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七月天,艷陽高照。立秋剛過,山區里似乎比平地要涼爽些,草木並未現秋色,今年的秋來得早。「吧勒勒!吧勒勒……」蹄聲如雷,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嗚……」遠處山林中,狼嗥聲令人聞之心中發毛。
兩匹健馬從古道東面狂奔而來,向西急馳,灰黃色的塵埃,在馬後裊裊翻騰。
近了,蹄聲徐徐放緩,不久,馬兒慢下來。兩匹健馬渾身棗紅,十分雄健,並立而行,沿古徑折向河灣。
驀地,一聲長嘯響徹行雲,直向九霄,如同九天龍吟。
嘯聲徐落,接著是穿雲裂石的朗吟乍起:
「鐵拳如電,劍上光寒,
歷劍海,闖刀山。
叱吒風雲兮,英雄氣短;
情真愛摯今,兒女情長。」
聲落,另一個粗豪的嗓音接著唱:
「哪管他,落陽花似錦;
不貪戀,江南好風光。
功名富貴如朝露,
妻財子祿似浮雲。
人海茫茫今,任我浮沉;
江湖莽莽兮,唯我獨尊。」
接著,是兩人合唱,先前的豪情和滿懷的情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淡淡的哀愁與感傷:
「海角天涯,夢魂飄泊。
飽嘗了人間辛酸冷暖。
走遍了宇內萬水千山。
亡命人海兮,凄復悲;
壯土一去兮幾時回?」
歌聲徐落,蹄聲亦止,兩匹健馬不住搖頭擺尾,前蹄不住輕踢浮土。
馬上人是兩個中年雄偉大漢,青巾包頭,青布對襟的勁裝,腰懸寶劍,臂上有百寶囊,鞍後有馬包,一看便知是個江湖人。兩個人勒住馬,凝視著前面一座伸入江心的五六十丈飛崖,臉上湧起了肅穆的神色。隱隱的江水聲從對崖奇峰絕壁折傳而來,隆隆然如同天標輕雷。
右首大漢輕搖著馬鞭,吸入一口氣說:「前面就是虎嶺,突出江心的飛崖,原稱虎頭峰,也叫虎頭崖,正是武林亡命蔡文昌與君山白衣龍女的死所。瞧,虎頭上不是有一座巨碑亭么?那就是他兩人的衣冠冢和紀念碑,是江湖朋友為了紀念他兩人而建立的招魂碑。」
左首大漢搖頭苦笑,凄然道:「江湖奇人,永沉江底,哀哉!他在江湖橫行,也替江湖留下了無數事迹,今後人懷念。唉!人生何其渺茫哪!大哥,那次你曾參與旁觀,難道說,以天下黑白道無數水陸高手之眾,竟然未能將他倆的屍體撈起?」
大哥搖頭苦笑道:「賢弟,你聽聽水聲便知,上游是險灘,下面是黑龍潭。這處的奇峰險水依風水先生稱作虎鎮龍脈,土著們叫黑虎鎮黑龍。黑龍潭水往內灣,吸力奇大,兇猛地衝擊崖內壁,除了魚,進去便蹤影全無,誰敢到龍潭裡救人?」
「屍體怎不見浮出?」
「夾在石縫內,怎能浮起?走吧!咱們去拜上一拜,聊致哀思。」
兩匹馬向前馳去,不久便到了山下。這是一座象一頭踞虎的山峰,方圓約有十里左右,虎頭從東北伸至江邊,虎尾不太峻陡,人馬皆可攀上。古道到了山下,向右一折,繞東北越過虎尾,方轉向西北行。
繞至山東北,有一條小徑岔出,直到山頂,這是至招魂碑的小路。自從招魂碑落成之後,這條山徑並不顯得荒涼。
馬兒衝上山坡,向上賓士。山脊全是古老的森林,延伸至虎頭附近。
兩匹馬在叢林中緩行,後面突傳來暴風雨似的雜鷗聲,有十餘匹駿馬,從後面飛來。
「咦!誰敢如此無禮,在招魂碑附近狂馳?」大哥訝然,扭頭回望。
弟弟淡淡一笑,介面道:「不許在招魂碑附近馳馬,並非架忌,這只是江湖朋友為了尊敬蔡文昌而自行約束自己的想法,並未公諸天下列為江湖禁忌,用不著大驚小怪。再說,蔡文昌的仇家,多至不可勝數,這些人自不會受約束,這不足為奇。」
樹林將盡,後面十二匹駿馬已經到了,兩人扭頭一看,臉色大變,火速勒馬退至路旁,滿臉驚疑地目送十二匹馬沖前超過,呆在那象兩個獃子。
十二匹馬中,先前的騎士,劍眉虎目,三綹黑髯拂胸,寬鼻廣額,臉色如古銅,不怒而威。看年紀,約有五十左右,身材魁健。內穿黑綠如意領勁裝,外罩同色同質罩袍,人才一表。
后兩騎是女人,右一人是半老徐娘,瓜子臉,眉目如畫,美艷高貴的風華與名門淑女的氣質,令人不敢有非份之想,假使不是她眼角隱現笑紋,決難相信她會是半老徐娘的人。
左一人,好美,是個姑娘,看去年歲只有十七、八,美的令人窒息,也令人心跳。臉蛋與前一個女人有八分相象,五官象是上蒼著意安排,任何一部分加以改變,便不會有此完美的輪廓。可惜,她的臉白得令人惋惜,白多黑少的大眼也缺少神韻,定然是大病初癒的病美人。姑娘顯得清高卻又隱含薄愁。她是一身白,白的耀目。披風內的胴體,該凸的凸,該細的細,增一份嫌胖,減一分又嫌瘦了,恰到好處。
其他九人,清一色黑衣勁裝,虎背熊腰,個兒大,拳頭也大,胳膊夠粗,鞍旁都掛著殺人傢伙。
兩人直待十二騎遠出十丈外,大哥方神魂入竅地說,「不!不!委實令人難信,令人難信。」
「大哥,這些人是何來路?如何令人難信?」
「天!那是洞庭君山四海神龍夏承光,那白衣美女正是白衣龍女夏苑君。這……這怎麼可能?」大哥瞠目結舌地低頭叫,死盯著遠去的人馬。
「大哥,真是白衣龍女?不會的,也許是她的妹妹哩。」
「四海神龍只有一個女兒,也只有一個兒子,江湖朋友無人不曉,怎會多出一個女兒?
走!倒要瞧個水落石出。」
臨江崖頂上,一座碑亭,高有三丈,四周各寬三丈,石柱粗可合抱,工程相當浩大。亭中的方型巨牌,高有兩丈,碑座是三級方基,全是大青石精工雕成。亭外,有兩側亭廊,設有石凳、石几、石欄,亭前有祭台,一雙三人合抱大的石鼎有裊裊輕煙上升。
這兒是怪石叢生的崖頂,江風呼嘯,水聲如雷。山頂廣約里許,間有一些小松樹從石縫中拔起,剩下便是亂石荒草和藤蘿蔓生其間。
山崖伸出江心,碑亭便建在近崖緣丈余處,面北背南,南面之下是陡然下沉五六十丈的滾滾江流。
虎頭峰的西北面,卻是傾斜不大的山坡,不少羊群和牛放牧其間,原來這兒並非無人地帶。
一群野孩子,正在碑亭圍成一團,繞著倚在碑亭右面石柱上一個衣著襤褸,年約古稀的糟老頭,嘻嘻哈哈鬧成一團,聽到了蹄聲,全向這兒扭頭注視。
十二匹駿馬在祭台左右勒住,十二個人飛躍下馬,四海神龍夫婦挽住愛女白衣龍女,迫不及待地沖入了碑亭。
同一瞬間,襤褸老人半閉著眼,向一群小猴子招手叫:「娃兒們,去!去!等會再來聽老爹爹一—道米,小心你們的牛羊掉下江心喂王八,去!去!」
小猴子們一鬨而散,但有幾個不走,坐在老人左右,好奇地打量著一群勁裝男女。
巨型石碑上,正面刻了兩行顏體大字:「蔡文昌。夏苑君。」并行之下是四個字「衣冠之冢」。
中間是三個大字:「招魂碑。」
落款是:「大明嘉靖三十五年歲次丙辰夏四月丙午,江南同道敬立。」
碑後面,刻了密密麻麻的字,前一段,就是先前兩個勁裝大漢豪放高歌的詞。
后一段寫的是:「蔡君諱文昌,商州府龍駒寮蔡家莊人氏,生於大明亮靖十五年秋九月庚午日,死於嘉靖三十五年二月己亥,嘉年二十有一。蔡君幼失怙恃……」
后一段是有關白衣龍女夏苑君的書述,很簡單。最後是書兩人葬身虎頭峰的經過,也語為不詳。有關該事的始末,下文自有交待。
碑陰最後一角,刻了一段稍大的字:「亦正、亦邪、亦俠、亦盜。亡命天崖,遊戲人間。是耶非耶?見仁見智。敵耶友耶?存乎其心。」
按碑文的口氣,立碑的人全是江湖人,有些是天涯浪子的朋友,有些可能是他的仇人,反正人已死了,友情和仇恨都該一筆勾消!這些人在江湖的輩份,也不會太高。
四海神龍看到愛女的姓名,居然堂而皇之出現在招魂碑上,怎不起火?難怪他暴跳如雷。他氣乎乎地在碑前一站,扭頭向下面的人叫:「大管家,給我查,看是些甚麼混帳東西立的碑。」
他的妻子卻介面道:「承光,不可激動,先按下怒火,冷靜些。」
「豈有此理!這不是公然有意詛咒我們的孩子么?」四海神龍氣沖斗牛地叫,長髯怒張,路兩步逼近石碑,奇大巨靈之掌伸出袖口,大吼一聲,向碑面劈去。
「且慢!爹。」白衣龍女急叫。
四海神龍巨掌斜帶,百忙中撤回掌勁,一股罡風掠過碑項,傳出了氣流旋的輕嘯,收掌扭頭問:「孩子,怎麼了?」
「女兒認為,這座招魂碑可以讓它留著。」
「咦!為什麼?」
「蔡文昌可能仍在人間,留著讓他毀去才是。」
「怎麼?你想他挨了你兩劍,跌下黑龍潭能不死?」
「女兒也挨了他兩劍,也跌下潭,並末死去。」
「那不同,你跌落在黑龍潭下游……」
「女兒在昏眩之際,分明是感到是被人從兇猛的旋渦中拖出來的,醒來時卻睡在一條石縫中,睡穴被制,醒后的疲倦瞞不了女兒。群雄在崖頂觀戰,潭下人魚難留,是誰將女兒救了點上睡穴塞入石縫的?除了他,沒有別人。」白衣龍女娓娓道來,晶瑩而嫌蒼白的秀臉,染上了些少女紅暈,無神的大眼中,似也泛出一些神采。
「孩子,你在說不可能的神話。」
白衣龍女的大眼中,突然掛下兩行清淚,招手令亭下的大管家上階,取過一些香燭,喃喃地跪下祭台,開始上香化紙,一面幽幽地說:「他臨跌下飛崖時,確是說出了他的心聲,他為何不早說?我等他的心裡話等得太久了,他為何不早說?他去了,將痛苦留給我承擔,我後悔,但悔己無及,這一生中,我將在痛苦中掙扎,直至我踏入墳墓的那一天。」她仰面向乃父苦笑道:「爹,女兒沒有勇氣回想那天的後果,只好在具想中希望那不是真實的惡夢……」
「孩子,那是事實俱在。」
「女兒只好用幻想來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幻想著他仍然活在人間,活在女兒的祝福中。事實上,女兒墜崖被救,此中緣故確實費解,但願女兒的幻想和推斷是真的。爹,女兒的希望並未破滅……」
這時,兩名在旁靜待的大漢,正悄悄地趕開六名小娃娃,大哥伸手去推醒半倚在柱上的襤褸老頭子。
四海神龍舉手輕搖,說:「壯士,不必打擾他們,免得讓人說咱們江湖人作威作福欺壓村夫俗子。」
大哥縮回手,躬身道:「晚輩遵命。」
四海神龍舉步降階,點頭道:「兩位尊姓大名,可肯見告?」
「晚輩南京趙文趙武。」大哥行禮答。南京就是南直。
「哦!原來是趙家溝趙家雙俠昆仲,久仰久仰。兩位是……」
「晚輩取道赴西安,順道在招魂碑上香略表心意。」
他們在寒喧,白衣龍女卻走向亭后崖緣。那兒,怪石凌亂,荒草沒膝,江風呼嘯,水聲嘩嘩。站在崖上向下瞧,委實令人驚心動魄,膽小之人不要說向下瞧,既使走近崖緣也受不了。
久久,四海神龍一行十二人上馬下山。趙家雙俠也上香化紙,不住搖頭,不等香燭燒盡,也上馬走了。
亭柱上的襤褸老人,發出了鼾聲,似乎他對世間物一無想念,毫不因世事而動容。
但在蹄聲中,在眾人上馬放蹄的剎那間,他閉著的老眼眨動了兩次,奇異的光芒乍現乍斂。
蹄聲已杳,老人仍在沉睡。一群娃兒童新聚集,在老人左右圍坐了,一個年約十二歲的大猴子,一把揪住老人的胸前衣襟,搖晃著叫:「喂,老爺子,醒醒,醒……」
老人吁出一口長氣,張開眼懶洋洋地叫:「別吵別吵,小猴子們,去!去!老爺子要睏覺。」
「不行你得將咱們文昌哥的故事說來聽聽。」
老人揮手,仍懶洋洋地說:「怎麼?你們的文哥生在這兒,死在這兒,你們難道沒有聽過你們的叔叔伯伯提起過?問我,笑話。」
小猴子撇撇嘴,哼了一聲說:「我爹說,文哥是咱們村中的禍胎、敗類、流氓、痞棍,不許提,不許問,誰要問,哼!叭噠!」說到「叭噠」,揮手做出摑耳光的手勢,老人笑道,笑得有點象哭,說:「既然是禍胎、敗類、流氓、痞棍,你們問來幹嗎?」
「但卻有人替文昌哥花銀子起招魂碑,從此龍駒寨神氣多了。瞧,每天都有人千里迢迢前來上供上香,我才不信文昌哥是個壞坯子。」
老人掙紮起上身坐好,含笑拍拍小猴子的一頭亂髮,說:「不錯,文昌哥確是個壞坯子。」
「我說不是。」小昌子橫蠻地叫。
老人取過身旁的酒葫蘆,灌了兩口酒,笑道:「你們都要聽文昌哥的故事?」
「聽。」
「要聽。」有人響應。
「說啊!老爺子。」一群小猴子七嘴八舌起鬨。
老人坐穩了,搖頭晃腦地說:「好,聽著,每天太陽過頂,你們都到這兒來,老爺子說上一個時辰,要三五天方可說完。記住,千萬不可回家告訴你們的父母叔伯,辦得到?」
「辦得到。」
「辦得到。」小鬼們亂叫亂嚷。
老人的眼中,突然神光似電,向山下左右環視半晌,吸入一口氣,臉上肌肉不住顫動,眼中的光芒不時在變。
「很久很久以前……」老人開始平靜地往下說。
從湖廣到陝西,以往必須先到河南南陽府,出伏牛山區走富水關入陝。八十年前,平定了荊里流民之亂,開設了鄖陽府,打通了漢江山區,正式開放商旅行走,洶廣入陝,便不需繞道河南,可溯漢江直上。
但要到陝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漢江反而遠了,只需經河南淅川縣,走荊子口入陝,或者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西安府近多了。
從南陽府入陝的古道,在富水關入陝,經商南、武關、龍駒寨驛,直達商州。商州往西安府,這一帶山區全是往西安府的轄地。
這一帶山區,從前本是禁地,開放之後,逐漸繁華起來,這些年來,這條古道成了最重要的通道,商旅絡繹於途,比潼關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經過武關,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驛站龍駒寨驛站,在距驛站四十餘里,便和丹江會合併行,時合時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經過武關的。
丹江在這一段流域中,十分險峻,水流湍急,穿過無數山峽,流過無數險灘,所以江中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船,用處不大。
距龍駒寨約廿余里,有兩座險灘,叫影石灘,下面叫小影石灘。影石灘上游十餘里,便是不著名的虎頭峰黑龍潭。
虎嶺的西面三兩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莊,庄中約有百十戶人家,全姓蔡,從蔡家莊到龍駒寨,不足二十里。
蔡家莊據說是從河南遷來的,確否,得查查族譜;反正無關宏旨,不查也罷。
待將歲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後蟲生,無半點假。
朝內,皇帝老爺祟通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無所不為,替皇帝老爺下令搜尋天下間的靈芝奇葯,鬧得天下雞飛狗跳。為了皇帝老爺長生不老,用人蔘餵羊,再殺羊喂狗,殺狗煉藥給皇帝吃以補元精,真是荒唐至極!
朝中的官,當政者是嚴嵩,此乃是明朗的大奸臣,不言都知。
而邊疆呢?不得了。邊疆東南,倭寇如火如茶,鬧得民不聊生,流離失所。
滿人又向關內進攻、進攻、又進攻;烽火萬里,血流成河。
而皇帝老爺卻天天修長生,屠殺那些勸他不要迷信的大臣。
大明皇朝搖搖欲墜,病入膏肓。
國內稅重刑重,官吏們懶了,大家開隻眼閉隻眼,向老百姓伸手。
蔡家莊,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個未來的亡命徒,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莊莊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兒子,取名文昌。蔡家莊近四代的輩份,排行四字是「崇文尚武」,
「祟」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來省掉輩字,叫昌兒。另一個乳名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歲之前不會說話,也不會哇哇叫,蔡崇安只有這麼一個命根,憂心如焚,怕小娃娃會變成啞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據傳說,白虎星如果開了口,叫誰誰倒霉,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了。
真巧,小娃娃滿三歲后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僅是叫媽媽,連爹也會叫了。
不到半月,龍駒瘟疫流行,東起河南南陽,西迄商州,死了好幾百人,蔡家莊四五百人口中,象一陣陰風飄過,飄走了百餘老小,崇安夫婦倆,也是百餘名應劫中的人,雙雙撒手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長得很象頭乳虎,他安然度過了瘟疫期,日漸茁壯。
蔡家莊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難,三年之後,返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從此,蔡家莊中落了,北面離村稍稍遠的田地,開始無人耕種,開始荒蕪了。
蔡莊主身為一庄之主,他不能離開,蒼天有眼,莊主夫婦和他的獨子文華,居然平安地渡過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來說,不但不值得慶賀,卻是他受苦受難的開始。蔡莊主夫婦倆不怨天,卻怨小虎子為村人帶來了災禍,白虎星開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剋死了庄中百數十條生命,替全庄帶來了空前的災難,好傢夥,這還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沒人耕,屋子沒人住,他只好跟著大伯度日,哪還會有好日子過?
不止此也,庄中其他的老小,在莊主夫婦說出小虎子是白虎星時,頭腦簡單的他們,竟然視小虎子如眼中釘。幸虧小虎子還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這種環境中活下來,在仇恨中生長。
六歲時,他開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兩倍。
八歲,他下田割麥子,令他痛苦難當。
殘羹冷飯,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卻是超人的結實精刃,無病無痛。大棍子挨,大耳光捆,他不在乎。
在庄中年輕的一代來說,在庄內,父老們禁止小孩和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嶺,娃兒們卻沒有任何仇視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來勁;因為小虎子鬼怪多,膽子大,水裡火里他敢去,逮鳥摸狗他有極高的天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領袖。
他就在這種畸形的生存空間里生存,長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邊,是影石村,村中有百十戶人家,共有三姓,張、王、貿,村主姓張,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據說也是從河南邊來的,但比蔡家莊早了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龍駒寨一帶的肥田,全是影石村的。
張良佐在龍駒寨,開了一家鐵鋪,一家油行和一家磨坊,算起來他是半農半商,不許穿綢著緞,但張村主不管這一套,照穿不誤,山高皇帝遠,官府也懶得管閑事,何必自找麻煩?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設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們讀書,學生是十三歲以下的娃娃,大孩則到商州考學堂,考不取再回採請家庭教師補,或者乾脆下田弄莊稼。
小學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據說是來自開封府的落魄窮儒,肚子里的墨水倒裝了不少。姓商,名嵐,人生得修長而文弱,還有點老花眼,花甲年紀,有老花眼不算稀奇。這位夫子修養好,見人笑眯眯,大得村人好感,誰也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歷。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張村長不怨天也不尤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復,出錢出力重整家園,學塾不僅未關閉,更增設了一間武館,用重金到少林聘請了兩位有道的高僧,安置在村中的宏濟寺中,宏濟寺便成了武館的館址,與學堂的學塾近在毗鄰。
影石村與蔡家莊,數十年鄉鄰感情相處得不錯,影石村欣欣向榮,蔡家莊卻在沒落中,請不起教書夫子,也不想請,便與張村長情商,讓村中小猴子們沾沾光,學上兩籮筐大字。
張村長也慷慨,沒話說,義不容辭,相距一道山坡,不到兩里地,人不親土親,就答應了。
從此,蔡家莊的小猴子們,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問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著補習。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棄在學塾外的人,他開始感到孤單。八歲,正是黃金的童年,但他已經喪失了童真,比任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難中長大,早熟似乎是理所當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夠健康,但骨骼卻比任何十來歲的小孩結實。村中的人,據說從未看過他的臉上的笑容,那麼陰冰怨毒而倔強無比眼神,卻引起了村中父老的反感。
人是奇怪的動物,看不順眼的東西,愈看愈不順眼,他就是村中看不順眼的東西。反之,他同樣看這些不友好的父老不順眼,在他的小心靈中,無法了解他為何得不到村中人的愛護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給他愛護和向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將心靈緊藏在自己的禁園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愛護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開始凋零,早上的濃霜,對有衣裳穿的人來說,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條破單衣,這滋味不好受。一早,長工老趙便到了西院破敗的廂房外,披著老棉襖,口呵著白霧,將房門拍得山響,一面叫:「小懶蟲,還不起來?找打么?快!到南倉上麥子。」
長工老趙,是龍駒寨驛的流浪漢,每年冬初麥子下種前受僱主擺布,夏末秋初麥子收回成后回龍駒寨小住十天半月然後回村,在蔡家村已幹了四年,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反正主人不把文昌當人,他一個長工使用不著客氣,對小文昌也夠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離開他的破格窩,披上他一年到頭唯一的褐衫。他穿了兩年,按理不會太破爛,但小孩子是布店的財神爺,衣衫破得特別快,他這件褐衫,破綻已佔了整件衣衫的三分之一。
拉開房門,一陣寒風迎面撲到,他打了個寒戰。房屋夠大,住的人卻少,東西兩院沒人住,西院的外廂兩屋只住了他一個人,怎能不冷?
「趙叔,請先走一步,我就來。」他踏出房門說。
「天快亮了,快些兒。咦!!你小於怎不加衣?」
加衣?他身上一陣冷,沒好氣地說:「我高興,你管什麼閑事?」
老趙「喲」了一聲,怪叫道:「你小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的好心留著,等會兒留來喂大黃。」大黃,是家中最好的獵狗,是小文昌最好的伴侶。
老趙受不了頂撞,迫近說:「小王八蛋,你……」
「閉上你的臭嘴!」小文昌也火了,怒聲叫。
老趙受不了,突然衝上一耳光抽出,一面叫:「你找死!」
「啪」一聲,摑中小文昌的腦勺,不是摑不準,而是小文昌已同時展開反擊,莽牛頭全力前撞。
八歲的小娃娃和成年莊稼漢打架,後果閉著眼也可以想象得出結果。這一下把小文昌打得腦中轟轟作響,眼前發黑,跌倒在天井中,滾了兩滾,老趙大笑道:「哈哈!你大概早上有點冷,要出一身汗……哎……喲!」
小文昌昏頭轉向,恰好手邊有一塊鵝卵石,他一把扣在手中,爬起來全力扔出。真妙,「拍」一聲擊中老趙的肚子,打得老趙鬼叫連天,彎下身子雙手捧腹站不直腰了。
小文昌一不做二不休,也確實感到冷,需要活動活動筋骨,猛地衝到老趙身後,狠狠地照著老趙的屁股蛋,一腳踢出,扭頭便跑。
老趙跌了個大馬爬,爬起便追,窮叫嚷;「小兔蛋,抓住你剝你的皮。」
小文昌奔出左側門,繞後院奔向南倉,後院與南倉之間,是馬廄和柴房,他頭腦昏沉,一面跑一面扭頭向後瞧,沒留意馬廄旁轉出他的大伯蔡祟明,兩人都沒帶服睛,「砰」一聲撞個正著。
「哎……」祟明驚叫,向後倒,手中一桶井水打翻了,成了落湯雞。
小文昌也向後倒,一看撞的是大伯,糟!這亂子闖大了,爬起來放腿狂奔。
不錯,大冷的早晨,他跑得渾身發燒,額上見汗,果然身上溫暖如春。
他不敢回家,一口氣跑到虎嶺之下。虎嶺草木凋零,地面鋪了一層濃霜,他找到一個土洞,鑽入洞中開始思索,他知道,如果回家,一頓毒打是決難避免的。他解開衣襟,身上出現了許多鞭痕,有紅、有紫、有暗綠,新的舊的都有。他長吁了一口氣,自語地道:「能拖就拖罷,晚上回去,反正棒是挨定了,何不在外面多玩一天?」
玩,天色破曉,寒氣逼人,如何玩法,他縮在洞中,乾脆放倒睡大頭覺。
一覺醒來,已是牌正,肚中嘰哩咕嚕叫唱空城計,怎辦?在北方,秋天山上吃的東西少,唯一的辦法是到村裡偷。
他向村中偷偷摸摸閃去,距村不遠,就看到村中父老們滿村轉,去不得。但飢火中燒,委實難受,平時他偷雞極有心得,一石子便解決問題,更有從雞籠里偷雞雞不叫的天才,可是今天接近村子不易,天才無法發揮。
「餓一天怎受得了?不行!」他自語。
右方草地中,傳來一聲聲羊叫,扭頭一看,是另一房堂叔綿羊群,七八十的大傢伙有百十頭,還有象個大絨球艙的羊羔子。
這位堂叔是他的死對頭,平時專找他的麻煩,家裡丟了兩隻雞,必定賴在他的頭上。其實他只偷了一隻蘆花子雞,另一隻可能是被黃鼠狼偷走了,但兩隻的帳,必定記在他的頭上,可惱!
「羊我沒偷過,試試看。」他想。
他借草掩身向羊群爬去,爬到羊群中,綿羊不怕人,何況他是小孩子,他揪住一條老綿羊重重的羊蓋尾,老綿羊沒理他,羊重有七十斤以上,比他還重,他苦笑道:「我多希望有一條老羊皮外襖啊!可惜我沒有,儘管大伯養了兩百多條羊,他自己的羔羊皮袍也穿不完。」
他順手摸了摸走近他身畔的一頭十來斤的羔羊,這頭小羊羔多可愛啊!和善得令人親切,一身又白又軟的厚厚毛層很溫暖。
他一把將羊蓋按倒,低吼道:「我要吃了你,你為何不反抗?為何不反抗?」
「咩咩!」小羊羔輕輕地叫,叫聲似乎極親密,四蹄輕踢,毫無力道。
他抓住羊腿將羊扔出丈外,懊喪地說:「見鬼!真他媽的是條綿羊,又軟弱又可憐。」
本來就是綿羊,還用說?也許他天性中具有天生的反抗因素存在,卻沒有欺凌弱小的特質,無法對毫無反抗力的小羊羔下手,只好懊喪離開羊群。
「看來今天餓定了。」他自語,轉向山下走。
走了不遠,「唰」一聲響,草叢鑽出一隻十來斤重的灰野兔,一蹦便跳出八尺外。
「好啊!你往哪兒跑?」他喜悅地叫,撒腿便追。
小孩子捉兔子,簡直是在做夢,有些獵狗也不行。怪,他身材單瘦,看去不健康,但跑起來不但比大人快得多,普通的狗也會被他追及。也許他從小被打得多,對逃有豐富的經驗。也許自小和獵犬大黃在一起追兔子,練得兩條腿成了飛毛腿,總之,他對捉兔子極有信心。
追,一人一兔展開了生死存亡的競爭,追到了山腳上他草深了些,兔予行動愈來愈緩,追急了,便往一個死洞里鑽。
小文昌一臉懊喪,兔子進了洞,狡兔三窟,絕瞭望。不死心,仔細在四周察看,再仔細看土洞的光景,臉上換了喜容,叫:「妙!是死洞,而且不深。」
他先用土塊堵住洞口,找來兩根木棍,解褲帶綁住一端,成了一個木夾子,擋在洞口,再將乾草往洞里塞,只留一個小洞口,口袋中掏出火石火刀和用木管子盛著火煤,一面打火一面說:「小太爺沒有耐心等,且放火熏你。」
死洞中放火,白費勁,幸而上坡方向本有一個小孔透氣,乾草一燃,便往裡面燒。躲在裡面的野兔本來蜷伏著,被火煙一熏,想向透氣孔竄,洞口卻太小,熏急了,便擠命向外竄。
洞口只留下一個只可鑽出腦袋的穴口,兔腦袋剛出穴,等在外面的小文昌眼明手快,雙手分握兩枝棍柄,全力一夾,恰好夾住兔脖子。
「哈哈!你沒準備三窟,該死!」他叫。
十來斤的大野兔如果發威,獵狗也有點怕,嘴咬腳蹬十分厲害,挨上了准糟。但被棍子夾住卻毫無辦法,小文呂便將野兔拉出洞外,手上用了全勁,不片刻,兔子不再掙扎。他拖了野兔往河邊走,在黑龍潭上游開始洗剝、生火。
他在家中吃不飽,人瘦食量大,也沒有多少殘羹冷飯可讓他飽餐,偷雞捉野物便是他的食物來源。他身上有小刀,一套生活用具。這套用具包括火刀、火石和盛火的煤木管。天!
他小小年紀,已經具備了自食其力的條件了,說起來便叫人心驚。
有救沒救還是以後的事,反正必須活下去,一個肚皮經常鬧飢荒的人,任何事都可以做出來的,能不餓肚子活下去就成,管他日後成王成寇。
這兒是丹江的上游,左側是怪石叢生的虎嶺虎頭峰,峰下是暗流洶湧、水色碧藍而帶黑的黑龍潭。冬天快到了,江水流量不大,兇險的黑龍潭中表面看不見兇險,水位低落,隱隱可以看到崖下的怪石,在水下象潛隱水中的無數的奇形怪物,長長的水草在水下順勢搖擺。
如果用船放至崖下,便可發現水下暗流激揚,深不見底,處處有不測,兇險而陰深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慄。
秋冬水枯,黑龍潭表面看去平靜,象一個溫柔的小姑娘,水光山色集靈秀於一身。春末向夏天,乖乖!各處出勢應集丹江,黑龍潭便成了一個潑婦,江水已萬馬奔騰之聲沖向崖下,濁浪翻滾,水面出現了無數巨大的旋渦,船隻或木排如不從潭外側航行,稍一大意便被沖入潭中,撞上了崖壁就粉身碎骨,骨屑便被渦流吸下潭底,從下游三里地方冒出水面。這時的黑龍潭不可愛了,成了吞噬一切的兇猛孽龍。
虎頭峰兩側水濱,古林蔽天,怪石擺布其中,荊棘藤蘿密密麻麻,春天之際林木不見天日,陰森可怖,據說經常可以看見妖魅白日幻現,狐鼠橫行,更有巨狼出沒其中。所以不論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達一帶永遠不會有人跡。蔡家村的牛羊牲口,在峰西北一面放牧,不敢靠近臨江一帶山崖的河濱。
可是這兩年來,這兒竟出現人跡,不是別人,正是年僅八歲的小文昌。
他在江濱架石生火,取木棍架起三叉,開始烤他的獵物。烤野兔不是一個時辰內可以辦到的事,他讓火自行燃燒,自己脫下衣褲光光條條地走向河濱。
早上氣候冷,但午間的太陽卻又暖洋洋,水雖奇冷徹入骨,他也不在乎。秋天的黑龍潭,是他今年新發現的玩樂處所,水勢不急,他膽大地逐漸向潭中游,兩月來,他一天比一天深入,已經摸清左右一方的水路和潭畔的崖石了。他會發奇想,認為在兩年之內,他定可將黑龍潭摸清底細,他希望看到潭底傳說中的黑龍是啥玩意。
「撲通」一聲,他跳下冰涼的丹江江水中,在水中一陣翻騰,這時,他忘了一切,苦難的日子和所受的虐待,與這些年來近乎非人生活的種種不快往事和創傷。都遠離了他充滿怨恨的心靈。他感到,山也好,水也好,都比人可愛多了,至少山和水不會傷害他。
一個時辰過去了,體溫逐漸下降,他感到有點寒冷,估計烤兔兒也該熟了,便爬上江岸穿衣,奔向烤兔的地方。驀地他怔住了。
火堆餘燼之旁,他的架上烤免落在一個衣衫檻樓的老化子手中,十來斤的香噴噴的烤兔,已被吃掉一半了。
那是一個白頭髮亂糟糟,白虯須如同刺蝟的老怪物,臉蛋象一團亂毛球里擠出來的猩猩形象,紅褐色的皺臉皮粗糙已極,白眉毛象掃帚,獅子鼻,鯰魚嘴,一雙滾圓的大眼光芒閃閃,令人望之心悸。不但頭臉象猩猩,身材也象猩猩,坐在石上象一座小山,肩闊腰圓,一雙大手又圓又大,上身的土灰布直織補綻不少,下身的同質燈籠褲也補多處,但腳下的爬山虎快靴卻是上好的鹿皮所造,這是唯一值錢的東西。
老怪人雙手分抓住烤兔的一支前腿和一文後腿,仍在大口大口的猛啃,對走近的小文昌,似乎毫無所覺。
小文昌只感到怒火中燒,目中噴火,象一頭被另一條惡狗搶去口中骨頭的猛犬,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一步步迫近,怒極大叫道:「老傢伙,你好不要臉。我流了半天汗,餓得頭昏眼花,好不容易捉了一頭野兔,你就坐享其成,活了一大把年紀,卻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還給我。」
怪老人渾如未覺,口中兔骨頭被咬得格格吱吱響。
小文昌愈看愈心痛,愈看愈火起,迫近至怪老人面前大叫道:「老殺才,還給我。」
怪老人似乎不聞不見,銳利而帶黑黃色的牙齒,又撕下一條兔腿肉。
小文昌心中大急,看怪老人的饞,和他那頭大的巨肚,吞下達頭烤兔可能不會有問題,再讓他咬幾口,好的肉豈輪到他小文昌腹里,不顧厲害,便急沖而上。
不等他伸手去奪,怪老人的巨大臟手已經突然伸到,按住他的肩膀輕輕一推,「砰」一聲響,他仰面朝天跌了個天昏地黑。怪老人仍似末見,仍然嚼他的烤兔。
他心有不甘,忍痛爬起再向前沖,口中發出一聲獸性的咆哮,兇猛地撲上。
怪老人仍愛理不理他,沾有肉漿的手再次伸出。
豈知小文昌這次並非宜撲而上,距怪老人還有三四步,人突然撲倒,右腳兇猛地掃向仍有餘燼的殘火堆。
小文昌聰明絕頂,知道自己個兒小,無法和巨大的怪老人硬抉,人向前撲,突然掃出右腳「仆」一聲響,殘餘的木材枝頭被踢得倒向火堆,火堆的炭火飛濺,飛向坐在石上的怪老人。
怪!怪老人不知怎麼一閃不見,等煙灰火星飛過時,怪老人仍坐在那兒紋絲不動,仍坐在那裡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爬起一看,怎麼?怪老人身上連一點灰都沒沾上,邪門!
他毫不考慮的抓起一段尚留有炭灰的木柴,怒著衝上,向怪老人的腦袋全力劈去。
這次怪老人轉過頭來了,手一抄便抓住了木柴,腳一伸,使用小腿擱上了小文昌的左肩,向下一壓。
小文昌只感到肩上象壓了一座山,雙腿支持不住,仰面坐倒,怪老人奪過木柴扔了,腳踏在小文昌的小腹上,怪眼一翻,叫:「咦!你這小娃娃凶著哩。怎麼?你想打死我老人家?」
小文昌下身無法動彈,雙手拼全力撐抬壓在腹上的鹿皮靴,如同蜻蜓撼鐵樹,枉費心力,一面尖叫:「不要臉!你這老狗!我整天找不到食物,餓得受不了,好不容易捉到一隻野兔,你卻坐享其成,偌大年紀,你白活了。」
「你再胡說……」
「小太爺偏要說,你不要臉!你是老狗,你是……」
怪老人收腳,腳尖一挑,將小文昌挑得連滾一次轉身,然後說:「小惡棍,你為何不回家找東西充饑?」
小文昌爬起揉了揉小腹,怨毒而兇狠地說:「小太爺如果有地方找食物,用得著累得要死捉野兔充饑?老不死,總有一天,小太爺要誓報此仇。」說完,扭頭大踏步轉身走了。
怪老人哈哈狂笑,然後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餓了一天,最後在二更天回到家中,他沒有地方可去,不得不回家,年紀太小,他不知蔡家莊以外的天地是怎麼回事,對祖宗的家法卻十分清楚,任何人想離開村莊到外地闖蕩,必須通過祠堂里管事叔伯們的金口。詞堂里的主事,事實上是莊主兼任,莊主也就等於全庄的行政長官。蔡家莊早年共有百餘戶,設有一個里長,里長也就代表了地方行政的首腦向知州衙門負責,人丁賦稅等等全得過問,不用說,里長也就是村主,二而為一。庄中的十名甲首,自然都是庄中的老前輩。庄中人丁的移動,里長和甲首怎能不知?不但要向祠堂的祖宗牌位負責,也向知州衙門負責。那時,人口管制困難朗政敗壞而管製得比從前松馳多了,但國法比不上家法嚴峻,一切大權漸漸落在祠堂的父老們身上,對族中的不孝子孫,可以暗地裡處決,不久之後由里長詳文上報,說是走失了三個人丁,官府也只派三兩名兵吏前來查問,吃兩頓酒菜便不了了之,最了不起也只出兩份海捕文書或者存案了事。所以事實上的生殺大權,操在祠堂父老手中,平時,族中子弟兢兢業業,不敢胡來。小文昌對這些祖先遺留下來的家法深懷戒心,也不了解庄外的世界,無處可走,只好乖乖地回到大伯的家中準備挨棍子。
他料得十分準確,一頓皮鞭子,令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能起床時,已是九月下旬了,冬天來了。
這期間,麥種早已選好,專等下月初播種,所以也算得是農暇時節。
午後不久,影石村的私塾放了學,年已十歲年齡的蔡文華,正和一群庄中的堂兄弟從山坡上降下,奔向蔡家莊的庄門。山坡下,是一片已經整理好的田地,山坡上,生長著無數高僅丈余的酸棗樹,葉已經落盡,棗枝上的尖刺在已有寒意的冷風中呼呼作嘯。
小徑通過棗林,二十餘名娃娃呼嘯著向下急奔,蔡文華在一群小娃娃中,年紀不算大,而且生得文靜,但他是莊主的獨生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群小娃娃的精神領袖。但他的話在一群小娃娃中,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力,也就是說,他並未在人群中建立他的權威,個兒比他野的娃娃們,他是無法管束也管束不了的。
一群孩子將出棗林,遠遠地便看見小文昌帶著大黃狗,趕著兩匹雄壯的健馬往山坡的另一面溜韁。顯然,蔡莊主定然是和大管家往龍駒寨剛回庄,馬兒的鞍綹還未卸下呢!天!叫一個八歲幼童溜馬,既爬不上鞍,也牽不住馬,怎算得溜?也許馬兒並非趕長途,根本用不著溜馬,只是讓他牽著而已。
小文昌自從堂兄弟們上學之後,逐漸和他們疏遠了。他本來牽著馬,看到堂兄弟們呼嘯著而來,心想他們也許是要表示自己了不起,就突然將另一匹馬的韁繩放開,猛地牽走另一匹,側移十來步兜轉馬頭,韁繩向後扔,抓住了踏蹬,人向上爬,居然讓他爬上了雕鞍。
他坐穩了,神氣地挺挺胸膛,扭頭向奔來的孩子們傲然一笑,裝腔作勢地抖了抖韁繩。
最先奔來的一個大孩於站住了,怪聲怪氣地叫:「喝!小虎子叔,好神氣。」
小文昌年紀小,輩份大,居然做了叔叔,而這位大侄子卻叫他的乳名,不僅口吻不敬,也大逆不道。
小文昌卻不管稱呼對不對,淡談一笑再抖了抖韁。這一抖抖壞了,馬兒突然向前躍出丈外。
他的腳短,馬背卻太寬,坐在上面滑溜溜的根本就坐不穩也夾不穩,馬兒向前沖躍,把他掀下馬背。
「哈哈哈哈!小虎子叔,再來一次精彩的。」一群孩子們又笑又叫,開心地笑。
只有一個人吃驚的奔到,那是另一房兄文魁,比文昌大四歲,奔到拋下書包,伸手扶起他關心地叫:「昌弟,傷了么?傷……」』
「謝謝你,魁哥。」他搖搖頭苦笑著答。
一群孩子圍在四周嘩笑,站在一旁的文華哼了一聲,皺起眉心說:「小虎子,你活該。
哼,你敢騎爹的馬,好大的膽子,我回去告訴爹,拍你一頓皮鞭,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小文昌正感到手腳疼痛,被這一番話激得火起,猛地站起來雙手叉腰,陰森森地迫近冷笑道:「你可惡!除了告狀,你還能做甚麼?你……」
文華向後退,臉色泛青。論身材,他比小文昌矮,但結實得多,白凈的臉蛋卻表明是個嬌生根養的哥兒。小文昌小他兩歲,卻高出一個頭,看去瘦弱,其實結實而強刃。兄弟倆平時不對勁便拳腳相向;每次都是小文昌穩站上風,然後是文華哭啼啼回家告狀,讓小文昌挨鞭子。小文昌在近來極少和文華衝突,原因是文華是他的哥哥,另一是大伯的鞭子抽起來委實不好受。
可是今天他忍不下達口氣,騎騎馬兒有什麼了不起?跌下馬來令他心裡冒火,這一來使他怒不可遏,逼上前便待動手。
文華知道小文昌拳頭厲害,臉色泛青往後退。不等小文昌說完,他頂上一句:「我不和你動手腳;君子動口不動手,用不著和你這野蠻人……」
「撲」一聲,小文昌的拳頭答覆他了,一拳頭搗在他的右胸上,把他擊倒在地。
「哇……爹爹……」他放聲大哭,叫爹了。
文魁吃了一驚,想不到小文昌的拳頭飛得這麼快,想阻止已來不及了,趕忙槍進攔在中間叫:「昌弟,不可胡來,你怎能一言不合反動拳頭?」
另一個和文華要好的堂兄突然衝出,叫:「野蠻!打倒他。」
這小子比小文昌高一個頭,十分壯實,氣勢洶洶猛撲而上,雙手一張,抱住小文昌的腰身,將他抱起往側摔。
小文昌不和他摔跤,左右雙手來一記「雙風貫耳」不是掌,而是拳,居然十分迅疾。
「哎……」叫聲出,兩人同時滾倒。
小文昌掙脫腰上的手,滾出一旁爬起站直,哼了一聲,衝出人叢去牽他的馬,一面兒嘰咕:「一比一,你們算啥玩意?」
祠堂在全庄的中間,村莊佔地甚廣,百戶人家的村落,在山區里已算得上大村了。四周有土築的圍牆,防止野獸和盜賊入侵。祠堂的西面不遠處,是莊主的宅院,三進院,不華麗卻甚紮實,後面有倉房和牲口欄。
小文昌牽著兩著兩匹馬踏入院門,大黃汪汪兩聲吠叫,奔入院門越過曬麥場,奔上大廳門台階,在一個身穿長夾襖,身材修長的中年人腳下跳躍。
中年人圓圓臉,看去一團和氣,大眼睛,長眉,留了兩須八字黑胡,背著手,不言不笑盯著牽馬走近的小文昌,一面說:「掛上,我馬上就得走。」
小文昌在左廊下面的掛馬樁上掛好韁,心中忐忑,有點發慌,因為蔡莊主的這種臉色最討厭,叫做笑裡藏刀,是要揍人的先兆。
他掛好韁,扭頭強抑著心頭恐怖問:「伯父還有事吩咐么?」
「你過去。」
小文昌知道躲不掉,垂著頭走近台階下,抬頭一看,階上蔡莊主的左右,不知何時已多了五六名長工,死對頭文華淚末干,躲在莊主的腿旁怒目往下瞧。
「昌兒,你把你哥哥無緣無故揍了一頓?」蔡莊主問。
小文昌知道分辯也是枉然,點頭道:「昌兒揍了他一拳。」
「啪」一聲,一根皮鞭丟在他腳下,蔡莊主的話陰沉沉地:「送上家法。」
皮鞭子是家法的代名詞,小文昌咬緊牙關,拾起皮鞭跪下,雙手舉鞭高奉過頂,膝行上了台階,直挺挺地跪在蔡莊主面前。
「你可知錯?」蔡莊主沉聲問,一面伸手去抓鞭柄。
「昌兒知錯。」他木然地答。
「你,生得賤,一天不揍你,你便會造反……」
「叭」一聲脆響,小文昌只感到背脊挨了一重擊,象一條火鞭烙在背上,痛得他「哎」
一聲尖叫,上身一挺。跪不穩向側一翻,滾下了台階。
「上來!」族莊主的叱喝聲震耳欲聾。
他咬緊牙關,不再叫痛,爬上台階跪下,「叭叭叭」一聲聲暴響在他耳際迴響,他不知道世間除了鞭子之外,還有些什麼東西。
挨了十下,他蜷縮爬伏在地,怪!以下的九鞭,他竟未發出叫痛聲,只有壓抑性的呻吟。
蔡莊主的聲音,他聽來似乎來自天外:「鞭頭出孝子,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你稟性凶暴,目無尊長,小小年紀竟用拳頭對付你哥哥,日後還了得?我如果不教訓你,將來定然成為為非作歹無法無天之徒。你爹媽死了,我有教養你的責任,如不將你教好,日後別人會罵我這個做大伯的未盡教養之責。好好記住,再欺負你哥哥,你將永遠後悔。今晚不許你進食,讓你牢記。」
蔡莊主說完,將鞭交與一名長工,和大管家步下台階,上馬走了。
所有的長工木無表情,十皮鞭小意思,但在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確實太重了。
小文昌掙扎著爬起,抬頭一看,文華正在不遠處向他撇嘴皺鼻,狀極輕蔑而得意。
小文昌背上如被火烙,麻木不靈,看了文華的惡象,激起了他的豪氣,猛地抹掉淚水,舉起拳頭向文華亮了亮,衝出兩步,咬牙切齒。
「媽……」文華扭頭便奔入廳門,向裡面大叫。
小文昌扭頭下了台階,向外走,耳中聽到一個長工吃吃笑,笑完說:「比起小虎子來,這娃娃真沒出息,如果這十鞭抽的是他,日後他可能成大器,嘻嘻!」
小文昌心中一陣快意,英雄地挺了挺脊樑,走出了院門,只感到背上的鞭創痛楚愈來愈兇猛,疼痛難當,英雄無法再裝,「撲」一聲倒在院門左側的槐樹下,不住呻吟。
一隻手扶起了他,文魁的聲音在耳畔輕響:「昌弟,到我家去歇會兒,鞭傷是否破皮?
你……」
小文昌掙扎著站穩了,強忍心頭酸楚,說:「不要緊,魁哥,我受得了,謝謝你。」
在庄中,小兄弟們里,文魁和他的感情最好。文魁的家境並不十分富裕,人卻善良,最看不慣榮莊主對付文昌的嘴臉。但他的父母卻不願他招惹被稱為白虎星的小文昌,他所能付出的只有友愛和同情,卻無法幫助小文昌。
小文昌知道文魁的父母對他不歡迎,甚至其他的叔伯們也對他厭惡,在村子里也呆不住,寧可到虎嶺下無人敢去的僻野獨自消磨時光。
他別了文魁,向虎嶺走去。
這次,他沒有力量找晚餐了。深秋的太陽在這一帶山區里,溫暖而略帶涼意,再過兩個時辰,便會冷得令人吸氣啦!他背上熱,心中卻冰冷,他對這世界沒有好感,不!他對庄中的人和事沒有好感,他對世界還沒認清,還談不上好惡,他從未和村中以外的世界接觸過。
誰說沒接觸過?半月前江畔的怪老人就不是村裡的人,搶了他的烤野兔,兇惡的舉動並不比莊主好多少。
想起了怪老人,他信步走向江畔,向他以前烤野兔的地方走去。
這一走,他的生命史中起了奇異的變化,冥冥中似有主宰,沒有人可以預測一個人的未來命運。一個人一念之間,可以被認為是向命運之神挑戰,也可以說是向命運之神屈服投降,對茫茫的未來毫無所知。
也許是奇迹,也許是他膽大,總之,他對那兇惡的怪老人毫不害怕,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向河濱。
江風呼呼,凋林中枝梢亂舞,發出海濤般的嘯聲,令人心中泛起陣陣寒意。
穿過凋林,遠遠地,看到臨江的一度巨石旁,怪老人的龐大身軀倚在石上,凝神注視著潺潺流水出神,聽到了小文昌的腳步聲,扭頭瞥了一眼,重又注視著江心,一動也不動。
小文昌吃了一驚,半月不見,怪老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與前次大不相同,眼中的炯炯神光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失神的茫然與淡蒼色。
他一步步走近,在怪老人身旁站住了。
久久,怪老人用蒼老的嗓音說:「孩子,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小文昌茫然答。
「你想報奪烤兔之仇?」
「不!」
「半月不見,你的臉色很不好,病了?」
「你的臉色更不好。」
怪老人扭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是個倔強而古怪的娃娃。」
「你也是個古怪的怪人。」
「你是前面前庄的人?」
「是的。」
「你受了傷,氣色太壞了。」
「上次回家,挨了一頓皮鞭,躺在床上半月,昨天起床幹活,今天又挨了十鞭,氣色哪能好?」
「咦!你爹揍你,你還是個小孩……」
「別提我爹,我如果有爹娘,誰敢揍我?」小文昌暴跳地叫,提起爹媽,他痛苦的心中發酸。
「哦!你爹媽……」
「死了!告訴你不要提。」
怪老人神色悵然,低下了頭。小文昌吸入一口氣,問:「你在這幹什麼?虎嶺從沒有人逗留,你……」
「你也不必問我。喂,你能潛下水中多深?」
「兩丈。」
怪老人搖搖頭,又問:「你村裡的娃娃們,水性最好的能潛多深?」
「一丈左右。」
「咦!你是說,你的水性是村中最好的?」
「不錯。」小文昌傲然地答。
「你敢在潭中游泳,敢不敢往下潛?」
「不敢。」
「村中的大人,有人敢潛么?」
「沒有人敢到黑龍潭玩水,夏天飛來的水雞子可以潛下潭底。」
怪老人長嘆一聲,自語道:「看來,我死定了。」
小文昌一驚,說:「廢話,我從小受苦,在打罵饑寒中過日子,但從不想死,死多難受?你怎麼想死?」
「娃娃,假使你能幫助我,也許我死不了。」
小文昌搖搖頭,說:「我小小年紀幫不了你。」
「你可以幫我,只怕沒有天份。」
「甚麼叫天份?告訴我,我只有這身破衣褲。」
「要多說你也不懂。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十天之內,由我教你一種在水中換氣和忍受深水壓力的功夫,你便可以潛入潭底,我便有救了。」
「呸!黑龍潭冬天也深不見底,鬼才敢往下潛,人不行。」
「所以我知道你不行,沒有學功夫的天份。」
「胡說!」
「你敢跟我學潛深水的功夫?如果害怕,就免談。」
小文昌哼了一聲,挺了挺胸膛說:「我小虎子怕過什麼來?你教吧。」
怪老人淡淡一笑,招手說:「好,你先在我身旁坐下,我傳授你一種神奇的運氣吐納術!」
「甚麼叫做運氣吐納術?」
「說來你也不懂,先別問,你只要照我的吩咐用心學就成,再問你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怪老人教他如何打坐,如何用腹部呼吸,如何閉氣,如何深吸淡呼……更用一雙手在他身上拍打點扣,而且在懷中取出一隻玉瓶,給他吞下三顆褐黑色香噴噴的指頭大怪丹?怪老人自己,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練了一個時辰,小文昌昏頭轉向,疲累不堪,怪老人讓他起來活動,一面擦掉額上的冷汗,一面說:「今天可以了,明天最好天剛亮便到這裡來。」
「咦!你不教我到水裡練,卻在這兒坐著練,能潛水,見鬼!」小文呂不解地說。
「這未到時候哩,娃娃。」
「明天恐怕我一早不能來。」
「你如果不在早上來,學也沒有用。」
小文昌低頭想了想,說:「好,我一定來。大伯要半月後才回家,我可以偷懶。」
「你如果每天都能來,切記不可告訴任何人我在這兒藏身,最好帶些食物,我已經三天沒東西入腹了。」
「怎麼?你三天沒吃東西了?」
「是的,我已經渾身無力,無法再搶東西吃了。」
「好,我偷東西給你吃。哦!你教我潛水,為什麼?」
「十天後再告訴你,先別問。」
伯父不在家,伯母管不了他,長工們也樂得放他喘口氣。小主人文華沒有父親撐腰,看見小文呂的大拳頭便害怕,躲在內院里不敢招惹他。
他每天不等天亮便溜了,在庄前庄后偷了兩隻肥雞,捏死後夾在胳膠窩裡,從西北角爬牆溜走,不到天黑不回來。
十天,轉眼問便過去了,最近這幾天,他爬寨牆的本領進展驚人,象一頭狸貓,跳躍問十分靈活迅疾。
第十一天的清晨,東方天際曙光未現,他已悄然起床,偷偷摸摸向東北角三堂叔的後院摸去。
小文昌很怪,他和庄中的人合不來,卻和庄中的狗交情不薄,只要他輕吹一聲口哨,村中的狗決不向他吠叫,甚至會奔來和他親熱。
三堂叔家裡五條大黃狗,看守門戶頂盡職,但一聽口哨聲便齊向小文昌奔來,搖頭擺尾往小文昌身上撲。嗯嗯低鳴狀極愉快。
小文昌扶著狗頸子,纏了片刻低聲叫:「去!去!去!」
五條大黃狗依依不捨地離開,他直趨後院角,向上一縱雙手扳住了丈來高的矮牆頭,翻身上了牆頂側身向下溜,到了院角雞籠邊。
雞籠里公雞喔喔啼,母雞咯咯叫,他輕輕打開雞籠棚口。伸手入籠,右手插入只母雞的腹下,稍一摸娑,母雞乖乖地不動,任由他拖出籠外。
母雞出了籠,左手立即扭住雞頸子,往懷裡抱,母雞一陣掙扎,不久便寂然不動了。
他弄了兩隻,然後用腰帶捆好,翻出牆外走了。
踏著濃霜冒著徹骨奇寒的夜風,他越過寨牆撒腿狂奔,天太冷不跑不行。
練了一個時辰的運氣吐納術,在晨曦中,怪老人坐在潭畔,指示著水中的小文昌如何和兇猛的渦流周旋,如何潛得更快更深,又如何閉氣換氣等等。換氣,事實上並非在水中呼吸,人不是魚,小文昌也不可能在短期間內練至潛伏水底象魚一般的神奇境地,他只能利用吞水壓氣的辦法延長時間,最可恃的是他所練的氣功和減少用功而可潛下深處的能耐。
不久,兩人坐在火邊等烤雞吃。小文昌冷得不住發抖,但精神卻極為振奮。怪老人的氣色,卻比早些天更為惡化,更為萎頓,顯得衰弱而死氣漾溢,顯而易見地,死亡的氣息已從這怪老人身上發出了。
怪老人倚坐在石旁,有氣無力地說:「你進境神速,我的希望增加了三分,所以決定多延兩天,讓你多三分成功的把握。明天,決定的時刻便要到了。」
小文昌一面轉動著半熟的肥雞,一面盯著怪老人說:「老伯,該告訴我你的用意了吧?」
「明天再說。明天,你必須找來一條有卅丈的長索,以便備用。今天,我們談談你練的練氣吐納術。」
「老伯,為何不談談這些天來你死氣沉沉的原故?」
「談了你也不懂,何必談?喂!你這些天來,是否感到舉動靈捷,身輕似燕?」
「是的,似乎力氣也增加了不少。」
「這種神氣的吐納術,叫做玄天練氣術,也叫做無極氣功,是我在五年前行腳小有凌虛之天,偶然在一座石室中發現的……」
「甚麼叫小有凌虛之天?」小文昌插口問。
「天下間,玄門方士……」
「甚麼叫玄門方士……」
「別多問好不好7你小的什麼都不懂,卻什麼都要問,討厭!玄門方士就是老道,老道就是想修成神仙的人。玄門方士因為所奉的祖師不同,他們的看法彼此之間略有不同,他們將天下名山分為不同的稱呼,有些叫洞天,有些叫福地。洞天中有些叫十大洞天,有些稱卅六洞天,大洞天小洞天亂七八糟,誰也弄不清誰的說法是對的。在所謂十大洞天中,王屋山稱為小有凌虛之天,所以只要聽老道們提起小有凌虛之天,便知是指的是王屋山。」
「王屋山又在什麼地方?」小文昌仍要問。
「告訴你不要多問。」怪老人煩躁地答,繼續往下說:「我發現了這神奇的氣功起初高興得幾乎發瘋,因為石壁上刻的字說,練成這種氣功之後,可以益壽延年,可以水火不侵,可以力大無窮降龍伏虎,可以變成銅筋鐵骨刀槍不入,可以成仙成道……」
「咦!假使每個人都練成這種氣功,世界神仙豈不太多太多,沒有凡人了么?」小文昌又多嘴,瞥了瞥怪老人的臉色,接著搖頭道,「你將這種氣功教給我,你當然已經練成了,可是你沒成仙,卻快要死了。」
「廢話,我根本不敢練。」
「咦!你不敢練?為什麼?你卻又叫我練?」
怪老人避開小文昌鋒芒畢露的目光和直迫問題核心的問話,咽了兩口吐沫,說:「但看了後來的記述,我泄了氣,不但要自小練起,而且在第一段築基期間不可接近女色保全無精。」
「分多少段呢?」
「共分三段,第一段是十年,第二段更求深入,二十年。練至第二段,已經成為人中的超人了。第三段沒有期限,踏入這一段,也接近成道之境了。我偌大年紀,怎能練?」
「這樣說來,並不難哩。」
「見鬼!哼,你想得太容易了。天份、機緣、毅力恆心、名師的指導,練功的場所……
天!你認為容易?這十天中,假使我沒有偷來的九轉玄丹,你不會感到有所進境,早就打退堂鼓不練了。」
「九轉玄丹是啥玩意?」
「是一個老道的東西,他化了卅年功夫,走遍了千山萬水窮荒絕域,找到了無數靈藥,象成形人蔘,九葉靈芝,千載藤交等等,練了一瓶靈丹稱為九轉玄丹,共有八十一顆。他自己吃了十八顆,其餘的被我偷來了,也吃了十顆,救我自己的命。剩下的,這些天來,你想想看,共吃了我多少顆?」
小文昌屈手指算,一面說:「第一天吃了六穎,以後每天三顆,十一天,哦,共三十九顆。」
「明天,你必須再吃六顆,潛下水底方能支持得了。一瓶九轉玄丹,共花在你身上四十二顆之多。平時,這種丹不但有益壽延年強身固本之功,傷病之後,—顆之量必可起死回生……」
「見鬼!」小文昌插嘴,又說:「你快死了,為何不吃上一顆?騙人。」
怪老頭苦笑道:「難怪你不信,我這玄丹固然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但卻不能拔出體內的劇毒。我已用八顆丹丸拖了八個月,再也拖不下去了,從中毒后至兩百五十天的最後一天,任何神仙也救不了我。」
「你何不整瓶吃下去?」
「不行,藥力太強,反而早促生機斷絕,死得更快。這種玄丹萬全難求,乃是無價之寶,我用四十二顆救命,仍然是值得的。」
「你讓我吃四十二顆救你的命?見鬼。」
「明天你便可知道了。你吃了四十二顆九轉玄丹,假設你留得命在,再用大恆心大毅力下卅年苦功,天知道你會成為什麼神仙?」怪老人眼中突現凶光,並未逃過小文昌的眼下。
小文昌不由自主打冷戰,汗毛直立,心說:「這怪老人好凶的目光,嚇死人。」
但他不敢說,低頭翻動烤肥雞。
一天中,怪老人督促他練功,除了打坐練吐納術,便是下水深潛,並不做其他事物。潛水時,怪老人給他掛上一個珠囊,裡面盛了一顆會發光的大珠,叫他察看水底崖腳一帶的景況,每深潛一尺,必須將這一尺的水勢和崖壁形狀一一詳說。怪老人的神色,似乎被崖壁的形狀所左右,時喜時憂,委實令人費解。
決定的時刻終於到了。這天一早,小文昌吃下了三顆九轉玄丹,練了一個時辰的無極氣功,下了兩次水。
日色近午,怪老人自己吞下一顆九轉玄丹,將三顆令小文昌吞下,將長線的一端繫上一段枯木,另一端捆在小文昌的腰上,到了潭邊神色凜然地說:「孩子,我的死活在你今天的一舉之中,我用心裡奇異的感覺在你身上投上賭注,賭我能在你身上奪回餘生,希望你替我贏回這隻有一次機會的龐大賭注。今天是十月初十,水面甘丈之下,掌握著我的生死命運,你必須替我贏回這條性命,我會好好報答你。」
小文昌怔怔地聽,不再插嘴。怪老人繼續拄下說:「廿丈,水力萬鈞,沒有人敢於潛下枉送性命。世間水中高手不算少,但能潛廿丈的人少之又少。我教你的無極氣功,以九轉玄丹的神奇功能相助,加上你的罕見天資和毅力,你會辦到定能辦到。從最凸入的崖壁潛十六丈之後,便是你昨天所見到的白色巨石,再潛下四丈,有一個內陷的巨洞,兇猛的巨流定會將你向內吸。」
怪老人在衣下取出一個皮護手,上面有一處刀插,插了一把小劍,替小文昌系在左上臂上,又說:「繩索可助你緊掛在岩石生長的一些珊瑚般的怪樹上,不致被吸入洞中,然後你可以潛至內壁,必可借珠光發現兩株鹿角形的怪草,通體晶瑩如玉,柔輕而微溫。你可用小劍齊根部一道環形小節之下,將角形怪草割下,火速上升,你便大功告成了。」
小文昌訝然道:「咳:你怎知黑龍潭下有這種怪草?」
「我在一本秘發道經上發現的。」
「怪草叫什麼?」
「叫做玉髓龍角芝,可拔天下之毒。」
「另有其他用處……」
「不必多問,我必須這兩株怪草拔除身上的奇毒。」
小文昌往水裡走說:「我試試潛下白岩……」
「不用試,你必須潛下去。記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不會看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白白地暴死在這兒吧?孩子。」
「我定然盡全力不讓你失望。」小文昌答道,向潭中游去。怪老人將枯木丟在潭中,枯木漂入潭中心,不住迥旋,始終在潭中心打轉。
小文昌游近潭內側近壁處,略為調和呼吸,然後深深嘆入一口氣,象一條魚迅速下浴。
十六丈以下,他已經潛下不少次,用不著停留,頸下以魚鱗製成的珠鑲發出朦朧的白光,丈內可辨景物,確是方便。
兇猛的渦流,將他拉過來吸過去,但他已熟知水勢,貼壁下潛和兇猛的渦流掙扎。
十六丈到了。再往下便是白色的岩石,他向下一竄,驀地,一道吸力奇大的渦流,將他向旁猛拉。奇寒澈骨,令他氣血一陣翻騰,耳中轟然一聲,死一般的靜。拉出丈外,他全力往回遊,要擺脫無力吸力,略一掙扎,便感到胸中難受,已心中一慌,咕嚕嚕嗆入了三口水。
一陣昏眩的感覺無情地襲來,他感到無法忍受,暗叫一聲不妙,全力一蹬岩壁向上急升。
到了水面,攀住了岸旁石角,不住喘息,只感到口鼻有溫暖的液體流出,伸手一摸,原來是血水。巨大的水中壓力,他無法忍受。
遠處岸旁怪老人焦急地叫:「孩於,怎麼了?」
「老伯,我受不了,渦流吸力太強,穩不住,我的口鼻已經出血。」他回答。
「不行,你必須忍耐,貼壁而下,手腳不可伸張便成。你過來,再服下三顆九靈丹,以加強你體內的抗壓力。」
這次下潛,小文昌不敢大意,從白色岩石旁一道凹隙中向下貼壁而下,果然擺脫了兇猛渦流的吸力。
下面全是白色而可反光的岩石,崢嶸可怖奇形怪狀,象無數怪獸潛踞在附近。一些稀奇古怪五顏六色的水草,從岩石的縫隙中伸出,隨水搖擺,一些不知名的蛇形怪魚,在岩石中穿梭地游竄,見了珠光,吃驚地竄來游去。
沒有任何聲音,死一般的靜,這是一處寂靜的水底世界,其實還不知道下面還有多深。
穴口到了,吸力愈來愈兇猛,一不小心,他被渦流吸住向下猛拖。
穴口果然有不少珊瑚般的怪樹,白的光芒亮亮。他心中大急,趕忙將腰繩做成一個環套,百忙中一勾一拉,掛住了一些樹枝,只感到手上一震,下吸之勢被拉實了。
他全力向穴口貼去,七手八腳將繩索繞實了怪樹,然後滑下穴口。身入穴中,吸力消失了。
洞口不知有多深,白芒芒的珠光,被白玉般的岩石反映出來,形成一團乳白色的光珠。
而外面黑沉沉地伸手不見五指,望之必驚。他感到頭暈目眩,用力掙扎,太危險了。
岩壁下一條橫石縫中,相距八尺左右,各生了兩對鹿角形的怪草,共是四株,晶瑩而光芒亮亮,高僅八寸,象是白玉所雕成。根部粗約徑寸,每兩株相距約有八寸,相背而生,乍看去,確象一對白玉鹿角。
他伸手一摸,果然柔軟而微溫。
這時,他已經力竭,也幾乎憋不住氣了,耳中感到疼痛,手腳酸軟無力,血似乎要從肌肉中爆出。白光隙地中,他看到身軀四周出現了淡紅的色彩,眼睛也幾乎被壓得向內陷,已不容他再思索,拔出小劍。小劍出鞘,寒芒四射,劍長僅八寸,森森冷電令人望之生寒。
他緊貼玉髓龍角芝下部的環節一斬,龍角芝應劍而落。他抓實了兩根龍角芝,收斂入鞘;他已沒有餘力再割另兩株,向上急升。
浮上水面,他已無法動彈,爬伏在岩壁上,左手仍死死抓住了兩根龍角芝。
「孩子,怎樣了?」岸旁的怪老人急問。
他已無力回答,僅吃力地將龍角芝舉起。
「天哪!我得救了!」怪老人倚倒在石下喜極大叫。
小文昌虛弱地爬伏在石壁下,半截身子浸在水中,用無極氣功調和呼吸,因為他感到這樣才能趕走疲勞,和那令他暈眩和窒息感覺。
他發覺五官中都有沁血的現象,身上各處肌膚一片腥紅,不但有血,肌肉全變成了淤紫色。
「孩子,快過來,快……」怪老人的聲音包含著焦急。
他直至疲勞消失之後,方解掉繩索向岸上游來。踏上江岸,怪老人右手一把搶過玉髓龍角芝。左手突然拍向他的天靈蓋,眼中再次露出令他心寒的目光。
他涉水脫力,但反應奇快,怪老人令人心悸的目光,令他感到窒息和恐懼,掌已傷頭,他本能地一歪腦袋,「啪」一聲響,掌重重地落在他的右肩下,加被巨錘所擊,一聲大叫向後便倒。
幾乎在同一剎間,怪老人一腳踢出。
他本能地向水中滾,因為江岸坡度很急,在間不容髮中,逃過了怪老人的一腳。
水際便是潭畔,他在水中半沉半浮,竭力大叫:「老狗你……你好狠,你……」
怪老人哈哈狂笑,然後迫不急待地吞下了兩根玉龍角芝,說:「你如果不死,日後將無極氣功練成,必將稱雄天下,豈有我老人家的份兒?哈哈!我老人家活了,你不死怎成?你挨了我一記陰風掌,非死不可,你已無力脫出黑龍潭的渦流,屍身不久便餵了王八。哈哈!
你以為我老人家是善男信女?甘願將絕學傳你?你真不知死活。哈哈!我老人家不忍看你下沉,先走一步了,謝謝你,孩子。別忘了,到閻羅王那兒可以告我姓吳的一狀。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怪老人走了。
可是,小文昌並未在短期間下沉,怪老人忘了他自己奇毒在身,那一記陰風掌已無力道。同時,小文昌先前已爬伏在崖石上調和呼吸,事實上便是武林朋友所說的調息行動,已具有相當的抗力。再就是從文昌第一次下潛失敗,多吃了三顆九轉靈丹,事實上也產生了抗力。加以怪老人那一掌並未擊中要害,所加的損害並不嚴重。
他感到右半身麻木不靈,渾身冰冷,載浮哉沉向潭中心,再也無力游出渦流之外了,日色西斜,午間的溫暖消失了。
他命不該絕,在將沉沒下的片刻前,恰好浮到繫繩索的枯木旁,被他拼最後一點餘力,用尚可勉強移動的右手勾住了。
枯木在潭中漂浮,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強忍痛苦,靜靜地用玄天練氣術調息,他發覺這種神奇的氣功,不但可以減輕身下所發生的痛楚,也可以令暈眩的頭腦清醒,便毫不放鬆地靜靜調息。他不知道這就叫做行功,反正能減輕身下的痛苦便成。
在調息中,他腦中的思路不住涌翻。
「我拚死替怪老人找龍角芝救他的命,他得救了,為何卻要我死?」他想。
「世間真有這種可怕的人?」他又想。
「稱雄天下又是什麼意思?」
「無極氣功練了有何用處?」
「救一個要死的人,難道要死?我應不應該信任陌生的人?」
「天下間難道都是不管別人死活的人?」
「……」
一連串的問題,令他困惑萬分,他那小腦子根本難以解答。
夕陽西下,他有氣力游出渦流了,便咬緊牙關,向岸邊游去。他頹喪地穿好衣褲,踏著夕陽餘暉,心情沉重,一步步走向蔡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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