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情是何物
就在武林群雄各持強理,爭擁盟主之際,董其心卻僕僕.風塵,笠星戴月隨在甘育總督安大人大軍.混充一名軍中夫役。
那大軍東行,來到咸陽一帶,關中之地自來民生富饒,衣物鼎盛,平原千里,溝渠縱橫,舉目間儘是青蔥稻田,可是安大人似乎身重急命,揮軍馬不停蹄,日夜兼程。
其心上次一眼瞧見凌月國主混在軍中,他心中大震,便和馬回回分手,那馬回回素知其心能耐大得緊,不然智慧若凌月國主,也被其心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一敗塗地,是以放心其心一個人去,就是被凌月國主識破,其心只要表明身份,那幾十萬大軍中要想對其心不利,真是白日夢想了。這以暗擊明,原是其心最拿手之作,當下不動聲色,依樣葫蘆,乘夜點倒一名小卒,著上軍士服裝,暗中注意新遭大敗的凌月國主。
到了夜晚,全軍運渭水而駐,營連數十里,此時正當水發之時,渭水混濁,滾滾黃浪,伙夫汲水澄清,其心獨立河邊,仁立良久,忽然大大不安起來,正待舉步回營,忽然背後一個粗暴的聲音暗道:』『免患於,叫你替爺爺挑水,你倒偷懶看什麼鳥風景,你奶奶的,看俺打不斷你的狗腿。」
其心一回頭,只見一個粗壯漢子怒目而視,此人滿面短須,是個伙頭軍,其心連忙應道:「是,是,俺這就來了。」
他回到廚房,挑起一擔水桶,才走了數步,忽然背後一片肅靜,其心動中詫異,大凡軍中伙夫都是沒有規矩,任是百戰雄師,鋼鐵隊伍也是一樣,伙夫總是隨便慣了的,聚在一起不是言不及義的胡吹,便是賭搏打鬥為樂,這時居然鴉雀無聲,其心回頭一瞧,連忙飛快轉過頭來,慢慢往渭水邊走去。
原來甘青總督安大人來巡視造飯伙食,他正在詢問一個炊事軍士,態度和悅,誇道辛勞,其心和他一個照面連忙轉身,安大人並未發覺。其心邊走邊忖道:「瞧這安大人真是人傑,以總督之尊親自到廚房查看伙食,而且對伙頭們絲毫沒有瞧不起的神色,難怪全軍人入都甘心為他死呀,聽說春天裡關外一場大戰,伙夫們也加入戰鬥,半點不見遜色,為將之道,首重能得軍心,安大人數十年南征北討所向無敵,深得此道。」
他放下水桶,滿滿打了兩桶水,等到安大人走得遠了,這才挑起走回,將水倒在缸中。來回挑了十幾擔,天色漸漸昏暗,忽見遠遠人影一閃,一個熟悉人影往河邊飛奔而至,但見那人身形高大,身著軍士服色,走向河邊,舉步之間龍行虎躍,暮色蒼蒼中,其心瞧得清楚了,正是凌月國主。
其心在暗處靜觀動靜,只見凌月國主滿面喜色地走到河邊,手中握著一把枯枝,對著河心望了望,選擇一處狹窄之處,手一揚投出一枯枝,身形一揚,竟往那洶濤涌涌河中躍去,腳一點,又往前擲了一段枯枝,這時河風勁吹,那枯枝何等輕飄,竟能激射五六丈之外,方向絲毫不變,落水之際,不過剎那時間,便被巨浪捲去,可是凌月國主身形一起一落,就在這剎那時刻,借著一點枯枝浮起之力,在洶湧波濤中,竟如行康庄大道一般。
其心又驚又佩,駭然忖道:「這凌月國主武學實在深湛,從前達摩祖師一葦渡江,每被人認為神化,想不到世間真有人能練成這至極功夫,不知爹爹和伯伯能不能辦到。」
轉念又想道:「武功練得像凌月國主一般,真是難上又難,可是他仍然不滿足,貴為一國之君也便罷了,還想竊霸中原,人心之不知足,以此公為最了。」
他沉思間,凌月國主身形愈來愈遠,漸漸的隱沒在暮色之中,其心忽然心中狂跳忖道:「那廝滿臉喜色,不知有什麼陰謀得逞,不好,莫要是安大人巡行時著了他的道兒?」
他想到此處,心急如焚,一時間沉吟無計,飛身往中軍大營走去,離此總有十數里,其心施展輕功走了數里。忽然遠遠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道:「末將秦孝恭,恭迎大人蒞臨。」
另一個蒼勁的聲音笑道:「孝恭,你容光煥發,想必有得意之事,哈哈!」
其心心中一松,腳步自然收慢,心想:「這幾天聽軍中人談論,秦將軍擊破凌月國主領第一功,是個上下愛敬的勇將。」
他心中盤算,不知凌月國主到底碰上什麼得意之事,只怕多半與安大人不利,這次全軍東行,毫無人知道目的何在,其心數次竊聽幾員領軍參將談論,也都是半點不知,自己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其心沉吟半晌,決定今晚探聽一下安大人大營,他本不願與安大人再相見,免得惹上許多煩惱,可是事到如今,說不得必要之時,也只有露面了,當下走回營中,匆匆吃了晚餐。明月初上,其心緩緩向中軍走去,走了半個時辰,只見警衛愈來愈是森嚴,每隔數步,便是一個崗哨,雖是急行軍途中,布哨人馬仍是精神凜凜,黑暗中甲盔森森,刀搶出鞘。
其心低身閃過衛哨,不一刻來到大營,那安率大旗臨晚風而立,僻僻啪啪發出輕響,帳營中燈火瑩然,兩個長長人影相對而立,似乎正在對奕。
其心閃身暗處,凝神往帳內一瞧,那坐著的正是甘青安大人和年輕謀士李百超,兩人正在對奕。
李百超手執白棋正在沉思,久久不能下著,忽然安大人蒼勁的聲音低聲道:「百超,咱們身負重命,日夜兼程趕路,我真恨不得一日千里以赴君難,怎麼今天皇上又突然下了聖旨,叫全軍過渭河待命。」
李百超似在沉思,半晌才驚覺道:「學生也正在思想此事,好生令人不解。」
他邊說邊又下了一子,安大人雙目凝注棋局,良久喟然嘆了口氣道:「百超,你這子不但作成一劫,突破包圍,而且主客易勢,眼看我一大片土地盡失,所謂一子之差,滿盤皆輸,算了,我認輸了。」
他輕輕站起身來,轉身踱著方步。李百超道:「總督心神不寧,學生僥倖之至。」
安大人忽道:「百超,我棋力較你如何?」
李百超介面答道:「總督棋力已臻高手之列,學生望塵莫及,學生記得與總督大人對奕何止百次,從來就沒勝過一次。」
安大人沉吟道:「什麼叫百無一失?世下豈有永不敗之局?百超,我勝你百次,今日畢竟輸了,那百次勝利又有何用?」
李百超心中一震,安大入天性豪邁開拓,今日怎會對棋局輸贏計較起來,他沉吟一會道:「大人發現了什麼不對的事嗎?」
安大人沉聲說道:「百超,我安靖原一生軍旅,雖說不上完美無過,但自信唯求心安理得,咱們男子漢光明磊落,義之所及,生死又安足論?」
李百超道:「大人人格高超,這是天下百姓均可熟知的,大人有何憂心之事,學生不知能否善大人解些許之憂。」
安大人不語,半晌喃喃地道:「我雖勝了百次,畢竟敗了一次,百超,世上人難道真不能推赤誠之心以待人?殲滅大軍,攻城佔地,開拓疆土,這是為將之任,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最難得是能妥善遣散百戰之師,解甲歸田不生兵散之亂,百超,希望你記住我今夜之言。」
李百超聽得愈來愈不對勁,他知元帥素來對他都是推心置腹,可是今夜竟有難言之隱,心想元帥一定有極深苦衷,自己不便要他說出,只暗中留意便得。
安大人又遭:「百超,你有謀國之才,真是少年沉著,老氣橫秋,從前漢高祖用蕭何則根本固,你才不下蕭相國,可惜生不逢時,唉!生不逢時,真是人間之大不幸。」
李百超再也忍不住道:「土為知已者死,學生遇大人可謂三生之幸,何言不幸?」
安大人慨然道:「百超,你說得對,土為知已者死,雖死何憾,你去休息吧!」
李百超一怔,忽然由帳內走出安大人愛女安明地來,口中叫道:「爹爹,姆媽又有信函來啦!」
安大人晤了一聲。安明兒見李百超不住向她使眼色,也不知是什麼事兒,橫了百超一眼,李百超起身告辭退下。
安明地道:「爹爹,你要看信嗎?」
安大人道:「你媽說了些什麼?」
安明兒吐吐舌頭道:「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私看爹爹的信呀!」
安大人凝視愛女一眼,只見她臉上愛嬌神氣,但眉間卻有薄憂,稚氣大消,心中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原來上次安明地偷看媽媽用快馬送給爹爹函信,滿以為是什麼要緊大事,卻不料滿紙都是相思叮嚀之情,安明地想到爹爹姆媽年紀越大,情愛彌堅,心中不由得痴了,正在出神之際,被安大人瞧見了,他並不點破,只裝作不知。
安大人忽道:「明兒,你今年幾歲了?」
安明兒一怔道:「過了六月初五我便十八歲了,爹爹你問這幹嗎?」
安大人喃喃道:「十八歲,十八歲,爹爹十四歲出來闖天下,一轉眼便是四十多年,明兒.十八歲該是大入了。」
大凡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最忌別人以孩子看得,安明兒聞言喜道:「當然是大人啦,那還用講?」
安大人道:「明兒,你一生都在順境,凡事都有爹爹媽媽替你管,自然小了幾歲,你媽媽更是愛你有過性命,你生下來未足月份,不但你姆媽九死一生,受了許多痛苦,便是養大你也不知化費了多少心血。」
安明兒睜大眼睛,父親絮絮談著家常,這是從來未有之事,她心中好奇介面道:「我現在不是長得好好的嗎?爹爹,我小時候很喜歡生病嗎?我怎麼記不得了呢?」
安大人道:「明地,你五歲以前真是個藥罐子,你姆媽經常數夜數目不吃不眼看護你,誰也不會想到尺長不到的小嬰兒,能長成今天這麼強壯,唉!明兒,你姆媽用愛和心血將你培養大的,難怪出落得這般漂亮可愛了。」
安明兒聽父親贊他漂亮,心中訕訕有些不好意思。安大人又道:「明兒,你既是大人了,要懂事,你心中秘密放在心中好了,一個大人總該有些秘密的,爹爹媽媽也不來管你,記住,明兒,任何事情落在頭上,你得勇敢面對它。」
安明兒不解道:「爹爹,你說什麼?」
安大人道:「明地記住,當你必須像個大人一般負起重任,你便負起它,明兒你聰明不用說的,就是心腸太好,唉!你姆媽的性地一古腦兒傳給了你。」
安大人賣聲向愛女說著,臉上儘是愛憐之色,安明兒何等乖覺,心中連轉,忽然臉色大變,張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兒來。
安大人道:「明兒你別胡思亂想,再過十幾天便是你十八歲生日了,我叫百趨好好準備,爹爹在軍中慶祝你成年,別有一番意義!哈哈!」
安明兒顫聲道:「爹爹!那……那……那……姓……董……董的少年出了……出了什麼事,爹爹,求求你告訴我。」
她說到後來竟是哭音。安大人嘆了口氣忖道:「女生向外,真是顛撲不破的道理,我說了半天,她卻懷疑到姓董的少年身上去了。」
當下微微一笑道:「明兒,你真是不打自招,哈哈!你媽媽問你為什麼要跟我來,是不是要找董其心那孩子,你卻滿不在乎地說『哼,我管他死活,』現下卻又如何?」
安明兒見父親輕鬆取笑,心先放了三分,但畢竟關心,也不顧羞澀道:「他到底……到底……怎樣……怎樣了?」
安大人哈哈笑道:「你有心上人,連姆媽一個人在蘭州寂寞也管不上了,明兒明兒!你姆媽其錯疼你了。」
他哈哈大笑,但笑容斂處,卻閃過一絲凄愴之色,接著道:「咱們東來前,你姑姑來蘭州,她說董其心身負什麼金沙神功,是你姑姑漠南一門絕傳多年之功夫。」
安明兒鬆了口氣,她見父親含笑看她,心中真是又羞又窘,就像小時候向母親背書背不上用細筆寫在掌中心偷看,被母親發覺一般,只有低下頭的份兒。
安大人道:「你姑姑說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如果真的學全了,江湖上再難碰上對手。」
安明兒忍不住問道:「姑姑不是也會金沙神功,她還傳了我哩!」
安大人道:「你姑姑說她會的只是幾招架式,若說真正功力,連一成兒也沒學上,董其心這孩子真是神通廣大,行事出人意表,難以捉摸。」
安明兒沉吟,回想那日和其心離別情況,只一閃身便連影子也捉不到,心中感到不安。
父女兩人談了半刻,安大人進內帳看書去了,安明兒靜靜坐在燈下,一條條數著掌中條紋,數來數去,卻沒有一次相同。
其心在暗處瞧了半天,只覺安大人神色語氣大異平常,一時之間也猜不清前因後果,正自沉吟,忽見安明兒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帳來,竟往其心立身之處走近。
其心屏神凝息,過了一會,只聽見一陣簌簌之聲,其心輸眼瞧去,只見安明兒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畫夾子來,她小心翼翼將夾子打開,凝目注視出了一會兒神,一轉身面對其心而立,月光下,其心只覺她形容大見清瘦,這姑娘天生愛好白色,此時白衣長裙,立在那裡,就如洛水神仙一般好看。
其心不敢弄出絲毫聲音,安明兒瞧著畫夾子,那表情又是悠然又是愁苦,口中輕輕吟道:「長相思在長安。」
念著念著忽然悲從中來,便哽咽了,其心好奇心起,伸頭飛快一瞧,只是那小夾中框著一副人像、臉上一派深不可測的神色,不是自己是誰?
其心心中大震,他適才雖聽見安明兒關心他,心中十分感動,可是只以為這是少年人好友之情,安明兒的年紀輕輕,對自己好只怕是一時衝動,將來見著比自己更好的少年,便會如煙消雲散,忘了自己,卻不意安明兒相思如此之深,一時之間,心中真是幹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
安明兒喃喃道:「我從沒有畫過一幅比這一幅更生動的,爹爹說得真對,用愛和心血培育的一定會光輝燦爛。」
她撫著那幅小畫低聲道:「姓董的大哥哥,我天天這樣思念你想你,你也有一刻想念著我嗎?唉!明兒月兒又該圓了吧!」
她獃獃站了很久,露意漸濃,夜涼似水,她身著單薄的衣服有點抵不住了。其心心中道:「明兒!明兒!你快點進帳去吧!多情總是恨,你這是何苦?」
安明兒看看天色,又聽到父親在帳中收書就寢的聲音,知道時間已不早了,輕步也溜進帳內。其心不再逗留,展開輕功跑回自己營帳。
夜裡其心腫起伏,就如上次在嵩山少林寺一般,不死和尚清越平和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了:「施主一年後再來尋老衲。」
他雖不解此話之意,可是近來隱隱約約之間,彷彿已能看到一點自己日後命運,他反來覆去,只聽見帳外有人撥著弦,唱著戰歌,一遍又一遍,聲音沙啞,就如暮年的英雄,騎著齒長的瘦馬,西風中在古道中行走一般凄涼,其心動中更是不能平靜。
他從前因為天資超特,事事著人先機,都是應付別人的事,年紀漸漸長大,往往把自己也投入事中,自然諸多感觸,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這是人之天性,聰明若其心者,也自不能免。
好容易鼓敲四擊,其心才朦朦睡去,五更不到,又起身擔水,他心中盤算已定,決定留在軍中,每夜前往保護巡視安大人。
大軍停在渭水之畔,一位便是數日,其心每夜替安大人在暗中守衛,也再不見凌月國主蹤跡。
到了第四天初更時分,忽然一支人馬直往中軍元帥帳中奔來,隔得老遠便有高聲唱道:「聖旨到!聖旨到。」
安大人臉色一變,隨即平靜,緩緩走出中門,立在帳外,只見自己兵馬營火一片,漫漫無際,內心衝突不已,臉上一會地殺氣騰騰,一會兒又凄他悲涼,一會兒憤怒目毗,一會兒又平和頑然,一刻之間,連換了數種神色,那隊人馬已走近了。
當先一人一品朝服,身材矮短,其心一看,正是那朝中權臣徐大學土,這人喪盡天良,勾結凌月國主,上次其心在北京撞見。不知此刻到安大人軍中所為者何?
徐大學士騎在馬上朗聲道:「甘青總督安靖原接旨。」
安大人跪在地上,雙目似電掃了徐大學士一眼。徐大學上乾咳一聲宣讀道:「聖旨!著令甘青總督安靖原,率領前鋒以上將軍,立即啟程隨欽差大臣徐學上越臨渲待命!」
安大人緩緩站起身來,沖著徐大學土道:「下官這就隨大人前去!」
徐大學士沉聲道:「皇上看命貴總督率領諸將見駕!」
安大人吃了一驚道:「見駕?皇上出京了?」
徐大學士冷冷一笑,也不言語。安大人道:「請將奉下官嚴命戒備,一時之間盡數調開,只怕隊伍難免生亂。」
其實他的隊伍軍紀嚴明,統兵官不在部隊自有代理統率之人,安大人自知事態嚴重,目下之計只有盡量設法保全他座下諸將。安大人目光如炬,直瞪徐大學士,徐大學士心中發虛,回頭向一個禁軍服色的人瞧了一眼,只見那人也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便道:「好!好!咱們這就動身,見了皇上自有任務交待於你。」
安靖原一言不發,侍衛李過青駱馬來,翻身上馬,跟著徐大學士人馬去了,這時候,安明兒卻正在河邊散步,纏著李百超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哩!
其心見大事不妙,徐學士這太行為他是親眼瞧見過的,安大入此去只怕凶多吉少,怪就怪在安大人神色似乎明知此事前因,卻為什麼也不準備,事到臨頭,反而束手就擒,難道安大人真有什麼短處被徐大學上抓住不成?
其心無暇考慮,當下立刻起身跟蹤,臨渲離此不過數十里路,馬行迅速,不到一個時后便到,其心施展輕功,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後面。
忽然前面人馬停在一處莊園門前,徐大學士和守門的人說了兩句,眾人便魚貫而入,安大人被夾在中心,隱約間已被解押一般。
其心不敢怠慢,選定了立腳之處,飛身如一溜煙般跟進院子,只見那莊院不少,大廳中燈光通明,院中到處都是人影,顯然布了不少哨衛。
其心此時武功何等深湛,他不時故意輕輕發出聲音,就乘著侍衛查看之際,如一陣輕風般連閃過幾關,看好藏身之處,一撥身平貼檐下,五指深深印在木板之中,他身著黑色衣服,黑暗中就如瓦色一般,再也看不出來。
其心伸頭向廳中瞧去,只見徐大學士安大人還有兩個老者相繼走進大廳,其中老者衣著禁軍服色,雙目精光閃爍,內家功夫極深。一排跪在地上,廳中南向坐著一人,背對著眾人理也不理。
徐學士俯身道:「臣徐國鈞覆旨。」
那南向坐的漢子轉過身來,其心心中狂跳,忖道:「這就是當今我中華天子了!」
他雖見過不少大場面,但皇帝至尊,卻是做夢也不想到會見著了。其心不由心中狂跳,手心冷汗直冒,不知安大人命運如何?
那人面色清瘦,放下手中所覽書籍,輕輕道:「卿家免禮!」
徐學土道:「謝陛下。」
四人緩緩站起,那天子目光如電,看了眾人一遍,最後停在甘青安大人臉上,反覆看了良久,轉向對徐學上道:「甘軍諸將如何?」
徐學土道:「安總督執意諸將不離職守,臣恐遲豫生變,是以先來覆旨。」
天子哼了一聲道:「靖原,朕待你不薄,任你在西北稱霸一方,從來少問你之政事,你受何人唆使,未受命率全軍私入中原是何道理?」
安靖原俯身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
天子一拍桌子道:「安總督,你身為封疆大吏,私帶邊軍戌卒東來,不是想起兵作亂,難道你還有不服?」
天子轉臉對另一個朝服老者道:「雲尚書,起兵作亂,私謀篡位,罪當如何?」
那老者是刑部雲尚書,當下沉聲道:「依律,族滅九親。」
天子又道:「安總督,你抗旨不受,甘軍大將不來,罪當如何?」
雲尚書又道:「依律,凌遲!」
安大人沉吟半晌,沉痛地道:「鳥盡弓藏,我固當烹,皇上殺我十族都好,萬望莫殺甘軍一人。」
天子大怒,站起來一推推翻面前桌案道:「安總督,你還有理由?」
安靖原抬起頭來,只見皇帝臉色暴怒,額上青筋不時跳動,想起昔日皇上登基,自己受命執京能之衛戍,與皇上真是食則共飲,游則共車,皇帝為人素來厚道,難道此事當真不知?
他想了一會.原來安大人以為皇帝因他功高有意要借口殺他,自己心灰之下,根本不願多辯,但見皇帝臉色不似作偽、當下一震道:「臣受詔全軍星夜赴京以清君側。」
是上大驚,先向徐大學土瞧了一眼,又瞪著安大人道:「沼書何在?」
安大人沉痛地道:「臣該萬死,軍行倥忽,詔書竟爾失落。」
他說完向那著禁軍服老者瞧去,只見那老者陰森森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是上半信半疑。徐學士道:「安大人行事謹慎,詔書受於天子,這等大事,豈能有所失閃?」
他俯身向皇上又適:「甘軍請將只聽令於安大人一人,臣以為此事一變則不可收拾!」
皇帝眼角抽了一下道:「安總督,你下令調先鋒諸將前來。」
安大人再次抬眼瞧著皇帝,只見皇上臉上冷冰冰的就如石板一樣,嘴角還掛著一絲殘忍笑意、安大人心中一陣冰涼,想起昔日與皇帝共患難,時時防臣中奸小毒害,食必自己先嘗,寢則從不敢靠席,那段日子可真叫險,心中更是頹喪灰心,皇上熟悉的面孔,也變得十分生疏了。
皇帝見安大人不語,發怒喝道:「你敢違命?」
安大人長吸一口氣道:「甘軍造將,卻是國家多年培養而成的一方勇士,從前先秦殺蒙恬而匈奴起,精英盡失,只怕要動國之奠基。尚祈陛下三思!」
他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這時侃侃而談,皇上使然動容。徐大學土道:「稟皇上,時機一失後果難堪!」
皇帝一招手從廳後走出兩個內傳來,將紙筆鋪在地上,安大人長嘆一聲道:「甘軍無不受命之將,都是忠心耿耿於陛下之人,陛下一道聖旨誰敢不來,何必定要臣……
他說到後來便不說了,抓起筆來,下了一道命令,只覺執筆之手顫慄不已,好容易寫完了,又從懷中取出一支金色令劍來。
皇帝冷眼瞧著,那刑部雲大人張口欲說,可是久久不見發聲,安大人喃喃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
反覆念了幾遍,一滴豆大熱淚灑在紙上,濕了大塊,這統帥過千軍萬馬的元帥,在他叱吒風雲的歲月里,何曾想到落得如此結局,安大人自己死不足借。可是要他親令諸將無辜前來領死,卻令他傷心不已。他天性堅毅,舉國聞名,從來都是鍥而不捨,不知失敗困難為何物,英雄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安大人手中緊執金色小令劍,這是甘軍中最高帥符,雙手只是發抖,砰然一聲,那小令劍竟握不住掉在地上。
原來安大人軍隊逼渭水而營,那天晚上夜巡迴來,忽見帳內燈大亮,放重要文件的柜子被翻得七零八落,他心中大驚;中軍戒備嚴密,怎能有人進入,安大入正要喚侍衛進來,忽然樑上飄下一人,手中執著皇帝詔甘軍入京聖旨,燈光下安大人一瞧,來人卻是宮廷侍衛統領,昔年和自己共同扶持皇上登基。
那侍衛領頭,便是此刻與安大火併立著禁軍制服的老者,此人功力極高,卻很少人知他何門派,從來出手不到三招,敵人非死便傷,當下安大人心中一安道:「黃統領深夜來訪,必有事教我!」
那侍衛統領陰陰一笑道:「安大人,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皇上要你人頭震壓天下。」
安大人一驚,他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聞言緩緩道:「安靖原堅信事君以忠,待屬以誠,黃統領此言是何道理?」
那侍衛統領揚了揚手中詔書冷冷道:「安大人,你太得民心了,殺你豈能無由,你帶大軍離邊而來,如果未奉詔書,哈哈!這是何罪?」
安大人再是鎮靜,此刻也覺冷汗直冒,全身一陣冰涼,他心中忖道:「我只要一下令兩千鐵甲衛士進來,這黃頭領武功再高也不能脫身,先搶回詔書作為根本再說。」
安大人目光暴射,正要拍掌,忽然轉念一想,目視黃統領大步越窗而去,他心中忖道:「黃度文脾氣古怪,除了聽皇上的命令外,別人是再也命令不動他,既是皇命要陷我,我豈要申辯了!」
當時只覺又是傷心又是氣憤,自忖歷史上大將能落得好下場的,真是寥若星辰,不禁悲從中來,回到內帳,只覺安明地睡得正甜。
他此事未告知李百起,他知皇上必然要斬草除根,是以那夜暗示百超要好好解散甘軍。
屋檐上其心瞧得熱血只往上涌,氣憤得兩目發赤,可是他知道此刻下去,縱使打倒侍衛,救安大人脫險,便陷安大人不義,安大人絕不肯走,目今之計,只有先行通知甘軍李百超和諸位將領,他在這種緊張局面上,神智反而更見清晰,這便是其心最大長處。
他輕輕滑下地檐,提了一口真氣,凌空數躍,已經飛出圍牆,直往大軍聚集連營之處跑去,只半個時辰便到,才一走進營區,便見營內馬聲陣陣的,此刻已是午夜,不知軍中又發生了什麼事。
其心直撲中軍大帳,只見燈光大亮,遠遠的帳中席地而坐了二、三十名全身戎裝的將軍。
其心施展上乘輕功,幾個起落已到帳房,朗聲叫道:「李軍師,小可有要事相告。」
眾將之中十個有九個不認識他,李百超見其心突然來到,真是又悲又喜,顫聲道:「董兄來得正好!請看此函!」
他伸手遞給其心一信,飛快看了一遍,只見上面字跡潦草,敘述安大人身處危境,中了徐大學土圈套。
其心吃了一驚,這送信示警之人消息為什麼如此靈通,當下也不及細想,一口氣便將所見情形向眾將簡略說了一遍,只聽得眾將目毗欲裂,人人氣憤填膺。
眾將中天水總兵史大剛再也忍不住叫道:「李軍師,咱們還商量個什麼勁,大帥危在旦夕,咱們起兵去救,不成就干……就干!」
他說到後來,激動得眼淚雙流。其心掃了眾人一眼,只見安明地雙眼紅腫坐在主位,這當兒倒是相當鎮靜。
眾將聽史大剛這麼一喝,那比較沉著持重的人也不能沉著了,人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可是心中卻是一般沉痛,比起對敵外御患,心情大大不同。
李百超忖道:「如等大帥將令一到,此事便要為難,是聽他將令呢?還是不聽?目今之計,只有快刀斬亂麻,先救人要緊。」
當下大聲叫道:「文將軍領中軍,史將軍為右翼,秦將軍為左翼!咱們立刻出發,如果……如果……大帥不幸,咱們千萬不能放過……放過那……奸賊……奸賊。」
眾將同仇敵代高聲叫道:「殺徐國鈞那好賊!」
正待各自回營領軍,就在這一剎那之間,從帳外閃出兩人,手持安大人將令兵符,李百超跌足嘆道:「一著之差!一著之差!」
那為首老者便是禁軍侍衛統領,他宣讀將令,將金色小劍一揮,眾人面面相覷,都紛紛看李百超的眼色。
李百起一時之間也亂了方寸,他心中一萬個要說武力解決,可是看到了帥令,卻是說不出來,那侍衛統領道:「安總督令諸位立時前往,各位看這帥令是否無誤?」
這時甘軍諸將激動,安大人帥令威嚴,人人不敢侵犯,可是又都知安大人身在危險之中,將領中儒將秦孝恭頭腦冷靜,他知此時萬萬不能歇氣,大聲叫道:「咱們先宰了這兩個好賊再說。」
眾人轟然叫對,那侍衛統領陰陰一笑,雙腿未舉,身子已箭矢般一掌拍向秦孝恭頂門,忽然另一個身形來勢比他更疾,飛身落在秦孝恭身上,舉起右掌輕輕一推。雙掌一交,其心吃了一驚忖道:「勁道旋轉而進,此人是青海派高手,只是爹說過青海空空大師死後,再無能人,這倒奇了!」
那侍衛統領天賦異稟,神力驚人,早年又得青海怪人空空子親傳,他一直在宮中少與江湖人為伍,是以武林中入也少有知他門派,只傳言宮中有個絕頂高手。
那統領見其心硬接他一掌身子動也不動,心中之驚更勝於其心,要知他武功怪異,勁道專從空身旋轉攻到,他適才一掌是用足力道,這少年年輕若斯,居然毫無其事接下,內功之深,真令他心寒不已。
他冷冷地道:「甘軍中原來還有如此高手,難怪安靖原膽敢犯上了。」
董其心仿若根本沒看著他一般,聲音比他更冷十倍道:「能勝過你這好賊的未必是高手。」
那統領其實對其心甚為忌憚,可是情勢所通,只有上前欲攻。忽然李百超叫道:「各位將領,元帥一生忠國愛民,他受好人陷害,總有一天水落石出,咱們……咱們……可不能……魯莽,讓元帥永蒙不白之怨。咱們一起去,大不了一起死去!」
他這原是無奈之下策,想仗著人多,而且又都是戰功渲赫的將軍,以壯聲勢,眾將聽他這麼一說,哪還有什麼話講,異口同聲叫道:「對,咱們跟元帥一塊兒死去!」
聲音雖是高昂,可是人人臉上都是悲憤之色,李百超瞧著瞧著,忍不住痛哭失聲,一時之間,哀聲四野。其心瞧得眼睛發熱,去看看安明地哭得似個淚人兒一般,連忙別轉過頭。
過了一會,眾將收淚止哭,一言不發,李百起率先而起,諸將紛紛站起。那侍衛頭領不住冷笑。其心動中忖道:『淚下我失去救安大人,也管不到他願不願意,點倒他救他出來再說,免得被一網打盡。」
他心中對這件事已猜透了七、八分,知那詔書定是凌月國主所盜,而這詭計又多半是徐學士安排下的,卻未想到盜那詔書的是皇上最親信侍衛,就是目前和自己交手之人。
其心乘亂正要走出大帳,忽見一道幽怨的眼光射了過來,其心心中道:「安小姐,你以為我是這等黑涼之人嗎,我心中之急,只怕並不下於你哩!」
他知道不能再事逗留,一轉身閃出大帳,往黑暗的道上前進,他必定得先趕到臨潼,不然那侍衛頭領趕回又是麻煩,萬一凌月國主也在附近,那麼,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其心知那統領要監視造將,必定不會追趕自己,這段時間必須刻刻用上,當下展開最上乘輕身功夫,提起一口真氣,飛躍廠段,再換一口夏氣,他這種趕路法極耗內勁,可是快也快到了極點。
走到半路,忽然前面人影一問,一個夜行人迎面上來,其心暗暗戒備,只見來人是個老者,鬍子白花花的,大鼻細眼,長相十分可親,背後背了一個大葫蘆。
那老者笑嘻嘻道:「小夥子,你可真勤快,這麼晚了還趕路,來,來,來,老朽請你飲一杯。」
那老者伸手拔開葫蘆仰天喝了一口,上前半步拍拍其心肩道:「小夥子,你也來一口。」
其心身子一側,竟未閃過那老者之手,他心中驚奇,細細打量那老者兩眼,只見他手中揮著一塊粗布汗巾,正是其心自己之物。
其心大驚,這人好快手腳,正待開口,那老者嘻嘻地道:「說你這小夥子勤快其不錯,就看這塊汗巾雖是粗布,可洗得雪白,便可以知道了!」
其心道:「老丈,小可還有急事,少陸少陪。」
他雙掌一錯,右手化拳為掌,直扣老者脈門,那老者連退幾步,總是退不出其心掌力所罩,當下口中叫道:「好凶的小夥子,我還你,我還你汗巾便是。」
其心搶過汗巾,他不願再和老者糾纏,正待起步,那老者笑道:「慢走,慢走,你這小夥子真成,老朽放心了!」
其心奇道:「什麼?」
那老者道:「你巴巴地跑來跑去當我不知嗎?你看看這包物事是什麼玩意兒?」
那老者伸手一摸,也不知他從何處提出一個包裹,順手擲給其心,其心側身讓那包裹落地,老者贊道:「好精明,好精明,小夥子,你要的東西,老朽都替你給弄來了。」
其心見他說得認真,又見此人容顏不似壞人,便打開包裹,只見裡面包著一小疊小書,其心微一過目,當下喜得狂跳,說不出話來。
那老者眯著眼只是笑,他走近其心口中道:「小夥子,你救了那小姑娘的爹爹,哈哈,小姑娘一定感激,非他媽的以身相許了。」
其心一怔,只見那老者手中又揮著自己汗巾,此人真是奇人,看來這等重要文件,也必定是他妙手空空從凌月國主身上取來的了。
那老者道:「賊無空手之理,不然他媽的下次可難得倒霉。」
他說完便走,其心忽然想起一人,追上去道:「前輩可是姓白?」
那老者眯著眼道:「老賊三十年不出江湖,你這小伙不過二十歲左右,倒知道老夫來歷,哈哈,你真成。」
他身子一顛,人已在數丈之外,其心瞧著他身形,可是只有兩個起落,便連影子都消失了,心知此人神通廣大,一定又是借地形地物隱身。
其心提著包裹,心中狂喜忖道:「神愉白谷君會在這兒出現,我幼時聽爹爹說過不少他的趣事,此人絕跡江湖數十年,人人都已淡忘,想不到仍然健在,怕有八九十歲了。」
其心不再逗留,只一頓飯時間,又跳進了大莊院,才進了院子,只見徐學士和刑部雲大人兩人並肩而來,正在爭吵不已。
雲大人道:「安大人是一品大員,你怎可叫人動刑?」
那徐大學上陰陰地道:「一品又怎樣,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陰謀叛國,不用刑怎育招供?」
那刑部雲大人道:「老夫掌管刑部,這詢問之事,只該由老夫負責,卻由不得你任意作賤安大人,老夫去見皇上去。」
徐學上冷笑道:「雲大人,我看你還是少管閑事,嘿嘿,這案子牽連極廣,雲大人一意維護逆叛,難道和安靖原有關係不成?」
兩人爭爭吵吵往大廳走去了,其心聽得心火發焚,又不知安大人此刻被囚何處受刑。
他在院中閃閃藏藏,轉了一圈,卻找不到囚人的地方,忽然門外人馬聲喧雜,甘軍將領騎馬趕到。
其心心中忖道:「我等皇上出來詢問諸將,到了最後關頭再出面,定能扭轉乾坤。」
過了一會,廳前那侍衛沉著的聲音道:「皇上覆旨。」
徐大學土道:「皇上令甘軍將領進廳。」
李百超先踏進大廳,眾將都跟著他魚貫而入,抬起頭來,天子正坐廳中,不由紛紛俯身跪倒。
皇上道:「安靖原反叛犯上,你們諸將不加阻止,反而推波助瀾,是何道理?」
天水總兵史大剛為人直爽膽大,他忘了自己只是個三品武官,當下抗聲道:「元帥受好人所陷,皇上明鑒,還望多多調查,以免中奸人之計。」
皇上還沒有開口,徐大學士喝道:「天子至尊,你好大的膽,竟敢出言不服?」
皇上緩緩地道:「依你看誰是奸人?」
史大剛早就豁出性命不要,朗聲道:「徐大學上便是奸賊。」
皇上不由看了徐國鈞大學土一眼,叫道:「徐大學上世代忠良,祖孫三世為我朝丞相,你至死不悟,還要冤枉好人,來人!」
那侍衛統領聞言走了出來,徐大學士走進皇上悄悄稟道:「皇上冒萬險親來鎮壓此事,目下此事已了,立刻處決主從各犯,以正國法。」
皇上沉吟不語,他和安大人感情極厚,少年時更同生共死過,心中想饒安大人一命,卻是找不出適當理由。
那侍衛統領伸手擒住史大剛,正傳推出廳外處決,皇上長嘆一口氣,目光掃了四周眾人一眼道:「安靖原稱兵反叛,甘軍將領助威,雲大人,衣律應如何處置?」
雲大人道:「一律處死!」
皇上點點頭,伸手正待推翻書案,表示決定此事,忽然大廳頂上轟然破了一個大洞,眾人還沒看清楚,其心已端端立在廳中。
其心也不多說,他將那包文書親自交給皇上,那侍衛統領見突然有人犯駕,嚇得連忙鬆開史大剛,上前對其心背後便是一掌。
其心一閃,口中一個個字道:「皇上請看這幾件文書。」
皇上畢竟是一國之主,緩緩翻開那包文書,態度從容之極,才看了一眼,立刻龍顏大變,原來第一張正是旨令安大入即日率兵東來的詔書。
皇上臉色鐵青,徐大學上強處鎮靜,不住向那統領使眼色,皇上又翻了翻下面文書,卻都是凌月國主致徐大學士函件。
徐大學土見事已敗露,原想叫那統領挾持皇上以為退身之策,他雖老奸巨猾,此時也是心驚膽顫,那統領恍若未睹,徐大學上下意識奪門便走,那統領大喝一聲起身來一掌擊碎徐大學士內臟,徐大學土慘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口中猶自叫道:「你……黃度文……你想殺人……滅……」
話未說完,人已斃去,那黃統領跪下道:「皇上總罪,小人怕這好賊跑走,是以手下太重。」
皇上此刻思如亂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大廳中靜悄悄的,只有其心和皇上對立著。
皇上嘆息一口道:「朕以小人之心忖度君子,各位卿家請起。」
眾將面面相覷,李百超首先站起,人叢中安明兒再也忍耐不住,也不管皇上至尊,哭叫道:「董大哥,你……我……永遠感激你。」
其心微微一笑,皇上又道:「朕無德,沉緬於小人之言,好在此刻時尚未晚,雲大人,你請安總督來。」
他四下一看,雲大人並未在場,心中正感奇怪.忽見廳門口雲大人和安總督走上前來,那安靖原步履之間蹣跚,可是卻仍是精神奕奕。
其心心內慘然,他知安大人受刑定是不輕,皇上遠遠迎了上來,安大人雙膝一跪,胯間滲出一片鮮血。
皇上執著安大人之雙手,雙目垂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安大人凝視皇上,沒有半點怨言之色。
好半天沒有半點聲息,皇上扶起安大人,忽然指著人叢中安明兒道:「靖原,這是我侄女了,我無女,就收她作義女吧!」
他說話完全對朋友而言,絲毫沒有帝王之傲;安大人目中流淚,昔日的友情又在胸中復活中,想要說句感激之語,哽咽不能成言。
皇上又道:「靖原,咱們好幾年沒有見面,唉!時光無情,咱們都老了,你叫他們帶兵回去吧,眾人都有賞,我要和你好好回京聚聚,我義女也去,進了宮便是瓊屏公主了。」
皇上轉身尋找其心,忽然大廳外飛進一物,赤然正是統領黃度文之頭,下面附了一張紙,用血寫了一行字:「此人為盜詔書者,巨奸內應,我皇何能安寧,請先代我皇除凶。」
下面沒有署名,皇上瞧著那張紙條,想起前因後果,不由恍然大悟,喟然道:「這少年行事真如神龍不見首尾,如此人才,可惜聯不能用,惜哉。」
這時安明兒在人叢中偷偷看著其心擲過的紙圖:「我有事先走,事完一定來看你,你別張聲!其心。」
心中想到董哥哥這人能耐之大,言而有信,不由十分安慰,人群中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其心悄然而退,又看到黃度文跟了上去,因為只有她時時刻刻注意著其心。
天上星兒在眨著眼,月亮卻被蒙在一片黑雲里,大地里顯得昏昏然,就像大雨將至一般。
這時,在那靜靜的羊腸小道上,有兩個人影正飛快地移動著,從表面上看,這不過是兩個夜行人罷了,沒有什麼值得注意之處,但是若要細細看清了這兩個是誰,那麼立刻可以推測到一件震驚天下武林的大事要發生了。
這兩個並肩飛馳的夜行人,左面的是天劍董無奇。右面的是地煞董無公。
多少年來,這一對叱吒風雲的人物如煙消雲散一般失了蹤,武林中有人猜測他們已經死了,有人傳說他們翻臉成仇,沒有人能說出他們到底到了何方,這時,他們兄弟又並肩出現在武林,這將象徵著什麼?
是又一場武林大戰要起還是又一次血淋淋的浩劫將臨?
董無公在天劍的身旁飛縱著,他心中有萬言千語一言難盡的感覺,老天爺對他們捉弄太殘酷了,那年絕嶺決鬥的景象歷歷有如猶在眼前,兄弟反目的慘局便是這一對兄弟整整仇恨了四十年。人生又有幾個四十年?
董無公默默地奔著,他斜眼望了望左側的哥哥,正好無奇也在望他,他們兩人都收回了目光,但是兩人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著,幾十年的仇恨消除了,但是留在心田上的深痕豈是一時所能消除,他們兩人都在胸中默默地說;「我們將永遠沒有童年時候的日子!」
默默里,他們進了一個荒亂的小村,村中人不知是避天災還是躲戰禍,跑得空蕩蕩的一個不剩,董無公跑著跑著,忽然低聲道:「怪事——」
董無奇在同時里也停下身來,只見空中一對飛雁正作人字形低聲而過,忽然之間,這一隊大雁連鳴聲都沒有一下就突然一起落了下來,兩人走上前去,七八隻大雁全都已經死去。
董無公與董無奇望了一眼,無公道:「內臟被震碎而斃!」
天劍點了點頭道:「看情形這一隊飛雁方才飛過之處必有上乘氣功者相搏,這些飛雁為掌流所及,飛出一段路,不幸暴斃
地煞點一點頭道:「不錯!」
他們兩人互相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採取著謹慎的姿式悄然前行。
黑暗中,地形漸漸向下斜傾,向左一轉,腳下更覺崎嶇難行,這時天色驟暗,星光也被烏雲所蔽。董無公伸手一觸,摸著一方硬涼之物,他再探指一摸,那硬涼之物上竟然刻著字,他沿著刻紋模下去,頭一個字是「顯」,第二個字是「考」,他低聲道:「是個墳場——」
天劍沒有回答,只是凝神向前注意,這時,這時他低聲道:「咱們用一口真氣貼著草尖低飛上去瞧個究竟!」
董無公道:「只怕我沒有大哥『暗香掠影』的功夫。」
天劍脫口道:「無公你少來這一套吧。」
董無公聽到這一句話,心中忽然感到快活起來,他有幾十年不曾聽到哥哥用這樣的口氣來對他說話了,一時之間,他彷彿又回到了童年的時代,想得愣住了。
天劍用肘碰了他一下,他這才回到現實之中,耳邊只聽到天劍低喝一聲道:「起!」
霎時,只見兩條人影在驟然之間彷彿失去了重量,緊緊貼著草尖橫掠而過,速度竟然不在疾奔之下!
這真是武林奇景,全憑著一口真氣作這等「草上飛」的掠行,武林中所謂「草上飛」,不過是形容輕功高妙而已,哪有真正在草尖上飛掠而草尖不動之理?董氏昆仲這時這種飛掠之法,全仗著深厚的內力,一口氣飛掠而行,任何神仙般的功力,也難持續半盞茶時間以上,但是卻是的的確確做到「草上飛」。
他們飛出一段,果然發現前面人影晃動,似是一個肩上背著另一人疾奔而行,那速度之快,竟是董氏兄弟平生所罕見,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身不敢再過靠近。
迎面微風吹來,帶來前面那人的自言自語:「……真是禍不單行,在西域經營了半生的基業會毀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上,到這裡好不容易兩個高手上了鉤,我用了幾千次的獨門迷藥竟會下多了分量弄死了一個,好在剩下這個瘋老頭只要一醒來,從此便是我的得力助手了……」
天劍、地煞兩人聽得一怔,再抬頭時,前面之人已走得無影無蹤,他們立刻躍上前去,果然地下發現一具屍首,這時,董無公忽然想起一事,他低喝道:「快,前面那人怕是凌月國主,凌月國主——」
董無奇一想他方才所說「西域經營半生毀在毛頭小子手上」的話,道聲:「不錯,咱們快追——」
就在這時,忽然一股無比強勁的掌風直襲過來,同時背後一個悲憤無比的喝聲:「是誰害了我的兄弟?」
董無公只覺背上掌風如同開山巨斧,竟是多年來從未遇過的上乘內家掌力,他驚駭參半地一個弓身,單掌一繞一盤,接著一推。
轟然一聲,地煞董無公竟然被震得倒退三步,而來人也被震得再度升空而起,直達三丈有奇。
天劍、地煞雙雙駭然,那來人在空中也是駭然驚呼:「潛龍升天,地煞董無公——是你!」
無公只覺嗓音好熟,一時記不出是誰來,抬目一看,只見那人在空中盤旋三次,小轉彎九次,然後急如蒼鷹地一瀉而落,他忍不住脫口而呼:「龍行九步!查老大,咱們三十年未見了!」
董無奇一聽「龍行九步」四個字,心中也是一震,低聲道:「你是說關東長白山的查氏兄弟?」
無公道:「一點也不錯——」
這時那人已經落了下來,只見五旬年紀,長得魁梧無比,身於彷彿一座鐵落一般,長白山直氏兄弟從不履入關內半步,中原武林極少提到他們之名,只是四十年前大河南北綠林第一高手黃鷹手蔡端遠征關外,據說在三十招內被查老二一掌打斷胸骨而亡,後來中原人就再沒有聽說過查家兄弟名頭了,也沒有人知道查氏神功究竟有多高,董無公當年為洗刷冤名,遠走關外,曾與查氏兄弟結成生死之交,後來一別數十載,雙方都無訊息,想不到這裡又碰上了面。
查老大望了天劍一眼,董無公道:「這位是長白山龍行九步查金鋒老大,這位是家兄董無奇——」
查老大一聽「董無奇」三字,一揖到地,心中震駭,口中呼道:「原來是天劍董兄,查某適才誤犯,多多擔待……」
他望了望天劍、他煞,一把抓住董無公道:「賢昆仲終得化冤復;日,只可憐我兄弟卻讓人給害了。」
說到這裡,他已是淚如雨下,董無奇暗道:「這人是個爽直的血性漢子。」
董無公吃了一驚,把地上屍首一翻,正是那查家老二,他也不及細問詳情,大叫道:「令弟是中了迷藥過多而被毒斃,兇手是凌月國主,咱們快追!」
查金肆揮淚道:「凌月國主我姓查的與你一在天涯一在海角,你幹嗎要害死我兄弟,管你什麼國主不國主,天皇老子下凡我查者大也要宰了你泄恨……」
無公知這查氏兄弟手足之情深如海,武功既高,人又憨直,凌月國主結下這個仇,包管要他吃不完兜著走了,他想起自己兄弟血海般深仇到了暮年居然能重修!日好,比較之下,老天待他也不算薄了,想到這裡,他胸中那怨天尤人的憤然之氣也就消然而退了,他抬眼去眼望哥哥,無奇正在望他,新的手足之情似乎在開始滋養了。
他反首道:「查老大,節哀應變至要,咱們快追啊!」
天色暗了,森林裡只有一堆野火在發出熊熊的紅光,火堆旁坐著兩個老人,誰也不知這兩人竟是赫赫名震天下的天魁、天禽。
左面的一個道:「老溫,你究竟打定主意沒有?」
右面的老人沉默半晌,沒有回答,他微一伸掌,拍在身旁的石上,始開手后,微風一帶,那塊青石竟成了一堆石粉。
左面的老人道:「咱們千辛萬苦籌劃了多年,為的就是稱霸武林,你說對也不對?」
右面的老八點了點頭。左面的道:「那麼咱們就得不擇手段,干他個血洗武林!」
左面的老人道:「你說血洗武林,我溫萬里舉手贊同,可是對付天劍、地煞,叫我用毒暗算,咱們天魁、天禽的面子往哪裡放?」
右面的老人一聽此話,麵包陡變,似乎就要發作,但是立刻他又忍了下去,不再言語,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道:「老溫,你說得也有理。」
他一面說,一面打量著天禽溫萬里的神色,溫萬里忽道:「天劍、地煞是我溫某人自認天下惟一敵手,要干也要一刀一拳地正面干。」
天魁沒有答話,只是沉默,但是從他的眼光中可看出他正在動用另一個心計。
火光熊熊之中,不時爆出哪僻啪啪的枯枝焦裂之聲,天魁和天禽這兩大武林宗師就這樣相對而坐著。
天空大片大片的烏雲如灰馬行空一般疾奔而至,剎時之間,大地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那一堆野火顯得更亮更紅,火舌在吞吐著,映得四周樹木一紅一黑。
這時天魁忽然仰天輕嘆了一聲道。「溫兄,憑你我之力,原以為天下武林再無可敵之手,卻料不到最後的棘手問題,仍然出在那姓董的一家之上——」
天禽道:「地煞背了一身惡名,隱伏了幾十年,想不到到了這緊要關頭又出現了。」
天魁伸手抓起一枝樹枝,低聲道:「從最壞的打算來看,萬一天劍和地煞合了手——」
他話尚未說完,天禽打斷他,哈哈笑道:「合手?那除非天塌下來,試問他們那弒父的恩怨如何了解,哈哈,那是一個死解呀!」
天魁湊前了一些,火光映在他的臉上,顯得無比的嚴肅正經,他低聲道:「老溫,我說萬一呢——」
天禽證了一怔,緩緩地道:「那麼——咱們又是勢均力敵了!」
天魁點了點頭,低聲道:「老溫,咱們是自己人,憑良心說一句話,你自以為比那天劍、地煞如何?」
溫萬里默默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哼道:「儘管我胸中雄火萬丈,但若要我說一句能勝過天劍、地煞的話,我可說不出。」
天魁道:「若是與老董建上了,我在胸中把那時的情形真不知預測過幾千百遍,無疑前五百把必是各有所長,各有所忌的局面,等到天下的奇招妙式都差不多施完了,后五百把當是!陸時創式的時候了,但若說分高下,那必是千五百招以後的事啦,至於誰勝誰負,那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天禽搖了搖頭道:「依我的看法,他們兩人要想真正合手是不可能之事,頂多是各自與咱們作對罷了。」
天魁哈哈大笑道:「這正是我心中的想法,正因為他們不可能同心合手,咱們才在這裡繼續努力呀,若是他們真合了手,溫兄,咱們早該捲鋪蓋回家啦——」
天禽默默不語,只是把手中拿著的一塊石頭不住地拋丟著,天魁望了他一眼,又說道:「老溫,你心中一定在暗罵我長他人志氣了對不對?我舉個例子你就知道啦,我問你,咱們那幾個徒兒的資質如何?」
天禽手中依然拋著那塊石頭,抬眼答道:「即使算不上龍鳳之姿,也是習武上上之材——」
天魁一拍手道:「對了,我也是這麼想,憑咱們這十幾年的調教,他們幾個乍入中原之時,耀武揚威誰人能敵,可是比那董其心和齊天心又若何?」
天禽哼哼冷笑了一聲道:「董其心和齊天心嗎?那兩個小子不過是憑著詭計多端罷了——」
天魁哈哈大笑道:「詭計多端?齊天心在二百招內御劍飛身敗了郭庭君,董其心在中毒之際一舉殺了羅之林,這是詭計多端嗎?哈哈,溫兄溫兄,你也太護短了啦!」
天魁的笑聲到了最後已變得比哭聲還要難聽;天禽的臉色如鐵石一般冷然,火光閃耀在他的臉上,那雙眉漸漸直豎,目光中逐漸放出凶光,手中那塊石頭愈丟愈高,到了最後,只見他猛然平伸手掌,那塊石頭如同被千石硬弓疾射而至,嗚嗚怪嘯著伸入黑暗的高空,足足過了七呼七吸時間,才落了下來,依然一絲不差地落在天禽的掌心中,奇的是原來是拳大的石頭,此時竟然已變成彈丸般的小石子!
天魁嘴角含著暗笑,冷冷注視著天禽,只見天禽一躍而起,冷冷地道:「老大,你不必再相激啦,他媽的董氏兄弟雙雙上來,姓溫的也不含糊,一切計劃依你的!」
天魁也是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天禽的衣袖,急聲道:「好,老溫,你答應用毒?」
天禽昂然一笑,道:「無毒不丈夫!」
天魁一拍他的肩膊,道:「咱們先坐下細細談一談——」
天禽坐了下來,伸指一彈,那一粒彈丸小石呼地一聲疾射而出,「撲」他一聲射入巨干之中,深不可測。
天魁道:「天劍地煞之中,只要任能毒倒一個,剩下的一個咱們就不顧顏面來個以二殺一,一舉消滅了這兩人,天下事大定矣!」
天禽道:「老大你說得倒稀鬆平常,幹起來只怕沒有那麼如意哩——」
天魁搓手道:「咱們先回老家去一趟……」
天食呵了一聲道:「你是說『血鳩子』?」
天魁道:「你算算日子吧,咱們現在回去,『血鳩子』正是可以出缸的時候了。」
天禽屈指算了一算退:「正是,我怎麼把日子都忘記了,用這血鳩子去對付董氏兄弟,老大……你……你……」
天魁哈哈大笑道:「太妙了是不是?這『血鳩子』老夫用了七十二個內功有根基的武林人的元陽之血浸煉而成,正該是一鳴驚人的時候了!」
天禽沒有再說話,只是望了天魁一眼,天魁臉色一沉,恨聲地道:「溫兄,無毒不丈夫,這是你自己說的話!」
天禽哈哈大笑,指著天魁道:「老大你有眼無珠,我溫萬里是出爾反爾的人嗎?我不過是在思索如何下手罷了。」
天魁乾笑一聲,然後沉聲道:「老溫,你聽愚兌一言,大丈夫身不封萬戶侯,否則葬蠻夷之中,在世不能流芳百世,人士也該道臭萬年,若是婆婆媽媽混一世,倒不如趁早回到媽媽的肚子里去算啦。」
天禽道:「老大你放心,姓溫的說出的話,便是天雷也轟不動的了。」
天魁拍手道:「好,老溫,真有你的——」
天魁說到這裡,忽然猛的一停,低聲噓了一聲,道:「有人來了——」
他話未說完,只見五丈之外枝葉略一簌然,一個白衣人如幽靈一般出現。
天魁和天禽心中駭然,要知以天魁的功力,在周圍二十丈之內人之腳步聲可清晰辨出,此時來人已在五丈之處,這人的功力可想而知了。
天禽低聲道:「高手到了。」
他們立於火邊,那白衣人立於幽暗之處,是以一時無法辨出來人面貌,天魁緩緩站了起來,冷冷道:「來人是誰?」
那白衣人也不回答,只是緩緩前行,天魁待他走出五步,猛然喝道:「站住戶
他這一聲含勁而發,真如平地突起一個焦雷,四周大地都為之一震,奇的是那白衣人卻如無感覺一般,緩緩繼續前行。
天魁手一指,一片枯葉嗚嗚然直飛而出,那白衣人卻動也不動,枯葉飛到面前,不知怎地竟一彎而過,直落向後方,嘩啦啦一聲,竟如一片鋼葉一般,掃下了一片枝葉。
這時天禽已看清了來人,他呵呵大笑道:「原來又是這個老瘋子來了。」
天魁定目一看,正是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兒。天禽大笑道:「老頭子,好一手噓氣成飈的內功啊。」
那老兒忽然嘻嘻笑道:「老鬼這手摘葉飛花可也漂亮呀。」
天禽道:「老頭子,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跟蹤咱們嗎?」
瘋臾道:「跟蹤你們,去你娘的蛋,你又不是漂亮的小妞兒,老夫跟你什麼蹤?」
天禽與他纏著,天魁卻悄悄橫移了一步,忽然之間,猛發一聲暴吼,揮掌直向白衣老頭兒擊去——」
這一掌是天魁內力所聚,天魁號稱天下第一手,那掌上的功夫實是神出鬼沒,這一掌看似無聲息,實則內勁之足普天下尚難找出幾個能接得下的人來,瘋老兒發覺之時,已經遲了一瞬,他大喝一聲,舉掌就封!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一條人影如旋風一般飛了出來,揮掌遙空擊向天魁——
只聽得轟然暴震,天魁只覺掌上一緊,已與一人掌力相接,接著他感到對方掌力之強,當真是平生僅逢,他駭然地再吼一聲,單掌未收,卻是第二股掌力已由掌鋒逼了出來——
呼地一聲,來人落了下來,天魁橫移半步,他胸中熱血沸騰,昂然凝視著來人,只見來人氣度威盛,面戴黑巾,不見廬山真面目。
天魁在心中暗呼道:「莫非天下還有這等高手?」
蒙面人站在瘋老兒的旁邊,伸手拍了拍瘋老兒的肩膀道:「老兄,你險些中了暗算。」
那瘋老兒嘻嘻道:「老弟,虧你發掌相助,我老兄這廂有禮。」
他們兩人就如在戲台上念對白一般;天魁、天禽不禁哭笑不得。
天禽道:「蒙面朋友有霸王再世之力,何不以真面目相示?」
那蒙面人哈哈大笑,伸手扯去了臉上的黑巾,露出真面目來,只見他面如冠玉,堂堂儀錶,天魁和天禽同時在心中駭然驚呼:「凌月國主!」
蒙面人長揖到地,笑道:「兩位請了,久聞天魁掌上功夫天下無雙,老夫今日服了。」
天魁立刻變害大笑道:「凌月國主西天一地之尊,駕臨此地,咱們真是三生有幸,此處雖無佳肴,卻有美酒,來來來,快來痛飲一樽。」
凌月國主側頭對瘋老兒一揖道:「老兄,如何?」
瘋老地如唱戲一般依樣畫葫蘆地也是一揖道:「老弟,如何?」
天魁又好氣又好笑,只是發作不得,凌月國主微微一笑道:「咱們就叨擾一杯,老兄,你請!」
瘋老兒彬彬有禮地一擺長袖道:「老弟,你請!」
凌月國主走上前來,天魁伸手拿起酒杯,舉壺斟滿了一杯,伸手一揚,叫聲道:「皇爺,請用酒。」
那隻酒杯平平穩穩地直飛過來,凌月國主伸出兩個指頭微微一夾,就把酒杯夾住,半滴未傾,他就唇一吮,已經乾杯,舉杯大笑道:「謝了,謝了。」
天魁又舉第二杯走到瘋老兒的面前,伸手道:「請用酒——」
瘋老兒伸手正要接過,忽覺一股內力沿著酒杯直湧上來,他一吸氣,運勁一擋,那隻酒杯竟然懸空自碎,瘋老兒長吸一口,竟把林中灑下之酒凌空全吸入口中,他也舉空手大笑道:「謝了,謝了。」
天魁暗道:「原來這兩人是一起來的,只不知何以這瘋老地和凌月國主成了一路人?」
凌月國主仰首呵呵笑道:「兩位對咱們這位瘋老先生必是舊識的了?」
天魁、天禽對望一眼,心中都奇道:「瘋老先生?他姓瘋?」
凌月國主還沒有說話,那瘋老兒大搖大擺地上來,自我介紹地道:「我姓瘋,瘋子的瘋,別人見了老夫這般模樣,當面不說,背後一定在說我瘋瘋癲癲,其實瘋瘋癲癲又有什麼不好?你瞧瞧,世上哪個人不是愁眉苦臉像家裡死人似的,怎比得上瘋子個個都是嘻嘻哈哈?是以老夫就索性改姓瘋,你們喚我瘋大哥也可,瘋老兒也罷,請便請使。」
他說著還伸出手來揮了兩揮,似乎很有派頭的樣子。
天魁勉強哈哈笑了一笑,心中卻在不住地打主意。他是個陰龜之極的人,在凌月國主來意未明之前,他絕不會放鬆一絲提防之心,他心中暗暗盤算著:「真不知這隻老狐狸拉上了這個瘋子,來找咱們弄什麼手段?」
凌月國主卻在心中暗笑道:「拉上這個老瘋子,用一派胡言亂語來對付天魁這個老奸巨猾,真是妙不可言的計策。」
天禽這時道:「喂,皇爺,聽說貴國百年來的基業全讓董其心那小子給毀了,武林中傳說得繪聲繪影,今日見皇爺神采依舊,豪氣如昔,我看怕是傳聞有誤吧。」
天禽何嘗不知凌月國主在其心手中吃的虧,他這樣說實是故意氣氣凌月國主的。凌月國主聽了這幾句話,居然臉上神色不變,乾笑數聲道:「凌月國嗎?唉,咱們練武的人能當什麼皇帝,老夫早就不想干那撈什子皇帝的了,這才抽個空溜到中原來快活幾日,國內事留給那幾個蠢才去辦,吃了敗仗是意料中事,老夫有心回去整頓一下,怎奈閑散慣了,再也沒有興趣啦。」
他說得好不輕鬆清酒,天禽也哈哈笑道:「好說好說,董其心那小子也真夠厲害的了,一個人單槍匹馬混到凌月國搞個翻天覆地,又一溜煙跑回來啦。」
那怪老兒這時忽然嚷道:「喂喂,再來一杯酒如何?」
天魁把酒壺橫飛過去,凌月國主坐在一棵樹根下,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天食道:「皇爺有什麼可笑之事,說來大家聽聽如何?」
凌月國主道:「方才來的時候,在路上老夫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
天離道:「什麼問題?」
凌月國主道:「老夫先問兩位一句,像老夫這種人算得上是好人還是壞人?」天禽大笑道:「那還用說嗎?老奸巨猾,陰私毒辣,怎能算得上是好人?」
凌月國主笑道:「不錯,溫兄說得是,便是閣下二位也是世上難以尋求的大壞蛋,這一點想來兩位也不必否認吧?」
天魁冷哼了一聲道:「那就看你怎麼說了。」
凌月國主道:「老夫再問一句,這世上是好人多還是壞蛋多些?」
天禽呆了一呆,脫口道:「依我看,怕是好人多些——」
凌月國主道:「不錯,如咱們這等壞蛋,普天之下伯也找不出幾個人,可是有一點必須注意的,這世上從古至今,好人也沒有壓倒壞人,壞人也不不曾打垮好人,是也不是?」
天禽道:「是又怎樣?」
凌月國主道:「好人人多,卻也戰勝不了壞人,為什麼?只因好人講的是『各人打掃門前雪,你管他人瓦上霜』,而壞人呢?所謂『同流合污』,所謂『狼狽為奸』、這就是道理所在了。」
天魁、天禽聽他說得有理,不禁相互對望了一眼,凌月國主這時道:「咱們三個人只怕是當今世上頂尖兒的壞蛋了,只是有一點,咱們還算不得是一等一的壞蛋——」
天魁、天食不自覺地同問道:「什麼?」
凌月國主道:「咱們還不曾『同流合污』,還不曾『狼狽為奸』!」
天魁、天禽心中都是一動,凌月國主的話說得很明白,他要與天座二星聯手合力,論形勢,天魁、天禽確也需要幫手,論力量,凌月國主加上那個老瘋子著實強大無比,但是凌月國主這隻老狐狸一舉一動全是詭計,豈能憑了他三言兩語就聽信於他,誰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
天魁拍手道:「皇爺妙諭,只是小弟還有一點補充——」
凌月國主裝得極有興趣的樣子道:「願聞其詳。」
天魁道:『』世上的壞人既能合手合力,何以結果也勝不了好人呢?這是因為除『同流合污』,『狼狽為奸』以外,最後還有,樁『勾心鬥角』。管蠢之見,見笑皇爺了,哈哈哈哈。」
凌月國主一拍雙掌道:「妙極妙極,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天座二星存的什麼心我凌月國主不會不知,老夫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二位必然也是了若掌指,咱們就來個小人協定如何況」
天魁也學著凌月國主的口吻道:「願聞其詳——」
凌月國主道:「咱們同心努力,先走下天下武林大勢,異已者掃除完盡以後,咱們再來『勾心鬥角』如何?」
天魁和天禽同聲道:「皇爺快人快話,深合咱們之意。」
凌月國主道:「說得好聽點,咱們是共圖天下大事,說得難聽的話,咱們是互相利用狼狽為奸,怎麼說都好,反正咱們是合定了,誰要在大事未成之前生了害人之心,那便如何?」
天魁、天禽道:「死於亂刀之下!」
凌月國主道:「好極,我若違了誓言,管教身首異處。」
天魁一招手道:「瘋老兄,你也算上一份?」
那瘋是抱著酒壺道:「當然算上一份,而且我年紀最大,我還要當老大哩。」
天魁笑道:「好,好,咱們以後就喚你瘋老大陽。」
凌月國主道:「咱們四人可要好好痛飲一番,瘋老大,你斟酒吧。」
歷來好雄為達目的,狼狽為好之事多不勝舉,但是如他們這般公開言明事成之後就開始「勾心鬥角」的,倒真是別開生面,絕無僅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