有用意了!

雅真卻沒有半星兒羞,只扭了一下腰,撒嬌道:「姥姥不疼阿真了,阿真好傷心呀!」

一面縮了一下瑤鼻,委委屈屈地泫然欲淚,低下了頭。那種「忍淚佯低面,含羞半劍眉」的少女風韻,真是迷人如醉,使葛品揚屏氣不敢多看一眼。

「孩子!」魔母想了一下,道:「老身問你,知道什麼叫做『忌體香』嗎?聽四個丫頭說,你學識很博,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可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據實告知!」

葛品揚忙道:「晚輩只是對經史稍有涉獵而已,姑娘們謬讚,愧不敢當。至於『忌體香』,典故很多,此物不雅,《禁宛雜錄》稱為『妒婦香』,據說產於西域安息、身毒境內,乃異教秘制。如用此物置於女人身上,或使女人浸沾了此香之水,自己不覺,卻使男人聞之極感厭惡,故古時妒婦喜用於所妒之女人身上,使夫君自然遠避。據《唐人筆記》說,當年楊玉環(貴妃)曾得此香,施於江采蘋(梅妃)身上,使三郎(唐明皇)厭惡遠離,楊妃遂藉此而固寵幸……」

雅凡等四女正聽得津津有味,卻被魔母一聲輕咳打斷,點頭道:「對了,足見敏學能聞,讀過《莊子》沒有?《逍遙遊》一章,能背誦一段否?因為老身想起一件事……」

葛品揚一怔,忖道:怎麼突然一扯三千里,問到這個?

想了一下,凝聲道:「莊子以《南華-秋水》之章最膾炙高人之口,《逍遙遊》則寓意於高遠,寄懷於宇宙。」

魔母點頭道:「念一段聽聽!」

葛品揚仰面吟哦道:「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持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飛,負青天……」

魔母面紗一晃,一揮手,疾聲道:「夠了,老怪物有沒有把這一段精華解釋給你們聽?

學到幾成了呀?」

葛品揚又是一怔,怎麼儘是「沒頭沒腦」的話?「老怪物」

是指誰?「解釋」是個什麼?這一段文意並不難懂,何須「解釋?」「學到幾成了」?

更是一頭露水。何意?猛地,他腦中靈光一閃,一軒眉,有了,忙凝聲道:「他老人家確曾談及,惜品暢魯鈍,舉隅而不能反,尚未得其三味!十分惶恐,好教老夫人見笑。」

他說時,早看到九子魔母在面紗下的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

他信口亂謅,強捺心慌,居然應對自如,煞有介事,非有大智慧、大定力不能如此天衣無縫。

九子魔母點頭道:「很好,後生小子能夠不浮誇,懂得自抑,難怪老怪物也會看上你,不算謙虛,你如能得到老怪物十之二三真傳,已夠傲視同輩,秀出群倫了。」

頓了一下,沉聲又道:「你可知老身問話之意?可知老身來歷?聽你師父說過鳩盤教沒有?」

葛品揚心中一緊,暗想:據八將說:鳩盤教乃一大邪教,分為九旁門,武功和稀奇古怪的一套都出於一部《雞盤經》,乃三百年前魔祖鳩盤公所著。眼前這位姥姥大約是鳩盤婆的門下,也即當代掌教,怎好說知?如她盤問起來,對答不上,或有犯忌之處豈不大糟?

他心中為難,口中卻毫未停滯地飛快自然答道:「聽是聽過,但不知詳情。」

九子魔母頷首笑道:「你年紀小,當然不知,即使有所聞,也必是歪曲事實,不足為據,真正的詳情,恐怕你的師父也只知五成。中原人物,都胡說是一種邪教魔道,是嗎?」

葛品揚好不尷尬,既如此,何必多此一問?聽她口氣,好像自以為是,別人都是胡說。

他這兒尚未開口,九子魔母已又沉聲道:「孩子,天下事,往往積非成是,因而是非不明,也就無公理可言。誰有權,誰有力量,誰就是對的,各人看法不同,以致只有強權,沒有公理,勝則為王,敗則成寇」

一頓,感慨地緩聲說下去道:「孩子,本教祖師,乃一代異人怪傑,參透天地萬物奧妙,深知人間充滿虛偽,人心多詐,人性本惡,人騙人,人吃人,適者生存,弱者淘汰,為了要做人中強手,不受淘汰,就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

葛品揚聽得入神,內心引起共鳴,忖道:雖然偏激,也確有這種事實,但,要做強者,不一定要欺侮別人……

九子魔母噓了一口氣,面紗上的目光放出異采,盯住他,笑道:「孩子,你要知道,你不欺侮人就是以弱者自居,人家就要欺侮你。即使你不怕人欺侮,自己有力量,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終必為人所算,所以必須先下手為強!不等報復,而先發制人,才是真正高明。故古來為霸為王,成大事、成大功者皆能利用時勢,創造時勢,而不是時勢造英雄。應當要英雄造時勢,凡事搶在別人之前,自然出人頭地,此謂先知先覺。一落人後,就處處受制於人了!」

葛品揚摸不清對方為何閑扯這多怪論?目的何在?一面思索對方言外之意,一面也只好裝作恭聽狀不時點頭。

九子魔母似乎要傾吐她多年的肺腑,又似碰到知己,暢所欲言,盡抒胸中抱負,語氣越說越起勁,道:「孩子,本教祖師既明此理,乃奪天地之造化,創立本教,分為九道,一曰權術、二曰用智、三曰用力、四曰攻心、五曰鍊氣、六曰換骨、七曰煉丹、八曰用毒、九曰成道。老身試略舉例給你聽聽。」

雅真明眸一轉,嬌笑道:「姥姥好偏心,只教我們每人習一種,現在好像要把九種都教給他似的。」

九子魔母笑罵道:「丫頭又多嘴了!世人貪多務得,凡事不求專一,所以不能成大事,終至碌碌無成,虛度一生。你如能學成一種已夠一生受用不淺了,可惜稟賦不夠,連一種也未必能夠成呢。」

雅真剛要說話,被雅凡瞪了一眼,只好翹起小嘴。

葛品揚心神連震,忖道:「難道這女魔頭竟看中了我?」

忍不住心中怦怦亂跳起來。

只聽魔母又緩緩道:「孩子,本教九道,初聽起來,好像含混不清,其實大有分別。論『權術』,有剛有柔,能柔中有剛,剛中有柔,即是手段。古來帝皇,皆多少有一套手段,才可役人,使人樂供驅策,甘為效命,不外以名利爵祿為餌,如手段不高出萬人之上,必屈居別人之下。會用手段的人,以暴力馭御一切,效仿霸道;以假仁假義懷柔,偽冒王道,或者兩者兼施最能利用別人。要學這一道的人,必須有大氣魄,大胸襟,大志氣,才可運用由心,故女人不易學成。論『用智』則全憑智慧應付一切,即使手無縛雞之力,能使霸王束手,勇夫低頭,刀頭劍下,安如泰山,非學貫天人不可,故諸葛、子房,皆能以一介書生,出入百萬軍中,指揮自如,如要他們親自對陣交兵,則必敗,此謂鬥智不鬥力,智能優力也。」

葛品揚暗暗點頭,由衷地肅然道:「諸葛、子房,千古一人,常人難以做到。」

九子魔母道:「論『功力』,則專憑功力超人。以天下之大,要以力服人,非學萬人敵不可,故欲成驚人藝,須下死功夫。本教傳授這一門,必須弟子能吃得任何苦,煉成此道最高心法后,即使全身負創,被人肢解,只要六陽魁首未失,仍可不死。功力專註奇門偏穴,每對敵一次就能多增加一分功力。因深通『力學』,就能夠借力打力,潛力無窮,把人類潛力發揮到極限,非有至佳資質,無法登峰造極,所以本教歷代少出特殊高手,空負祖師絕學!」

葛品揚已聽出魔母言外之意,呼之欲出,更是驚惶不安。

九子魔母注視了他一會,沉聲又道:「論『攻心』,本是『用智』之餘,但這一門,系專為研究人類及萬物心理而設。同是人,由於各人情況不同,心理也不同,就必須深知各種人的心理,例如:男人和女人心理不同,老年和少年心理有別。學成此道,能針對對方心理弱點進攻,三言兩語,可使人喜、怒、哀、樂,好比世人傳說『諸葛亮罵死王朗』,就是『攻心』之術,古之蘇秦、張儀,皆精此術,故能『合縱』『連橫』,改變歷史。世人不明此道,既不知人,又不知己,無自知知人之明,故就難成大事。」

葛品揚忖道:難道你是向我進行這「攻心」之術?

九子魔母又道:「論『鍊氣』,非練功之謂。人之有生,全憑一口氣,古稱道家為『鍊氣士』,即因彼等精擅內功吐納之術。本教『鍊氣』一門,乃專攻『馭氣役物』、『以氣傷人』的功夫,能以真氣注於呼吸之中、聲音之里,傷人於出口談笑之間,毫無防備或防不勝防之際。煉到極限,更能將真氣逼注於任何東西之上,借物傷人,咳唾克敵,非真陽、真明之體不行,本教煉此者極少。」

葛品揚只有點頭表示傾聽的份兒。

魔母興緻盎然地又說下去道:「論『換骨』,本教名為『淬骨大法』。如於嬰兒出生時即予『換骨』,可以百病不生,百毒不侵,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兵刃難傷,乃專為『坐關』不慮外敵而設,為『成道』所必修功課。論『煉丹』,專為長生、治病而施,老身對此道未得真傳,心法已經失傳,引為憾事。論這『用毒』,則專為以毒致敵、本身防毒而言,本教原有一種『無影之毒』,獨步天下,惜亦失傳,但本教弟子,不怕任何旁門毒手。」

說到這裡,想了一下,接道:「論『成道』,乃本教獨得之秘。本門弟子,男女雙修,以引導之術使男女交換陰陽,一結丹,即成金剛不壞之身,練成元嬰,即可仙去。本教祖師,即道成而羽化,三百年來,真身仍在『聖殿』,即可證明本教決非一般道聽途說。」

葛品揚暗笑道:「老婆子說來說去,成了王婆賣瓜,專在自己臉上貼金。既然如此,為何昔年一敗塗地,九子盡喪?豈非天花亂墜,都是自打嘴巴?我只有『不贊一詞』了,由她自己說得高興吧!事實如此,不能怪我不夠厚道。」

猛然瞥見魔母閉目端坐,一片靜肅,如泥塑木雕。

兩個中年婦人和雅凡等四女,也是閉目如同老僧入定,一動也不動。

葛品揚大吃一驚,心中叫道:「這搗什麼鬼?」

突然有悟,她們是當魔母說到「真身仍在聖殿」時,才變成這個樣子,大約他們對已死了三百年的祖師,有這種「靜默」的禮儀?

當下,也不敢怎樣,樂得悶聲不響,端坐不動。

突然,他覺得耳中噝噝地,一縷風直吹入右耳底。

右耳中一陣奇癢,幾乎想伸手去挖、恍如有人在他右側,對著他耳中吹氣。

他心頭一跳,目光電閃,側瞥之下,根本沒有人影,也無此可能,豈有自己身邊有人,毫無警覺之理?

她們仍是一動也不動。

一縷怪聲怪氣的語音,緊隨一縷風在耳中響起:「小子聽著,坐穩了,一定要拿出不怕老乞婆的勇氣加上假冒我老人家門下的膽氣,才有資格聽我老人家耳提面命,我老人家此刻在碰鼻子拐彎的牆角。」

聲音一入耳,葛品揚幾乎驚得直跳起來。

雙手緊握,一口氣直沉丹田,再緩緩呼出,才強捺住狂跳的心。

他果真紋風不動,目光一注她們,自魔母以下,仍是毫無動靜。

耳中怪聲怪氣又起:「小子!你快完蛋了!老乞婆看上你小子啦!她胡吹之下,必有牛肚鼓起,小心破了!老乞婆本是四川唐家獨生女,就因誤聽胡說,投身魔教。她老公就是為了想和她『成道』,走火火魔砸了鍋!你小子,好像有點小人鬼大,不妨『利用』一下,懂不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葛品揚心都吊起,哭笑不得。

聲音一頓又起:「小子,我老人家懶得多說。現在,你小子死到臨頭,我老人家於心不忍,權授救命之法,就是不論老乞婆要你如何,你只管答應,可是你必須要自然,在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上注意。幹得好,只要小命還有半條,我老人家忍痛漏幾手給你小子受用;如干不好,你小子短命,不要怪閻王老子!」

葛品揚頭如斗大,一身躁汗,本想有所「表示」,又強自忍住。

聲音已寂然而止。

葛品揚只覺心跳得如同撞鹿,又如一天大霧,突然開朗,心中說不出的激動、興奮,世上哪有這種巧得不可想象的事?

他想:真是不用踏破草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當今之世,誰能如此傳聲說話,連九子魔母也毫無所覺呢?

又驚忖道:難道她們已被暗中制住?

倏地,瞥見魔母張開雙目,沉聲道:「孩子,你可聽懂了老身的意思?」

葛品揚只有裝糊塗,道:「晚輩魯鈍,未聞大道。」

魔母笑道:「孩子,你心中還有懷疑嗎?老身告訴你,老身一本有九個兒子,各學一門,本可無敵天下,只因他們稟賦不夠,未克登峰造極,所以都沒多大出息。老身認為你稟賦很好,萬中無一,如拜在老身座下,不出三年便可天下無敵,比你師父高明多了。」

葛品揚幾乎又要跳起來。魔母目光緊逼著他,道:「孩子,這是你天大造化,別聽龍門老兒胡說八道。老怪物那幾手玩意,現在根本不在老身眼裡。孩子!只要你點頭,好處多著哩,老身這四個丫頭,可由你選擇!即使另有其他所愛,以本教信條來說,女的越多越好!

老身沒有世俗的看法。」

這成什麼話,還像是長者對小輩的口氣?

魔道畢竟是魔道,狐狸仍是露出尾巴,葛品揚懷疑耳朵又出了毛病。

特別是男女大事,竟這麼隨口而出,簡直像個鴇母了。

剎那間,葛品揚對魔母的一點好感又化為烏有,一轉而成憎惡、憤怒。

他差點脫口大罵!只見魔母面紗下的兩道目光,似已凝聚成形地逼視著他。

那兩個中年婦人也向他平靜地注視著。

她們呢?由雅凡到雅真,都垂下了粉首,尚不失少女天生的羞態。

葛品揚只覺全身不自在,面上火烈,心火炎炎,尚不知如何措詞。

魔母已又凝聲道:「孩子,本教最恨虛偽。你有話,只管說,老身並不勉強,勿作世俗兒女態。老身這四個丫頭,在女孩子中,也可說才貌雙全,百中無一,只在王屋冷氏五個丫頭什麼五鳳之上,不在她們之下。你可多想想,或者,暫不談此事,老身提醒一句,能得老身垂青,可遇而不可求。孩子,連你師父也只能算是老身半子之實,一個人應當有性格當機立斷,自作主張,一言落詮,就太俗了些。」

一抬左手,向雅凡等四女看了一眼,沉聲道:「你們怎麼這樣?抬起頭來,面對葛少俠,讓他看清楚,也不負你們天生容貌。男女間事,各憑緣份,不必怕羞。」

她們果然回身面對,緩緩仰起螓首,向葛品揚望去,卻是那麼平靜,那麼自然,沒有一點做作。

不過

黛眉幾許嬌意?雙須幾許紅暈?還有,七分矜持中的三分羞怯。

葛品揚本恨得牙痒痒地,根本沒有他開口的餘地,這時,反而覺得苦在心裡口難開。

他知道,一個措詞不當,就有難測的後果!如觸怒「魔母」,即使一死,在所不惜,可是他不忍傷害她們的少女自尊心。

難就難在這一點。

如眼前只有魔母,他大可據理力爭,侃侃而談,以情理折服對方。

一和四女面對面,目光相觸之下,空自心中急怒、忿很,一下子漲紅了臉,頓時覺得口拙詞窮。

他迅忖道:好厲害!這,或者就是「攻心」之法吧?這一手,真叫人手足失措,出人意料之外,可說別開生面了。

猛然想起剛才「傳聲」之言,一吸氣,定定心神,強捺憤激,肅然沉聲道:「多承老前輩垂青,晚輩愧不敢當。誠如你老人家所說,人要有性格,不能勉強。」

瞥見雅真已明眸泛紅,淚水隱現,心中一震,惻然動念,忙飛快地說下去道:「以四位姑娘的天姿國色,又得你老人家新傳,巾幗奇才,愧煞鬚眉,品揚何幸,辱蒙賞識?只是——」

他聲音提高,接道:「晚輩無此福氣消受,何況,現在老前輩和家師暨家師母在敵對地位,恩怨未了,是非未明,男女間事要雙方情願,更要先得尊長同意,晚輩豈敢擅專?想老前輩不會強人所難,是嗎?」

他提起最大的勇氣,自覺措詞婉轉,尚稱得體。

既未直言觸犯魔母,也未損害少女尊嚴,以道理闡明立場,即使未必為魔母采聽,立場站穩,也就顧不得後果了。

只見雅凡和雅心、雅夢都是平靜不動聲色,唯有雅真,淚花亂轉,玉頰漸紅,又轉蒼白,櫻唇顫抖卻未出聲。

那兩個中年女人毫無表示。

魔母兩道如刀的眼光深深逼視著他。

半晌,使人毛骨悚然的眼光隱去。

魔母輕嘆一聲,道:「孩子,老身眼光不錯!你確實是年輕一輩中難得的人材,只是拘泥不化,皆因所知有限,老身並不怪你。你可再好好想想,老身再說一句,這是曠世奇緣,只一點頭,不但老身傾心傳授,不久你可君臨天下,領袖中原武林,尚可繼承老身衣缽,取得本教下一代掌教的地位……」

頓了一下,聲音忽轉難聽:「為了先了結恩怨是非,老身即帶你前往王屋,再找你師父說話,準備動身。」

葛品揚心如火燒油煎,他還能說什麼呢?

只好沉聲道:「是!晚輩告退。」人已低頭退出。

魔母一揮手,冷聲道:「你們聽著,此番上王屋,為了報仇雪恨,關係本教榮辱,動手就不必留情,照我預定計劃行事。」

葛品揚已走出門外,只聽到兩婦四女齊聲應了一聲:「是!」

魔母的聲音冷酷可怕,充滿殺氣,如刀切出:「老身可能親自下手!冷氏交給你們二人,任何敢插手的一律殺無赦!四個丫頭要爭氣,一定要全力對付那五個丫頭和那幾個小子,不可有墜本教威名。」

洛陽,白馬寺。

據史:東漢明帝於永平八年,某日夜夢奇人,身長丈余,頂有白光,飛行子殿廷之間。

醒召群臣問兆,大臣傳毅稱為西天之「佛」,帝乃遣王遵、蔡懷及秦京等赴天竺求經迎佛。

郎中蔡懷偕梵僧迦葉摩騰、竺法蘭二人歸,住於鴻臚寺,譯經四十二章,王公貴人好而信之,佛教大昌,后以白馬馱經盛事,改寺名為「白馬」。

在北魏人楊("行"中加"玄")之所著《洛陽迦藍記》中對洛陽佛寺描述甚詳,而以白馬寺冠其首例,列為中原第一古剎。

一連三夜,白馬寺大門不開,後門緊閉。

所有寺中僧人,皆成了奴僕役使。

只有四個知客僧人在白馬寺外擋駕,阻止善男信女入寺敬香。

他們的理由是:方丈在主持法事,半月之內,不準擅擾。

一到初更后,寺中燈火通明,卻是每一窗戶都被黑布遮住,由外面看,一片漆黑,但卻不時有各種裝束的人進進出出。

這一夜

出入的人特別繁忙,所有寺中的僧人,天一黑,即被驅入廚房,殺雞宰鴨,做他們不願做的事誰敢「守戒」,一頓好打。

二更左右,一輛大馬車停在白馬寺外。

由車中走出一個一身金黃袈裟、頭如斗、眼如鈴的高大蕃僧。

在二十四個胖、瘦、高、矮的喇嘛恭迎下,進入寺中大殿。

盛筵已備,正中飾墊上,大馬金刀,坐著那個相貌威猛的蕃僧。

誰知道他就是號令大漢、稱尊域外、凶威遠震、法駕如神的呼拉法王?

一共二十四個喇嘛,分被黃、紅、黑三色袈裟正是代表西域黃教、紅教和黑教的一流高手。

自呼拉法王以下,如在域外一呼,大漠風沙起;一跳,等於天塌了。所到之外,萬人膜拜,八面威風,聲勢顯赫已極。

誰也想不到他們會在白馬寺中寂寂無聞。

呼拉法王,雖說現在是破例微服駕到,等於衣錦夜行。積威所及,二十四個大喇嘛依然唯恭唯謹,不亞於在吒叱風雲、氣象萬千的額布爾寺里的法座上。

三更了。

呼拉法王有點不耐煩了,目光炯炯一掃左右,哼了一聲:「鐵木其他們怎麼這樣沒用,去了這麼久呢?」

二十四個喇嘛面面相覷,互相交換了一瞥眼光,一下子無人介面回話。

呼拉法王「嘿」了一聲,一揮手,道:「那老婆子脾氣古怪,或者鐵木其不會說話,惹惱了老婆子。馬上奉我法牌,再去迎接,傳話給鐵木其,不論如何,不可違我之令。」

兩個黑衣喇嘛和兩個紅衣喇嘛應聲而起,躬身聽令。

另一個眉橫一字、面色金黃的黃衣喇嘛,肅然雙手接過呼拉法王手中的一塊長約三寸、滿布雕縷符篆的紫金法牌代表法王親到的信物,一揮手,掉頭率領四個喇嘛大步而出,一出大殿,破空而去。

又是一陣死寂。

呼拉法王又哼了一聲:「已經子夜了,時辰已到,三位護法何在?中原人物,到底都不濟事。」

在法王左手的一位高大黃衣喇嘛凝聲道:「好教法王得知,在下早已傳下令牌,三位護法已去大巴山四方教總舵。據說四方教的四個教主,不久前曾在洛陽丐幫分舵失手,大約他們三人也快趕回來報到了。」

呼拉法王雙目神光一閃,豪聲笑道:「這些土雞瓦犬,有他們不算多,沒有他們不算少,可利用時就利用一下。只等大事一完,本座自有道理。」

剩下的十九個喇嘛交換了一瞥會心眼光,神色都顯得振奮起來。

左側那個高大的黃衣喇嘛恭聲道:「在法王天威之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座下認為憑我等現有人手,已足可橫掃中原武林,請教法王為何對唐老婆子特別優渥?」

呼拉法王想了一下,眉軒目動,沉聲道:「鐵木葉,本座並非把唐老婆子放在眼中,實則有兩個原因」

他一攤巨靈之掌,道:「鳩盤教雖漸式微,本座對於那本《鳩盤經》卻頗有興趣。還有老婆子手下有幾個女娃,『庫車出美人』,老婆子盤踞庫車多年,暫時把她拉攏一下,趁此機會,一通款曲,將來,嘿嘿,汝等也有好處,論功行賞。聽說老婆子硬要認姓藍的作女婿,萬一認了親,老婆子古怪脾氣一發,幫起女婿來,對咱們到底有點礙手礙腳。」

頓了一下,一聲大笑,又道:「第二,老婆子剛愎自用,大可借刀殺人,先讓她把什麼五鳳幫、天龍堡挑掉,可以省了咱們不少力氣,如徑由咱們直接下手,一下子暴露目標太大,萬一當年那幾個老鬼沒死,聞風而出,未免惹厭。咱們暫時不出面,讓那老婆子大發威風,假如惹出那些老鬼,也讓老婆子先打頭陣,咱們認準了再乾坤一擊。哈哈,只要龍堡、鳳幫一完蛋,什麼中原五大門派更不值一擊。屆時咱們利用姓錢的一班人出面,天下武林,誰敢抗令?不就盡成咱們囊中之物?」

說罷,仰面大笑,連屋瓦、牆壁皆為那笑聲震撼,簌簌而動。

黃衣喇嘛鐵木葉等以下,無不歡顏,幾乎同聲道:「法王高見!」

鐵木葉突然問道:「萬一老婆子毛了臉又如何辦?」

呼拉法王笑道:「本座已有打算!唐老婆子的那個小孩子聽說就是斷腸花當年和姓藍的生下的孽種,這一點大可利用,本座已下令,先把那小子抓來,必要時作為人質,或者,就由那小子身上,使老婆子和姓冷的娃藍的非翻臉不可!只等鐵木其他們回報,本座即作決定。必要時,咱們先下手為強,先把王屋一掃光,對老婆子也有話說,反正咱們只是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

鐵木葉等大約發自內心地敬服,興奮,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們一致向法王恭謹地敬酒。

突然巴戈大步搶進,報道:「錢護法等趕來報到。」

呼拉法王揮手道:「叫他們進來。」

巴戈退去。

三煞不久即魚貫進入大殿。

無情翁等向呼拉法王抱拳道:「卑座等參見法王大駕。」

呼拉法王也欠欠身,道:「三位護法免禮,看座。」

三煞剛入座,呼拉法王即沉聲問道:「三位此行如何?」

無情翁大為呼拉法王威勢所懾,竟垂首躬身答道:「幸不辱命!」

呼拉法王哼了一聲:「諒他們不敢!他們為何不同來報到?」

無情翁介面道:「他們一聽法王大駕已經入關,願聽號令驅策,大約明後天即到!」

呼拉法三點頭道:「這還罷了。有勞三位護法辛苦了,本座借三斗酒致謝。」

一仰面間,連盡三大斗。

無情翁等一面連道:「不敢當,卑座等理當為法王效力。」

一面也紛紛乾杯。漸有受寵若驚的樣兒。

黃衣喇嘛鐵木葉突然間發問道:「錢護法,聽說四方教姓嚴的以前有三個老婆,叫什麼『禍水三姬』的,現在如何了?」

無情翁一怔,心中惱又不是,氣又不是

不知對方何以此一問?

一想到蕃禿都是好色如命,心中老大疙瘩!

如實告,因牽涉到自己頭上,未免有點那個。

如不實說,又恐不妥,萬一被查出真相,豈非有當面欺瞞之嫌?

窘迫之下,強笑道:「這個,等姓嚴的報到后再說吧。」

呼拉法王沉聲道:「不談這些,鐵木葉,別老是在娘兒們身上打主意。」

一仰面哼了一聲:「快天亮了,怎麼一回事?」

面色一沉,顯得猙獰難看至極。

無情翁等一怔,都心中泛出寒意。

鐵木葉心中想著:法王也是,剛才還念念不忘「庫車美人」,現在,又蠻像一回事的,到底法王棋高一著。

一見呼拉法王神色不豫,忙道:「座下出去看看!」大步走了出去。

這時,曙色臨窗,東方已泛魚肚白。

半晌之後,巴戈疾步而入,報道:「尊者!他們已回來了。」

呼拉法王沉聲道:「唐老婆子呢?」

巴戈大聲道:「沒來。」

呼拉法王掃帚眉剛一剔,鐵木葉已經急匆匆進入,並肅聲道:「好教法王得知,唐老婆子竟敢搭架子,自顧上王屋去了!」

接著,由鐵木其為首化裝的四個白衣老人,神色悻然地現身,一齊向呼拉法王行禮,由鐵木其發話:「唐老婆子已和五鳳幫的人包括天山兩個老鬼照過面了。唐老婆子只交代座下回報法王,等過了五天再談。座下等未敢擅專,只姓任由唐老婆子自行北上王屋!」

呼拉法王哈哈大笑道:「好!好!」

雙眉連振,一揮巨靈之掌,喝道:「你們火速也兼程趕往王屋,務必趕在唐老婆子面前,先把王屋開刀。萬一老婆子有話,你可以說是奉本座之命,為『聖母』效勞。代打頭陣!哈哈!」

鐵木葉沉聲道:「好教法王得知,萬一唐老婆子發了古怪脾氣,說咱們插手她的事,怎辦?」

呼拉法王大笑道:「這叫做絕戶計,只要一見血,姓冷的女人一定遷怒唐老婆子,非拚命不可,這是火上加油策略!你們速去!」右掌如刀切出,喝道:「本座隨後即到!血洗中原武林,就此開始!」

說時,聲色俱厲,殺氣騰騰,獰惡得使人頭皮發炸。

鐵木其等應聲暴喏:「得令!」

呼拉法王又喝道:「鐵木其,你們四人先走!鐵木葉,你們六人跟著上,本座隨後接應!」

鐵木其已和同行的三個喇嘛當先出殿。

鐵木葉率領另外五個喇嘛也匆匆掠出。

呼拉法王一指右手四個紅衣喇嘛,道:「你們速去把那姓唐的小子抓來,限午時前趕回交令!」

四個紅衣喇嘛暴喏一聲:「得令!」匆匆而去。

呼拉法王哈哈大笑道:「就此一舉,可定乾坤!」

一舉大斗,目注三煞道:「三位護法,請。」

晨色熹微中,由白馬寺的殿脊暗影中飛起一條人影,比電還快,化為一道黑線,劃過空隙,一去十餘丈,緊躡剛掠出的四個紅衣喇嘛身後而去。

這是一個一身大褂犢褲、赤著一雙青筋畢露的光腳板的土氣老頭兒。

他一離開白馬寺,就放緩了勢子,有氣無力地傴僂著腰,由腰間破板帶上取下尺許長的旱煙管,裝上細絲板煙,大拇指和食指一擦,往煙鬥上一按,火星閃處,鼻中冒出兩縷輕煙。

這種擦指出火的功力,如被人看到,必然咋舌難下。

他一面緩緩地走著,一面吞雲吐霧,自言自語著:「呼拉,老蕃禿兒,你的算盤蠻精的,打到三十二檔啦,我老人家卻有三十六檔可打。那老乞婆也實在怪可憐的,這樁閑事,我老人家不得不伸手管管了。」

他又點著大腦袋,道:「有了,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導演這台好戲,除了我老人家還有誰能呢?」

蹣跚的背影,消失在淡濛濛的晨霧裡。

洛陽西郊外的驛道上

迎著旭日金光,蹄聲鞭影,作品字形,飛馳著三騎怒馬。

當頭一騎黑不溜丟的健驥上,坐著一個一身黑衣、長發披肩、濃眉大眼、面如紫玉的精悍少年。

後面兩個騎在白馬上,乃兩個一式天青色「一」字眉、垂著面紗、長裙垂曳、滿頭儘是細辮子的少女。

當頭少年陡地一緩急勢,揮鞭臨風,豪聲道:「雅文、雅素,姥姥飛鴿傳書吩咐在洛陽朝陽居會面,本來,昨夜就可趕到的,可恨幾個蕃禿竟敢找麻煩,以致在長安耽擱了一宵。

我們快一點!」

說罷,上身一仰,緊拉嚼口,又向前俯,雙腳一點馬腹,襠下加勁,放轡揮鞭,原來,他要加速飛騎。

黑馬希聿聿長嘶中,如飛滾一團黑煙。

二個少女嬌笑聲中,也放轡疾追。

馬馳如風,盪起蹄塵滾滾,突然少年一聲震耳狂笑,黑馬驟收急勢,人立而起。

四團紅影由路側兩旁飛起,集中撲到。

少年疾喝一聲:「又是蕃禿!吃我一鞭!」

呼嗚

鞭風作嘯,鞭影如蛇,硬生生地把四團紅影逼得翻落地面,現出四個紅衣喇嘛。

少年也在鞭影中飄落地上,軒眉喝道:「你們又找什麼麻煩?不怕死的就一齊上來吧!」

四個紅衣喇嘛互看一眼

為首的一個蟹面喇嘛、獰笑道:「你可是唐老婆子的孫兒?咱們法王有請。」

少年一怔,喝道:「我就是唐繼烈,你們法王是誰?找我何事?」

蟹面喇嘛怪笑道:「咱們呼拉法王和你的姥姥是好朋友,請你去談談。」

少年哼了一聲,傲然道:「你們『請』得動么?滾開去!我要去見姥姥!」

四個喇嘛猛地撒開。

蟹面喇嘛怪笑道:「佛爺會送你去見姥姥的。」

一打手勢,東,西,南三面的三個喇嘛一齊出手。

蟹面喇嘛如桴鼓相應,飛快地雙掌疾展。

那兩個名叫雅文、雅素的少女早已飄落馬下。雅文一聲嬌叱:「大膽狂徒,怎敢對公子無禮!」

人已如蝶穿花,搶人核心。

雅素急叫:「小心!這些和尚是『天齊廟』的紅教孽障!」

雅文已被籠罩在四個蕃僧的迴旋掌風中。

紅教的掌法,和黃教的空手道又不同。

紅教屬於烈火宗,以陽剛猛烈見長。

名為「九回陰火罩」。

掌風初發,十分陰柔,且是走弧形旋轉,除非能在對方出掌時即把掌風震散,如讓它威力發揮出來,一經沾體,只感到一陣熱氣逼面,掌風所到之處,無火自燃,皮化骨枯。

如再讓對方連發九掌,一掌比一掌強,九掌之力迴旋所聚,集中於一處焦點,銅鑄鐵打也成一堆焦炭。

正因它如此猛烈,而又十分陰柔,一被逼近身,就等於被烈火罩住,神仙難逃。

那三個紅衣喇嘛,全在紅教中的「九火尊者」之烈,代表紅教入寇中原,功力都已到八九成,合四人之力,連天龍堡主都未必能敵,由於四個喇嘛發現這少年竟能由前面路上埋伏的同伴手下漏網突圍而來,一定十分扎手,才不惜合力出手。

但他們因打著生擒活捉、以便向呼拉法王交差的主意,所以,出手雖快,卻只用了五成功力,只想把少年困住,手到擒來。

雅文身形一到,化為幻影,在四個蕃僧旋轉的掌風中滴溜溜轉動,還連連彈出十指。

一陣蠶吃桑葉的聲息,四個蕃僧迴旋的掌風,竟突然失去旋轉的力量,猶如一條遊動的蛇被人攔腰斬斷。

四個蕃僧失驚之下,同聲發出狂吼,好像互相呼應招呼,又似發威,鐵臂連振,鐵掌翻飛,迴旋的狂風立即加快,比電還急。

雅文在雙拳難敵四手之下,頓時陷入危境,手忙腳亂,無法兼顧四面八方逼到的旋風急流。

少年也在核心中,卻是紋風不動。這時突然大喝一聲:「誰叫你亂來的?快走開。」

聲出,掌出。

只見他雙掌一圈,向左右各劃一個弧形,如破竹裂帛,電旋的狂風立即消失大半。

少年腳下一縱,周遭丈許內起了一陣旋轉的「羊角風」。

雅文身如穿雲之箭,射起二丈多高,人在空中,雙腳一張,一式燕剪,斜視二丈之外下落。已是秀髮雲亂,細辮分披,嬌喘不已。

四個蕃僧怒吼如雷,八臂飛舞,連吐三四十掌。

少年雙臂左盤右旋,隨著電轉的身形閃電揮灑。破空之聲,喳喳不絕。

被少年怪異的掌力切划,震散的狂風向四面湧出。

少年那匹黑不溜丟的健騎,本在三丈外揚尾頓蹄。

突然,那健騎如驟受無形襲擊、驚嚇,一聲怒嘶,竄出二丈外。

就在馬兒再次騰蹄欲起時,卻忽如被雷殛般翻滾地上。

由它身上冒起一陣燒焦的肉臭,大半身皮毛如被火燒過,一聲哀鳴,四蹄伸直,成了死馬。

少年大怒,二聲狂笑:「毀我愛馬,你們四個賠上還不夠。」

話聲中,身如鬼魅,掌如飛輪。

眨眼間,四個蕃僧眼前都起了幻象。四人都發覺少年已到了他們面前。車輪樣的旋轉掌風,有形地一圈又一圈逼到。

四個蕃僧立時都忙於揮掌應付,各不相顧。

蟹面蕃僧瘋狂地一口氣吐出連環四掌,封住門戶,喘聲大吼:「這是『龍捲八式』中的『天旋地轉』。」

少年狂笑震耳:「知道就好,已經遲了!」

一連三圈車輪旋轉的掌影卷出,活像三層車輪先後壓到。

蟹面蕃僧心中一慌,剛想騰挪閃避

三圈輪影,突然發出輕爆,化為一陣狂風撞到。

蕃僧疾封門戶,雙腳一彈,想借勢撤身。

就在這一剎那,嗤嗤風生,兩縷勁風,疾射腹結、氣海重穴。

蟹面蕃僧大吼一聲,如倒了一堵牆。

少年身法太怪太快,疾如飄風,另外三個蕃僧因受幻象迷惑,正忙於自保,等到發覺中計,一齊彈身向少年猛撲時,蟹面蕃僧已經倒地,口一張,吐氣有聲,七竅流紅,目張如炬,完蛋了!

少年腳下一旋,又已滑出丈許。

轟轟大震,三個善蕃挾迅雷怒霆之急勢撲出,一時都收勢不住。三人六掌打空,把地上震得沙塵驚揚,現出一個丈許寬、二丈多深的土坑。

少年就在這一瞬間,對身形剛瀉落地上的三個蕃僧十指連彈。

三個蕃僧忙揮掌應變,已遲了一瞬。

嗤嗤響處

一個被點中左期門,透入穴道寸許,大吼倒地。

一個被彈中眉沖,連眼珠震爆,狂叫倒地,一手掩眼,滿地亂滾。

只有一個身形連晃,僥倖讓過指力,怪叫一聲,騰空圖逃。

不料,他快,少年更快!

蕃僧一躍四五丈,剛一落地,面前人影一晃,頂門一暗,天靈蓋已經粉碎。連吼聲也只在喉底微微一響,便告了賬。

少年眼皮也未眨一下,自顧走向死馬,惋惜地,遺憾地哼聲道:「我輸了,難怪姥姥說我粗心,連阿黑也保不住。」霍地旋身,雙目一瞪,揮手間,指風又出。

那兩個被點了重穴、尚在滾動的蕃僧立時張口吐氣,七竅溢血而死去。

少年余怒未熄地一揮手道:「大路上擺著死人不好,你們把他們提去丟掉。」

雅文、雅素應聲上前,縴手伸處,把壯實如牛一樣的蕃僧,如拾小雞般,輕若無物地抓起,快步如飛,拋入離路旁不遠的僻處。

二女把四個蕃僧料理完畢,少年唐繼烈也親自把黑馬托到路邊,挖坑理了,飛身上馬,二女合乘另一騎,正要馳出一聲蒼老勁咳,竟使少年和二女心神一震。

咳聲過處,一個蒼老聲音叫道:「好呀!清平世界,光天化日,竟然殺人滅跡,好大膽,報官去了呀。」

一個老頭子,猛古丁由十丈外的樹后現身,掉頭向洛陽那邊蹣跚著跑去。

少年大喝一聲:「哪裡走!」縱馬追上。

說也奇怪!

唐繼烈連加數鞭,馬馳如飛,怪老頭卻始終在前面十多丈外蹣跚地跑著。

唐繼烈一時沒有在意,只顧縱轡,一面喝道:「老丈站住!我不會傷你。四個人都是我殺的,因為他們想加害於我,不得不還手……」眨眼間,已馳出里許,仍是相距十多丈。

後面的二女看出有異,雅文叫了一聲:「公子!」

唐繼烈也霍然有悟,警覺地驟然收住絲韁,叫道:「原來老丈是高人,請聽一言」

老頭仍是蹣跚地跑著,喘吁吁地叫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小子存心不良,想連老漢也殺了滅口,好啦,前面有人了,救命哪!」這簡直是要激得人家非殺他不可了。

唐繼烈生性孤傲,一發現老人是絕世高手,與怒馬同等腳力,本無殺人之心,被老頭一叫嚷,不由有氣了,身形疾飄落地,展開身法疾追。

他竟想憑自己輕功和老人一較。

二人一前一後,轉眼又是一里多遠,距離卻越拉越長,老頭把他拋下二十多丈。

唐繼烈驚怒之下,傲性大發,停步喝道:「老丈,我認輸了,卻不服氣!你敢與我周旋十招,如我不行,就拜你為師如何?」

老人停下腳步,鼓起癟腮,直吹氣,喘呼呼地道:「好小子,我老人家正跑不動了,咳咳,其實還可跑個半里一里的。你小子既然認輸了,還要拜我老人家為師,這還不錯,磕頭吧。」

他一面取下煙管,裝煙。

唐繼烈緩步上前,激聲道:「老丈,請指教幾招,如確實高明,一定拜師。」

老人慢條斯理的由磨得發皺的鹿皮荷包中取出打火石,再由襟底口袋中取出一支尺許長的「紙媒子」,擦火燃著了紙媒子,輕輕一吹,紙媒子亮起了火,深深吸了一口煙,眯著眼道:「什麼?拜師還要先動手打師父?天下豈有此理?我老人家還要先看看你的根骨,配不配做我徒弟哩。」

唐繼烈己走到老人面前丈許外,死盯著老人,心中驚疑一不定,聞言軒眉道:「一定要請教請教才是。」

他是自忖域外絕學,一肚子不服,想憑奇詭招式出口悶氣,所以,非逼著老人出手不可。這也難怪,他已得九子魔母真傳.以九子魔母的自負,當然對他誇獎備至,他也自負中原無對手,一路連挫蕃僧,不料,卻吃癟在一個糟老頭腳下,哪能不試個明白?

老人自顧吸了幾口煙,過足了癮,才噴著煙氣道:「好吧……」

他把手中紙媒子一揚,道:「小子,你能吹亮這根紙媒嗎?如能吹亮,證明真氣已到了收發自如的地步,我老人家可以教你幾招。」

唐繼烈哼聲道:「這有何難!老丈太小看我了。」

吹亮紙媒,確實不難,會吸水煙旱煙的人個個會吹,根本用不著武功,也與武功無關。

老人笑道:「好!只會說沒用,能做出來才是真功夫。」

他隨手拋出紙媒子。

唐繼烈揚手接過,心中一驚,區區一根紙媒,竟像有幾百斤力道,如非他反應夠快,幾乎當場出彩的,只覺右手五指猶在發麻。

唐繼烈面上一熱,捏住紙媒,運氣一吹,不亮。再吹,仍是不亮。

他奇怪地不可相信地運足罡氣一吹,卻連紙媒子都吹成了粉末。

老人「呀呀」道:「你小子差得太多了,我老人家沒有了紙媒子,如何吸煙?」

他一面又裝上一鍋煙絲。

原來,吹亮紙媒也並不容易,必須懂得竅門,如鼓腮直吹,力氣再大也沒用,必須撮口輕吹,再用舌尖突抵唇口,「噓」的一聲,火焰即一晃而起,全靠經驗。

唐繼烈生長域外,根本沒見過這個玩意,功力再好又有何用?惱羞成怒之下,怒聲道:

「老丈,這不算。」

老人頭也不抬,道:「怎樣才算呢?」

唐繼烈哼了一聲,道:「手下見高低。」

老人右手大拇指與中指一擦,燃起了煙,咳了一聲道:「這個算不算呢?你小子試試看。」

唐繼烈又是一驚,他是行家,當然識貨。這種擦指起火的功力,一看便知非功力已到六合歸一、本身三昧真火已能運用自如不可,他自問無此功力。

他一怔,心中發火,向老人死瞪著眼。

老人又咳了一聲,噴了一口煙道:「小子,你還不服,我老人家再考你一下。你站好,我老人家只要向你噴一口煙,就能把你吹倒!」

什麼話?

唐繼烈脫口喝道:「老丈太欺人了!」

老人笑道:「眼見為真,一試即知。如你小子能站著不動,就算你贏了。」

唐繼烈怒聲道:「笑話,你吹一百口也沒用!」

他是少年心性,好奇好強,真的昂然立定,由於震懾於老人功力太高,暗打「千斤墜」,全身如鐵柱釘在地上。

老人吸了一口煙,道:「你小心。」一仰面,兩腮鼓起,緩緩地向唐繼烈吐出一口如霧輕煙。唐繼烈正要笑出,猛地一驚,胸前如被一股無形的壓力猛撞,不由自主地向後一晃。

老人笑道:「如何?還只半口煙呢。」

唐繼烈震駭得目瞪口呆,肅然叉手道:「老丈神功,我很佩服,恐怕我的姥姥也沒有這份功力,我願拜你為師。」

正要拜倒,老人咳了一聲道:「且慢!你有姥姥?在哪兒?當今之世,沒有及得我老人家一半功力的,你小子別胡說八道。」

唐繼烈大聲道:「老丈,我的姥姥,本事大得很,她老人家才真是天下無對手,我陪老丈去見見姥姥好了。」

老人「噢」了一聲,仰面想了一下道:「除了域外有個白髮老婆子還能接得住我老人家三招外,再沒有人了。」

唐繼烈雙目一瞪,脫口道:「老丈認識我姥姥?」

老人咳道:「你小子的姥姥可是姓唐?」

唐繼烈忙道:「不錯!」

老人「呀」了一聲,搖頭嘆氣道:「完了!豈止認識?我老人家今早還曾碰到她,只是她現在大約已經完蛋了!」

此言一出,不但已經下馬的雅文、雅素張口結舌,花容驟變,唐繼烈更雙目大張,吼道:「老丈,你說什麼?」

人已向老人逼近。

老人翻轉煙鍋,把斑竹做成的煙桿在左掌敲拍著,拍落煙灰餘燼,哼著道:「小子,好沒禮貌,我老人家告訴你!一個蕃和尚叫什麼法王的,帶了不少蕃和尚,緊跟著你小子的姥姥去了王屋山,他們要對你姥姥下毒手。你的姥姥還不知道,當然一定完蛋。」

唐繼烈雙目通紅,叫道:「法王?一定是姥姥說過的什麼呼拉野和尚!」

他向發獃的二女一揮手,疾喝:「快跟我上王屋山去!」又向老人叉手,道:「謝過老丈。我馬上去王屋山,等我回來,再拜老丈為師。老丈住在什麼地方呢?」

老人家向他看了一眼,擦擦眼,「噢」了一聲道:「小子慢著!你可是姓藍?」

唐繼烈促聲道:「老丈錯了,我姓唐,老丈怎麼會弄錯?」

老人哼道:「你明明像一個人,唔,是了,完全像我老人家的一個師侄輩,卻是大大有名的天龍堡主藍公烈!」

「藍公烈!」唐繼烈叫道:「老丈,你說的藍公烈,聽我姥姥說過,說是我」

老人咳了一聲,長長地「哦」著道:「你小子一定是藍公烈的兒子。你娘可是你姥姥的女兒?」

唐繼烈身形連震,大聲道:「不錯!姥姥說藍公烈氣死了我娘,我正要找他算帳去!」

老人喝道:「什麼話?兒子不認爹,還要找老子算帳,天下豈有此理?化外生的畜生,實在可惡,滾!」

唐繼烈鐵青了臉,栗聲道:「老丈,難道我娘該死?」

老人哼了一聲道:「害死你小子的娘的,乃是以前那個什麼拉的蕃和尚,因為那蕃和尚最好色,當年想動你娘的腦筋,不你娘卻愛上了你爹藍公烈。你小子,還不快找你爹去?他也在王屋山。」

唐繼烈雙目噴火,大吼一聲:「我要把那野和尚碎屍萬段,老丈,我走了!」飛身上馬,猛抽幾鞭,縱騎疾馳。

雅文、雅素二女同鞍,也急急放轡。

老人喝道:「小子,王屋在正北方,知道嘛?」

唐繼烈叫了一聲:「知道了!」馬已馳出十多丈,潑喇喇直馳北方。

蹄塵影里,老人搖搖頭道:「狗咬狗,很不錯。我老人家也可省點老力氣,看熱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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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搖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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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怪老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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