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金重諾
古兵家云:「關中,據天下之上游,猶人之有首,扼制天下之命,乃天下安危之所系也!」
又云:「關中有事,終南,其必爭之地也!」
關於終南,《左傳》云:「終南,九州之險也!」
終南者,依晉人潘安《關中記》解釋:「天下之中,居都之南也!」
終南就是終南山,簡稱南山,亦稱中南山,另有太乙山、地肺山、秦山、楚山、橘山諸別名。
秋風習習的八月下旬,終南山頂,於那位堅辭來真宗封左司諫不受,而自號雲溪醉叟的隱士仲放當年所陷居的雲溪谷中,忽然出現了一名五官雖極英秀,但神色卻頗為憔悴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系自谷外一路飛縱而來,這時身形一定,於谷中一條清溪旁邊站住,仰望著迎面隱有樓宇檐角露出的峰頂,深深噓出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到了!八月還剩兩天,我總算沒有誤過君山許下的半月之期。」
語畢,一聲長嘆,緩緩轉身向溪邊伏下,正待掬水解渴,驀然眼光觸及水中一張憔濘的面龐,不禁呆了呆,怔怔地忖道:雖說當今五大門派的掌門人都認得我,但我如這副模樣走進人家一品宮,豈不有損師門威儀?
他回過臉來,再看看身上衣履,也都污穢不堪,不由得一陣苦笑。
於是,他臨時改變原擬直趨峰頂的初衷,飲完清泉,吃飽乾糧,找著一處隱僻所在,將長衣及鞋襪脫下,以清水洗凈,晾在枝頭,然後就地盤坐調息,丟開諸般煩惱,默運本門心訣,準備度過漫長的一宵。
晨雀噪林,他從忘我之境悠悠醒來。
衣履雖未於透,但已煥然一新,取過穿著妥貼,又走到溪邊映照了一下,這才略感安心地拾道登峰。
終南派重地,氣象威嚴的一品宮前。
八月末日,日上三竿晨牌時分,一名神采奕奕的青衣少年向兩名一身銀灰色勁裝、外面各披一襲銀灰色風衣、姿色清秀、長劍斜懸的少女,躬身朗聲道:「武功山天龍堡,天龍老人門下弟子葛品揚奉師尊之命,求見貴派白掌門人,敢煩兩位師姐賜予通報!」
兩名銀衣少女還禮后,其中稍長的一名道:「原來是葛少俠,葛少俠請移玉客房,稍候片刻。」
說著,與另一名銀衣少女將葛品揚引進偏廂一間明窗淨几的書室內,由一名青衣小婢奉上一盞香茗,這才雙雙微福退去。
沒有多久,即有另一名紫衣佩劍少女進來說道:「敝掌門人恭請天龍門下葛少俠至一品軒相見。」
他在紫衣少女引領下,穿過三重庭院,到達終南一派最高的禮賓之處,一品軒。
終南掌門人,凌波仙子白素華,衣裝仍與在君山時所見無異,不過臉上未戴面紗,一張銀盆般的清麗面龐,眉如春山,目賽秋水,明秀雅淑中,另含一種藹然慈和之氣。葛品揚心情沉重,對眼前情景全不注意,只在心底不安地忖道:將見到的那名女弟子,如果真為師門絕學天龍爪力所傷,該怎麼辦?
凌波仙子見了葛品揚,微笑起立,頷首道:「少俠辛苦了,請坐。」
在短短的半個月之內,葛品揚可說已是第二次會見這位終南掌門人了。
不過,兩次相見,由於葛品揚出現的面目不同,彼此於前后兩次所處的地位,也就完全顛倒過來了。
上次在君山,凌波仙子是以晚輩身份,朝見當今武林領袖人物天龍大俠;這次來終南,則變成凌波仙子以名派掌門的尊崇地位,接見一名異人高足,雖然說彼此間班輩不相上下,但無論就年事或威望而言,葛品揚畢竟屬於後進。
所以,這時的葛品揚,不得不以前在君山,凌波仙子見他時的那種恭敬態度,上前深深一躬,朗聲道:「晚輩葛品揚,參見白掌門人!」
凌波仙子又還了一福,含笑說道:「少俠言重了。」
前在君山,葛品揚仗恃師門天下無雙的易容術,不愁被人看出破綻,言詞舉止反倒從容;而現在,他因亟於知道那名女弟子是否真為天龍爪力所傷,心緒異常不寧,無心再事客套,不待凌波仙子讓座,接著便又躬身說道:「如果方便,晚輩希望立即見一見那位遭遇不幸的師姐!」
凌波仙子笑意遽斂,沉重地點了點頭道:「那麼少俠請隨我來吧!」
一品軒后,有兩條夾院并行的長廊,長廊盡端會合處,豎立著一方紫檀雕屏,屏后是一間珠簾低垂的卧室。
前行四婢,分兩邊將珠簾高高挑起,葛品揚隨凌波仙子進入卧室之後,不禁為室內精雅絕俗的陳設所惑,疑忖道:這會是一名弟子的卧室?
凌波仙子似已瞧出他的心意,淡淡一笑,說道:「這是我住的地方,要她搬進來,乃為了便於照顧。」
接著又輕嘆道:「天下做師父的,誰不疼……」
葛品揚念及自身,不由一陣黯然。凌波仙子勉強笑了一笑,改口道:「就請少俠這邊來看看吧。」
一襲雪白的紗帳,自室頂下垂及地,容得凌波仙子和葛品揚走近,帳前兩婢,頭一低,迅速向兩側退開。
兩婢讓出的紗帳上,露出一個三寸見方的方孔,由方孔中,只見紗帳內的那一邊,一片潤如凝脂的肌膚上,五點殷紅,狀若梅瓣,紅點四周隱呈一抹青紫,這情狀,正是中了天龍爪力的獨特徵象。
葛品揚目光一直,心頭大涼,幾乎脫口喊出:「這教我怎麼辦?」
他在君山,滿口許下諾言,那原是出於不得已;天龍爪為天龍堡獨門絕學,那時他的身份是天龍堡主除此而外,他能如何表示?
而事實上,為師門神功毀去的武功,如何才能恢復,他根本一無所知。
同時,他相信兩位師兄、一位師妹,也一定不會比他知道得更多;當師父天龍老人傳授這項武功之時,師兄和師妹雖沒有表示什麼,而他卻曾一度有過疑問,那便是:「這種天龍爪力既能將人武功毀去,毀去之後,還有沒有方法令其復原呢?」
他只是這樣想,卻始終沒有提出來問過;因為他怕師父反問:「問這是什麼意思?對方若非十惡不赦之人,你為什麼下手?下手之後,又為什麼要再施解救?假如說那是個能夠悔改的人,你又何不以別種方式施予點化?」
時到如今,他後悔了,他還是應該問的;人有無意之錯,武人出手,誤傷在所難免
目前便是一例。
葛品揚出神間,但聽凌波仙子輕障了一下道:「部位是在第三俠骨上的『中謬』,咳咳,很嚴重是嗎?」
葛品揚驚然一驚,雙頰同時大熱;俠骨在人身腰股之間,對方又是個女兒身,人家若將他這番出神之狀誤解起來,豈不有口難辨,無地可容?
一急之下,連忙說道:「不,我,我是在想……」
凌波仙子似乎並未誤解,這時輕輕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只要有救就好。白石先生和八指駝叟曾建議去找龍門棋士古大俠設法,而我總以為先向令師求教比較合適,百了禪師和謝塵道長也贊成我的主張,所以才有日前的君山之會;多蒙令師滿口慨允,白素華感激不盡,唉唉,以後的事,也只有留待以後再說了……」
一聽到龍門棋士這四個字,葛品揚心頭一亮,凌波仙子底下的話,他根本沒有留意。這時他心跳著,好不容易等凌波仙子將話說完,忙定了定神,肅容說道:「這位師姐所傷部位,已在家師意料之中。」
凌波仙子驚喜地「呵」了一聲,道:「白素華果然做對了!」
葛品揚見人家這樣尊敬和信賴自己的師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來;當下頓了一頓,肅容接著道:「不過,有一點卻必須請白掌門人諒解,目前尚無法立刻著手施救,須要稍等一段時日才行。」
凌波仙子微覺意外地道:「要等多久呢?」
葛品揚約略思索了一下道:「快則三月,遲則半年,家師手頭上缺少幾品要葯,晚輩必須在這段期中去各處搜集。」
凌波仙子輕輕噓出一口氣道:「那也不算太久。」
葛品揚躬身一揖道:「就這麼說,晚學要告辭了!」
凌波仙子默默點了點頭,未加挽留;葛品揚一揖轉身,大步走出卧室;望著葛品揚修長洒脫的背影離去,凌波仙子微微一嘆,暗忖道:要是「雲絹」將來能許配他,倒是因禍得福呢!
而大步向外走去的葛品揚,卻一路憂心忡忡地想著:半年之期來不來得及呢?萬一找不著怎生是好?就算找著了,他真的有辦法嗎?就算他有辦法,誰又敢擔保他一定答應幫忙呢?
葛品揚要找的自然是「龍門棋士」古今同了。
那麼這位龍門棋士古今同,究竟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居然使葛品揚一經凌波仙子提及這個名號,便有如在昏夜中突然遇見一線曙光般急急離開終南,去登門求教呢?
嘿,說起來,話可長了。
這位龍門棋士,非但一身武功玄奧莫測,即於文事方面,諸如詩詞書畫,星相卜算等等,也都無一不精,無一不曉;尤其對江湖上各門各派的歷史變遷,以及各門各派的武功源流,更是了如指掌,如數家珍。為舉世公認的一代萬能怪傑,其在當今武林中之名望,幾與天龍堡主不相上下。
而在當今武林中,人們只要看到棋盤棋子,甚至於只要談到或聽到一個「棋」字,誰都不免要會心一笑,而連帶地想起這位「棋士」來。
原來此公之號為「棋士」,乃出於自封,說到「棋藝」,卻偏偏是此公諸般藝能中最弱的一環。據武林中精於此道者透露,此公之棋,非僅「豆腐」,簡直就「臭不可聞」。
好笑,就好笑在這裡了;此公除了棋,可說樣樣都比人強,可是,此人無論到哪裡,偏就是非棋不樂。
他認為:一個人別的可以不論,棋,卻是非懂不可;不懂棋,俗人也;俗人者,不可耐之人也。
一聲龍門棋士,心花怒放,遠勝任何恭維。
要打商量么?不難,且對上一局再說;只要使他棋癮過足,天大的問題皆可代為解決。
不過,話雖如此,如想與此公下棋下得「恰到好處」,卻也大非易事。
先決條件是,你可萬萬贏他不得;贏棋,就是贏麻煩,一盤又一盤,死纏不休尚屬小事,另外還得接受:「胡殺亂砍,簡直不成章法」「棋品不高,味道不夠,實在懶得贏」等等,諸如此類,他自稱為「老實說」或者「平心而論」的「花錢難買的批評」——
直到他贏過你,哈哈大笑為止。
他數說時,你如不開口,他會這麼不斷問你:「怎麼樣?承受了吧?你說老夫批評得對不對?」
如果你受不了,還他幾句呢?那麼,也就比較簡單了,大袖一拂,去也,而今而後,一切免談。
這樣說,故意輸他幾盤不就得了么?也不行!要知道,此公所差的只是棋力,而對於察言觀色,揣摩心理,可說誰也比不上他那份精明,不被他瞧出來便罷,要是被他識破你在故意放水,哼哼,你等著挨吧!
葛品揚雖沒見過此人,但由於師兄弟間時常引此為笑談,所以對這位什麼龍門棋士,實比一般人了解得多些。
因此,一路上他想著,又是好笑又是發愁。
論棋,師父天龍老人,可說是真正的一流國手,他們師兄弟自幼受熏陶,在這方面,一個個都已登堂入室,尤其是他和師妹,更比二位師兄強得多多,而他發愁的除了怕遇不到人外,便是:如何輸輸得像真的一樣!
三天後,到達潼關,潼關搭船,湖河而上,經永濟、韓城,到達錯開河。
錯開河為黃河支流,相傳為大禹治水時所誤開,故名。河床由於長年淤積,早已不具河形;雖然此去龍門山尚有一天水程,不過,葛品揚知道,那位龍門棋士雖以「龍門」傳名,但自迷棋以後,便在這條錯開河附近的「棋山」建有別館,平常雖住龍門,但一有棋局,卻多半要來棋山下。
登岸后,葛品揚很快的便問到了那座徒有棋山之名,卻一點也看不出它究竟像「棋盤」
還是像「棋子」的「棋山」。
這是一個深秋九月,天高氣爽的午後。
葛品揚踏著山徑,經過半天尋訪,最後,終於在一株如蓋古松下,看到了一幕預料中可能看到的情景。
古松下,大戰方酣,二人正在對局。
看清對局二人面貌后,葛品揚不禁舒出了一口氣,忖道:第一個麻煩,總算沒有了。
原來龍門棋士由於「棋名」太盛,人們一提起此公來,笑猶不暇,根本就沒有形容此公生相和裝束的時間,所以,在葛品揚心目中,存在的只是「龍門棋士」幾個字,至於龍門棋士究竟是如何樣人,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而現在,他用不著為認錯人而擔心了,因為,此刻對局的兩個人,一個鬚髮如銀,另一個唇紅齒白的,卻才十四五左右,這種情形下,誰是誰,自然錯不了。
葛品揚輕輕咳了一聲,這才故作從容地,背手緩步攏過去;其實,他這種小心全屬多餘,那位顯然就是名聞天下的龍門棋士,這時雙掌緊接,兩眼如鈴,勾著上身全神凝注,根本就理會不了這許多;倒是在對面那個紫衣少年行有餘力,聞聲掉過臉來,朝葛品揚擠了擠眼,笑嘻嘻地,偷偷地扮了一個鬼臉。
紫衣少年這種無邪而親切的表示,立即取得葛品揚無比好感。
這也許就是赤子之心吧?
兩位年輕人,第一次見面,在短短的剎那間,未交談一言半語,卻建立了比經過歃血結盟還要可貴的友情。
葛品揚點頭一笑,同時躡足走去少年身旁。
葛品揚畢竟是行家,目光在棋盤上約略一掃,即已明白少年朝他扮鬼臉的心意,原來棋面上兩條龍正在互絞,而那位龍門棋士的「白龍」,很顯然的比紫衣少年的「黑龍」,要少了一口「氣」。
葛品揚再一檢視,發現龍門棋士這條「龍」不但差了一口「氣」,另外尚有二三塊「孤棋」均未活凈,同時,滿盤看上去,白棋的陣勢全無「棋形」,東一團,西一條,簡直惡劣透頂。
葛品揚直想笑,但當他一想到笑的後果,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同時反替紫衣少年擔起憂來;這時適值紫衣少年又朝他望來,於是,他連忙於眼神中發出一道詢問,意思是:「你不知道此老的脾氣嗎?」
紫衣少年眼皮微合,輕輕擺了一下頭,好似說:「沒關係,我不怕他。」
葛品揚不禁大感奇怪,他想:「這少年是誰?他表示不怕,倚仗的什麼?」
他知道,少年的表示也許是事實,但是,當他抬眼看見對面那位龍門大棋士那副惱火模樣后,內心仍然有點不安。
他擔心的是,龍門棋士要是被這盤棋輸壞了情緒,他的事豈不要受到影響?
在這種想幫忙也忙不上的情形之下,此刻的葛品揚實比那位龍門棋士還要痛苦十分。
由於六神不寧,格達一聲,葛品揚無意中,碰落棋盤外一顆閑子。
龍門棋士終於被驚動了,他緩緩抬起臉來,輕輕一「哦」,忽然手朝棋盤一指,向葛品揚惡狠狠地注目問道:「你也懂這個?」
這時,葛品揚的腿彎上,忽然被什麼東西輕輕點了一下;他不用看也知道,點他的,一定是紫衣少年。
同時,他知道,紫衣少年這一點之意,一定代表著:「就說懂,快!」
葛品揚頭一點,微笑道:「在大棋士的面前,說懂可不敢,不過是略通一二,知道一點皮毛罷了。」
葛品揚說著,眼色迅速一溜紫衣少年,好似問:「這樣說對了嗎?」
從紫衣少年那種忍笑頷首的神態上,葛品揚知道,紫衣少年正在讚許他,他完全答對了。
龍門棋士的臉色立即緩和下來,點點頭,哼著說道:「就憑你這麼點年紀,當然不會懂得太多的了。」
說著,忽然一楞,語音驀地頓住。
因為,他一時只顧賣老,卻忘了眼前的事實;葛品揚年紀固然不大,但比起現在和他對局的紫衣少年,多說沒有,大上個二三歲總該有吧?
那麼,這位紫衣少年憑什麼贏他的呢?
葛品揚見龍門棋土窘在那裡,生怕這位什麼都不在乎,唯獨要在棋上逞強的「棋士」一時轉圜不過來,也許會老羞成怒,不由得心頭大急。
總算他情急智生,靈機動得還快,於是,裝做沒有理會得對方之言,故作赧然地頭一低,上面將龍門棋士的視線遮住,低下,隔著石墩,迅速地足尖一挑,也在紫衣少年腿彎處輕輕點了一下。兩小靈犀暗通,葛品揚這種無言的呼援方式,紫衣少年果然領會。
紫衣少年清了清喉嚨,先向葛品揚遞了答示,然後臉一抬,佯嗔道:「師父也真是,天下有幾個龍門棋士?天下做師父的,有幾個懂棋?縱然懂,又有幾個能跟師父您比的?冠兒有幸跟了您老人家,這是冠兒個人的殊遇,師父若將冠兒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福緣去衡諸他人,豈不太苛刻了一點么?」
龍門棋士一拍石案,怪叫道:「反了,反了」
聲浪雖高,卻充滿愉悅,顯然的,他已從愛徒這番話中得到解窘的提示了;但見他故意臉一沉,先向紫衣少年喝了句:「沒大沒小的,不許你開口。」
接著,轉向葛品揚道:「這是小徒,咳,咳,雖然不懂規矩,論棋,還可以,老夫教得早,而且,咳,咳,他進步也還算快,這種機會當然不會人人有。」
葛品揚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師徒」
於是,連忙賠笑躬身道:「當然,當然,這種機會哪會人人有!」
龍門棋士目光偶及棋盤,臉孔微微一紅,隨又沉下臉來,手向棋盤一指,正言厲色地訓道:「以後殺龍緊氣時,就照這個緊法,知道嗎?」
紫衣少年恭恭敬敬地應道:「是,冠兒知道了!」
葛品揚眼看龍門棋士輸了棋,卻以「出於故意」的「喂招」來作遮羞借口,不禁為之忍俊不已,當下讚歎著凌趣道:「俗云:名師出高徒,真是一點也不錯;怪不得這位小師弟,殺力這等凌厲。」
龍門棋士大為高興,衣袖一帶,將盤面掃亂,一本正經地轉向葛品揚道:「可不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如不將各式各樣殺棋的奧妙手法,不厭其煩地逐一教給他,將來和別人對局吃了虧,叫老夫這個臉往哪裡放?」
葛品揚口裡應著「是的,是的」,暗地裡,卻不由對自稱「冠兒」的紫衣少年居然能忍得住不笑,深為佩服。
紫衣少年忽然向師父建議道:「這位師兄既然對此道如此熱衷,師父何不幹脆慷慨一下,教他幾手呢?」
說著,借轉身讓座之便,又朝葛品揚擠了擠眼,意思說:「閣下無事不登三寶殿,既來此,當有所圖,只要你真懂得一點,那就放心下吧,遇有困難,我答應助你一臂之力也就是了。」
葛品揚知道,這一關,早晚要闖,盡猶豫也不是辦法;同時他見龍門棋士口雖不言,神色間卻已顯得迫不及待。於是朝紫衣少年感激地點了點頭,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龍門棋士矜持地翻了翻眼珠,問道:「你學了多久?」
葛品揚故意思索了一下,答道:「總共約一年不到光景。」
龍門棋士身子忽然一直,道:「一年不到?這,這怎麼個下法?」手一松,放落剛抓起的一把白子顯得非常不屑而失望。
葛品揚忖道:「原來連謙虛也不行」想著,頗為後悔。
紫衣少年抓起一把黑子道:「既是初學,那麼就先擺九顆試試吧。」
他一面在棋盤排下黑子,一面偏臉向師父埋怨道:「人家就因為懂得不多,才要向您請教的呀!」
龍門棋士輕輕一哼,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沒有再開口;葛品揚望著棋盤上擺好的九顆黑子,不禁發起怔來。
他想:從他剛才那盤棋看來,就是我讓他九子,也不見得差到哪裡去,現在他反過頭來讓我九子,而且許輸不許贏,輸又要輸得不著一絲痕迹,古人說得好,棋力酒量,不可勉強,萬般皆可假,唯有對奕,猶如武人過招,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這豈不要命?
龍門棋士看他發怔,忽然撫髯點頭,溫顏安慰他道:「來吧,沒有關係,如果這樣還搪不住,下一局再加也不遲。」
葛品揚舌尖猛咬,直痛得全身發麻,方將已涌至喉頭的一聲「噗嗤」抑住,同時回過頭來望了紫衣少年一眼。
紫衣少年右手一抬,食中兩指迅速划動了一下,比了個「鱉爬式」,然後一聲咳,又迅速將手摸去耳後,大聲道:「怕什麼?下呀,不經名師指點,你的棋到哪一天才能進步?」
葛品揚暗忖道:「對,一步一步地運,任他占空就是了!」
於是,棋局開始,龍門棋士落子如飛,愈下愈快,他以落子的速度表示他的輕鬆,而事實上,這也是他生平下得最輕鬆的一局棋。
相反地,葛品揚卻愈下愈慢,因為一步一步往起運,只是一個原則性的決定,他並非全然不懂,所以,多多少少,也得稍稍加以變化。難就難在這種地方,他要佯取攻勢,卻又不得真殺,非但不得真殺更要隨時巧妙地規避著對方那些「投火飛蛾」。
同時由於不「跳」不「飛」之故,自己的棋形竟在無形中堅實起來;所以,他不得不慢,因為他要計算,不是計算如何走法,而是計算如何才能保持落後路數。
一局終了,葛品揚滿頭大汗,輸了九路。
他成功了,他成功的不是棋,而是那一頭大汗。
龍門棋士哈哈大笑道:「冠兒,去端盆水來!」
紫衣少年烏眸滾了滾,搖搖頭說道:「沒有盆。這位兄弟,我陪你去凈凈臉,再回來下吧。」
龍門棋士揮手道:「也好,快去快回來。」
紫衣少年朝葛品揚手一招,同時又使了個眼色,轉身便往左側峰腰下如飛奔去;葛品揚向龍門棋士欠了欠身,循蹤追去,他不敢施展本門身法,只以比常人較為矯健的步伐向前走,待他走到山下,紫衣少年已在澗邊一塊石頭上坐著等他了。
紫衣少年見他趕到,劈頭便自我介紹道:「我叫趙冠,師父替我取號為龍門黑白小聖手。你叫什麼呢?」
葛品揚道:「我叫葛品揚。」
頓了頓,不安地接著說道:「名姓是真的,其他的現在不便奉告,希望趙兄弟見諒。」
小聖手趙冠坦然笑道:「沒有關係,以後再慢慢告訴我好了。」
葛品揚一面掬水洗臉,一面由衷地說道:「說真的,冠弟,我很感激你,不過,我們這樣合作起來愚弄令師,實在太不應該。」
趙冠大笑道:「錯了,這是小弟盡孝道的唯一方法呀!」
葛品揚怔了怔,接著,不禁默然地點了點頭。
趙冠笑聲一住,忽然認真地低聲說道:「剛才,是你的風姿儀錶令我心折,而現在我覺得,你這個人,原來還非常可敬呢!」
葛品揚呆了一下道:「什麼地方可敬?」
趙冠嘆了口氣,眼望地面道:「我在師父身邊已經五年,這五年中,名門正派的年輕弟子我也見得不少。背地裡,他們談到我師父,沒一個不覺得可笑,唯有你是例外……」
葛品揚不安地介面道:「冠弟,我,我未嘗不也有這種感覺。」
趙冠搖了搖頭,說道:「我是他徒弟,又何嘗例外?不過,感覺是感覺,如像他們那樣明白表示出來,就不夠厚道了。」
葛品揚默然片刻,忽然誠懇地問道:「不瞞你說,冠弟,我是有所圖而來;但是,我現在主意已改了,希望冠弟能夠指點我一下,假如不再陪他老人家下棋,別的還有無求他老人家幫忙的方法?」
趙冠搖搖頭道:「沒有。」
說著,忽又笑起來道:「我說過,你是例外,剛才那些話是我的感慨,可不是說你。今天要不是你來,我又哪能想起以前那些傢伙的可惡?走吧,令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就不好了。」
第二盤,葛品揚輸得更多,龍門棋士剛想笑,趙冠忽然叫道:「不對,師父贏得不光榮。」
龍門棋士怒道:「哪點不光榮?」
趙冠道:「我看這位兄弟下得有點不正常。」
龍門棋士怒道:「那是他的事呵。」
接著向葛品揚注目道:「這小畜生說你下得不正常,有這種事嗎?」
葛品揚囁嚅著道:「希望老前輩見諒,老前輩知道的,一個初學的人,一旦遇上像您這樣的名手,多少要怯場的。」
龍門棋士受用地點點頭道:「這倒是實情。」
趙冠眼色一使,葛品揚輕輕接著說道:「這是原因之一,同時,晚輩心緒也有點不寧。」
龍門棋士叫道:「心緒不寧棋怎下得好?這些日子老夫天天在這裡,快去辦事,辦完了事再來下棋吧!」
葛品揚欲言又止,趙冠代他說道:「師父,您就不覺得人家出現得大突然了一點么?」
龍門棋士怔怔地道:「這麼說,他是來找老夫的了?」
趙冠忙向葛品揚喝道:「說出來呀,不知道咱師父最討厭的就是吞吞吐吐的人嗎?」
龍門棋士向葛品揚點點頭,注目以待;葛品揚於是將終南一名弟子為天龍爪毀去武功的事說出來。他解釋他來此系奉終南掌門凌波仙子的差遣,其他一概沒有說,說完后擔心龍門棋士也許要盤問,正在籌思如何應對之際,誰知龍門棋士什麼也沒有追問,徑將頭一搖,說道:「如果出手的是天龍堡的人,那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葛品揚失聲道:「為什麼?」
龍門棋士道:「天龍爪毀人武功,傷者十九百脈走位,全身癱瘓,在目前武林中,可謂絕症。」
葛品揚顫聲道:「那……那麼……一點辦法也……也沒有了?」
龍門棋士點點頭道:「可以這麼說。」
葛品揚臉色一白,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
這時,緊傍著葛品揚的那位小聖手趙冠,星目滾處,忽然仰天深深一嘆,喃喃自語道:
「第一次見師父對一件事束手無策,真令人難過。」
龍門棋士一怔,勃然怒喝道:「渾蛋!」
趙冠故作惶恐地轉過臉來道:「師父罵冠兒么?」
龍門棋士瞪眼吼道:「你小子憑什麼敢說師父束手無策?」
趙冠故作不歡地沉下臉來道:「冠兒一直以身為龍門門下為榮,師父現在這樣說就好像有主意不肯代人出似的。這位師兄跟冠兒一見如故,剛才去澗邊凈臉時,冠兒還一再向他保證說:別愁,回去你下你的棋,天下困難,只要遇上咱師父……唉,師父……也許您這只是一句無心之言,可是這位師兄人還在這裡,您想想看,您叫冠兒以後如何做人?」
龍門棋士一拍棋盤道:「能說不能行的廢話,又何濟於事?」趙冠連忙介面道:「師父說是廢話,當然就是廢話不過,說出來讓這位師兄了解了解,知道師父已經盡了心,豈不比不說好么?」
龍門棋士氣得眼皮一閉,連聲嚷道:「說,說,說,簡單之至,只要能找到一個練有一元指神功的人,三個時辰,功力立可恢復。」
說完一呼,睜開眼皮向愛徒冷笑道:「滿意了沒有,小子?」
趙冠望著葛品揚,葛品揚也正好向他望來,兩小在相顧一呆之下,幾乎同時脫口低呼道:「一元指?這到哪兒去找?」
原來一元指乃三百年前武聖時代,武聖所持有的《一元經》中九大玄功之一。《一元經》早於百年之前即已散失,目前武林中雖傳說九大玄功已有部分流傳下來。但也僅限於傳說而已,到底它流傳下來的是哪幾種?為哪門哪派所獲?根本無人知道。
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想去找一個練有一元指的人物,豈不難若大海撈針?
兩小錯愕絕望間,那位龍門棋士白須抖動,似乎已動了火,這時忽然賭氣般地向兩小又哼了一聲,冷笑著道:「索性氣氣你們兩個小子,怪只怪終南派女娃兒運氣不佳,她受傷不是時候。」
葛品揚默然垂頭,小聖手趙冠耐心地翻了翻眼睛道:「師父不說明白點,叫我怎麼個氣法?」
龍門棋士吼道:「知道嗎?遲了十五年!」
趙冠故意笑道:「早上十五年便怎樣呢?」
龍門棋士冷笑道:「怎樣?不怎樣!十五年前,會一元指的有兩個半,如此而已!」
趙冠怔了怔道:「兩個『半』?」
龍門棋士哼道:「所謂『半』,就是功力只有五成。」
趙冠噢了一聲,忙問道:「如今呢?」
葛品揚心灰意懶地暗嘆道:「這位冠弟也真是,單聽他老人家這口氣也就不難想象了,還問些什麼呢。」
哪知龍門棋士的回答竟是:「如今還有一個半!」
葛品揚猛然抬頭,目中閃出驚喜之光,急急望向小聖手趙冠,趙冠也頗感意外地呆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向師父叫道:「誰和誰?」
龍門棋士緩緩豎起一根指頭道:「天龍堡主是一個!」
葛品揚一聲「啊」顫呼道:「是……他……老人家……那……那有什麼用?」
龍門棋士悠然頷首道:「現在明白了老夫剛才說如出手的是天龍堡門下,那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的原因了嗎?」
趙冠急急地又問道:「還有『半個』呢?」
龍門棋士不悅地喝道:「小子敢放肆!」
趙冠愕然張目道:「『半個』雖比不上『一個』,但總比沒有強,這話為何問不得?」
葛品揚心頭一動,忙用手肘推了趙冠一下。趙冠呆了呆,忽然高興得跳了起來,叫道:
「啊,師父,是您?好,好,太好了。」
龍門棋士冷冷瞪眼道:「好什麼?」
趙冠跳過去,一把拉起師父衣袖,不住搖著懇求道:「師父,您,您就辛苦這一趟吧。」
龍門棋士衣袖一摔,冷笑道:「行,先去買副館材來!」
兩小膛目不知所以,龍門棋士冷冷接下去道:「功候不足,適速其死,不先買棺材,拿什麼給那娃兒收屍?」
葛品揚暗嘆一聲「罷了」,支撐著站起,便待向師徒兩辭行。
趙冠一把將他按下,轉向師父跳腳道:「冠兒偏不信師父一點辦法沒有。」
龍門棋士忽然長嘆一口氣,仰臉幽幽地道:「師父也是好強的人,早知有今天,當年師父那對『千年水火珠』說什麼也不會送人了。」
趙冠精神一振,忙問道:「有了那對水火珠就行了么?」
龍門棋士點頭輕嘆道:「是的,研珠為粉,先令傷者和無根水服下,師父在一元指上雖然只有五成火候,也就足可為力了。」
趙冠忙又說道:「這還不簡單?師父既然以寶珠相贈,與那人想必交非泛泛,現在師父修書一封,冠兒去情商討回不就得了?」
龍門棋士側目淡淡問道:「你知道師父送給了誰?」
趙冠一怔,楞楞地道:「師父送給誰,冠兒如何知道?」
龍門棋士一字字地道:「天龍雙嬌,白夫人柳文姬,黑夫人章曼華,一人一顆這是天龍堡主藍老兒在元配冷麵仙子過世三年後,將雙嬌收為繼室時師父所送的賀禮,而現在,天龍堡的人毀了一個人的武功,你卻要師父要回那對珠子去為那人救治,這事行得通嗎?」
趙冠呆了半晌,忽然跺足恨恨道:「終南一名女弟子,究竟怎麼惹了他們天龍堡,他們竟然下這等絕手!」
龍門棋士也「咦」了一下道:「對呀,終南門規素嚴,這事怎麼發生的呢?」
說著,拿眼望著葛品揚。
葛品揚垂頭低聲道:「終南門規嚴,天龍堡門規更嚴,也許只是偶然的誤會,晚輩系受人之託,實情也並不清楚。」
龍門棋士注目間,忽然問道:「你究竟是何人門下?」
葛品揚頭甫抬起,趙冠已然介面答道:「冠兒問過啦,他說不便說明,師父就不要讓人家為難啦。」
葛品揚低低說道:「還請老前輩不要見怪才好。」
龍門棋士點點頭道:「老夫不過隨便問問罷了,江湖上不願人知師承的怪人多得很,老夫年輕時,何嘗不是?」
葛品揚躬身道:「打擾了,晚輩現在告辭。」
龍門棋士眼瞥棋盤,一臉遺憾之色,想說什麼,終又忍住。葛品揚又向趙冠施了一禮道:「別了,冠弟,希望來日能再相見。」
說完,轉身便擬離去。趙冠忽然叫道:「葛兄且慢。」
葛品揚止步回頭,趙冠已轉向師父說:「師父,您說,只要今天剛才這盤棋」見師父眼睛往上翻,忙改口接下去道:「這盤棋一下完,您就讓冠兒出去跑一趟歷練歷練,現在冠兒就跟這位師兄一同離去可以么?」
龍門棋士見愛徒中途改了口,才緩下臉色,這時哼了一聲道:「不許惹是非,知道嗎?」
趙冠見師父應允,大喜過望,倒身便拜,磕完頭跳了起來,轉向葛品揚興奮地叫道:
「葛兄,你我同行如何?」
葛品揚微笑道:「你想我會反對嗎?」
兩小手挽手,剛剛踏出一步,身後,忽聽龍門棋士敲著棋盤,大聲吩咐道:「經過洞庭附近,不妨去雲夢二老那兒知照一聲,就說師父不日即到,叫他們多打棋譜,多準備一點彩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