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黑夜現魅影
張師父站起結紮,將銀囊拴好在腰帶上,笑道:「光棍眼中揉不進沙子,咱們彼此心照不宜,就此別過,江湖上見。」
李師父也挺身站起,笑道:「說句良心話,在這兒凌虐那些牧奴,確是於心不忍,早些離開也好,反正在淺水牧場,一輩子也混不出個名堂來,有了這值五百多兩金珠的錢,格老子回四川享福豈不妙哉!他娘的獨眼狻猊貪財好色,怎會離開花花世界,到這兒來嗅牛羊糞?見鬼!辛場主到底是邊荒的土霸,急了便鬼迷心竅,拿血腥錢往咱們囊里塞,咱們如果拒絕,那才是混蛋加九級哩,走吧!」
「天色不早,咱們趕兩步。」張師父說,舉步出林。
驀地,矮林深處傳來一陣奇異的幽香,黑暗中突然鬼火一閃,一團綠色的鬼火在三丈外出現,一飄一浮,然後虛懸在枝葉下。
矮林並不茂密,樹高約丈五六左右,八尺以下樹枝虯結,葉已抽芽,但看上去仍像是光禿禿不見葉影的凋林。因此鬼火雖在枝葉下,並不妨礙視線。
兩人心中一懍,火速轉身拔刀戒備。
「我的夭!」張師父駭然地叫,感到腿一軟,倚在樹榦上了,以手掩口,大環眼似要突出眶外,渾身更在不住地發抖。
李師父更糟,刀丟了。雙手抱住一株小樹榦,結舌張口,叫不出聲音,渾身在篩糠似的抖動,小樹榦被震再撲簌簌地怪響。
鬼火大如拳頭,虛空輕飄,發出微弱的暗綠色光芒,令人望之心中發冷。鬼火的下方稍後尺余,現出一張朦朧的鬼臉,長發迎風飄拂,一部分頭髮披散在五官前,依稀掩住臉容,但整個臉的輪廓仍可看清。
這張臉可怕極了,慘綠色的肌膚,奇大的眼眶,有一張黑洞洞的大口,長發掩映中,顯得特別可怖,陰森森鬼氣衝天,令人看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林下太黑,而鬼火的慘綠色光芒又太微弱,因此只能依稀看到這張鬼臉,下面一無所見,似乎這位惡鬼只有一個可怕的頭,而沒有身軀。唯一可見到的另一件物體,便是鬼臉的左面約略在耳鬢的部位,有一朵暗綠色的酒杯大紙花,像是五瓣梅花,尚在閃閃發光。
鬼火向前徐飄,鬼臉也冉冉隨著飄浮。
張師父膽子大些,突然咬破舌尖,用盡吃奶的力氣,向冉冉移近的鬼臉噴去。
他的血水剛噴出,鬼火倏滅。
他膽氣一壯,硬著頭皮大喝道:「張天師的弟子在此,鬼神遠避。」
他的叫聲剛落,鬼火再現,鬼臉亦顯,似乎更接近了些,相距不足兩丈了。
大話唬不住鬼,他感到似乎大小便不禁,一聲厲叫,扭頭便跑。
只跑了三兩步,前面兩丈左右鬼火乍現,他只感到身側微風颯然,異香撲鼻而已。
他踉蹌止步,喉間發緊,感到奇寒徹骨,眼前朦朧。做虧心事做得太多的人,心目中自以為不怕鬼,但內心深處仍然有
鬼的存在,要是真碰上了鬼,比心目中有鬼神的人怕得更利害,張師父就是這種人。
他扭頭一看,先前的鬼火不見了。
他的同伴師父,發出一聲近乎虛脫而窒息的呻吟,癱軟在樹根下,似乎已陷入嚇昏的境地了。
既然世間真有鬼,鬼是無法抗拒的,唯一可靠的辦法,是向鬼求情,求鬼高抬鬼手了。
他雙膝一軟,「噗」一聲推金山玉柱地跪下了,叩頭如搗蒜,用逼出來的,近乎號叫的嘶啞聲音叫:「鬼爺爺,鬼娘娘,饒……饒了小……小的,小……小的……」
鬼臉木無表情,突然飄前三尺。
他得不到反應,鬼臉反而接近,嚇得他小便溺滿一褲襠,忙磕頭叫:「小的……並……
並未做……做過太多的虧……虧心事,如……如果你你是……是……冤……冤鬼……」
鬼臉突然隱去,鬼火倏熄,寂靜無聲。
但左側突傳出噗嗤一聲輕笑,笑聲充滿了忍俊不住的神情,而且顯然不是男人的笑聲。
張師父一怔,心說:「咦!這……這不像鬼笑哩!」
接著,傳來了怪聲怪調的聲音,非男非女,有點刺耳:「喂,你認識一個人么?」
張師父莫名其妙,這句話問得更莫名其妙,毫無章法,無頭無尾,世間的人千千萬萬,誰不認識一兩個人?
「小……小的……」他囁嚅著說,語不成聲,驚恐仍在,對方的話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呀!」聲音在催促了。
「小……小的認……認得許……許許多多的……的人。」
「誰問你許許多多?只問西海怪客鮮於昆。」
張師父抬頭循聲看去,看不見鬼影,戰抖著說:「小……小的不……不認識。」
「你這裡可有過往的武林人逗留么?」
「有……有的,這幾天有……有一個四海游神,又……又來了一……一個小……小白龍。他……他們正……正要趕……趕走三大牧場的人,不……不許咱們過……過活。」
「什麼?居然有人不許人過活?」
「是真的,小……小的正要逃……逃離此地……另……另找生活!」
久久,聲音又問:「剛才你兩人提到獨眼狻猊,是怎麼回事?」
「敝東主被……被迫得上……上天無路,只好叫我兩人去……去請獨眼狻猊前來相……
相助。」
「但你們並沒打算去請,是么?」
張師父不敢不承認,磕頭道:「鬼爺爺明鑒,獨……獨眼狻猊是……是個大……大盜,他……他不會來的,小……小的只好騙……騙些銀子走……走路逃生。」
「為何你們的東主要請大盜來助,那不是引狼入室么?」
「敝東主是……是病急亂投醫,他並不知道獨眼狻猊的為人。」
「你不準備去請?」
「小……小的不……不敢去請。」
「好,你們走吧。」
張師父如獲綸音,磕了四個響頭,不住叫:「謝謝鬼爺爺開恩,謝……」
四野寂然,附近沒有任何響動,但他知道鬼已走了,老命撿回來了!顧不得招呼嚇昏了的李師父,爬起就跑,撒腿狂奔,一口氣奔出裡外。
東方發白,天字中星斗漸黯,視野愈來愈清晰。正奔跑間,突見前面十餘丈外的小丘頂端,屹立著一匹健馬的形影,馬上的騎士安坐不動,一人一馬站在丘頂紋風不動,像是出現在曠野中的人馬幽靈。黎明時分,視界尚不能及遠,因此看不清人馬的面目,也看不出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吃驚地站住了,脊樑上又開始發冷。
人馬的影子仍在那兒,像是鑄在丘頂一般。
他驚然後退,一面壯著膽叫:「你……你是……是人是……
是鬼?」
「我,四海游神,你才來呀?老兄。」馬上人答話了。
他激伶伶打一冷戰,扭頭便跑。
蹄聲震耳,他知道四海游神已隨後追來了,跑不掉的,走不掉只好一拼。但他仍希望奔入右面十餘丈外的凋林,在林中容易脫身些。
可是,他無法到達凋林了。馬兒從身側衝過,秋華已飛身而下,回身迎面攔住去路,笑道:「站住,老兄,你的另一位同伴呢?」
張師父一聲虎吼,拔刀出鞘,火雜雜沖近,劈面就是一刀,居然刀風虎虎,迅捷兇猛,倒有幾分火候哩!
秋華退後兩步,避過一刀,笑道:「把金銀放下,在下放你逃生,老兄,知趣些。」
人一輩子奔波勞碌,大都是為了金銀財寶,所以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張師父自己積了兩三百兩銀子,加上所帶的價值五六百兩銀子的金珠,這就是他下半輩子的衣食所寄,怎肯乖乖奉送?一聲沉叱,跟蹤進擊,連攻九刀之多,卻近不了秋華,徒然浪費精力。
秋華連避九刀,最後見張師父毫無交出金銀的念頭,只好用強了,「嗆」一聲脆響,右手的馬鞭擊中刀身,刀向外盪,他乘勢欺上,飛起一腳。
「噗!」踢中張師父持刀的手肘。「哎……」張師父驚叫一聲,鋼刀脫手飛出。
秋華反手連抽三鞭,「叭叭叭」三聲脆響,鞭鞭落實。
「哎……哎唷……」張師父狂叫著,雙手慌亂地封架,一面向後退,馬鞭抽一下他叫一聲,封不住架不掉。
秋華貼身緊跟不舍,左手一揚,就是一記「鬼王撥扇」,「『叭」一聲擊個正著,掌在張師父的頰上開花。
「哎……」張師父厲叫,向側便倒。
秋華不肯罷手,「叭叭叭」連抽三鞭,把張師父擊倒在地,一腳踏住對方的右腳踝骨,真力驟發,「咔叭……」怪響應腳而起,張師父的足踝碎了。
「啊……」張師父殺豬般狂叫起來,在地上掙扎。
「把腰囊解下來,老兄。」秋華站在一旁冷冷地說。
「你……你……」張師父如喪考妣地叫喚。
「我,我在你們於大廳商議大計時便在一旁偷聽,因此在此等你們前來。喂!你要錢還是要命?只要你爽快地表明態度,在下便成全你。」
「金……金銀給……給你,別……別殺……殺我。」
「呸!要殺你還用等到今天么?要不是在下不忍殺人,以免有傷天和,早就宰光你們了。」
張師父極不情願地解下腰囊,可憐兮兮地叫:「留……留一些給……我……我……」
秋華解囊取了兩錠五兩重的金錠丟過,笑道:「當然,在下不會獨吞的,老兄,十兩金子可換白銀四十兩,足以讓閣下過一年清苦日子。如果光買米面,夠你吃兩三年的。今後好好地
做人,吃這種血腥錢,可能報應子孫,你自己也不會善終,何苦呢?」
「請……請再……再給……」
「夠了,老兄,不要貪得無厭,留你一命,在下已是寬宏大量了。喂!那位李師父呢?
他從何處走了?」
人性這玩意十分奧妙,十分奇怪。人性善良的人,希望自己受苦之後,別人不要重蹈覆轍。人性乖惡的人正相反,他自己受苦,希望別人也跟他一樣受苦受難,如果自己走運,卻希望別人倒霉。張師父是后一種人,他不希望李師父如意,向西一指說:「他……他在裡外的矮……矮林中,被……被鬼嚇……嚇昏了。」
「什麼?被鬼嚇昏了?你這廝胡說八道。」
張師父為了表示自己膽大,將剛才所見的事一一說了。
秋華劍眉深鎖,問道:「你說那惡鬼要找西海怪客?」
「在下的話句句皆真,決設聽錯。」
「咦!為……為了什麼事?奇怪!」秋華自語。
「那……那惡鬼已經不……不在那兒了。」張師父接上一句,意在提醒秋華,別忘了去找李師父。
秋華將腰囊繫上,一面牽坐騎,一面說:「那惡鬼並不是真的鬼,是個活生生的人。」
「什麼?是人?是……是你裝……裝的?」張師父惶然問。
「不是我,是個女人。」
「女人?你……你開玩笑。」
「只怪你孤陋寡聞,不知近來的江湖事。那女人的真面目見過的人少之又少,專會裝神弄鬼唬人,她不殺你們,真是異數。
如果讓她探出三大牧場的惡行,而又知道你們是惡霸們的走狗爪牙,那麼,你老兄大概這時應該早已到了鬼門關了。」秋華冷冷地說完,扳鞍上馬。
「她……她她是……是什麼人?」張師父恐怖地問。
「她是近兩年來,名震江湖的神秘女人之一,叫做黑煞女魅。
至於姓甚名誰,年歲多大,是美是丑,誰也不知道。總之,她是個謎一樣的女人,是個多管閑事的女英雌,只是心狠手辣,江湖敗類恨死了她,給她取了這麼難聽的綽號。而白道人士,卻叫她修羅奼女。」
聲落,馬兒已馳出三丈外,蹄聲震耳,向西如飛而去。
第二天,兩位師父在周家寨被人發現,張師父斷了右腳,李師父右手骨折,請人送信至淺水牧場,說是被四海游神所傷,金銀全被劫走了。送信的人說:兩位師父無顏轉回,從此不再回來了。
昭仁寺中,秋華、小白龍、西海怪客三個人,在談論著黑煞女魅前來找西海怪客的原因。
西海怪客霜眉深鎖,沉吟著說:「老朽的行蹤,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這次從西安跟蹤吳哥兒西行,可說極端秘密,這怪女人怎會知道呢?再說,老朽行走江湖期間,行蹤在邊疆附近逗留最久,極少管閑事,也極少露名號,與那女人風牛馬不相及,她為何要指名找我?怪事!委實令人百思莫解。」
「前輩可知道黑煞女魅的底細么?」秋華問。
「老朽只聽說過這個人,從未謀面,也不打算打聽。常言道:惟小人與女子為最難養,因此老朽從不和女人打交道。」
小白龍淡淡一笑,介面道:「據晚輩所知,她是個心狠手辣的年輕女人。」
「你知道?」秋華問。
「只聽說過她在江湖間的行事,其他卻一無所知。」
「那……那你怎知她是個年輕女人?」
「我問你,你見過老太婆身上帶有香氣的么?她夜間出動時喜戴鬼形面具,披散頭髮,穿了黑衣袍,但平時的衣裙薰了香,披上黑袍仍掩蓋不住香氣,可知她定是愛美的年輕女人。再說,既是奼女,自然是少女了。」
「呵呵!你這種推論太牽強了,三四十歲的半老徐娘,比少女更喜歡打扮自己,用的薰衣香種類更多更繁呢!」秋華笑答。
西海怪客可不願聽他們談論女人,站起說:「這兩天咱們儘可能少碰頭,你們如果碰上了那丫頭,不妨告訴她老朽在梁公廟等她。」
秋華也整衣而起,訝然問:「前輩準備會她?」
「正是此意。同時,老朽也得找她談談,看她到底有何事來找我?她既稱修羅,該是無所不能的女菩薩,應該找得到的。」
「三大牧場的事,即將獲得解決,何不……」
「哥兒,你倒一廂情願哩!盤谷牧場的柴八,已經派人趕往平涼求助,在這兩天之內,崆峒派的人可能趕到。那些個牛鼻子囂張傲慢,目中無人,不過確也有些真才實學,來三五個那固然不打緊,要是來上十個八個,咱們將有一番苦戰。如果不先解決黑煞女魅的事,事態可能嚴重。」
「區區一個黑煞女魅,何足道哉?」小白龍意氣飛揚地說。
「任賢侄,你的話老朽不敢苟同。黑煞女魅的底細咱們一無所知,豈可輕敵。你們好好養息,老朽去查查那女魅的藏匿處所。」
西海怪客不愧為老江湖,修養到家,不敢輕視成名不久的黑煞女魅,可見他為人極為謹慎,虛懷若谷,而且老謀深算,主動去找黑煞女魅,以免陷於挨打的地位。
秋華將從兩位師父身上弄到的金銀藏好,送走了西海怪客,向小白龍說:「任兄,咱們要不要到翔雁牧場走走?在那兒找酒菜做午餐,豈不甚妙?」
小白龍向房外走,說:「坐騎也該上草料了,走,到翔雁去。」
淺水牧場中,大廳內辛大爺垂頭喪氣,眾打手們愁容滿臉,兩位師父被劫受傷的消息傳到,大援已絕,所有的人全慌了手腳,一個個膽戰心驚,宛若大禍臨頭。辛三爺也一籌莫展,拿不出任何可行的主意。
內堂中,也是亂鬨哄地,女眷們愁眉苦臉,不住嘆息,眼看大禍臨頭,怎能不慌?
辛姑娘完全變了一個人,也許是在槽倉時受嚇過度,也許是因為她是罪魁禍首,因連累了全庄而內疚,顯得花容慘淡,眼神遲滯。
她坐在壁角的暖椅中,茫然地注視著窗外的藍天,陽光曬落在她泛白的秀臉上,她卻感到渾身冷冰冰地。耳聽乃母在分派夜間把守的健壯僕婦如何提防,如何示警等等防守大事,她感到心中絞痛,憑這些只有幾斤蠻力的僕婦,怎能防備四海游神和小白龍的入侵?
她閉上紅腫的眼睛,驀地,腦海中湧出那晚在槽倉時所見的景象。那些赤身露體的瘦骨嶙峋的牧奴,打手們的刑具,被凌辱的女奴……如虛似幻而又似乎真實地出現在幻覺中。
依稀,牧奴們、女奴們,正咬牙切齒的叫號著,猙獰地向她撲來。
依稀,秋華出現在眼前,正兇狠粗暴地向她怒吼:「你好好等著,下次便要輪到你了……」
「我警告你,除非你自盡,不然你就會和她們一樣,這輩子要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今天你親眼看到了,該知道你辛家的財富和聲威是怎樣得來的了……」
「你小小年紀便任意殺人,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你都做得出來……」
她一蹦而起,狂亂地叫:「我……我該死,殺了我吧!殺了我……」
她身側的一名侍女駭然大驚,急忙將她按住,驚叫道:「小姐,小姐,你……你……」
她神智一清,吁出一口長氣。
場主夫人一驚,急問道:「小婷,你怎麼啦?」
她輕搖螓首,苦笑道:「媽,沒什麼。女兒倦了,要歇會兒。」
場主夫人黯然一嘆,愁容滿臉地說:「孩子,你也該好好安睡了,三天兩夜你沒入睡,為娘委實替你耽心。外面的事,你不必操心了,要來的終須會來,自怨自責無補於事。姓吳的有意前來找麻煩,即使你不湊巧在那天處死那兩個賤奴,他也會另找藉口生事的,何必因此而不安呢?孩子,聽娘的話,好好歇息去吧。」
她默默地行禮退入閨房,關上房門,遣走了伺候的兩名侍女,立即改換衣裙,換上勁裝,自語道:「無論如何,我得見他一面說個明白,再死給他看,也許可以保全爹以畢生心血創下的基業。」
準備停當,她只帶了一把匕首,繞出側院,奔向牲口欄,管車馬的人已經被召至前廳,無人看守。她一輩子也沒親自動手備過馬,這時真不知該如何著手。一列馬廄共有三四十匹良駒,全都是辛家的親信們的坐騎,既沒有鞍具,也沒有韁轡,真令她束手無策。繞至前面的拴馬欄,運氣不錯,欄上拴了一匹鞍轡齊全的馬,那是本庄總管巡視各地的坐騎,雖則近來已用不著巡視,但坐騎仍然是不分晝夜經常準備著的。
她解開韁繩,扳鞍上馬,沿屋側的馳道奔向庄門。
蹄聲驚動了倉房裡的人,有人叫:「小姐騎馬走了,看樣子她要出庄,外面太危險,她一個人怎麼可以亂闖?快去稟報場主。」
馬兒沖近柵門,柵門緊閉,幾個把門的人莫名其妙。她老遠便尖聲大叫:「開門!我要出去。」
為首的把門人怎敢多問?這位於金小姐脾氣壞得不像話,誰要是對她稍有拂逆,不死也得脫層皮,惹不得,慌不迭下令叫:「開門,讓小姐出去。」
柵門剛搬開,她的馬已狂沖而至,像狂風般衝出柵門外,向宜祿鎮飛馳而去。
不久,辛大爺帶了二十餘名得力打手策馬衝出了柵門,奮蹄急追。可是,已看不見辛姑娘的蹤影了。
已經是未牌初正之間,日影西斜,經過多日來的驚擾,附近人獸絕跡,路上蹄跡甚亂,但這些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辨跡能手,仍能循蹄跡急急追趕。
辛姑娘拿定了主意,將生死置之度外,策馬狂馳,距鎮里余,便離開了道路,越野而進,繞出鎮西。
昭仁寺在鎮西,距鎮不足一箭之遙。她在寺前下馬,掛下韁,正想將坐騎驅走,卻發現西面百十步外,兩匹健馬正緩緩馳來,鞍上的兩名騎士,一面任由坐騎小馳,一面並轡低聲交談。兩人都穿了青色夾勁裝,鞍袋插有劍,鞍後有馬包,兩人側著臉談話,不易看清面貌。這幾天風和日麗,冬季的皮祆已用不著了。她並未見過秋華不穿皮襖時的儀容,一時很難分辨這兩人是不是秋華與小白龍,便站在寺前等候。
她的心在狂跳,手心淌汗,先前慷慨赴死的勇氣,因即將與秋華見面而逐漸消失,死亡的恐怖卻愈來愈令她膽寒,只感
到雙膝發軟,似乎脊樑在拒絕撐起她的身軀,牙齒也在格格戰抖,渾身發虛。
兩騎士先前並未留意,直到接近至四五十步外,方發現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相當美的少女,視線被吸引住了,右面的騎士怪叫道:「大哥,你看到了沒有?」
這位騎士年約三十上下,白臉凈皮,沒留鬍鬚,右頰掛著一條三寸長的刀疤,鷹目中精芒流轉,臉上掛著陰笑,雖則五官端正,但令人感到他有一股子邪氣,而且令人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左面的騎士臉色蒼黃,年約五十左右,臉上的風塵之色,表明他是個長年在江湖中打滾的角色。一張大馬臉相當難看,鬥雞眼陰陽怪氣,臉上掛著經常與人生氣的神色,口外凸出兩排黃黑色的大板牙,流露著三分戾氣。
「看到了,是咱們跑了十天半月,所看到的第一朵奇花,妙!
咦!她還帶了刺哩,穿的是勁裝哪!」馬臉怪聲怪氣地答。
辛姑娘見來人不是秋華,心中一定,扭頭向寺中走去,不再理會兩人的話。
兩騎士策馬馳到,在姑娘先前立身處勒住坐騎。右頰有刀疤的騎士死盯著姑娘的背影,向同伴問:「大哥,你知道這座村鎮叫什麼嗎?」
「不知道,鎮不大,但比這半天所看到的荒村小鎮要大些,恐怕是宜祿鎮。」馬臉騎士答。
「四周冷冷清清,像是座死鎮。」刀疤騎士怪聲怪氣地說。
「不錯,有點像,鬼影俱無。」
「而且這裡只有孤零零的一座破寺。」
「而且破寺中似乎沒有僧侶。」馬臉騎士眨著鬥雞眼說。
「大哥累了么?」
「二弟,歇歇也好。」
「假使破寺內沒有其他的人……」
「二弟怕人?」
「笑話,咱們皋蘭雙凶怕過誰來?」
「那麼,進去隨喜隨喜。」
「大哥,這就走。」
兩人扳鞍下馬,沒有大門的寺前院,已不見姑娘的身形。馬臉騎士咧嘴向寺內一呶,腦袋流里流氣地一撇,搶先向里走,跨入破寺門。
姑娘已進入大殿,破爛的大殿中神像七歪八倒,斷頭折足,積塵盈寸。她繞至後殿,小心翼翼地踱向禪房。
恐怖的感覺緊緊地壓迫著她,幾乎令她勇氣全消,甚至她自己的腳步聲,也會使她驚跳起來。
「格勒……」右首有木柱發出怪聲。
「呀……」她驚叫,向發聲處定神看去。
一無所見,但破敗的斷瓦頹屋中,以及陰暗的角落內似乎鬼影憧憧。
雖是大白天,她也驚出一身冷汗。
她定下神,壯著膽向秋華的住處走去。
禪房甚多,她弄不清以前她和秋華所住的那一間在何處,積上的廊下足印遍地,那是上次六盤四狼帶來的人所留下的足跡。
她剛想高聲叫喚,前面的一座破禪房突發異聲。半倒的破木門突然無人自動。
她駭然退後三四步,冷汗沁滿了掌心。
人影一閃,馬臉騎士在房門口現身,怪笑道:「小娘子,這座破廟怎麼鬼影俱無?貴地的人不信鬼神,要遭惡報的啊!」
她認得是在寺門外所見的人,心中一冷,激伶伶打一冷戰,一陣寒顫通過全身,粉臉泛青。
「你……你……」她語不成聲地叫。
馬臉騎士雙手叉腰,桀桀怪笑著一步步迫近,問:「小娘子,你是來找人的么?找誰?
是不是找情郎?女人到這種嚇死人的地方,如果不是偷情,決不敢前來,在下說對了么?」
她一步步向後退,恐怖地叫:「你……你不要胡說八道,我……我要找……四海游……
游神。」
驀地,她感到臀部被人輕薄地掃了一把,令她心膽俱裂,「哎」一聲尖叫,向側一閃,轉身拔出了匕首。在牧場的女人中,她是第一位高手,打手保鏢們教了她不少藝業,可惜都是些皮毛,遇上三兩個三腳貓倒還管用,碰上江湖中的一二流人物,絲毫派不上用場。
身後,刀疤騎士桀桀怪笑,向伸出的大手吹口氣,得意洋洋地說:「嗨!真過癮,大哥,是個雛兒哩!」
馬臉騎士神色一正,問道:「二弟,你聽說過四海游神的名號么?」
「四海游神?見鬼!沒聽說過?」
「那是說,這人名不見經傳羅?」
「呵呵!大哥未免太抬舉他了,名要是見經傳,那還了得,管他娘的什麼四海游神,咱們辦咱們的事。」
馬臉大漢向姑娘伸出大手,怪笑道:「小娘子,匕首給我你這把匕首殺雞不死,殺螞蟻又嫌大了些。女人帶刀,總不是件好事。拿來,我替你保管,免得失手割破了手指,你有得受了。」
辛姑娘銀牙一咬,突然匕首一揮,揮向伸在眼前的大手,矯捷快速,倒也了得。
馬臉大漢將手收回,怪笑道:「呵阿!咦!小娘子,你居然真會兩手呢!好險好險,沒扎著,差點兒。」
姑娘向後退,心中暗暗叫苦。
刀疤騎士一面迫進,一面桀桀怪笑道:「小娘子,我勸你安靜些,咱們和你玩玩就走,只要你乖乖聽話,咱們答應不傷你,不然……」
話未完,突然疾沖而上。
姑娘一聲尖叫,奮身揮刀,匕首尖迅速地遞出。
刀疤騎士右腳疾挑,「噗」一聲踢中她的手腕,近身切入。
她的匕首居然未脫手,變招急刺。
刀疤騎士手一翻,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急速迫近。
她身後有牆所擋,無法再退,一聲怒叱,左手扭身便是一肘撞出。
「噗」撞中了,撞在刀疤騎士格出的右小臂上,如擊鐵石,痛得整條手臂都不像是她的了。
刀疤騎士將她持刀的手扭轉壓下,整個身軀將她迫在牆上,右手扣住她的咽喉向上一頂,狂笑道:「桀桀桀……小娘子,愈潑辣愈過癮,你知道不?我的天!好久沒摸到像你這種嬌嫩的娘們了……」
「救命!救……」她聲嘶力竭地狂叫。
馬臉騎士在一旁獰笑,摘掉她的匕首,笑道:「小娘子,附近鬼影俱無,別說是人了,你叫吧。」
驀地,對面破禪房中,突然幻現一個鬼影,非男非女的刺耳嗓音傳到:「誰說沒有鬼?
看看我。」
馬臉騎士聞聲知警,火速轉身的剎那間,右手已先向後打出五枚五虎斷魂釘。下手極為陰險,向聲音傳來處灑出,不看來者是誰,先下毒手再說。
身後黑影一閃而沒,五枚斷魂釘俱都打進朽壁之中,發出輕微的磨擦聲響,他只看到黑影在暗器到達之前隱沒,還不知是人是鬼。
他心中一懍,一聲怒吼,追向黑影隱沒的破禪房門。他相當機警,不敢貿然沖入,先打出一枚斷魂釘,方挫身貼壁根閃電似的撲入房中。
這瞬間,他鼻中嗅入一絲幽香,心中一震,拼余勁疾退而出,身軀暴退中,一面厲叫:
「二弟,迷香,小心!」
退出丈外,他不由又站住了,怪!怎麼並未昏倒?
刀疤騎士聞聲放掉辛姑娘,屏住呼吸縱到,一把抓住馬臉騎士向側橫躍丈余,一面掏出兩顆解迷香的丹藥,自己吞下一顆,急急將另一顆塞入馬臉騎士的口中,說:「快吞下,那是什麼人?」
「沒看清楚,是個穿了黑衣的人。」馬臉騎士一面說,一面掀動鼻翼猛嗅,似在分辨是哪一種迷香。但他失望了,異香已經完全消失。
「在哪兒?」刀疤騎士問。
「在對面的破禪房中。」
刀疤騎士拔劍出鞘,左手從腰帶上拔了三把小飛劍,突然向禪房門縱去,伸劍振出一朵劍花護身,無所畏懼地衝進房中,馬臉騎士也不慢,銜尾搶入。
辛姑娘軟倒在牆下,這時已恢復神智拾起匕首爬起就跑,向寺外狂奔。
禪房中空無一物,破傢俱七凌八落,刀疤騎士奔至後面的有窗子的窗孔向外瞧,定神察看窗子附近的積塵,訝然道:「大哥,你是不是眼花了?此地沒有人,積塵盈寸,連鼠狼也沒留下,蛛網未破,決不會有人從這兒進出呀!」
馬臉騎士臉色沉重,說:「二弟,那人的話你也聽到的,愚兄五枚斷魂釘只差半尺便可將他擊中,我親眼看見他逃入房中。
唔!你嗅嗅看,異香仍在哩!」
房中確有異香在流動,若有若無,認真分辨,卻又了無所覺,但不注意時,卻又可以嗅到些許。
「那……那豈不是真有鬼?」刀疤騎士懍然地說。
馬臉騎士突然跺腳叫:「哎呀!妞兒乘機溜掉了,你有沒有點她的穴道?」
刀疤騎士狂風似的卷向房外,循辛姑娘的足音來處急追,一面怒叫:「小娘了,你敢逃走?快給我站住,不然……」
辛姑娘已逃出大殿,奔向破寺門。
馬臉騎士比刀疤騎士要快些,宛若破空而飛,掠過院落,飛撲逃向寺門的辛姑娘背影。
相距只有八尺了,他的手伸出了。
驀地,三塊瓦片突然從天而降,呼嘯著砸向他的頂門,來勢奇疾。
「大哥,小心頭頂。」後面的刀疤騎士大叫。
馬臉騎士右腳一點,向左側躍出八尺。
「啪啪啪!」瓦片落地,碎裂如粉。
辛姑娘搶出破寺門,心驚膽落地奔向坐騎。
蹄聲如驟雨,震耳欲聾,辛大爺的二十八騎已衝出鎮西的破柵門,排山倒海似的馳來。
南面的矮林中,秋華與小白龍剛小馳而出。
「咦!他們居然敢傾巢而至哩!」小白龍說,勒住了坐騎。
「任兄,退回林中,先看看風色,他們人多,未可輕侮。」秋華說。
兩人策馬退人林中,遠遠地窺伺。
官道西端,遠遠地傳來急驟的隱隱蹄聲,有大批健馬正向宜祿鎮急趕。
寺門內的院落中,馬臉騎士避過瓦片一擊,側躍轉首看去,吃了一驚。
大殿高有四丈左右,建了重檐,兩檐之間的一排通風窗七零八落,塗飾斑駁腐蝕礙破敗不堪,搖搖欲墜。中間的一隔窗孔中,露出一個長發掩面的鬼怪上身,一身黑衣,透過發隙,可依稀看到掩在發后的慘白臉孔。
「瞧!」他駭然叫。
在刀疤騎士剛定神看時,鬼影突然隱去。
「真有鬼?」刀疤騎士也駭然叫。
「不是鬼怎會這麼快?」馬臉騎士悚然地叫。
其實,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追趕辛姑娘,是七彎八折追出的,而鬼影在他們追入禪房時便早已離開了,先一步上了大殿頂用瓦片擲擊,那是毫不費勁的事,根本說不上快。
「進去搜搜看。」刀疤騎士怒叫,又道:「我們不信世間當真有鬼,搜他個水落石出。」
馬臉騎士伸手虛攔,冷笑道:「先別管了,將妞兒弄到手之後,他如果是人,會再次出現的。」
「對,咱們將妞兒弄進來,玩給他看看,還怕他跑上天去。」
兩人搶出寺門,姑娘已上了馬,辛大爺的二十八騎也到了,辛大爺的聲音也傳到:「婷丫頭,你怎麼啦?」
辛姑娘策馬迎上,尖叫道:「爹,快走。」
走不了啦!馬臉騎士發出一聲震天大吼,叫道:「誰也別想走,丫頭,你跑得了么?」
人多勢眾,辛大爺膽氣甚壯,他用不著走,大喝道:「下馬列陣,和他們拼了。」
保鏢打手們看對方不是秋華和小白龍,膽氣立時一壯,紛紛下馬,拔兵刃列陣,雁翅排開,二十八雙眼睛睜得彪圓,候命動手廝殺。
皋蘭雙凶毫不在乎,並肩向前徐徐迎上。
辛大爺挽著愛女的手,沉聲問:「婷丫頭,怎麼回事?說!」
「女兒想……想獨自找……找姓吳的解決,卻碰……碰上這……這兩個漢子行……行兇,幾……幾乎遭了毒手,生死兩……
兩難。」辛姑娘猶有餘悸地,結結巴巴地申訴。
「你退到後面去,一切有為父作主。」辛大爺沉聲說,將她推到後面,舉手一揮,帶了八名貼身保鏢迎上。
八名貼身保鏢在兩則分列,有四名帶了弓,箭上弦,刀出鞘,迎向皋蘭雙凶,在四丈外止步。一名保鏢引弓待發,大喝道:「止步!不然狼牙奉送。」
雙凶掃了眾人一眼,停下腳步,刀疤騎士桀桀大笑道:「大哥,你瞧,他們多神氣?唷唷唷!有四張兩個力的弓,八九把砍柴刀,桀桀桀桀……嘩!真嚇人。」
馬臉騎士眯著鬥雞眼,裝腔作勢的向辛大爺輕蔑地打量,好半晌方嘿嘿怪笑道:「賢弟,別小看了這些草包,真要讓他們砍上兩刀,恐怕腦袋瓜會開花呢!嘿嘿嘿嘿!這些人也真可憐,他們居然要前來送死,嘖嘖!」
「大哥,上天也有好生之德,殺多了到底會手軟,咱們和這些可憐蟲打交道,饒他們的命,也算一場功德,省得多費手腳,如何?」
「好,試試看。賢弟,只怕咱們要枉費心機,這些中原高手,自命不凡,恐怕咱們的名號嚇他們不倒哩!」
辛大爺自從經過秋華這次鬧事後,往昔唯我獨尊的氣焰早已經消逝無蹤,處事冷靜了許多,聽了兩人狂傲無比的冷嘲熱諷,居然不生氣,沉靜地發話道:「在下是淺水牧場的場主,小
姓辛。兩位是吳爺請來的朋友么?」
馬臉騎士一怔,「哦」了一聲說:「原來你就是辛大場主,聽說宜祿鎮有三大牧場,你就是其中之一?」
「正是區區,兩位……」
「咱們是過路的,不是什麼姓吳的朋友。」
「兩位……」
「喂!」刀疤騎士介面叫,說:「那美麗的小姑娘,是你的千金么?」
「正是小女小婷。」
「小婷,喝!名字倒怪動聽的,有婆家了么?」
「小女年方……」
「廢話少說,咱們打個商量,可好?」
辛大爺已知不妙,心中暗暗叫苦,忍著怒火問:「兄台有何商量,尚請明告,只要辛某能辦到……」
「我這人最爽快,不會咬文嚼字,說話開門見山,一刀見段,辛場主,你看咱們倆年紀都不大,夠不夠格做閣下的東床快婿?」
「什麼話?」辛大爺變色不悅地叫。
馬臉騎士冷笑一聲,嘿嘿怪笑道:「咱們兄弟說的都是老實話,字字擲地有聲。咱們從蘭州來,途經貴地,在廟中歇腳,不料邂逅令媛,驚為天人,咱們有情,令媛有意,果真是良緣天定。告訴你,姓辛的,小小的宜祿鎮,你辛家能招到咱們皋蘭兩位英雄人物做女婿,乃是天大的幸事。咱們等你一句話,肯是不肯。」
「你們是……」
「我,馬臉閻羅谷元。」馬臉騎士冷冷地搶著說。
「我是血掌尹江。你看咱們誰可中選?」刀疤騎士笑道。
「老天!皋蘭雙凶。」人叢中有人駭然叫。
辛場主臉色大變,禁不住抽口涼氣倒退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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