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朱溫厲聲喝道:「聖上所賜玉帶你敢妄動?」
李存孝笑道:「玉帶既是聖上所賜,你以之打賭,便是欺君罔上!你既然輸了還有什麼話好說,莫非我輸了也說腦袋是父母所生,不能給你么?」
朱溫給李存孝抓住了玉帶,心中大急,也不禁口不擇言起來,大聲喝道:「說什麼父母所生,你本是無父母的野種!」
李存孝生擒了孟絕海,賭嬴了朱溫,心中十分得意,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是此際,朱溫的這句話一出口,他卻陡地臉色變了!
在剎那之間,他有天旋地轉的感覺!
他是無父無母的野種!
這樣的辱罵,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也自小就不如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安景思,是怎麼來的。
有一個時期,他堅信自已的母親,是一個石頭人,那還是也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人開他的玩笑,指著一座古墓前聳立的一個石頭女人對他說;「這就是你的母親,你該好好對待她!」
年幼的安景思信以為真,每日拂拭著石頭人的積塵,有鳥兒飛過,停在石頭人上,他便大聲叱喝著,將鳥兒趕走,石頭人既然是他的母親,怎能容得鳥兒的欺侮,他曾在石頭人腳下,蜷著身子沉睡,他也曾抱住石頭人哭泣,心中思索著,為什麼自己的母親會是石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對自己唱安眠曲。
後來他漸漸長大了,他才知道,石頭人是不會生孩子的,那是人家在騙他,可是當他一有空的時候,他還是在石頭人的身上靠著,怔怔地望著藍天白雲。
無父無母的野種,這七個字,每當李存孝聽到的時侯,就像是有七枚利針刺進了他的心口一樣,而在這時候,這種感覺更甚了!
所以,在剎那之間,也的臉色變得煞白,自他的雙眼之中,也射出一種近乎冷酷的神色來。
朱溫看到了李存孝那樣的神情,也不禁陡地一呆,就在此際,只聽得大太保李嗣源抗聲道:「朱大人何出此言,十叄弟父王在此,難道不見?」
朱溫也知自己失言,要知道李存孝被李克用收為義子,他那句話,便等於連李克用也辱罵在內了,這時,他急於脫身,也不及解釋,只是「哼」地一聲,伸手便去推李存孝。
而李存孝也在這時,用力一扯,只聽得「拍」地一聲,已將朱溫腰際的玉帶,扯成了兩截,朱溫急忙伸手去奪時,也抓到了另外一截!
朱溫厲聲叫道:「反了!反了!」
朱溫一叫,眾太保也大聲呼喝著,涌了上來,朱溫見勢頭不對,立時向後退去,喝道:「我們走!」
眾兵將簇擁著朱溫,迅速離去,十一太保史敬思舉起拳頭,還待擊了下去,李克用究竟識得大體,已然大聲喝止,而朱溫已奔下城頭去了。
不久,只見牙將前來報道:「大王,朱大人帶本部兵馬,回汴梁府去了!」
李克用也不放在心上,拍著李存孝的肩頭道:「由得他去,少他一股兵馬,不見得便難以破賊!」
朱溫一走,各鎮節度使,就算明向著朱溫的,也沒有再得罪李克用之理,而與朱溫有隙的,更趁機大罵朱溫,將李克用捧得天上有,地下無。
李克用聽著那些阿諛的詞句,心中實在又有些發膩了!
火把高燃,窗外黑沉沉,遠處不時可以聽到軍鼓低沉的聲音,蓬蓬蓬地響著。
那種低沉的的皮鼓,使人聽了之後,心直往下沉,有著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是以,大堂中的人雖多,卻是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老大的火把,自柱上斜伸出來,正好在一張長桌上燃著,閃動的火把,映在長桌的一張地圖上,火光跳動著,以致地圖上的山巒河流,看來像是活的一樣。
圍在長桌旁的十幾個人,神色都極其嚴肅,李克用的一隻怪眼,睜得老大,在他的眼珠中,彷佛也有一個火把在燃燒著一樣。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著,從河中府起,一直移到了長安,才停了一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抬起頭來道:「照賊兵布陣來看,長安穩如泰山,難以攻破!」
大太保李嗣源道:「賊兵本是烏合之眾,但是佔住了帝都長安,氣卻盛!」
李克用一高一低的兩道濃眉緊蹙著,眼中閃耀著一種十分沉鬱的光芒,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長安的附近,划來划去,一言不發。
在一旁的眾太保,也都屏氣靜息,沒有人出聲。他們經歷這樣的場面,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叄太保,勇如猛虎,但是李克用用兵如神,決策精確,卻是他們沙陀大軍戰無不克的主要原因!
他們都知道,一次戰爭的勝利,是在兩陣相對,殺開始之前,便已經決定了的,而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便像現在這樣的軍事會議。
在這裡,雖然靜得出奇,但是沙場上的千軍萬馬,他們的死生、勝負,卻全是由這裡決定的!
李克用手指不斷划著,口中發出低沉的聲音,「長安城城池堅固,域外兵馬眾多……」
他講到這裡,抬起頭來,道:「幸得今日擒了賊將孟絕海,稍挫了賊兵的銳氣。」
四太保李存信突然道:「父王,擒了孟絕海,只不遇是小功一件,孩兒願立更大的功勞!」
李存信一臉驃悍之氣,他在講話的時候,雙眉上揚,目光灼灼,卻望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孝彷若末覺,只是注視著案上的地圖。
李克用「唔」地一聲,道:「你想怎樣?」
李存信倏地一伸手,指在地圖上的長安,大聲道:「我單人匹馬,殺進長安去,生擒黃巢來!」
李存信這一句話出口,李克用和眾太保,都是一呆,接著,各人便笑了起來。
因為剛才李克用還在擔心,長安附近,巢軍陣勢布置甚嚴,用數萬精兵去攻打,對方以逸待勞,也不容易討好,現在李存信卻要單人匹馬,去擒黃巢,那實在是可笑了一些!
別人笑,四太保李存信還不覺得怎樣,可是他的眼光,始終註定李存孝的身上,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怒意來。
在未有十叄太保李存孝之前,人人都知道晉王十二義子,十二太保。而在十二太保之中,最赫赫有名,武功超群的,便是他四太保李存信。
可是,李存孝一來,人人都只提十叄太保,每當聽到了「十叄太保」四字,李存信的心中,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一個被人稱頌慣的人,忽然被人忽視了,再也沒有人提起了,那心中的難過。氣憤,絕非身歷其境的人,所能體會的。
李存信心中這一口氣,已經憋了很久了,他這時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他,像是火山突然爆發一樣,突然反手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聲,道:「笑什麼7偏你能立功,旁人就不能么?」
李存孝陡地一呆,皺起了眉,不如該如何回答才好,李嗣源已然道:「兄弟之間,不可爭執。」
李克用揮手道:「存信,你適才的話,再也別提起,沒地招人笑話!」
大太保李嗣源道:「父王,四弟的話,倒也有道理。」
李克用笑了起來道:「你一直老成持重,卻如何也會那樣說?」
李嗣源道:「長安城牢不可破,域外賊兵齊集,但大軍難以挺進,小股人馬,卻反倒可以趁隙混進長安去,雖然生擒黃巢,在所不能,但我們到長安去大鬧一番,自然人心惶惶,這些烏合之眾,不難瓦解!」
李克用一隻眼睛,睜得老大,突然之間,他一聲虎吼,道:「真是好主意!孩兒們!」
他一聲呼喝,眾太保齊聲答應,個個挺立身子,大家都知道,李克用在一聲呼喝之後,就要傳將令了,此時他所發的命令,自然是選派前去闖長安的人選,一等一的繁華去處,乃是帝都,誰不想去見識見識?如今長安雖然在巢賊勢力之內,但是對十叄位太保而言,那卻更富刺激,人人都想爭著前去,是以他們個個挺胸而立,精神抖擻。
李克用目光灼灼,凌厲的目光,在十叄位太保的身上,一一掃過。十叄個太保人人都屏氣靜息。
李克用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李存孝的身上,他沉聲叫道:「存孝!」
十叄太保李存孝立時向前,踏出了一步。
李克用目光又緩緩移動,停在九太保李存審的身上,又叫道:「存審!」
九太保李存審大喜,高聲答應,也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克用的目光,緩緩到了四太保李存信的身上,李存信已迫不及待,向前跨出,可是李克用卻立時搖頭道:「不必你去!」
李存信陡地一呆,抗聲道:「父王,這主意是孩兒想出來的!」
李克用道:「你想出來的主意是獨擒黃巢,與現在要實行的擾亂長安,有所不同,你脾氣暴躁,好大喜功,此去長安,非同小可,只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李存信急叫道:「父王,這……孩兒不服!」
李克用笑道:「可不是,你連我的命令,都敢不服,若是派你去長安,你怎肯服他人調度?」
李存信忙道:「孩兒不是不服父王將令,只是心中有所不服,父王不論派何人帶隊,孩兒均願服調度!絕不違令就是。」
李克用道:「此事非同兒戲!」
李存通道:「軍令如山,孩兒焉有不知之理!」
李克用道:「我派存孝帶隊,一切皆由他調度,你服是不服?」
李存信陡地一呆,立時轉頭,向李存孝望去,李存孝也向他望了過來,兩人對望了好一會,李存信咬牙,道:「我服!」
李克用點頭道:「好!」
李克用才一點頭,李存信已向前,走了過來。
李克用續道:「史敬思,康君利,李存璋!」
立時又有叄位太保,向前走來,十一太保史敬思英武挺拔,濃眉大眼。十二太保康君利,神氣非凡,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中,總閃著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狡猾的神采,八太保李存璋熊臂虎腰,氣度非常。
李克用望著站在他面前的六個人,心中也不禁一股自豪之感,他緩緩地道:「你們六人,立時啟程。」他講到這裡,神情變得十分嚴肅,聲音聽來,也格外低沉,像是他所講的每一個字,都可以深深印進每一個人的心頭一樣。
他道:「長安城中,非同小可,千萬要小心,要記得你們此去,志在擾亂,不可貪功。存孝!」
李存孝陡地挺直了身子道:「孩兒在!」
李克用一字一頓道:「你帶著隊,你們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來。」
李存孝大聲道:「是!」
李克用深深地吸一口氣道:「你們六人,到長安去,雖然不過兩百來里的路程,但是在兩百里中,賊兵布下了千軍萬馬,們那樣的行動,可以說從古未有,
一路上更不可節外生枝!」
李存孝等六人,齊聲道:「孩兒知道!」
李克用擺了擺手,道:「去吧!」
六位太保,一起走了出去,他們混身是勁,走出去的時候,甚至帶起一股勁風,令得火把的火頭,也向上陡地竄了一竄!
塵土飛揚,那麼多塵土,像是整個大地上,都籠罩著一層濃黃的煙霧一樣。六騎馬,在路上飛馳著,馬上的六個人,正是以李存孝為苜的六個太保,他們都已換了裝束,看來像是獵戶,為了裝扮得像,他們騎的,也不是什麼駿馬,而是軍中挑出來的劣馬。
天色漸漸黑了,那是一個陰沉的陰天,天上一點光也沒有,但是在地上,放眼看去,卻到處可以看到像星星一樣,閃耀著的火光。
那些火光,全是從遠遠近近,連綿百餘里的兵營中所發出來的。大鏖戰還未曾開始,是以即使是軍營中的燈火,看來也有幾分寧謐之感。
馬上的六人,一聲不出,只是伏在馬背上,向前急馳著,他們離開自己的兵營漸漸遠了,而離敵人的營地,又漸漸近了。
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歲月中,大軍結集的地方,就算是在官道上,也沒有什麼車馬來往,是以他們六匹馬,馬蹄敲在路面上,發出的聲饗,也格外驚人。
到了午夜時分,馳在最前面的李存孝陡地勒住了鞋繩,揚了揚手,跟在後面的幾個,也全都勒住了馬,只有四太保李存信,卻還抖馳出了兩叄丈,才兜轉了馬頭來,大聲喝道:「什麼事?」
李存孝皺了皺眉道:「四哥,我看現在,路邊的軍營,已是賊兵所布的陣形了。」
李存通道:「那又怎樣?」
李存孝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們要小心些,在馬蹄上紮上棉布,也不必跑得太急,趁著天色黑,正是我們連夜趕路的良機。」
李存信「哼」地一聲道:「我們都是堂堂的太保,又不是偷雞捉狗的鼠輩,怎可以這等怕事?依我之見,就這樣直衝過去,沒有賊兵前來便罷,若是有賊兵前來,就殺它個片甲不留!」
十二太保康君利忙道:「四哥說得是!」
李存孝沉聲道:「我卻說不是!」
李存信大怒,一抖,氣勢洶洶,策馬馳了過來道:「你算是什麼東西?」
李存孝的面色陡變,雖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面色變得十分白,那樣煞白的臉色,再配上他一雙灼灼的眼睛,令得他看來極其異相。
李存孝以極其緩慢,但是卻十分堅定的語調,一字一頓地道:「父王曾下令,這隊人馬,由我調度,軍令如山,違令者斬!」
四太保李存信更是大怒,厲聲吼道:「他奶奶的,你敢斬我!」
李存孝的聲音更低沉,道:「違軍令,不論親疏!」
李存信「哇」呀怪叫起來,八太保和九太保已齊聲道:「四哥,父王之命,切不可違。」
史敬思早已按捺不住,大聲叫道:「四哥,願服十叄弟調度,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康君利悄悄拉了李存信的衣袖,道:「四哥,你要殺賊,到了長安,再殺不遲!」
李存信「哼」地一聲,轉過頭去,自怒意不歇,李存孝已下了馬,自馬鞍之旁的皮袋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棉布來,眾人紛紛跟著學樣。
康君利紮好了馬蹄,看到李存信仍是怒容滿面,騎在馬上,未有動作,也走了過去,笑嘻嘻地道:「四哥,此番衝進長安,說不定你可以將黃巢生擒了回來,立一個大功!」
李存信悶哼一聲,康君利忙壓低了聲音,道:「四哥,你莫中計,他是不想你到長安去和他爭功,到了長安,還不是由得我們?」
李存信一聽,心中一動,他暗忖如今若是不照李存孝這小子的吩咐去做,那隻怕自己連去長安的機會也沒有了,真如康君利所說莫中了他的計!
是以他又是「哼」地一聲,下了馬,也將棉布扎在馬的四蹄上,李存孝一揮手,六騎又向前馳去,但蹄聲已經輕了許多。
他們沿著官道,直馳了一夜,早已進入了黃巢的兵營,到天色漸明時分,好幾隊兵馬,在他們的身邊馳過,帶隊的軍官,雖然對他們投以奇怪的眼,但是卻也沒有盤問他們。
他們沿著路邊馳著,等到天色微明時分,看到路邊有一個草棚,乃是一座茶居。
李存孝勒慢了馬,向前一指,道:「前面有一座茶居,我們進去歇歇腳,也好探聽一下消息!」一行六馬,來到了茶居之前,六人下了馬,走進了茶居中,只有幾個老兵,正在一面喝酒,一面閑談,看到他們六人進來,也不理睬。
六人擠著一張桌坐下,李存信拍著桌子,一個衣服破爛的老者,走了過來,李存信和史敬思大聲道:「揀好吃的東西拿來!」
那老者苦笑道:「列位客官,兵荒馬亂,小店沒有什麼好東西,只有烤薯餅,和著青菜,將就充,要酒,倒還有些。」
這六人都不知「烤薯餅」是什麼夷西。
他們來自沙陀,食物自然和中土不同,那老者的中州口音,他們也聽不甚清楚,更加不明白,李存審道:「喂,那烤薯餅是什麼東西?」
老者苦笑著道:「尊駕倒會黃蓮樹下彈琴!」
那「黃蓮樹下彈琴」,乃是「苦中作樂」之意,偏偏他們叄人可聽不懂,李存孝睜著眼問道:「那黃蓮樹下彈琴,又是什麼好吃的東西?」
那老者呆了一呆,索性不再去理睬他們六人,自顧自走了開去,他們六人,也不再說什麼,不一會,熱騰騰的烤薯餅端了上來,雖是粗食,但是他們奔波了一日一夜,肚子也餓了,吃來倒也覺得可口,正在用手挑著,大塊大塊塞向口中之際,忽然又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直到了茶居門口。
那時,李存信已吞下好幾塊烤薯餅,見到別人還在吃,也又焦躁了起來,大聲道:「你們還不快吃,吃完了,我們好趕到長……」
他「長」字下面的一個「安」字,還未曾出口,李存孝神色微變,陡地揚起面前的茶杯來,將一杯茶,全潑在李存信的臉上。
李存信的話頭,被那一杯茶打斷,他霍地站了起來,怒得滿面通紅,雙眼之中,射出火來,看他的神情,像是想將李存孝生吞了下去一樣。
西時候,在李存信身邊的李存璋,忙壓低了聲音,道:「四哥,我們要到了什麼地方去,可是胡亂說得的么了還不坐下,有人來了!」
李存信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抹,將臉上的茶水抹去,他心中固然怒極,卻也自知理虧,明知鬥起來,只怕康君利,也不會幫著自己,幸好這時,有好幾個人,走進茶居來,是以他也不再出聲,藉此遮臉,仍然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