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秘寨神壇
「也許他們不會來,晚輩必須留此看家」
「你……你不是太愚蠢么?」
「萬一他們去而復來,晚輩自可脫身。」
「算了吧,你……」
小哲一面在神案上點香插上,大拜四拜,捧下祖宗牌位用衣服包妥,凜然地說:「如果他們去而復來,那麼,晚輩將告別故鄉,在江湖上轟轟烈烈幹上一場,為人類張正義,為弱小抱不平。」
說完,再次進入內堂,綠杖翁凜然頷首,最後失聲長嘆。
不久,母子倆扶持著乃父出廳。柴瑞夫妻向綠杖翁施利連聲道謝。綠杖翁扶住柴瑞,祝聲道:「老弟台不必客套,你說,你為何不帶令郎離開?」
柴瑞苦笑道:「小畜生脾氣倔強,事已至此,我也無法阻止他。」
「但……他仍是個孩子。」
「人小鬼大,他為人機警,晚輩倒還放心。」
「唉想不到你這人會這麼糊塗。好吧,老朽也無法勉強你們,走吧。」
小哲的手臂受傷,仍能幫助父母整備坐騎,流著淚拜別爹娘,母子倆抱頭飲泣片刻,方親扶雙親上馬,跪下恭送雙親啟程。
夫妻倆激動得成了雙淚人,最後萬千叮嚀,一聲:「小心珍重」,馬兒揚蹄沖入茫茫風雪中。
綠杖翁策馬走在最後,揚聲叫:「哥兒,如果賊人不來,老朽日後回來看你。小心在意,珍重再見。」
小哲拭掉眼淚,低叫道:「老前輩,江湖上見。」
風雪交加,他的話綠枝貧無法聽清,三匹馬徐徐運去,馬上的柴瑞夫妻不時轉首回望。
他直待人馬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方返回屋內,取來不少麥秸和柴草,堆放在內外廳房各處,將兩具屍首擺在柴草堆中,然後到廚下幹了一碗酒,吃完一碗剩下的牛肉,找把扶梯爬上屋頂,凝望著南北兩端的官道,咬牙切齒地說:「我向天發誓,我寧可死在他鄉,死在行俠仗義上,死在鋤強扶弱的刀山劍海中,也不願在此受人欺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種日子我過不了,要我過這種日子,我寧可死掉。」
人之初,性本善;但這兩句話並不是金科玉律,用在不知人事的乳兒身上,也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如用在三五歲的娃娃們身上,便有點難以令人心服;即使後天的教養是如何盡善盡美,似乎也難完全摒除與生俱來的自私、破壞、反抗、佔有等等劣根性。
小哲與常人並無不同,儘管後天的教養可令他改變氣質,可令他早熟,令他較常人聰明;但他仍然是個十歲的孩子,同樣在內心深處存在著自私、反抗等等天性。更糟的是,他生長在武林世家;練武主要是強身健魄,至高的境界是修心養性,但能修到這一境界的人,幾若鳳毛麟角,要求太苛了些。
這與讀書人的情形相同,並無二致。讀書志在聖賢,而天下間的聖賢有多少,孔聖人被尊為萬世師表,他並沒有錯,錯在他的理想太高,讓後世的人不接受。當舉世洶洶,千千萬萬的人掙扎在饑寒交迫之際.要求他們存天理、去人慾,要求他們都成為聖賢,等於是緣木求魚,痴人說夢話。
小哲不是做聖賢的材料,他內心深處,升起了反抗的意識,他要向不平的命運挑戰。
白等了一下午,不見有暴客再來,只有左鄰右舍前來探問,他-一加以擋駕,編好一串謊言,應付左鄰右舍。
人暮時分,風雪更緊。
掌燈后,他自己替手臂的創口換藥。氣候奇寒,創口毫無惡化之象,臉上的紅腫漸消,逐漸好轉。
他煮了一鍋牛肉,一隻手無法弄麵食,乾脆以肉當餮,熱了一壺酒,小小年紀,他居然能喝一斤左右汾酒。
在廳堂點起一盞某油燈,酒和肉全部上桌,大馬金刀地坐下,開始進食。
廳中的景象十分岔眼,已不是先前纖塵不染、樸實而有書卷氣的客廳了,四周堆滿了麥秸和柴草,壁角的柴草堆中,放著兩具屍體。屋外罡風呼嘯,大雪紛飛。廳中一燈如豆,陰森森鬼氣衝天,屍體的血腥令人作嘔。他一個十歲的小娃娃,飲酒壯膽,居然毫不在乎。
喝了半碗酒,他感到頭腦有點昏沉,酒意上涌,有點煩躁地想:「風雪漫天,惡賊們該不至於晚上來了。」
驀地,大門被人叩了三下,宏亮的聲音從門縫透人:「開門,借光。」
他一蹦而起,拔出了匕首,正想退人後堂,卻又站住了。如果來的是惡賊,也許會叫開門,但決不會說借光,沒有走避的必要,便高叫道:「走開,屋內沒有人。」
他不知自己為何火氣這麼大,語氣不象是他所發。他在本鎮是個逗人喜愛、聰明知禮的小娃娃,平時口不出粗語,人緣極佳。今天竟然用這種口吻說話,可知他的心中必定十分紊亂,失去了常態。
「屋內沒有人,你難道不是人?」屋外的人火氣也不小,大聲喝問。接著,門被拍得震天價響。
「天色太晚了,本宅不招待外客。」他警覺地介面。
「這鳥鎮只有你這家有燈火,可知人並未死光。要是不開門,老夫要拆了你這座鳥門。」屋外的人聲音愈來愈暴。
嚴冬季節里,房屋的防寒設備必須完善,密不透風,方可保持溫暖。俗語說,針大的縫,碗大的風,只須有一條細小的縫隙沒封住,屋中必定寒冷得令人呆不住。大門事實上是無法閉牢,所以在內加上暖簾。可是暖簾已被羅爺的爪牙拉掉了,因此燈光外泄,引來了說話粗野的人叫門。
小哲不能開門,屋中擺了兩具屍體,見不得人,人命關天,如果來客聲張起來,驚動了里正,那就麻煩大了。
「請到別一家去叫門,此處主人不在,深更半夜,我一個小孩子,不敢開門。」
他硬著頭皮說。
「膨」一聲大震,門閂突然折斷,門轟然而開,一個發如飛蓬,相貌兇猛,渾身沾滿雪花的怪人,出現在門口。
大門被撞開,狂風挾著雪花從外灌入,奇寒貶骨。油燈被風一刮,火焰搖搖,光線驟暗,幾乎熄滅。
在朦朧而跳動的燈光下,小哲揚匕首戒備,縱身一躍,便退至內堂口。當他的目光看清門口的人影時,不由大吃一驚,脫口叫:鬼!你……你是人還是鬼?」
門外白茫茫,一片銀色世界。檐以外積雪及膝,檐以內的門階也積雪盈尺。來客像一座門神,站在門外的積雪中,宛若鬼魅現形。
一頭積有雪花的飛蓬灰發,眼如銅鈴布滿紅絲,煥發著懾人的凶光。一張五嶽朝天的臉孔,加上亂雞窩似的灰虯髯,臉色黃中帶黑,橫向棱起,顴骨高,口中鰍出一排健康而尖利的白牙齒。穿一襲油光水亮的老羊皮外襖,脅下吊著一隻大型的青布囊。
身材高大,手扶一根紫鋼打磨的三棱杖,十分沉重,但長僅五尺。在明滅不定的幽暗燈光下,乍看到這位厲鬼似的不速之客,膽小的人可能會嚇得膽裂魂飛,也許會嚇昏哩!
怪人看清了屋中的情況,但並未發現柴草堆中的人體是死屍,不由一怔,說:「咦!這兒明明是客廳,怎又成了柴房啦?見他娘的大頭鬼。哈哈哈!小娃娃,你手上有刀哩!要殺雞待客么?呵呵呵!老夫是人,不是鬼,鬼是用不著叫門的。但老夫雖是人,卻有一個很難聽的鬼名號。」
「你……你是誰?有何貴幹?」小哲壯著膽子問。
「別管我是誰;說來你這小娃娃也不會知道。好娃!你說屋子裡沒有人,草堆中不有兩……晤!不對,有血腥味,怎麼回事?」怪人感然問。
「你有何貴幹?」小哲不放鬆地迫問。
「廢話!半夜敲門當然有事。老夫懶得和小娃娃打交道,桌上有酒有菜,熱騰騰香噴噴,可能是牛肉,老大正是為療飢而來,且先填滿肚子再說。」怪人一面說,一面走向木桌,順手「砰」一聲帶上門。
「老伯,你把酒菜帶走,到別處去吃好不好」小哲急急地說。
「廢話!你把老夫看成討飯的了?豈有此理。老夫再說一遍,不和你一個娃娃計較,懶得和你打交道,去叫醒那兩位睡死了的大人前來說話。吃你們的酒菜,老夫會給錢,我不會讓你們這些窮百姓苦哈哈吃虧的。」
怪人一面說,一面落坐,在腰間掏出一錠一兩的小銀錠,「得」一聲丟在桌上,再一把抓起酒壺,仰起脖子口就壺嘴,咕嘻嘻將大半壺酒喝了個涓滴不剩,放下酒壺叫:「酒是好酒,可借太少了,再給我弄一壇來。」
看了怪人的長相和放在凳旁的紫銅杖,小哲有點心虛,趕不走怪人,他只好將一切可怕的後果置之度外,說:「酒放在東院的廂房中,要酒你自己去搬。」
「胡說!」怪人不悅地叫,怪眼一翻道:「老夫怎可隨意往內廂闖?快叫醒那兩個睡蟲去搬。」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真相早晚會被發現,小哲不再敷衍,說:「他們醒不來了。」
「什麼?」
「他們永遠醒不來了,死啦!」
怪人一驚,離座走近兩具屍體,注視片刻,徐徐轉向小哲,目光落在小哲手中的匕首上,再打量廳堂四周,淡淡一笑道:「這兩個人是被殺的?」
「正是。」小哲木然地答,迴避著怪人的目光。他感到怪人的相貌太過兇惡,怪人的目光凌厲如劍,心中有點慌。
「誰殺的?」
「這……」
「不是你吧?」
「請別管這裡的事。」小哲急速地叫。
「屋中只有你一個人?」怪人轉過話鋒問。
「是的。」
「大人們呢?」
「不知道。」
「你是本村的人吧?」
「是的。」
「荒村小鎮,風雪漫天,屋主人是不是幹了謀財害命的勾當?」
「你胡說!」
怪人又是淡淡一笑,說:「看樣子並不像謀財害命,兩人身上有劍鞘,衣裘內穿的是勁裝,死狀猙獰,八成兒是格鬥而死。你還是個小孩子,殺人按理該沒有你的份,但你臉上浮腫,手臂系有傷巾,人雖不是你殺的,但格鬥時你十九在場。」
「是的。」
「大人們呢?」
「告訴你不知道。」
「他們留下你擋災,你有一雙健全的腳,為何不走?」
「我不走。」
「你要留在這兒。」
「是的。」
「你想證是明什麼?」
「我……」
「證明你膽子大?證明你有勇氣?」
「我……」「哦!我明白了,你要留下放火燒屋,毀屋滅跡?」
「你如果不是官府的人,請別管閑事。」
怪人回座坐下,笑道:「要老夫不管閑事,你必須將兩具屍體的來歷說來聽聽。」
小哲不願說,扭頭便走。
人影一閃,怪人連人帶凳破空射到,叫:「你想走?」
小曹大喝一聲,大旅身匕首疾揮。
怪人哈哈大笑,伸手一句,便扣住了小哲的脈門,說:「安靜些,小鬼。」
小哲被人擒住,不甘就擒,一腿疾飛。
怪人原是帶著木凳追來的,伸手擒人直至得手,始終是坐著的。小哲出腳自保,急攻下陰。怪人的腳左右一分,咧嘴一笑。
「噗!」小哲一腳踢在木凳上,身形一顛。
怪人手一緊,將小哲帶倒在地,一腳踏住小哲的背心,桀桀怪笑道:「你如果不說,保證你有苦頭吃。」
「老狗,你殺了我,也休想在小爺口中套出半個字來。」小哲頑強地說。
「真的?」
「小爺說話算數。」
「老夫卻不信邪。」怪人冷冷地說,手上加了半分勁。
小哲感到手臂疼痛欲裂,被抓處如被火烙,痛徹心脾。但他忍住了,渾身在抽搐,吃力地掙扎。
「你說不說?」
小哲腦袋一扭,一口向怪人抓住他的手咬去。怪人不躲不閃,被他咬住了,像是咬在鋼鐵上。怪人的手臂傳來一陣奇大的勁道,將他的牙齒撐開。
「哈哈哈!你這小鬼頑強著哩!其實,殺一兩個算得了什麼?告訴我又有何不可?」怪人怪笑著說。
「誰知道你是不是他們的狐群狗黨?想探口風,別想。」小哲咬牙切齒叫。
「你真不說?」
「當然不說。」
「老夫要撕下你的耳鼻,挖出你的眼珠來……」
「你敢?」大門方向突然傳來綠杖翁的冷叱聲。
怪人背向大門,猛地旋身。大門已閉上了,冷風仍在廳中流動,門內站著臉色帶蒼的綠枝翁。
「咦!是你.你還沒死?」怪人訝然叫。
「死不了,閻王不收,無可奈何。放了那娃娃。」綠杖翁一面叫,一面走近。
怪人放了小哲,哈哈大笑道:「聽你的。難道說,小娃娃與你沾親帶故不成?」
「一不沾親,二不帶故。」
「老毛病犯了,打抱不平羅?咱們坐下談談,喝杯酒擋擋寒。看你老兄臉上的神色不太妙,凍壞了么?」
怪人一面說,一面拖張長凳示意要綠杖翁人座。
小哲站起揉動著被抓處,訝然問:「韓老前輩,我爹娘呢?你老人家……」
綠杖翁就坐,慈祥地笑道:「你爹娘已到汾城啦!不必耽心」
小哲臉色一變,憤然地說:「老前輩,為人謀而不忠……」
「哈哈!小娃娃,你竟然教訓起我老人家來啦!在新綠北面二十里的武嶺集,碰上了令尊的好友吳海光,他足以保護令尊堂平安到達姑射山。老朽去而復來,你感到意外么?」
「晚輩……」
「傻孩子,你以為令尊堂當真放心你一個人留在此地冒險么?你錯了,沿途分尊令堂不知費了多少口舌,請老朽回來暗中照顧你,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你為人雖外表和善,內心卻倔強好勝,如果拒絕你留在家中,也許你會闖出更大的禍事來。假使不是老朽恰逢其會到來,今尊及令堂豈會離開避禍?你去取酒來,老朽要和這惡鬼把盞論英雄,敘敘如煙往事。
等會兒,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怪人桀桀笑,說:「把酒論英雄,天下間的英雄豪傑,決非君與瓊。我九幽鬼王許瓊一生行事亦邪,亦俠亦魔,心狠手辣,下手不留情,在江湖中聲名狼藉,神憎鬼厭。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黑道朋友恨你人骨,要將你食肉寢皮。白道人物對你也沒有多少好感,你那隻問是非不顧情面的作風,只會引起別人的反感。往事如煙,你我都老了,勞碌一生,至今一事無成。好漢不提當年勇,還有什麼可敘的?這兒發生了些什麼古怪事,何不說來聽聽?有你綠杖翁在場,自然不會是謀財害命的事了。……」
小哲恰好提了一壇酒來,綠杖翁指著小哲說:「這位小哥兒姓柴,叫柴哲,三代……三代久居侯馬鎮,一向平安無事,今天卻禍從天降,碰上了奸官嚴嵩一群走狗……」
他將經過概略地說了,最後說:「姓羅的惡賊如果糾集人手前來報復,目下也該來了,可是迄今無動靜,恐怕不會來啦!」
「呵呵!如果來了,該多好,我這鬼王便可大開殺戒了。依常情論,他們不會不來,等著好了。」九幽鬼王十分肯定地說,本能地挪了挪擱在手邊的三棱杖。
「他們為何必來?」
「他們不惜數千里追蹤攔截,志在置王宗茂於死地,王宗茂落腳在柴家,他們為何不來?只有先到柴家,方可找得到王宗茂的去向,所以他們必來。」
「但他們並未來……」
「聽,蹄聲隱隱,罡風呼嘯,風自北面吹來,並未完全掩蓋蹄聲,有大批人馬從北面來了。」
「準備動手。」綠杖翁投著而起說。
「且慢,在鎮市大幹,會連累鎮民。咱們迎上去!」
綠杖翁匆匆喝了幾口酒,向小哲說:「哲哥兒,你早作準備,我和許老迎上去,殺他個落花流水。如果我們攔不住他們,你必須及早脫身,在鎮外的土地廟等我們。」
「好,晚輩這就準備。」小哲緊張地說。
兩老匆匆外出,隱人風雪之中。
小哲也在門外的柳樹下藏身,目不轉瞬向北遙望。雖是三更天,但雪光朦朧,視界可及三五十丈外。
侯馬鎮的房舍,大都是獨院式的土石屋,彼此之間,皆不相貼鄰,甚至中間還隔著一座小果園或一二畝菜地,左鄰右舍如果有事而不聲張,誰也不知道所發生的是什麼事。風雪漫天,鎮中燈火全無,死一般的靜,沒有任何人出來走動。
蹄聲漸近,由蹄聲判斷,保守些估計,不下於五十騎之多。
他藏身在柳樹下,手中緊握著匕首,雪花落在他身上,令他感到渾身發冷,徹骨奇寒。
他似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握匕首的手已經麻木,不住打冷戰,牙齒凍得格格格地直響。
驀地,他聽到北面傳來九幽鬼王的厲喝聲:「什麼人?勒住坐騎」
蹄聲漸止,有人吼叫:「襄陵太平關的官兵。你們是什麼人?」
「草民是打獵的。」九幽鬼王的聲音特別宏亮。
「老夫韓騰蛟。」是綠杖翁的聲音。
「大膽草寇,你居然還沒走。李巡檢,拿下他。本官先走,到柴家捉主犯。」
太平關駐有官兵,也設有巡檢司,顯然官兵與巡檢司的人都來了。
接著,兩老的長笑震天。人吼、馬嘶、亂成一團。
狂風呼呼,號叫聲震耳。
不久,蹄聲再起,有一部份人馬向鎮四馳來。小哲知道官兵人多,兩老擋不住,鋼牙一挫,狂奔人屋,開始在各處放火,趁火頭未透瓦面,急急奔向屋后的樹林,站在林緣回望,四五十丈外的家園已可看到從窗縫吐出的火舌。
蹄聲已近,人馬已距鎮口不遠。
他仰天長嘆一聲,凄然地低喚:「別了,家園。今生今世,柴家永不可能在此重組家園、安身立命了。」
驀地,身後傳來陰森森的語音:「大丈夫四海為家,感慨無補於事。目前你雖然年紀小,但你會長大的。」
他大吃一驚,火速轉身。
身後的樹林內八尺左右,站著一個修長的黑影。樹林光禿禿,地下積雪及膝,這人穿一身黑袍,顯得極為突出,衣袂飄飄,背手而立,狀極悠閑。
「你……」他吃驚地叫。
「老夫是過路的夜行客,聽到馬蹄聲正感奇怪,剛經過你的家門口,發覺你從樹下竄出,奔人屋中。老夫一時好奇,便跟著你到了門口,發現你在放火,因此跟著你來到這兒,是怎麼回事?你小小年紀,竟舉火焚燒自己的宅院,宅中又無別人,老夫百思莫解。」
小哲摸不清對方的來路,但猜想對方不會是羅龍文的人,把心一橫,說:「京師大奸臣嚴家的走狗,在我家行兇,找來了官兵抄家,因此我放火燒掉,大家不要。」
「看你不出,一個小娃娃居然敢作敢為,很了不起。」
「這叫做鋌而走險。」
「咦!你的口才大佳哩!你多大了?十四還是十五?」
「小可十歲。」
「十歲?別唬人好不好?」
「小可從不唬人,確是十歲。」
「你姓甚名誰?」
「姓柴,名哲。」
「看你奔跑的速度,以及輕捷靈敏的身法步,必定普練過武,令師何人。」
「小可隨家父練了幾天拳腳。」
「你家中還有什麼人?」
「雙親在堂。」
「他們呢?」
「晝間激斗受傷,避禍去了。」
「今後你有何打算?」
「打算投奔親友,避避風頭。小可失禮,還沒請教老伯貴姓大名呢?」他聽對方自稱老夫,因此稱對方為老伯。
「老夫姓徐,名方。在江湖闖蕩,綽號叫縹緲神龍。」
「徐老伯如無見教,小可要告辭了。」
柴家已火舌衝天,全鎮大亂,狗吠聲大起,健馬在賓士,包圍柴家的官兵不住吆喝吼叫,聽來十分刺耳。
「且慢,老夫還有話問你。」
「徐老伯……」
「官府既然抄你的家,今後你將是無處安身的亡命之徒,你想到了么?」
「敝親必能包庇……」
「包庇逃犯,其罪同坐,你總不能連累親朋吧?」
「這……」
「跟我走?怎…樣?」
「不成,小可……」他用堅定的口氣答。
「老夫帶你遠走他方,傳授你蓋世輕功,與藝冠武林的內家拳劍。十年八年後,你音容已改,面目全非,誰還知道你的身份?」
「這個……」
「老夫言出如山,由不得你敷衍。老夫在江湖闖蕩,不論是人是物,除非老夫不想要,要則必定弄到手。告訴你,不管你肯是不肯,跟我走。」
小哲怎能胡亂跟人走?一聽口氣不對,突然扭身狂奔。
縹緲神龍哈哈一笑,如同鬼魅幻影,一閃即至。
小哲只奔出五六步,突然知覺全失,向前一仆,身外事已一無所知了。
湖廣,好地方。
這兒是魚米之鄉,全國少數精華地區之一,民豐物阜,沃野千里。行政區遼闊,北起河南,南抵廣西。可是,除了洞庭湖與古雲夢澤的精華地區外,湖廣並不全是想像中的人間樂土。西部與南部,全是連峰亘響的山區,居住在內的人,全是所謂末開化的苗蠻。
大明皇朝對這些苗蠻,用的是懷柔政策,賦稅只算是象徵性的徵收,但用人卻不含糊,由各地的軍民府和安撫、宣撫等司,利用苗人驍勇剽悍的天性,組成具有相當實力的部隊,邊防有警,便徵調他們至各地作戰。
本朝中葉以前,苗兵以驍勇善戰著名。現在,派不上多大的用場了。
目前在江蘇附近,從廣西前往剿倭的所謂狼兵,對付倭寇似乎提不起勁,騷擾地方燒殺擄掠卻勇氣百倍。
這支兵的總領是個女的,姓瓦,稱瓦氏兵,在總兵俞大猷帳下效力,敗多勝少。
湘西,緊鄰鬼方,恐怕是湖廣最貧瘠的地方了。無盡的山,無盡的叢莽,窮山惡水中,棲息著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少數民族,本朝統稱化外苗蠻,部族之多,數不勝數。
辰州府與撫州之間,向西進入山區,沿滄江上行,在與貴州交界處,有一處屬於保靖州軍民宣慰司的小寨,叫做五寨長官司。也就是後來滿清時代的鳳凰直隸廳。
這兒的蠻人,俗稱五溪蠻。治理蠻人的漢人並不多,而這些小官小吏中,貪默的人卻是不少。
由於距辰州府和撫州都不太遠,往南到麻陽縣只有九十里。因此,這兒便成了亡命、強盜、匪徒、通緝犯的逃逋藪,只須與當地的土官和具有實力的苗人相處得好,花幾個錢帶些日用品入山做禮物,保證可以躲上三年五載,等風聲已過再行出山,永不會出紕漏。
同時,野心大的人,並不以能安全躲避為滿足,聰明而有遠見的人,開始處心積慮在山區中建立自己的實力,招引了大批亡命,建立地盤,拓展勢力,進而爭取蠻人的合作,然後等到羽翼已成,便不擇手段征服附近的蠻人,勾結官府,劃出勢力範圍,嚴然成為當地的土皇帝,建起了他們的化外獨立王國。
五寨的北面叢山中,四十餘里有一座頗具規模的蠻寨,叫大天星寨。寨位於山顛,這座山便叫做大天星寨山。
山並不高,僅四十丈左右,周回七八里,萬溶江發源於此山。
不知自何時始,大天星寨已沒有蠻人,變成漢人的山顛城寨,完全改變了本來面目。
寨設有兩條小徑,一條東行,沿萬溶江可至鎮溪軍民千戶所(乾城)。西行入貴州,可到梵山,經過兩省交界處最險要的猴子坡。猴子坡的所謂未化生苗經常四齣騷擾生事,因此平常人不敢走這條路,免得枉送性命。
大明嘉靖三十八年,距小哲毀家已是六年了。
六年,歲月漫漫,但在少年人來說,並不覺得歲月漫長。
大天星寨在外表看,似乎與世隔絕。
寨內房舍連雲,前寨建有廣闊的練武場、箭道、陣坪、閱台,-一俱備,沙坑、天梯、梅花樁,樣樣俱全。
寨東,有一座兩層的大樓,額匾上大書「宏圖閣」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這裡面,是讀書的地方,內部格局仿明堂建制,相當完備。可是,裡面的教授們,除了一兩個所謂儒林名士之外,全是些三教九流人物。這些人來自天下各地,說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方言。
后寨與前寨之間,隔了一座高有兩丈的巨木柵,柵前後各有一座桃林,分隔為內外。后寨全是雅緻的精舍,隱藏在花木扶疏中,是全寨的精華所在,戒備森嚴,前寨的人,如無寨主的召喚,嚴禁踏入柵門半步,違者殺無赦。
后寨的東北角,有數幢精舍,那就是寨主縹緲神龍徐方的內室所在地,是一處禁區,外人一概禁止接近。
大天星寨不是草莽英雄的山寨,而是辰州府大財主徐方大爺的避暑別業。山區中,苗民或苗漢雜居的地方,稱寨、拗、洞、坪……,駐有官兵的地方,叫關、營、司、哨,有些也稱寨。大天星寨原是苗人的寨,目前是漢人的宅院亭園,並非山大王的山寨。
六年,小哲已不再是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而是十六歲高大健壯的少年。六年來,他在嚴格訓練中受磨鍊,在近乎殘忍的鍛煉了成長。白天,他練兵刃、暗器、拳腳及輕功。晚間,他除了練氣功之外,便是到東寨宏圖閣讀書。讀書是假,主要是聽取教授們傳授的江湖經驗,以及與南北各地的江湖人講述各地的風土人情,學習各地的主要方言。
初來時,他很少見到縹緲神龍。和他在一塊兒苦練的人,共有三十九人之多,女的有十九人,男的二十人,全是十至十三歲的男女娃娃。彼此之間,絕對禁止談論自己的身世,更不許打聽同伴的來歷。
帶領這群娃娃的人,是徐大公子徐昌,娃娃們管叫他為大公子。大公子生得一表非俗。
小哲初來時,大公子只有三十歲左右,人倒不壞,只是太嚴了些,誰練功時稍有疏忽,他會咬牙切齒地給誰一頓皮鞭,不論男女,一視同仁。因此,娃娃們怕定了他,被他瞪一眼,便會情不自禁打冷戰。
第二年,三十九人只剩下九男十二女了。
第三年,只有五男四女,小哲是其中之一。
之後,縹緲神龍親自調教的時間多了,比大公子更凶,更嚴,更利害,娃娃們也更苦,更害怕。
第四年秋間,只剩下五個人,三男兩女,小哲是三男中的一個。三男中,他年紀最小,兩女則與他同年。
六年,那是一連串黑暗的歲月,無比痛苦的光陰,可以說度日如年,長夜漫漫。
鐵不打不成鋼,玉不琢不成器,這五個男女娃娃,其成就極為可觀。
小哲在初來后不久,便發覺有點不對,對大天星寨的一切都感到神秘萬分,猜不透縹緲神龍是何來路。
是白道英雄么?不像。寨位於苗蠻之區,出人的人全是些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人物,絕口不提行俠仗義事。
是綠林大盜?更不像,寨中沒有頭領,沒有唆羅,沒聽說過打家劫舍的事。
是黑道人物也不像。以縹緲神龍來說,年屆花甲,一表堂堂,談吐不俗,神色雍容,豈會自甘下流,做黑道痞棍?
因此,他心中疑雲大起,油然湧起戒心,暗中留了神,打定主意隱藏起心中的疑問,默默地等候揭開內情的機會,練功時明裡藏拙,暗中埋頭用功,所以在剩下的五人中,他並不是最出色的一個。
其實,他幼年下過苦功,根基比任何人都深厚,而且天生異秉,聰慧過人,反應超人一等,悟力奇高,因此實際的成就,五人中以他所獲最高最大,只是他深藏不露面已,連縹緲神龍也被他瞞過了。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是有心人,縹緲神龍父子不但沒看出他的實際造詣,更無法看出他心中的打算,可知他確是胸有城府、智珠在握的少年人。
第六年.是決定性的一年。三月暮春,他們五男女遷出了內室,住入寨西的華麗房舍。
那兒,住著來自天下各地的神秘人物,三教九流形形色色,老少男女俱備。
男女雖分舍住宿,但白天見面聚會的機會甚多。他開始脫離苦修歲月,進入了另一複雜無比的境界。
這兒的人,說話粗曠,舉動不拘小節,吃喝玩樂門門精通,對酒當歌放浪形骸,興來時大談風花雪月助興。
他先是吃驚,而後是仿惶。
十五六歲的人,思想尚未成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到半年功夫,他從仿惶中開始迷失了自己。
重陽節剛過,金風送爽,草木蕭蕭,山區中秋意甚濃。
一早,他從練功房回到自己的卧室,擦掉一身汗,換了一襲青衫,心說:「且到二師兄處走走,問問他昨晚大公子喚他到后寨有何事故?」
五男女排名,他第三,師父是縹緲神龍。按理,他該稱大公子為師兄,可是誰也不敢如此稱呼,仍稱大公子。
他穿上青飽,顯得神清氣朗,瀟洒出群,臉如滿月,目似朗星,儼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如果不是身材結實健壯,完全不像是個練武人,毫無半點赳赳武夫的氣概。
房舍不規則地散落在疏落的果園中,每一棟相距約在六七丈外,每棟房屋皆建有大廳,有一排像客店般的上房,有建了朱爛的走廊。每一棟有十二間上房,十二間上房中,經常有四至五名住客。
他的住處北面是約四畝大的梨園,南面是杏林,東面是桃樹,西端是李林,桃、李、梨、杏都有了。
他們五師兄妹是分開來住的,據大公子說,他們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和來自天下各地的英雄豪傑相處,認識這些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滿了十八歲,可能要出山闖天下了。
這一年中,雙日回到后寨練功,單日可以自由活動。至於寨東宏圖閣的所謂學業,每天一個時辰是不可或缺的。
小徑通過杏林,他踏著料峭晨風,向左首第二棟房舍走去。剛通過前面第一棟房舍的屋角,廊下的一扇房門后,突然傳出一聲低叱:「吠!」
他突然仆倒在地在滾轉向上的瞬間,左手指向叱喝傳來的方向,掌心挾了一枚六寸長的三棱小箭,尖鋒微吐,遙指房門,笑道:「廊下一無遮掩,是不宜出手襲擊的,你這種冒失舉動,不啻抹喉自殺。」
說完,躍起整衣,納箭入袖。
原來住在寨西的人,衣食住行告供應豐富,平日生活盡可放任,放浪形骸,誰也不管誰的事,但有一項要求,必須嚴格遵守。那就是寨西有一項規定,不管任何時候,只須聽到「呔」一聲叱喝,那就代表有人襲擊,必須立即採取對策。同時,任何人也可向寨西的住客發出代表警號的叱喝。
這項規定的用意,在提高所有的人,無時無刻皆須保持警覺,也等於是訓練這些人隨時準備應變。
房門徐徐拉開,閃出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人,身材修長,劍眉虎目,薄薄的嘴唇,臉色有點蒼白,長相倒還英俊,穿一襲藍色勁裝,顯得英氣勃勃。
青年人舉步下階,笑道:「在門後用暗器暗襲,百發百中。不是我藍燕子吹牛,在三丈以內,能逃過在下三棱燕尾鏢襲擊的人,得未曾有。在下藍燕子藍奇,你老弟貴姓?」
「兄弟柴哲,藍兄大概是剛到不久的,難怪不認識兄弟。」柴哲抱拳答禮。
「兄弟昨天剛到。聽柴老弟的口氣,住在此地必定很久了呢!」
「兄弟在寨西,僅住了九個月。」
「哦!九個月,已經算是長住的朋友了。」
「兄弟在本寨,前後已過了六個年頭。」
「咦!那你……我知道了,你是裡面的人。」
「裡面的人?」柴哲不解地問。
藍燕子笑笑說:「裡面的人,是指不用出去幹活的人。」
九個月的日子不算短,這期間,他發覺客人來來往往,有些住十天半月,有些最多住二十日左右便不別而行,每隔三兩月,再回來住一段時日,有些則永不再來。不管任何人,永不談論他們因何而來,為何而去,只談些江湖見聞,以及平生得意的風月艷史,或者談些有關武技的心得,似乎彼此之間皆有默契,不談論自己的來因去故,也不打聽對方的來龍去脈,真是一群神秘的客人。
柴哲本想追問出外幹活的用意,卻又不敢冒險,那是違犯寨規的事,其結果將極為嚴重。從藍燕子的口中,所聽到的裡面的人四個字,似乎帶有羨慕而又輕視的味道,令他心中惑然,便說:「藍兄,你認為裡面的人,比你們快活么?」
「當然,至少用不著為自己的生命耽心,是么?」
柴哲心中一動,有意無意地問:「藍兄替自己的生命耽心?」
藍燕子呵呵笑:「干咱們這一行的人,當然不在乎兇險。但人生在世,如果不愛惜自己的生命,那還有什麼意思?只要有代價,生命不足惜。這次兄弟到南京整整快活了四十日,床頭夜夜換新娘,樂何如之?兄弟的假期本來還有半個月,可是床頭金盡,囊空如洗,不得不趕回來養養神了。短短四十天,享受之豐,比常人活一輩子還豐富,這就是代價,值得咱們賣命。」
「你打算住多久?」
「不知道,得看金壇主如何安排了。兄弟隸屬荊軻壇。你呢?」
柴哲在大天星寨住了六年,可憐,對寨內的事所知極為有限,貧乏到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歸根結底,這是太過謹慎四個字害了他。
同時,寨中的神秘形態也深深地影響他進一步探詢的勇氣。
師父和大公子極為嚴厲,不許他們師兄弟向任何人探問日常生活與功課以外的事,如敢放違,必將受到可怕的懲罰。因此,他始終鼓不起勇氣向任何人打聽。
荊軻壇三個字,令他心中極感驚訝。荊軻,那是戰國時代的義士、刺客、失敗者。
壇,那是江湖幫會中慣於使用的所謂秘密香堂。
藍燕子是屬於荊軻壇,那麼,必定是屬於某一幫會的人了,會不會與刺客的事有關呢?
他不予回答,定神注視著藍燕子,臉上神色在肅穆中,隱含困惑的神情和淡淡的驚訝。
藍燕子卻沒有看出他困惑和驚訝的表情,只看到肅穆的神色,登時臉色一變,凜然地說道:「柴兄弟,咱們一見如故,年歲相若,兄弟所以願與你親近,你不會將兄弟的話,呈報內壇吧?」
柴哲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淡淡一笑。
藍燕子會錯了意,額上出現了汗影,變色道:「你呈報我也不怕,在下所說的話,並未涉及機密,訪問身份也罪不嚴重,了不起囚禁三月。再說,你年紀輕輕,在內壇的身份決不會太高,住在寨西,顯然不會是執事人員,我不怕你,我可以否認你的指控。四下無人,你也無法指證,是么?」
柴哲心中好笑,笑道:「藍兄,別緊張,沒有人會指控你。」
「你……你不指控我?」藍燕子訝然問。
「兄弟為何要指控你?指控又不是兄弟的事。」
「那……你不怕我指控你知情不報?」
「哈哈!藍兄,誠如你所說,四下無人,你也無法指證對不對?」
藍燕子伸出胳膊笑道:「老弟,咱們交個好朋友。老弟氣朗神清,風華照人,不會是坑害朋友的人。你不指控我,那是說,你擔當了萬分風險,兄弟十分敬服。」
柴哲也希望交幾個朋友,以便逐步了解案中的秘密,便也伸出大手,行把臂禮,兩條手臂挽住了,笑笑說道:「藍兄不棄,兄弟感到萬分榮幸。藍兄,兄弟要到前面有事,晚上咱們聊聊。」
藍燕子鬆手,向右側一指,笑道:「秋高氣爽,今晚初十,天字萬里無雲,月色必佳。
我做東,今晚我帶些酒菜,到雄風亭去坐坐,怎樣?」
「二更正,兄弟必到。」
「好,你走吧,不耽誤你。」
柴哲行禮而別,遠奔二師兄的住處,沿途思索剛才所發生的事,漸漸有點醒悟。
顯然,大天星寨的人,決不會是普普通通的武林人。縹緲神龍也不是辰州府的大財主,而是某一幫會的重要人物,甚至可能是首領呢。
他並不在乎什麼幫會,只要幫會本身的宗旨光明正大,便無可非議。
到了二師兄的住處,他只好將思路暫時截斷,踏上了台階,覺得整座房舍靜悄悄地,像是沒有人。
所有的客舍建築,規格相同,前面是大廳,廳后的院子向三方伸展,左右兩廂是客房,後面的內廳是宴會膳食之所,內廳后是內院,有一座月洞門,通向後面的花園,園內有亭台假山,花圃散處其間,再後面便是梨園,園中也可以散步或鬆鬆筋骨。
這一棟客舍人更少,所以靜悄悄地。他記得二師兄的卧房,在東廂的第四間,便不假思索地向第四間走去。
多月以來,他到兩位師兄處走動,都是逕自登堂入室,多年相處,自小在一塊兀長大,從不拘泥禮俗,這次也不例外,伸手推開了房門。
房分內外間,推開門,外間不見有人,他高叫道「二師兄,在么?」
「等一等,別進來。」內間里有人叫,口氣急促。
他已到了內間的房門口,正待伸手推開房門,問聲一怔,手僵在門上了。以往,從沒有這種現象,二師兄從不用這種急促的聲音說話,也不會阻止他進房。
房內響起起床穿衣的聲音,而且不止一個人。
他心中暗叫怪事,清晨大早,二師兄居然未起床,而且居然有兩個人,豈不透著邪門?
「請在外間等我,師弟。」二師兄在房內叫。
其實他已向外間退,心中疑雲重重。好半晌,內間里出來一個猿臂鴦肩、健壯英俊的年青人,一雙大眼神光閃閃,有一張經常泛著傲然笑意的眼睛。
一面系著腰帶,一面走向外間,臉色不正常,一陣紅一陣白,目光迴避著柴哲的眼神,說:「師弟,早。」「早?都快日上三竿了。二師兄,昨晚幹什麼?熬夜?」
柴哲問,突感到鼻中喚人一絲淡淡幽香。
「熬夜?見鬼。早餐吃了沒有?」二師兄支吾著說。
柴哲盯視著他,急迫地問:「你慌慌張張,大有可疑,裡面還有誰?」
二師兄臉上成了豬肝色,直紅至脖子,避開話題反問:「師弟,一大早你來,有事么?」
柴哲突然呵呵笑:「我明白了,好啊!人小鬼大,了不得。你滿身脂粉香,內房藏嬌,是誰?」
「別胡說。」二師兄急急分辯。
柴哲離座站起笑道:「那麼,小弟只好去看看是不是胡說了。你呀,將來定是脂粉陣中人。」
二師兄急急伸手攔住,苦笑道:「師弟,別刮人臉皮好不?留一分情誼……」
內間的房門倏然拉開,嬌笑聲先傳到,語後身隨:「怕什麼?我可不領這小娃娃的情,嘻嘻!」
房內飄出一朵綠雲。不是雲,是人,是個穿了翠綠衫裙的半老徐娘。一頭秀髮胡亂挽了一個高頂髻,剛草草抹掉臉上的脂粉,但仍然顯得五官秀美,可惜眼角的笑紋,因有剩餘脂粉而顯得更為清晰,年紀當在三十以上四十左右了。穿的是窄袖子春衫,長裙款擺,顯得胴體豐盈,身材相當動人,鸞帶將小柳腰勒得如同蜂腰,因而胸圍顯得更為突出。
綠衣徐娘頰上釀紅,走近瞥了二師兄一眼,笑道:「江華,你這人怎麼膽小得像老鼠一般?怕什麼?沒有人會來管男女間的事,師弟又不是外人,瞧你嚇得這副德行。」
柴哲一怔,心說:「這女人已來了一月,竟把二師兄勾引到手了。老天,她怕不比二師兄大了一倍年紀?」
五師兄妹,老大程忠,比柴哲大三歲,已是十九歲的青年人。老二江華,十八歲了。四師妹李鳳,五師妹周蓮,同是十六歲,與柴哲同年,柴哲比她們大幾個月。
五人練功時是分開的,只有練輕功時在一起練,住宅更是相距甚遠,平時師兄妹間除了練輕功外,極少見面。
而練輕功卻又苦得要命,一個時辰下來,疲勞得連話也懶得說,因此一年到頭,師兄妹間難得說上十句話,感情無法培養,師兄妹的感情非常談薄。相反地,三位師兄弟的感情,卻十分深厚。
江華到底年輕,登時頭面充血,垂下頭苦笑道:「綠珠姐,何苦罵我?我當然膽小,不然……」
「別當然不然了。你說你有一位師兄,一位師弟,這位定然是你的師弟了,不替我引見?」綠衣女人大方地說,一雙妙目毫無顧忌地在柴哲渾身上下轉。
柴哲想不到這女人如此大膽,大膽得令他有點反感,心說:這女人有一雙水汪汪的媚目,誰是水性楊花的貨色,二師兄居然和她姘上,真是要老命。但他口中卻平靜地道:「在下柴哲,姑娘貴姓?好像咱們見過面呢?」
江華介面道:「這位是紅線壇的高手吳綠珠姑娘,綽號稱綠飛鴻。」
柴哲心中一怔,心說:又有一個紅線壇,看樣子,這幫會的規模不小哩!
吳綠珠噗嗤一笑說:「在紅線壇中,我算不了一流高手,別捧我了。柴小弟,你身材比江華弟雄壯,大概比他大幾歲吧?你我確是見過面,可惜不曾交談。」
在同門師兄弟中,並不以年歲大小而決定長幼,而以人門先後順序,同時入門,所以吳綠珠認為柴哲比江華年紀大。
江華哈哈大笑道:「你可猜錯了,他比我小兩歲。」
「真的?」吳綠珠訝然問。
「在下確比二師兄小兩歲。」柴哲答。
「咦!我還以為你已二十齣頭了呢。柴小弟,有空么?我們談談,要江華到廚下叫膳夫準備些酒食。」
柴哲感到十分敗興,他不是個好色之徒,見了兩個人大白天還賴在內房鬼混,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找二師兄商量的念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立即告辭道:「在下本想替二師兄引見一位朋友,既然兩位尚未洗漱進膳,不再打擾了,告辭。」
江華恨不得將柴哲攆走,正求之不得哩,站起說:「好吧,已牌時分,咱們宏圖閣見,今天要聽黃大叔講授粵西的風土人情呢。」
綠珠也離座相送,笑道:「柴小弟四口聲聲自稱在下,與賤妾極為生分哩!柴小弟,明天我請你們到寨西的白鼠谷……」
「明天我和二師兄都沒空,要到后寨隨師父練藝。」柴哲據實答。
綠珠點點頭,信口說:「我想起來了,原來你們是副會主的高足,是不能隨意自由活動的。你們好好用功苦練,不出兩年,你們將是會中的中堅人物,肩負重任,大展鴻圖。只是,等到那一天到來,不知我是否仍在人世哪!」
柴哲在她的語氣中,聽出其中包含著感慨,和一絲淡淡的薄愁,與難以言宣的悲哀。但他急於脫身,副會主三個字震撼著他,他希望獨自一人冷靜地想一想,參詳大天星寨中,這個神秘的幫會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天星寨發施號令的人,是他的師父縹緲神龍,但縹緲神龍竟然僅是副會主,會主又是誰?寨中似乎沒有給縹緲神龍發令的人哩!他不再追問吳綠珠話中的含意,一面向外走,一面說道:「歲月如流,兩年算得了什麼?吳姑娘未免太悲觀了些。」
吳綠珠長吁一口氣,苦笑道:「你年輕,你只有十六歲,兩年自然算不了什麼。
在你這種年齡的人,只嫌時光過得太慢。但在年近四十,整日在刀山劍海中打滾,卻又像無根浮萍的女人來說,可就大大的不同了。不送了,再見。」
柴哲急急返回自己的住所,剛踏進客廳,便看到大公子的親信僕人徐三從大環椅上站起,向他抱拳欠身道:「柴少爺,大公子有請,請立即隨小的至后寨一行。」
「咦!大公子有何要事……」他訝然問。
「小的不知道,大公子在立等,到時便知。」
「那麼,這就走,請領路。」
大公子是有家室的人,夫妻倆和一位小女兒住一間獨院式精舍中。
這位大公子生得一表非俗,面貌有八分像縹緲神龍,留了八字短須,正坐在廳中等候。
徐三領柴哲踏入廳中,柴哲趨前行利,恭敬地說:「大公子早,小弟聽候吩咐。」
大公子神色肅穆,說:「你趕快收拾出行物品,帶防身的兵刃暗器,半個時辰之後,你我便領啟程離寨北行。」
「是,小弟立即準備。」他欠身答。
「不必帶乾糧,晚間便可到達地頭。好,你回去難備,不許向任何人道及離寨的事。」
他應諾一聲,告辭出廳。在大公子與師父縹緲神龍之前,吩咐下來的事是只許徹底執行,不許多問或表示意見,必須毫不遲疑地服從。
離開后寨門,他發現一隻信鴿從后寨衝天而起,向北飛翔,他自語道:「經常有信鴿向北飛,不知北面有些什麼?」
半個時辰之後,大公子帶著他從后寨的秘徑悄然下山,展開快捷的腳程,向北急趕,沿途全是無盡的山與千百年不曾有人進入過的洪荒叢莽。有時偶或可看到山徑和座落在山溪附近的苗寨,但以攀山越嶺的機會為多。大公子似乎對道路和方向相當熟悉,循左盤右折的一段段山溪遍通北行。
近午時分,大公子向前面插雲奇峰下一指說:「那就是叢桂山,你說,我們到了何處了?」
柴哲花了六年光陰,研習天下各地名山大川風土人情,大天星寨附近,豈有記不得之理?雖未親自來過,說得出山名自無問題,信回答道:「我們已過了辰州府盧溪縣境了。」
大公子冷哼一聲說:「你只會如此含糊籠統回答么?」
柴哲一驚,趕忙答道:「這兒是盧溪的鎮溪軍民千戶所轄地境。到了叢桂山,東南行三十里便是鎮溪。再往北,該是保靖州軍民宣慰使司的地境。」
大公子方滿意地點點頭,一面走一面說:「你們五人中,你的藝業比不上兩位師兄,但肯用功,能吃苦耐勞、以勤樸拙。而在學業中,你的根底比他們深厚,家學淵源,自然成就甚佳。我知道你對各地的山川形勢與風土人情,成就斐然,強記傅學,所以這次帶你前來。
在今後的一年半載中,你將歷盡艱辛,隨時皆有不測之禍光臨,你必須好自為之。本來,該等兩年後你正式出師,在祖師爺前叩拜宣誓,方派你出外歷練,但目前需要你辦事,只有你或可勝任,不得不從權提早派你出來。」
「大公子…」
「我知道你心中疑團重重,但時機未至,我不能先期對你解說。你只要記住的是:師命不可違,叫你做什麼,你就依吩咐去做就對了。在名義上,你是我的師弟。我自然對你關心,因此不得不提醒你。這次帶你去見一個人,這人的身份和地位,皆比家父為高,我把你交給他,你必須像師父般尊敬他和服從他,不然,其後果將萬分嚴重,連家父也擔當不起,知道么?」
「小弟知道。」柴哲保然地答。他心中何止疑團重重?簡直有點心驚膽跳哩。
「知道就好。咱們到叢桂山下的苗寨打尖,可歇腳半個時辰。」
「請問大公子,咱們去見的人……」
「你多問了。」大公子不悅地說。
叢桂山高入雲表,山顛有千載桂林,花開時香間十餘里,苗民視為神物,不許外人接近。山南北皆有苗寨,住著尚未漢化的所謂生苗。在武陵數千里的山脈中,蠻人的部族甚多,漢人只把他們稱為苗寨。
其實,苗人在蠻人中,算是最開化的人,其他的瑤、侗、土著,皆是茹毛飲血的人,瑤與侗尤為剽悍。
山南的苗寨很小,外圍有丈余高的防獸木柵,裡面有三十餘戶人家,架木為屋,系草為頂。由於山林中飛禽走獸繁多,所以苗人用不著養家禽,寨中只養有體型中等而性情凶暴的黑色獵犬,外人接近至里內,獵犬已發出吠聲。
獵犬平時不吠的,有些獵犬發現生人也不吠叫,一聲不吭便會往上撲,或者咬腿部。苗寨中有犬吠聲傳出,
苗人們便知道來了生人,柵門開處,搶出五頭黑色獵犬,和三名手握苗刀的大漢來。
在蠻人中,苗人是長相最清秀的人,與漢人並無不同,逐人最猙獰。
苗人到漢人的市集,通常是盛裝前往,但在苗寨中,便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這三位苗人花巾纏頭,赤著上身,下身圍著一塊粗糙的短圍巾,藤織裹腿,赤腳。兩手的手腕,各戴著一個銅環,腰巾上吊著木製的刀鞘。他們發現來人是漢人,立即向寨內哇啦啦一陣大叫,帶著獵犬飛奔而來,來意不善。
兩人沿小徑向寨門走,獵犬來得快,走在前面的大公子毫不在意,向柴哲說:「用苗語告訴他們,說我們是大天星寨來的。」
柴哲一面走,一面用苗語高叫:「管住獵犬,我們是大天星寨來的。」
大天星寨在山區中,具有震懾人心的魔力,三個苗人停下腳步,喝回獵犬,等候著兩人走近。
當他們看清大公子的面貌時,臉色一變,火速收刀拜倒,用苗語致歉,畢恭畢敬地在前領兩人進寨。
柴哲一面走,一面用漢語說:「他們像是認識大公子呢?」
「當然認識,我是第一個征服大天星寨北面百里苗蠻的人。」大公子也用漢語答。
「征服?他們肯馴服?」
「肯的。蠻人毫無機心,先以武力糜臨,再施以小惠,然後要他們信神敬佛,便無往而不利。大天星寨周圍百里之內,所有各寨的食鹽,皆由本案限制供給,他們別無抉擇。」
「這些苗人似乎很怕大公子呢。」
大公於淡淡一笑,用自豪的語氣說:「想當年入山之時,籠絡期過後,仍有大部份苗民不肯就範,迫不得已只好使用武力,我負責北路,自盧溪邊境,西迄吉多坪崇山衛,沿途血戰,勢如破竹,三個月之內,誅殺苗首六十七人,擊斃生苗五六百之多,而我手下十二勇士,只傷三人。在四路清剿的大舉中,我這一路成功最快,所獲最多。
這處苗寨原有六十餘戶百餘人口,瞧,現在事過十年,仍然只有二十餘戶。」
柴哲感到毛骨悚然,他總算又看到了大公子冷峻神情后隱藏著的另一面目。十三個人在三個月中,屠殺了六七百生苗,未免有點駭人聽聞,難怪大天星寨附近的苗八,對塞中的人敬畏無比了。
他本想趁機探問當年建寨的經過,但看了大公子冷峻的神色,卻又不敢開口,同時也到了寨內,那些衣不蔽體的苗人夾道相迎,一個個神色木然,他探問的機會已經消失了。
他倆被安頓在寨中心的一棟矮茅屋中,屋主和左右鄰的五名苗人,三名苗婦,忙著升旺屋中心的火堆。
火堆在屋中心,經年不斷火種,冬日堆些樹根殘木在上面,便滿室生暖,不但是煮食的地方,火四周也是人睡之所,生活極為簡單,一家大小圍火而睡,踞地而食。
大公子嫌屋中骯髒,偕柴哲坐在屋前的兩株桂樹下。桂花已凋謝,但空間里仍遺留著裊裊幽香。
不久,食物送上,三個大土瓦盆,一個小碟形的陶確,土瓦盆中,一個盛著大塊的黃麋肉,一個盛著整條煮熟的包穀,一個盛著粗碾的包穀米煮茶葉。陶碗中,盛著一些黑褐色醬油形的濃汁,一股怪味沖鼻。
這就是苗蠻人的調味物,所煮的東西是不放油鹽調味品的,他們從不知調味品為何物。
別小看了這碗怪味的濃汁,如不是貴客臨門,想吃也撈不到哩!
兩人對這碗濃汁直皺眉,柴哲趕忙在百寶囊中取出小鹽袋,命苗人取一個土碗來,掏一把鹽放入,倒些肉汁在內,用手調化。然後將鹽袋中的鹽傾一半入盛濃汁的碗中,命苗人將濃汁端走。苗人眼中放光,興高采烈地道謝后,端入屋中去了。
兩人用手抓肉蘸鹽水吃,卻也別有風味。圍在四周觀看的人,全被主人趕走,兩人不受打擾。
大公子一面進食一面用漢語說:「你的故鄉在山西,那兒羌胡雜處。在你來本寨之前,已經知道不少夷語。在本寨六年,你下過苦功,蒙、番的語言,以你最為精通。
不久之後,你便需用蒙語和番語。」
「番語有數種主要語言,不知……」
「西羌語以哪一種為代表?」
「大漠以南,有吐谷渾、土伯特……」
「這兩種蕪人,族異源同,語音相去不遠,有這兩種語言便夠用了。」
「大公子,既要曉番語,又需蒙語,小弟所去之處,難道是北窮賀蘭,西抵大漠么?」
「差不多,但尚不至走那麼遠。」
「那…」
「不必多問,到時自知。」
正說問,寨外獵犬又開始狂吠,寨中又亂,婦孺驚慌走避,壯年苗人紛紛取刀向外奔。
大公子罷食而起,向柴哲說:「可能是迎接咱們的人來了,走。」
柴哲立即用苗語向旁伺候的苗人說:「是大公子的朋友來了,叫你們的人不許妄動。」
苗人雖將話傳出,可是已來不及了,已有十餘名苗人奔出寨門。
兩人整衣向寨門走,老遠地便聽到犬吠聲凄厲,接著號叫和怒叱聲震耳,苗人的怪叫聲驚天動地。
兩人一怔,腳下加快。
木柵瞭望台的守望苗人,吹動了示警牛角,寨中立時大亂。
柴哲心中大急,腳下一緊。
「咦!怎麼回事?」大公子也訝然叫,展開輕功一躍三丈,三兩起落便到了寨門。
十餘丈外,五名穿勁裝的中年人,正趕殺著苗人。勢如瘋虎。路側,兩名苗人的屍體頭斷足折,死狀甚慘。
五人中,其中一名特別兇狠,手中的長劍晶光四射,隱發龍吟,一看便知是切玉斷金的神物。這人沖向一名逃走不及的苗人,大喝道:「留下頭來!」
苗人知道逃不掉,一聲怒叫,大旋身苗刀疾揮,刀光一閃,連人帶刀回身反撲。
大漢身形疾退一步,苗刀落空,順手一劍下削,「嚎」一聲輕響,苗刀中分,刀頭落地,接著,大漢順勢欺上,寶劍反拂,電虹疾閃。
「咔嚓!」劍過如切肉,從苗人的腦袋根掠過。
苗人仍向前沖,身軀一動,腦袋卻無法跟隨前移,突然掉下,被鮮血沖得高飛三尺,滾至路旁的草叢中。死腦袋知覺仍未全失,一口咬住一叢茅草,停住了。
無頭的苗人屍身,衝出八尺外倏然仆倒在地。
大公子狂風似的衝到,大喝道:「住手!閣下。」
五名大漢聞聲停下了,桀桀狂笑。
使寶劍的大漢收了勢,寶劍不沾絲毫血跡,光華耀目生輝。劍過頸,頸斷而頭仍未落地,可知這把劍的鋒利程度,委實駭人聽聞。
大漢輕蔑地瞥了大公子和柴哲一眼,哈哈怪笑道:「怪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想不到你們卻先到了。你們也是來找垛子窯的?說。」
大公子冷冷一笑,說:「在下是山區的主人。」
「主人?哈哈!見你的鬼,你想唬人?」
大公子仍然不動聲色,冷冷地說:「閣下手中的寶劍,像是神劍宵練。」
「你好眼力。」
「那麼,閣下該是九疑山主李罡。」
「咦!你倒消息靈通哩!」
「李山主到此找垛子窯,大概九疑已無閣下容身之地了,是吧?」
「不錯,九幽鬼王老凶魔,因一些小事光了火,搗了李某的垛子窯,本山主只好到武陵山區另圖發展。」
「你知道這一帶是有主的地方么?」
「去你娘的蛋!窮山惡水、烏龜也不生蛋的鬼地方,有什麼主?少在本山主面前廢話。
你是誰?」
「我是誰不勞多問,在下是此地的主人。」
「喝!你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你自己衡量。現在,你給我滾,滾出山區,回到你的老巢九疑現世。」
「哈哈哈哈!」九疑山主狂笑,笑完扭頭向同伴狂傲而怪聲怪氣地說:「弟兄們,你們聽見沒有,這位仁兄叫咱們滾出山區,咱們滾不淡?」
「大哥,咱們進山已有百餘里,太遠了,滾不出去的,辛苦著哩!」一名大漢怪聲怪氣地答。
「那麼,怎辦?」九疑山主笑問。
「咱們砍下他倆人的腦袋,要他們的腦袋滾,豈不甚好?」第二名同伴叫。
九疑山主轉向大公子聳聳肩,撇撤嘴,揚揚劍,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調侃地說:「老兄,無可奈何,本山主的朋友不肯。我看,還是勞駕請你滾好了。在辰州本山主便聽說叢桂山很不錯,正好做垛子窯,因此乘興而來,你總不能要本山主敗興而返,是么?」
「你不滾么?」大公子冷冷地問。
九疑山主收斂了笑容,臉一沉,突然一劍揮出叫道:「宰了你這三八蛋。」
大公子疾退三步,讓過一劍向柴哲叫:「小哲,要他的命,速戰速決。」
柴哲應喏一聲,拔劍上前向九疑山主沉聲道:「閣下,在下要殺你。」
九疑山主哈哈旺笑,傲然地反問:「你是什麼玩意;你用什麼殺我?用茅草要我上吊不成?或者用一口氣將太爺吹死?」
柴哲冷然一笑說:「在下要用暗器殺你。第一次奉命殺人,在下不願用劍。」
九疑山主勃然大怒,一聲怪叫,疾沖而上,劍出「寒梅吐蕊」,數道光華像是同時射出,劍氣徹骨奇寒,直迫三尺外,風雷聲殷殷。
他用這一招,已封住了身前要害,暗器無法近身,而且攻勢極為猛烈,寓守於攻,已獲劍道三昧,藝業不等閑。
柴哲向左閃,避招閃至側方偏門,伸劍便點。第一次與人拚命,他居然冷靜從容,智珠在握,這都是六年來嚴格訓練的成效。
九疑山主身形疾轉,揮劍急接叫:「乳臭未乾……-哎……」
他想削斷柴哲的劍,便忽略了封住身前要害,劍剛接觸,語聲未落,柴哲已抓住機會,左手射出了一枚六寸長的三棱鐵翎箭。
柴哲在暗器上下苦功,縹緲神龍對發射術的要求別嚴格,不但要明發,更要求暗發,將武林發射暗器的規矩完全不予置理,務必要求發則必中,不論時地明暗能射中便可。
對技巧、勁道、辨位、心理預測等等,皆有獨到見解,手眼心神意控制如一,在三丈之內,幾乎連飛蠅也可射落。
在眾多的暗器中,他對三棱鐵翎箭有獨到的功夫,不發則已,發射必中。
對方平白無故殺了幾個苗人,已激起了他的憤火,但是第一次出手向活生生的人發射暗器,心中畢竟有點難以安靜,心念一動,原本射向心坎的鐵翎箭,改向下移,射入九疑山主的左肋下。
九疑山主太過倚賴寶劍,反而被寶劍所累,想撤招自救巳力不從心,上身一震,跟蹌止步。
「當!」柴哲的長劍自中而斷,劍身墜地響聲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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