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卡察」!「卡察」,車輪輾過薄冰,發出清脆的聲音,順著寒風從老遠傳來。
呼爐爐!馬匹嘶叫著,從口中呼出白茫茫的熱氣,那聲音有一種單調和凄涼的味道。
車子漸漸近了,穿過梅林,走向幽靜的小道。梅枝上積著的冰雪,受車行震動,不時因負重不住折斷下墜。雪是不會下來了,可是天氣卻冷得出奇。
寒梅怒放,空氣中散揚著清淡的冷香,一眼望去,白色的梅花連綿無涯,蒼勁的枝幹,高貴美麗的花朵,迎著凜冽的北風挺立著,顯得它是多麼堅貞,多麼卓然不群。
車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英氣勃勃,英俊瀟洒,女的眉目如畫,嬌美無儔,正在指指點點,歡然談笑,兩人都是一襲薄衣,坐在車頭,並不見絲毫冷意。
原來這兩人正是當今天下第一大俠辛捷張菁夫婦,當年辛捷不遠千里尋訪意中人張菁,在大戰婆罷六奇后,巧以相逢,兩人自是欣喜無比,結伴而返。
辛捷雖則愛極張菁,可是對於和自己有不平常關係的金梅齡姑娘,卻也始終不能忘懷,他婉轉告訴張菁其中經過,張菁天真善良,並不在意,反而鼓勵辛捷想法去尋找,於是辛捷請丐幫護法金老大發動丐幫勢力,在全國各地尋訪。
那金梅齡自從明白自己誤殺親生父親后,懺悔之餘,削髮為尼,她偶而碰到金老大派出尋訪她的丐幫弟子,得知辛捷對她情深義重,並未絲一毫忘記,當時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想到和捷哥哥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幾乎忍不住要趕去和他相會,然而轉念想到自己一身罪孽,是個不祥的人,豈可再連累心愛的捷哥!是以忍著千般痛苦和凄涼,在丐幫弟子面前,並未露身份。
她送走丐幫弟子后,但覺胸中一片空虛,忽而辛捷俊秀多情的臉浮在她眼前,責備的忍心,又忽而辛捷的柔情密意陡然回到心頭。她這樣不休不眠痴痴坐在佛前,整整兩天未進滴水,總算從千頭萬緒的思潮中,整理出她今後應走的路子,她輕輕地站起來,佛前的香早熄了,蠟燭也滅了,只剩下灰燼和滴下的燭淚,於是她虔誠地插上了另外一把香,默默地決定了一切。
她想:「我就像殘餘下來的灰燼,人生對於我,我對於人生都不再有意義了,可是我卻不能就此死去,這樣就不能償清我的罪,讓痛若和世上最殘忍的酷刑來折磨我吧,只要——只要來生我能永遠陪伴著捷哥哥。」
她原是個刁鑽頑皮的小姑娘,一向但求己之所喜,對於恩怨報應,鬼神之說,從來視為無稽,比時竟將全部希望寄託於渺茫的來生,用情之苦,真可謂生死不渝了。
「我是一個不幸的人,那麼一切的不幸都由我來擔負吧,這一生除了和捷哥哥在一起的時間外,我何嘗享受過半絲溫情,可是到頭來仍然不免永遠分離不能相見。天上的牛郎和織女一年雖然只可相會一次,但那是千秋萬世代代都不變的,比起人們短短几十年又幸福多了。」她想著,心中對於神仙虛無之說,更是嚮往已極。
「這一生,我是痛苦定了,也許前生我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壞人,如果我能在這生把罪洗清,那麼來生也許便可和捷哥哥長廂廝守,但,捷哥呢,他可不能也為我而痛苦一輩子呀!」她想到此,口中不由自主喃喃道:「我要使捷哥快快活活過一輩子,我一定要的。」
於是她就重入江湖,揚言金梅齡已死,好讓辛捷一心一意去愛方少碧——她只知道辛捷是甚愛方姑娘的。
她年紀青青,卻能犧牲一己之至愛,成全他人之樂,在她只以為是減輕自己的罪孽,其實錯非天具慧根,有大勇大智之人,又焉能如此?
辛捷果然相信金姑娘已死,這才和張菁結成夫婦,金梅齡心中只希望辛捷和方少碧和好如初,她哪又想得到方少碧竟會投入她最痛恨的人天魔金欹懷中,正以萬般柔情,度化他那天生的凶性哩!
無極島主無恨生,對於辛捷原來並無惡意,只因誤會辛捷是七妙神君梅山民,怪他玩弄繆九娘的感情,是以數次欲制他於死。此時既然真象大白,又見女兒對辛捷一往情深,便也不再反對。
辛捷張菁婚後,依著辛捷建議,陪伴那年老無依的梅叔叔,就在沙龍坪定居下來,事實上他夫婦一年倒有七,八月到外行俠。梅山民見一手教出來的高弟,不但能將自己生平幾樣絕藝,一概承襲,更能青勝於藍,自是老懷甚暢,終日悠遊林泉。
次年,生下了辛平,辛捷初為人父,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細心體貼的守在家中,陪著愛妻,不是逗著辛平自得其樂,就是抱著兒子,攜了張菁的手,三人一同去登高賞月,薄泉聽瀑,臨淵投石,梅林對弈,過著神仙一般清悠的日子。
這樣過了幾年,辛捷足未踏出沙龍坪半步,江湖土盛傳梅香神劍辛大俠神秘歸隱,到了辛平五歲那年,辛捷夫婦雄心再起,便請梅叔叔傳授辛平武功,夫婦倆重入湖海,行俠全國。
七妙神君梅山民,功力雖然盡失,可是武學之過卻是愈老愈精,辛平這孩子,父母都是天地間靈氣獨宗的俊秀,他又豈會愚笨,是以名師高徒,相得益彰,辛平小小年紀,已然功力不凡。
有一年,辛捷夫婦在川邊大雪山上,無意之間遇著一匹千年難逢的龍駒,花了不少心力,將那龍駒收服,張菁伶愛辛平,就將龍駒送給他騎。辛平常騎著這千里龍駒在沙龍坪附近幾縣跑來跑去玩耍解悶,他原長得很俊,又加上座下名駒神俊,人人都不由得喝聲采道:「不知是何方仙童,長得如此俊秀。」
是以不到多久,便闖下「金童」的萬兒,只要他黑色龍駒一到,附近的小孩就跟在馬後,高聲歡呼,擁護而行。
北風在呼嘯,雪是不會下了,忽然一股刺骨的寒風迎面吹到,辛捷連忙從車上取了一頂大皮帽,替張菁戴上,只露出面門,辛捷柔聲道:「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今年比往年要冷得多哩!」
張菁對夫婿的體貼感到十分安慰,她輕輕一笑道:「我可不是那麼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大哥,就要到家啦,平兒玉兒一定等得不耐煩了。」
辛捷笑道:「誰敢說你弱不禁風啊,東海三仙無恨生之女,梅香神劍辛大俠之妻,是當今武林第一位女俠。」
張菁嗔道:「大哥,你老是這樣傲氣凌人,我不喜歡,要知——要知!」
辛捷介面道:「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對么?」
張菁道:「你知道便好。」
辛捷裝得很誠懇地道:「菁兒,我一切都聽你的,以後別人欺侮我打我,我也不還手就是,免得被你說傲氣凌人了。」
張菁見他雖然是故作正經,但是想到他從來沒有不聽自己的話,心中不禁很是得意。
張菁忽道:「大哥,打箭爐那三個惡喇嘛,在新正十五擺下死約會,進你去一決雌雄,聽說這三個壞胚一身毒器,險詐百出,我看咱們還是多邀幾個高手一塊去,免得人少勢弱中了暗算。」
辛捷冷嗤一聲,不屑地道:「這三個該死的喇嘛,惡行昭彰,我老早就想下手除掉他們,這次他們自動送上門來,那是再好沒有,菁兒,這三個臭和尚惡名雖大,你看總不會強過當年婆罷六奇吧!」
張菁雖不滿辛捷狂態,可是想到他功力深湛,從來沒有通過真正對手,也就住口不說了。
要知辛捷一身承襲著曠世奇人,七妙神君、平凡上人、小戢島主三人的絕藝,是以雖則年歲三旬左右,可是武學卻是博大精微,己人內外兼修之境,他這十幾年,功夫愈來愈高,為人反而愈見謙沖,常言道「富潤屋,學潤身。」他年紀輕輕,可是一舉一動已自有一派宗主的雍容風度。只有在愛妻和至友吳凌風面前,仍然免不了露出昔日飛揚跳脫的性子,此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天生使然,真性流露,也不足以深責了。
張菁忽道:「大哥,這兩天我心裡真是慌得很,我只要一想到吳大哥那陰暗的眼神,真忍不住想……想哭。」
辛捷默然點頭,低聲道:「吳大哥這生真是命途多乖,我每次到泰山去看他,總想在他臉上找到些許昔年歡樂的影子,可是從來沒有如願以償過。」
張菁道:「大哥,我們總得想想辦法,阻止他去當和尚啊!」
辛捷道:「我也是這麼想,其實一個人心灰意冷,就是出家作和尚,也未必就能忘掉傷心事,不過是自我欺騙而已。菁兒,待年過完,打箭爐的事辦妥,咱們一起去見吳大哥,責以大義,你看可好?」
張菁點點頭,心中又想起與吳凌風同行去尋辛捷的往事,吳凌風對她百般呵護,處處替她安排一切。
「我沒有哥哥和弟弟、可是即使有,也不會地吳大哥對我這小妹妹更好的了,我一定要使他振作起來,他比大哥只大兩歲,這年紀,正是生命的春天啊!怎能就此頹唐下去呢?」
默默地,她下定了決心。
辛捷道:「吳大哥真是多情,阿蘭死了已經十多年,然而他何曾有一天不想她,唉!十多年了,他絲毫未改變對蘭始娘的真情,看來光陰並不能沖淡世間真正的痛苦。」
張菁忽然激動地道:「那也不能怪吳大哥阿,他心裡只有蘭姑娘一個人,就是千年萬年以後,還是不變的,除非……除非有一天,當失去知覺的日子到來了,那才能無可奈何地忘掉一切。」
辛捷一看張菁,只見她眼中淚光閃瑩,臉上稚氣全消,神色堅定,似乎在說:「有一天,當我們倆人永久分離的時候、難道不也會這樣嗎?難道還會忘掉對方嗎?」
辛捷大為感動,他伸出手輕握住張菁的小手,柔聲道:「菁兒,你別瞎想,喂,你笑一笑,待會別讓平兒看到媽媽流淚,還道爹爹欺侮媽媽哩!」
張菁忍不住笑了起來,兩人手握著,如海般的深情從手上傳到各人的心中,不禁相對一視。
辛捷想:「吳大哥巧食百年血果,他內功又高,原該是青春常駐,容顏不改的,可是現在瞧起來真是蒼老極了,在他臉上,再也不會有春天的顏色了。」
當人們想到別人的不幸,就會聯想到自己的幸福,辛捷此時的心情就是如此,在他胸中洋溢著歡樂的情懷,因為——心愛的人就在附近,而且永遠不會離開,除非失去知覺的時候到臨。
「花開的時候,艷陽淡淡的灑在泰山的幽谷里,春風吹綠了山頂巔,可是吳大哥的心仍然有如封在寒冰中」辛捷想:「花落的時候,果子結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鮮紅惹人喜愛的棗子,象徵著萬物生生不息,欣欣向榮,但大哥此時的心情是怎樣呢?除了阿蘭能夠復活,天下再也沒有什麼力道能改變他了。」
辛捷想著想著,心裡的歡樂慢慢消失了,代替的是胸中瀰漫著感激上蒼之情,因為——因為——
上蒼對他是那麼眷顧,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變成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俠。而且得到了人間的至情,友情、愛情和師長的垂護之情。
「老天是多麼愛憐我啊。」辛捷輕輕的嘆了口氣,聲音中充滿了滿足和歡欣,張菁也發覺他睜大眼睛,好奇的望著辛捷。
在幸福中,人們很容易想到遙遠的過去,於是,辛捷又回憶起與張菁初會的時候,他稍稍的瞟了張菁一眼,只見她仰著頭,大皮帽把她耳朵都罩住了,只有皓白勝雪的臉孔露在外面,那天真的模樣兒和十多年前並沒一點改變,只是出落得珠圓玉潤,更加豐滿了。
要知辛捷年少之時,對於用情並不專註,他處處留情,惹得人家姑娘相思而引以為得,後來因為和正直的吳凌風結為兄弟,受凌風感染,方覺悟對於情感的浪費,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甚至於可說是可恥,這才幡然改過。他對金梅齡起初並沒有感情,後來分別了,才發覺自己也很喜歡她,是以金梅齡之死,(他以為金姑娘已死)他一直耿耿於懷,因此不敢再亂用情感,專心一致地的愛著張菁,十多年來,夫妻間感情愈來愈好。
辛捷輕輕撫著愛妻的手,嘴角掛著微笑,心中充滿柔情密意,忽然天色一亮,原來車子已走出梅林。
「爹爹!媽媽!」「伯伯!」金童辛平和林玉從屋裡飛奔出來,人還未到,便雙雙高喊起來。
張菁連忙把手一收,飄然下車,姿態美妙輕盈,走上前去,一手抱住一個。
辛平喘著氣道:「我和林姐姐從窗口老遠就看到了,咦,媽你戴的是什麼帽子,真像一頭豹子。」
林玉道:「我們剛才還在擔心辛伯伯和你不回來過年,誰知道才說完就聽到馬車聲,我們一塊跑出迎接。」
張菁笑道:「看你們急成這個樣子,梅公公在家嗎?」
辛平道:「他又到橋頭去沽酒了。」
辛捷問林玉道:「你姐姐呢?」
辛平搶著答道:「她成天悶在屋裡,不喜歡和我們一起玩,媽媽,今年過年買什麼好玩的事物給我嗎?」
辛捷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你先別急,上次離家時傳你的查拳四十九手,你都學會了?」
辛平向大家扮了個鬼臉,吐吐舌頭,也不言語就一招一式把四十九手查拳演了出來,辛捷見他招招正確,精微之處全部能夠領略,心中一樂,忍不住面露笑容,他一何並無為父尊嚴,明知此時一笑,等於嬌縱愛子,日後在愛子面前更是無法擺架子,可是畢竟忍俊不禁。
辛平越打越得意,使完查拳四十九招竟然意猶未盡,跑過去折下一根梅枝,叫道:「爹爹,平兒還多學了一套劍法,是梅公公教的。」
張菁道:「好啦,好啦,有本事也不必這樣急著顯呀,快進屋去。」
辛平對於他母親似乎更是不怕,他一抖小手,一攻一守,精神百倍的以枝為劍,展開新學得的梅山民生平絕技「虯枝劍式」。
這套劍式從「寒梅吐蕊」,「冷梅拂面」,「梅花三弄」,一直到最後一招「踏雪尋梅」。共是一十八式,其中式式都是精奧絕倫,花去七妙神君這蓋世鬼才的畢生心血,辛平因年歲所限,內功不足,施起來雖則不能發揮至最高效力,可是他站在一棵老梅下,但見手中枯枝上下飛騰,對這十八式都能正確使出。
此時正是梅花盛開之時,金童辛平在梅下使劍,只見點點白梅下落,別有一番氣勢,彷彿助長這虯枝劍法的威力,辛捷看得興起,長嘯一聲道:「平兒小心了。」說罷平推一掌,向辛平當胸按來,辛平知道父親要指點自己,他雖頑皮,可是對於武功卻是自幼即愛,當下反手一劍,一招「梅花三弄」,向辛捷左右兩肋點去。
辛捷雙肩同時左右閃動,避過枯枝,掌式仍然不變前推,辛平閃避不及,手上之劍又不能收回,只有奮起左掌,也向辛捷右掌崩去,兩掌一觸,辛挺驟然真力一收,辛平重心前傾,幾乎跌倒,總算他自幼練功,下盤十分穩固,滴溜溜打了幾個圈,雙手向空擊了幾下,才算穩住身形。
辛平滿面羞紅,連聲嚷道:「這劍法不管用,我不學啦。」
辛挺呵呵笑過:「小猴兒,這劍式是梅公公生平絕藝,怎說不管用,你小小年紀、能練到如此,也算是很不錯啦,你知道為什麼我一出手,便破去你劍法?」
金童辛平不服氣道:「爹爹你力氣大,我劍法自然使不出了……」
辛捷大喜,走上前去摸著辛平的頭道:「真是我的乖兒子,你說得一點不錯,只要功力深厚,任何一門功力都厲害,高手交手,一切招式對方都瞭然於胸,是以每每打到最後總是真力相拼,所以你在內力方面須要多多努力。」
辛平欣然受教,口中卻道:「爹爹,我知道啦,不知要什麼時候,我才能練得和高戰大哥一般強。」
辛捷笑道:「只要你肯照著梅公公和我教的法子去下功夫,等到你年紀長到你高大哥一樣大,功力也就差不多了,你想想看,我辛捷的好兒子能輸給別人么?」
張菁見辛挺和兒子廝混,全然沒有尊嚴,真是好笑,想到辛平這小鬼對父母有如兄弟姊妹一般,並無畏懼之心,雖說是自己從小縱容,可是他父親也並未真正嚴加管教過,當下裝作生氣,一皺秀眉對辛捷道:「平兒愈來愈沒規矩了,都是你寵壞的,日後他如不聽話,你可不能怪我管教不嚴了。」
辛捷聳聳肩,林玉忍不住笑了出來。
辛平牽住張菁的手道:「媽媽,平兒一向是個很聽話,很聽話的小孩,從來不淘氣。」
林玉掙脫辛伯母牽著她的手,學著辛平的口氣道:「是啊,平兒是個很乖很乖的小孩,只是,只是專門和媽媽作對。」
辛捷張菁聽她說得有趣,都笑了起來,笑聲中,四人一齊走進屋子,室內爐火熊熊,令人有一種懶散的感覺,辛捷張菁夫婦看著這雙小兒女,不停的把松枝向火中加去,沒有一刻兒安靜,不由莞顏而笑。
正在此時,林汶走了時來,她低聲叫道:「辛伯伯,辛伯母!」
張菁見她幾月不見,臉上大見清減,悄聲道:「汶兒,你又瘦了,你別一天到晚想心事,你有什麼難解的問題都告訴我,伯母一定替你設法。」
林汶臉上一紅,心內卻十分感激,低聲說道:「伯母,我心裡沒有想什麼。」
張菁笑道:「伯母像你這樣的年紀,成天只懂得淘氣,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去招惹一下,心中哪裡存著一絲憂愁,汶兒,年青的時候是應該快活些,你不信去問你辛伯伯去。」
林汶點頭道:「伯母說得是。」
林玉卻插口道:「辛伯伯,伯母當真……當真這麼頑皮么。」
林汶化叱:「小妹,別不知規矩亂說。」
辛捷笑對林氏姊妹道:「你伯母教你們頑皮淘氣,你們千萬別學,如果和她當年那樣……那樣任性,將來只怕……只怕,哈哈!」
他原想說「只怕難找到婆家。」可是偷眼望見張菁神色不善,連忙乾笑混過。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一個蒼老的聲音吟著唐詩,漸漸走近,辛捷連忙走出,展開輕功,迎上前去,口中喊道:「梅叔叔,我們回來了。」
梅山民邁著大步,手中捧了個酒葫蘆,他見到辛捷,點首連道:「好,好,平兒這下可放心了。」
辛捷道:「梅叔叔,你把虯枝劍式傳給平兒了!」
梅山民微笑不答,仰起頭又喝下一口酒,口中反覆高唱著:「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一步步走向屋去,辛捷跟在後面,也一同進去。
晚飯後,老少三代圍在火邊歡談著,辛捷看著這一家人相聚在一塊,此刻真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他心中有一種安適的感覺,因為他已回到家了。家,這千萬他鄉遊子所嚮往的地方,畢竟有它值得令人懷念之處。
新正初三一過,辛捷夫婦啟程趕赴打箭爐。
又下雪了,辛平和林氏姊妹圍在門口,依依不捨,大有人去樓空之感。
辛平高聲喊道:「爹爹,媽媽,快回來呀!」
張菁笑笑,心中也有不舍,便說道:「平兒你好好學武藝,將來也可以代你父親去做些鋤強扶弱的事、免待你父親一年到頭馬不停蹄的跑來跑去。」
辛平點點頭,上前點燃一個衝天炮,嗤嗤一聲,直衝上天,硝煙瀰漫中,辛捷張菁雙騎如飛而去。
打箭爐,西去禪院。
大廳前廣場上燈火輝煌,高高矮矮坐了六七個人,請僧有俗。
其中有一個衣著黃色袈裟的僧人,頭如巴斗,雙目炯炯有光,正是禪院主持大和尚嘉西穆,他轉身向後座一位道家打扮少年道:「清虛道長,月已當中,那姓辛的小子怎還不來?莫非是畏縮不敢赴約么?」
旁邊一個俗家打扮中年瘦漢插口笑道:「這小子如果不來,多半是知道道長在此,又害怕三位大師追魂飛蝶的絕招。」
這瘦漢是青藏一帶大盜,喚作大力神李天來,人雖長得枯瘦,可是天賦異稟,神力驚人,有一次他一手抓住一隻巨犀獨角,抵住不讓犀牛前沖,最後兩犀牛力盡屈服。自此而後,李天來威名大震。有一年,他在川邊作案,不該劫財后又想劫色,被辛捷撞上,兩人言語失和,動起手來。
當時辛捷本可取他性命,可是憐他一身神力,功夫不錯,平日為惡尚少,是以劍式微微偏去,削去他一隻左耳。
李天來引以為終生奇恥大辱,逃回老家苦練大力鬼王抓,五年之後,大有成就,恰好辛捷與西禪寺三主持喇嘛結梁,三個喇嘛深知辛捷各揚四海,豈是易於之輩,是似遍請西南西北成名人物,準備將辛捷毀在打箭爐,那李天來正愁自己一人去找辛捷報仇,未免人單勢弱,如此良機豈可錯失,於是欣然應邀。
那道裝少年臉色始終十分凜重,他是西崑崙金光觀清虛真人,那西崑崙武功另成一派,與中原武學反道而行,可是歷年來能人迭出,隱約間已是青藏高原武林盟主,所以清虛其人年紀雖青,西去禪寺主持喇嘛仍然禮敬非常。
道裝少年道:「先師太乙真人當年肩上中了辛大俠一劍,苦思破解之法,閉關三年仍然不得要領,是以鬱郁不歡,臨終之時忽然澈悟,原來辛大俠所施的劍法是失傳已達十年的少林絕藝大衍十式」。
西去禪院首座主持大喇嘛嘉西穆討好笑道:「管他什麼大衍十式,洒家想來總不曾強過貴派降魔杖法。不瞞道長,當年洒家在尊師手下走不到十招,就敗在尊師降魔杖下,如非尊師手下留枯,酒家這板巴斗大頭早就被打破了。」
那瘦漢也湊趣道:「待會姓辛的小子來了,要他嘗嘗道長西崑崙絕藝,莫說我們西方無能人。大衍劍法又怎樣?我李天來從來沒聽過,任是再凶,我想也有法子破去。」
「未必見得。」聲音從高處傳來,中氣十分充足,震得廣場上大鐘嗡嗡作響,眾人抬頭一看,只見上在廳門口兩個高逾四五丈大彌勒佛像頂上,同時出現一條黑影。
兩條黑影忽然長嘯一聲,一齊向下跳去。待到立地丈余,各自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穩住下墜之勢,雙雙飄然落地。
青虛道人心想:「那辛大俠名滿天下倒也罷了,想不到這女子功夫也如此高強,多半就是辛夫人,適才那招『蒼鷹搏雉』,能夠凌空打了個圈子,武林中已不多見,而且落地『平沙落雁』身法,運用這輕盈美妙,端的已入化境。」
辛捷張菁並肩走上前,辛捷向眾人一拱手,對三喇嘛冷冷道:「這三位定是名震西域的西去禪院主持了。」
首座主持嘉西穆合什道:「正是貧僧師兄弟,辛施主不遠千里赴約會,真是信人,貧貧敬慕無已。」
說著一指身旁少年道士和瘦漢道:「這位是西崑崙金光觀主清虛道長,這位是大力神李天來李施主,李施主原是辛大俠舊認,自拜辛大俠之賜,日夜不敢稍忘,今日辛會,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這嘉西穆原是西藏黃教僧人,天資甚是聰明,不但說得一口流利漢語,而且險詐無比,他藉著介紹,先挑起李天來刺耳之恨,想使大力神與辛挺先行火併,自己坐收漁人之利。
辛捷聽他說西崑崙金光觀主,不由臉色微變,張菁也是一驚,向少年道士問道:「貴派掌門太乙真人可好?外子與妾身一直想赴西昆崙山討罪,並解釋昔年之誤會。」
清虛追人是個至性少年,聞言眼淚幾乎奮眶而出,凄然道:「先師於年前仙去,晚輩已然績承先師道統,昔年先師中辛大俠一劍,始終耿耿於懷,臨終之時猶念不忘,想出施主所施的是『大衍十式』少林劍法,晚輩功力微弱,明知此劍式是千年來佛門至高降魔大道,但不自量力,願以本門武學向施主討教,以盡弟子之責。」
辛挺慘然道:「是非之間,原很難分,昔年一時收手不住,刺傷了太乙真人,想不到竟使真人鬱郁以終,此事歸結起來,錯在我當時年輕性急,清虛道兄,你為師雪恥,用心甚苦,就請動手罷。」
張菁急道:「且慢,令師風格高昂,得道已久,在生之時,必然不喜道長與這些低三下四的壞胚交往吧!」
那首座喇嘛城府甚深,聞言淡淡一笑,可是他兩個師弟和大力神卻按捺不住,咆哮如雷,那兩個喇嘛漢話本來不太純熟,此時急怒已極,藏語脫口而出,嘰哩咕嚕說一通。
清虛道人淡然道:「辛夫人教訓得是,貧道與這幾位朋友原無交情,辛大俠只管出手,貧道之事且不忙在此刻解決。」
他這句話意思就是表明自己決不站在惡跡甚著的喇嘛一邊。
張菁知金光觀主武功非同小可,她怕辛捷讓清虛道人,弄得不好就要吃虧,那是再戰正主兒,可就有些麻煩,是以出言套住清虛道人。她見清虛道人果然中計,不由暗喜道:「這道士是直性子,名家弟子,氣度端的不凡。」
那首座喇嘛心內大怒,但面上不動聲色,暗道:「好哇,老子辛辛苦苦請你來,你競假撇清撒手不管,待會連你這臭道士也一齊殺了。看看洒家手段。」
辛挺朗聲道:「三位大師約在下到此,不知有何見教。」
嘉西穆正要開口,他師弟西去禪寺第二位主持達和爾操著硬的漢語,結結巴巴道:「你!你殺我徒兒……我……我要殺……你。」
辛捷長笑一聲道:「大師快人快話,這是死約會,不見不散,就請劃下道來。」
嘉西穆乾笑道:「好說,好說,你辛大俠劍法通神,內力精湛,貧僧師兄弟三人只有甘拜下風,不過,不過咱們也有樣小小的玩意,倒要請辛大俠品評品評。」
辛捷冷冷道:「久聞西方惡金剛師兄弟三人追魂飛蝶陣天下無雙,今日有幸見識,真是生快事,大師請吧。」
原來這三個喇嘛人稱「黃教三魔」,大師兄嘉西穆外號「惡金剛」,二師兄達爾和外號「莽金剛」,小弟甸多立外號「勇金剛」,三人早年投身黃教,因為屢破色戒,被黃教掌教趕出西藏。
三人仗著一身武藝,霸佔了西去禪寺,胡天胡地的變本加厲,附近也不知有多少良家婦女遭了殃。辛捷在無意中誅殺了個採花賊,此人正是達爾和徒弟,是以黃教三魔替弟子報仇,擺下死約會找辛捷架梁。
惡金剛拍拍手,招來三個小喇嘛道:「你去傳令全寺僧人不準站在附近,免得誤傷。」說著向大力神看了一眼,大力神知他不願被人看見獨門暗器發射手法,便道:「大師父只管施展,這陣法厲害,在下在廳上恭聽好音。」
惡金剛笑道:「好說,好說。」轉身向辛捷道:「三位留神,留神。貧僧就要得罪了。」
清虛道人年青氣盛,冷哼一聲暗道:「這和尚連我也恨上了,難道我西崑崙弟子當真怕你不成。」
辛捷一伸手寶劍出鞘,心中連轉了幾個念頭,沉吟不決,張菁忽然叫道:「大哥,點蒼兩儀劍法,咱們一起來施,定能破去和尚們的飛蝶陣。」
辛捷大喜,脫門贊道:「菁兒,你真聰明。」
張菁嫣然一笑,反身一拔長劍到手,清虛道人跑到寺內大廳,取出獨門兵器降魔杖。
莽金剛達爾和見辛捷夫婦有笑有說,全然投有把他們放在眼中,不由大怒,戴上鹿皮手套,伸手從皮袋中抓了一把鐵蝶,就欲放發。
惡金剛嘉西穆沉聲道:「師弟莫急,排好陣式再動手不遲。」
說著惡金剛就走前一步,當中站定,他兩個師弟一左一右,側身而站,三人排成品字形。
辛捷起先一直在想破解飛蝶陣之妙法,他想用上乘內功迫起劍氣,固然可以破去,但此舉大耗真力,這三個喇嘛恨極咱己,非制自己於死地不可,如果耗費真力太多,三個喇嘛再施毒計就不易抵擋,他正在左思右想,忽然被張菁一言提醒,心想點蒼兩儀劍法正是一切暗器之剋星,不由大喜。
辛捷低聲對清虛道人道:「這追魂飛蝶奇毒無比,道兄千萬小心,而且來勢有如漫天飛蝗,無孔不入,道兄請守住前方,敝夫婦從中策應。」
清虛道人見他說得誠懇,連忙點頭稱謝。正在此時,嘉西穆高喊聲「打」,三枚鐵碟從三個方位襲來。
辛捷夫婦雙雙平挽一個劍法,方向一左一右,配合得天衣無縫,兩枚飛碟被劍鋒削成兩半。
那清虛道人揮動長杵。一溜烏光閃起,襲向他那枚鐵碟被他反擊而回。
原來他這降魔杖是西方太乙真金煉就,內中摻有南荒特產風魔軟銅,遇剛而韌,遇柔而剛,追魂飛蝶是精鋼打成,四周薄如利刃個,碰到這根剛柔並激的寶杖,竟被韌力彈開,鋒刃完好無損。
西去撣院三喇嘛一言不發,連連發出飛蝶,清虛道人施展盪魔七十二路杖法,舞得一片烏光,點水不透,辛捷夫婦前進後退,兩支長劍布成劍幕,兩人臉露笑容,姿態洒脫已極。
惡金剛師兄弟三人,眼見追魂鐵蝶己用去將近一半,敵人絲毫末傷,心內頗感焦急,惡金鋼嘉西穆用藏語說了幾句,他兩個師弟立刻慢下來,不再搶發飛蝶。
清虛道人大感驚奇,忽然嘉西穆一揚右手,一隻飛蝶向清虛道人左邊飛去,清虛道人心笑惡禿騙沉不住氣,亂打起來,準頭也沒有了,忽聞辛捷大喝一聲道:「道兄小心。」
清虛道人一驚,降魔杖一招「橫掃心魔」護住前胸,只見那杖飛蝶突然改變方向,走成弧形路線,正向肋下飛來,砰然一聲,被杖身打偏落地。
黃教三魔見清虛道人手忙腳亂,哈哈長笑,飛蝶連連脫手,或走直線,或走弧形,辛捷夫婦仗著兩儀劍法自是應付裕如,清虛道人可就連番遇險,形勢垂危。
辛捷喝道:「菁兒快使『南極北陲』,走巽位,護住道兄。」
張菁長劍快如流星向南北兩方點了兩下,在空中劃了半個圈子,但聽見叮叮噹法一陣響,擊落無數飛蝶,張菁不敢怠慢,縱到清虛道人前面,一招「東木西金」,這正是兩儀劍法的精華,她才使了一半,辛捷的長劍遞了上來,接看使完下半招,只見暗器紛紛墮地,兩人相對一笑,心意相同,劍法使得更凌厲了。
清虛道長站在中間,以盪魔杖護住辛捷夫婦兩側,此時辛捷夫婦擋在前面,破去大部飛蝶,他如釋重負,專心一意的施開師門絕技抗敵了。
三個喇嘛見暗器將盡,辛捷等人半點不懼,不由相顧啞然,要知這弧形飛蝶陣,是當年清海一個大魔頭秘傳絕技,端的霸道已極,黃教三魔被掌教趕出西藏,投身青海那個大魔頭門下,覺得此項絕技,出師門以來,生平只用過一次,就是廿年前大戰「西川五義」等俠義道。只殺得俠義道落花流水,一個不剩,自此西去撣院黃教三魔威名大震,「追魂飛蝶陣」更是使人談虎色變。
首位喇嘛喜西穆驀然一長身形,大喝一聲,率領師弟便往廳內跑去,辛挺一怔,隨即仗劍展開「暗香掠影」上乘輕功,跟上前去,口中喊道:「大師且慢,來而不往非禮也。看我辛某人的。」
他一彎身揀起一個石子,掌心運勁一吐,擊向嘉西穆后心,嘉西聞身後破空之聲甚疾,身形凌空,無處可閃,連忙一墜穿起之身形,反轉身來,劈空一掌,只見那顆小石子突然裂開為數塊,拍、拍、拍分別打在三人身上,三廢但覺后心穴道一麻,幾乎站身不住。
此時辛捷張菁清虛道人都已進了大廳,黃教三魔一停之下,又都飛身向內縱去,辛捷等三人也跟蹤上前,辛捷目觀四方,謹防暗算,是以一時之間也不敢追得大近。
張菁邊跑邊說道:「大哥,你功夫真俊,爹爹的『飛花傷人』手法,你也學到啦。」
原來辛捷擲石子的手法正是無極島主獨門工夫,那石子不但去勢疾如強弩,而且最難的就是能在敵人身旁二、三尺炸開,分襲重要穴道。這手法必須透過內力外力,適當運用,那無恨生名列世外三仙倒也罷了,辛捷年方壯年,能夠練成如此地步,真可謂天縱之才了。
清虛道人不由甚是佩服,試懇道:「辛大俠功力蓋世,晚輩連睹大俠絕技,真是不虛此行。」
原來適才三人同仇敵愾,清虛道人對辛捷大為拜服,此時替師門揚眉報仇之心己淡了。
辛捷一指前面三個喇嘛道:「快追,快追,前面是條甬道,讓他們進去后,只怕埋伏機關,不易對付。」
三個發足狂追,通過大廳,辛挺眼看黃教三魔已近甬道,不禁大急,一長身足下運用天竺輕功,快如鬼魅地跟進甬道,只見甬道中一片漆黑,三個喇嘛不見蹤跡,方在沉吟,張菁和清虛子也趕進來。忽然卡察一聲,辛挺叫聲不好,梅香寶劍一點地,借力倒穿,只覺身子與一硬物相撞,回頭一看一道鋼門降下,離地只有兩尺,甬道那邊也是一聲大響,顯然去路也被鋼門擋住。
辛捷大喝一聲,猛提一口真氣,雙手握住劍柄,挑向千鈞鋼門,他那梅香劍是一寶物,竟能透過內力,抗住此等重物,而不折斷,辛捷高聲喝道:「菁兒,道兄快出。」
他一開口,真氣微受影響,鋼門又下壓了幾寸,他內力深湛,一口真氣原可數用,可是所負太重,是以顧彼失此,張菁搖頭道:「咱們走去了,你自己呢,我們大家困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清虛道人正色道:「還是貧道支持這鋼門,賢伉麗終身為國為民,任勞任怨,中原受苦人民視賢仿麗如萬家生佛,千金之軀豈可蹈險。」
他說得大義凜然,辛捷一怔,鋼門又下垂寸許,清虛道人連忙一挺降度杖,挑向鋼門,兩人一運勁,鋼門又緩緩上升幾寸。
原來清虛道人昔年隨師太乙真人行走江湖,雲遊天下,以覓俊才,光大西崑崙門戶,對於辛捷夫婦仁心俠行,心中早就傾慕無已,只為師門恩怨,這才不得已要找辛捷較量,此時見辛捷處處表現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俠風,在臨危時絲毫未考慮到本身,反而挺身欲救一個仇人,這種風格,真是令人感動,是以大義凜然講出心中想說的話。
辛捷心想:「但教我吳大哥在此,兩人同心合力,這區區鋼門又奈我何,這道士武功不錯,但是年紀太輕,功力畢竟差了一些。」
清虛道人道:「貧道這根寶……杖,能夠……負載……萬鈞,只要……把鋼門上抬幾尺,就可把……此杖直立抵住。」
他功力遠不及辛挺,運功之餘又開口說話,大感吃力,一口真氣幾乎接不上來,正待調息,忽然後心一股陰柔真力傳過,真氣立刻歸穴,原來是張菁運起內功助他調勻真氣。
辛捷道:「好,倒是個好法子,大家一塊用力吧!」
張菁這十幾年在丈夫和父親熏淘下已遠非昔日可比,她也奮起全身力量,握著清虛道人的降度杖,三人一齊運勁,那鋼門一寸寸緩緩上升。
張菁眼見辛捷兩目直視,額上青筋暴露,想到丈夫生平都是雍容敗敵,談笑摧凶,從沒有落得如此狼狽過,不禁一陣慘然,再一看清虛道人臉上時紅時白,汗珠不停流下,似乎已到真力耗盡地步,她這一分神,清虛道人但覺壓力陡增,幾乎支持不住,張菁見狀大驚,連忙運勁上抬。
「好了!」辛捷大喝一聲,說道:「清虛道兄快把降魔杖直立起來,這門由我撐住。」
「清虛道人不敢怠慢,降魔杖向下一點,辛捷開聲吐氣,鋼門又上升寸許,清虛道人手中長杖正好抵住,那門雖重逾千斤,但西方太乙真金所煉就的至寶畢竟不凡,竟然硬生生撐住,三人疾縱出廳,忽聞風聲大作,原來黃教三魔從後院繞過觀看動靜,發覺辛捷等人巧計出圍,乘著三個身形未穩,便一塊動手攻擊,三面精鋼方便鏟分別向辛捷、張菁、清虛道人遞到。
辛捷一拉張菁,腳踏詰摩步法,間不容髮從兩面方便鏟閃出,忽聽撲通一聲,清虛道人倒在地上。
辛捷目中盡赤,一招「寒梅吐蕊」,連點黃教三魔眉心,黃衣三魔見眼前劍色森森,招招不出面門,大驚之下,各人心思一般,也顧不得什麼身份,正想倒地滾開,辛捷憤怒已極,怎容他們逃出劍圈,攔腰向首座喇嘛削去,他真力運足,劍尖自然發出絲絲之聲,扣人心弦。
說時遲,那時快首座喇嘛剛一彎身,想施懶驢打滾,已是不及,慘叫一聲,齊腰被斬,上半身飛得老遠,辛挺更不打話,長劍依樣葫蘆向第二位喇嘛削去,那第二喇嘛達爾和見辛挺臉上凜凜生威,有如一尊天神,一出手便把師兄斬掉,登時嚇得忘記招架,閉目待斃。
張菁高喊:「大哥——」
辛捷知他對惡金剛嘉西穆死狀不忍,發言阻止,當時收回橫削之勢,梅香劍一吐點中達爾和死穴。
黃教三魔最小師弟見狀不佳,連忙往外便跑,辛捷哈哈狂笑,也不追趕,奮起神力舉起場中大鐘投出,但聞慘叫一聲,甸多立背上已被大鐘擊中,翻身一倒,正好被罩鐘下。
辛挺喝道:「大力神滾出來。」
張菁上前柔聲道:「那瘦漢見大哥殺了大和尚,嚇得面無人色溜走了。大哥,你別這麼兇狠狠地只想殺人,你看你臉色真嚇死啦?」
辛捷滿腔憤怒被愛妻輕輕一句話,完全化為烏有,一挽張菁手道:「清虛道人怎麼樣啦。」
張菁笑道:「不打緊,他是用力過度,以致暈倒,正好躲過和尚們的方便鏟。」
辛挺急急上前替清虛道人推宮過血,張菁道:「虧得點蒼謝老師的兩儀劍法,不然今日之事不可逆料哩!」
辛捷點頭道:「還好先前沒有妄用真力,否則剛才再也挑不動那扇鋼門,菁兒,我倆結婚以來,大小之戰何下百次,倒是以今日最為狼狽了。」
原來點蒼大俠謝長卿自五華山一役,自斷雙手拇指,以示終身不再用劍,歸隨山中不問江湖之事。有年辛捷夫婦路過點蒼,去尋滇池人屠霉氣,不意巧遇謝長卿;三人盤桓了幾天,謝長卿便把本門一套專破歹毒暗器的兩儀劍法相投,以壯行色。
清虛道人悠然醒轉過來,他手飛一按地,站起身來,一看惡金剛橫屍地上,達爾和雙日緊閉,氣息全無,辛捷背手而立,神態悠然。心想到他手抗千鈞壓力之後,還能漫不經意的殺死黃教三魔,真是又驚又佩。
辛捷道:「清虛道兄,快快坐下調息一番,不然真氣失竅,難免內臟受傷。」
清虛道人依言坐下,辛捷伸手與他手掌相抵,半晌之後,只見他臉色漸漸紅潤,張口吐出一口鮮血,張菁道:「不妨事了。」
清虛道人一躍而起,臉上神色怪異,似乎眼入極大之矛盾中。他向辛捷夫婦一揖,便欲走開。
辛捷張菁是何等聰明人,知他此時心意感激自己一再相救,雖然願意與自己相交,可是師門之仇卻不可辭,是以進退兩難。
辛捷還了一揖道:「道兄不必為難,今日之事,危難之中大家同舟共濟,原來算不得什麼?道兄為師復仇,只管來找愚夫婦便是。」
清虛道人默然,他眼睛向四面一掃,大步跨入廳中,走到甬道門前,只見那降魔寶杖的神妙,負載如斯重物竟然不折不曲,只是石板地經不得如此壓力,已然碎裂一塊,那降度杖杖頭正一分分插入地中。
辛捷過來找到機關所在,一按簧鈕,鋼門上升,清虛道人運勁拔起寶杖,道聲珍重,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黑暗中。
殘月偏西,曉星閃爍,黎明前有一段最黑的時候,馬蹄聲打破了大地的寂靜,漸漸的遠去了。
酉去禪院三主持喇嘛威震打箭爐垂廿載,誰又想到會在一夜之間,化為南柯一夢呢!
「轟隆!」「轟隆!」電光閃著,焦雷一個接一個,夏天的暴雨聲勢的確嚇人。
漢水濱那座臨江茶館又躲滿了歇雨的人,每人泡杯濃茶,三三五五高談闊論。
「梢公!這雨是下不久的,待會雨過天晴,渡我過江去,船費加倍。」說話的是個中年漢子,操江南口音。
「客官。不成。」梢公搖頭道:「這樣大雨,山洪定然暴發,這漢水水勢在兩天內是不會靜下來。」
那江南漢子似有急事,連向梢公套交情,那梢公只是搖點不允。
那茶館老闆笑著走過來對江南漢子道:「這位兄台有何急事?雨後行舟的確十分危險。」
那江南口音漢子無奈,只得快然坐下,忽然發覺適才和自己坐在一塊聊天的幾個鹽客都相繼離開,坐在旁座津津有味地所一個大漢吹牛去了。
江南漢子心中奇怪,湊近去聽聽,那大漢王在吹的起勁,眾人都靜肅起來。
大漢道:「前幾天天龍幫和漢水幫爭奪地盤,約定在黃鶴樓頭決鬥,各位老哥是知道的了。」
眾人都差不多全是鶚省本地人,對於這水陸兩路勢力最大的幫會爭鬥自是都聽說過。
大漢接著道:「本來這次是天龍幫總舵主不對,他竟然吞併咱們漢水上下幾萬兄弟,這才激怒咱們漢水幫,幫主為了幾萬兄弟飯碗問題,決定決一死戰。」
人群中有人問道:「那麼老哥是漢水幫了,不知在何處開舵。」
那漢子慚然道:「兄弟不過是名幫眾,那天兩幫精銳聚集黃鶴樓頭,眼看一場流血爭鬥無可避免,天龍幫請到了武功山無名頭陀助陣,咱們漢水幫本來就比較勢弱,幫主為了眾兄弟,挺身而去,明知敵人人勢眾多,可是忍不下這口鳥氣。」
他說到此一停又道:「雙方終於說翻,正要動手,天龍幫仗著無名頭陀全然不把咱們放在眼內——」
說在此,忽然有人高聲問道:「那無名頭陀可就是在湘南道上一掌伏四雄的禪師嗎?」
大漢咦了一聲,望望發言的人道:「這位兄台端的見聞多廣,無名頭陀正是一掌伏四雄的禪師,各位請想天南四雄萬兒多響,可是被無名頭陀單身就把大寨挑翻,那無名頭陀是何等功力就可知道了。」
大漢接著道:「咱們漢水幫眼看就要覆滅,總算上天有眼可正在危機一發之際,卻來了一個天大的救星!」
眾人齊聲問道:「誰啊!」
大漢得意笑笑,慢慢道:「梅香神劍辛大俠夫婦!」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各自想道:「原來是中原之鼎辛大俠出手,難怪這漢水幫的老哥今日還能興高采烈地大吹大擂。」
大漢高聲道:「辛大俠這一露面立刻藝壓全場,他老人家雙手袖在衣袖中,只用兩隻腳就踢翻天龍幫一十三位陀主,那無名頭陀不服氣,也上了,各位猜猜怎樣?」
眾人證聽到緊要關關,見他忽然賣關子,不禁心癢難搔,連連催促。
大漢接著道:「辛大俠的功力是不必兄弟說的,連辛夫人也是巾幗奇才,那無名頭陀要找辛大俠挑戰,辛大俠不屑與他動手,辛夫人就接下了,不到廿招,嘿嘿,無名買陀狂叫一聲,辛夫人收劍閃開,各位兄台你道怎樣?」
眾人齊聲問道:「怎樣?」
大漢哈哈大笑道:「那和尚僧袍全身鬆寬之處都多了兩個對穿的劍洞!」
眾人歡聲如雷,那江南口音的漢子默默道:「辛捷,辛捷,又是他。」
他抬頭一看,天色現睛,原來雨已停了,「辛捷,辛捷,老子總有一天要見識你。」
他眼角浮上一層殺氣。
他望著窗前洶湧的大江,怒濤澎湃,知道今天是不能渡江了,不由又踱回原座,那漢子仍然在吹著。
「最使兄弟感動的就是辛大俠排解兩幫糾紛那幾句話,他說現在國家多難,咱們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持戈以衛國,還一天到晚為吃一口飯而自相殘殺,真是愧對父母生我一場了,兄弟準備只要朝廷一招兵,這就投軍去,殺幾個撻子為國家盡一份責任。」
眾人紛紛叫好,吼道:「只要辛大俠一聲號吾,咱們一塊到遼東去殺撻子!」
聲音如雷,震得桌上茶杯亂動。
又飄雪了,秦嶺路上,白茫茫一片。
從遠處來了兩騎,蹄聲得得,在厚厚的雪中留下了兩排痕迹。
「大哥,那是什麼?」白馬上的少婦一指著前面問道。
「菁兒,那是一具屍體,被雪蓋著的,只剩下兩隻腳露在外面,咱們上前看看。」
原來這兩騎上正是辛捷和張菁夫婦。
兩人上前,跳下馬來,辛捷用劍把雪劃開,只是一個人直挺挺的倒在雪中,已然死去多時。
辛捷臉色突然十分凜重,張菁驚問道:「大哥,你發現了什麼嗎?」
辛捷點頭道:「菁兒你瞧,這漢子死得古怪極了。」
張菁仔細一看道:「大哥,你是說他全身並無半點傷痕嗎?」
辛捷用劍柄一揮,那屍體左手應聲寸寸面斷,對張菁道:「你看,這是被什麼功夫傷的?」
張菁想了一會答道:「是一種極為陰柔的內力震碎全身。」
辛捷沉聲道:「菁兒你說得一點兒不錯,這出手之人功力之高,已達不可思議地步。」
張菁齋問:「這人陰柔氣功比我爹爹還厲害嗎?」
辛捷沉吟了一會,對張菁道:「菁兒你別生氣,當今世上若說內力深湛,當推著世外三仙中的平凡大師,他老人已有幾甲子的功力,你爹爹雖然是蓋世之才,服過千年朱果,可是年歲修為上到底差了一籌——」
張菁插口哎道:「大哥,我問你這下手之人比爹爹如何,誰要聽你比較天下功夫哪個最強啊!」
辛捷正色道:「此人功力決不在平凡上人之下。」
張菁不樂道:「那是說出爹爹強嘍,我不信。」
辛捷笑笑,忽然道:「菁兒,咱們查查看附近還有投有別的痕迹,要是此人像天煞星君一樣善惡不分,中原武林只怕要浩劫臨頭了。」
張菁忽道:「大哥,咱們碰上他怎樣?」
辛捷道:「如果他殘殺無辜,迫害武林同道,說不得只好不顧性命和他周旋周旋。」
張菁見他臉色凜然,知他心意己決,便道:「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當今世上還有這等高手?咱們先到無極島去我爹爹相助。」
辛捷縱聲長笑,張菁嗔道:「笑什麼?」
辛挺翻身上馬,朗聲道:「梅香神劍夫婦,又豈是畏事怕強的人,菁兒咱們搜搜看。」
「大哥!」
「菁兒!」
「得」「得」「得」!蹄蹄遠了,大雪迅速的又把來路上的蹄痕填滿,在地平線的極端處,還有兩個小黑點在晃動著——
那是英雄的歲月啊!
那是輝煌的歲月啊!
林汶輕輕的推開窗子,用力吸了吸寒冷的空氣,胸中感到大為舒暢。
雪花片片飄著,林汶獃獃望在窗外,蒼白的臉上現起了淺淺的紅雲。
「一年多了,怎麼還不來瞧瞧我們?不知他長成什麼樣子了?」她又想到了高大哥。
「不管人們憂、愁、喜、樂,光陰的輪子還是不停地轉著。」她悄悄地想:「古人說勸君莫借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練武又有什麼意思呢?高大哥心地善良,練了武功不知會不會改變他,我寧可死去也不願瞧他殺人的模樣,那情景對他是多麼難堪啊!」
「呀!我該去燒飯了,梅公公多半不回來啦,這兩個小孩不知又淘到哪兒去了?我看他們一天都不能分開,將來一旦……一旦……怎麼辦呢?」
她跑進廚房,架上鍋子煎蛋,心思卻又回到關外去了,長白山下的牛羊,榆庄庄前的大樹,在那裡,在那裡——
高戰笑嘻嘻的爬在樹上采榆錢子——那是可吃的,她姊妹兩人站在樹下接著,高故愈爬愈高,樹枝盪著,她的心也跟著起伏不安,生怕高戰跌下來。
「高大哥,你以後別再爬得那麼高,每次教人提心弔膽。」
高戰滿不在乎的笑笑,從她手中拿了幾串嫩嫩的榆錢子,放在口中咀嚼著。
咀嚼著,林汶似乎口中又嘗到榆錢子清香而略帶苦澀的味道。
一股黑煙冒起,林汶一驚,原來蛋煎得焦了,她苦笑一聲,把燒焦的蛋倒去,又繼續弄飯菜。
餐桌上,菜看熱氣騰騰,甜香四溢,林汶吁了口氣,看看兩個小娃兒還沒回來,又踱到窗前。
「關外的風雪一定更大吧!高大哥會不會多穿些衣服?會不會想我呢?」她羞澀的低下頭。
「有的人一生轟轟烈烈,像辛伯伯辛伯母一樣,只想到別人,從沒想到自己,有的人自私自利,鑽營一生,可是並不能成就大功大業,我當然希望高大耳像辛伯伯一樣,可是這樣誰來陪我呢?」她頭更加低垂了。
「人們真是奇怪,有些事明明知道是白費心力的事,然而偏偏要去做,人生不過短短几十年,過去了,就像飄下的雪花被太陽蒸融一樣,高大哥功夫學成,一定也是終年為人勞碌,可是幾十年後,當不能再替大家服務的時候,人們還會記得他么?」
朔風怒號,寒氣逼人,林汶情思擾擾,依在窗前時而眉尖深凝,時而頰露笑容。
「我明白了,為什麼人們肯犧牲自己,肯做一些成全他人的義舉。」她輕鬆的笑了起來,似乎是想通了一個大大的難題,眼睛也亮起來:
「那是愛啊,當人們受了愛的鼓勵,那麼一切艱難都不再被認為是艱難了,一切的事業也就在這無比的力量下建立了。」
「是的,那是愛,」林汶喃喃道:「像我現在去為高大哥作任何事都是願意的,只要他好,我就死去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這時候,寒風凜冽地吹著,卷帶著雪花,也卷帶著貧苦人民的呻吟聲……
關外的錦州,也籠罩在冰雪中,然而就在這冰天雪地中,一個驚天動地的孤兒成長了!
風家莊園——
朱漆的屋宇上覆著一層軟軟厚厚的白雪,院中松青柏翠,鬱鬱蔥蔥,不由不令人想起「松柏後凋於歲寒」的話了。
大雪迷朦,是黃昏將黑之際。
假石山邊,這時卻坐著三個人,前面足一個白髯飄飄的老翁,對面一個年及弱冠的少年和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
兩個年輕的都是盤坐在地上,雙日微閉,面色紅潤,那麼大俠的一身武林絕學差不多全學了去,只是先天氣功受於年齡功力所限,只練成七分。
去年,邊寨大俠帶著高戰回家,於是收了第三個徒弟,由於高戰當時就已具有幾十年的內力造詣,是以一年之後,竟創奇迹似地把先天氣功練成!
風柏楊老懷堪慰地微笑道:「好,好,你們師兄弟去歇歇吧——」
他老人家一拂白髯,輕輕一步就跨出三丈,從拱門中走出驀地,他驚咦了一聲,臉上神色大變——
高戰一扯師兄,兩人跑了過來,只見師父目暴精光,銀髯抖動,注視著牆上!
兩人跨過拱門,一瞧牆上,只見紅磚牆上駭然釘著一張大紅拜帖。
二人對視一眼,趨近一看,只見帖上寫著:
「邊寨大俠風柏楊兄足下:
久聞風兄威震關東數十載,功參造化,學究天人,小弟衷心感佩,月圓之時,決赴貴庄一會。」
下面署名是「宇文彤」。
高戰驚問道:「師父,宇文彤是什麼人?」
風柏楊正在沉思之中,喃喃低語:「奇怪,我還沒有去找你,你倒我上門來了,哼——戰兒,宇文彤你不認得嗎?你們見過面啊。」
高戰奇道:「宇文彤?我不認得啊。」
風柏楊漫應道:「宇文彤,就是天煞星君!」
高戰和李鵬兒都不禁驚呼出聲,高戰怒道:「哼,原來是他——」
風柏楊揮手阻止他說下去,輕聲道:「宇文老鬼打傷金老大的梁子我們還沒清,怎麼他倒找上門來?」
高戰陡然想起一事,不禁呵了一聲,神色一變。
風柏楊道:「戰兒,怎麼?」
高戰道:「我知道天煞墾君為什麼要來了。」
風柏楊奇道:「什麼?」
高戰道:「天煞星君的徒兒,師父您是見過的,竟是殺害林家老伯的兇手,那天我遇上林家姑娘時,正碰著那廝殺害林老伯,我和他理論結果動了手,那廝驕狂託大的緊,全然不將我放在眼內,後來我施出他師父傳我的獨門點穴手法,他一驚之下,被我打到懸崖底下去啦——」
李鵬兒道:「打得好。」
風柏楊皺了皺眉頭道:「這就是了,也好,反正我遲早要去找他們。」
高戰道:「距十五日還有兩天,師父,他是說到咱們這兒么?」
風柏楊沒有答話,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空,雪停了,初升的月兒顯得格外大,已是近圓了。
月亮高掛,正是月圓之際。
大雪停了兩天,地上的雪可沒有化,像是層白棉毯似的,走在上面一腳高一腳低。
高戰和李鵬兒站在亭角邊,對面站著風柏楊。
朔風吹著,發出鳴鳴的怪響,高戰輕輕道:「師父,天煞星君還沒有出來。」
風柏楊摸了摸白鬍子,用微笑掩飾著緊張,朗聲道:「咱們不管他了,今天是十五,該練兵刃,來,你們練兵刃——」
李鵬兒道:「現在?」
風柏楊點點首道:「正是,鵬兒,你把『少陽劍法』最後十招再練一遍。」
李鵬兒從背上刷地抽出長劍,向師父行了一禮,就開始練將起來。
鵬兒在邊寨大俠門下苦練了十餘年,關外武學實已盡得其奧,只見他緩緩把這十招外柔內剛的「少陽劍法」施得顧盼生姿,招式雖似呆緩,其實內勁暗蓄,火候老道之極,看他年紀輕輕,那劍式中竟然透出一絲古樸之態。
風柏楊知這徒兒已深得這劍法之奧妙,笑道:「好,鵬兒,這套劍法成了。」
鵬兒劍光一匝,收劍恭立。
風柏楊道:「為師一生但憑一雙肉掌對敵,其實咱們這派兵刃上功夫也自不弱,只是戰兒,我覺得你那祖傳大我雖是戰場上廝殺的兵器,可是我從那戟頭製作大與尋常畫戟上看來,這大戟似乎也能當做上乘武學的兵刃,如果說是能把杖法、劍法和判官筆一類的招式熔於一爐,我瞧戰兒你定可創出一種極厲害的獨門戟法來。」
高戰道:「憑弟子這一點武學那裡談得上『溶於一爐』,『獨創一格』?」
風柏楊道:「戰兒,你這等機遇資質實是曠古難逢,為師希望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要先分別苦練最上乘的劍法、杖法和筆法,等到這三種都臻上乘之後,高深武學之何自有脈絡可尋,那是再求熔於一爐,所創新招必能超凡駭世,是以為師對你兵刃方面,只授你入門招式,至於真正最上乘的招式,那要瞧你機緣如何了,須知劍法杖法筆法,到底不是吾派武學精華所在說到這裡他忽然道:「鵬兒,你把劍子給我。」
李鵬兒把劍遞給風柏楊,風柏楊執著長劍輕輕一抖,發出「嗡嗡」一聲刺人耳膜的震動,高戰暗道:「師父謙稱自己不是劍術名家,其實他老人家一藝通而百藝通,瞧他握劍之勢,就令人心折。」
風柏楊雙目翻天沉思了一會,忽然一步跨出,劍光陡然一伸一吐,一連三招施出。
高戰看了兩招,心中一動,暗忖:「嚷,這套劍法在哪裡見過,怎地好生熟眼?」
風柏楊一連施出五招,高李二人只覺招招奧妙無比,勁風凜然,心中不由大是佩服。
風柏楊呵呵長笑,一收劍道:「戰兒,你必覺這劍法好生眼熟是不是?哈哈,告訴你吧,那年雁盪大俠喜筵中,梅香神劍辛大俠一路劍法力挫天煞星君的事你可記得?」
高戰恍然大悟,叫道:「我記起來啦,辛大俠施的正是這套劍法,原來師父你也會——」
風柏楊大笑道:「我知道你們心中在說:「師父劍法俊得很啊。』其實呀,我不過憑記憶力硬記下辛大俠的幾招,看起來有那麼回事,真真碰上高手,三招兩式就得出醜——」
高戰道:「那辛大俠的劍法可算得上一流吧。」
風柏楊正色道:「豈止一流,為師活了這大歲數,還是頭一追目睹這等精妙劍法。試想天煞星君何等功力,那辛捷縱然天資奇佳,在功力上究竟遜了一籌,但是以天煞星君的狠辣招式猶自栽在他劍下,由此可知辛大俠劍法之妙了——戰兒,我瞧那辛大俠為人頗好,對你也很不錯,他日有緣,若是能得他指點一二,那麼對你研習上乘劍法必然大有裨益。」
高戰道:「弟子下次碰上辛大俠,必然求教。」驀然,一聲長笑劃過長空,那笑聲好不掠人,起聞時尚在數丈之後,笑聲末歇,已在數丈之前,高戰和李鵬兒大驚抬頭,忽覺眼前一花,師父已如閃電般升空而起,身形如天馬行空飛撲向黑暗——
高戰一長身形,如貓狸一般上了牆頭,遙目四望,只覺夜黑沉沉,那裡有一個人影?
正待更躍高處,忽聞身後師兄叫道:「師弟,快來,這有一封信簡。」
高戰連忙躍回院中,只見李鵬兒從左邊廳樑上取下一封白簡。
兩人湊近一看,只見一隻信封上寫著「風大俠啟」四個字。
兩人對望一眼,不敢拆開,正焦急間,忽然人影一晃,風柏楊已落在眼前。
李鵬兒連忙把信簡送上,風柏楊拆開一看,只見信上寫著:「小弟突逢要事,務赴塞北一行,風兄如欲一清舊帳,半月後請赴華山絕頂一會。彤白。」
風柏楊面色凝重,喃喃自語:「哼,這魔頭一年不見,功力又精進了。」
從這句話中,高戰和李鵬兒意識到師父並沒有追上那天煞星君宇文彤!
風柏楊輕嘆了一口氣道:「半月後赴華山,我就得動身了,鵬兒我瞧你功夫己練得足夠獨當一面,明日你就入關,一面磨練磨練江湖經歷,一面尋找你金叔叔,丐幫恢復的大任全得看你哩!至於戰兒——」
他望了望高戰審接著道:「戰兒留在家中也是無聊,倒不如跟著你師哥走走,兩人也有個照應,再說,你也該去瞧瞧林家姐妹。」
山海關下,兩個健壯的青年背著背囊,匆匆趕路。
這兩人正是離開風家莊人關的「關外天池派」傳人,李鵬兒和高戰。
十多年前,李鵬兒在四面楚歌的凄涼情景下,由金老大背負著夜渡山海關,投奔邊寨大俠,這時他重行入關,想起自己身上的重擔,不禁又是感慨萬千,又覺雄心萬丈。
高戰也默默地走著,上一次他走進這「天下第一關」時,正帶著一顆破碎的心,捧著爸爸的骨灰,流浪野宿在困境中掙扎著,此刻他身懷驚世駭俗的先天氣功,和馳名武林的關外絕學,那巍巍的城樓,似乎給了他更多的啟示——對於人生。
城門依然是那麼舊舊的,大塊的花崗岩仍是那麼古老巍然,從城門洞穿過的大道他還是那老樣兒,在路上走著也是當年的那兩個人,然而,這兩個孤兒是長成了。
誰也瞧不出,這兩個莊稼打扮的後生,會是即將震驚武林的青年高手。
地上濕滑滑的,兩個人默默地走著,天愈來愈黑,路上行人愈來愈少,這兩個人的步子卻愈來愈快,而泥地上的足印也愈來愈淺。
月亮從雲堆中閃出來時,這兩人已成了兩道黑線在原野上滾過。
高戰的聲音:「咱們錯過了宿頭。」
李鵬兒嗯了一聲,接著道:「前面有個林子,咱們去瞧瞧能不能找個地方歇歇。」
兩條人影帶著破空的聲響,穿進了那座廣大深遠的森林。
夜風在林子頂上哭泣著。
月亮悄悄走進了雲堆。
月亮再次鑽出來的時候,已是西偏了。
然而,兩個人仍在林子里胡亂轉著。
高戰指著一棵奇形的大松樹叫道:「師兄,咱們怕是迷路了,你瞧,又轉回這兒了。」
李鵬兒也叫道:「這林子有點古怪,我瞧今夜是走不出去的了,倒不如明兒天亮了再說。」
高戰道:「咱們就歇在這大樹根上吧,只要不下雪——」
李鵬兒抬頭從樹枝孔中看了看半天,搖頭道:「我看今晚不會落雪。」
師兄弟倆把包袱墊在頭下,把衣領往上扯了扯,躺下身來。
樹根兒梗著背脊,這感覺對高戰是熟悉的,他枕著包袱,手撫著身邊收短了的大戟,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流浪的歲月……
姬蕾的嬌靨在眼前蕩漾著,那一顰一笑,那馬上的倩影,衣帶兒隨風取在空中,雪白的小手飛掠著秀髮……
「吼——」
一聲低沉而有力的怪響從林子的那邊傳了過來,使這兩人都一驚而起。
「吼——」
又是一聲!
高戰懷疑地道:「不會是大蟲吧?」
李鵬兒肯定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這林子中有高人——」
高戰陡然醒悟,也低聲道:「你是說——這是高人練功時所發出來的聲音?」
李鵬兒輕輕點了點頭。
那吼聲漸漸愈來愈密,倒像是兩種略為不同的吼聲相合著,那頻率愈來愈快,最後幾乎成了一片。
高戰道:「師哥,咱們過去看看。」
李鵬兒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把背包系好,伸手指了兩指,低聲道:「你走那邊,我走這邊,咱們在前面會合。」
高戰點了點頭,伸手拿起地上的大戟。
李鵬兒一揮手,往左面走了過去,高戰也施展輕功住右面繞了過去。
他揚了揚手中的鐵戟,拔開一些長及膝蓋的枯草,往那發聲處走去。
那吼聲越來越震人心弦,高戰提著一口真氣,輕輕一飄就是數丈,身軀在密立的樹榦中輕巧地繞過。
忽然,高戰發現一樁異處,原來這林子原都是含抱以上的老松,這時他前面卻是一片杉樹,倒像是一個松林當中嵌著一片杉林一般,他偏頭想了一會,也就走入杉林。
走了不到三步,他忽覺眼前一花,那身旁的杉木都像是蒙了一層怪霧;他回頭一看,來路竟然已不可辨,一切景物都是似真似虛,周圍像是有無數條路,又像是沒有一種可通,高戰不禁一慌。
他走前一步,忽然眼前出現一棵粗樹攔路,用手一摸,卻又空空無物,他暗忖道:「這杉林必是一個古怪的陣式。」
他耐著性子轉了好半天,卻似離那吼聲愈來愈遠,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遠離了,還是吼聲遠離了。
「我不要被困在這裡——」
迎面空氣中似乎帶著絲絲濕氣,高戰一嗅之下,猛覺鼻中一涼,他連忙緊張地提了一口真氣,霎時先天氣功遍布全身。
他又挨著前行了幾步,似乎覺得轉了一個彎,但是眼前景色仍是一片模糊。
高戰疑惑地抬目四下瞧瞧,除了粗大的樹根外,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
忽然有一陣冷風拂體,高成下意識的立定馬步,但四下仍是靜悄悄一片。
走了半刻,又轉了一個彎兒,高戰步步為營的慢慢移動著,猛的「吼」一聲,清晰的傳入他的耳鼓中。
高戰猛一止步,觀定方向,腳下有如流水行雲,斜掠而上,全身先天氣功己然發動,這時候就是陡受阻擊也不會稍有傷折。
黑暗中似乎隱約有人「咦」了一聲,高戰一橫心,有若不聞,欺身掠前,但兩目兩耳都全用上了。
「嗤」一聲,是左方傳來的。
高戰猛地大吼一聲,鐵戟一盪,掠向左方。
「嗤」一聲,卻是發自右方。
黑暗中那發聲者好快身形,高戰一驚,鐵戟急擺,身形有若大馬,在空中打一個圈,斜掠向右方。
身形未至,長戟揮出,「嘶」一聲,劃破周遭空氣。他這一挑之勢,乃是防身妙著,皆因他此時處於敵暗我明之境地中,不暇進攻,先求自保,這一戟挑出,身形登時定下來。
黑暗中地是沉沉無聲。
高戰一怔,飛快沉吟寧下,朗聲道:「何方高人隱於此地,小可高戰無意闖入,尚乞見諒。」
黑暗中依然沉沉無聲。
高戰不耐煩的頓頓鐵戟,心中卻思索不定。
好一會黑暗中才有「吱」「呀」之聲,倒像是有人拔枝而行,高戰凝神傾聽,果是向自己這方走來。
任他此時內力造詣已極高,目力不比尋常,但眼前卻是芒芒一片,是以一刻不能分心,以耳代目,全神貫注。
「沙」,「沙」,足步聲慢慢近了。
「叮」一聲,高戰嚇了一跳,驀然——
驀地,一張詭異絕倫的臉孔從他身前一棵大樹樹椏露了出來,高戰大吃一驚,向後倒退一步,凝神注視,只見那人長發披肩,枯黃的臉上斑紋累累,有如老樹紋輪,也正在注視著高戰。
高戰運起先天氣功,以防不測,倒提長戟對那怪人道:「晚輩高戰,不知前輩在林中練功,冒犯之處,尚祈前輩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