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訪名師嘆此身孤獨 思往事慰長途寂寞

第二回 訪名師嘆此身孤獨 思往事慰長途寂寞

話說陸鳳陽見羅春霖要收陸小青做弟,才肯替陸小青治病。心想:我兒子經過多少名醫診治,都沒有效驗,並且都說己成了不治之症。眼見得是離天上遠,離地下近了,只要可以延長兒子的壽命,莫說要拜他為師,便是要給他做義子都可以。陸鳳陽心裡正這們打算,他妻子己開口向他說道:「拜師是好事,也是很容易的事。不過我曾聽說有徒弟要伺候師傅,無論師傅到甚麼地方去,徒弟都得跟著同走。不知道這位羅師傅收徒弟,是不是這般規矩?」陸鳳陽還沒回答,羅春霖已笑著搖頭道:「我收徒弟沒有這種規矩。我父親一生沒有第二個徒弟,所有藝業僅傳我一人。我今年五十歲,也還不曾收得一個徒弟。大凡一種絕藝傳人,非得有緣的不可。每有從中年就到處物色有緣的徒弟,一直到八九十歲臨終才得著的。也有至死不遇有緣人的。令郎能傳我的藝業,是令郎的緣分,於我並無好處。我在長沙若肯胡亂收徒弟,到此刻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了。我於今替令郎按摩推拿,一年半載之後,使他的身體與尋常年齡相等的人差不多了,才可漸漸傳他的藝業。」陸小青聽了羅春霖的話,不待陸鳳陽夫婦開口,就雙膝向羅春霖跪下叩頭,口稱師傅,說道:「既蒙師傅救我的命,又傳我的藝業,真是恩同再造。就教我伺候一生,也是應該的,無不情願。」羅春霖欣然扶起陸小青來。

從此,羅春霖就在陸家住著。陸小青無論吃喝什麼東西,都得由羅春霖察看仔細,限定分量,一些兒不許過多,也一些兒不許過少。初時,每日早晚替陸小青按摩兩次。平日陸小青夜間苦睡不著,現在經羅春霖一按摩,每次不待摩遍全身,就呼呼的發出鼾聲,極酣美的睡著了。每夜必俟陸小青按摩得睡著了,羅春霖才睡。恰好睡到天光一亮,羅春霖就起來替陸小青按摩。按摩的手段,彷彿魔術。分明精神抖擻眼睜睜睡不著的人,經他一按摩,就自然睡著了。疲倦到了極點昏昏欲睡的人,經他一按摩,頃刻之間,便見精神煥發,無纖微睡意。陸小青夜間被他按摩得睡著了,天明非待他按摩不醒來。是這般調治了一個月,陸小青的食量也增加了。遇著有趣味的事,或聽了有趣味的話,也覺著高興了。羅春霖才傳他幾下拳腳工夫。這種治療慮弱的方法真妙,只有一年多的時間,陸小青已變成一個極精幹極活潑的青年了。陸鳳陽夫婦感激羅春霖自不待說,只是陸小青堅弱的身體,經羅春霖一年工夫就調治的壯健了,而陸鳳陽夫婦本來康健的身體,這一年來倒日甚一日的衰弱了。少年人的虛弱有治法,老年人的衰弱無法治,從得病不到半年,夫婦都相繼去世了。

陸家世代務農,陸鳳陽到中年以後,自己才不打赤腳下田做工夫了,請了十多個長工,由陸鳳陽指揮耕種。若是陸小青不改業讀書,陸鳳陽夫婦雖死,農事也還能繼續下去。既是從小就寢饋在讀書裡面,對於農事一點兒不知道。年紀又輕,又沒有叔伯,這們大農家的門面,當然不是他所能撐持得住的。陸鳳陽夫婦的喪葬一了,陸小青便將田土招佃戶耕種,辭退了十多個長工,迎接羅春霖來家,專心一志的練武。這也是合該羅有才的本領應得傳人,陸小青剛得了羅春霖的真傳,羅春霖就一病死了。陸小青家中雖有些遺產,然因沒有妻室,又沒有其他骨肉親人。便懶得在家撐持門面。他從小原是讀書望科名發達的,只因身體虛弱之後,與他相關切的人,都力戒他不可再近詩書,羅春霖也不許他再用心思腦力。在書裡面受了痛苦的人,又已改變了途徑練武,對於詩書文字,自然不願意再親近了。科名發達的心思,因此也就沒有了。他自有生迄今,終年困守在家,不曾到外面遊覽過。於今一戶熱烘烘的人家,轉眼就只剩下了他一個孤單的人,在家也太覺得寂寞寡歡。他心想:我從恩師練了這一身武藝,若仍和往日一樣,終年拘守家園,不但單身寂寞,生趣全無,並且也太沒有出息。曾聽恩師說過,欲求藝業精進,必須多與名人逸士交遊。所以古時有本領的人,無有不出外求師訪友的,我現在娘死父不在,一身無掛礙。一無叔伯兄弟,二無妻室兒女,再不於此時出外求師訪友,更待何時?主意既定,便將陸鳳陽遺傳的產業託付一個公正族人經管,獨自帶了些盤纏,出門遊覽。

長沙省城他雖跟著陸鳳陽到過幾次,不過那時還是在小孩子時代,糊裡糊塗的,只知道比瀏陽鄉下人多,熱鬧而已。至於常會五方雜處,交通便利的地方,實為奇才異能之土薈萃的場所的道理,是不懂得的。並且那時正是沉迷於書,便懂得這道,也不知道去訪求請益。這番特地為求師訪友出來,所以從家裡出門,就直向長沙進發。自他家到長沙省城,只有二百多里路。若是平坦大道,至多不過三日的程途,只因那一帶地方,曲折多山,山路極不易走。尋常人行走起來,總得走四五日。陸小青沒有急切到省的心思,只緩緩的隨著腳步走去,正是八月間天氣,白天還很熱燥,行行歇歇,一日只走三四十里山路。遇著清爽些兒的飯店,就停歇不走了。是這般一連走了四日,這日是中秋節了。一面走著,一面心想:今夜是中秋佳節,須撿一家四周風景好的飯店歇下,夜間弄些酒菜賞月。雖在客中,也不可太辜負了良宵。

陸個青雖有這般雅緻,不過一路走來沒有一家風景稍好的飯店,鄉下的飯店,必相隔十鄉里,才有三五家連在一處,有飯店的地方,便是一個小市鎮,一錯過了這市鎮,又得多行十多里。陸小青在將近黃昏時候不曾落店,再走不到十里,天色便己快要黑了,打算加緊些腳步,趕到前面市鎮上,不問四周風景如何,只得歇宿了。正急急的走過一座山嶺,忽見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的廟宇,雖天色已經向晚,看不出房屋的新舊,然那雄壯的形勢,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廟裡鐘聲梵樂,熱鬧非常,使人一聽就知道廟裡正做功德。陸小肯聞到這種聲音,不知不覺的觸動了他一樁心事。

是一種甚麼心事?他想起他父母去世的時候,請了紅蓮寺十幾個和尚做道場。那夜用許多張桌子,搭起一座高台,方丈和尚上台放焰口,不知怎的那台搭的不牢實,方丈和尚止抓著饅頭往台下扔的時候,突然「嘩喳喳」一聲響,高台傾倒下來,方丈和尚已有五六十歲了,那台一倒,大家都嚇的大叫起來。以為老和尚倒栽蔥跌下,必跌得頭破血流,不死必得重傷。誰知在台下年輕的人倒有好幾個被台壓傷了,老和尚卻安然立在地下,連驚慌的神色都沒有。

於是一般人都說,這是陸家的福氣好。若把老和尚跌死了,紅蓮寺的和尚是斷然不肯善罷甘休的。因為紅蓮寺是一個很大的從林,寺產極豐富,寺里常住有百多個和尚。那方丈和尚法諱知圓,知識高妙,品行端方,在紅蓮寺住寺了二十年,寺里的清規是再嚴沒有的了。知圓和尚是喜與人方便,寺里每年有三四千租谷的出息,谷價比一般富戶便宜十之三四,只是不許買了他的谷,搬運到幾百里之外去,也不許數十石數百石的整買。知圓和尚說:「這人能一次買數十石谷,不待說是有錢的人。有錢的人,不應該爭買窮人喜買的便宜谷。至一次能買數百石的。自然是谷販。我與其賣賤價給谷販賺錢,窮人一般的得不著好處,這錢我何不留給自己賺呢!」每年到青黃不接的時候,附近數十里小農家,都可以到紅蓮寺借谷。秋收后一石還一石,並不取息。要借錢做種田資本的,也是一文息錢不要。鄉紳官府都因知圓和尚這般慈善,又有才學,無不歡喜與他往來,他倒輕易不到鄉紳家去。至於縣衙府衙,更是殷勤迎接,他也不肯走動的。他時常向人說:「我們出家人,只一走動衙門,結交官府,便不愁不造出種種的罪孽來。既是名心不死,何必出家做甚麼呢?」紅蓮寺的和尚,不問年齡老少,在寺里的名位大小,沒有一個不循規蹈矩的。有時在路上行走,遇著婦女,和尚總是遠遠的就低下頭來,揀寬闊的所在立住等候,必讓婦女走過了才走,從來沒有敢多望一眼的。有婦女到寺里燒香,知圓派定寺里招待的和尚,年齡多在六十以外。俗人想出家的,往旁的廟宇里受戒都容易,惟有在紅蓮寺出家,真是比登天還難。不問這人在俗的時候人品如何好,學問如何好,身家根底如何好,要想在紅蓮寺受戒,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寺里的伙食,粗惡到了萬分,便是當乞丐的也吃不來。這還在其次,最使人不容易遵守履行的,就是那戒律細如牛毛,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有一定的規則。偶一失錯,處罰極嚴。那怕在俗時是個很有身分很有名望的,或出家時的年紀已很大的,也和責罰小孩子的一般責罰。連受到三次責罰,就得被驅逐出來。因此出家人能在紅蓮寺受戒的,不但俗人都特別尊敬,便是遊方到各地寺院里掛單,各寺院的當家師,都得拿他們當高僧迎迓。知圓和尚平日是不出寺門,去拜訪他的也不肯輕易接見,惟有請他講經,或死了人請他做道場,他說這是度人的大事,從來毫不推諉。因他有這們多難能可貴的地方。四周幾縣的人,異口同聲的稱他為活菩薩。

若這夜因在陸家放「焰口」跌死了,休說紅蓮寺的和尚不肯善罷甘休,就是遠近的地方上人,也都要責備陸家不小心,非還出他們的活菩薩不可。當時既不曾跌傷,有的說是陸家福氣好,合該不遭人命,有的說這不幹陸家的事。像知圓和尚這樣的活菩薩,本應該有百神呵護,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豈有這般慈悲好和尚,會得這種慘結果的道理?陸小青當時也立在台下,看了只覺得太奇怪:知圓和尚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仰天向後倒栽下來,照理應該頭先落地,被太師椅壓住。既不然,也應該隨著桌椅倒下,躺在倒塌的桌子旁邊,何以分明看見倒栽下來,落地卻直挺挺的立在離倒塌的台很遠呢?並且知圓和尚年紀已有五六十歲了,平時舉動雖沒有老態龍鐘的樣子,然地方上人都知道他是個文弱書生出家的。因他初到紅蓮寺當住持的時候,年紀才得三十零幾,簡直是一個斯文人。他自己說二十歲進了學才出家,可知不是個強壯矯健的人。陸小青為此不由不覺得奇怪。不過那時因父母去世,心裡方在悲哀,只要老和尚不曾跌傷,便是萬分僥倖。一時須忙著救護台下壓傷的人,這種覺得奇怪的思想,僅能在腦海裡面略轉一轉,立刻就消減了。幾年來偶然想到這上面,仍覺得是一件不可解的事。

他也曾拿這事與年老及自謂明白事理的人研究。年老及自謂明白事理的人,反大笑說道:「你怎的忽然這們糊塗了,這是很容易了解的事。一因知圓和尚是個有道德的高僧,應有神靈保護,不使他跌傷。二因『放焰口』是賑濟孤魂野鬼,那些來受賑濟的孤魂野鬼,感知圓和尚的德,見知圓和尚有難,正好齊心合力的擁護,以圖報答。有了這兩個原因,台就搭的再高些,也不至於把他跌傷。還有你父母的英靈,更不能不竭力把他扶住,如果跌死在你家,你是逃不脫的一場人命官司。你父母念你年輕,沒有幫手,如何能遭得起這種人命官司?所以只好在暗中將知圓和尚扶住,好好的腳先下地,不使跌倒,假使不將知圓和尚扶得離台遠遠的站住,仍恐怕被倒塌下來的桌椅跌傷了。你想,若不是有這們多鬼神在暗中保護,五六十歲的老和尚從一丈多高的台上倒下來,能有那們平安無事么?你要知道這些話,不是我們憑空捏造出來說的。當時我們圍住知圓和尚問,何以好好的站住,一點兒不曾跌傷?知圓和尚就說:「想必是有鬼神護佑,若不然,骨肉都已跌碎了,哪裡還留得下性命,」陸小青聽了這些議論,口裡不能反駁,心裡總覺得鬼神在暗中保護的話太沒有憑據,只是自己仍想不出有憑據的道理來。這事擱在心裡幾年了,此時聽得寺里做功德的聲音,所以不知不覺的把這樁心事觸動了。

當下,陸小青心裡尋思道:「我不曾到過紅蓮寺,只聽說從我家到長沙去,須走紅蓮旁門口經過。我小時候雖走過這條路,然那時不關心,不知這廟是不是紅蓮寺?此時天色已經昏黑了,若是紅蓮寺,我何妨就在這裡借住一宵。聽說紅蓮寺的和尚,都肯與人方便。孤單客商錯過了宿頭,及窮苦文人在外遊學,到了這地方,無錢到飯店歇宿的,去寺里借宿,無不容納,並有很整齊清潔的被褥,次早還留吃一頓早餐。每年這筆接待俗客的費用,卻不在少數。那十幾個曾在我家做過佛事的和尚,或者還能認識我,即算不認識,說起來也應該記得。」陸小青旋尋思著旋向山下走。不知這廟是不是紅蓮寺?且待第七十三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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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祥刺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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